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楚明姣又站回书架边,只是很久没有说话,等宋玢意识到不太对,站起来想询问她情况时,她才随便拿本书将自己的脸与眼睛都挡住了。
第66章
山海界进入最冷的时节,苏家深处,山涧断崖一座连着一座,白雪雾凇将遒劲树枝压断不少,近观远看,像极了镜花水月的幻象。
苏家都是本家弟子,在数量上本就差了其他四家一截,加之这几日还派出去了不少,此时在风雨中来往穿梭的人影也寥寥,从藏书阁的三楼往下看,半天不见几道人影。
宋玢起先以为楚明姣哭了,刹时屏息凝神,脊背直接僵了,才艰难吞咽了下要开口,就见她先挪开了脸上的书册。
还好,脸颊上没有泪痕,她露出一双宛若水洗过的眼睛,低声自顾自问他:“天青画现在还能回答问题吗?”
不哭就行。
宋玢松了一口气,背脊和肩颈恢复放松的姿态,贴合着椅背,手勾着天青画卷轴递到她手边,说:“你试试吧。我觉得挺碰运气的,它有时候懒,就算看到问题了也不一定回答。”
简而言之,就是这东西多少带点神物的架子。
楚明姣看着眼前巴掌大的卷轴,她伸手触了触卷轴表面,是桑蚕丝一样的柔滑质感,一时间有些不知道从何下手,看向宋玢:“怎么问?口述,还是将字写上去?”
“写上去。”
作为暂时对天青画了解最深的人,宋玢起身,走过来,披露了更多细节:“其实若是它处于完全苏醒的状态,我们这样说话,它也能听见,给面子的话,会直接给出回答;若是半醒半睡间,在卷轴上写下字句,它也会适当给予回应……就怕它直接睡死了,那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一句话。
给不给回答,全靠运气。
楚明姣心里也没报很大的希望,只是想着有这样的机会,不愿错过,当即以指为笔,以灵力为墨,在卷轴上落字。
宋玢凑上前一看。
【世间可有东西能牵制神灵?】
他微怔,视线落在楚明姣脸上。
楚明姣漂亮,整个山海界都知道,但这种漂亮在他眼中,总是会不自觉削弱六分,实在是因为他们之间太熟悉了,所有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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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来得迟滞缓慢。
就比如,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不对劲。
楚明姣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明艳率真,像开得正烂漫的山花,整个人都透着种抽长的生动之色。现在细细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习惯了蹙眉,眼尾一敛,脸色苍白,看着是成熟稳重了,也变得压抑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绝境,她是那种能苦中作乐的姑娘。
真没见她这样过。
没等宋玢想出个所以然,卷轴上那行字就像被一只小型漩涡吞吃入腹,消弭得干净,楚明姣指尖抵了抵他手肘,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应了还是没应?”
“应该是没应。”
楚明姣抿了下唇,有点儿失落,但天青画好像故意和宋玢作对似的,在他话音落下之后,轴面流出几缕灵力,那些灵力排成字句,呈现在两人眼前。
【神主,聚三界之灵,受天地钟爱,不被任何事物牵制。】
楚明姣眼神微黯。
果真是这样。
在这方面,她不该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可这样一来,江承函救下楚南浔,受那么多次惩罚。
可想而知,都是为了谁。
自从听到宋玢说的那几句话,她甚至都不敢在心里想象,“断骨敲髓”,究竟是怎样残忍血腥的画面。
“但是为什么……既然没有牵制,江承函为什么还会受这样的刑罚?”楚明姣问:“监察之力是什么?”
这个宋玢知道:“神主,监察之力,天青画都拥有三界特权,用的是神力,而非灵力。这三者地位上虽说没有高低之分,可实际上,神主的权限更多,实力最强,所以天青画说,只要他不想,没有东西能管住他。”
“那就是说,他不一定受了那种刑罚。”楚明姣喃喃:“谁会那么蠢,明明可以躲掉的东西……”
到后面,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宋玢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其实他后面咽回去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江承函根本就是个将规矩与克己镌刻进骨血里的人,明知是错,仍行错事,他会接受一切该受的惩罚,一声都不带吭。
“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你别和苏韫玉说,他现在和吃了炮仗一样,看谁都不顺眼。”
宋玢看了看楚明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说:“楚二,我们每一个人都备受煎熬。”
“你兄长一夜一夜睡不着,实在累得扛不住眯眼休息一会,都会很快惊醒。那日,跟着五世家下命令之后,他第一时间,苦笑着唾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楚南浔是被江承函复活的,他还是他的妹婿。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很多次,我们闯了祸,或是秘境里受伤,江承函总是第一个找到你。那些年,他的神力不止为你疗伤,还有我们。”
宋玢唇边拉出个苦涩的弧度,屈指数:“我,余家几位和你玩得好的姑娘,几家的少家主。”
“我知道,你是我们之中最难过的那个,可楚明姣,不是我们无情无义,是我们一退,山海界臣民们就没指望了。”他收敛起平时提不起精神的懒散样子,拍了拍楚明姣的肩:“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楚明姣提着唇,想笑,但笑不出来:“我知道。”
===
苏韫玉被自己的父亲黑着脸强压着焚香沐浴,换了身极为繁复隆重的衣裳,隆重到哪种程度呢,就和每年新年,老头子们上神主殿觐见时的朝服没差,甚至更夸张。
他全程木着张脸。
被苏家家主直接一拳锤在后背上:“看看你的态度,摆着一张脸给谁看?你但凡能把对楚家丫头的和煦抽出十分之一对家里人,你母亲和兄长都能被你感动得找不到北。”
苏韫玉:“?”
毕竟久不归家,理亏,他没法反驳,气得笑了一声。
“背挺直点。”苏家家主喝一声,警告道:“我告诉你,等会和祖物说话注意自己的态度,祖物有意助你,你不想顶着别人的身躯过一辈子吧?”
苏韫玉眼皮一跳:“父亲的意思是,祖物能帮我换回自己的身体?”
“祖物是除了天青画和监察之力以外,唯一一个从远古时期存活到现在的灵器,你这情况,若说有东西能帮忙解决,估计也只有它了。”苏家家主再次郑重其事地告诫:“可别怪我没和你说,好好表现,听见没?”
苏韫玉这回听进去了。
他进了祖地。
说是祖地,其实就是块开辟出来的大草坪,草坪日日灌溉灵液,肥沃得不行,连这片地域的温度都被苏家长老们精准控制,保持着常温,所以绿草茵茵,葱蔚洇润,冬季宝贵的太阳若是探出头,这地方不会错过半点。
草坪里,甚至还有几口小灵泉。
祖物,真的很会享受。
苏韫玉跨步进了草坪,视线首先扫过摆着香案的供桌,供桌四平八稳的,上面果盘,糖粒陈放,一览无遗,祖物不知道去了哪。
他折返回去问了守门的长老,长老也摇头,表示祖物的德行大家应该都知道,这片草坪就是它的快乐老家,反正是在里面,估计是躲在哪个角落睡觉呢,你自己再找找吧。
苏韫玉于是只能又回那片草坪。
最后在一处泉眼里发现了和石头一样趴着,无声无息,连灵力波动都没透露一丝的祖物。
苏韫玉起先还好声好气地拱手行了两次礼,但都没人应,祖物动都不带动一下。他没办法,蹲下来,把祖物从灵泉里捞出来,放在草地里,屈指敲了敲它坚硬的外壳。
大概过了一刻钟吧,祖物才慢吞吞从石头壳里探出长长的脑袋,两只绿豆眼只露出两条缝,那样子,真的,跟什么威风凛凛的盾山甲完全没有关系。
这就是一只冬眠醒来的鳖。
苏韫玉不忍直视地挪开视线,记着苏家家主的嘱咐,话语算是恭敬:“祖物,父亲说,您要见我。”
祖物懒洋洋地抬头瞅了瞅它,半晌,才绕着舌尖,不太会说话了一样问:“就你一个?”
不然还有谁。
不是您亲口道出玄机,叫苏家人将他五花大绑绑回来的吗。
苏韫玉适当地表示了疑惑,就听祖物又来了一句:“你的命定姻缘呢?”
他怔了下:“我还不曾成亲。”
“知道你没成亲。”祖物眼睛上下一睃,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宋谓长得不错,但比起苏韫玉本身,容貌上还是有差距,“苏家现任家主不曾和你交代?我让你带着命定姻缘来,没成亲,姻缘线总有吧?”
苏韫玉沉默,为了迁就祖物,他半蹲在草地上,现在指尖点了点地面,撩起眼皮先问:“怎么了?什么事还要和姻缘线扯上关系。”
“你们不是要对抗深潭吗?”
苏韫玉眸色深凝下来。
“对抗深潭,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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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跟着年轻人上阵大杀四方。”盾山甲打了个哈欠:“唯一能给出去的,就是这身修为。”
苏韫玉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或者说,没想到盾山甲会如此直白。
这才说了几句话,就将自己底都兜出来了。
哪知下一刻,盾山甲话锋一转,瞥了瞥他,嫌弃之意颇为明显:“远古时期沉睡时,我就已经拥有接近化神期的修为,这么多年下来,虽然有损耗,可也一直在汲取。”
“你这具身躯,受过致命伤,而且不是苏家血脉,根本承受不住。”
面对后辈,盾山甲是个直爽的性情,还没等苏韫玉发问,就自顾自一股脑将话说完:“我不是神灵,手上也没有流霜玉,从深潭里替你捞回躯壳这事,我办不到。”
“但我是苏家祖物,我的修为输不进宋家人的身体里。”
“我会去后山,去苏家逝去的长老们那边抽取一点力量,为你捏造一个新的身躯。”说话时,天穹正中居然出了太阳,盾山甲眼睛一亮,四肢顿时全露出来,一脸享受,话却依旧残酷:“可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承受不了。”
这一波三折,听得苏韫玉眉心紧皱:“要如何解局。”
可别说要找个命定姻缘线替他受死。
“将你的姻缘线带来,你们系上苏家的同心锁,这样就算是钻了个空子,能以两人身躯承载一份力量。”盾山甲仍旧慢慢悠悠,好似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苏韫玉呛了一下,垂悬于半空中的手指收拢。
他盯着盾山甲看了半晌,发现它确实是认真的。
“这不可能。”苏韫玉静默一息,说:“她已成亲,有道侣了。”
盾山甲没想到有这一出,看上去有些诧异:“是谁算的,准不准?实在不行,叫你父亲再算一遍。”
苏韫玉手搭在眉骨上,道:“两任大祭司算了,我父亲也算了,都是同一个结果。”
闻言,盾山甲也沉默了。
苏家的同心锁只在家族内有名,凡是修为突出,为家族做过巨大贡献的苏家子弟,在与心爱之人合籍后,都会收到一把同心锁。
同心锁相系,同心同德,同生共死。
实际上,纵观整个苏家,百代世族,用了同心锁的人屈指可数。
这东西太过极端,一旦系上,就是要将两个活生生的人今生今世捆在一起。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人的一生也变得漫长,谁都说不准以后会遇到什么事,即便眼下相爱,可未来呢,谁说得准?
是以,面对这么霸道的东西,正常人都持以敬而远之的态度。
苏韫玉耸耸肩,表现得很洒脱:“我这边若是不行,祖物可以考虑苏家其他弟子,我兄长实力出众,会是很适合的人选。”
也没那么多麻烦的步骤。
盾山甲被太阳照得眯了眯眼睛,石头一样的甲面被流光印出斑斑划痕,乍一看,像历经岁月洗礼后沉淀下来的一副图卷,它朝苏韫玉压了压爪子,示意他先不用多说。
“深潭由何而来,远古时发生了怎样的事,山海界与凡界之间为何隔了层层界壁,你可想知道其中原委?”
