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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鲛人师 迟暮年 39459 字 10个月前

“昌平君客气?了?。”林副将从怀里掏出那份诏书递过去:“这是大王命我?带给您的诏书。”

熊启神色一凛,忙接下诏书。

林副将抱拳辑了?一礼,与家宰一起?退出议政厅。

熊汴凑到熊启身旁,伸长脑袋问:“大王如何安排?”

“大王命你我?二人务必抢在吕相之前?擒获长信侯。”熊启说着将诏书交到熊汴手上。

仔细看完诏书内容,熊汴不确定道:“大王这是担心吕相杀人灭口?”

“对!”熊启点头,神情严峻道:“吕相执意跟着我?们回?咸阳,用意十分明显。长信侯曾是他府上门?客,纵使二人而今没有勾结,也?很难说清,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月光洒落,树影婆娑。

两人对望一眼,默契走向咸阳城舆图,打算制定新的计划。

双方势力对叛军几次围追堵截,不止大军,相府门?客和死士也?折损不少,其中郑云初的父亲郑彦更是为了?护主?而牺牲。

立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雪毫无预兆降临,大秦将士并?不畏惧凛冽寒风,仍旧尽职尽责冒雪追击叛军。

雍城旧宫同样被雪白覆盖,琉璃围坐在燎炉旁,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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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在袖子中,开口之际,袅袅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在眼前?。

“咸阳战事如何?”

“叛军被剿灭九成之九,剩余不足两千,这场叛乱应该快结束了?。”

嬴政说着展开一卷奏章,打磨光滑的竹简发出清脆声响,回?荡在偌大殿宇内。

琉璃搓搓双手,将手置于燎炉周围,幽幽叹息一声:“冬日的雍城似乎比咸阳还要?冷一些,真希望战事早些结束。”

闻此话,嬴政转头看向殿外,簌簌雪花没有要?止歇的征兆。此前?,他曾几次打算启程回?咸阳,但均都被文武众臣拦下了?。咸阳叛乱还未平息,尤其是那些惯会?动嘴皮子功夫的文臣,只要?他提议回?咸阳,他们就跪在殿外,哭嚎着让他三思。

时下,大秦与赵、魏两国的交战还未结束,一国君主?若在咸阳出了?什么意外,影响的不止是大秦的国之根本,更会?撼动秦国在诸国之间的地位。

九年前?,秦国四年内连丧三王,诸国便认为秦国大势已去,纷纷暗中联络,意欲合纵灭秦。

这一次长信侯反叛,已经让诸国看尽笑话,嬴政清楚,倘若他在这场战乱中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文臣反应那般激烈也?在情理?之中。

放下手中奏章,他起?身绕过奏案,拿下身上玄色狐裘披在琉璃身上。

“再忍耐一些时日,我?们很快便能回?咸阳了?。”

琉璃扬起?脑袋,映入双目的是嬴政线条分明硬朗的下颌。她站起?身将狐裘还给对方,随即扯住身上狐裘领子,又将自?己裹得严实了?一些。

“你这件太大太重了?,还是自?己披着吧。”

嬴政正欲再给她披上的手顿住,而后抬高手臂拎起?狐裘,确实太长了?。琉璃身高在女子中并?不矮,但比之他还是显得有些娇小,这件狐裘是宫人依照他的尺寸缝制的,整个?王宫除了?他,也?只有披在樊尔身上合适。

犹豫须臾,他还是将狐裘裹在了?琉璃身上,按住她的肩头坐回?燎炉前?。

“你坐在这里不动便是。”

“可是……”

琉璃抬头,那双大掌已然离开她的肩头。

嬴政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奏章,单掌支撑着额头,认真看了?起?来。

“你不冷?”琉璃问。

“不冷。”嬴政眼皮都未抬一下。

瞅了?一眼外间越来越大的雪,琉璃并?不信嬴政不冷,她伏在案几上,倾身凑近,伸手触向他支撑脑袋的那只手,手背干燥温暖,确实比她体温高。可,人族正常体温本就比鲛人高,她有些不确定他究竟是冷还是不冷。

手背上细腻温凉的触感传来,嬴政坐直身子,反手握住那只白皙手掌,严肃问:“可是病了??穿如此之多,为何手还是这般凉?”

手被温暖大掌握住,琉璃呼吸一滞,但很快反应过来缩回?手,挪回?燎炉旁。讪讪解释:“这不是病了?,我?体温本就比常人要?低。”

想到这些年每到冬日琉璃就异常怕冷,嬴政便有些懊恼,幼时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可即位九年,他却一直忙于与吕不韦斗智斗勇,竟忽略了?这一点。

“抱歉,是寡人疏忽,明明说要?报答你与樊尔的,可却忘记了?你有体寒之症。等回?到咸阳,寡人就颁布诏令,为你寻找医术高明的医师,治疗这体寒之症。”

“………”

其实,琉璃也?早已忘记了?什么体寒之症,当初那本是忽悠嬴政的一句话,她没想到当初年仅五岁的他,会?把那件事情记在心里。

愧疚之余,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凝眉思忖片晌,只好继续忽悠:“不必了?,体寒之症是天生的,治不好。”

“慢慢调理?总会?有改善的……”

“真的治不好。”琉璃出声打断他,“为师明白你想孝敬的心,可我?这只是天生体温比常人低,不能算是病症。”

听到‘孝敬’二字,嬴政脸色僵了?僵,蹙眉不悦道:“这不是孝敬,是报答。”

琉璃不懂人族的报答和孝敬有什么区别,但见嬴政神情别扭,她识趣闭上嘴。相处十七年,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俊秀挺拔的成年男子,内心除了?成就感,更多的是担忧。

当年君父与那位人族考题均为男子,自?然不存在难掩的情愫,可她与嬴政毕竟男女有别,相处日久难免会?……

对了?!琉璃眼神一亮,鲛族历史上也?曾有一位女鲛皇,人族统治者基本上都是男子,不出意外的话,当年她的历练考题应该也?是一位人族男子。

唇角抑制不住弯起?,琉璃猛然起?身,身上披着的玄色狐裘滑落在地,她弯身捡起?丢给嬴政。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

嬴政目送她脚步轻快离去,将那沾染了?清雅淡香的狐裘披在了?肩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武庚了?然一笑,走到琉璃方才所坐的位置,盘膝而坐,靠近燎炉取暖。纵使是一千年,他依然不习惯身为魂魄的阴冷之气?,其实不是魂魄喜欢晒太阳,而是他喜欢晒太阳,只有被暖阳包裹,他才能找回?生前?的片刻温暖。

走到无人处,琉璃捻诀闪身回?到所居寝殿,翻找出那枚可以?用来传音地漩音鉴。

流光闪过,对面传来海水波动之音。

南荣舟带着蛊惑的悦耳嗓音低低传来,“少主?头一回?主?动联络我?,可是因?为想我?了??”不等琉璃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就说你我?可以?培养出感情,当初少主?还不信。假以?时日,说不好不用等到四百八十岁,少主?便能对我?情根深种。”

“………”

琉璃活了?三百多年,无语都奉献给了?南荣舟,每次传音,对方总能说出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话。上个?月的某次深夜,漩音鉴突然亮起?,传入她耳中的第?一句话也?是“时隔多日,少主?可有想我??”

她每天忙着研读那些令人头疼的人族典籍,别说南荣舟了?,她连君父君母都无暇想起?,哪里又会?想得起?一位素昧谋面的男鲛。

“少主??少主??为何不说话?可是因?听到我?优美声线,激动地说不出话了??”

