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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 画七 79362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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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和苏韫玉确定完情况,楚明姣将灵戒握在手掌中无意识把玩,收拾了下心情,对他颔首:“走吧。”

苏韫玉扬了下眉,很想让她再缓缓,可也知道现在时间宝贵,前路莫测。他们晚一刻行动,都有面临局势陡然转变的风险,而这种转变没可能是好事。

“边走边说。”他迈开步子和她并肩朝外走,介绍起这次的情况:“追星刃在荒州,位于四十八仙门地域内,但因为那边灵流紊乱,小世界与秘境频频开启,所以大家都不想管,现在是无人看守的状况,穷凶极恶之徒大多蜗居在这里。”

这些都没所谓,他们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和深潭对抗就属于痴人说梦的程度了。

楚明姣最关心的只有一个:“要多长时间?”

“这个要分顺利和不顺利。”苏韫玉道:“我们输在对凡界全无了解,出去后到荒州,荒州有多大,追星刃在什么方位,我们会不会和人起冲突,这些都不知道。全部考虑进去,顺利的话最快也得两三天,慢的话不好说,七八天都不一定能回。”

楚明姣沉默下来,眉眼间涌上一抹焦灼之色。

时间太长了,长得让人心慌难安。

山海界五世家中,苏家不是最强的,但却是最特别的。其他几家是培养自家弟子时积极汲取外界力量,对好苗子来者不拒,苏家不一样,他们只培养自己人,或者换句话说,他们修习的术法,只对苏家血脉有效。

这也是为什么,苏韫玉换了个壳子,就再也修不了盾山甲的原因。

苏家在后续决战中,将承担起至少八成的防御职责,而追星刃与盾山甲相辅相成,如果能将它带回来,这八成将提升至九成,是战场中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这一趟,他们必须要去。

出发前,想了想,楚明姣敲开了楚南浔的房门,她走进去,将手里一团灵物递过去:“哥哥,这个你拿着,凡界与山海界之间玉简灵流不稳,很多消息可能收不到。若是发生了什么急事,你捏碎这个,我能收到感应,马上就会赶回来。”

楚南浔颔首:“注意安全,不要以身犯险。”

说完,像是在这方面对楚明姣实在不抱什么希望似的,他看向苏韫玉,嘱咐:“照看好她。”

苏韫玉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两人前往潮澜河,准备横穿界壁前往荒州,谁知界壁启动的最后一刻,晨光中突然闪出团阴影,险而又险地挤了进来,他一边揭下脸上的獠牙面具,一边抢在两人出手防御时嚷嚷着:“等等,是我,是我!”

“宋玢?”苏韫玉将腰刀收回,借着最后的余光瞥向云雾缭绕的祭司殿,问:“你来做什么?”

连着一段时间在祭司殿当牛做马的宋玢苦着脸打哈欠,指了指自己熬得通红的眼睛:“不是我要来,是天青画的意思,它快苏醒了。”

“天青画是完全归你掌控吗?”楚明姣现在神经紧绷,一听到苏醒,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苏醒就开始止不住多想:“不会醒来后变脸吧?”

这一下给宋玢问住了,他扶额,答得也不大确定:“不会吧?它既然选择我,就应该知道我的立场一直很明确啊。”

楚明姣稍微放下了心。

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荒州。荒州正是骄阳烈烈,照得眼前沙漠灼热,天地一片灿灿金黄色,放眼望去,方圆数十里,别提人了,就连动物都没见到一只。

楚明姣看向苏韫玉:“怎么样?感应到了吗?”

苏韫玉弯身,手掌贴在热气腾腾的砂砾上,像是在审视感受这片沙漠的脉搏,半晌,衣摆擦着地面起身,对等候回答的两人道:“很奇怪,有两股一样的脉动,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分成两截了?”宋玢问:“现在怎么办?”

楚明姣观察着周围环境,道:“分头行动吧。我走南边,你们两去北边,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宋玢觉得没问题,毕竟楚明姣的战斗力确实没什么好叫人担心的,跟着她,他都怕自己拖后腿被嫌弃。

但苏韫玉了解内情,他深深看了眼叼着绸带,已经换了套劲装的楚明姣,不由分说将宋玢推了过去:“他跟着你。”

说完,他手掌微握,以灵力为笔,在白布上现画了一张图,交给楚明姣,道:“具体的地址,照着走,不会有错。”

楚明姣没再多说什么,她点点头,一步当先朝南边飞跃而去,一头雾水的宋玢看看苏韫玉,又看看她,在前者的目光示意下还是迈动步子,追了过去。

一路疾行,面朝黄土背朝天,足足三个时辰后,黄沙才在他们眼前如画卷般被掀开,揭起,逐渐露出真实的一面。

前方出现了个小镇。

小镇并不繁荣热闹,驿站和酒肆都布置得简单,只在外面高高挂起一块布,布上写着并不工整但又显得足够努力的大字,这就算是招客的唯一手段了。

驿站里都是赶路的行人,行色匆匆,手里很粗犷地提着刀剑,喝酒时没什么讲究地往桌子上哐当一放,其他人也都习惯了,眼皮子不见抬一下。

“看图上标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不然停下来探一探当地人的口风?”宋玢抹了把汗,询问楚明姣的意思。

他们初来乍到,这是不可忽略的一环。

楚明姣点点头,先一步踏了进去,驿站里五六双眼睛霎时打量般落在她身上。

这种地方,宝物没多少,美人也不多见。

他们是真没时间应付一群穷凶极恶,还随时随地见色起意的人,宋玢干脆笑着摇扇,踩着楼梯走在楚明姣身后,强悍的气息节节飙升,从扇子中溢出来,很快扩开。

化月境的强大压迫感下,驿站二楼霎时风平浪静,视线也很识趣地收了回去。

常年躲避四十八仙门追杀的人,在生存之道上,都有自己的一套法则。

踢铁板的事,绝对不做。

楚明姣和宋玢在二楼坐下,她瞅瞅窗外,好半天没个过客,再看看四周,零星稀疏的几张桌子,坐着的都是些面色不善,事不关己就一句话也不打算开口的人。

并且因为宋玢展露的气息,他们被误会成了四十八仙门的人,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人就走了个七七八八。

她想了想,朝小二招了招手。

小二残了一只眼睛,像是打斗时被人活生生抠下来的,这让他再怎么和气地笑都显得狰狞,于是干脆不笑,汗巾往肩上一搭,显得一丝不苟:“两位贵客,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楚明姣从灵戒中取出十块灵髓石,堆在桌面上,抬眼看着小二,认真道:“我问什么,你如实答什么,答完,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小二神色一凛,他也不推辞,舔了舔干裂的唇,笑起来:“贵客请讲,邢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明姣才要开口发问,就将宋玢被千百根针齐齐扎了似的,整个人从头僵到尾,要不是这有外人,他估计得原地跳起来。

她侧目,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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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玢深深吸了口气,他眉目间压着薄怒,静静凝了一会,嘴唇翕动着,和楚明姣传音:“天青画让我现在去一趟无情剑宗的后山,说要拿回一样东西。”

“我去去就回。”他不假思索地确认:“你这边没问题吧?”

楚明姣原本就是准备一个人来的,当下摆摆手,说:“去吧,有事随时联系。”

宋玢手掌撑在身后那种空桌上,稍一用力,手中折扇抵着窗棂往外推开,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小二见这个有着化月境修为的男人说走就走,半点也不担心留下来的这个会出什么事,心里自然也有数了,他静声,听眼前的女子问:“往前走五百里,是什么地方?”

