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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午后两点半,翻台率接近于零,池棋把【暂停营业】的标牌挂出,姜妤笙收拾好后厨的卫生,脱下厨师帽和口罩,终于有时间松一口气,关心一下一整个上午都没有音讯的庄传羽。
她发微信问她:“还没有起床吗?昨天怎么样呀?”
庄传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好一会儿没有反应,姜妤笙收起手机,准备去洗手间洗一下脸暂作休息,庄传羽的语音通话请求忽然进来了。
姜妤笙临时改道,去到了二楼无人的窗边。
“醒啦?”她噙着笑问。
庄传羽听上去闷闷的:“嗯。”
“怎么这么没精神的样子?你也喝多了吗?”
庄传羽不回答,只关心:“你们昨天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姜妤笙顾左右而言他。
庄传羽不吃她这一套:“别装傻,就我问的那个意思,你肯定懂。”
姜妤笙失笑,笑过后,坦白答:“没有怎么样,就是聊了聊,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说不认识我了。”
“为什么?!”庄传羽音调瞬间提高,整个人都好像精神了起来。
姜妤笙垂下眼睑,轻抚窗台上仙人球的软刺,半晌,轻声说:“因为她也有她要背负的枷锁,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吧。当年她回北城的机会,是她妈妈千辛万苦为她争取到的,她妈妈那边的亲友,都不希望她和鹭城这边的人再有联系,她妈妈在她回北城之后,就积劳成疾,生了重病,她没有办法不答应、辜负她妈妈吧。后来我去找她的时候,刚好碰到她妈妈二次住院,很严重,当时她身边又刚好站着和她妈妈很不对付的亲戚,正准备一起去医院看望她妈妈。她担心对方转头就告诉她妈妈,刺激到她妈妈吧。”
她把薄苏未肯主观、未肯替自己开脱的话语,都宽容慈悲地补全了。
庄传羽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梗住了。
她不知道什么反应、什么评价才算公正客观。
设身处地,站在薄苏的角度,她确实为难,确实情有可原。
她们之间的错过,好像更多的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
可是站在姜妤笙朋友的角度,她还是为姜妤笙不平,为姜妤笙不甘。
说到底,薄苏不还是选择了她妈妈,放弃了姜妤笙吗?
那倘若再重来一次,薄苏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吗?她有底气,有能力,有魄力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了吗?
她欲言又止。
沉默好几秒,她憋出一句:“那她妈妈现在身体还好吗?”
姜妤笙思忖:“我没有问,她没有详说,但听她语气,应该还好了。”
“哦。”庄传羽闷闷地,又是一个单音节。
姜妤笙关心她:“你呢?昨天怎么样?”
她昨天虽然略有醉意,但问出过的话,说出口过的鼓励,都是发自本心的。
庄传羽不吱声了。
姜妤笙等了好几秒,放下手机,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显示对方网络状态不佳。
她奇怪:“传羽?”
庄传羽才又闷声应了一声:“嗯。”
“昨天,”她咬唇,有些支支吾吾:“我……我和沈珈禾亲亲了。”
她眼一闭,心一横,一鼓作气说出口了:“但是,亲完,她好像后悔了。”
“啊?”姜妤笙摸仙人球的动作顿住。
庄传羽说:“昨天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又续了三个小时,玩到了两点钟酒吧打烊才回去的。”
“因为沈珈禾有一点要醉了的样子,一方的两个员工又不和她一起住,我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就送她回去了。”
“没有想到本来很小的雨,等我们到了那儿,突然又大了起来。”
“沈珈禾说,要不进来坐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鬼使神差的,她就进去了。
反正也不是没上去过,刚好有一段时间没有撸到沈珈禾家的猫了,所以沈珈禾说楼下有点闷,想上楼开空调时,她也跟着一起上去了。
三楼安安静静的,一丝光亮都没有,薄苏的室内拖鞋,工工整整地收进了鞋柜里。
“看来是拿了你的钥匙,连夜搬离了。”沈珈禾洗着手打趣。
庄传羽撸够了猫,跟着她进洗手间洗手,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要喝点什么吗?”沈珈禾走出洗手间,开冰箱拿饮料。
庄传羽在她身边站定,伸手抽走了她手中的冰锐澳,塞回去,睨她:“你还没喝够啊?喝点蜂蜜水醒醒酒吧,小心明天头疼。”
沈珈禾愣了愣,低头笑了一声,难得没有与她针锋相对,应:“好,那我去接点温水。”
她去厨房长几旁接水,庄传羽自若地坐到了她的飘窗上,看窗外如注的大雨。
“诶?薄苏还留了纸条呀。”沈珈禾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
庄传羽回头:“嗯?”
沈珈禾端着蜂蜜水走近,和她一起侧身坐到了飘窗上。
“喏。”她把自己已经看完了的便签条递给庄传羽。
庄传羽一目十行。
薄苏写:谢谢珈禾姐这段时间的收留,我去妤笙那边了。还有些东西来不及一次带走,所以之后可能还要叨扰你,希望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
明天有份快递会到,是给小猫的爬架,要辛苦你签收和组装了。
薄苏。
“就会搞这些有的没的,投其所好,收买人心。”庄传羽不屑:“现在连猫都想收买了。”
沈珈禾打量着她,好笑:“你干嘛对她意见这么大?”
庄传羽不加掩饰:“我就是对她意见很大啊。”
“那我看妤笙还好啊。”
“那是她大度。”
“哦。”沈珈禾喝一口蜂蜜水,放到窗台上,不与她争论。
庄传羽叹气,一副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就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她左瞅右瞅这个棵树也不就那样吗?
是长得挺漂亮,是看起来光环挺盛挺唬人的,但是她家小妤也不差啊,追她的人,说排到澎岛外没有,排到舟稻外也是毫不夸张的好吗?
沈珈禾失笑。
灯光下,她时而吹胡子瞪眼、时而皱眉苦恼的模样分外灵动娇俏,沈珈禾一直不是很懂,怎么会有人总能够用着这样一张冷艳的大御姐脸,给她一种娇萌、可爱、甚至臭屁幼稚的感觉。
说不上暴殄天物,倒有一种另辟蹊径的美感。
蛊得人心痒痒。
她开解她:“爱情嘛,不都是这样不讲道理的。”
庄传羽抬杠:“你很懂哦?”
沈珈禾挑眉:“那反正比你懂吧,初恋都还没送出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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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
“小朋友”三个字,她左手支在飘窗垫子上庄传羽的右手边,倾身靠近她耳朵说的。
吐气如兰。
有点俏皮,似是挑衅,又似是逗弄。
庄传羽放置在她手边的右手不自觉抓握成拳。
心跳疯一样地乱跳。
她强作镇定地不满:“你说谁小朋友呢?”