南荣舟聒噪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琉璃扯动嘴角,无情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找你帮个?忙。”

南荣舟不依不饶:“少主?不必害羞,我?懂。”

琉璃:“………”

她发现南荣舟愈发没脸没皮了?,第?一次传音聊天时,他表现还算矜持,时日一久,他口无遮拦的毛病显露无疑。虽然知道大多数男鲛大都喜欢说些甜言蜜语,可和沉默寡言的樊尔相处久了?,她是真的无法接受对方的胡言乱语。

一想到余生都要?和这么一位日日都口无遮拦的男鲛生活在一起?,她就头疼,不知长老会?不会?同意他重新择选鲛后。

缓缓长舒一口气?,琉璃严肃道:“我?是真的想找你帮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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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

南荣舟呵呵轻笑:“少主?尽管吩咐便是,能为少主?效劳是我?的荣幸。”

“………”再次无语的琉璃很想就此中断传音,忍了?又忍,她才勉强平复情绪。

“你能不能前?去海渊阁帮我?查一查鲛族历史上的那位女鲛皇在历练期间发生的事情。”

“巧了?!”南荣舟轻笑:“我?正在海渊阁,少主?稍等片刻。”

琉璃淡淡‘嗯’了?一声,聆听着久违的海水声,静默等待。

约莫一刻时间,南荣舟熟悉嗓音终于自?漩音鉴另一端响起?。

“据史书记载,那位女鲛皇是五千年前?的历练者,那时的陆地有不少部落族群,各部落族长日常只关心族人能否吃饱,并?没有觉醒扩大领土的意识。是以?那位女鲛皇的历练任务并?不是结束乱世,而是选择一位部落族长,唤醒其野心,统一九州大陆。”

“这……”琉璃不敢置信道:“这算是蓄意煽动人族挑起?战争嘛!”

“是的,她的任务就是先掀起?战乱,最后趁乱统一人族各部落。”

“可否成功?”下意识问出口,琉璃又觉得自?己有些蠢,如若不成功,那位也?无法继任鲛皇之位。

不待对面南荣舟回?答,她又问:“最后结局如何?”

“结局就是历练者回?到深海继任鲛皇之位,那位部落首领因?为女鲛皇一生未娶,从而导致没有子嗣延续下去,一代之后,统一不久的部落再次分崩离析。”

一生未娶!听到那最后四个?字,琉璃心里咯噔一下,倘若……那她岂不是罪孽深重。看来,她要?亲眼看着嬴政娶妻生子,才可安心回?无边城。

另一端的南荣舟隐约猜到了?什么,试探问:“是不是你那位历练考题对你别有用心?”

“不是,你莫要?瞎说!”琉璃心虚摸摸鼻子,捻诀施法匆匆终止了?传音。

古朴肃穆的海渊阁内,南荣舟注视着玉案上的漩音鉴,眉眼间笑意渐渐褪去,原本因?愉悦而摆动的鲛尾早已凝滞。

而琉璃在得知上一位女鲛皇的历练经历后,同样久久无法心安。嬴政于他而言是历练考题,但又不止是历练考题,她说不清楚那种感觉。不过她是理?智的,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抉择,历史不能重演,将来一统的王朝不可因?她一代而亡。

人族男子加冠之后便是成年,看来要?尽早催促嬴政娶妻生子。

琉璃无声叹气?,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年少时期竟然要?操心别人的婚事。

眼看着叛军被打的屡屡败退,吕不韦瞅准时机,打算抢先一步除掉嫪毐,可千算万算还是慢了?一步。当他赶到咸阳城郊之时,惨败逃窜的长信侯已然落入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中,还有其余党三十几人同样被擒获。

看清嫪毐那似笑非笑地表情,吕不韦面色一变,他这一生精明算计,想得长远,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被曾经一个?小小门?客牵连。

马背上的昌平君和昌文君看到吕不韦,隔着几棵苍天大树对他抱拳行礼。

第117章母子反目

既然长信侯已经被抢先擒获,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没有做法。

吕不韦勉强扯出一丝假笑,双手虚于身前回了?一礼,旋即调转马头,驱马离开,数千相府门客与死士跟着他逐一掉头,一时间马蹄声四起,扬起尘土飞扬。

远处山石之后,一名?身着窄袖黑衣的清俊少年犹疑须臾,不甘不愿收起对着长信侯的弓弩,弯身小跑闪身隐入队伍中。

行至官道,门客孙护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公,方才您就不该着急离去。”

吕不韦斜了?他一眼,“怎么?难不成你还真想让阿六当众暗杀长信侯?”

“这是?难得的机会,待秦王回到?咸阳,便没有机会了?。”孙护神情急切。

“糊涂!”

吕不韦又何尝不知今日是?个机会,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任由阿六暗中射杀长信侯,就算他这次没有勾结叛军,也会被扣上勾结的罪名?,除非他能将在场大军都铲除。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下?剩余一万八千人,相府门客加上死士共有三千一百人,明知会输的结果,冒险就是?找死,而按兵不动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阿六驱马行至吕不韦身旁,低声道:“主公,请准许我返回射杀长信侯,您放心?,射杀成功之后,我立即自刎,绝不连累您。”

“胡闹!”吕不韦冷声呵斥:“你是?相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会连累本?相的。”

阿六双手陡然握紧缰绳,嘴唇嗫嚅几下?,垂头解释:“我不是?想要连累主公。”

吕不韦轻拍几下?阿六肩头,声音柔和不少:“先回府。”

“是?!”

阿六郑重点头,他是?战乱中的孤儿,六岁被吕不韦捡回府中,故而得名?阿六。在相府整整十二年,虽然只是?一名?随时可能会殒命的死士,但他依然把相府当做自己的家,他十分珍惜多活的每一天。

年仅十八岁的阿六并不惧生死,这一次他没打?算活着回去。当弓弩对准长信侯咽喉之时,他几次想要松手射杀,可没有主公示意,他不敢冒险。只要他还是?相府死士,无?论生死都有连累主公的可能。

是?吕不韦给了?阿六第二次生命,他自入府那?一刻便暗自发誓要以命报答。

少年咬紧牙关,神情肃然,骨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当夜,看守森严的咸阳牢狱,有一名?死士只身闯入,重伤多名?狱卒,只为了?结长信侯性?命。然而一人哪里会是?百人的对手,就在那?名?年轻死士即将接近关押长信侯的牢房时,却被十几柄利剑刺穿身体,当场毙命。

昌平君与?昌文君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经查验,死士右边胸口处有大片皮肤被整个剜去,不用猜也知道是?象征身份的刺青。

诸国?之间王公贵族都会豢养死士,而每一名?死士身上都有象征身份的刺青,且基本?上都在右胸,只不过是?刺青形状不同罢了?。

“这名?死士很聪明,为了?不连累主家,竟不惜自割皮肉。”熊汴说着在尸体上摸索一遍,想要试图找到?一些可以证明死士身份的东西,然而对方既然能想到?事先剜掉刺青,又怎会留有把柄。

搜寻无?果,他站起身与?熊启对望一眼,“看来这小少年十分忠心?。”

两人都明白,就算抬着这具尸体到?相府,吕不韦也不会承认。

熊启招手示意两名?将士近前,而后吩咐:“将这具尸体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是?!”两名?将士异口同声,抱拳应下?,一前一后拖着尸体退出牢狱。

与?此同时,紧闭府门的相府内,孙护快步冲进主院,声音急切压抑:“主公,不好了?不好了?……”

刚刚躺下?的吕不韦起身披衣,亲自过去开门。

房门应声而开,孙护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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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跤差点摔倒,他本?能抓住半开的门板才稳住身子,“晚间我发现阿六不见了?,与?相府有关联的封传,以及您送他的那?把剑均未带走,于是?便谴人出去寻他。方才前去寻他的死士回来说阿六刺杀不成,殒命在咸阳牢狱,昌平君命人将他的尸身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那?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痛心?。吕不韦就算精于算计,贪图权势,可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当年在咸阳街市撞见乞讨不成反被揍的阿六,他没有犹豫便将那?孩子捡回了?相府。最初打?算培养阿六,是?为了?让他陪伴护佑长子,白日里那?孩子坚持要跟去城郊暗中射杀长信侯,他便有些犹豫,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断然不会任由那?孩子胡闹。