苏韫玉呼吸微顿,才准备起身的动作停住,调整了下,又蹲回去,朝盾山甲比了比愿闻其详的手势:“还请祖物解惑。”
盾山甲第一句话,就叫人瞳孔止不住的收缩。
“你们现在的神主,并不是三界诞生的第一位神灵。”
盾山甲声音不紧不慢,也不带什么波澜,随着他的节奏,一段完全被抹除的旧史横铺直叙般在苏韫玉眼前展开。
远古时期,也曾出过一位神灵。
这位神灵聚日月之灵,钟天地之精粹,那个时候,三界对自己一手捏造出来的第一个孩子有着无尽宽容与优待,所以,她既有人的柔软情感,学习能力,又有神的无上权位。
甫一出世,就受千万人追捧爱戴。
或许是因为神灵都有一颗至纯至善之心,她在当时的第一宗门学习,德高望重的师长们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同门的师兄妹们亲近她,爱护她,又尊敬她。
这里一片温馨,是她的成长之地。
所以即便后来成长,她越千山,跨四海四处巡游之前,也斩下了一半分身留在第一宗门镇守。
盾山甲陷入回忆之中:“当时深山大泽,尚未一统,处处都有疾难,许多偏远的地域,凋敝落后,连神主之名都不曾听过,这些都成为了神主要解决的难题。”
她率领仙门远征,三界一统,天下之人,莫不俯首为臣。
神主确实尊贵无极,实力超绝,可这世间许多事,不是能用武力解决的。绝大多数时候,她只能独身一人,远拓蛮荒废弃之地,驯服他们,教导他们,再给出修行之法。
数百年间,混乱无序之地建立起了秩序,贫穷无知者也有了登仙之路。
这种无上的功德,被仙门大肆称颂,当时五湖四海都有传言称神主降世,就是为了这般人间盛世。
“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底层百姓身上,深耕田地,监督朝廷,命仙门弟子外出,除妖降祟,可这位神灵啊,心软心善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
“繁荣昌盛持续了不到三百年,神灵一手建立起来秩序,又全然崩碎了。并且无形之间,到了一种刻不容缓的地步。”
接下来,估计就要真正说起深潭的形成了,苏韫玉竖起耳朵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琢磨。
明明正该是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却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素来同气连枝的仙门与世家门阀分道扬镳,新收拢的荒山大泽与普通百姓间剑拔弩张。世间渐渐死气沉沉,那种不可抑制的衰竭影响到了每一个人,神灵再三视察,居然没有找到源头。
直到她悄悄回了第一宗门。
看到落叶缤纷的深秋下,那抹遮不住的黑气。
神灵惊愕不已,千想万想,想不到岔子没出在大泽荒野,没出在混乱的灵流紊乱之地,却出在最为鼎盛强大的仙门之中。
可是怎么会——她的一半化身还坐镇在宗门里。
神灵蓦的想到,这几百年间,她与自己化身交流的次数,寥寥无几。
神灵有心去查一件事情时,瞒是瞒不住的。很快,事情真相就摆在了她的面前。
最可怕的情况就这样发生了。
盾山甲悠悠叹息:“我适才说,神灵有情,最是柔软,也最致命。神灵在第一宗门长大,她对这个地方有着雏鸟一样的情怀。纵使天下苍生皆为她之臣民,可既然三界给了她人的情感,就不可避免的,也叫她有了偏爱与私心。”
被留在第一宗门的那一半神灵化身,历经了人性的考验。
岁月催人老,人的一生,总有尽头。
昔日教导过神灵的师长师叔们垂垂老矣,行木将就,一起嬉笑玩闹的师兄妹们经受不住生死劫数,飞来横祸。
他们为了自己,为了宗门的荣耀和繁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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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又一次地向她求助。
他们是神灵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神灵本应该拒绝,她应该郑重告诫,和他们明说,这世间万物有着自己的生长规律,没有久开不谢的花,没有更古长生的人。
可她偏偏有能力改变这些。
她最终还是低头了。
舍不得的情绪最终将她层层裹挟起来,蛛网般密不透风。
而俗话说,有了一次破例,不管是因为什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之后无数次。
这话一点也没错。
老祖们越活越长久,中流砥柱越来越强大,第一仙门越来越繁荣盛茂,也越来越——嚣张跋扈。
欺压世家,独占资源,压榨百姓,生灵涂炭。
一桩接一桩,一件叠一件,她最终做了多少不被允许,逆天而行的事,自己也算不清了。
神灵掌有无上的权力,动辄要人生,叫人死,她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因而,这几百年间,各种乱七八糟的反噬,因果循环,阴暗情绪如跗骨之蛆,缠在那一半的神灵化身身上。
她彻底腐烂了。
神灵腐烂是什么情形,谁也没法想象,时隔数万年,盾山甲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语气依旧唏嘘:“不止是神灵化身,还有那些仙门的受益者,数之不尽的老祖们,也都被黑气缠满了。”
当时那样的情形,几乎所有有本事的人都上了,那场神灵与腐烂神灵化身之间对峙的大战,叫生灵涂炭,尸骸遍野。
天下苍生蒙难,数百年的励精图治毁于一旦。
最后,无数人联合神灵,以第一宗门为阵心,设置了个足以撼动天地的阵法,代价是付出他们的性命。
而神灵以身为锁,将自己腐烂的化身与昔日的恩师好友牢牢捆锁,彻底镇压下去,形成了一口会沸腾的潭。
与此同时,这些人的后辈也被人从天涯海角找出来,召集在了一起。从今以后,他们只能守着深潭生活,若遇深潭沸腾,就以自身骨血为引,加固封印。
而三界也被神灵划分成了三部分,一则山海界,住着数之不尽的镇潭者的家眷,一旦深潭反扑,他们是第一层屏障;二则四十八仙门,那是尚有余力的新生力量,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成长起来,这是第二道屏障;三则凡界,他们是三界真正的根基,是芸芸众生。
话说到这里,苏韫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敛眸,恍然低声道:“所以,山海界其实就是昔日的第一宗门,深潭里压着的,也并不是由三界而起的祟气,而是……烂掉的神灵。”
“这世间不会同时存在两个神灵。”盾山甲:“新的神灵诞生,就代表旧的神灵已经完全消亡,可消亡后,神力却在。”
“就如同我。”它怕苏韫玉理解不了,指了指自己:“我早死了,力量却还存在。”
盾山甲接着说:“第一任神灵以这样的方式陨落,三界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混乱一片,秩序全无的状态中。这个时候,三界出现了两件神物,一是监察之力,二是天青画。”
监察之力不是神灵,它可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心慈手软,别人它不管,几乎是强逮着当时勉强能撑起一点台面的几个领头人起来重整局面,迫在他们脊梁骨上压着他们做事。
等世间情况稍微好一点,它就撒手不管了。
许多人都在议论,监察之力并不是来监察他们的,而是用来监察神灵的。
苏韫玉将这几段话琢磨完,沉声问:“天青画呢?它不也是神物?怎么没有动作?”
盾山甲也不知道。
最为兵荒马乱的那段时日,天青画也没蹦出来过,它在三界内漫无目的游荡,也不惹事,最终给自己选了祭司殿当圣物,闭眼一睡,就是不知道多少个年头。
存在感低到惊人。
听了这么一个故事,有很多事再细细回想,就和连上了经络一样,渐渐通畅起来。
苏韫玉低眸沉思:“这就是……江承函作为神灵,却完全泯灭情绪的原因吗。”
盾山甲:“也许三界冥冥之中,也是吃一堑,长一智。神灵的能力对普通人来说太过可怕,他应该一心为苍生,不被任何俗世私情束缚,不动摇,不徇私,不该有弱点。”
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竟叫江承函遇见楚明姣。
苏韫玉在原地消化了会,见盾山甲说完了话,开始专心晒太阳,收拾了下情绪,向祖物道谢之后准备起身告辞,却见它突然扭头看过来,以一种难得严肃口吻道:“你们准备做这件事,就意味着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她是你的命定姻缘,代表着她与现在的道侣并不合适,你未必不能说服她,与你系上同心锁。”
“缘分一事,悬之又悬,我与你兄长无缘,与苏家其他弟子也无缘。”
它道:“你考虑一下,时间不多了。”
这其实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他们获得了助力,而它,也不用在一日复一日的昏沉中不得解脱,任凭长到没有尽头的时间消磨掉所有锐气。
它毕竟也是昔日神灵之下的第一人。
这话让苏蕴玉起身的动作顿了顿,他勾唇笑了下,不置可否,低喃着说了句话,给自己听似的:“那可是楚明姣啊。”
==
苏韫玉从祖地踏出来,才想去和父亲兄长报个信,就见迎面来个侍从,贴着他耳侧说:“二公子,楚二少主一直在藏书阁等您。”
他闻言扬扬眉,脚下步伐拐了个方向:“什么时候来的?等多久了?”
“辰时到的,等了两三个时辰了。”
楚明姣在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苏韫玉心里大概有数。
藏书阁里,宋玢没能待很久,手里把玩着的玉简一直闪烁,没有停歇的时候。他盯着玉简看了有一会儿,最后认命般将它收起来,看向楚明姣:“我得走了,你和苏韫玉各有各的事,我刚好闲下来,是那几位的御用跑腿,什么事都逮着让我忙活。”
完牢骚归发牢骚,他还是拢住披风准备往外走,走到一半停下来:“苏韫玉从祖物嘴里套出来什么消息,你回头也和我说说。”
楚明姣投桃报李,感激他特意来这一趟,笑了笑:“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宋玢这才满意地下楼,拓开个空间漩涡,消失在原地。
苏韫玉到的时候,楚明姣正捏着一本巴掌大的书册出神,等他到身边了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看向他,回神,问:“怎么样了?祖物说什么了?是不是和深潭有关?”
“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个好?”
苏韫玉觉得她有种懵懵的可爱,将她手里的书抽走放回书架上,再示意一下她看下藏书阁里的环境,问:“带你出去说?”
楚明姣以一种很不认同的神色看他,嘟囔说:“又去茶楼?这么多年,你都快把整个山海界的茶楼酒肆摸遍了,还不腻啊?”
目光交汇。
为了得知更多的消息,楚明姣率先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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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往常,山海界东西街上萧索清冷极了,人影都不见几个,沿途的茶楼酒肆全部歇业,只留牌匾与灯笼挂着,他们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没找到开着门的酒楼,苏韫玉就边走边和她闲聊。
楚明姣起先还跟着附和几句,说说闲话,忆一忆往日风光,但几次之后,她站在原地不走了,等他含笑回过头,才绷着脸,语气很是懊恼:“苏二,你到底说不说正事了。”
湛湛天光中,她一张素白的脸,陷在大氅兜帽的绒领中,衬得眼睛格外大,露出一段凝脂似的脖颈和乌泱的发丝。
突然就觉得她漂亮。
很漂亮。
苏韫玉一直紧紧握着的手蓦的放松了,他心跳动得快起来,想到自己即将要说些什么,由心底漫过一层紧张,直接涌到喉咙里。
脸上却很是平静,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
“楚二。”他喊她,得到她无知无觉的眼神,像无数次从前和她嘻嘻哈哈玩闹,逗她开心时那样,指了指这条不再繁华热闹的街,又点了点街角一间关门的成衣铺子,“还记得这里吗,你有一次和江承函生气,曾经搬空了半条街。”
楚明姣皱眉。
她觉得自从深潭沸腾以来,除了宋玢还是老样子,身边的人个个都不对劲,苏韫玉是其中犯病最严重的一个。
前一天还说让她和江承函解契。
今天又巴巴地提起这个人。
如果不是了解苏韫玉,她真的要怀疑这个人简直就是在逮着人伤口戳刀子。
她直直地望着他,唇角紧抿,好像要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我当时想,楚明姣果真不知柴米油盐贵,谁能经得起这种花销。我还挺庆幸,我们的姻缘线,还好叫江承函搅合了。”苏韫玉苦笑,实际上,当时他的心理可比说出来的这几句要精彩多了。
不止当时,甚至就在几个月前,他们初到凡界时,他有心替江承函说话,在见到楚明姣那种花灵石如流水的阵仗时,也半真半假地感叹过:要养她,这得多努力。
他是个潇洒自由惯了的人,他不愿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谁也管不住他。
除了楚明姣。
但她也不一样,她是妹妹,是从小到大的一种责任。
和男女之情,没有半点关系。
楚明姣记得他说的这件事,和江承函闹矛盾的原因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后续,她叫人将这堆成小山一样的东西乱糟糟都堆进冰雪殿中,自己不收拾,也不准人收拾。好脾气,又有点洁癖的神主一踏进殿门,就顿住了脚步。
他开始收拾满屋的狼藉,将东西分门别类,不假他人之手。
她就坐在凳子上,脚不沾地地看,看着看着,火气消了,又吃吃地笑。
江承函将东西收好,洗干净手,将她从凳子上抱下来,看着她明艳狡黠的脸,无奈地叹气,低声道:“二姑娘,怎么脾气越来越大了。”
也越来越难哄了。
楚明姣霎时回神,努力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才要出声打断苏韫玉,就见他朝自己笑了笑,温声说:“我知道楚家二少主金库充盈,最不缺的就是灵石,但我想说,如果还有这种机会能让二少主开心,不知道我现在努力赚灵石,来得来不及。”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曾经他站在这条街上,和宋玢看得啧啧摇头,心生庆幸,浑然不觉自己正在失去什么,今时今日,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期盼她能回头看一看。
他自己都忍不住嗤笑自己。
这算什么。
苏韫玉朝她这边走了几步,负手而立,稍稍倾身,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里,喉咙微动:“楚二,我有点后悔了。”
楚明姣是剑修,在某些方面,她或许迟钝,但不笨。
更何况苏韫玉这架势,实在不像是说笑。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
楚明姣握了握拳,一时间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蹙眉想了想,选择用最直接的一种方式直接挑破,狐疑的视线直往他身上睃:“你别和我打哑谜,想说什么,你直说。”
“只要不是说喜欢我,其他什么都行。”
苏韫玉原本就勉强挂着的笑意消弥,一颗心却又像是突然落回了肚子里,好像随着她一声否定,一切荒诞的变化又要重新回归正轨了一样,他哑然站立半晌,掀了掀眼:“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我怕。”
楚明姣坦然承认,乌溜溜的眼仁里洇出他的小小影子,真挚得叫人心头一动:“苏二,你不说多挑剔,多讲究,但总不至于去喜欢一个有夫之妇吧?”
她还真会噎人。
苏韫玉透过她的眼仁,却能明明白白看出里面更深层次的意思,说不出是直率,还是残忍:
不论玩笑还是认真,这个话题,连他这份心思,都到此为止。
她不可能和一个明知道喜欢自己的人接着做至交好友。
看看。
楚明姣对江承函,就是能好到这种份上。
苏韫玉紧捏的拳头倏地松开了,全身的劲也卸了。他今日来这么一遭,说是心存某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实际上,何尝不是想叫她快刀斩乱麻地斩断这份念想。
明知道没可能的事。
苏韫玉心里捅了个窟窿似的,一阵冷一阵热,翻江倒海的痉挛,他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最后摇头说:“你还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啊。”
他这么一打岔,楚明姣又觉得他在插科打诨开玩笑了,她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唇瓣微动:“你今天很不对劲,祖物到底说了什么?”