“五百里……”小二顿了顿,很快回:“是无人渡口。”

“无人渡口?”楚明姣被这个名字吸引了注意力:“何为无人渡口?”

“想必贵客是第一次来荒州。”小二拿人钱财,也当真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无人渡口在荒州盛名鼎鼎,无人不知。”

“荒州并不繁华,但寻常驿站,并不至于荒废成这样,贵客左右瞧瞧就知道了,我们之所以生意不行,是因为地段不好,往前是渡口,往后是荒沙,一个危险异常,一个全无生机。”

楚明姣示意他接着往下说,说无人渡口的危险之处。

“荒州灵流紊乱,这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是因为这种独特的条件,让小世界与秘境纷纷漂泊至此,四十八仙门也常组织弟子前来历练,不好是因为太过危险,就算是四十八仙门弟子,也有不少人折损在了这里。”

“无人渡口,是荒州灵流最动荡的地方。”

“一般来说,灵流越不稳定的地方,灵物灵器越喜欢,所以这无人渡口,从古至今,一批批人前赴后继,我们荒州又最不缺这种冒险之徒,可没有用,别说顺利带回宝物了,人能回来都是万幸。前些年,有大宗门的长老进去过,听说,从渡口架舟进去,起先还没什么,越往后,越叫人胆战心惊,托起小船的,不再是海浪,而是森森白骨。”

真正的尸山血海。

小二摇了摇头,像是不忍再说:“往前走九十里,就到无人渡口了,至于五百里,估计已经是无人渡口最深处了。”

他目光在十块灵髓石上顿了顿,许是拿人钱财,心也不坏,该提醒的还是照样提醒一番:“姑娘,我知道你本领不小,手段通天,但这无人渡口,还是慎重考虑之后再进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性命毕竟只有一条啊。”

“多谢。”楚明姣神色适当柔和一些,她整理了下小二给出的内容,又问:“这么多年,可有从里面出来过的人?里面都有些什么?”

“都有些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听说,想从渡口进去,只能架船,灵器宝船不行,只能是最简单的木船,那海底什么东西都有,兴许搅合起来兴风作浪的,就恰恰是进去之人心心念念所求的。”

话说到这里,楚明姣就知道再往下也问不出什么了,她将十颗灵髓石推给小二,道:“都是你的了。”

小二接过灵髓石,道谢。

得到想要的消息,楚明姣立刻起身,下楼,轻飘飘一跃就是数十米,只剩个婀娜纤细的身影。

真是奇怪,小二暗自思忖,这姑娘出手阔绰,比起真正拿鼻孔看人的,已经算十分礼貌客气,可交谈时隐隐透出的那种刻意冷淡和可能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厌恶,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很确信,自己没得罪过这么一个人。

他低头擦了擦桌子,见对面坐着的一位中年女子跟着起身,在原地犹豫半晌,下了决定似的扶额,结账下楼,看着离开的方向,是直追着那姑娘去的。

楚明姣一路朝前,到了这片地方,人本来就不多,可她像是刻意避开这些人一样,就算经过了,也立刻闪身躲开了。

哪知眼看着到了渡口,从路边一间小小的茅屋小院里走出个颤巍巍的老大娘,大娘眯着眼睛,发髻绑得一丝不苟,看着严肃又精神,她径直走过来,楚明姣一探气息,居然是个凡人。

老人上来就捏住了她的手。

楚明姣没见过这等阵仗,怔住了,顾忌着老人的身体,甩开不是,不甩开也不是,只好生生忍着,问:“大娘,怎么了?”

“不能再往前走了。”大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衣裳,冲她连连摆手:“再往前面是无人渡口,那地方进不得,会死人。”

楚明姣真不会应付这种情况,她身体都僵住了,接下来的一刻钟,都在听老大娘重复这么几句话。她寻思着这样下去不行,艰难应答着抽身,往回走了一段,再匿住身形,飞快闪过了那片茅屋。

等到了真正的渡口,她没先观察眼前的情形,而是侧身,屈指一弹,一道灵焰擦着虚空呼啸着往后激射,在耳边擦出尖啸声,语调冷得几近结冰:“还不出来?准备跟我到什么时候?”

一个提着刀的中年女子现出身形,她像是早知道根本瞒不过楚明姣,很是讪讪地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易容术抹去,露出张熟悉的娇俏面貌,急急解释道:“我不是存心要跟着你的,方才在驿站里,我听到你问起无人渡口,担心你要硬闯,不放心才想着跟过来看看。”

是天极门的周沅。

天极门啊。

楚明姣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她别开视线,可能骨子里还是说不出太伤人恶劣的话,只能十分生硬地开口:“不需要你费这份心。”

自打成为天极门的掌门徒弟,周沅已经很少能直面这种语调了,她梗了下,想起自家师父做的那些事,不由深吸一口气,嗫嚅道:“我知道以你的身份和修为,闯入各种秘境如履平地,但是这地方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我之前和师兄来过一次,没进去,只在渡口外勘察了下地脉……这是多年前的事,当年我们修为尚浅,有些情况不能确认,今日你进去前,我再测一次,如果真是那种情况,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楚明姣看着她,也不说话,两三眼后,径直转身观察起眼前情形。

天极门的探勘地脉之术,很有一套。

她时间有限,不该拒绝。

而今,她们身处狭窄的山坡,山坡很有高度,对面是渡口的入口,窄到只能容纳一叶小船进去,是典型的“一线天”,再顺着渡口望过去,则是镜面一样的海水,那水极绿,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泽,像块巨大的诱人糕点。

光是这么看,看不出半点危险的样子。

见她没有拒绝,周沅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天,她和白凛,孟长宇等人说服身边好友,再号召大家奔波于四十八仙门之内,劳累归劳累,可心中的负罪感终于能稍微减退,充实又踏实,她这一次乔装经过驿站,也是为了去千里观。

她在千里观已经碰壁过一次了。

没想到能碰到楚明姣。

她一边蹲下来,拿着司空命盘在地面上不断转动,同时咽了咽口水,对楚明姣道:“你别怪方才那大娘唐突,我听人说,那大娘的女儿是四十八仙门中的弟子,一次为求灵宝进了渡口,就再也没出来过。大娘知道这事后神智就不太清醒了,独身一人搬到这里,砌起了土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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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看到有人经过家门前,要往渡口去,她就出来阻止——她也不管那些浑身煞气的地痞流氓,知道他们见钱眼开劝不住,可看到你这样孑然一身的姑娘,就像是看到了女儿一样。”

楚明姣收回视线,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一样,唇畔弧度无端扩了一圈,问:“凡界生灵的善意,永远只会对着自己人吧?如果知道我来自山海界,她还会劝阻吗?”

周沅肩头一顿,而后落下来。

楚明姣的变化,太大了。

周沅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和楚明姣在姜家祖脉中初见。

当时她的第一印象,觉得这是个过分漂亮,被所有爱与善意精心呵护养育长大的姑娘,娇贵但不柔弱,能打架能抗事,和她肩并肩靠在一起小声谈论起各仙门秘辛和朝中荒诞事时,一双眼干干净净,咯咯地笑。

对凡界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拥有平等的善意。

所以即便她身上迷雾重重,但谁都想不到她的真正身份。

但现在都没了。

仔细数一数,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足够叫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沅有些难过,这种难过是因为,她能真切感受到,有一群人的生命,是在被凡界之人生生扼杀的。

他们作为得利者,享受着伤害别人而抢来的短暂安宁。

周沅没再多说什么,她在四周都转了一圈,沾了满手的泥,最后面色凝重地抬眼,说:“当年我们的猜测是准确的,这渡口的水只占了其中一小截,再往前是山地和沼泽,水里的情况我探测不到,可最尽头有一大片——”

她缓慢吐字:“情瘴。”

这也是她为什么执意要追过来的原因。

楚明姣眼瞳微微收缩,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词,她拿出苏韫玉给的路线图,展开,手指落在标记的那处,言简意赅:“在哪?是在这里,还是这里?”