举目眺望城门口方向,夜幕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吕不韦低声叹息:“此事先不要告知崇言,这三日尽量阻止他出相府大门。”

“是?。”孙护行礼退下?。

吕崇言正是?吕不韦的长子,他比阿六大五岁,两人一起长大,也算是?情同手足。虽贵为相府长子,但他从未把一起长大的兄弟当做死士看待,若是?知晓阿六尸身悬挂城门,定会接受不了?,闹出乱子。

吕不韦明白阿六不带走任何相府的物件,就是?不想连累相府,他不让长子在这种时候知道,就是?不想让那?孩子白白牺牲。

昌平君将长信侯被生擒的消息一五一十写进奏章,命人在最短时间内送到?君王手中。

这些时日以来,太后简兮一直暗中与?叛军有联络,故而也很快得知了?长信侯被擒获。

嬴政将将拿到?昌平君的奏章,太后便眼含泪水冲进殿中,不用深想,他也知道母亲已得知咸阳叛军战败之事,他扬手屏退所有宫人,眼神复杂看着母亲,并不打?算先开口询问。

僵持半晌,简兮哽咽问:“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处置长信侯?”

“当年成蟜叛变,最后以死谢罪。母后觉得,寡人会如何处置长信侯和那?两个孩子?”嬴政握着剑柄的左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

简兮面上闪过惊恐,她踉跄着扑向嬴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是?不是?得知你弟弟的藏身之处了??他们两个是?无?辜的,你不能把气撒在你弟弟身上。”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嬴政愤怒甩开母亲的手,双目猩红,“母后既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当时就不该选择生下?他们。您口口声声说他们无?辜,难道寡人就不是?您的孩子!寡人就不无?辜吗?”

这些时日来的压抑,让盛怒的年轻君王已然失去理?智,他用力扯开肩头衣物,露出肩胛骨处疤痕还未完全脱落的伤口,食指用力点在上面,新生的皮肉之下?隐隐作痛,当初的刺杀历历在目。

“这是?长信侯刺杀寡人的证据,当日那?把剑若是?下?移,刺穿的便是?寡人的心?口!事到?如今,为何母后还要试图为那?个假寺人求情,寡人才是?您的亲生儿子,难道您忘记当初邯郸城的相依为命了?嘛!”

大概是?痛到?了?极致,那?双狭长丹凤眼中有两颗晶莹泪珠溢出,顺着线条立体的颧骨一路向下?经过瘦削下?巴,落在玄色衣襟处,那?根修长食指还戳在肩胛骨的伤口处。

简兮望着那?可怖疤痕,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可近前她又猛然缩回手。

“政儿,对不起,本?宫知道这些年亏欠于你,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呐。”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是?那?对双生子?还是?包括长信侯?”

嬴政顾不得敞开的领口,步步紧逼,一双猩红眸子盛满滔天怒意,若面前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早已拔.出腰间秦王剑了?。

简兮从未见过长子这幅样?子,一张脸被吓得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后退,最后她用力咬紧下?唇,仰头与?长子对视,尽量端着为人母的姿态。

“本?宫知大王是?因?丢了?面子才会如此愤怒,可本?宫毕竟是?生养你的母亲,当年在邯郸那?般艰难,本?宫都不曾遗弃你,那?份恩情,你此生都还不清。只要你肯放过长信侯与?你弟弟,我们母子就此两清。”

听到?这番说辞,嬴政突然呵呵笑出声来,直到?眼眶再次模糊,他才戛然止住笑声,怒目俯视着面容倔强的母亲。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他所承受的远比普通人多得多,倘若这是?他执着天下?的代?价,那?他宁愿永远只是?邯郸城中被父母呵护的质子之子。

用力攥紧秦王剑,他咬牙一字一顿再次提醒:“那?对野种不是?寡人的弟弟。”

听到?‘野种’二字,简兮下?意识扬起手。

巴掌扇在面颊上的清脆声响响彻在偌大殿宇,显得尤为刺耳。

嬴政不敢置信望着母亲,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动手打?过他,今日竟为了?他人而对他动手。

因?为用力而掌心?麻木,简兮强装的神情终于破防,她跌坐在地,捂着脸哽咽出声:“为何我们母子要闹到?这般地步?”

是?啊,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嬴政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袅袅白雾自唇齿间溢出,转瞬消散于无?形。

“当年父亲逃脱出城,抛下?我们,我问您是?否也会抛弃我,您说永远不会,可是?您的永远为什么只有短短十七年?”

简兮止住哭声,仰头望着君王挺然而立的身姿,那?张与?良人有几分相似的脸让她心?头一滞,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她揪住胸口衣襟,大口用力喘息着,在寒冷冬日,额头密密麻麻布满细汗。

听到?母亲粗重的喘气声,嬴政终究是?于心?不忍,屈膝蹲下?,握住那?颓然的双肩,急切问:“您这是?怎么了??”

简兮用力推开他,似是?中了?邪般,低低呵笑,表情让人看不懂。

“那?句话说得没错,儿子长大后都会与?父亲更加亲近。当年你明明记得你父亲抛弃你逃离邯郸,为何不恨他?为何回到?咸阳后与?他愈发亲近?是?你先不顾及母子情义的,你是?不是?为了?秦王之位,才抛弃为母选择你父亲的?”

说着,她扑上去抓住嬴政的双臂用力晃着。

嬴政跌坐在地,愕然凝睇着母亲,任由她推搡自己。这些年他处处隐忍,甚至不计较两年前母亲为了?假寺人和那?对孩子,而跟吕不韦合谋延后加冠礼之事。他一直想要修复那?岌岌可危的母子情义,但没想到?却被误会至今。

天下?之人,哪个不想要父母和睦,他亦不例外?,当年回到?咸阳,他无?数次试图拉近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想要他们和好如初,然而却因?为侧夫人,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母亲不闹了?,与?父亲关系好了?不少,他以为是?母亲原谅了?父亲,没成想母亲竟然连他也记恨。

双目胀痛滚烫,他抬手捂住双眼,无?力道:“寡人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完整的亲情,然而您却吝啬给予。”

立于殿脊之上的武庚,再也听不下?去,足尖轻点,穿过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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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入殿内。入眼的是?衣衫不整的君王,双眼红肿的太后。

没有犹豫,他匆匆穿墙而出,前去寻找琉璃,到?了?偏殿,却空无?一人。想起前日星知曾吵嚷着等雪停了?,要去逛雍城集市,不敢耽搁,他化为一缕灰色光晕消失在雍城王宫。

琉璃他们是?在回王宫的路上遇见武庚的。

看到?他们,武庚瞬间飘过去,言语颠倒将君王寝殿发生的事情悉数传达。

来不及听完,琉璃便捻诀消失了?。

樊尔环顾四周,放弃捻诀跟上去的念头,四下?三三两两有一些行人,万一其中有人目睹他们凭空消失,雍城免不了?会传出一些神鬼传言。

怕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琉璃没有直接现身在君王寝殿外?,而是?选择在殿宇拐角处现了?身。来不及稳住身形,她抬脚快步跑向殿门。

还未近前,殿内争吵便隐约传入耳中。

“本?宫说了?,只要你肯放过他们,那?些生养之恩即刻两清。”

“休想,要么他们死,要么寡人死,绝无?第三种选择。”

“大王为何要如此逼迫本?宫?”

“是?母后一直在逼迫寡人!”

