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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兄找到我,借了十万钱。”
“若是郎君受辱,会以死维护尊严吗?”
“阿鸢为何这么问?”
“那天,郎君坐在水缸里,是想憋死自己吗?”
“你怎么还记着此事?”
“回答我。”
他背对着她的背,眺望无边无际的麦地,“以前有过。”
“以前?多久以前?”
“重新认识你以前。”
他的后脊贴上高热的脸颊,这股热气传入他体内,奋切地横冲直撞。他转身牵住她的手,一前一后上了马,挥鞭策马而去。
傍晚的热风裹挟着萧童的声音:“听说我阿耶出狱那日,郎君就被放出宫了?”
李慎手执缰绳,虚拢她在怀中,“是。”
“郎君怎么向皇帝和诏卫解释我们的事?”
“熟稔小友。”
他原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笑道:“郎君最信圣人之道,怎么欺骗自己的父亲?”
“君子贞而不谅。再说,我们本就是好友。”
一路嚣尘扑面,日头落到远山之后,余晖熔金。
马扬蹄而止。
“这是哪儿?”
李慎不答,牵着她往路边密林里走。
暮色四合,土润气溽,鸟啼清脆,没有人迹。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径,伸向一片开阔的平地,野草疯长,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萤光。
萧童喜道:“流萤!”她的指尖移向一株大树,“还有秋千!”她提着裙摆跑过去,站在秋千上,双手攥住绳索,喊着“郎君”。
李慎笑着跟上来,“你坐下。”
“我喜欢站着,能看得更远!”
“那你站稳了。”他举起胳膊,轻轻推了下她的后背。
萧童喊道:“郎君没吃饭吗?”
他只好加重力道,把她推向空中,萧童激动大笑,山郊晚风吹走了燠热。
李慎也跟着笑,看着她像一只鸟儿飞来飞去、欢呼雀跃,连日来积压在他心口的郁气一扫而空。
萧童跳了下来,随手摘了一片宽叶,折好放到唇边,吹出奇异调子,不多时,大片的流萤飞到她头顶上,随着她移动,她走到李慎面前,便有成百上千的流萤围绕着他们,如同置身星海。
她笑着张开双臂,看流萤在她四肢间飘动。她是天地万物灵长的结晶,神性和邪性集于其一身。她能蛊惑人心,也能看透人心。
李慎越过她,看向不远处隆起的土包,散开的流萤纷纷飞往土包上空,形成大团大团的光斑,渐渐拢成人形,来自遥远记忆里的面容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这奇诡而绚烂的一幕让李慎从头皮颤栗至全身,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直愣愣地跪倒在土包前,似一根折断的树干。
流萤组成的妇人面孔冷冷地盯着他,他伸手欲触,又慢慢缩了回去。
草地上流萤飞舞,在阴迷的暮色中闪烁,光点中的李慎纹丝不动,永远笔直的脊背第一次出现了微曲的弧度。
萧童看见他的背在轻微地颤。
她与他性情迥异,常常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行,但她从他身上看出来了,温和之人天生具有忍耐力,擅于隐藏情绪和消化委屈。李慎就像一面铜镜,照出他人的病症,又不至于让人信念崩塌,因为他无害,他身上有一种悲忍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是从他自己的痛苦和道德中提炼出来的。她害怕他会承受不住情绪和委屈的堆积,而像那些受了委屈的人一样,选择用自毁的决绝方式报复别人。
她蹲下身子,跪坐在他身侧,“郎君。”
李慎“嗯”了一声。
二十四年来,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走向命运的深渊,淮王叔、母亲、前妻……
紫宸殿前的鲜血尸山,母亲在废殿里冷峻的目光,寄居祖母膝下的小心翼翼,父亲从不掩饰的偏心和冷漠……
一一从眼前掠过。
他学会顺从随和,严于律己,为自己保全了体面和尊严,赢得了他人的尊重。但这二十四年,他如履薄冰,不曾得到过真正的安宁。
“郎君看到杨娘娘了吗?”萧童轻声问。
李慎猛地转过脸。
看着他惊异的表情,萧童笑道:“我的乐声能让人看到心里想的。”
她伸手,用拇指揩掉他眼角的泪珠,语气温柔:“郎君听过‘魂魄化萤’吗?据说人死后,肉身和魂魄都会化为流萤……”
他未语,恭恭敬敬地对着坟包跪拜四次,方起身解释:“此为家母之墓。”
“那皇陵里的?”
废后杨氏虽暴毙深宫,但早已以妃子的身份陪葬皇陵。
“寝园里是衣冠冢。”李慎平静地解释。
“为何会这样?”
他嘲弄一笑,“或许是她不想去皇陵,或许是圣人不想看到她。她没有留下一张画像,也没有留一句话,我都快忘了她的模样。等我彻底忘了她,她就真的从世间消失了。”
“不,郎君如果真的忘了,方才是看不见她的。”萧童伸手抚上他的肩膀。
他敛下眼皮,语气陷入了回忆:“我和义阳妹常去那座偏僻阴冷的宫室看母亲,我喜欢成为庶人的母亲,她不再那么严厉,不再处处规训时时教导,我们终于像一对母子。但这样的日子太短了,没过多久,听说她暴毙,我们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外祖一家也被流放。后来,祖母告诉我,母亲饮鸩而去,没有什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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