苏韫玉假意正色,将盾山甲今日正午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遍。她听得认真,这段事是大家都不知道的,关于深潭之下的存在,他们终于有所了解。
他什么都说了,唯独没提本命姻缘线和同心锁的事。
盾山甲说得不错,他们走到这一步,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若能争取到这么强大的援手,她可能会妥协,会和江承函解契,跟他系上同心锁。
可那不是她愿意的。
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苏韫玉和楚明姣之所以能玩这么多年,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
退一步说,就算今天,他豁出去了,为了楚明姣,不要脸了,心里也会止不住唾弃自己。
当初暗自庆幸的是你,言之凿凿说不动心的也是你,如今后悔的是你,乘人之危的也还是你。
算了吧,苏韫玉。
今日得到这句准话,总能死心了?
楚明姣细细消化之后抬起眼,问:“祖物今日叫你去,是为了告知深潭的形成和远古之事?它有没有说别的?”
苏韫玉朝她摊了下手,面不改色地胡扯:“就说了这些,说还在想办法,怎么才能帮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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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一桩好事。
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楚明姣也没心情陪他在大街上吹北风了,她指了指手里的玉简,意思是再有什么事随时联系。说完,没等苏韫玉再说话,她转身就走了,玉简那边,她正和宋玢交谈起双方情况来。
苏韫玉看着那道在视线尽头模糊的身影,不由摁了摁发涩的喉咙,垂着眼随便找了个地方站着,想到他回答盾山甲的话。
这可是楚明姣。
再怎么着,哥哥也好,心酸的仰慕者也罢,不能把她哄开心就算了,他总不能惹她掉眼泪吧。
谁舍得啊。
===
次日,大雪,落得天地素白。
楚明姣煎熬数日的事终于不可避免地等来了结果,当时天还未亮,她还正在自己房里想宋玢说的话,天青画的回答,以及祖物那边给出的信息。
将这三者结合在一起,不难拼凑出一些讯息。
深潭底下压着的不是什么秽气,而是腐烂的神灵之力,还有无数昔日第一宗门的人,这让同为神灵的江承函忌惮,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它们壮大到何种程度了。
天青画不管事,监察之力和神主都打定主意牺牲山海界,换取凡界数千,数万载的宁静。
她低低嗬了一声,唇音和鼻息凝成霜气,春分掀开软帘进来,覆在她耳边说:“姑娘,少家主唤您去一趟。”
楚明姣起身,捧着个小手炉往屋外走。
一进楚南浔的院子,发现人到的齐全,不仅苏韫玉和宋玢来了,就连另外三家的少家主,苏辰,蒋平允等人也到了。人多,挤满了屋子,但并不吵闹,反而静无人声。
人人都怀揣着满腹心事。
楚南浔扮做傀儡人,一直没有揭开自己的身份,此时朝楚明姣颔首行礼,看向苏辰。苏辰走到楚明姣跟前,凝声说:“明姣,如今山海界与凡界之间,被我们发现的界壁一共是五条,现在已被神主殿的人封了三条,还剩最后两条,我们不能再等了。”
楚明姣说不出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像凌迟的刀终于落下,她竟不觉得疼痛难忍,而是想,是成是败,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意外的冷静,像在心里演习过千百遍:“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今日申时。”
苏辰条理清晰:“宋玢会提前打晕汀墨,我们已经下达了命令,今日,山海界所有住民都会聚集起来前往潮澜河,但这动静一定瞒不过江承函,他那边需要你拖住——能拖多久是多久。”
她颔首,问:“仅有两条界壁,山海界上百万人想要全部撤离,需要多久?”
苏辰沉默,脸色变得极其不好看,半晌,吐出字来:“至少三天。”
这还是在秩序极好,不发生任何暴乱的情况下。
楚明姣咬咬牙,才要说什么,就听他又说:“现在不是考虑那么多的时候,说句残酷的,能走多少算多少,我们选了山海界天资还不错的孩子,先让孩子走。”
没人说说话,也没有人反驳。
谁都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点点头,闭了下眼,应下:“好,我准备一下。潮澜河的地形我熟,我尽量会将江承函拖在神灵禁区,那里与界壁离得远,打斗也不会波及你们。”
苏辰点头说好。
剩下的事,他们需要一遍遍对校,确保每一环节都不出错,楚明姣没必要听这些,她转身掀开帘子回去了。临走时,接触到来自楚南浔忧心忡忡,写满了不放心的眼神。
他作为楚家的总布署人,走不开身。
苏韫玉和宋玢就不管这些了,他们一前一后跟着楚明姣出去,旁人见这铁三角又凑一起,也不觉得奇怪,甚至很自觉地让路。
“真要和江承函打啊。”宋玢将雪踩得嘎吱响,想想那画面就觉得发怵,后面又自我安慰,江承函现在没了流霜箭矢,面对的又是楚明姣,不可能和揍他们似的下死手,当即又补充说:“不过我相信你,本命剑打架至今还没输过。”
楚明姣撇撇嘴。
心想这话还不如不说。
苏韫玉一直心不在焉,脸色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楚明姣看过去的时候,才勉强扯了下嘴角,将她上下看了遍,打哑谜似的:“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吧?”
“不会逞强,也不会乱来吧?”
楚明姣点头,说:“不用操心我,我心里有数。”
就这句话。
苏韫玉连个气音都不信。
这姑娘争强好胜,把她浑身骨头敲碎了,也学不会服软。本命剑现在都成什么样了,去与江承函对打,怎么打?无非又要用些什么损耗身体,透支天赋的秘笈。
再回想回想她方才听到苏辰说“三天”时的神情,他甚至一点也不怀疑,为了多争取点时间,她能将自己压榨干净。
后面还要和深潭打。
她肯定又冲在第一个。
照这样下去,就算最后山海界赢了,大家重获新生了,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怎么让人不担心。
宋玢原本还想给楚明姣多打几句气,但听到外面侍从正朝他招手,示意有人找他,又转念一想,楚明姣的本命剑强悍至极,江承函现在没了流霜箭矢,两人又是道侣关系,最多也就拼个势均力敌拖拖时间,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于是将心放回肚子里,摆摆手走了。
苏韫玉没走,苏家的事有苏辰一力担着,他相对而言能轻松不少,至少这种时候,能跟在楚明姣身后回她的院子。
跨过院子的围栏,苏韫玉甩出个结界,朝楚明姣看过去。
“人都走了,就剩我们两了,你说说看,准备用哪一招?都准备好了?”
楚明姣拍了拍左边袖口,银线绣出的边在眼下荡动,像一尾摇曳的雨燕:“准备好了。我这几天和你们说放心的次数,比以往十年加起来都多,我真说不出口了。”
苏韫玉眼神扫过她袖口,眼尾溢出一点不显眼的笑。
她这上战场前,准备的大招都往袖子里藏的习惯,从小到大,没有变过。
苏韫玉懒洋洋走上前,还没等楚明姣反应过来,突然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自己怀里,虚虚揽了一下。
他看过本命剑自带的那张法诀纸,知道那是薄薄的一片,既没有灵力,也没有剑气。此时此刻,繁复交叠的衣摆成了最好的遮拦,衣袖也成了得心应手的裁刀,只消用一点力,就轻巧地将法诀纸从上而下地裁成两半。
他还特没良心。
只留了小片塞回她的衣袖里。
大的那片则捏在掌心中,团成了纸团。
从捏她的手腕,到抱她,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在楚明姣敏锐地察觉到可能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他偏偏凑到她耳边,垂眼说:“若是爱慕者,可能会处处顾忌你的喜怒与心意,但若是兄长,只要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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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才说完,胸前就挨了她一拳。
苏韫玉吃痛地往后倒退两步,笑着说她没良心。
这么一打岔,楚明姣全然忘了方才那微妙的不对劲。
“少冒充我哥哥。”她气咻咻地瞅他,进门时,将门带得哐当响,说:“也少在我面前晃。”
门外,苏韫玉变戏法一样敛干净笑意,看着捏成拳的右手,感受里面团成团的法诀纸,无声苦笑,不忍回顾方才的迅猛身手。
他还是人生头一次发觉。
自己挺有做神偷大盗的潜质。
但估计经过这一遭,这姑娘要恨透他了,也不知道后面怎么赔罪才有用。
楚明姣没在自己屋里待很久,半个时辰后,她换了身适合打斗的劲装,素面朝天地跨进空间漩涡中。
去了潮澜河。
第67章
十冬腊月,天凝地闭,一树乱琼碎玉。
楚明姣比计划时间提前一个多时辰到了潮澜河,她身上有通行的腰牌,筛查外人的阵法很快放她进去。
她走得慢,踩进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又在耸立威严的神主殿正门前驻足,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盯着看了一阵,侧身,转头遥望数十里外,对门而立的祭司殿。
路过的神官起先以为是同僚,走近一看,瞧见那张脸,俱都失声,而后拱手做礼,一溜烟地走远了。
楚明姣在原地站了会,被风雪吹得眯起眼睛,觉得没意思,于是低眼,将不知何时堆满了肩头的雪花慢吞吞拂落下去,不再停留,脚下步子直往神灵禁区的方向去。
汀白和春分紧随其后。
“你们在这守着。”楚明姣在跨进禁区前叫住他们,解下令牌递过去,话语冷淡流畅,是早有安排了:“从现在开始,里面不论发生任何动静,此地只准出不准进。”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春分与汀白纵使有一百份心,也不敢再劝,当下接过令牌,点头应是。
禁区的门是一面垂下来的藤蔓,天生地养,多年孕育,诞生了懵懂的灵识,任凭时节变幻,总是四季常青。楚明姣面无神情地拨开那些枝叶,身影旋即消失。
汀白面露苦色,和春分低声咬耳朵:“殿下这些时日变化真大。”
春分忧心忡忡。
是啊,从前楚明姣明艳活泼,爱笑爱闹,平日里最关注在乎的,除了本命剑,约莫就是编织新颖精致的妆发,研制各种各样护手护脸的灵液,又挑剔又讲究,身上不能沾上一点灰。
现在,这些习惯也都没了。
最爱笑爱玩闹的人,而今对谁都冷冷的,那个鲜活的姑娘好似被谁捆绑双手,锁了起来。
真叫人心疼。
然而当汀白想起汀墨时,心疼就变成了头疼。汀墨拿着神主的令牌,一日封一条界壁,前两日是躲得好,封完就用各种秘术消失了,加上身处潮澜河,五世家鞭长莫及,但今日就不一样了。
但愿这人知大局,识时务。
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神灵禁区还是老样子。极寒天,麦田里的稻穗被沉甸甸压弯了腰,一片流金与纯白交织,另一边拓出来的苗圃里,半人高的果树挂上了果,那果子原本是青色,被雪一遮,只能看到一点白。
幼小些的花枝被压断了,但被人耐心处理过,在一旁搭起了竹签牵引。
她俯身去看,发现枝头已经开出了粉嫩的花骨朵,一簇紧挨着一簇,花蕊却是鹅黄色,填得满当当。
这幅景象,若是放在凡界,就是四时乱象,妖异之兆,而在这片地域,这些柔嫩的秧苗,与冰雪殿前那棵遮天辟日的树,成了仅有的几撇亮色。
这里太冷,太安静了。
毫不夸张地说,楚明姣第一次来,得知日后要住在这里时,嘴撅得很高,住惯了热热闹闹的楚家后山,见多了一早上就往比武台拥挤的少男少女们,她打心底里觉得——这哪能住人啊!
就现在这点生机,都还是她带来的。
楚明姣曾想方设法,竭力使这片被冰雪覆盖,寸土不生的地开出花,也曾拉着江承函转遍了山海界。
彼时,她天真,觉得哪有人喜欢活在单调的一种颜色里,又哪有人会将自己日日缚于高阁之中,出去多走,多看,多笑,多经历点同甘共苦的事,朋友不就处出来了吗。
现在想想,她多是在自作多情。
他站在至高岭,不需要生机,不需要温情。
他本就不是人。
楚明姣走到冰雪殿前,站在华盖如云的常青树下,抬眼去看灰蒙蒙的天色,等时间差得不太多了,她拿出两块水晶石一样的东西,手掌往上一抹。水晶石不吸收灵力,但这时候,圣蝶的印记在她额心显现出来,它颤一颤翅翼,水晶石就像吸饱了某种力量,于转瞬间绽放出灿灿光亮。
神主被她从前隔三差五就要叫自己身陷险境的行事作风吓住,又实在没有办法阻止她。语气重了,她闹,语气轻了,她根本一个字听不进去,只好换种方式,花了不少时间,研制出楚明姣手中拿着的这种水晶石来。
水晶石就像个更高级的玉简,它能随时联系到江承函。
类似的灵宝,楚明姣身上还有许多。
这也是为什么,那日她中情瘴之后,江承函将她带回来,□□横流时,清雪一样的人一边情动,一边怒意难消的缘由。
她明明有那么多方法联系到他。
发生了这样的事,却偏偏是宋玢经由汀墨通知的他。
水晶石那边,带着呼啸的风中杂音里,江承函音色一日既往干净:“姣姣?”