争辩声中夹杂着剑刃出鞘之声,琉璃脚下?步子加快,甩袖挥开欲上来阻止的宫人,推开殿门,闪身进去,又迅速反手关上殿门。

殿外?宫人反应过来,抬头之际,只看到?重新闭合的殿门。

大殿之内,太后简兮双手握着秦王剑,直指嬴政心?口,满脸泪水威胁:“本?宫不想要你性?命,只要你答应放了?他们。”

嬴政气急冷笑,脚步沉重上前,用身体抵着剑尖,并不惧威胁。“既然长信侯已被擒获,寡人便不会轻易放之,母后若不想顾及母子之情,便动手吧。”

“大王莫要逼本?宫!”简兮双手颤抖,险些握不住剑柄。

琉璃大步过去,毫不犹豫夺下?秦王剑。

“够了?,太后到?了?这个岁数,为何还要如此任性?!今日大王若为了?您饶恕叛军,来日便会有数不清的人谋反,你可有为你的亲生儿子考虑过。”

自从冠礼之前那?次争吵,简兮每次看见琉璃都没有好脸色,这次亦不例外?。她倏而转身,步步逼近,“本?宫早该猜到?,你接近我们母子没安好心?。你留在他身边,迟迟不肯嫁人,是?不是?觊觎那?后宫之位?你比政儿大八岁,怎有脸面觊觎他!”

看来,这是?转移目标了?,琉璃差点被简兮气笑,她迎上那?怒视目光,“人人皆知太后比长信侯大十一岁,您岂不是?更加不顾脸面。”

第118章盛怒囚禁

“放肆,你一个小小剑客,有何资格置喙本宫。”

这是头一回有人敢当面攻讦,简兮恼羞成怒,扬手?朝着琉璃左边面颊打去?。

不等琉璃抬手?去?挡,嬴政先一步上前握住那只手。

“您闹够没有!”

简兮踉跄着后退几步,难以置信瞪圆眼睛,颤巍巍指向琉璃,质问嬴政:“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呵斥自己的亲生母亲?”

嬴政侧身将琉璃挡在身后,疲倦至极:“于寡人?而言,她从来都不是外人?。当年邯郸城中的伤重,咸阳王宫的冰湖之底,若不是她,寡人?早已?殒命。这些年,您为了那个假寺人?,借口?躲到?着雍城旧宫,对寡人?不闻不问,又有何资格置喙她?”

“本宫……”

简兮下意识想要辩驳,然而张开嘴,却又无力?噤声。当年吕不韦将嫪毐送给她时,她不是很喜欢,甚至是有些反感。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无法忽视那些无微不至的好与真诚,人?人?都说长信侯是因为权势荣华才对她奉承讨好,她又何尝不是贪恋那份关怀才越陷越深。相比先王而言,至少?长信侯对她是专一的。

她承认,这些年确实因为一己之私对长子?有所疏忽,她并不奢求谅解,可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相伴多?年的人?被处以极刑。

方才话说的虽难听,可简兮内心还是十分?感念琉璃的,无论对方是否有所觊觎,但这些年的帮助与教导至少?都是真的。

泪水不可抑制涌出眼眶,脸上泪痕纵横,在这冷冽冬日,隐隐刺痛,就如心底难以释怀的隔阂。是的,就是隔阂,不可否认,那份母子?之情终究是有了隔阂。

见母亲双目更加红肿,嬴政不忍心移开视线,方才语气再冷漠,他也做不到?轻易割舍。

琉璃静静凝睇那轮廓分?明的精致侧脸,心里无比复杂,她没想到?嬴政竟会在亲生母亲面前如此袒护她,方才被那些话激怒,她说话其实也有些过分?。

自有记忆起,三百多?年来,琉璃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般难听之言,就算偶尔与星知斗嘴,她也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反击。这种时候,置喙太后与长信侯的关系,不止会让太后难堪,更是揭君王伤疤。

她上前两步,站到?嬴政身旁,想要说一些话缓和?缓和?,却见对面简兮扯起袖子?用力?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嘴唇颤抖,声音沙哑道:“本宫知道这些年对你多?有疏忽,你心有怨言理所应当,可你不该纵容一个外人?对本宫造次。”

这番话让琉璃心中那些刚升腾而起的愧疚顷刻消散殆尽,果然人?要是昏了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缓缓长舒一口?气,她拖着秦王剑走近,神?情冰冷而肃穆。

“造次?太后,你我之间究竟是谁在造次?”

不待简兮反驳,她冷哼一声:“看来太后还真是变了!当年初见,境地那般艰难,你都不曾有过舍弃孩子?的念头。可如今,你不止不顾及母子?情义,更是为了他人?而污蔑我有所觊觎,我与长信侯,是谁有所觊觎,想必太后心里很清楚。”

说着,她又靠近一步,细长双眉微凛,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后宫之位于我而言不过一个虚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我若真藏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哪里会拖延至今。日后,莫要再用你那些肮脏心思过度揣度,我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更不会……不顾脸面觊觎其他。”

最后一句,琉璃没有直言,但三人?都明白指的是谁。

语毕,她回转头睃了一眼那有些颓然的高大?身影,依照鲛族与人?族的年龄对比,虽然嬴政已?比她年长,可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人?,她总觉得他还是孩子?。二十二岁在鲛族还只是幼年期的小娃娃,而在人?族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琉璃承认嬴政已?然具备成年男子?的魅力?,可作为曾见过他孩童阶段的人?,她还没可耻到?对一手?培养起来的徒弟下手?。十七年来毫无变化?的容貌,以及迟迟没有婚配,不止简兮会怀疑,华阳王太后更是多?次试探,去?年还曾有意指婚,想将她嫁给蒙恬做姬妾,若不是她态度坚决,暗中施法干涉老人?家的想法,说不好真的会被绑到?将军府去?。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族对于婚配繁衍后代的执念,远比鲛族强烈许多?。女?子?及笄,男子?加冠,若是没有积极婚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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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各种揣度,强行干涉。

若不是碍于主仆有别,琉璃都想与樊尔假扮夫妻,糊弄那些人?族。当然她也真的提过,奈何樊尔不敢,一方面是他们并没有到?婚配年龄,另一方面是作为继承者亲侍,他远比普通鲛人?更加注重礼仪制度。

三百多?年的主仆情义,早已?超乎性别,琉璃不明白樊尔为何要扭扭捏捏,在她看来,他们之间不存在男女?之别。

琉璃周身散发的那种无形威压,让简兮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扑上去?一把夺下秦王剑,便架在了那纤细脖颈上。

脖颈处传来冰凉之感,琉璃眸中闪过不耐之色,不等嬴政上前施救,她竖起两根手?指敲了一下简兮手?腕,青铜而制的长剑掉落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简兮捂着发麻的手?腕,脸上浮现惊慌。她本意是想拿琉璃性命威胁儿子?承诺放过长信侯,然而话都没出口?,剑就被击落了。

几根被斩断的发丝自肩头滑落,琉璃抬手?摸向脖颈,指尖沾染一点黏腻,一缕似有若无的血腥气飘入鼻间,她细眉颦蹙,骤然黑了脸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敢伤她。

嬴政也看到?琉璃脖颈上那抹细长的红色,他一步跨过去?,小心撩开那微卷发丝,愧疚问:“疼不疼?”

琉璃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淡漠摇头:“不疼。”

简兮见儿子?只顾着关心琉璃,却对自己不管不顾,惊慌霎时被愤怒取代,她弯身捡起地上秦王剑,抵在自己脖颈处。威胁:“今日,大?王若不答应放过长信侯和?孩子?,本宫便自刎在这大?殿上。”

已?经受够母亲无理取闹的嬴政,因盛怒而胸膛起伏不定,他大?步逼近,单手?握住剑刃,将剑尖拉至自己衣衫半敞的心口?。锋利剑刃割破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深褐色地面,砸出无数朵血花。

“寡人?再强调一次,除非寡人?死,否则长信侯必受极刑。母后若想救长信侯,唯有亲手?杀了寡人?,寡人?和?长信侯之间,母后只能?选择一个。”

剑尖轻易刺破玄色常服,冰凉刺骨的秦王剑直抵心口?,可那凉意对于嬴政来说,不敌心中半分?。胸膛皮肤被刺破,有几滴血珠渗出。

简兮被他的举动吓得愣在原地,身体轻颤,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着母子?俩固执僵持,琉璃同样心累,她掏出一块细布随意擦去?脖子?上的血迹,毫不客气夺下简兮手?中秦王剑。

“行了!你作为长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的孩子?。”

嬴政背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长信侯叛变在先,刺杀造谣寡人?在后,寡人?绝不饶恕,母后请回吧。”

简兮不顾脸面,当着琉璃的面跪倒在地,死死拽住嬴政的衣摆,苦苦哀求:“就没有一丝余地?”