周沅毫不迟疑地指向追星刃所在的位置,她定定神,问:“你是要找什么?暮光梭,春芽,还是追星刃?它们都在无边渡口里,但追星刃只有半截,剩下半截在北边山涧里。”

跟苏韫玉说的完全合上了。

“你怎么知道它在里面,又怎么知道它碎成两截了。”

“这事在荒州人尽皆知,追星刃是千里观的观主与奎山门门主争执打斗时碎裂的,一半当时就掉进了渡口中,观主信奉缘法,追星刃碎了也就不找了,反手将剩下那截丢进了北边山涧,当做一个镇压的吉祥物。”

“这些年,死在渡口和山涧里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为了追星刃来的。”周沅看向楚明姣,担忧地道:“这里面滔天的凶险,我知道你都不畏惧,但情瘴不比其他,这东西防不胜防,而且极其少见,至今为止都没有很好的防护手段。”

楚明姣沉默了。

情瘴,顾名思义,引人动情的瘴气。

它无色无味,只长在至阴至暗,灵气充沛的地方,通常中了情瘴的人,只在身体出现难以压制的变化后才会察觉到不对劲,继而补救。

可这补救方法也只有两种,一种是与人交、欢,对方修为越高,瘴气解得越快,另一种则是在瘴气入体后用千年寒石堆积成床,将人放上去,日日用清灵散擦拭身体,沉心静修十五日方可出关。

想一想,有胆子闯入这种地方的,修为能差到哪里去,立时三刻要找个比自己修为高做这种事,哪有那么简单。

后一种说起来容易,但光是千年寒石和清灵散,那都是多稀有罕见的东西了,能拿出那种东西的,干嘛想不开进渡口找宝贝?

周沅四周看了看,低声道:“我看神主……好像没有到凡界来。”

楚明姣摁了下胀痛的额心,千年寒石和清灵散她身上也没有,这两样东西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又极其贵重,都锁在楚家。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没法闭关十五天。

迟疑了一会,她挑开玉简,联系上了苏韫玉,那边响了很久才接起来,才透出来的不是说话声,而是激烈交手的风声和喘息声,她心头一跳,问:“你那边怎么样?事情有眉目了吗?”

苏韫玉的声音贴着玉简传过来,声线灼热:“差不多能拿到了。”

等到确认的消息,楚明姣定了定,说:“行,你先忙,我这里也要开始了。”

说完,她切断了玉简。

确定了苏韫玉那边有追星刃,剩下来,只要她这边拿到就算成功了,就算事后要解情瘴,来回加起来也不过两天,比预想中已经好上太多了。

有什么可扭捏的。

楚明姣默不作声将自己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饱满白皙的额头,碎发贴在耳鬓,不刻意冷着张脸时,透着种甜蜜的飒爽。

做完这些,她将一块令牌丢给周沅,又将自己的联络玉简交给她,道:“拿着这个,和灵力列表第一个联系,说我闯了情瘴,他知道该怎么做。”

“这事之后,山海界若能赢,我可以答应你,从囚徒中保下一个。”

周沅捧着那块联络玉简,和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她听了楚明姣后面那句话,才觉得如释重负,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另一种刻在心底的敬畏和忐忑就浮上心间,她战战兢兢地想,灵力列表第一个,是神主吧。

——总不可能是别的男人。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见楚明姣已经踩着渡口那支摇摇晃晃的小木船,竹篙一撑,毅然决然地飘了进去。

==

楚明姣进渡口后,一直在水面上横行,走了没一段路,水底突然掀起惊天波澜,她面不改色扯开一件防护灵宝,而后双手蓄力,准备正面应敌。

额心处的蝶纹在此时悄然发烫,她有些诧异,伸手摸了摸,发现它好像在掌心种以轻微的幅度扇动着翅翼。

这时候,跃出水面的庞然巨物也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一头长着翅膀的银色飞鱼,腾空而起时像一道流光,速度快到常人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楚明姣能看清是因为它凶猛的攻势就在圣蝶振翅的那一刻凝滞了。

在半空中生生甩尾,狼狈地落回到水里,回去之后立马嗖的一声游远了,像是嗅见了某种叫人心悸的存在,夹着尾巴逃生成为了唯一的出路。

不止是这条银鱼,接下来一路皆是如此。

楚明姣起先还警惕着,连着五六起同样的事件之后,心中慢慢有了猜测。

结合圣蝶之前发力的诸多场景来看,不难发现,它面对这些灵物灵器时会格外敏感,强大的威慑性也往往体现在这方面,对人就还好,几乎不主动出面。

不愧是神灵锻造出来的顶级灵物,果真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独特之处。

神灵。

从前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楚明姣愣是被这个字眼生生扎了下。

撑着船游了一个多时辰,深不见底的湖面到了尽头,她拍拍手,一步跃上了岸。

那是片浓密的树林,巨树遮天,树冠撑开,几乎占据了所有视线,外面再璀璨的烈日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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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里面也透不进半点光。

楚明姣如雨燕一样在林间穿梭,一路奔向林间尽头。

快到地方时,她留了心眼,即便知道很有可能都是白用功,还是在自己的脸上罩住了白纱,捂住口鼻,又加了两件防护灵器,才继续深入。

一路上,因为圣蝶发力,她畅通无阻,几乎没遇上什么阻碍,顺利得叫人觉得恍若在梦中。

楚明姣最终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追星刃,那时她才穿过一片长达数十里的沼泽,在山洞里靠了一会,将半截发着光的追星刃碎片抓到了手里。

这趟的目的是达成了。

但她自己的情况不算太好。

喉咙涩涩地堵住了,呼吸缓慢灼热起来,是那种用山涧间沁凉的泉水也压不下去的微妙热意,楚明姣眉眼微燥,掀开手里的瓶盖,让自己吃下几颗清心丹。

算了算时间,刚好能撑到她出去。

==

另一边,周沅怀着万分忐忑无措的心情,打开了楚明姣的联络玉简,翻到最上面那道灵印,以为点上去必然就会接触到汹涌冷肃的神力,可并不是,那只是一道灵力。

周沅咽了咽唾沫,好像自己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颗心都在乱颤。

不会是苏韫玉吧?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她今日这道灵力输进去,别没保住师父,还要赔上整个天极门啊,真要是这样,那也未免太惨烈了。

好在那边很快传来了声音,不是苏韫玉,那种天生带着的散漫语调,反而很像宣平侯世子:“怎么了楚明姣,我快到渡口了,这边的事都办妥了……”

可和他对话的人不是楚明姣,而是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壮着胆子一鼓作气朝他脑袋上炸下一颗惊天巨雷:“神后进渡口了,她让我联系你,说自己闯了情瘴,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宋玢被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失声,好半晌才抵着喉咙气得发笑:“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时辰前,她现在还没出来。”

宋玢加快了赶路的速度:“我马上到。”

还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他特么的,还能怎么做!

他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江承函会不会气得杀人!