“谁急了谁是小朋友。”沈珈禾盯着她的眼睛,满含笑意地说。
潋滟的灯光摇晃在她的眼底。
太近了……
庄传羽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瞳眸,是很浅的琥珀色。
右眼下眼睑上,有一颗很浅,很漂亮,也很风情的小痣。
明明是清醒地从酒吧里出来的,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有些醺醺然了。
她咬唇,沈珈禾还在不知深浅地逗她:“干嘛,小朋友不服气呀,那你和姐姐说说,你懂吗?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她逗猫式地用食指挠庄传羽的下巴,分外放松,是平日里没有的放肆和妩媚。
风情不自知。
庄传羽盯着她张张合合、水润诱人的红唇,手反复抓握,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凑近了,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红唇,而后退开。
昏昏的灯光下,滴答的雨声中,沈珈禾似是怔住了,颤了颤睫,望着她,没有反应。
好可爱,好好欺负的样子。
庄传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无法克制心中蓬勃的渴望。
再一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是深|吻。
想要她,想要更多更多地欺负她、弄乱她,看她露出更多更多平日里无法窥见的反应和模样。
她跪了起来,一手撑着,一手掌住了沈珈禾的后脑,强势蛮横地撬开了她的齿关,闯了进去。
沈珈禾发出轻“唔”声,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似要推开她,但只有很轻的力道。
庄传羽没有退却,只是吻得更温柔,更情|意绵绵了。
沈珈禾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垂落了下去,搭放在了她的腰间。
仿若一种无声的接纳与鼓励,庄传羽心头火烧得更旺,不知不觉中就压着她倒在了飘窗上。
意|乱情|迷,手自探入薄衫下探入,吻在细|颈旁作乱,猫猫在飘窗旁上蹿下跳。
险要擦|枪走|火之际,沈珈禾突然别开了头,拉住了庄传羽的手,不让她继续了。
她轻|喘着说:“传羽,传羽,你停下。”
庄传羽停手,乖顺地从她身上抬起头。
沈珈禾说:“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我不想在这样彼此都不清醒的时候,和你糊里糊涂地发生什么。”
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那样撩人,也那样坚定清明。
庄传羽的脸烧了起来,冒犯了人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她坐了起来,讷讷道歉:“对不起,我……我没有……我没有不尊重你,要趁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沈珈禾也坐起了身子。
她把被卷起的衣服拉下,遮住腰腹,温声说:“雨小了,你先回去吧。”
庄传羽怔忡两秒,只能应:“好。”
“于是你就这样走啦?”姜妤笙震惊。
庄传羽低落:“嗯。”
姜妤笙:“……”
“你……你怎么这么……”姜妤笙有点心疼又有点无奈,“为什么不告诉她,不是糊里糊涂的,你是喜欢她的呀。”
“我不知道啊,我当时的脑子好像已经出走了,一整个神游天外,又开心又难过还很慌,根本不敢乱说话了。”
姜妤笙理解:“那……那今天补上?”
庄传羽犹豫:“我……我不敢。”
有些事,确实是借着酒意和氛围才敢放纵自己做的。
“我怕她也是醉了,才容许我亲她的。可能她本来对我没这个意思呢?”
“她前任好优秀,我觉得我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们看书都看不到一起。”她语气酸涩又失落,“我不说会不会反而不至于太尴尬。”
姜妤笙心软。
好像再自信再优秀的人,在面对爱情时,都难免自我怀疑、患得患失。
她鼓励她:“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珈禾姐的心思,但是,我敢肯定,珈禾姐对你,和对我,绝对是不一样的。”
“看书不能看到一起,但吃饭喝茶玩乐都可以一起,这不也算是一种同频吗?”
“如果她确实也喜欢你呢?所谓的不尴尬,其实都只是自欺欺人,试一试还有机会,不试的话,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庄传羽踌躇,犹豫片刻,决定:“你去帮我探探口风,看看情况好不好?”
“你看看她会不会和你提起我,是什么神态,我权衡一下,看看今晚要不要勇上去!”
姜妤笙扶额:“这会不会太高难度了一点?”
“不会的,不会的,你可以的,小妤,好小妤,你帮帮我嘛。”她动用撒娇大法。
姜妤笙扛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叹笑着应了下来。
第42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趁着午歇还有时间,姜妤笙和池棋说了一声,换了身衣服,化了淡妆,打着伞,冒着大太阳便去了一方咖啡厅。
路上,她给沈珈禾发微信,借口说心血来潮,突然想看她书架上的博尔赫斯全集和《东方快车谋杀案》,不知道她在不在咖啡厅,方不方便借给她。
《东方快车谋杀案》是不久前才听庄传羽说借了准备看的,应该是还没有还回来的。
果然,沈珈禾不多时就回复了她:“方便呀,省得在我书架上一直吃灰。不过,《东方快车谋杀案》还在传羽那里。”
文字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姜妤笙回:“没关系,那我先借博尔赫斯集吧。”
“行,那《东方快车谋杀案》等回头传羽还我了,我给你拿过去。我有个机器坏了,我正在码头上等来取机器的人,可能要过会儿才能回去。你到咖啡厅了吗?要是不急的话,可以喝杯咖啡等我一会儿,或者等晚一点我回去了给你送过去。”
“要是着急的话,可以找薄苏要钥匙?她有钥匙的。猫猫头挤眼睛.jpg。”
姜妤笙回复:“没事,我不急,那我蹭会儿空调吧。”
沈珈禾笑:“好,让亭婷给你调杯新品吧,试试新口味怎么样,给点意见。”
亭婷是昨天也一起参加了沈珈禾生日派对的其中一个一方侍应生。
“好。”姜妤笙从善如流。
她收起手机,继续朝一方咖啡厅走去,揣摩着沈珈禾这几句答话,心底升起些好笑。
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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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果然还是太高估她了吧。
沈珈禾是一个敞亮随和的人,但并不是一个完全喜怒形于色的人,如果她想掩饰太平的话,她哪里能看得出什么呀。
与其相信她能打探得出什么,不如相信沈珈禾在她自己真诚的表白面前更容易袒露心声。
她洞若观火,但脚下步履还是不停。
无论如何,都走到这里了,她尽力而为吧。
她收起伞,推开一方咖啡厅的玻璃门,任由咖啡厅里舒爽清凉的冷空气迎面扑来,沁入心脾。
淡淡的咖啡香蛊人味蕾。
午后的咖啡厅里,浮满了盛夏时节轻煮时光慢煮茶、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恬逸气息。
姜妤笙一路走来的躁意都在一瞬间被驱散干净了。
她朝沈珈禾常坐的那个位置看去。
那儿已经被顾客占据了。
她没在意,朝吧台走去。
长条的吧台后,咖啡师亭婷正围着围裙,神思不属地望着咖啡厅内的某一个角落,姜妤笙走近了,她才察觉到,回过头来惊喜招呼:“小妤姐?”
“你来找珈禾姐吗?她出去了诶。”
姜妤笙浅笑:“嗯,没事,我知道,我等一会儿。”
她视线顺着亭婷刚刚注目的方向看去,关心:“你在看什么呀?看起来愁眉不展的样子。”
亭婷没遮掩,吐槽:“我在看小谷怎么还不回来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那一桌她说了快有十分钟了吧,我这刚煮好的咖啡都要放凉了。”
她目光落在她手边不远处摆放着的餐盘上,苦恼:“要不是在楼上,我就自己送过去了。”
咖啡厅因为规模不大,顾客不多,沈珈禾没有聘请太多的员工,大家都身兼多职。
沈珈禾自己什么位置都能替补,所以她在的时候就还好,她不在,就容易出现人手不足的情况。
姜妤笙理解。
她把伞挂在吧台旁,善解人意道:“哪一桌?我帮你送上去吧。”
亭婷受宠若惊:“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小妤姐你坐着就好啦。”
她看另一个侍应生一时半会儿像是还回不来的样子,犹豫:“或者,你帮我看一下台,有人进来点单或者结账的话,你帮我招待一下?我上去一下,很快就下来。”
姜妤笙失笑:“这么见外做什么?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你珈禾姐也给我帮忙的啊。”
“你和我说是哪一桌吧,更快一点。”她伸手去端餐盘。
亭婷见她坚持,也着实怕耽误久了顾客有意见,没再客气,指示:“那麻烦小妤姐啦。在二楼左边最后靠窗的那桌。”
“薄老师那桌。”她压低了些声音告知。
姜妤笙动作微僵:“薄老师?”