“是!”

“本宫可以放弃太后之位,只要大?王肯放过他。”

嬴政猛然转身,蹲下一根根掰开母亲的手?指,神?情痛苦非常。

“放过?母后和?长信侯可有想过要放过寡人??您一直都知道长信侯要谋反,却处处为他隐瞒,他盗取君王玺那么大?的事?,您只字不提,可有想过寡人?的安危?从始至终,母后选择的都是长信侯,寡人?竟还妄想从您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他唇角噙着冰冷笑意,低低轻笑,声线沙哑压抑。

“对不起,本宫……”

“天色已?晚,母后请回吧!”

嬴政起身走出数十步,态度很明显。

眼见着求情无望,简兮再次夺走琉璃手?中的秦王剑,抵在脖颈,厉声威胁:“大?王若是不答应,本宫……”

“够了!”嬴政控制不住大?吼一声,双目猩红冲过去?,夺下长剑,“如果母后是真心寻死,便不会闹到?寡人?面前,您不过是仗着身份威胁寡人?。”

说着,他大?步走向殿门,用力?拉开,“来人?,将太后送回寝宫,没有寡人?诏令,任何人?不得放太后出来。”

听闻这话,简兮慌忙起身,踉跄着扑过去?,死死抓住嬴政手?臂,惊恐瞪大?双目,“大?王是想囚禁本宫吗?”

两名?卫戍军行至殿门口?,为难看着君王。

嬴政用力?拉开母亲的手?,将她推出去?,毫不犹豫关上殿门。

殿外,简兮不顾太后身份,用力?拍打殿门。

站列两侧的宫人?瑟缩着双肩,均都大?气不敢出。

两名?将士对望一眼,同时上前分?别钳制住太后左右手?臂,硬拉着她离开。

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嬴政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却久久无法消散。

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殿内比外面更加昏暗,因太后大?闹的缘故,这种时候没有君王命令,无人?敢主动进殿,去?点亮灯盏。

衣衫不整发丝微乱的嬴政,无力?走到?上首主位,颓然坐下,双目无神?。

几丈之外的琉璃迟疑半晌,默不作声点亮殿内所有青铜灯盏。

原本昏暗的大?殿,很快灯火通明。

嬴政觉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眨巴了几下眼睛。

琉璃走到?上首点亮最后一盏灯,余光瞧见君王满是鲜血的右手?,她凑近托起那只手?仔细查看,五指骨节与掌心各有一道伤口?,好在已?经不再渗血。

“你等一下。”她说着匆匆走向内殿。

嬴政目光黯然注视着她窈窕身影消失在内殿拐角处,垂在膝头的右手?蜷缩收紧,掌心伤口?传来痛楚。

在内殿找出几块干净布巾,琉璃捧着青铜鉴回到?外殿,在一块垫子?上盘膝而坐。她先是浸透其中一块布巾,才拉过嬴政右手?放在自己腿上,动作轻柔将那些血迹一一擦去?。

“你就算再生气,也不该伤害自己!”

“身体上的疼痛,又怎及心里半分?。”

听到?嬴政这话,琉璃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处理伤口?。

“身体是自己的,以后不要因为他人?而伤害自己。”

嬴政凝睇着琉璃浓密的长睫,薄唇紧抿。

处理完手?上伤口?,琉璃想起他似乎胸口?也被剑刺伤了,她没有过多?考虑,便伸手?扯开了那本就不整的衣领。

第119章留宿寝殿

“你这是作甚?”嬴政一把握住那只白皙手腕,漆黑双目深似漩涡。

琉璃腕骨使力,挣脱那只大?掌,她本意是处理伤口,未曾考虑到男女之别。见嬴政这反应,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逾距。攥紧湿布巾,她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后方摇曳不?定的灯盏,一本正经解释:“我只是要帮你清洗身上伤口,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若你羞赧,我可以出去帮你寻医师。”

听到占便宜几个字,嬴政有些窘迫,他轻咳一声,及时拒绝:“不要找医师,寡人不想让更多人知晓母后今日的所?作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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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他迟疑片晌,主动扒开?衣衫,露出心口的伤痕,伤口不?算很深,并不会伤及性命。象征着历代君王威严的秦王剑,剑刃锋利无比,若不?是隔着厚重衣物,恐怕剑尖真的会刺进心口。

琉璃坐姿笔直僵硬,没好?倾身靠近,尽量伸长手臂去擦拭伤口,幸好?鲛人视力异于常人,不?用凑近也能看清伤处。快速处理好?伤口周围的血迹,她擦净双手,打开?事先搁置在案几上?的药膏,拉过嬴政的手,仔仔细细将掌心每一道口子都涂抹一遍。待包扎好?手部伤处,她有些犯难。

一番纠结之后,她将药膏推到嬴政面前?,“身上?的伤,你自己擦药。”

“可是……”嬴政举起被包裹严实的右手,“我惯用的是右手,现在伤了……”

“………”

看着那拙劣的包扎手法,琉璃尴尬一笑,她倒是忘记左手不?便了。深呼吸之后,重新拿起药膏,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认命凑近。

虽然有所?尴尬,但她并未敷衍了事,仔细涂抹好?药膏后,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甚至还面无表情帮嬴政拉好?衣襟。

“明日,我让樊尔过来帮你上?药,你放心,他嘴很严,不?会乱说。”

嬴政神情一怔,唇角浮动,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也好?。”

洗净手上?药膏,琉璃站起身,嘱咐:“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语罢,她转身欲走,衣摆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她回?头,对?上?一双无神的漂亮丹凤眼。

长指收紧,嬴政没有松手,而?是问:“能不?能不?走?寡人不?想一个人待着。”

年轻君王神色黯然,薄唇干裂。相识这么多年,琉璃这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邯郸的艰难,先王的薨逝,以?及吕不?韦和华阳王太后强行为他择选候选人那次,他虽也伤心,可至少会发泄出来,并不?像此刻这般槁木死灰。以?往,无论遭遇何种困难,他从不?会失了斗志,那双深邃双目更不?会失去光彩。

这一刻,琉璃深刻理解了心如死灰的真正含义。孩童时期,嬴政刻苦练习剑术是为了保护母亲,他想平定乱世也不?止是因为自己的质子身份,更为了不?让母亲再被人言语侮辱。然而?世殊时异,改变的不?止是嬴政的年龄与容貌,还有简兮那颗已?经偏向他人的心。

无论任何种族都会歌颂母亲的伟大?,于是琉璃便以?为母亲对?子女都是无私的,直到她看到今日的简兮。作为一个母亲竟为另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子,那般不?顾尊严,不?惜对?亲生儿子跪地哀求,甚至是持剑威胁,纵观历史长河,大?概也是独一份了,不?知后世会如何记载这段历史。

轻微叹息一声,她回?转身,复又坐下,抬手覆在嬴政双目之上?。浓密长睫轻轻划过掌心,微微有些麻痒,她目光下移落在那苍白?薄唇之上?。

“好?,我不?走。你若难过想哭,不?必忍着。”

嬴政并不?想哭,也哭不?出来,人在心痛到极致时,反而?会很难哭出来。

“其实,寡人也想如母亲那般不?管不?顾闹上?一场,哭也好?,吼也罢。可盛怒之后,寡人除了心里堵得慌,并没有想哭的冲动。”

他抬手拉下琉璃那只手,扯动干裂嘴唇,苦涩一笑:“就算真的想哭,寡人也不?能哭。秦国律法有规定,成年男子不?可以?哭,虽然寡人也不?知秦国为何会有那种律法,但作为一国君王,理应以?身作则。”

成年男子不?可以?哭?琉璃愕然,人族束缚还真多,成年男子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人活一辈子总会碰上?伤心之事,律法不?允许哭就有点不?通人情了。秦国民风是比他国强悍,可也不?能阻止人哭呀!