宋玢慌里慌张地赶到了渡口,与一身中年装扮的周沅面面相觑,两人都很紧张,连寒暄都省了,默默无语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苏韫玉都赶到了,楚明姣还是没有出来。

苏韫玉脸色沉得能滴水,他赶来的时候衣裳上处处都沾着血迹,甚至来不及处理,就迈步要进渡口,被宋玢拦住了:“你做什么?你现在进去能顶什么用?楚明姣身上的保命手段难道不比你多?”

“你老老实实处理下伤口吧,后面怎么办,等她出来再说。”

苏韫玉憋着一股郁气,他默不作声将衣裳换了,觉得时间好像漫长粘稠得没了边,迟迟胶着在一起不转动。

最多再等半个时辰。

若是楚明姣还不出来,他就进渡口。

什么“应该”“大概”“约莫没事”,通通都是口头安慰,见到她人,才是真的没事。

在这期间,宋玢终于扛不住,他认命地拿出祭司殿直通神主殿的符咒,碾碎了,手一扬,看它在眼前漫成一团火,捏着眉心在心里组织措辞。

苏韫玉阴恻恻地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无法舒展。

他几乎开口就要问,你要联系谁,江承函吗?

可转念一想,这种时候,能被联系的,能光明正大近她身的,还能是谁。

咒符燃烧,那边传出了汀墨的声音:“大祭司,您有何要事……”

宋玢千年不变的懒散声线绷得只剩根弦:“神主呢?将咒符给他。”

这风雨欲来的语调,汀墨掂量了下,当即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叩开了大殿门。

殿内,神主正召见各世家家主,殿内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汀墨将这团正在燃烧的符咒捧着,送到案桌前,低声道:“殿下,是祭司殿。”

江承函扫过手中的奏本,视线并未转移,只是极其冷淡地抬了抬手,丢出个隔音罩,示意自己听到了。

“江承函。”宋玢认命地开口:“你现在没在镇压深潭吧……楚明姣闯了情瘴。”

江承函倏地抬眼,狭长的眼尾朝上微掀,露出个凌冽的弧度,他将手中奏本无声无息摁在桌面上,人已经携带着满身霜气起身,声线里的清隽被剥离干净,只剩下雪一样的冷色:“在什么地方。”

第62章

符咒燃完,宋玢松开手,才要说自己鼻尖都冒汗了,就听渡口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他和苏韫玉几乎同时抬眼看过去,见楚明姣从小船上跳了下来。

脚步踉跄了下。

周沅下意识要上去扶她,发现被人抢了先,苏韫玉走到跟前,眯着眼见她从上到下看了看,低声问:“怎么样,真闯了情瘴?”

楚明姣这次闯进渡口,没受什么伤,若非说有什么异常,就是她两腮透出了点不正常的红,像春季花枝半熟不熟的嫣嫣色泽,但万幸眼神是清明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定义下早了。

楚明姣给自己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反应明显有些迟钝,眼珠子在苏韫玉与宋玢之间转了转,定定地看着后者,宋玢稍微凑近了点,半蹲下来,哀嚎:“我真的怕了你了,祖宗,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好歹提前说一说。”

顿了顿,才又道:“已经通知你夫君了。”

楚明姣慢慢收回视线,盯着脚下,半晌,微卷着舌,认认真真地开口:“我没见到情瘴,但估计是闯了,才吃了清心丹,暂时、能压得住。”

实际上,已经不太能压得住了。

苏韫玉上前,掰开她的掌心,那上面明明白白摆着几个清晰可见,侵入肉里的指甲印,她像是被灼到了一样蜷起手指,用含着水汽的眼睛去看他。

身后,空间在某一刻蓦的撕裂,搅碎,神灵的气息如骤起的大雾,飞快弥散过来。

居然,到得这么快。

苏韫玉眼底藏着阴翳,他不顾宋玢警告的眼神,抬起楚明姣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慎重:“听着,楚二,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回楚家或苏家都行,千年寒石与清灵散,我都给你找来。”

宋玢给他使眼色使得眼睛都要抽搐,他看都不看,视线完全停留在楚明姣身上:“不需要管十五天不十五天,山海界的事,我来看着。”

楚明姣脑子已经有点转不过来了,她眨了下眼,将另一只手放进他掌心里,手掌松开,露出追星刃半截灵光湛湛的匕身。

她指尖温度很高,像是在被窝里捂得热腾腾了一样,连指甲都被蒸腾出透亮的淡粉色。

将追星刃交给苏韫玉,像完成了某种内心记挂的任务,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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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他了,而是被情瘴逼得没有神智一样,下意识往他身后看,那里,她潜意识里亲近依赖的力量源头在靠近。

江承函正从那个方位撕裂了虚空,一步踏进了渡口。

他站在数十米外,清隽孤决如离群之鹤,眉目冷到极致,压着层明显到能被人一眼察觉的薄怒,每往前走一步,神力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就越重,一步一击,像是要把人心肺都敲碎,由里及外的臣服。

周沅已经躲出了老远,就差学着宋玢的样子举手投降了。

苏韫玉却岿然不动,江承函从他手下揽走楚明姣,两个男人眼风短暂交接,一个雷雨闪电,一个凛风暴雪。

宋玢甚至以为这两会就地打一场,他还犹犹豫豫地盘算着怎么劝架才能让自己和苏韫玉少挨点打,可谁知道,这两人竟一句话也没说。

江承函带着楚明姣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你今天怎么回事?”人一走,宋玢松了口气,他走到苏韫玉身边,皱眉说:“苏韫玉,你是不是太操心楚明姣了。她是有道侣的人,这两人再怎么闹,关系也都摆在那,变不了。”

他又想起卜骨上那具无比清晰的姻缘卦。

苏韫玉不接这个话头,他眯着眼,像是已经从繁杂久远的记忆里分辨不出某些具体的情景,喉结滚了滚,问:“宋三,你还记得楚二出嫁那日,我在做什么吗?”

“记得。”

“我们几个在一起喝酒,从早喝到晚,给楚二姑娘撑场子。”

那时候,苏韫玉还觉得阿弥陀佛,总算楚二不必轮到他来事事操心了。

有她那么一天天在身边转悠,哪儿来的姑娘敢靠近他。

那一天里,他的笑容实打实没少过。

苏韫玉自嘲般地笑了下:“你说,当年她出嫁我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今天,心里这么不是滋味呢。”

宋玢与他对视,见他眼里全无玩笑的意思,不由心惊:“你真的假的。苏韫玉,我劝你别有这种心思,一点都不能有,神主殿那边——”

“神主殿怎么?”他打断他,笑起来,眼里却全是冷意:“我们不正是要与神主殿作对吗?这事闹开之后,楚明姣和江承函还能好?”

“你以为,江承函如今只是做做样子的,他最后仍会站在我们这边?所以你依旧拿他当朋友?”苏韫玉紧盯着宋玢:“这种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宋玢梗了梗,紧接着皱眉:“她喜不喜欢江承函,你看不出来?”