亭婷说:“是,好像是和朋友过来谈工作的。”
姜妤笙怔了怔,但临时改口说她不送了未免太过刻意。况且,她似乎也没有要刻意避开薄苏的理由。
她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应:“好。”
她端起餐盘,步履平稳地往楼上走去。
楼上的顾客比楼下更少,除却舒缓的轻音乐声,偶尔响起的鸟雀啁啾声,环境清幽得似无人之境。
姜妤笙走近了些,才隐隐约约能听见人声。
是三道女声,两道低沉的出自面向着她的两个中年女人,一道温润的出自背对着她的薄苏。
薄苏穿着一身素白的衬衫,挽着发,戴着腕表,背影清隽又文气,渊渟岳峙,不必窥见正脸,便已可以想象得她的优雅从容。
姜妤笙心跳莫名鼓噪。
她走近了,站定,轻声提醒:“咖啡来了,小心烫。”
几乎是话音响起的同一时间,薄苏便偏过头看向了她。
四目相对,她眸底的惊讶与喜意清晰可见。
姜妤笙心头不由也有软意浮起。
她没有表现出来,把甜点一一稳妥地置放于餐桌之上。
薄苏开口:“怎么是你?”
嗓音轻柔。
姜妤笙手下动作不停,淡笑:“过来找珈禾姐,刚好楼下侍应生走不开,我就帮忙送上来了。”
她目视着对面另外两个文雅的女人,温声询问:“卡布奇诺?”
其中一个稍显雍容的女人,笑着应:“我的。”
姜妤笙噙笑,把一杯卡布奇诺平稳地送到她的面前。
“冰美式?”
“我的。”薄苏伸手要自己取。
姜妤笙帮她取出放下,动作行云流水。
因着她出众的容颜与气质,她的一弯腰,一抬头,一颦一笑,都仿佛自有风流、别有韵致。
不是寻常服务员能有的气韵。
对面那个雍容的女人看得目不转睛,饶有兴趣。
等姜妤笙把餐盘里的所有东西都在桌上布好,抱着餐盘弯唇说了声“慢用”,仪态万方地退场后,她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出声向薄苏打听:“薄老师你们认识呀?是这个咖啡厅老板的朋友吗?”
薄苏闻言收回定在姜妤笙背影上的视线,敛下多余的情绪,应:“嗯,我们的共友。”
女人眼睛登时更亮了,慨叹:“很漂亮啊,做什么的呀?”
薄苏心生警觉,不露声色地审视了她一眼。
“开餐厅的。”她无意多说。
女人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自己做老板呀,挺好的。”她盘问了起来:“她几岁呀,有对象了没有?有没有什么要求呀?”
薄苏蹙眉,低头抿一口咖啡,掩饰不悦:“我也不是太清楚,我们其实挺久没见了的。”
她希望对方能就此打住,失去兴致。
但没想到对方是真的起了心思,不依不饶:“没关系,那你把她微信推我一下,我自己了解一下吧。”
她一副不见外、理所当然的模样。
薄苏抬头看她。
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冒昧,笑了下解释:“是这样的,我感觉会是我弟弟喜欢的类型呢,想看看有没有缘分。”
“我弟弟,你可能没见过,和你们差不多大,艺术硕士,留学回来两年了,一直没个对象,我们家里人啊,都替他着急。”
女人是定居在鹭城的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古书画修复与保护专家的女儿,因要请对方出山,参与节目的录制,薄苏曾对他做过详尽的背调。
她的弟弟,根本就是花钱镀金的草包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担当,还惯会对女生死缠烂打,闹出过不少丑闻。
配不上她的笙笙一根手指头。
薄苏低头又抿了一口咖啡。
为从根源上断绝这个可能,她掩下眸底的冷色,抬头淡笑道:“那可能不太合适啊。”
对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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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苏说:“弟弟是艺术硕士,我这个朋友,高中都没有读完,只是初中学历,可能不会太有共同语言?”
“况且,詹老和阿姨那边,应该有要求的吧?”
女人错愕:“啊?初……初中学历吗?那……那这确实差得太多,不太合适了。”
她变了脸色:“看气质还以为和你、和小沈差不多呢。”
“我们也不是说有学历歧视,但有时候吧,学历确实能代表着一些东西,你说是不是?”她看看薄苏又看看身边的朋友,寻求赞同。
薄苏没说话,在心底冷笑。
旁边的朋友附和:“确实是。”
“不是有偏见,但这有文化的人,确实和没有文化的人,还真就是有点不一样。短期谈恋爱玩玩可能还好,不至于太暴露出问题,或者也不讲究这个,但真要结婚,长期共同生活,估计就会有问题了。大家的精神世界完全不一样。”
“对啊,结婚啊,还是要讲门当户对,各方面都差不多才行。”
“而且,初中这个学历,在这个社会,确实也不太拿得出手了。”
她们就这个话题,高谈阔论,评头论足,口中说着“不是歧视”,“没有偏见”,但句句字字分明都是自以为高知人士的傲慢。
薄苏捏着咖啡杯杯耳的指尖用力得泛白。为避免在这个话题纠缠太久,横生枝节,她强忍不适,没有反驳,只直截了当地转移了话题。
她不知道,姜妤笙离开后,因为发现手上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有些黏腻,又从靠近楼梯那侧的右边过道里,折返回来,正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洗手间洗手台前洗手。
从薄苏说的那一句“弟弟是艺术硕士,我这个朋友,高中都没有读完”开始,诛心的话语,便一字不落地落进她的耳里,扎进她的头脑里。
她唇畔的笑意淡了下去,本在洗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静静地聆听她们的交谈。
她其实早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待她的了。接受命运的无常、旁观者的看轻,是她早已经修习好的功课。
但当这些话,从薄苏的口中、薄苏朋友的口中说出,而薄苏一句反驳都没有,她的心,还是沉没海底。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吗?姜妤笙想笑,镜子里,她却没有成功笑出来。
眼圈隐隐地红。
是她不喜欢的自己脆弱的模样。
她第一这样深刻地醒悟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又对薄苏投注了那样多的期待,又陷得那样深了。
以至于在这一刻,她竟然感到了久违的锐痛。
她想起了她刚刚鼓励庄传羽的那番话,突然觉得讽刺。
一个人自以为的同频确实无用,要两个人都这么想,灵魂才能共振。
显然,她因为学历,已经被排除在能与薄苏灵魂共舞的名单上了。
可笑她还自作多情,辗转反侧地做着没有自知之明的猜测。
昨天没有发出去的消息、问出去的问题,也明显有了明晰答案——
薄苏不是喜欢她、想要追求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她只是出于愧疚,想要弥补、想要保护她。
想做回她的姐姐吧。
毕竟,她早就不符合她的择偶要求了。
难怪,她始终能够那样理性清醒,矜持缄默,不温不火,仿佛能够与她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好。
姜妤笙低头看自己少了一截的尾指,扯出一抹轻渺的笑。
淡如烟云。
她关水,抽纸巾,慢条斯理、珍而重之,敝帚自珍般地擦干净自己的手,而后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走下了楼。
薄苏一无所知。
第43章
晚上九点钟,永城路三十三号顶楼的书房里,白炽灯清冷,针落有声。
薄苏神色宁肃,正专心致志地审阅法务才拟好发过来的合作合同。
她的手边,一杯凑活着当晚餐的牛奶和一小块蛋糕,因中途视频会议耽搁,第一次放下时是什么样,此刻还是什么样。
正要往下滑页,突兀的响铃声从电脑屏幕旁的手机里传来。
薄苏错眼,揉了揉眉心。
这么快九点了。
她站起身,保存好文档文件,取过手机,关掉闹钟,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口罩,换鞋出门。
分明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线,却仿佛已经在心底里奔赴过无数次了。
她轻车熟路地往舟稻餐厅走去。
深夜的澎岛,像巨大的影剧院,大灯落下后,人潮散去,黑暗中只余空旷与寂寥。
舟稻远远亮着的店招,似旅人回家时远眺到的灯,无端令人心暖、心安。
薄苏笑意不自知地跃上眉梢。
她放缓脚步,走近舟稻,舟稻果然如她预料的那般,已经挂上了【停止营业】的标牌。
店内顾客用餐区里,食客散尽,杯盘狼藉,韩冉和钟欣正在弯腰收拾。
听到脚步声,钟欣抬头,刚欲开口告知:“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视线触及薄苏熟悉的身影,话语便转了个调:“薄老师来找小妤姐吗?”