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压低声音道:“这殿中只有你我二人,纵使你哭了也无碍,我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樊尔。”

行至牖扇外的樊尔听到琉璃这句话,垂于身侧的双手蜷了蜷,悄无声息转身离开?。

察觉到熟悉气息一闪而?过,琉璃凝神望去,外间已?然没有任何动静。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压抑地声线:“作为一国君主,寡人不?可以?纵容自己破例。”

殿中燎炉内的炭火劈啪作响,嬴政垂目瞅着被层层包裹的右手,用力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溢出唇齿,很快消散。

“两年前?,得知母亲延后加冠礼的真相,我便预感到她终有一天会为了假寺人而?不?要?我,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自我安慰,这个世上?不?会真的有母亲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做了九年秦王,我还是太过天真,竟然会对?某一件事情有所?奢望。今日,当母亲为那父子三人而?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时,我才肯认清,她是真的不?要?我了,自此我也成了这乱世中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以?前?,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母亲抛弃,好?想回?到儿时,那时无论再艰难,至少我还是有母亲的孩子。”

年轻君王语气很轻,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很重。他没有如往常那般自称‘寡人’,就如平常男子一样呢喃着自己的心事。

当听到那句“她是真的不?要?我了”,琉璃鼻子突然泛酸,当年初见,年仅五岁的嬴政被商贩那般言语羞辱,他都不?曾露出一分脆弱,可此刻的他仿佛下一瞬便会碎掉。

张开?嘴,琉璃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真正安慰到他。纠结片刻,她解下装糖的布袋,掏出一块,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将糖块塞入他嘴巴里。

正在黯然神伤的嬴政倏然抬眸直视琉璃,唇角还有柔软指腹留下的触感。

“那个……我知道你很难过,也明白?这种时候说再多,你还是会难过,不?如你多吃些糖吧。我和樊尔不?开?心时最喜欢吃糖了,小时候我们没见过糖,也不?知道这世间有糖这种东西,当年初入邯郸城,我们在东市嗅到一种很香甜的味道,寻着气味一路找去,起初出于好?奇,我们买了两块,当甜腻在唇齿蔓延,我发现那是一种可以?令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听到琉璃说小时候没见过糖,嬴政眼中闪过同情,“你们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不?苦,不?及你万分之一苦。”琉璃诚实摇头,幼时虽然每日都会被长老们逼着学习术法与剑术,但那些苦头与嬴政的经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嬴政以?为琉璃是为了安慰自己,才那般说的,遂没再追问。口中舌尖翻转,香甜更甚,可他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

待糖块融化,他伸出食指与中指主动从布袋中夹出一块放入口中。不?知不?觉间,一包糖很快见了底,他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口中却泛了酸,又涩又酸。

琉璃俯身凑近,眸光晶亮:“如何?心情可有好?转?”

嬴政苦涩笑笑,拿过案几上?的温凉茶水,一口饮尽,喉间黏腻这才消散不?少。

“寡人明知那些糖块不?会改善心情,却还是想要?试一试,真的试过之后,心里只会更加苦涩更加空。”

“那便去睡觉,睡着之后就不?会难过了。”

琉璃拉他起身,硬推着他走进内殿,走向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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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睡,我暂时不?离开?。”她说着转身走到殿门口,提醒嬴政换下身上?染血衣物。

迟疑片晌,嬴政走向楎椸,褪下身上?衣袍,换了一身干净里衣,简单漱口之后,在床榻上?躺下,拉过衾褥盖在身上?。

听到被褥窸窣声,琉璃走回?内殿,在靠近燎炉的案几前?盘膝坐下,手肘撑在案上?,双掌托腮,直直凝视平躺的嬴政。

“你尽管安心睡,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寡人不?是孩子,你不?必这般小心哄着。”

嬴政双目紧闭,却没有丝毫睡意?。

“不?要?计较这些,快睡。”琉璃说着打了一个哈欠,眨巴了几下酸涩的眼睛。

半个时辰后,嬴政仍旧毫无睡意?,而?说要?等他睡着再离开?的琉璃却趴在案几上?睡熟了。犹豫半晌,他还是轻手轻脚起身,走过去弯身抱起熟睡的人,轻放到床榻上?。

如今的琉璃对?嬴政已?然完全?信任,因睡梦中没有了防备,并没有警惕惊醒,反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就如同以?前?在无边城一般。从前?生活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深海,她睡梦中从来不?用提防他人,自从来到陆地,她从未睡安稳过,这是头一回?沉睡。

嬴政轻手轻脚帮她盖上?衾褥,瞅了一眼因抱琉璃而?渗血的掌心,转身走出内殿,回?到上?首主位,开?始批阅堆积的奏章。

君王寝殿彻夜灯火通明,一直毫无动静,候在殿外的宫人们无声用眼神交流,无人主动扣响殿门打扰。每个人都在心中猜测那位有着仙人之姿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为何能留宿君王寝殿,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们并不?敢真的出声讨论。

太后简兮被卫戍军强行拖回?寝殿后,得知双生子不?见了踪迹,亦是彻夜未眠,哭闹不?止。

翌日,天色微亮,琉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状况后,她猛然坐起身。懊恼一声“糟了”,来不?及套上?皮履,便赤脚匆匆冲了出去。

殿中烛火还未熄灭,嬴政单掌支撑着额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案上?奏章。听到慌乱脚步声,他抬眸看去,“你醒了。”

讪讪摸摸鼻子,琉璃赤脚走过去,“你为何不?叫醒我?为何要?让我睡你的床榻?那样不?合乎规矩。”

嬴政不?以?为意?:“规矩是人定的,寡人都不?在意?,那些宫人自然不?敢多嘴。”

“………”

沉默半晌,琉璃艰难问:“你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左右也是睡不?着,索性?便通宵批阅堆积的奏章。”

说着,嬴政提笔在奏章末尾写下一行小字,随后收起,又拿起一卷新的展开?。

第120章莫要撮合

凛冬地面尤其?冰凉,琉璃隐在衣摆内的圆润脚趾下意识蜷了蜷,转身快步走?回内殿,套上足袋与?皮履。

已至卯时初,外面天色仍旧昏暗,她回到外殿没有再理会主位上的君王,而?是径直走?向殿门。指尖触及门板,她有?些迟疑不定,手掌倏地蜷缩。举目环视殿内一圈,她抬脚转了一个?方?向,打算翻牗离开。

嬴政双眼从奏章上挪开,循声看去,却见琉璃拿起撑杆支起牗扇,欲要?抬腿翻出去。他狐疑问:“为何不从殿门出去?”

琉璃动作顿住,回头解释:“从殿门出去,会被外面候着的宫人说闲话,从这里悄悄离开,兴许他们会恍惚认为我未曾在这里留宿过。”

“能在宫里当值的人都不是傻子?,你昨晚没有?走?出殿门,不止一个?宫人知道。”

“你若及时唤醒我,何至于此!”