苏韫玉拧着眉,握紧了手中的断刃,似乎掌心中还留着她的余温,半晌,哑然出声:“我可能是从小当她哥哥当上瘾了,真的,我就是欠的,天生操劳命。”

“其实她喜欢谁都行。”

“别把自己弄成这幅惨兮兮的样子,别让我看见,就行。”

===

江承函将楚明姣打横抱着回了冰雪殿,她脸与身子被他的大氅遮得严实,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截裙摆,像罩着某种不安分的小动物。

汀白与春分见此情状,大惊失色,急忙要围上来查看,被前者一个眼神远远钉在原地,生生止住了所有动作。

这是怎么了。

明明抱着回来的,神后也没受伤,怎么神主殿下的脸色难看到这种程度。

哪怕当日大祭司引发深潭动荡,他去镇压时,也没见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发,冰封万里。

殿门被忍无可忍地推开,一进去,怀里的人就自发自动地掀起了氅帽,露出张红嫣嫣的脸,唇瓣微张着,凑上来不知死活地亲他,浑身热腾腾的,就连吻都带着香甜的滚热。

贴上来时,像一团火落到了雪地里。

江承函仰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冰雪般面具悉数裂开,他屈指,抬起楚明姣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美丽,瞳仁溜圆,没有焦距,也看不见前几日的冷漠与厌恶,里面潮得像是正在下一场密密春雨。

从楚南浔去世,到他复活,从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关系,到如今又将至冰点,他与楚明姣分居十三年。

整整十三年,他没有碰过眼前这个姑娘。

不是不想,前几天她乖顺躺在怀里,同榻而眠时,身为她的道侣,他怎会没有半分想法?

可同时,在这方面,他得承认,自己有着神灵的傲气,在楚明姣没有完全放下心结,真心想要与他亲近前,他不会动她。

这是他的道侣,他的神后,他尊重她,珍惜她,更甚于自己。

那种强大的理智,在此刻摇摇欲坠。

江承函钳制住怀里这团不断挣动的“火”,眼神里凝着一种暗涌的情愫,他逼她,也几乎是在自虐似的逼着自己:“姣姣,若是今日,宋玢不曾通知我呢。”

她不答,只是细吟,惹得他稠黑的睫毛遏制不住往上掀,手掌落在她一手便能掌控的腰身上,随着殿里一声清脆的响,解开了衣间的暗扣。

“你预备找谁?”

楚明姣眼瞳茫然无措地转动一圈,似乎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见那两片唇在眼前翕动着,泛着冷红色调,她仰着长长的颈,将自己送上去。

僵局因为这个举动被打破。

接下来的一切,近乎水到渠成……又全然失控。

情到浓时,江承函那件规格颇严的神主朝服是彻底不能看了,他将人从一塌糊涂的桌面上捞起来,往床榻那边走,走了没几步,她就咬着他的肩头,又一次受不住地哭出来。

楚明姣这一生,除了练剑外,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头,连在闺帷之事上也没有。

神主殿下温柔到,连这种事上都考虑着她的感受,很多次,见她露出难捱的神情,总会克制自己,静等她缓过来。

除了今日。

今日说是解毒,其实更像一种蕴着怒气的惩罚。

“你的灵器,灵符,都能直接联系到我。”江承函被她缠着,紧吸慢吮,微抬着下颌滞了滞,捞起她汗涔涔的小脸,眼瞳里漆色如墨,一向凛如霜雪的人没能完美控制情绪:“为什么不是你自己与我说?”

他去的时候,她与苏韫玉靠得那样近。

明知自己闯了情瘴,明知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对苏韫玉,竟没有一丝防备,好像只要他想,只要情势再危急一步,就能任他所为。

在这一场溺人春雨中,江承函禁不住闭了下眼,他忍不住想,如果今日去渡口的,只有楚明姣与苏韫玉呢,如果宋玢也将他全然视为敌人,不通知他呢。

会发生什么。

酸涩与抽痛像裹住心脏的触角,紧紧收缩,不肖片刻,便叫这种情绪流遍全身,渗透进骨子里,逼得人接近窒息。

回应江承函的,是楚明姣无知无觉的哼哼声。

好像在说,她什么都不懂。

从进门到现在,楚明姣不是没有动作,她会哭,会闹,会揪着他说一些叫人血脉喷、张的求饶话,唯独面对他的三句逼问,没有吭一声给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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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贴得如此近,肌肤相贴,心却远得像是隔了瀚海江流。

这场无声的较劲与对峙接近尾声时,江承函撩开她铺了满床边的发丝,冰凉的唇贴了下她被燎得滚热的眼皮,像是率先在战役中投降。

他垂下眼,捏着她搭在肩头的手,贴在颤动的胸膛上:“姣姣……这里,比听到你与苏韫玉有姻缘之兆的那天,还要妒忌。”

——和难过。

神比人族坦诚。

他明明知道,自己作为神灵,偏私,妒忌,迁怒,全部都是绝对不能有的东西,可他依旧像是什么都不明白一样,将自己剖白至此。

楚明姣眼仁短暂顿了顿,半晌,她侧首,将脸颊埋进被衾间,肩头微耸时,眼泪都无声落进枕头里。

第63章

楚明姣醒来的时候,身上清爽,衣裳换了新的,脸颊与发丝都冒着馥郁的香,不适感与酸胀感全都消失,显而易见是被人妥帖清理过了。

殿内寂静,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但神力与冰凉雪气并未散去。

她撑着手掌坐起来,视线透过雕花小窗,映入眼帘的是禁区裹着一片白茫茫晶莹的稻穗与树。

那树四季常青,她曾在上面设置阵法,数次给二祭司放剑雨,二祭司气得吹胡子瞪眼,而往往这个时候,她总格外端庄地坐在江承函身边,没人的时候,捉着他的袖片遮住脸上的笑。

好像打赢了战役一样。

江承函对这些小恶作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拿他当挡箭牌自顾自地乐,偶尔,实在觉得她可爱,会撂下手中的笔,来捏捏她的腮肉,问:“就这么开心?”

这些好像已经被淡忘的细节,一但翻出来,却陡然间清晰得可怕,历历如昨。

楚明姣居然有短暂一瞬的恍惚,觉得好像没深潭之争,没有分歧重重的十三年,她清晨起来,会赤着脚踩着绒毯,悄悄绕过屏风,从身后去抱那个总是整晚整晚处理繁杂事物的人。

下一刻,思绪与理智同时回笼,她起身下榻,拢着发丝往外走。

屏风外架着张小案桌,江承函端坐着,背脊如孤竹般清瘦挺拔,听见动静,他将手中奏疏压着,置于桌面上,抬眼去看她。

他眼睛形状很好看,眼皮往上掀时,会压出几道层次分明的褶皱。

若是不顾他的身份,无视他身上疏冷的气质,只单单与这双眼对视,会觉得这人其实温柔至极。

但此时此刻,美好外在下强压着诸多隐晦情绪,眼仁里平铺了一层墨色。

他好像在等她先说话,就像从前大多数时候,她的愤怒,不满,疑惑,都会直白地表达出来,而他是个很安静称职的倾听者。

楚明姣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在他身边停留一瞬,裙摆携着风径直跨过了殿门。

那意思明显到甚至不需要过多解读。

江承函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拢,指节渗透出一种惨淡寡白色,他闭了下眼,好像听见她在耳边说: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连吵闹都不再愿意了。

====

楚明姣回了楚家,苏韫玉与宋玢都在等她,前者的心情复杂,难以言说,担忧有,不知名的焦躁也有,因为心底浮起的那点猜想,他彻夜难眠,觉得自己真和宋玢说的那样,是魔怔了。

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宋玢简直松了一口气,他道:“我还以为你会被困在禁区,没法出来了。”

江承函昨天,可不像是不生气的样子。

苏韫玉则将眼前的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视线在她细嫩纤长的颈间顿了顿,没有发现什么带有暧昧气息的印记,昨日那样的情形,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此时,他还是慢慢松了一口气。

可从前,她顶着满身压人的,属于神灵的霜气出现,嚷嚷着要和他出去玩,比试时,他从未有过半分这样的心绪。

他认认真真回想过。

当真是一点也没有。

怎么现在,好像什么东西都变了呢。

“没事。”楚明姣说完,看向苏韫玉,问正事:“追星刃拿给你父亲了吗?他怎么说?”