她笑得了然。
薄苏没有否认:“嗯,刚好路过。”
“刚刚好,我们也准备打烊了,小妤姐去休息室换衣服了,薄老师你随便坐一会儿?”
“好。”薄苏摘了口罩,挑了一处正对着室内走道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多时,走道尽头响起开关门的声音,姜妤笙纤秀窈窕的身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走道之中。
薄苏凝望着,在姜妤笙走到光亮之下,可以注意到她的第一瞬间,弯了弯唇,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猝不及防,姜妤笙顿住脚步,心脏又浮起密密麻麻的痛意。
那些本已经在忙碌中渐忘的情绪,又再一次翻涌侵袭了她。
她的笑意消失于唇畔。
好几秒后,她才听不出情绪地问:“忘记带钥匙了吗?”
薄苏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笑意也淡了下来。
“不是,刚好路过,想着你们也差不多到打烊时间了,可以同路回去。”
姜妤笙有一瞬想要哂笑,想要含沙射影,她们真的还是同路人吗?
可望着薄苏那双也不似作假的温柔明眸,刻薄的话,又难以出口。
她不得不承认,薄苏对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大。
她可以对所有人宽容体面,对所有的傲慢与偏见,左耳进,右耳出。
因为不在意。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言语,伤不到她分毫。
可唯独对薄苏,对这个反反复复出现、施予她温柔、给予她期待的薄苏,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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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仰视薄苏,但接受不了,薄苏理所当然地俯视她。
她是她年少时的所有梦想,是她曾拼尽全力想要追赶、比肩的人。
是她无论梦想如何破碎、人生如何翻覆,都从未忘记过要自尊与自爱的启蒙人。
她不能接受她,用她的反反复复出现,一次次地提醒她、嘲弄她,她的自尊自傲,在她们眼里,只是个皇帝新衣般的笑话。
谁都可以,只有她,不可以。
她目视着薄苏,半晌,终是定心,与她说:“薄苏,我们聊聊吧。”
她目光沉沉,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薄苏的笑,也彻底消散于眼底。
她答应:“好。”
她们作别舟稻的众人,一同出门,沿着那条重逢后她们已经走过数次的长长窄巷,漫无目的地朝远方走去。
天地间,一丝风都没有,连月光都被阴云遮住,漏不下一丝清辉凉意。
长巷尽头,无人问津的零落灯牌,在夜色中闪烁焦灼。
薄苏在长久的沉默中忐忑。
姜妤笙终于开口。
“薄苏,我下午听到你和朋友的聊天了。”她嗓音平静,有一种大雨过后的清寂感。
薄苏蹙眉:“下午?”
姜妤笙言简意赅:“一方咖啡厅二楼。”
薄苏怔了怔,霎时变了脸色。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姜妤笙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脚步,表示:“我可以解释的。”
明显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
姜妤笙偏头望向她,微微转动手腕,抽开了手。
“好,你解释。”
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薄苏长睫在暗光下颤动,五指慢慢蜷起,垂落了下去。
她喉咙微动,开口:“她们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我有过几面之缘的合作方亲属。”
“喝卡布奇诺的那个女人,想要你的微信,给你介绍她的弟弟。”
“我做过背调,知道她弟弟不是什么有风度的人。得不到的人,宁愿大家一起不好过,也不愿意放手。我不想他姐姐无意中与他提到了你,他心血来潮来找你后,纠缠不休。”
“我说学历,只是因为我知道,他家里人介意这个。他留学前有一任女朋友,千方百计追到的,到了要谈婚论嫁时,却不欢而散,原因便是他父母介意对方的出身与文化。”
“我想,只有说这个,才能最有效地打消他姐姐的心思,让她毫无惋惜,连提都不会对他弟弟提起你。”
“那些话里,没有一句是我的观点。”她静邃乌眸里全是赤诚。
姜妤笙无法不相信她。
只是,她百味杂陈。
她说:“薄苏,我理解,也谢谢你。”
“但是,保护一个人,不应该以伤害她的方式进行,不是吗?”
至少,这不像是那个曾经教她“自己的尊严和利益,你要自己捍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惧”的薄苏会做的事。
她无意对她求全责备,只是事已至此,话已至此,她无法再把头埋进沙子里,自欺欺人下去了。
薄苏无言以对。
她眼圈泛起薄薄的红,道歉:“对不起。”
是姜妤笙多看一秒都会心软的模样。
她摇头,往前再走两步。
两步之后,是另一片开阔的新天地。
无边无际的大海,以其奔腾不息,保有了亘古不变的涨落风姿。
姜妤笙驻足,远望深蓝色的海平面,平声说:“薄苏,我有时候会觉得,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你,有时候又会觉得,你变得好陌生了。”
“我懂你,又不完全懂你。你呢,你懂你自己吗?”
她回过头来,目光温和又清明地注视着她。
穿透人心。
薄苏的右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姜妤笙没有发现。
她在她的沉默中,步步紧逼:“薄苏,你记得你昨天说的那句话吗?你说,你可以一直护着我的,只要我愿意。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心态和我说这句话的?”
“甚至,更早以前,你和我说,可以删掉那个灯光师的微信时,你在想的,是什么?”
薄苏的眼睫在海浪声中不停地颤动,红唇却始终紧抿,保持缄默。
姜妤笙感到失望。
她替她回答:“我的朋友?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喜欢着我的女人?”
“喜欢着我的女人”这七个字落在空气中,似巨浪撼摇心房,薄苏的手一瞬间抖得更厉害了。
她面上露出似痛苦又似茫然的神情。
姜妤笙不明白,她在犹豫什么。
她问她:“为什么不回答我,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薄苏也不明白。
她的耳朵里,似乎出现了层层叠叠的海浪声,浩浩汤汤,淹没了她的世界。
她摇摇晃晃,随波逐流,看不清自己身在哪里,听不清自己的任何声音。
久违地,她脑海里浮起很多年前,她求柯未鸣帮她找人时的画面。
那时候柯未鸣看着照片问她,她是你什么人时,她不愿意把姜妤笙定位为妹妹,也没有资格说是喜欢的人,于是最后只能红着眼睛,退而求其次地说:“是朋友。”
那时候的痛苦与不甘,她以为她都忘记了,放下了的。
她不是早就说服了自己,与现实和解,与人生和解,与自己和解,走她注定要走的路,把姜妤笙放回到应该的位置,不做不该做的梦,不存不该有的奢望了吗?
只要再见一面,只求岁岁平安。
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还是不甘心说出口。
不愿意说出口。
她不明白。
姜妤笙替她把答案说出了口:“是姐姐对吗?”
所以,她有类似追求的举动,却没有真正追求的姿态。
薄苏无从否认。咸湿的海风吹拂中,她身形单薄如濒死之蝶。
姜妤笙知道她的答案了。
她笑了一声,有隐隐的泪意,却没有容许它落下。
她仰起头来,目视着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极力平静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曾经喜欢过你,我们,曾经无限接近于暧昧过?还是,那些都是我年少时的错觉,我的一厢情愿?”
她低下了头,看向薄苏,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哽咽。
薄苏眼底也有泪意隐现。
她喑哑着声应:“不是。”
姜妤笙问:“那你凭什么会以为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还能做清清白白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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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苏,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我还是会对你心软,为你心动,会因为你暧昧不清的举动受到困扰吗?”