楚明姣捏着水晶石的手一紧,垂着眼,似乎能通过晶石表面,看见那张尘埃不染的脸,话语平静:“我在禁地里,你来一趟吧。”
江承函放下手中神官们递来的山海界百姓“声讨书”,五世家突然组织起那么多人,动静闹得太大,根本无从隐瞒,听到风声的神使们早就前来禀报过一次,此刻正垂首等候命令。
他顿了顿,对楚明姣说:“好,我马上过去。”
晶石上的神力黯下去,神使与神官们并列两行,有胆子大点的,偷偷抬头往神座上瞅几眼。这些天,他们备受煎熬,每次一想到自己如今做的事不为其他,而是为凡界而断自家生路,心里焉能不堵?
平时奉命时,也没少阳奉阴违,草草了事。
他们想,命运都推着发展到了今日这一步,神主有什么谋划,也应该露出真章了。
他们希望听见他一声令下,转而大开界壁,与五世家的人手一起,将山海界臣民转移出去。
可并没有等到。
神主起身,声线淡到极点,好像真和外界传言的那样,根本不将外面那些拼了命,不求财,不求权,只求生机一线的人当做自己的臣民:“东南西北方向,一起开绞杀阵阻拦,将祭司殿与神主殿的人都调回来,围住那两条界壁,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斩。”
这一道命令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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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诸位心彻底凉透了。
他的态度至此,完全明了,无需再猜。
神主殿一片鸦雀无声,半晌,才在独属于神灵的无端威压下,响起不太齐整的应诺声。
江承函迈出正殿,身影一闪,横渡两边宫宇殿群,回到神灵禁区。
楚明姣在长青树下等他,树下有她从前支起的藤条秋千架,还有一方小桌,两张石凳。她却没坐着,也没看远方,只是低着头看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纯白衣角出现在眼角余光里。
她抬眼,看到江承函的脸,一看,微怔住。
两三天的时间,他瘦了许多,暴雪劲风迎面而来,将衣裳吹得鼓起,身影长而挺拔,好似能透出皮肉下的骨骼。
像个纯色高洁的魂灵。
“怎么回来了?”
江承函走近,看了看她。
他仍保留着这种习惯,几乎是从前养出来的条件反射,一旦她在眼前消失了段时间,回来时,不论自己在做什么,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先将人逮住,仔细检查一遍。
实在是楚明姣太不听话了。
但当事人显然不这么觉得,她一副浑然不知自己干出过多少叫人悬心事的样子,没心没肺,还总取笑他,觉得这也太夸张了。她又不是什么稀世宝物,动一动就碎。
楚明姣眨了眨眼,抿着唇不说话,她安安静静站着,不说那些绝情的,叫人恼恨的话时,其实甜极了。
她头戴着斗笠,披着件火红的大氅,睫毛乌黑稠密,垂在眼皮下,没有脂粉,朱砂和铜黛,一张脸素面朝天,干净透彻,颜色的对撞却依旧来得触目惊心。
“找你。”
一会不到的时间,大氅肩头已经又覆了一层雪,这东西笨重,碍事,楚明姣扯着两根绑成蝴蝶结花样的系带往外扯。
这情形太熟悉,江承函上前两步,几乎下意识地去为她摘头顶上的斗笠,直到手触到冰凉的竹篾条,他才恍然顿悟到两人而今争锋相对的关系,动作有片刻凝着。
楚明姣扯带子的动作也顿住了,她歪头,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到他脸上。
没有推开。
江承函于是垂下睫,继续先前的动作。他这个人由内而外透着种仙气,显得很是温柔,单是这样看,根本想象不到他竟也会有情不自禁动怒的时候。
脾气好到,好像已经完全释怀前几日楚明姣说的那些话。
楚明姣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问他楚南浔的复活,问那如今想来荒唐至极的招魂术,也想揪着他的衣领大声质问,他是哑巴吗,说句实话究竟会怎么样!
但其实——最想问的,是他那上百次刑罚,究竟有多疼。
他又是如何受过来的。
可话到嘴边,却通通咽回去,她最后动了动唇,问他:“还生气吗?”
她今日就梳了个简单的垂挂髻,歪头盯着人看的时候,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姑娘。
他们贴得很近,她却对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熟视无睹,不见抗拒。
和前几日相比,乖了不知道多少。
有那么一瞬间,江承函恍惚,若不是了解她,他甚至会觉得,她今日来,是要实施五世家布置的美人计。
他顾着她的发丝,在如云发髻间寻找暗扣,迟迟没有接话。
楚明姣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哪知下一刻,冰冷的指节来到她下巴上斗笠的系带上,就着这样的力道,抬起她的脸,两人四目相对,他几乎要望进她的眼底:“你觉得呢,姣姣。”
她明明都知道。
她拿那样的话来刺他,他不是没心的怪物,焉能不气。
焉能不在意。
楚明姣眨了下眼,觉得江承函可真是屡教不改,蠢到家了。
她那么一问,他还真敢回答,连点高傲的腔调都学不会。按照他们现在这种关系,她就该将趁现在,狠狠奚落他,讽刺他,将伤口血淋淋撕开撒盐,把他身为神灵的尊严和奉上的一颗心踩得稀碎。
然后告诉他,就这点微薄的私情,谁稀罕。
楚明姣却直愣愣地盯着鞋面,也不看他,半晌,开口说起其他事,长长的一串话,像无意识的嘟囔:“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好多人说,这是因为你的心情不好……但楚家还可以,后山又挖出两条灵脉,灵气都化成了雨,时不时下一场,所以花开得比往年艳,品种也比往年多,春分给我采了两罐,用雪泡着封在翁子里。”
后年开春,就能挖出来尝尝滋味。
可惜,她已经等不到后年。
但山海界那么多人,一定要等到。
“哪种花?神主殿还有不少花露,是你往年做了埋在地底的,不曾开封,你若是想喝,我叫人给你送到楚家。”
“泠枝花。”她终于将大氅系带扯落,肩头一耸,氅衣连同兜帽一起往雪地里落,露出束缚腰身的甲衣。那是战斗时才穿的东西,她却好像他察觉不到一样,闭目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从前不爱它,今秋才发现它有种特别的香气。”
“你知道吗。”她笑了下:“宋玢用卜骨算的姻缘线一点也不准,楚南浔和余五姑娘压根没关系,他喜欢宋玢的姐姐,情根深种。我觉得他以后,日子估计够呛。”
这一出事不在江承函的意料中,显然比这身银色玄甲更叫他诧异,他当下掀了掀眼皮,问:“他亲口承认了?”
她点点头。
这时,江承函解开所有暗扣,将斗笠从她发丝间取下,放在一侧石桌上。
肌肤相贴,气息交缠。
也就是这个时候,楚明姣陡然抬眸看他,眼里所有情绪都敛回去,溜圆的杏眼里浮出一柄小小的剑,青锋三尺,本命剑的剑意浩荡汹涌,甫一放出,连飞雪都凝在半空中。
自成结界。
她握住这柄锐意无匹的剑,美目圆睁,一字一句说:“既然那样生气,今日就将这气化为战意,与我打一场吧。”
“我相信你也清楚,我们今日要做什么。”
江承函收回手,长身而立,喉咙滚动着,只吐出一个字:“好。”
方才短暂的温情被扯去,气氛转瞬肃杀起来,楚明姣摒弃一切杂念,袖子里的小半张法诀纸无声无息燃起来,本命剑重新被她掌控,那种心意完全相融的感觉——即便只是靠法诀强行相融,也依旧叫这柄威名赫赫的剑跃跃欲试地颤动起来。
来之前,楚明姣将一切都算好了,原本说好与江承函斡旋三个时辰,但山海界人太多了,她想再多争一个时辰。
剩下的时间,都留给大战。
法诀纸彻底烧完之前,只要不出别的什么岔子,不会有事的。
江承函也看不出端倪。
本命剑一直是各种传闻中的重兵,出鞘时那种斩裂虚空的剑气,能直接隔空伤人肌肤,宋玢和苏韫玉等人早前在本命剑下东躲西窜,绝不是说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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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姣握着本命剑,摒弃了战斗前的试探。
她清楚他的实力。
软绵绵的攻势确实能拖延更多时间,但她怕被江承函借此机会困住。只要他出了神灵禁区,对外面五世家的人出手,那今日这场行动,绝没有可能成功。
本命剑先斩出一剑,剑刃霜白,在视线中陡然叠加,数千重剑意全部灌注在这一剑之中,洪水般肆意涌起,径直扑向江承函。
在剑意奔袭到眼前时,江承函抬眼,压出两道凉薄的线,五指在半空中张开,磅礴浩荡,如汪洋般的神力将此地淹没。它们化作一面巨大的屏障,将剑气阻隔在外。
难以再进分毫。
楚明姣进入状态很快,本命剑剑剑不留情,对面的人却只是阻挡,并不进攻,剑气与神力化作一个雾蒙蒙,危机四伏的世界,剑意纵横切割,局势瞬息万变。
本命剑渐入佳境。
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角度刁钻。
哪怕有源源不断的神力,江承函的防守之势仍旧在意料中处于下风,他腰间垂着的玉简不知亮了多少次,其实都不用点进去听个具体,都能猜到此刻禁区外是怎样各路对峙,兵荒马乱的情形。
某个瞬间,他伸手,才要将玉简扯下,就见本命剑在半空中横斩一剑,直接将玉简斩得炸开,碎为齑粉,顺势在他虎口处贯穿出一个逆行的十字。
鲜血喷涌而出。
她的剑意,好像更上一层楼了。
楚明姣隔空冷然望着这一幕,下巴抬着,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少管外面的事,多管管自己。”
“再只守不攻,就等着被困在这里吧。”
说话间,本命剑顺势而起,却不似之前那样大开大阖,而是顺着她的方向绕圈,绕到一半时,无数剑身残影分裂出来,寒光湛湛,吞吐着锋芒,这些剑影化为阵,朝江承函围过去。
她动起真格来,距离化神期,其实也就一步之遥。
差并不差在对剑道极致的领悟上,而差在天生,差在神灵之躯上。
江承函没被她的话激起情绪,但却知道,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不能被困在这里。
界壁控制在监察之力手中,此时此刻,山海界的人通过界壁通往凡界,不是求生,而是送死。
有远古时的前车之鉴,监察之力本就没有感情,它绝不会心慈手软,山海界在它的认知中,就与当年那些本应顺应自然死去,却仰仗神灵的力量而苟且偷生,最终导致三界遭劫的凡人一样。
绝不容许当年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这就是它存在于世的全部意义。
剑阵成形前,两人开始近身搏斗,楚明姣拥有这世间最锋利的灵剑,在战斗中一惯横冲直撞,不按常理出牌,剑气足以推平一切。江承函却恰恰相反,他十分擅长控场,拥有妙到毫厘的技巧,不知不觉间,一切顺着他的节奏走。
凭借着生生不息的神力,起先,两人还斗得个旗鼓相当,到了后半截,楚明姣剑意节节攀升。
她很久没这样酣畅淋漓与人打过一场了。
江承函已经架起了琴。
他而今是琴修。
楚明姣很看不得这一幕,每次看心里都会无端涌起一种酸涩,她忍着这股劲将成形的剑阵丢过去,于此同时,江承函手指下第一串音符如流水般缠绕过来。
不疾,不徐。
温和得近乎没有力道。
和从前流霜箭矢的攻势根本没法比。
楚明姣听他说起过,他现在曲谱弹出来,也拥有着攻伐之力。
江承函不是个自负的人,能叫他这样说,这攻伐之力想是不弱。
但许是太多的琴修例子在前,叫她没有抱以重视,又或许她本身骨子里就充斥着冒险的因子,她想让他被剑阵困住,再为外面多拖延一点时间,当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准备用身体硬接。
这样,她就能在江承函躲避剑阵时,再次近身,将他逼进去。
电光火石间,江承函蓦的将琴一推,飞跃到楚明姣眼前,那个时候,琴音的力量已经在她肩头炸出一蓬血花,下一刻就要生生切进骨头里,被他抬手拍散。
他的手掌被这段反噬灼烤得血肉模糊,指节直接折断。
楚明姣终于如愿以偿,拥有近身重创他的机会。
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是不是?”江承函问她。
她情愿不要这条胳膊了。
楚明姣要把唇肉要出血来,其实这个时候,他们挨得前所未有的近,本命剑半举着,直接能隔着一件衣裳,对准他胸膛之下,心脏的位置。
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意涌上心头,那出自本命剑本能,这种本能叫剑身都跟着颤动起来。
江承函现在没有防备,连层神力护罩都没有。
斩下去。
一剑,只要一剑。
……
凡界四十八仙门,山海界五大世家里,这么多年,杀道侣证道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楚明姣甚至能听到本命剑一声声的诱惑与引导。
——你真的不知道剑心为何为碎吗。
——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你难道不想改变现状,不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很无能吗。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既然兵戈相见,就是敌人,面对敌人心慈手软,是大忌。
他自己犯了忌讳,不能怨别人。
楚明姣最终闭着眼,恶狠狠地将江承函推远,自己也连退了十几步,她半身支着剑,气息紊乱。
而就在这时,本命剑剑气像是个戳破的泡泡,开始疲倦,甚至隐隐有衰竭之兆。
油尽灯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可是按理说,怎么会?
不可能的啊!