“你哥哥如今不便出面,劳烦你家小五亲自去了趟苏家,我父亲看过完整的刃面,确认这是追星刃。这几日,他会秘密组织族中弟子,培养与追星刃的默契,同时看看有追星刃在,盾山甲的防御之力能提升几分。”

苏韫玉笑了下:“从目前得到的反馈来看,效果不错。”

楚明姣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一番折腾没有白费,不管怎样,事情一件件做过来,他们的胜算也一点点在增加,这是好事。

说完好消息,苏韫玉又转了个不太好的话题:“但因为潜进祭司殿寻找界壁的精英都被神主殿扣押了,现在潮澜河里混不进人,界壁一共只找到了三条,我担心不够撤离。”

真到了需要撤离的那天,五大世家倾巢而出,能遏制控制住神令使们,可江承函那边,他们真的没有太多办法。

只能靠楚明姣牵制。

“不够。”楚明姣抬眼,颇为严谨地道:“我最多,只能拖住他三个多时辰。”

这还是在江承函散去箭气,转为琴修的前情下。

当然,如果楚明姣还处于本命剑巅峰时期,她能拖得再久一些,但现在,即便付出惨痛代价强行催动本命剑,这也已经是她能抽出的时间的极限了——更多的时间和潜能,她得留给后续的大战。

其实按理说,本命剑绝不会惧怕琴修,可江承函是神主,他能动用三界之力,那种浩瀚的力量,淹都能将人淹死,与他比试,越到后面越被动。

苏韫玉和宋玢同时沉寂着眉头紧锁,三个多时辰,太紧张了,这几乎不可能。

“去你哥哥那边说吧,他们也正在商讨这个问题。”半晌,苏韫玉开口。

楚南浔这边的玉简几乎没有停过,可怜他才从醒来没多久,一面还没摸清楚如今各世家的状况,一面却不得不挑上这么重的担子,最叫人觉得棘手的是,他的身份暂时还不能暴露。

他扯着楚明姣这个挡箭牌,一般情况是够用了,但偏偏面对的都是以前的老伙计,五大世家的少主们心高气傲,楚明姣身份贵重,可若是按年龄长幼,和楚南浔的关系来,也得喊他们一声哥哥姐姐。

没能力的人,他们半个眼神都不会给。

论能力,昔日名满三界的楚家少家主自然不弱,但在这种重大的问题上,与对面几个发生争执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他也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语气变化,说着说着,脊背一凛,开始心惊,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太过了。

楚明姣几人进来的时候,楚南浔正阖着眼靠在椅背上,玉简对面传出蒋家少家主的声音,见他们来了,和那边的几人说了声,切断了玉简上的灵光。

楚明姣问:“哥,撤离的时间,你们准备怎么安排?”

她将先前对苏韫玉与宋玢说的话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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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时辰已经很不错了,明姣,辛苦了。”楚南浔不知道江承函已经不是寒霜箭矢之主,也不知道楚明姣本命剑破碎,阴差阳错的,竟对这个时间并不觉得意外。

“但这些时间,远远不够。”楚明姣直白地说:“从拿到撤离的神主印,再到组织各部人马进入潮澜河,通过界壁前往凡界,三个时辰,根本做不到。”

是啊,根本做不到。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

楚南浔顿了顿,他伸手抚了抚妹妹的发髻,温声说:“他们已经在做最后的计划与安排了,晚点会出结果。”

楚明姣深深皱眉,唇瓣细微翕张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原地凝了凝,半晌,问:“我能做什么?”

“五世家的弟子已经集结了一部分,在楚家那片废弃的后山,缺个安排具体事项的,或是,你想回潮澜河寻找界壁,也行。”可以看得出来,楚南浔和苏韫玉是真的达成了共识,不准备叫她参与和神主殿有关的事项,有些事情,总会刻意避而不谈。

苏韫玉视线落到宋玢身上,后者被他盯了一会,如梦初醒似的,急声道:“我去找界壁吧,反正我也是要回祭司殿的。”

楚明姣应:“我去后山。”

等她走后,楚南浔立刻皱眉:“这些天,我都没见过她笑了。”

剑心都碎成那样了,就更甭提什么笑不笑的了,苏韫玉哑然,而后道:“神主殿的事,能瞒着就瞒着,能多瞒一会就多瞒一会,她是我们之中最不好受的一个。”

楚南浔摁了摁眉心,恰在这时,联络玉简上的灵光闪烁。

他点开玉简。

那边传来宋茜榆的声音:“我们这边已经做好准备了,没问题的话,一起下令吧。”

沉默一会。

楚南浔迟迟没有回答,宋茜榆像是知道楚家这会在犹豫什么,一针见血道:“我懂楚家在思虑什么,从情面与私人关系来看,你们与神主是姻亲,看在楚明姣的面子上,不该如此,但这是五家齐齐冒险,缺了任何一家,都聚不起来,懂吗?”

其中利害,楚南浔哪能不懂。

他蓦的攒了攒拳头,捏造的声线显得冰冷:“下令吧。”

等玉简的光黯淡下去,苏韫玉笑了下:“最近与你联系的,怎么都是宋家少家主,我听我兄长说,平时叫她多说两句话,那比登天还难。”

是唯一一个诸家会议时,连腔都不开一下的少主。

楚南浔苦笑,昔日的爱人间哪里会全无感应,宋茜榆这可不是给面子,她是在试探他。

===

楚明姣去了后山,五世家的精英们装束成各种不同的模样,有的头戴纶巾,有的扮成了说书先生,甚至脸上涂着颜彩,充装戏班子的都有,他们混迹在一起,见了她纷纷行礼。

她走了一圈,发现他们各有各的任务,甚至潮澜河的地图,宋玢都手画了两张,又叫人画了上千张分发到他们手中,真到撤离的时候,他们捏着这份地图,不会迷失方向。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楚明姣回了自己的院子,将门锁了,借着窗棂里透进来的光,转动藏起来的那枚小灵戒,从里面拿出了那张本命剑自带的法门。

从前数次生死一线,她也从未用过这种东西。

她都能想象出来,真与深潭战过之后,就算自己侥幸不死,人也废了。

但她与山海界都别无选择。

别人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只能自救。

还没来得及细想,房门又被叩响了,左三下,又三下,都不必开门看,听声音都知道是谁。

她将这张纸塞进袖子里,起身给不开门不罢休的苏二公子开门。

“你又要做什么?”楚明姣扯动嘴角,将他上下看一遍,狐疑道:“楚南浔没有给你安排事做吗?你怎么天天那么闲?”

“当然有。”苏韫玉摊了摊手掌,斜斜倚靠在门槛边上:“他给我的最大任务,就是将楚二少主哄得开心一点,别的事我可能还帮不上忙,但若说这个,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吧。”

“走,请你去酒楼喝酒去?”他朝外偏偏头,见楚明姣努着嘴,一脸不开心,并且觉得他没事找事的样子,不由笑起来:“这次不骗你,真有事和你说。”

“你先说。”

“不知道为什么。”苏韫玉贴近她耳侧,还真丢出一句叫人诧异的话来:“苏家最近在查我,老头子还亲自出手了。”

楚明姣正色,第一反应是:“你暴露了?”