薄苏张不开口,应不出声。
她恍惚觉得头脑里全是水声,很艰难地才能听清一点姜妤笙的声音。
姜妤笙最后用眼神留恋地描摹她。
好漂亮,好让人心动的一个人。
是她从十几岁开始就梦想着拥抱、二十几岁再遇也依旧无法无动于衷的人。
可永远不会属于她。
有时候似是而非的温柔,是一种残忍。
她收回眼,请求:“薄苏,如果你真的想保护我,想为我好,不要再来招惹我了,我们各自安好吧。”
“不要再给我希望,又让我陷入失望,我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了。”
她用的是“折磨”这个词。
薄苏眼泪掉了下来。
“对不起。”她声音哑得似从砂上磨过。
姜妤笙摇头。
她背过身,说:“不用。”
“薄苏,作为姐姐,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过往种种,我感谢你的出现。往后种种,我消受不起。”
薄苏脑子一片混沌。她有无数个瞬间,想伸手抱住姜妤笙,想拉住她,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我不只想当你的姐姐,可又有无数个瞬间,一张张人脸,母亲的、舅舅的、公众的,一道道声音,仿佛藤蔓,包围住了她,箝制住了她,让她不要说不该说的话,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她爱她,无异于自毁长城。
情理难容。
于是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妤笙说完“再见”后离开。
整个世界又陷入黑暗。
天空又破了个大洞。
大浪又无穷无尽地往下倾泻。
她于无望的消磨中掩耳盗铃般重建起来的世界秩序,一息之间,悉数崩塌。
回避了太久,过于敏锐、清醒的知觉全数回归,她痛得又想死了。
她蹲下了身子,无措地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始终在颤抖的手,泪如雨下。
第44章
那天夜里,密布了整片天空的阴云,终于蓄够了人间的苦闷潮湿,落下了一场大雨。
滂沱中,姜妤笙听见了楼梯走道里行李箱万向轮滚过地面的声音。
像是刻意控制过后的,轻轻缓缓。
碾压在姜妤笙的心脏上。
姜妤笙闭着眼睛,无端失眠。
分明听的是半夜的雨,耳边响起的,却声声是薄苏的声音。
她坐起了身子,取了降噪耳机,随意播放了一个嘈杂、哄笑声不断的综艺,把手办、手串、信封、照片连同着那两张从舟稻二楼楼梯拐角处墙面上取下的明信片,一同锁进了书柜最底层的暗格深处。
从此,风吹不动、光照不到。
记忆也触碰不到。
*
第二日天明,雨过天晴,万物争荣,姜妤笙化了稍浓的眼妆,如常地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晚上,舟稻餐厅打烊后,她应邀去往听风民宿喝茶。
听风民宿的后花园里,庄传羽束着马尾,哼着小曲,正兴致大好地咻咻练箭。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是姜妤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招呼:“你来啦?”
她把弓箭挂回弓架上,边往石桌旁走,边笑道:“今天喝桑葚茶怎么样?我刚学的,自己捣,也不怕大晚上的失眠了。”
眉梢眼角都是春意,一副心情大好,喜气洋洋的模样。
姜妤笙莞尔。
她在石凳上坐下,故意夸张地左瞅瞅、右瞅瞅、环顾四下。
庄传羽捣茶:“你找什么呢?”
姜妤笙狡黠:“找你女朋友呢?”
庄传羽微怔,随即唇角抑制不住地高扬,故作自然:“什么女朋友啊,还不是。”
但分明已经乐不可支了。
姜妤笙笑意加深。
她拉长音“哦”一声,调侃:“还不是吗?我听你傍晚电话里的语气,还以为你是要迫不及待地和我介绍一下你女朋友呢?”
庄传羽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烫:“不是,我就是太开心了,想和你分享一下。”
她低下头傻笑,是姜妤笙从未见过的傻气模样。
姜妤笙也替她开心。
她眼神温柔,关心:“有谱啦?”
她昨天最后等到了沈珈禾,可惜,未能帮庄传羽探听出什么。
晚上,她自顾不暇。等到今天早上有闲暇了再问庄传羽,庄传羽便失踪了,一直到刚刚傍晚,她不放心,直接拨打了电话,庄传羽才一副惺忪未醒的模样,和她说,她刚刚一直在睡觉,所以没有看到消息。
“晚上过来喝茶吗?过来了再说?”她语带笑意,懒洋洋的,像是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
姜妤笙放下心来,把好奇与疑问都安心地留到了现在。
“我觉得,应该是有了?”庄传羽往茶壶里倒水,神色间多了两分疑虑。
姜妤笙专注:“嗯?”
庄传羽说:“我昨天晚上一直在犹豫,犹豫过了零点也没有联系她,结果导致我失眠了,一直失眠到早上六点钟,我忍不住了,爬起来洗了个澡、洗了个头,带了份早餐,冲去一方咖啡厅了。”
“啊?”
庄传羽轻声笑:“沈珈禾接到电话的时候,反应和你一样。”
“她应该还在睡觉,我感觉她下楼开门时,看到我的一瞬间,眼神都在冒火,要不是顾忌着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她应该要上手掐死我了。”
姜妤笙想象得到那个画面,忍俊不禁。
庄传羽说:“本来我特别紧张、特别忐忑,甚至有点想临阵脱逃了,但是我看到她挂不住往常她面对着别人时的那一张温婉大方面具,一副你最好能说出点什么万分紧急的事,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模样,忽然就什么犹豫的情绪都没有了。”
她确认了,无论如何,她都想拥她入怀。
不仅仅、也不可能,再只想和她当朋友了。
她这副只会对她流露出的可爱样子,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一方这一扇早开的门,她不愿意让沈珈禾为别人打开,更不愿意站在她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为别人打开。
那无异于诛心。
她当下就定了心,双手合十,诚恳道歉:“对不起,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实在是,不来找你的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太过煎熬了。”
沈珈禾神色微变。
庄传羽可怜兮兮地补充:“像有一万只蚂蚁在我身上爬,你懂吗?”
她嘟了嘟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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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珈禾:“……”
她弯唇,终是崩不住破功,笑了一声,高冷:“行了,你有事说事。”
庄传羽应:“好嘟。”
应完笑意却敛了下去,心脏仿佛又一次跳到了嗓子眼。
她攥紧手中提着的早餐袋提手,清嗓正色说:“沈珈禾,我就是想说,我前天晚上亲你,不是糊里糊涂的,是真的很喜欢你,忍了很久,实在没忍住才做出的本心之举。”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沈珈禾像没有预料到她这么直接,被她的话语定住,好几秒后,才避重就轻地说:“我以为你昨天一整天没有消息,是更想这件事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过去。”
晨风拂过沈珈禾耳侧细软的绒发,雨后的空气,溢满草木的清香。
微微的凉,庄传羽心口却在发烫。
她应:“我是有这么想过,但这么想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担心你是糊里糊涂的。”
“你是不是,沈珈禾?”她紧盯着她,目光锐利又认真。
沈珈禾无法直视。心脏如雷动。
“我不是。”她垂下了眼。
庄传羽喜笑颜开,刚要说话,沈珈禾又说:“但是……”
“但是?”
沈珈禾抬起头,注视着她,冷冷静静、清清醒醒地说:“其实,我意识到我喜欢你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一直没有表示过什么,一是因为,我不确定你喜不喜欢我;二是因为,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
“是不是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下去会更好?”
“朋友兴许会比情人更长久。”
她已经失去过一个曾经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和你在岛上相处的这两年,是我学生时代结束后最快乐的两年,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样的日子不止两年,可以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永远,只要想起你,就能够让我发笑。”
“我不确定,我的喜欢,是不是一份不合时宜的私心,会破坏我们现有的美好。”
她站在十字路口前,踟蹰不定。
庄传羽蹙眉:“做情人就不能做朋友吗?我可以既是你的恋人,也是你的朋友啊。”
沈珈禾摇头:“但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了,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吗?”
庄传羽定定地望着她,半晌,哂笑:“难道你觉得我们现在不在一起,就能够回到从前了吗?”