她察觉到不对,伸手将法诀从袖口中拿出来,一看,脸颊上因为战斗而上涌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衬出苍白一片。
只见她的掌心中躺着小半片薄薄的法诀纸,悄然地燃烧着。
但那火已经烧到了边缘,如风中残烛,眼看着就要熄灭。
楚明姣甚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谁自作聪明做了这么一件事,她颤动眼睫,去看很快就要从剑阵边缘闯出来的人,名为冷静的面具被掀开,眼眶中涌出不受控的惊慌与无措。
她不知道法诀透支之后,自己是个怎样的状态。
也没法去想,江承函如果看到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半晌,楚明姣蹙着眉,收剑就要走。
第68章
没了法诀纸,后面也根本没法打下去。
江承函破阵而出,却见天地间剑止风停,云掀雾涌,俨然是渐然归于平静的趋势。
他深知此刻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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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的事是什么。
禁区外,神主殿与五世家的对峙不知进行到了哪一步,但他如今人心尽失,神官与神使们不会出全力对抗五世家的人。汀墨那边寡不敌众,如果他被俘获,那封锁界壁这事,还得他亲自出手。
理智告诉这位神灵,他应该立刻出禁区。
可毫无理由的中途止戈休战,还是在如此大事上,不是楚明姣的作风。
她走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连背影都显得匆忙,却不用灵力。
好像身体已经透支力竭到,只要再用一点灵力,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承函不禁皱眉,这种层次的博弈,你说全身而退,一点伤也不受,那不可能。
可他下手很有分寸,多数时候,都是躲避防御为主,不硬接本命剑的招式,实在被逼得招架不住了,也会反攻,但力道不足以重伤她。
他宁可自伤,也不伤她。
本命剑,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江承函如惊雪落地,跟在楚明姣身后追了几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强行止住她的步伐,凝声问:“怎么了?刚才伤到你了——”
他疑问的尾调都没能发出,就生生止住。
掌心下,那截细骨伶仃的手腕在细细地颤抖,温度高得能灼人肌肤。她不愿回头,只是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话语竭力克制得平静冷淡:“再不松开,你苦心筹划如此久,要将我们永久留在这里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连用话语激他离开都用上了。
书中皆言,人在经历一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时,总会提前有所预感,以前,江承函从未将这话当真过。
直到现在,捏着她抖颤的骨骼,他竟真从心底无由来地蹿出不详的预兆。
江承函不动声色掀眼,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怕她急着挣脱似的,另一只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手落在她肩头上,借着这样的姿势,半强迫地将人扳过来,面对自己站着。
“我看看。”
楚明姣很不配合,原因无他,法诀纸已经彻底烧尽,只剩点燎人的火气还艰难撑着。
她一身剑意,一身修为如潮水般汹汹来,也被汹汹抽去,无力感深入骨髓,紧随其后的,还有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尽数搅碎。
她牙关紧咬着,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呕出血肉的碎末出来。
才经历了一场战斗,楚明姣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沾了雪水,湿津津地贴在鬓边,两侧发丝垂下来,稍一低头,就全然遮住了脸。
一副刻意不叫他看的模样。
江承函顿了顿,手指搭在她下巴上,预备强行叫她抬头,却陡然被她伸手拍开。
清脆的一声响。
四下俱静。
“神主殿下,你对谁都如此多管闲事吗?”楚明姣忍着腹中的灼痛,一字一句,说出的话真比刀子还扎人:“你觉得,我们如今这关系,上一刻操戈相向,下一刻又故作情深,当真合适吗?”
她讥讽:“你学了变戏法吗。”
江承函唇抿得如刀,脚下步子却不动,对这些话语尽数置之不理,只是好言好语的温和招式如今看来不管用,他于是换了一种。
只见他指尖凝出神力,神力化为柔韧的海草,将楚明姣双手反剪着捆起来。
这个姿势,楚明姣顿时又羞又怒,但怕自己被看出端倪更不好脱身,只得忍气吞声受下,强忍着没有抬眼瞪他。
“江承函,你小人。”她低声骂。
战前,战时,战后,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楚明姣,性格天差地别。
“我们如今关系怎样?”江承函眼也不抬地问:“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即便坏到操戈相向,他们也是道侣。
神灵面对外人冷淡,面对楚明姣,多数时候温柔体贴,但再好的性格,也总有被惹得不行的时候。
换句话说就是,楚明姣太不叫人省心了,每每两人僵持不下,眼看她上蹿下跳无法无天,他也会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捆住她。
耗干她的精力。
她能安生好几天。
“山海界与凡界的事,随你说,随你骂。”江承函眸色微冷,手下动作却不停,拨开她倾垂下来,遮住脸颊的发丝,说:“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什么牵连?”
任何骂名,他都认了。
唯独因此而去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他不懂,且不能接受。
特别一再拿着这个说事的人,是楚明姣自己。
从前分明是她亲口说,一时恼恨,气劲上头时说的话,最为伤人。一句话,便叫多少感情都散淡了。
而今离神诞月,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不到。
一个月后,深潭的事得以平息解决,他们的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只是现在不是惩罚兔子的时候。江承函浅浅吐出一口气,终于见她不再挣扎,泄劲的动作都透着股荒唐颓然之色,像迈进兽夹中引颈受戮的幼兽。
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回,江承函顺利用手指抵着她下巴,将那张美人脸抬起来,一面凝凝神,声音和缓下来:“你别闹。乖一点,我看过之后,就放你走。”
楚明姣想闹都闹不成了,法诀纸的效果已经完全过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的反噬入侵,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像个任人摆弄的提线人偶,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了,唯一的冲动,就是想吐。
想将身体内脏都吐空。
江承函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
那张被他强行托起来的脸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额心与鼻梁上缀着黄豆粒般的汗珠,皮肤都被泡开了似的寡白,唯独两侧脸腮通红,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眼尾也赤红,几欲滴血。
江承函瞳仁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姣姣!”
他立刻将人揽住,神力顺着她的经络游进身体,一遍一遍地寻找病症的根源,可哪里都是好的,经络完好,五脏六腑更没什么不对。
圣蝶察觉到本源的贴近,也跟着在她额心现出印记,温热纯真的神力灌输进身躯。
都没有用。
楚明姣就那样当着江承函的面,流出血泪,不止眼睛,她的鼻腔里,嘴里,都一股股涌出鲜血,一时间没有停止的趋势。她俯身开始咳嗽,呕吐,身体止不住颤抖,动静大到骇人。
滚热的脸颊贴在自己掌心中,时隔十余年,江承函再次在她身上尝到那种提心吊胆,窒息般的滋味,他手背浮出青筋,在她耳边连声问:“究竟怎么了?”
楚明姣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字音。
脑子里唯有两个念头。
——来之前,苏韫玉突然抱了她一下……
——今天躲不过去了。
江承函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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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广,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本领,既然不是外伤,剩下的,逐一排查,怎么都能查到本命剑上去。
她阻止不了这种情况下的江承函。
他会用神灵之力强行叩开她的灵识,查看本命剑的情况。
情势也确实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江承函见她死也不说话,深深皱眉,神力化为丝再次潜进她的身体。
这次不再查外伤,径直往最为隐秘的灵识里潜去。
灵识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原本需要费些时间,可得益于他们的身体早已全然契合,没过多久,他就查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江承函脊骨僵直在原地,明明四下俱静,耳边却传来一阵接一阵呼啸的杂音。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眼前一幕是真实的。
楚明姣的灵识中悬着一把剑,这剑缩得只有巴掌大,锋芒四溢,流光湛湛。可仔细一看,不,都不需要仔细看,剑身遍布的裂痕已经藏无可藏,由上至下贯穿,满身蛛纹,完全碎尽了。
江承函有极佳的眼力,任何灵器,只消一眼,就能辨别出状态。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柄废剑了。
大概又是人生头一次,神主由衷希望,这是一场幻境,是楚明姣太不讲良心,记吃不记打,专门捣鼓出这一场戏对付他。
好叫他尝尝真正的锥心之痛。
“本命剑怎么了。”
江承函触了触她的脸颊,声音轻极,贴在她肌肤上的指节却冰凉,颤抖,明明亲眼所见真相,可不愿相信,非要听见她的回答才算数。
楚明姣贴住他颈侧靠着,几乎能听到这具身躯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的心跳慢得要停掉。
明明是已经平静接受了的事实,他这么一问,她又不可遏制的觉得难过起来,一张嘴,却吐不出任何话,只有血块。
本命剑自带的法诀,损耗的是自己的命数与潜能,效果好,但后作用亦不小。
脱力之后极尽难熬。
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江承函不问她话了,也不管禁区外是个怎样的情况了。
他好似真成了雪地里的魂灵,楚明姣每次弯身吐得稀里糊涂,身上时冷时热的痉挛,他便叩开她的齿关,给她喂下一颗药丸。
或许这反噬也有个时效,或许是这些价值连城的药丸起了作用,楚明姣的情况渐渐好转。
她想说话,江承函凑上前听,却见她唇瓣一张一合,他接了满手的血。
温热,粘稠。
这是她正流逝的生命。
白色魂灵染成了血色,江承函看着指缝间的血,呼吸凝滞,眼里常年堆聚的玄冰被敲碎了,横亘着悬浮,冒着冷气。
那冷气不是对别人的,而是自己的。
楚明姣终于缓过来一些,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内,连天生挺直的背脊都快弯折下去,眨了下眼,默不作声地从袖口掏出干净帕子,摁在他指缝上。
才动了一下,就被他捏住手指。
“什么时候的事。”江承函看着她,喉结颤动:“多久了?”
楚明姣答得诚实:“十几年前,但那时候不严重,今年才发作得厉害一些。”
“你从未想过和我说。”
“对。”
“为什么?”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方才的一番折腾,她的眼仁和沁了水一样湿漉漉,还没完全缓过来:“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你我都是一样固执的人。我们理念不一,我挂念山海界,你挂念凡界,可最后谁也不会退让。将伤口揭开,你会囚着我,困住我,想尽各种办法让我疗伤,让我远离凡界与山海界的纷争。”
“但我不愿意。”才好一些,就一口气说这么一长段话,她顿了顿,江承函又送来一颗药丸,她就着他的手指咽下,接着说:“我的家在这里,纵使天下人都认为它该死,我也要为它搏一搏。”
江承函指节收拢,这位凛若冰霜的神灵受不住似的抬起下巴,径直打断她:“你如何为它搏?你为它搏取生机的方式,就是明知剑心受损,还一再贸然动用它,甚至掐出法诀,生生撷取自己的生命?”
“你如今的状态,与深潭拼完,还能有活路吗?”
楚明姣沉默了会,道:“古来之事,从来只看结果,不论牺牲。”
“那我呢?”江承函胸膛起伏了下,倏地抬睫,问:“你下这种决定时,可有想过我?”
他这一抬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尾竟被胭脂色染红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一次也没有。
楚明姣翻身半坐起来,就着面对面的姿势去看他,眼睛黑白分明,语气软了些:“江承函,我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你天生就是神灵,生命亘古长久,可我只是个凡人。你不是也早就知道吗,终有一日,我们会要面临离别。”
女孩脸上又有了血色,一派的纯真明艳,说的话却句句诛心。
一个字都不能听。
不能深究。
她究竟知不知道……
楚明姣无知无觉,从地上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裳,认真说:“你就当我生来不羁,长有反骨,永远辨不清真情实意。现在,我要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请你不要拦我。”
说着,她转身朝禁区外走去。
江承函没有拦她。
她脚步不快,脑子里想的事很多,最后却通通停下,只剩一个念头:从头到尾,江承函没问本命剑因何破碎。
不是不想问,是觉得没有必要。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
在看到本命剑的那一刻,他就给自己定下了罪。
楚明姣最后还是回了下头,她往身后瞥,发现神灵长衣扫地,仍坐得端直,背影挺括。世人敬他,畏他,连愤恨都是悄悄的,不敢声张,偌大的潮澜河,殿宇上千重,可除了她,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此时此刻。
他整个人好像快要被自责淹死了。
楚明姣咬咬牙,踏出了禁区,禁区的藤蔓门外,苏韫玉和宋玢正疾言厉色恐吓汀白和春分,宋玢一边外里瞭望,一边威胁苏韫玉:“你要是敢拿她本命剑……的事来骗我,你就真完了,咱们兄弟没得做。”
苏韫玉躁乱地扯了下衣领,沉声:“我拿这种事骗你,我脑子进水了?”
这倒也是。
宋玢和苏韫玉暂时休战,准备强闯,下一刻就看见了从禁地里出来的楚明姣。
宋玢顿时眼前一亮,和蜂蜜似的围着她转了一圈,连声问:“没事吧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刚才苏韫玉和我说,你本命剑出事了,这怎么回事,到底真的假的啊……”
他话没说完,脸就被楚明姣推到一边,到了喉咙口的话全部止住。
楚明姣看向苏韫玉,后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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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神色如常,上前几步,耸耸肩问:“伤势都处理过——”
话还没问出来,就眼见着楚明姣额心中圣蝶的印记璀然亮起,她眼也不眨,顺手抽走汀白腰间的长剑,只听一声出鞘剑吟,长剑在她掌中转了一圈,竟以剑柄为发力点,径直斩在苏韫玉胸膛上。
她的灵气尚未完全恢复,这一下用了圣蝶之中的神力,不伤人肺腑,皮肉伤确实实打实的。
苏韫玉捂着胸口闷哼,连着后退好几步,边苦笑着举手头像,边认错:“你来真的啊,疼,疼!”