“你说楚南浔暴露还有可能,他毕竟是自己的身躯,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宋谓的躯壳,我连苏家都没回过,他凭什么怀疑我?”苏韫玉压低声音:“自打我回来,都没和老头碰过面,但是你看——”

他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一圈像是铁丝绞磨出来的伤口,声音之中透出点不解:“我没设防,差点真被苏家弟子的同身锁捉回去了。”

“照这趋势,再过一两天,苏家估计要直接找你要人了。五家结盟,老头子真开口,你也不能不给啊。”

说到这,他问:“商量下对策?去不去?”

楚明姣不情不愿地关了门,和他去了最近的酒楼。

苏韫玉先要了两碟糕点,再要了一壶清茶,原本想选个靠窗的包间,可没有了,于是又另选了个靠窗,还能看见戏台唱曲的位置,小二提议将竹帘略放,也等同于半个包间。

楚明姣无心喝茶,她指尖敲了敲桌面,问:“苏家调查你,到底怎么回事?”

苏韫玉低头抿了口茶,眼神幽暗:“他们给我的感觉,像是没认出来我。”

“没认出,没认出为什么抓你?宋谓这个身份,我当初都调查清楚了,该善的后也善了,不会有遗漏的地方,而且,他们为什么突然查宋家的旁系子弟?”楚明姣皱眉:“你方才说,你父亲也出手了。”

“是。”苏韫玉笑了下:“这是最让我疑惑的地方,五世家自从流息日起,有多安静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该和你父亲一样,在家苦修,非有意外,半步都不会踏出家门才对。”

事实上,苏家家主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做的。

“其实也没事,真被抓了的话,大不了我如实交代。”苏韫玉扬扬眉,一副没将这当成什么大事的样子:“血肉至亲,都到这时候了,总不至于让我再填一次深潭?”

“不,他们如此大张旗鼓找人,肯定是有什么确凿的消息。”

楚明姣盯着玫瑰花糕出神,渐渐有了思绪:“为了将人带回去,苏家同身锁都带出来了,问题是……如果不知道你身份,那他们要带的,究竟是什么人?”

话说到这一步,苏韫玉的茶也喝不下去了,他往椅背上一躺,整个人松懈下来:“不知道了,别想这些,我今日是带你出来放松的。”

他道:“大战前偷闲躲懒一会,嗯?”

楚明姣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眼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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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解决,苏家这边又不知道在找什么,她怎么能现在放松。

苏韫玉看穿她在想什么:“界壁宋玢去找了,五家精英各为其主,没有需要你管的,和江承函的对决,你应该早有对策了,现在除了干着急,我两还有什么能做的?不若歇息歇息,养精蓄锐,俗话还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呢。”

楚明姣挣扎了一会,半晌,身体也软下去,学着他一样,脊骨完全贴合椅背,两个人半坐半躺,双双闭着眼,谁也不看谁,像两具没有骨骼,精疲力竭的躯体。

冬季暖阳透过窗洒在他们脸庞上,苏韫玉懒洋洋地抻着手肘,道:“楚二,你还记得多少小时候的事?”

“说起来真奇怪……楚南浔没下深潭之前,我两是不是还挺无忧无虑的?我总觉得那会我还是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生的乐趣好像全在秘境比试时将凡界那些别扭得要命的天才们打得认输上。”

“你好像也是一样,剑道的千古奇才?”

“我和宋玢出来喝酒,看到像你的人都得斟酌半天,要是感觉身体状态不大对,立马转身跑。”

“你看看你那时候,多让人害怕。”

他吐字很慢,像是随时要睡着了一样,字音都没什么力道:“我们本来以为,你成婚后会有所收敛,再不济,出来闲逛打架比试闯秘境的时间也会大大减少,哪知都没有。导致现在一看,好像你成婚后与成婚前,没什么差别。”

楚明姣眯着眼,眼前光线璨璨,她将手背搭在眼睛上,也很懒散地回:“你一下说得太多了,闲聊都不知道先和你聊哪个。”

话虽如此,她还是耐心一一参与了:“小时候的事,有些不大清楚了,回想起来,只记得你老对我臭着一张脸,一副多大不乐意带我玩的样子,宋玢呢,又不经气,老是告状。”

“我也看人族的‘天才们’挺不顺眼的,他们老觉得我们是因为灵气浓郁才比他们厉害,轮到全封灵力上场,单拼战斗技巧与攻伐力时就不吭声了。”她顿了下:“诶,你说,四十八仙门现在袖手旁观,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被我们得罪狠了,面上无光?”

苏韫玉摇头:“我觉得他们只是,单纯的受人保护惯了,不想冒险。”

楚明姣睫毛在手背上眨了下,又说:“成婚前后,没有变化,是因为神后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束缚不多。”

最开始,她才与江承函成婚时,各方势力都要来凑热闹,恨不得长十双眼睛放在她身上挑刺,祭司殿就更不必说了,规劝神后规范言行,端重身份的奏帖一日都不带停的,全被江承函无声无息压了下去。

她依旧是灿灿烂漫的楚二姑娘,是叫一圈人头疼得不行的本命剑剑主,是她自己。

神后只意味着成为了他的道侣,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束缚。

“你散出成婚的消息时,我才闭死关出来,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是真的吧。”

说这话时,苏韫玉睁开眼,好像比较在意这个回答,声音里的睡意都霎时少了一半:“那么早就成婚,你当时怎么想的,胆子真大。”

“其实没想很多。”楚明姣依旧闭着眼睛,像是没什么情绪波动一样:“我只是觉得,以后也不会再有比他更让我喜欢的人了。”

所以。

早成亲晚成亲,没有差别。

苏韫玉胸口处突然泛起一阵酸楚,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前所未有,同时意识到,自己这几天面对楚明姣时反常的情绪越来越多了。

而这显然,对她,对他,都不是件好事。

他不再提这些,转而道:“这次的事,我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会——”

“会全然相信他,是吗?”

楚明姣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一步截了话头:“如果是我自己,我会陪他等到最后,届时,是好是坏,是生是死,自有定论。但现在不止是我,我无法把山海界数十万人的安危,我的亲人,朋友,族人的性命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

任何人都不行。

苏韫玉:“不说这些了,说好的带你来放松,闭眼,晒太阳。”

楚明姣阖眼放松了自己,没过多久,竟然真在这难得的冬日暖阳里昏昏欲睡起来,楼下戏台上已经开唱,咿咿呀呀地将这世间爱恨情仇,家国大义一一道来,勾人的尾调飘进耳朵里,催得人神智都沉醉了。

她确实太累了。

直到台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她皱皱眉,本没打算管,可那声音就是拐着弯一字不落地往她耳朵里钻:“……呸!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主殿,舍弃了山海界,还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放开我!”