沈珈禾被她问住了。
庄传羽往前走了一步,平视着沈珈禾的眼眸,坦白:“在来见你之前,我也想过你说的这些。但在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不那么想了。”
“我不想有别人牵你的手,亲你、抱你,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沈珈禾,我有时候不是那么聪明、那么能够听懂潜台词的人。我认认真真地问你,你犹豫,到底是因为什么?”
沈珈禾眼眸颤了一下,心也在发颤。
庄传羽不容许她有含糊其辞、粉饰太平的空间:“如果你只是因为无法克服对未知的恐惧,那我可以给你考虑的时间,让你权衡清楚;如果是因为你还没有那么喜欢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下定决心选择我,那我也可以降低期待,继续努力;如果是完全不喜欢我,昨天只是喝醉了冲动了,ok,我也可以接受,我自己去调整,你不用因为要顾虑我的面子,不好意思直说,所以用这些听起来会好听些的理由来应付我。”
“不要让我心存希望,又不给我真正实现的可能。”
她望进沈珈禾的眸底。
字字句句凿在沈珈禾的心上。
拨乱她的心弦。
沈珈禾攥睡裙,空咽了一下。
她想,庄传羽一定不知道她此刻迫人的模样,有多迷人。
她努力理智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应付你。”
庄传羽登时眼眸大亮,像一只眈眈而行的大猫突然看到喜欢的零食屁颠了起来,追问:“所以,你就是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只是担心我们在一起以后会分开是吗?”
沈珈禾:“……”
她到底在迷恋这个人什么啊。
她撇开脸,耳根红了起来。
“是啦是啦。”她不是很情愿地承认。
庄传羽笑了起来。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伸出手,气息就要拂过沈珈禾的面颊,沈珈禾急急忙忙地往后退了一步,慌乱:“你别过来!”
庄传羽错愕。
沈珈禾不看她,目光垂落在庭院旁的一株小树上,轻声:“你靠太近了我容易不清醒。”
庄传羽:“……”
她低笑出声,还是不管不顾地靠近了,一把搂住她,紧紧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
“笨。”最后一个字,她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吐露。
气息撩人,肌肤相贴,薄薄的衣衫下,心脏仿佛在共跳恰恰舞。
沈珈禾不由在她怀里发软。
她没有推拒,庄传羽却自觉地松开了。
她说:“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但是不要太久好不好?”
沈珈禾眼睫扑闪。
庄传羽说:“我真的很想再亲亲你,抱抱你,忍得很辛苦。”
她眼里有深浓的爱意与坦率的欲色。
沈珈禾被她的眼神烫到,心砰砰作响。
她咬唇,几乎又要脑热上头了。
庄传羽忽然把早餐袋提手挂在她五指上,彻底退开,走远。
“好了,我说完了,你快回去睡回笼觉吧,我也回去啦。”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姜妤笙忍不住笑,委婉点评:“挺好的。”
“你也觉得很有戏是不是?”庄传羽眨巴眼睛,像一只喜滋滋摇尾巴的缅因猫。
姜妤笙抿茶:“其实我猜……”
“嗯?”
“你和珈禾姐说很想亲她,珈禾姐没有反应的时候,你亲下去,珈禾姐也许也不会推开你。你多抱一会儿,没走得那么快的话,珈禾姐不一定就直接答应你了?”
庄传羽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姜妤笙弯眸。
有时候,传羽真的意外的纯情。
她笑说:“假的,我开玩笑的。”
只是有时候她会觉得,爱情是需要一些冲动与非理性的。
永远在权衡,永远理智的人,真的会爱人吗?
她神思不由飘远了些。
庄传羽给她添茶,还要说什么,视线触及她的面庞,顿了顿,关心:“你这两天怎么样呀?”
“挺好的呀。”姜妤笙神色平平。
庄传羽状若随意:“薄苏还在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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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妤笙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没有吧。”
她静了两秒,坦言:“她走了,也许不会回来了。”
庄传羽猛抬头:“嗯?”
她……她没听错吧?
姜妤笙淡淡:“我和她说清楚了,以她的个性和为人,应该不会再来打扰我了。”
“说清楚了?”
庄传羽不确定这个说清楚和她理解的说清楚是不是一个意思。
姜妤笙点头:“嗯。”
“她没有要追我,只是想弥补我,做我的姐姐。我和她说了,我不需要。”
庄传羽无语。
什么人,什么脑回路啊?
她打量姜妤笙的神色,欲骂又止,半晌,只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姜妤笙失笑:“还好啊。”
举重若轻。
她仰起头,透过树冠稀疏的叶缝仰望缺月。清风徐来,树影摇曳,月也摇曳,毛孔都感到惬意。
姜妤笙轻声说:“不过是恢复了以前一样。”
不过是心里好像又缺失了一块,有些隐隐的、空落落的疼。
但她可以重新适应。
爱情从来不是生活的全部。
薄苏总像她所谓完美的人生拼图里缺失的一角。
如果非要执着,非要追寻,就会觉得痛苦。
可她已经过了要苛求完美的那个人生阶段了。
放弃这一角,其实也不影响这一整副拼图的美丽。
闲时有乐,忙时有得。
没病没灾,还有知己三两。
哭笑有人陪,晴雨都有轮转的风景。
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至于再没有了牵动心弦、波澜起伏的巨大欢喜和落寞。
也没有关系。
平平淡淡,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第45章
七月十号,不夜的北城,灯火如昼,流金铄石,昆仑明湖二十三层的大平层里,窗明几净,薄苏端坐于书桌前填写电视台要帮她申请认定的评职称材料。
电脑分屏左侧的微信聊天列表里,消息不停闪烁、变幻顺序。
薄苏偶尔扫一眼,以免错漏需要及时处理的工作消息。
她搭放在鼠标上的右手,一直在时不时地颤动,她极力忽视,像一个没事人一样正常动作。
正要复制粘贴免冠证件照,微信左侧的消息聊天列表里,跃起一个熟悉的头像。
谢长嫣给她发消息了。
她给她发了一个pdf文件,看文件名,应该又是一个公司近期正在筹划的项目。
她给她布置作业,要她一个月内写一个策划案给她。
不用太规整,但思路要清晰。
薄苏停下张贴的动作,顿了好几秒,点开微信,回复:“好。”
谢长嫣马上接着发:“你这个月抽空画一幅山水画给你外公当贺寿礼物吧。最好能找你节目里请到的那个国画大家杨老指点一下,挂名也可以。”
“你外公问过好几次这个节目了,还问什么时候会播出,都解说了哪几幅画画,请了哪几位大师,看起来挺感兴趣的。”
“你积极一点,他能开心的。他现在也不缺别的,就缺小辈的挂心与爱敬。”
她谆谆教诲、汲汲营营,把麻烦人的事说得再轻巧不过,薄苏呼吸微滞,缺氧的感觉又隐隐袭来。
谢长嫣不知道,还在继续布置任务。
她接着又发了一份文档,叮嘱:“你找时间看一下名单,这是下个月你外公寿宴拟邀请的人,多数都是你见过的,只有少数几个是刚冒头的北城新贵,资料都附在后面了,你看一看,心里有个数。”
薄苏颤抖的手悬停于键盘之上,许久之后,才缓缓地打下一个“好”字。
打完才发现,她手已经抖得不行了。
她咬唇,努力镇定,用左手把微信界面后置,申报材料的文档前置,试图继续张贴免冠照。
免冠照要粘贴在固定的表格内,她需要手动调整。
可她手一直抖,一直抖,根本无法用鼠标精准地放置。
好像越努力,越想做好,越偏离正确的轨迹。
最后,干脆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薄苏忽然泄了力气,松开了鼠标,放过了自己。
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要做这些事?