楚明姣看都不看他,将剑丢给汀白,自己面无表情地掠向界壁的方向。
潮澜河如今漫山遍野,皆是人影。
宋玢见还来了这么一出,气氛又极其可怕,也不敢吭声,光跟苏韫玉挤眉弄眼,跟着楚明姣往界壁那边赶。走到一半,脑袋里骤然荡出一声碎响,那声音宏大,还伴有回音,像某种不可置信的嘶哑质问。
他捂着后脑勺,嘶了一声。
同样有反应的是天青画,它在宋玢的袖子里变得滚热,宋玢被烫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将小小卷轴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于此同时,天青画的声音也在脑海中回荡。
【奇怪。】
【神主居然对监察之力出手了。】
第69章
这话才说完,宋玢都没回过味来,天青画又咦了一声:“不对,神主一边对监察之力出手,一边又——这是准备再关一条界壁?他这态度,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这话宋玢听懂了,脸色一下凝重起来。
可能是神物天生对神物感兴趣,天青画才苏醒,骤见这种“同类相残”的局面,心里被勾得痒痒,它憋了一会儿,怂恿宋玢:“我们偷偷掉个队,去禁区里看看?”
宋玢看了看前头不远处的楚明姣和苏韫玉,被它看热闹的语气弄得眼皮一抽:“神物打架,我去干什么?还有,禁地需要腰牌才能进。”
从前老大祭司和二祭司进去,都需要神主点头首肯。
天青画循循善诱:“你难道真不好奇这里头的纠葛?我可和你说过,监察之力死守规矩,它绝对是站在凡界那头的,神主对它动手,就证明与它观点不一,但看情况,神主也不像是为山海界谋活路的样子,那他到底想干嘛。”
这一句,简直说到宋玢心坎上去了。
“至于禁地,你跟着我,还能进不去?”
天青画再怎么窝囊没真本事,在神物里吊车尾,那也是神物。进个禁地,难不住它。
宋玢在原地站住,眸光疯狂闪烁,他给自己套上了层层防护的灵器,末了不放心,还想给自己贴上符篆,却被天青画轻飘飘制止了:“还是别贴了,我好心建议你将灵器也取下来,等会进去,真遇上神物对决,这些东西会在瞬间炸开,你没被神力弄死,也要被反震之力炸死。”
宋玢“嗬”了一声,抖了抖满身灵器,不太相信地开口:“这些可都是顶级灵器,能抵化月境修为,足足十二件,全部炸碎?”
他没见过神物对决的场面,现在一听描述,唯一能想到的,是楚明姣的本命剑不惜一切下死手的时候,可能会出现这种惨烈的情景。
“那我现在进去,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天青画卷轴在半空中铺展,它看热闹心切,当即说:“有我呢,他们打架,我掺和不了,自保总没有问题。你到底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
宋玢咬牙,现在两道界壁前,五世家的人基本聚齐了,山海界有名有姓的人物都现身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能借着天青画前往神灵禁区弄清事情原委的,现在可只有他一个,说不好,能阻止江承函抹除界壁。
一人一画飞快穿过进去的藤蔓,果真没遇到阻碍,他们一路往神力波动的深处挺进,期间,宋玢问天青画:“你现在完全苏醒了?能一长串一长串说话了?”
他心里憋着的疑问可太多了。
天青画又不说话了,它好像只对“神主和监察之力打起来了”这件事感兴趣。
宋玢一下醒过神来,感情它之前都在装死,气得他连着谴责了一路,说亏他之前还想方设法地跑凡界,跑荒州为它恢复力量。
后面天青画听不下去了,它咳了一声,听着呼啸的风,感受越来越接近的神力波动,好声好气地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哪件不是有关远古,有关神物的。再说,我也不没全然忽视,有些能回答的,不是都回答了吗。”
“你们人族做错了事,会受到惩罚反噬,我们神物,也有自己的规矩。”
“你看两任神主就知道了,他们的一个决定,影响了多少生灵。就拿这件事来说,他站凡界,还是站山海界,都会有无数人为此牺牲,他在满地骨血中,连自己的决定是错是对都不知道。”天青画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当然,我不是为他说话。”
可惜这番话,当事人没能听得进去,因为他们的前方,就是天青画口中,神物打架的现场。
偌大的天地间,飞雪逆风而上,形成数千里直流的白色雪瀑,远处的稻穗,花卉,那棵十几人合抱的常青树,天地间所有活物都被连根拔起,引发山崩地裂之势。
宋玢捏紧天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青画也诧异:“看样子,不是普通的争执啊。”
怎么像是要不死不休一样。
“天上是什么。”宋玢定定神,眼睛才从冰雪之境上挪开,就看到了另一面的景象。
与雪瀑崩塌之相对峙的,是九根横亘天穹的锁链,那锁链从一头牵到另一头,响动时发出的叮当之音,像是直击心头的叩问,无尽地回荡,颇有囚困万物之势。
只是看一眼,人的心里就敲响了警钟,拔腿就跑成了唯一的本能。
天青画看了一会,回答:“是监察之力的真身显化。”
“看。”天青画化出一支藤蔓,往雪瀑旁边一指,说:“神主确实在封界壁。”
宋玢一下腿都不抖了,他倏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面巨大的投影显现。
如今潮澜河两条界壁的位置,被人海涌满了,从高处俯瞰,漫山遍野,甚至连浪潮边都是排着长龙的队伍。
这个角度,人群和蝼蚁一样渺小,在这种动辄崩碎虚空的异象面前,这两方任意抬抬手,他们就能被毫不留情地抹灭。
也确实是如此。
就在天青画话音落下之后,这漫天雪色果真有了动静,它摇身凝作一只巨大的手掌,这手掌虚影大到几乎囊括天地,径直朝界壁压下去的时候,人是根本生不出反抗之心的。
可即便如此,山野人潮之中,还是有许多道人影纵身飞出,硬着头皮,抵抗着本能,抱着必死之志飞迎上那道掌印。
五大家的家主,少家主,长老,楚明姣,苏韫玉,还有那些他熟悉的,或是下意识觉得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具体人名的人。
雪掌印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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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他们,它轻巧地一拨,浩荡长风将这些人拂开,叫他们天女散花般跌落回人群。
自身掌势却不停,对准其中一条界壁,巨大的吸力喷薄而出,已经进入界壁的人便如水开捞饺子一样被从里面捞出来。
这一幕,连横亘在天地间的锁链虚影都看不下去了,其中一根纵向刺出,想要插手干预,来路却被那条从天尽头挂下来的雪色瀑布拦住,有心无力。
宋玢看得眼眶一热,他捏着拳头就往冰雪殿里冲,一脚踢开了殿门。
天青画连着诶了三声,连阻止都没来得及。
“江承函,你在做什么?!”
他怒得声音都哑住,殿门经受这么一脚,在眼前大敞开,却见里头江承函背光而立,摘冠披发,着一件薄衫,长衣落到地面上。
他没料到还有人闯进了禁区,像根本不能见光一样,衣袖一挥,下一刻,宋玢人被重重甩出去,殿门“啪哒”一声在眼前重重合上。
“滚开。”江承函冷声道。
宋玢从地上爬起来时,还懵了一瞬。
方才匆匆一瞥,便能窥出里面的人病骨支离,不成人形。
那还是江承函吗。
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天空的虚影中,源源不断的人被从界壁中吸出来,一脸茫然地摔回人群,他们是最先进界壁的一群,很多都还是孩子,满脸稚气。
宋玢咬牙,再次冲上去,只是这次任他再怎么踹门,都踹不开冰雪殿的门,他只好用拳头锤,声音咬牙切齿:“……连孩子都不放过,江承函你还是不是人?”
“你让他们走,我们留下来。我们留下来行吗?”
江承函再没有出声。
直到天空中异象逐渐消失,先前进去的人被扫出来,那只足以兜天的掌印潮澜河满山人怔怔看着这一幕,半晌,有人绷不住掩面而泣,而飞快镇定下来的一些人,甚至都来不及悲伤,全部扑向唯一的那条界壁。
好在,那条界壁还在。
与此同时,冰雪凝成的掌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消失。
宋玢胸膛骤烈起伏,后背衣裳已经被方才那一幕惊得冷汗涔涔,天青画完全回过神来,卷轴展开,催着他快跑:“我是让你悄悄地来,没说可以这么莽撞,你这就叫真正的送死!”
临走前,宋玢仍是愤愤,他看向那扇被冰晶固封的门,恨然高声说:“原来不管五世家怎么说,我和楚明姣心底对你总是存了一份相信,哪知我们根本是在自找借口。”
“楚明姣被这事逼得剑心破碎,多年苦修付诸东流,你反手就将界壁抹除——”做了多少年的翩翩君子,刻薄的话极少说,再过分的也实在说不下去,顿了顿,他道:“我真是看走眼了,可笑从前竟真心把你当做朋友。”
剩下那句“楚明姣竟真心将你当爱人”在他唇舌上转了转,终究咽下去了。
这会三大神物万年难得的聚在一起,天青画不欲寒暄,裹着宋玢就走,俨然一副“我这就走,我什么也不参与,哪边都不站”的样子。
好歹也是神物,这个时候卷进来,会叫本来不明朗的战局更为扑朔迷离。
天穹之上的九道锁链抖动着,没有对这一人一画出手。
天青画带着宋玢奔出禁地,一边数落他鲁莽,看不懂形势,不怕死,一边忍不住往后悄悄看战局情况。
宋玢也看,但他没有神物的神通,只能瞧见一层白茫茫的雪色结界,隔绝了一切。
天青画能看到更多。
冰晶宫殿中,那扇门终于开了。
这一任的神灵长发长衣,皆垂到地面上,水一样游动,天空中飘下鹅毛般的大雪。他瘦得离奇,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只唯独能见到他从自己肩胛骨的位置生生抽出了一截锁链,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天青画看清楚了,那锁链上刻着古老的符篆,时明时暗地闪着光,像人一样吐息。它不甘于某种不受控制的局面,长蛇似的扭动,可仍是被那只手攥着,从自己的骨血中拽了出来。
这锁链,是监察之力的本体。
天青画凝出神力,多看了一会。监察之力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好看的,它的视线着重落在这任神灵身上,越看,越觉得不解。
宋玢疑惑地看面前这张恨不得伸长脖子的画轴,问:“看什么呢?这么快就打出胜负了?”
天青画顺口答:“还没正儿八经打,真打起来,就看不了了。”
它是第一次见到这任神灵,可睡了这么久醒来,可能是脑子里亘长糅杂的记忆没能跟得上……它分明记得,监察之力只有完全掌控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深入骨肉里。
监察之力怎么能嵌进神灵躯体里呢?!
它怎么做到的?
禁区里已经罩上一层真正的结界,天青画被迫收回视线,它盯着江承函看了最后一眼,很是困惑:“这任神灵,怎么会,如此虚弱……”
闻言,宋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别的神物两两对决,那是王不见王,相见就天崩地裂地打,这位神物倒好,一睡睡到天昏地暗,醒来不知今夕何夕,人家还没打呢,就只能顾得上抱头鼠窜,完了丢下一句,怎么神灵这么虚弱。
===
神灵禁地里,肉眼可见的一切事物都碎为齑粉,冰雪殿成为断壁残垣,很快连石基也看不到了。
锁链如利刃般刺出,被风雪制住,巨颤乱响。
世间万物繁衍至今,三界只出了三样神物——神灵,监察之力和天青画。其中,又只有神灵,最为特殊,也最为强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祂才是真正能决定人族走向,族群兴衰,万物生死的那个。
它自身陷入沉睡也有许多年了,才醒来就遇上了深潭异变的事。当时已经填潭的苏韫玉被这位神灵强行救下,这让监察之力直呼荒唐,透过这一幕,它甚至能立刻联想到远古时发生的那些事。
不也是因为神灵的纵容吗?
不也是因为神灵的心软和偏心吗?
监察之力怒不可遏,当即对上神主,原本以为他会如何反抗,谁知他竟一声不吭,受罚,受缚。
可,也许是因为一再用神灵加固封印镇压深潭,也许是救下楚南浔真的耗费了许多神力,在它对神灵施加极致残忍的刑罚时,神灵已经处于一个虚弱期了。
它索性就以监督之名,久驻在他的身躯中。
这么长的时间,长达十几年,它自认已经看清了这位神灵。深知他有本不必要的善心,做事会显得优柔寡断,很多时候,情愿自己点灯熬油地改变情势,也不对手底下的人施以严重的惩罚,但这些都无伤大雅,真正叫人头疼的是,是他的道侣。
这位神灵,按理说应该不通情爱,可是偏偏,他却有道侣。
还不是逢场作戏的那种。
楚明姣这个女子,掌有本命剑,身后又有楚家与江承函撑腰,行事肆无忌惮,生平最爱破坏规则,对未知的事物永远抱有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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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奇心。
它都想不明白,江承函在她身上,怎么能栽得那么深呢。
神灵也不以色取人啊。
哦,除此之外,楚明姣的生命力也十分顽强,深潭挑死挑活,却次次放着现成的本命剑主不选,转而去选什么楚南浔,苏韫玉。
真叫人匪夷所思。
可日常想归想,监察之力对这任神主,是趋于满意的。特别是近半年来,至少在深潭这件事的立场上,他们是达成了一致的。
所以它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楚明姣来一趟,剑心碎裂的事一暴露,江承函立刻就翻脸了。
他居然想要彻底震碎它,就和抹平界壁一样抹平它。
简直是疯了。
天幕上,锁链狂响,风雪之势却半点不减,漫天雪影都化作各样神通,从四面八方席卷着撞向锁链,一根碎了,又撞一根,那种铺天盖地的情形,颇有不死不休之势。
浑厚冰凉的声音响彻天际:“江承函,身为神主,你因情乱智,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忘了上一任神灵的下场吗?”
“你也想彻底烂掉吗?”