琉璃说着探出脑袋左右瞅了瞅,在确定外面无人后,轻巧翻身出去,纤长背影很快消失在晨曦浓雾里。

嬴政唇角浮动,视线重?新落回奏章之上,却再也未曾看进去一个?字。昨晚,发现琉璃熟睡,他是想要?唤醒她的,可不知为何,弯身的瞬间却选择将她抱到床榻上去睡,大概私心里……

中指与?拇指用力按压着额角,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荒唐。

在殿宇拐角处停下脚步,琉璃伸头瞅了一眼,掌心汇聚术法,指尖翻转,那不为人们肉眼所见的月白术法犹如悄然流动的水流,缓缓飘向那群宫人,直击他们眉心。

十几个?宫人只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霎时清醒不少,完全没有?发觉被抹去了记忆。

一声轻叹自殿顶上响起,琉璃抬头瞧去,魂魄武庚悄无声息飘落她面前。

“恩人这又是何必,纵使?你抹去那些人这段时间的记忆,也改变不了你留宿的事实。”

被无情拆穿心思,琉璃讪讪摸摸鼻子?,狡辩的毫无底气?:“我又不是故意的,可能是觉得旁边有?信赖之人,不小心睡熟了……”

说起这件事情,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可能你不懂,自踏上陆地第一天,樊尔就时常提醒我要?提防所有?人族,以免暴露身份,十七年了,我几乎没睡安稳过。”

对于曾经在战乱中逃过命的亡国之子?,武庚十分能感同身受,他最后跟着父亲四处躲藏的那两年,也未曾有?一刻睡安稳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大军便十分警惕,会立时拔营撤离。

其?实,在身死的那一刻,武庚内心是解脱的。当时新天子?虽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可一个?亡国继承者为新的王朝效力,他做不到。几个?不眠夜之后,他选择了反叛,成功则复国,失败则解脱。

晨曦的阴霾天空再次飘下雪花,武庚立在漆黑廊柱旁,仰头向上看去。簌簌雪花掺杂在晨雾中,让人看不真切。

武庚苦涩一笑:“我理解恩人,也明白日日睡不安稳的那种感觉。秦国王宫戒备森严,你的身份又是君王之师,恩人其?实不必那般警惕,不会有?危险的。”

“你生前……”顿了一下,琉璃话锋一转,再次劝道:“你迟迟逗留人世也不是办法,不如去轮回转世,开始新的人生。”

“我答应过恩人,要?守在那孩子?身边,便会守到他寿终正寝离开人世。”

“他已长大成人,又是秦王,没有?你守在身边,也不会有?危险的。”

琉璃发现这魂魄真是与?思鸢一般执拗,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封印在宗庙的数百年,武庚早已做好会永远被困在那颗头颅中的准备,后来封印解除,他得以自由?。在了解了当下的各国局势后,本就没有?轮回打算的他更加不愿转生,他不想生在这乱世,再次经受生前的那些困境。若是日后,嬴政真的能结束乱世,还九州大地一个?太平,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身形飘忽间,他回转身,神情无比坚定:“恩人不必再劝,我暂时还没有?要?入轮回的念头,守在那孩子?身边是我的责任。”

琉璃裹紧身上狐裘,未再劝他,趁着天色昏暗雾气?浓重?,捻诀回了所居殿宇。

卯时三刻,天色依旧暗沉。雪势渐大,晨雾缭绕,偌大的王宫静悄悄的,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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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卫戍军巡视的脚步声。

一名寺人气?喘吁吁跑过宽绰甬道,急切的脚步声打乱了那份寂静。寺人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额头汗珠,抬脚爬上几十层石阶,因为剧烈喘息,胸口疼痛难耐,但他顾不得那些,直直冲向紧闭殿门,踉跄着跪倒在殿门前。

“大王!大王!不好了,太后她要?自缢。”

寺人声音颤抖,夹杂着浓重?的哭腔。

殿门很快被打开,年轻君王眼下隐约有?一层阴影,看起来异常疲倦。他淡漠扫视一眼跪伏于地的寺人,抬脚越过去。

寺人回头见君王是朝着太后寝宫方?向而?去的,忙不迭爬起来,小跑着跟上去。

候在殿外的寺人与?卫戍军纠结片刻,也都纷纷跟随君王而?去。

奢靡的寝殿内,自缢不成的太后,推搡开宫人,将殿中物?件全都推倒在地。

听到殿中响动,嬴政脚步停滞,面色沉了沉,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候在殿外。深呼吸之后,他脚步沉重?走?进殿内。

宫人们看到君王,忙跪倒一片,异口同声道:“奴婢拜见大王。”

“你们都先出去。”嬴政声音暗哑。

“诺。”

宫人们屏住呼吸,低垂着脑袋退了出去。

扫视一圈殿内,嬴政突然嗤笑出声:“母后这是闹给寡人看的吧?”

简兮猛然抬头,那双精致妩媚的丹凤眼中满是愤怒,她冲过去揪住君王衣襟,怒视道:“你把你弟弟藏到哪里去了?”

“寡人说过的,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

嬴政任由?母亲抓着自己?的衣领,内心失望更甚。一夜未眠,他思虑许多,打算只要?母亲肯回头,他就毫不犹豫原谅。此刻母亲的所作所为,显得他卑微至极,像极了一个?想要?讨好,却被弃如敝履的孩子?。

简兮双手更加用力,迫使?君王向自己?低下头。

“你是本宫生的,他们也是本宫生的,本宫说你们是兄弟,你们就是兄弟。”

“够了!”嬴政双目猩红,胸膛剧烈起伏间,喉间涌上腥甜,他蹙眉暗暗压下去,眼神冰冷俯视着愈发疯癫的母亲。

“两年前,您为了他们父子?三人蓄意延后寡人的加冠礼,两年后的如今,您还要?为了他们与?寡人为敌。为何?您为何要?这般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到他提及延后加冠礼,简兮眼中闪过惊慌,但那惊慌很快被冷漠代替。

“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你的亲生父亲!当年他抛弃我们母子?独自逃走?,在邯郸苦苦坚持的那些年,我却一直坚信他会亲自回去接我们母子?离开,可当真是傻!若不是春平侯送我们母子?回秦国,若不是碍于嫡长子?继承制的制度,秦王之位哪里轮得到你!你如今翅膀硬了,竟开始处处为难我这个?生你养你的母亲。是你选择了你父亲,先抛弃为母的,又有?何资格质问我!”

“从始至终,寡人从未抛弃过您,是您被他人迷了心智。父亲更未抛弃您,当年他本打算等王祖父继任王位,自己?的太子?之位彻底敲定之后,再亲自去赵国的。”

嬴政重?重?呼出一口气?,缭绕白雾暂时遮蔽他面上的痛苦之色。

“父亲若当真对您不管不顾,又哪里会冒险顶撞王祖母,坚持册封您为正夫人。”

简兮双手无力松开,颓然跌坐在地面,长睫被泪水打湿。她又何尝不明白良人心里还有?自己?,可一想到范杞,她内心的恨意就控制不住。入秦十二年来,她唯有?两次真正开心过,一次是范杞喝毒药,一次是成蟜叛变自刎屯留。

还在邯郸时,父母不止一次劝过她再嫁,她次次拒绝,因为她坚信只要?自己?始终如一,良人也会对她始终如一。她是做过吕不韦的姬妾,可嫁给良人为正妻之后,她是打算与?他相守一生的。得知可以入秦与?良人重?聚,她欢喜得一夜未睡,她抛弃家国,抛弃父母,抛弃熟悉的地方?,不顾一切来到秦国,可良人却早在回到秦国之初就另娶了她人,那些谣传成了真,让她怎能不失望伤心。

郁郁寡欢几年,良人薨逝后,简兮突然就想通了,男子?可以娶妻纳妾,为何女子?不可以!余生还很长,她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陪着而?已。