她脑海里久违地又响起了这句质问。
像是一条没有限长的钓线,坠入深海,钩沉起无数的过往。
那些本已经模糊的、淡忘的前尘。
她又听到了谢亭先的那一句:“既然已经回到谢家了,就把身上那些小门小户带出来的坏毛病都改了吧。长嫣,好好教教。”
又听到谢长业的那一句长长叹息:“你给你妈争点气好吗?”
又看到了谢长嫣那一张总是疲惫、却也总有期待、总有骄傲的面容。
她轻轻拍在她肩头上的手,总如山一般得沉。
她无法不背负、不低头、不弯腰。
她想起无数个觥筹交错、迎来送往,突然想吐的瞬间,想起无数个悬梁刺股、游走赛台,突然头脑宕机,茫然若失的瞬间,想起无数个满心惶然,像站在废墟之中,却还要高歌热舞的日日夜夜。
那时候,她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
她闭上眼,就会听见自己那一声“不认识”,就会看到姜妤笙那张一瞬煞白的脸,就会看到她在哭,在后退,在消失……
然后,她心里好像也有一个小人,一直在哭,没日没夜。
是她自己。
她常常会在忙碌中突然停下,问自己:薄苏你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你为什么要应付这些人?
有什么意义?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从北城找到鹭城,从鹭城找到禾城,从禾城找到山城,转山转水,竟一点姜妤笙的消息都没有。
她到底怎么了?
她到底去哪儿了?
她在做一个好孩子、好女儿和做薄苏自己、姜妤笙的薄苏之间反复横跳、无限摇摆。
终于有一天,她在大雪里撞到过的那一只手开始剧痛,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
她集中不了精神做任何事、可以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做一个废物、做一个没用的人了。
她放任自己发呆、放纵自己泪流、放纵自己想姜妤笙,想到地老天荒。
她不知道自己旷了多少天的课,也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吞服过量的安眠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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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记得醒来的那一天,她看到谢长嫣趴在她病床边,那一年去澎岛接她时的满头黑发,突然都变成了斑白。
她突然泪如雨下。
知道了,她此生无法尽兴地活,也不可能任性地死了。
她吃了很多很多的药,忘了很多很多的痛,也忘了很多很多的年少轻狂。
她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规训,接受了这个社会运行的法则,接受了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波澜不惊、无悲无喜地在过的。
爱而不得是人生常态。
那就只求再见一面、只要平安。
她在废墟上重建世界。
完成新的自洽。
不死不活多年。
直到姜妤笙的出现、澎岛的风浪,又让她想起来——
原来,心脏是会跳动的。
原来,花开花落、潮涨潮退,是会有声音的。
人是可以真实地、敏锐地、有悲有喜、有爱有欲地活着的。
她望见暗下来的电脑屏幕里,有一张陌生的人脸。
那脸,苍白似死去多年,从墓碑上截取的定格照片。
她低下头望向自己依旧在颤抖的手,怔怔地,握起,松开。
空落落的。
*
三天后,因为和徐意初搭档的一个新人主持高反严重,无法正常主持节目,薄苏临时顶替她,去往勒城,和徐意初搭班主持一场非公开的特别慰问演出。
勒城是边陲地区,地广人稀,有旷野千里,繁星点点,芳草萋萋,风吹过,碧波如浪。
“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台上的歌手在深情低唱,台下的观众们也忍不住动情,轻声合唱。
薄苏听得出神。
徐意初忽然叫她:“薄老师?”
薄苏侧目,徐意初欲言又止点点眼下示意。
薄苏抬左手去抚,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她抽纸巾轻拭,强作欢颜:“有点被触动到了。”
徐意初失笑,由衷:“我没想到薄老师你这么感性。”
共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薄苏提过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一直以为她是高岭之花,心如止水。
没想到,好像也是有故事的人?
薄苏笑了笑,没做辩解。
她无法告诉她,她想起了十七岁那一年,满天星斗下,她也听过一次这首歌。
那一年澎岛在沙滩旁的音乐广场举办小型的音乐节,临时涌进了许多歌手,围观者众多。
姜妤笙吃过晚饭后,照例拉着她去海滩上散步,无意中凑了一场热闹。
人头攒动的广场下,海沙闪烁着若隐若现的金光,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近、退后,留下一条又一条反复刷新的潮湿海岸线。
她们迎着海风,沿着海岸线,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
无比清晰地,有歌,一首接一首地顺着海风传来。
姜妤笙嘟囔:“怎么都是我没听过的。”
薄苏勾唇,淡声:“蹭的还要挑?”
姜妤笙不好意思地笑,但还是娇气地嘟了嘟嘴。
薄苏眼底笑意加深。
后来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远远地,终于有她们都熟悉的歌声飘来:“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
“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姜妤笙终于开心了,轻声跟唱着,转过了身,面对着薄苏,倒退着走。
薄苏伸出了手,姜妤笙牵住了。
她杏眼弯弯,似天真,又似脉脉,一派快乐。
薄苏不动声色地沿着她踩过的足迹往前走。
一步一步,陪着她往夜色深处走去,做她快乐的底气、天真的依托。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这一生都不会走散的。
*
演出活动束后的第二天,大家自行活动,徐意初和管青都回北城了,薄苏独自一人,在勒城多留了一天。
勒城素有佛教圣地之称,她还是习惯性地想参拜。
驱车百里,她在正午抵达宝刹。
宝刹隐于悬崖之上,古木参天,青烟缭绕中,菩萨捻珠而坐,庄严慈悲。
薄苏驻足仰望,屈膝跪地,双手合十。
长久的凝望中,她第一次发现,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要求何事。
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不如愿?
菩萨问她,她问自己。
耳畔倏忽间响起姜妤笙的那一句:“求人不如求己。”
像一记迟到的晨钟,敲打在她的心头。
振聋发聩。
她醒悟,菩萨也帮不了她了。
她谦卑叩首,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大殿。
隔天,她回到北城,母亲告诉她,谢长业的妻子贺音,她舅妈,突发气胸,要住院几天,让她得空前去探病。
作为小辈,礼数上,她不得不去。
第三日,贺音手术后转回vip病房,她便约了谢长嫣与她一同前去。
似是去得不巧,病房里充满了说笑声,西装革履、衣香鬓影,在病床旁围了一圈。
贺音脸色苍白地陪着说笑,谢长业坐在沙发上,正泡着茶招呼大家闲坐。
疗养之所,也变成了交际场。
薄苏把右手背到身后,端起一个合宜的浅笑,说言不由衷的话、做心不在焉的事。
探病结束后,她和谢长嫣一起坐电梯去地库取车。
电梯里,谢长嫣打量着轿厢壁面清晰的镜像,半晌,关心她:“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薄苏淡淡:“没有。”
谢长嫣蹙眉:“我怎么看你瘦了好多,精神气也不太好?”
“可能没休息好吧。”薄苏轻描淡写。
谢长嫣将信将疑,沉默了好几秒,才问:“你最近有定期去林医生那边复诊吗?”
林医生是当年谢长嫣给薄苏找的心理医生,专业素养过硬,口风极紧,许多公众人物都曾在那里就诊过。
前几年,薄苏一直定期在那边复诊的。
薄苏应:“没有。”
“抽个时间去一下?”谢长嫣语气并不强硬。
她知道,薄苏不喜欢去,也更宁愿把薄苏当成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来看。
薄苏敷衍:“嗯。”
心底里却一天比一天清楚,此病无医,唯有自治。
那天回去后,她就病了。
不知道是急性肠胃炎,还是旧病复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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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问题引发的躯体化症状,她趴在马桶旁吐到天旋地转,一直到胆汁都吐不出来了,才在马桶旁蜷缩着坐下,放纵自己,无声泪流,全身发抖。
不记得是怎么样了,她吃了肠胃药和安眠药,睡到天昏地暗。
无知无觉中,她又做梦了,又梦到了姜妤笙。这一次,姜妤笙不是在人潮中后退,她站在波涛汹涌的巨轮甲板上,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问她:“是姐姐对吗?”