江承函静立在从前常青树的位置,面颊因为身体里翻涌的血气而涌现潮红,衣领下的肌肤却仍透着冷色的白调,瞳仁乌黑,那样冷然望向监察之力时,整个人有种压抑到极致后不管不顾的妖异之态。
对这样的指控,他恍若未闻,针对监察之力的攻击却从未停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监察之力被动承受,落入下风。它的力量本就不如神灵,先前只是神灵一直处于虚弱期,两人达成共识,他不会真大动干戈和它拼命。
他现在要抹除它,那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监察之力疲于应对,九根锁链,它已断三根,江承函也不好受,指骨紧绷,因为忍耐而泛出骤烈的白。
见状,监察之力偏要极尽言语刺激,让他彻底清醒过来:“神与人本是陌路人。你因楚明姣,被凡界臣民看做存有私心,又因凡界之人所为,叫山海界臣民对你失望心寒,众叛亲离,人心尽失之时,只得来他们一句不该真心对你抱有期望。”
“若一开始,就做个不偏不倚,不存私欲的神灵,谁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
江承函不为所动,半晌,他亲自出手,一指点在半空中,衣袖猎动时,监察之力的第四根锁链应声而碎。
做完这些,他低低咳一声,用指尖将溢出的血丝揩去了,轻声说:“原本,没有打算在这个关头与你交手的。”
只一声,就叫监察之力脑袋轰隆一声。
如果它是人,现在该是头皮炸开的状态。
“什么意思。”
江承函掀了掀眼皮,监察之力一直觉得这位神灵太过温柔,总给人沐如春风的感觉,直到现在,才发觉他眼里不含笑时,原来凉薄清冷到极点。
仿佛能直接宣告一个人的死期。
他漠然陈述:“与深潭对决,需要庞大的神力支撑,刚开始,我确实不想在大战前与神物交手,两败俱伤。”
“……可你实在管得太宽了,叫我做了许多不喜欢的决定。”
监察之力懵了,它怔住足足一息,怒声质问:“你竟认同他们的观点——深潭里关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知这几万年,深潭里的东西到了何种程度,你现在放山海界的人离开,就是给凡界留下隐患。一旦失败,没有他们的骨血加固封印,凡界连万年的安宁都保不住!”
它怒目而视:“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明明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江承函十指凝冰,拽住了天穹上第五根锁链,同时给出回答:“从未改变过。”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叫山海界百万条生命为深潭陪葬。
如果没有秽气外溢,又被四十八仙门丢回来这一出,深潭不会提前沸腾,在深潭彻底冲破封印之前,神诞月会先到来,他的神力得以填续充盈。
他历经尝试,借由神力,编出了完全契合本命剑的战斗曲谱,楚明姣与他配合,两人的战斗力会攀上新的巅峰。
还有这些年,他任由神主殿大肆宣扬神灵事迹,出行威仪隆重浩荡,排场铺张,不是真心喜爱这些,而是为了收集三界信仰之力。好在,这么多年下来,也真收集了不少。
如此一来。
楚明姣与五世家在明,他在暗,纵使前期为瞒住监察之力,不得不封死每一条界壁,叫山海界所有人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可真到了最后时刻,还有天青画。
它作为神物,只有一样功能。
一样,就足够了。
届时,木已成舟,除非是监察之力没有一点脑子了,情愿与腐烂的神灵为伍转过头来对付他们,那么他与监察之力之间的这一战,可以避免。
处于神诞月的神主,监察之力,本命剑,信仰之力,天刃和无数真正想要解决深潭,愿意站出来出一份力的修士,若是这样,还不能抗击深潭,那么就算再等上一万年,也依旧成功不了。
江承函知道,楚明姣心里会不好受,前面十三年难熬,后面这半年,更难熬。
可他将楚南浔还给她了,苏韫玉也保下来了,宋玢更是天天围着她转,逗她开心,再难熬,也就是这六个月,一百八十个日夜。解决深潭之事后,她怎么生气,怎么闹,他都受下。
监察之力怒极了,冥冥之中,又觉得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所以你……之前叫侍从抹除界壁,又在方才,我准备将他们传送到灵流聚集之地时将他们拉出来,抹平界壁,对我发难,是早知道我掌控了界壁。从前种种事,都是做戏做给我看的?!”
至于仅剩下来的那条界壁,它还没来得及出手,等它被打散,界壁自然也就恢复正常了。
它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江承函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它,徒手捏碎了第五条锁链。他俯身重重喘息,天地间锁链碎裂之音紧随其后,声声不绝。
监察之力却能从那张渊清玉絜的脸上,看出一行字:
【不然,你以为呢。】
监察之力一边与他的掌劲抗争,躁乱地在虚空中盘旋蓄力,一边搜肠刮肚,寻找可疑之处,半晌,喃喃道:“流霜箭矢……流霜玉,当年苏韫玉,也是你救下来的?!”
江承函没有否认。
疯了,都疯了!
监察之力高声直呼:“你为何这么做!前任神灵之事,还不够叫你引以为戒吗?你究竟怎样想的。”
江承函终于抬眼正视剩下的几根锁链,前面一番攻势,看似是他稳稳压住了监察之力,但其实他的神力因为各种事情,一直处于匮乏空缺的状态,这次和它硬碰硬,当真是两败俱伤。
他已经力竭。
“万物自有生死命数,可于我而言,人多人少,皆我之民。”江承函唇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说话时,像是掀起一层薄薄艳红,瞳仁里潮澜涌动,惊心动魄:“不因人多而偏私,不因人少而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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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诞生以后,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因深潭,因民意压迫而死。这就是我的意思。”
这是神灵真正的意志。
他也曾犹豫,昼夜难安,怕因自己行差踏错而误苍生,所以他第一次忍不住救下楚南浔时,二话不说便受了罚。可这么多年过来,早已有了自己的决断。
江承函停下脚步,望着剩下的四道锁链,缓缓闭眼:“神灵永不受缚。”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灵。”
监察之力既惊且怒。
原来,从一开始,事态该如何发展,他心中早有决断。
只它一件神物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江承函闭眼时,漫天飞雪停下,禁地结界内,白昼变为黑夜。
再睁眼时,他满头乌发变作银丝,额间点缀着一粒鲜红的朱砂,整个人被拢在一团朦胧雾色中,随着步伐的靠近,监察之力终于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受控的臣服之感。
是神物面对更强神物的本能。
这种本能,它头一次在江承函身上感受到。
监察之力仅剩的四根锁链齐齐抖动起来,拧成了一股,它凝着这道不断逼近的人影,说:“而今抹杀我,都需要用上神灵真身,你这种状态,后面与深潭对决,即便险胜,自身也没活路。”
监察之力这话原本是危言耸听,刻意往严重了说,就是宁死也不肯叫这位一意孤行,置苍生大义于不顾的神主好过。
可谁知江承函步伐真在半空中顿住。
他手指微动,便有无数飞雪化作蛱蝶飞向四条锁链,薄若蝉翼的翅膀展开,尽数覆在锁链表面。远远看上去,像才染了血色的锁链上被涂上一层新漆。
静望着这一幕,神灵接着朝监察之力真身的方向走,浓雾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像君王防人窥视的面纱。
楚明姣的本命剑碎了。
那个满心满眼是本命剑,从小到大的磨砺不曾懈怠过,无数次以身涉险,以求突破,抱着本命剑能笑出两个小小梨涡的楚二姑娘。
这十三年,她是如何过的。
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燃着法诀纸与他缠斗,将来再抱着必死之心与深潭对战的。
江承函其实很扛不住楚明姣的央求与眼泪,真正下狠心拒绝她的,唯有一次。
只这一次。
他抿着唇,眸色冷如寒霜,在距离锁链一两步的距离时停下来,侧首,屈指轻轻敲了下锁链表面,发出不明不脆一声闷响。
却见从他这个动作开始,凡是雪色蛱蝶覆盖的地方,宛若引发雪崩之兆,锁链节节寸断。
这距离实在太近,近到监察之力终于能透过那层浓雾,看穿神灵真正的本体。
这一看,连消亡前的痛苦都来不及发出,它直愣愣地盯着将江承函额心的朱砂,又去看他背后空缺的一面虚影,张张嘴,溢出不可置信的一句:“你竟——”
第三个字还没出口,话音戛然而止。
监察之力彻底消散了。
江承函这时候,才敛下眼,撑着满脸苍白,回答了它上一句话,语气又清又淡,不见丁点人气:“嗯,不活了。”
第70章
潮澜河处于山海界正中心,占地数千里,一面山脉连绵险峻,灵气馥郁,一面河流纵连,波涛汹涌,云海之中,神主殿与祭司殿两两对望,像两只亘古沉默的巨兽。
天地间诸多异象,皆汇聚于此。
这里数十年如一日安宁静谧,平时只有叼着果子翘着蓬松尾巴的松鼠敢稍微放肆地闹些动静出来,今天却突兀的挤满了人。
从进潮澜河的那几条山道开始,排起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人贴着人,肩挨着肩,一丝缝隙也不留。
无数双眼睛向四面看,不敢吭声,也不敢插队。
最开始有人趁乱想穿过界壁,直接被五世家的人格杀,血溅当场,眼睛到现在还没合上。
人群才彻底安静了。
直到那只巨大的雪色掌印撕裂虚空,直接对最先开启的界壁出手,将那些原本已经逃出生天的孩子们愣生生拽出来,这些人才跟被摁下了开关似的,或瞪大了眼睛,或张着干裂的唇,有些不忍直视这种场面,掩面而泣。
还有生性悲观的,被这连着几日的折磨逼得崩溃了,现在直接拉着自己的亲人往回走。
他们一动,后面的队伍也就乱了。
局面一团混乱。
苏辰和蒋平允站在一边,前者盯着虎口上的裂口看了看,眸光一片深邃,这是方才他飞上去与白色掌印对抗时留下的。
伤是小伤,不足挂齿,但那一下对抗耐人寻味。
“神力果真天生凌驾在灵力之上。”他皱着眉,冷着脸吐出这么句话,又看着不成队形,乱糟糟毫无秩序的队伍,朝身后抬了抬手,干脆果决地下命令:“去警告嚎得最大声的几个,若是不听就原地处理了,杀鸡儆猴。”
若论痛苦,论崩溃,这群山之中,谁能比得过他们?
求生的机会就在眼前,五世家的却一个也没动,是不想活吗?
这些人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今天一定要尽可能将人都送出去。
话音才落,却见楚明姣走过来,说:“别用强的。神主昔日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根深蒂固,都认为他战无不胜,方才那一击,我们反应不及,没能拦下,这让大家觉得再怎么折腾都是无用功,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家再和家人好好说说话,吃顿饭。是生是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苏辰深深凝视她。
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算是知道,楚南浔这个妹妹心软。名利场中绝对的冷静,理智,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如何算计才能为家族获得最大利益这些少家主必备的特质,她是一样也没有。
太重感情,不是件好事。
有些时候,会让人感觉棘手。
比如这时候,站在面前的如果是宋茜榆,她会眼也不抬地摆摆手,吩咐手下人从嚷得最凶的那个人开始清算起,一个接一个,直到人群重新恢复安静。
这就很省事。
毕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苏辰都能拍着良心对山海界每一个人说句仁义至尽。他长这么大,就没这么仁义过。
楚明姣看向人潮中间,五世家的执事们已经上去劝阻了,但没有起到很好的作用,场面仍一发不可收拾,她蹙眉:“我一路从那边过来。现在有一种说法,是说山海界如今出事,根本不是深潭的问题,而是神主与五世家的人产生矛盾了,我们哪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辰深深吸了一口气。
蒋平允也冷笑了声:“可真能想。”
“现在不是能想不能想的事。”楚明姣看向不远处的楚南浔,他怕再出现第二次雪掌印,叫前面一切努力功亏一篑,正在组织世家的长老们布置阻拦的阵法,一时间分身乏术,“我们的人是不是还没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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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壁?”
苏辰直接摇头:“进不了。现在江承函还给我们留了一条界壁,当然也可能是他还没来得及蓄力第二击,可只要界壁在这,五世家的人就不能进去,提前说好有能力的人都留下来战斗,结果才一开始,就都先跑了,这算什么?江承函如果是在观望,见到这一幕,会直接把最后一条都抹掉。”
还有一点他没说出来,但大家都懂。
只要有人先踏入生机中,后面留下来战斗的,心就溃散了。
他们要打一场破釜沉舟的战。
可现在的问题是,楚明姣扭头往后看,最近的人潮离他们所在的山头其实不远,因为现在潮澜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就和行军打仗的队伍一样,可又没有军队的秩序。
那种角度里,有人扭着头高声咒骂,声音很有穿透力:“……你们能是什么好人?狗咬狗一嘴毛,还不如神主可信呢,这界壁当真能救命,怎么不见你们五世家的人先进啊?平常有什么好事,不都叫你们得了吗?!”
“之前哪一次开秘境,不是你们五世家的人一马当先啊?”
这人话音落下,周围一片都静了,每个人的眼神都闪烁不定,沉默地盯着他们这群站在山坡上的人。
民心啊,从来就是这么个摇摆不定的东西。
苏辰额心青筋都气出来三根。
他可以将其中厉害剖开了丢到这个人脸上,可这中间太复杂了,他可以解释,但没法和每个人都解释一遍。
“我去。”楚明姣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加快语速道:“其实我本来也应该去一趟,四十八仙门那边,如果可以,再争取一下吧。还有,界壁不知道给他们传到哪里,最先走的都还是些孩子,我想了想,不太安全,就当去给他们打个头阵。”
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苏辰朝楚南浔那边努努嘴,语气中带着丁点儿讥嘲:“不用去说一声?”