“世道真不公平,男子?可以娶很多,而?本宫只不过是找了一个?而?已,却被世道所不容。”简兮自嘲而?笑。

嬴政凝视发髻凌乱的母亲,双目涨得发疼,声音沙哑疲倦:“您错的从来不是那些,而?是纵容假寺人暗中谋权篡位,您可以留他在后宫,但不该给他封侯加爵。”

大概是因为长子?成年后更加像父亲,简兮现在看他愈发不顺眼,听着那些指责,心里刚熄灭的怒火再次升腾而?起。她站起身,食指用力点在那宽阔肩头上,眼神冷漠到仿佛面前人不是她的亲生孩子?。

“你若不是从本宫的肚子?里出来,又怎么可能会成为秦王嫡长子?,你的秦王之位是本宫赋予的,就算本宫放任长信侯抢走?你的王位又如何。”

嬴政不敢置信看着母亲,甚至忘记发怒。无论?关系闹到何种地步,他都没有?想过母亲会说出这种言辞。眼眶灼烫,他极力忍着不让自己?露出脆弱,可喉头的腥甜再难压住,口腔充满血腥气?,他咬牙咽回去。

一字一顿道:“大秦属于嬴姓子?孙,就算寡人没有?降生在这世上,也轮不到那个?假寺人。”

话音未落,他甩袖大步离去,吩咐殿外将士看牢殿门,亦不让宫人跟随。走?到无人处,他扶着宫墙,被层层包裹的右手抓紧心口衣襟,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为了不流出眼泪,咬牙隐忍到额角青筋凸起,双目猩红充血。

一直跟随在左右的武庚,本能抬起手想要?搀扶他,在看清自己?飘忽不定的双手时,又颓然放下了。其?实他并非真的无法接触人,作为一个?存在了千年的魂魄,有?些东西还是异于常鬼的,只要?他肯施法现身,便可以与?人接触。由?于答应过琉璃要?暗中守护嬴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随意现身,一则不好解释身份,二则怕现身后被有?心人找来术士超度,被超度的魂魄会魂飞魄散,不可轮回转生。

嬴政无力靠在宫墙上,闭目平复好一会儿,晕眩才减轻一些。

双目红肿的郑云初,拐上甬道,一眼便看到了虚弱的君王。心脏猛烈跳动起来,有?一种要?冲破喉咙的错觉,她想转身逃走?,可为时已晚,那双深邃视线已然落在她身上。

认命止住步子?,她忙低身施礼:“见过大王。”

虽然对方?及时垂下脑袋,嬴政还是看清了那红肿双眼,他现在没有?心情过问别人的心思,扶着墙站直身子?,准备离开,视线却不受控制落在地面的血迹上。

思忖片刻,他回转身,生硬问:“为何哭?”

郑云初双手覆上眉眼,犹犹豫豫唯唯诺诺回答:“我父亲……在跟随吕相追击叛军之时牺牲了,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

眼泪又要?控制不住溢出来,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才继续:“我怕被人看见,便偷偷躲到了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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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本不想同情吕不韦的人,可看到对方?那楚楚可怜的怯懦模样?,他终究是于心不忍,多问了一句:“日后你有?何打算?”

听到这声询问,郑云初倏然抬眸,那双如小鹿般胆怯的双目充满惊慌,她忙不迭跪下,先磕了一下。

“我知道大王对我们五个?无意,云初也不敢奢望大王的垂怜,我之前本想等大王册立王后之后,出宫回家继续孝敬父亲的,可而?今父亲牺牲,云初便没有?了家,云初恳求大王能留我在宫中做个?宫女。”

那句‘云初便没有?了家’,让嬴政想起了母亲,当年外祖父外祖母被赵堰害死在狱中,母亲得知消息后,也是哭肿双眼说自己?以后没有?了家。他本想拒绝,可想到母亲,到嘴边的拒绝始终说不出口。郑云初的父亲去世,她与?相府的羁绊便少了许多,待将吕不韦手中的权利收回,一个?小小宫女不足为惧,给她一条生路也无妨。

“寡人可以答应你,不过以前的关系也要?断干净。”

郑云初自然明白君王指的是吕相,她再次磕头:“谢大王。”

“起来吧!”

“诺。”

郑云初爬起来,小跑上前搀扶住嬴政的右臂。

嬴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地上血迹,立时明白她为何要?逾距搀扶自己?,态度疏离退后几步,他严肃提醒:“今日你什么也没看见。”

“云初明白。”

郑云初缩回手,双掌交叠搁置在身前,没有?跟上去,遥送君王身影消失,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转身向相反方?向而?去。

当武庚将嬴政与?郑云初的相遇,原原本本告知琉璃时,她却不以为意。

“恩人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

琉璃不解:“他没有?因为太后而?刁难其?他女子?,说明他初心未变,我为何要?担心?”

“万一那个?郑云初假借丧父为由?,蓄意接近君王!”

“………”

琉璃明白武庚的真正用意,她沉吟片刻,斟酌道:“我是鲛族继承者,日后是要?回归无边城的,你莫要?乱撮合。”

这些年,武庚也算是看着嬴政长大的,多少有?些把自己?当长辈,早在那孩子?动心时,他便察觉到了。以前当做看不见也就算了,可如今太后那般行径,那孩子?等同于失去了母亲,看着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他更加想要?说服琉璃。

“人族六十算长寿,等三十三年后,那孩子?五十五岁,说句不好听的,可能会阳寿已尽,并不影响你回归深海,。”

不等琉璃开口,樊尔先冷了脸。

“你个?魂魄懂甚!鲛族婚配讲究男女双方?从一而?终,后宫还有?五位王后候选人等着,嬴政显然做不到从一而?终。况且,鲛族长老早已为少主择选了鲛后,她若听从你的,那南荣舟该如何自处!”

武庚是头一回见樊尔这般凶,以往他就算时常耷拉着一张脸,可至少说话是温柔的,被星知缠着也甚少会恼怒,他没想到他竟也会发火。

咧了咧嘴,他狡辩道:“我不知恩人有?婚配对象,至于你说那孩子?做不到从一而?终,我看未必,几位贵女公主在宫里多年,他都没去动人家,说明他对恩人是真的很……”

“武庚!”琉璃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及时阻止:“我明白你是关心嬴政,他不动人家,可能是因为事务繁忙,你莫要?赖在我头上。等回到咸阳,王室宗正与?华阳王太后自然会操心他的婚事,你我没必要?在这里瞎谋划。你也做过人,理应清楚君王婚事不可儿戏。抛却所有?,我们也不可能,鲛人要?到四百八十岁才可婚配,我才三百七十七岁。”

武庚有?些糊涂,“你成人礼不是已过?”

“鲛族的成人礼与?人族是不一样?的。”琉璃头疼解释。

武庚还想追问哪里不一样?,还没张开嘴,便感受到了一道凌厉视线,来自左方?樊尔。

托腮看热闹的星知,突然冲着琉璃嘿嘿一笑,“原来南荣舟是你的鲛后,难怪那次寿宴上,他会主动打听你。”

琉璃惊讶,她一直以为星知知晓南荣舟的身份,才故意帮他带漩音鉴的。

这时,殿外陡然传来铁甲撞击声,像是有?大事要?发生,武庚先一步飘出去。

有?两名卫戍军腋下分别夹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后面跟着一堆将士。

琉璃、星知主仆四个?紧跟其?后走?出来,看到远去的将士。

星知伸长脑袋呢喃一声:“怎么回事。”

魂魄不会被察觉,琉璃嘱咐武庚跟过去瞧瞧,她自己?则匆匆去了君王寝殿。

殿门大敞,年轻君王端坐在上首主位上。

迈进殿中,琉璃问:“那两个?孩子?……”

“寡人命人将他们从宫墙上扔下去。”嬴政目光森冷嗜血,似是着了魔。

琉璃心中一凛,大步走?上主位,抓起他的手腕,脉搏错乱,显然是被气?的。

想到先前隐约听到远处有?吵闹声,她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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