薄苏张不开口否认。
姜妤笙露出了然的、失望的神色。
天降雷火,姜妤笙独自后退,再后退,每退一步,甲板上便开裂出一条深深浅浅的罅隙。
暗蓝色的海水自罅隙中漫上,一点一点吞没了姜妤笙。
姜妤笙安之若素。她在笑,也在哭。
薄苏心胆俱裂。
她发疯了一样拼命地往前游,想抓住她,想告诉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走,你不要哭,可却只是被浪越推越远,无济于事。
像那一年雪夜里徒劳的狂奔。
痛怖交加中,她惊醒了过来,在黑暗中喘息,满面潮湿。
她不安极了,下意识地去翻手机,想拨打姜妤笙的电话,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她没有立场,过于冒昧了。
她怔怔地望着手机,半晌,退出拨号界面,打开了微信。
微信姜妤笙朋友圈的主页里,又只剩下一条冷清的横线了。
姜妤笙又删了她。
右手再次轻颤了起来,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薄苏问自己,此生都只能望着这条线过了吗?
她想起了那一年错身后的再也不见,想起了这些年里接起的一通通无望的电话、许下的一次次虔诚愿望。
这一生都只能这样了吗?
她还有下一次的幸运,用无数的佛前叩首,换一次人海相逢吗?
没有了。
不会有了。
菩萨已经够慈悲了。
她清醒。
她坐起了身子,在黑暗中静止,她听见有渴望在血液里沸腾,有不甘在胸腔中咆哮,有澎岛的风和浪、轮渡的鸣笛、鸟雀的啁啾、少年的自己和姜妤笙,在远方呼唤。
让她回去吧,回来吧。
她打开了手机,颤抖着指尖,订下了一班去往鹭城的最近机票。
什么都没带。
她开灯、下床、洗漱换衣服、驱车出门。
再一次狂奔。
在停车场与航站楼之间。
第46章
飞机降落鹭城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
不同于北城的蝉喘雷干,此刻的鹭城,又下着蒙蒙的细雨。
分明不是多雨的城市,拜每年频繁的台风所赐,盛夏至秋后,却多有阴雨天。
薄苏没有特意绕道买伞,出了航站楼,便直达候车区,打车至轮渡码头,赶赴十一点半那一班次的轮渡。
堪堪抵达,堪堪检票发船,一切都刚刚好,再没有迟一步、也没有慢半拍。
薄苏坐在轮渡一楼最后的座椅上沉沉喘息。
海面上,细雨如丝,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是不同于她曾经水消失于水中、静默死去的热烈模样。
薄苏闭上眼,左手覆在右手上,在轮渡亲切的轰鸣声中,慢慢平静呼吸。
慢慢听见风吹雨落的声音。
慢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一声乱过一声。
那是一种真切地、真实地活着的感觉。
*
雨疏风骤,午夜降临前,轮渡在澎岛空荡的码头旁停靠。
路灯散发着昏朦的光,沿街阒静,没有一间店铺还开着门,薄苏无处买伞,只能一路冒雨前行。
在衣服完全湿透前,她抵达永城路三十三号。
正要从包里拿钥匙开楼栋门,意外的,门自里面被打开了。
一柄透明的伞先伸了出来,随即是两条长长的影子,池棋和钟欣出现在夜色中。
薄苏停下翻包的动作,打招呼:“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池棋和钟欣毫无心理准备,被她的乍然出声吓到,“啊”了一声,手舞足蹈,抱作一团。
薄苏:“……”
她面无表情。
池棋和钟欣乱跳完看清是她,惊魂未定,哈哈大笑:“薄老师?!”
薄苏颔首,又问了一遍:“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池棋点头:“对啊,我突然想起来,餐厅二楼有个窗户好像没关好,我有点担心今天夜里会刮大风,把窗户摔坏了。”
租用的老别墅毕竟有些年代了,窗户都是开合式老旧木窗,虽然已经翻新加固过,但还是很难经得住大风大雨的摧残。
薄苏点头表示理解。
钟欣关心:“薄老师你这几天,是……回去工作了吗?”
薄苏没否认:“嗯。”
钟欣说:“你看起来怎么瘦了好多啊?是……是工作太辛苦了吗?”
薄苏没有力气继续维持往常八面玲珑的社交面具了,只淡淡地应:“可能是吧。”
池棋看她唇色苍白,满脸是水,从未见过的疲倦与狼狈,提醒:“薄老师,你要不要先上楼换身衣服喝口热茶啊?小心感冒。”
“最近流感好像还挺厉害的。”
薄苏有一瞬间很想顺势问她:“那能不能借用一点你们的热水,泡一杯感冒冲剂。”
但下一个瞬间,她克制住了惯性。
拇指掐住食指,她答应:“好。”
顿了顿,不遮不掩,她问出口:“妤笙呢?她睡了吗?”
池棋愣了愣,似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跳跃话题。
但没多想,她如实应:“应该还没,我下楼前有和她说了一声。”
薄苏点头,一副知道了的样子。
池棋担心她去敲门,迫使姜妤笙还得单脚跳出给她开门,提前告诉她:“小妤姐前两天不小心扭到脚了,所以这两天一直在卧室休息,没有出门。”
薄苏霎时蹙眉,问:“严重吗?”
池棋斟酌:“应该还好?没有你之前严重,就是软组织受挫,又没及时处理,肿得比较厉害。”
薄苏蹙紧眉头,没有说话。
钟欣伸手接雨滴,判断:“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池棋想起来,连忙道别:“薄老师,那你早点休息,我们要先过去关窗啦。”
薄苏应:“好,路上小心。”
钟欣和池棋举起伞,就要迈步,薄苏再一次出声:“池棋。”
池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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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薄苏问:“方便借我你们楼层门的钥匙吗?我想进去看看她。”
雨雾深浓的夜色中,她乌眸沉沉,似静邃的海,装满无言的深晦。
池棋微怔,心口突然泛起一种微妙的直觉,让她很想说:“我问问小妤姐?”
但是太奇怪了。
薄苏这话,也是朋友之间再正常不过的关心了。
也不是信不过的人,钥匙就在手上,连藏起来说没带都来不及。
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挣扎好几秒,还是老实地把钥匙递了出去。
“放在门口的地垫下面就好。”
薄苏说:“好,谢谢。”
池棋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应:“没事。”
“那我们先走啦。”她再一次道别。
薄苏颔首,目送她们走出了一段距离,才轻轻地合上楼栋门,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强忍着后知后觉袭来的虚浮感,稳步往楼上走去。
路过姜妤笙所在楼层时,她想过要直接进去,但低头看看自己落汤鸡的模样,咬了咬唇,还是先上楼擦干了头发,换了一身留在这里没有一次全部带走的休闲T恤和居家短裤,返身下楼。
楼下楼道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越发明显的风声和雨声在回荡。
薄苏伸钥匙入钥匙孔。
似倦鸟终可归林。
近乡情怯般地,手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抖了起来。
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中,她拧开了门,踏入了姜妤笙所在的空间。
客厅里留着一盏小小的壁灯,虚虚地驱走了一层黑暗。
薄苏看不出姜妤笙卧室的门缝下是否有光透出。
她在她的房门口站定,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敲下。
一声、两声、三声。
以无限谨慎的力道。
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房门内,姜妤笙刚刚关上吸顶灯,准备躺下睡觉。
听到敲门声,她靠坐着,揿开床头的台灯,轻声问:“池棋吗?”
“进来吧,门没有锁。”
她奇怪,回来得这么快吗?
池棋没有应答,门被推开。一束光,自门缝里投入,随即,这束光投下的扇形面积越来越大。
一道颀长的身影显露出来。
清雅矜冷,熟悉又陌生。
是不施粉黛、洗尽铅华、瘦了一圈的薄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