这讥嘲当然不是对她的。
这么多天共事,楚南浔那点面具,只怕早就被揭下了。只是他的这群老朋友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现在配合他演戏,等这事结束,没个情由合理的解释,怕是很难过关……至于宋茜榆,肉眼可见的,已经快忍不住了。
楚明姣走向楚南浔,他和宋茜榆正紧急安排布阵,过程还好好的,可一等商量完细节,宋茜榆眨眼间冷脸,转头就走了。
那可真叫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楚南浔面对楚明姣的目光,颇有点不好意思,等听完她要说的事,没怎么犹豫就点头了。
这对兄妹从小就这样,她象征性来说一声,他再象征性点点头,除了实在有隐患的事他会皱眉建议她不要以身涉险,但也只是建议。
谁都知道,究竟是谁将楚明姣教成这幅特立独行,比任何人都有自己主见的样子的。
“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苏韫玉吃了她一道实打实的攻击,怕再惹她生气,一直兢兢业业站在她身后充当木头人,现在敛了笑,小声道:“时间不多了,我去祖物那边混混,看能不能争取一下。”
想到楚明姣的性子,他又道了个歉:“对不起,二姑娘,这次是我不对,擅作主张,等您平平安安回来,怎么罚我都行,成不成?”
楚明姣理都没理他,目不斜视地拨开人群去了前面,路过他的时候,才发出一声刻意从鼻腔里发出的,重重的冷哼声。
意思是,这事没完。
别指望她这么着消气。
苏韫玉捂了捂额心,又揉了揉还在泛疼的胸口,在心底苦笑了几声。
今天这件事,甭管是从前只把她当好兄弟的苏韫玉,还是现在对她的用心算不上清白的苏韫玉,再来一次,也都还是会这么做。
就算只是哥哥。
去问问楚南浔,他要是知道今天的状况,那张纸,他会不藏吗?
喔。
他会直接撕了。
楚明姣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一路走到已经没什么人的界壁前,她也不多说什么长篇大论的废话,此刻抬眼扫过近前每一张面孔,唇瓣开阖:“我去。”
无数人屏息。
他们自然知道这是谁,不论是五世家,还是潮澜河,都和她关系密切,紧紧相连。
如果今日真是五世家为了笼络人心,推出一个替死鬼来糊弄他们,这个替死鬼也绝对不会是她。
此时,宋玢的声音也传来:“我也去。”
楚明姣有些诧异,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问他为什么,两人在界壁前站定,互相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走进去,刺目的光一瞬间笼罩住他们的身体,随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不是那条像极了乡村小径的石子路了。楚明姣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道光,两人到得比楚明姣第一次出界壁时要快得多,就一刻钟,眼前的白光散去,眼前骤然换了种模样。
凡界和山海界存在一两个月的时差,现在,这边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冻土里又破出新芽,垂柳吐出世间第一抹嫩绿。
孩子们陆陆续续从界壁中走出来,看看手,再看看脚,有的摸摸头,发现头还在,就放松地拍拍胸膛,松了口气。
见状,楚明姣忍不住笑了下,她出了满手心的汗,现在真真切切见到凡界的景象才觉得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让她心底郁气几近一扫而空,打量了下周围环境,对宋玢说:“先安排个地方住下来吧?”
宋玢点头。
说是来探路,其实她和宋玢两个,对凡界是睁眼一摸瞎,什么都不清楚。然而好巧不巧的,她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这里是个幽旷的山谷,山谷不小,草木葳蕤,生趣盎然,试探着将灵力散出去,没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
她有些惊喜地捧了下脸颊:“运气这么好……我以为会遇到灵流,或是传到四十八宗门里去。”
宋玢也乐了:“是我们最近倒霉得界壁都看不下去了,发发善心?”
真正成功从那个巨大“囚笼”中挣脱出来后,两人嘴角一直止不住地上翘着,即便这成功只是一小步,也足够振奋人心。
平地起高楼,对两位化月境修为的人来说,不是件难事。
但问题是,这东西很耗费灵力,这些劫后余生的孩子们迎来光明了,但他们还没有,说不准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后,就要和深潭决一死战。
这种关头,谁敢耗空自己的灵力啊。
所以这楼起到一半,约莫两三层的样子,楚明姣和宋玢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楚明姣沿着楼走了一圈:“楼起七层应该是够了,需要我们安置的,暂时都是些孩子。”
修为稍微能看的,都留在了山海界,剩下一些灵农,傀儡和符篆术士,个个都和人精似的。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他们才不会聚在这里等死,这万一里面的神灵突然反悔,手一挥,来这里一捉捉一窝。
他们找谁哭去。
想想都蠢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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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玢说:“你哥哥都安排好了,先尽可能地放孩子们过来,等过一段时间,会适当放些细心的,会照顾孩子的大人来。我们只需要将这楼建起来,让他们住进去就行。也没几天了。”
“你让一让。”楚明姣伸手拍了下他的肩,示意他往后靠。
宋玢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她并起两根手指,草草贴在额心上。
绚烂的金色圣蝶印记在她光洁白皙的肌肤上显现,颜色鲜艳,似乎要振翅而飞。
下一刻,只见瀚海般的神力环绕着那个建到一半的殿宇转起来,殿宇在转瞬间以一种节节拔高的姿态“生长”,远远看过去,像一棵得了雨水滋润,快速破土而出的巨大“春笋”。
宋玢看得眼都直了,在原地啧啧称叹。
做完这些,第一批随着孩子们一起通过界壁的大人也到了。他们很听楚明姣与宋玢的话,当即分工成两波人,一波带孩子们进殿里休息,看管着他们,不让他们惹事;一波则在界壁外等着,将新到的孩子哄进去,处理突发情况。
安排好一切,楚明姣和宋玢凑在一起研究凡界地图。
他们要离开这,去一趟四十八仙门。
可他们连自己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找四十八仙门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楚明姣腰间的玉简亮了起来,她心里当即咯噔一下,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等拿起玉简,才想起来,她现在在凡界,山海界的人没法用玉简找到她。
一看玉简上显示的,是周沅。
那个在姜家祖脉和他们短暂组过队的天极门掌门弟子。
楚明姣眼神变幻,在玉简上点了一下。
“殿下,我是周沅。”那边声音听起来有些局促,干巴巴的不自然,等楚明姣嗯了一声后,才慢慢谈吐自若了:“……我与师兄,还有白凛才听说山海界今日大开界壁了,料想大战不远,殿下若还想争取让四十八仙门一同参战,可以先与我们汇合。”
“我们已经将排名前十中的几家掌门说服得差不多了,但需要殿下最后来给他们定定心。”
楚明姣与宋玢对视,半晌,紧着嗓音问:“在哪里汇合?”
周沅忙不迭报了个地名:“我们在药城,这里山多路杂……”想到楚明姣他们不识凡界的路,那边顿了顿,颇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殿下还记不记得,之前姜家祖脉告别,我曾赠予殿下一根竹枝,殿下现在将竹枝拿出来,将它激活,看看竹枝上指着的方向。”
楚明姣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中指。
幸好,她将所有灵戒都带上了。
找了一会,她从灵戒中捏出一根干瘪的竹枝,发现这竹枝不论如何摆弄,最后都只会指向一个方向,周沅那边及时道:“这竹枝是用来寻路的,殿下跟着它指的方向,能找到我。”
天极门,别的大能耐没有,在地脉上的本事就属他们最精。
那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看看,殿下也在药城——我们相隔不过数百里。”
楚明姣问:“那几家宗门掌门人呢?我现在过去,多久能见到他们?”
“我让师兄现在传信,请他们来楼里一叙。但宗门之间路途遥远,即便是踏碎虚空,想要齐聚一堂,最快也要五个时辰。殿下出发到我们这,只需要两个时辰。”
时间很充裕。
但楚明姣还是决定立刻动身,提前和周沅了解下情况,也总比在这干守着带孩子有意义些。
周沅想了想,不放心,到底女孩子心细,将他们可能会遇到的一些情况都提前说明了:“药城多峡谷山涧,峡谷外围又多有湖泊,湖里常常长着一些难缠的东西。如果界壁开在附近,出入就要当心一些。”
“但也不必太当回事,只需要注意一点——穿行湖面时,尽量不用灵力,用小竹筏子淌过去,就不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不慎掉入水里,也不要慌张,还是不用灵力,自己爬上来即可。”
“女子还是尽量不要下水,药城的湖里长着一种球刺,会粘在头发上。”
楚明姣听完,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顿了下,她又说:“多谢。”
周沅支吾了半天,很不好意思,觉得愧对这声谢,呐呐地应:“不,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等玉简上的灵光散下去,楚明姣又回了趟空中楼阁,将周沅方才说的话和大人们说了一遍,叫他们跟后来者也说一说,后面想了想,他们大概也分身乏术。
宋玢干脆从灵戒里扯出一段绸带,用灵力为笔,调出七彩的颜色,将这两句话写在绸带上,挂在湖边最显眼的一棵树下。
做完这些,两人又就地取材,做了只竹筏子,推进湖水里。
如果不是两人现在匆匆忙忙,一身狼狈,这竹筏一荡,杆子一撑,再侧头瞥瞥边上澄澈得没有分毫杂质的湖面,还真有种泛舟江上的悠然懒散意味。
“你还没说呢,凑什么热闹来了?”楚明姣问瘫在一边,浑身没个形状的宋玢。
“这不是担心你嘛。”宋玢眼皮掀开一条缝,稍微坐直,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兴师问罪:“不是我说,楚明姣你也藏得太好了点吧,剑心破碎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忍住不说的?今天要不是苏韫玉要拉着我闯禁区,只怕你死在里面了,我都还蒙在鼓里。”
楚明姣眨了眨眼睛:“事发突然嘛,短短几个月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哪有机会说。”
宋玢深深看了她两眼。
“嘴硬吧你,你要是真想说,还愁找不到时间开口?”
“那我不想说。”她朝宋玢笑,一笑起来,眉眼间什么愁恼都飞了:“你能替我暂时保密吗?”
她比出一个手势:“就这几天。”
宋玢被她这模样坑多了,脑袋里当即警铃大作,下意识就拒绝:“你少来,我不是苏韫玉,更不是江……那个谁,我不吃这套,你这事最后要是让你哥哥知道了,我非得被他活活打死——宋茜榆都保不住我。”
“就算现在说了,也没有解决办法。”楚明姣很残忍地剥糖纸一样将事实剥开:“重修来不及,到时候看着你们上去拼命,我在旁边拍拍手为你们加油呐喊?”
她不会的。
她一定会一起,死都会。
宋玢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上一世,都是造了什么孽。”
在他们说话时,天青画突然舒展身躯,啪嗒一下从宋玢袖子里掉出来。
小小的画轴像喝醉酒一样漂浮在半空中,左右摇晃,最后换了个方向,对准了湖面。
楚明姣分辨了下,想象它如果有人的五官,现在应该是用鼻子嗅来嗅去的状态。
“你干什么呢?”宋玢也愣了,他不客气地捉回天青画,说:“你要是掉下去,这里可没有人会下去救你。”
天青画连和他拌嘴都顾不上了,画轴展开,几行字几乎要怼到他眼前:
【好香。】
【湖底的东西好香。】
“湖底有什么?”宋玢狐疑地看了看湖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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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澈,一眼能看到很深的地方,但除了摇曳的水草和小鱼,其余什么也没看见。他记着周沅的话,没敢用灵力。
楚明姣看向天青画,也好奇答案。
天青画好为人师,特别是在神主的道侣面前。
它抖了抖身子,又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在人前开口说话,是那种傀儡人一样的音色,略显生硬:“是荒芜果。如果不出意料,有人在这湖底给神主建了一座祠堂,然后拿荒芜果当祭果供奉他。”
说到这,它恨不得吸一吸口水。
楚明姣转了转手上的灵戒,乌黑的睫毛垂下来:“荒芜果……有什么用吗?”
天青画大声说:“当然有!”
“不过对你们来说,只是散发异香的果子,没什么特别。荒芜果只生长在信仰之力浓郁的地方,通常是大的祠堂边,成熟的果子形状奇特,留有奇香,对我们神物有安抚神识,增添神力的绝妙用途。”
“但有些暴殄天物的凡人,会拿这种千年一结的果实去做香料!”
说到后面,它大声谴责起来,一副想想那场景,就无法呼吸的样子。
楚明姣指甲弯进掌心中,掐出几个小月亮牙,深深沉默下去。
天青画咦了一声,接着说:“神物的事,少有人族知道,荒芜果稀少罕见,除了神主,很少有人知道它们长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成熟,所以通常都落在神主自己手里。凡界居然有人会赶在神诞月之前摆荒芜果当贡品,这个人对我们神族的事,了解得很清楚嘛。”
楚明姣被“神诞月”三个字引得睫毛颤了颤,声音微低:“荒芜果和神诞月又有什么关系?”
“荒芜果能缓解神诞期的痛苦。”天青画吸了吸鼻子,深深陶醉在那股异香中:“你是神主的道侣,他没和你说过吗?”
楚明姣摇摇头,又咬住下唇,问:“神诞期,神灵的神力不是会增长吗?为什么会痛苦?”
“神力是会增长啊。”天青画答得很快:“哪有什么为什么,世间之事,不都是这样?得到了什么,相应的,就得承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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