“凭什么不能说,神主殿真有本事,不若将我们这等平民百姓都杀了吧。”

接下来,又是男子癫狂的笑叫声:“哦?是我忘却了,而今还不能杀我们,神主殿下还指望我们填深潭救凡界苍生呢,那里啊,才是他心中真正值得活着的子民。”

这一声神主殿下,极尽尖锐讽刺。

自从神主诞生于世,从未有人敢当街放下这样的话,最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不会如此。

宛若针尖刺进了皮肤,楚明姣猛的清醒,她无声坐起来,脊骨挺直,手掀开纱帘,往楼里看。

发现楼里很安静,安静得叫人觉得心里发毛。

苏韫玉几乎也是立刻转醒了,他默默骂了句该死,早在一两天前,五世家的人已经有意无意将各种版本的“真相”散布出去了,直到今天,楚南浔等人联合下令,他们才开始真正行动,但按理说,这片地域早在上午,就已经“演练”完了。

倒霉的人,真是喝口凉茶都塞牙。

他看向楚明姣。

她在观察楼里其他坐着的人的脸色,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细节。

这若是换在从前,都不用从前,就十天以前,谁敢这样辱骂神主殿,江承函,这楼里甭管老少,就算闹事的人已经被神主殿的人带走了,他们都要站起来朝他吐口唾沫才肯作罢。

可现在,这些人眼神讥嘲,神色中夹杂着一种愤怒,那种愤怒汇聚起来,便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能诛心于无形之处。

这幅情态,说五世家的手没插进来,楚明姣根本不信。

“这就是你们最后商定的结果?”她定定看了许久,视线落回神色复杂懊恼的苏韫玉身上,轻声问:“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苏韫玉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挤出一句:“不然我们回去吧,这茶,也没什么好喝的。”

楚明姣却不予理会,她下楼,走到街上,发现口出狂言的是个鬓发与胡须乱糟糟,衣裳被浆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男子,喝了不知道多少酒,一身熏天酒味,此时被神令使押走也不怕,满脸慷慨赴死的神情。

这落在满街人眼中,无疑飞速渲染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默悲壮感。

神令使捉人,在他们眼中,与江承函心虚,毫无分别。

楚明姣站在酒楼的招匾下,逆着光去看这一出分明被人安排好的闹剧,她以为这一幕会随着醉汉被抓走而落幕,可远处却闻讯赶来几位五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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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弟子,象征他们身份的腰牌熠熠发光,闪亮得想叫人忽视都不行。

“神令使大人。”来的三位五世家弟子朝两名神令使抱拳,语气做小,姿态却不卑不亢:“此人从苏家逃出,行窃,可否交由我们审问处理?”

为首的神令使眯着眼睛,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横在腰间的刀柄,他深深凝着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又侧过头,扫一扫周围无数双关注在此的眼睛,半晌,手一挥,命人将酒鬼放了,压低声音道:“五世家可知道自己这两天都在做些什么?嗯?!”

他是神主殿的官吏,形形色色离奇的事看多了,这次山海界从前日起,就隐隐起了流言,先是在众人心中都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及至今日,彻底爆发,呈烈火烹油之势,传播极广,若说没有没有人暗中策划谋略,根本不可能。

这两日,凡是诋毁神主殿与神主的,到最后都被五世家的人以各种方式保了下来。

这无疑是在告诉默默看着这一幕的无数双眼睛:看,关键时候,五世家才是会与大家站在一起的。

五世家这边接声的是个女子,长得幼小玲珑,语气清脆:“我们听不懂神令使大人在说什么。”

“小崽子。”神令使掸掸衣袖,抬眼:“神主殿下昔日为山海界做了多少事,你们是一点也不记啊。”

“大人。”擦身而过时,这女子握握拳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说:“昔日神主恩惠,我们不敢稍忘半分,世家之内任何人,都不会诋毁殿下半句。”

“可您也是山海界的人。”

神令使脚步微不可见一顿,带着神后两位神令使,怒而甩袖走了。

这一出,楚明姣看懂了。

不止世家离心,就连在神主殿做事的人,心里也都开始迟疑摇摆了。

这女孩说得对,他们也是山海界的人,神主到了凡界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主,牺牲他们而保凡界生灵无虞,他的声望甚至会达到一个新的巅峰。

会死的是他们。

楚明姣看完这一幕,转身就走,苏韫玉急忙跟上,他以为她是要去找楚南浔质问,兴师问罪,可跟着她七弯八绕走了一路,眼看着脱离了城中,眼前开阔起来。

冬季的郊野不比其他季节,稍显空旷。

苏韫玉心中隐隐猜出她这是想来这做什么了。

神主殿重威仪,江承函昔日在山海界的声望又无与伦比的高,许多人建了神主祠,在乡野小道边和半山腰里的隐秘角落,离得近的人会来每日上上香,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楚明姣曾来这里看过,她在风中停了停,攀上一座小山包,拨开堆叠在一起的枯草,顺着经年累月踏出来的脚印小路往前走,走了不到十几步,看到了一座神主祠。

那已经叫不得神主祠了,入目只是很多碎土片,被人用棍棒敲碎了,两个杏子被人踩碎了,汁水黏糊进泥土里,香案与香灰分离,东倒西歪。

不需要多问,谁都知道这里经历了什么。

楚明姣眼睫上下颤了下,稍微一垂眼,脑海里就能自行想象出这个祠堂从前的样子。

小小的,由土坯砌成,很是简陋,只能勉强在小香案里上柱香,再摆两个贡果。

当地住着的都是灵农,以农田果蔬为生,当年的果苗与禾苗十分娇贵,畏热畏寒,一年只有半季的收成,还是全靠天吃饭。江承函出来游历时发现了这一状况,将培育种挪了一些回神主殿,研究了好几年,才叫这些秧苗从根部茁壮起来,收成渐好。

到现在,神灵禁区里都还有稻穗生长,随四季变幻。

灵农们在此处为他建了神主祠。

她又绕去另外几处山头,无一例外,神主祠都被砸了,面无全非,地面只有碎土与香灰横陈,若是再几场雨,这些痕迹也会被抹除掉。

楚明姣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她在树根边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扬着脸看向远方,裙摆扫地,沾上泥污也没有心力再管,整个人水一样安静下来。

苏韫玉摸不透她的具体心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不远处坐着,手里捏着的玉简亮了数次,他皱皱眉,没有去管。

没过多久,楚南浔赶了过来,一眼就看到楚明姣,他疾步朝她走来,而后半蹲在她跟前。

她后知后觉抬头,楚南浔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胸膛起伏了下,来之前以为她哭了,现在一看,心不由放下小半:“都看到了?”

楚明姣动了动唇:“看到了。”

楚南浔轻轻捏着她的肩,兄妹两人对视:“哥哥知道,你一直都很聪明。”

楚明姣咬了咬唇。

早在观望完方才那场人为闹剧后,她就明白了,五世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白了,还是时间来不及。他们不得不做两手打算,就算拿到了撤离的神印,他们也没办法在短短三个时辰里号召所有的住民前往潮澜河,这太叫人猝不及防了,他们得先有个心理准备。

再则就是,江承函与楚明姣打斗时,战局瞬息万变。若是他提前脱身,只需露一面,或是通过神力传个影像,凭他昔日在山海界住民中的声望,五世家的布署,顷刻间便会付诸东流。

没人会选择听世家之言,弃故土而逃。

所以这一步,他们必须这么走。

“明姣。”

楚南浔有太多安慰关心的话要说了,可他又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些陈词滥调,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的妹妹,从小就比许多人要坚强,她能承受住任何风雨,“若此举是为当权者一己私欲,哥哥与楚家绝不会下此令,可明姣,这是山海界数不胜数的人在求生。”

“我知道。”楚明姣转了下眼珠,轻声说:“我知道的。”

她看了看眼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眉眼的男子,又去看苏韫玉,甚至还笑了下:“你们两个也是,现在时间正不够用,不必神主殿一有什么消息就赶来劝慰我。我没事,真的。”

苏韫玉无声无息地在心底戳穿:骗子。

楚南浔抚了抚她的发顶,也看向苏韫玉,直截了当问:“给你发了玉简,怎么不看?你父亲来我这里问你底细了,我将宋谓的身份底细推了出去,但你父亲直言,他要的不是这个。”

苏韫玉嘶地抽了一口气,当即扶额,问:“他还有说些什么没?”

“嗯。”楚南浔言简意赅:“说苏家祖物显身,给出了提示,苏家仍有正统嫡系一脉在外,他或许也是解决当下困境的一环。”

“苏家祖物?”楚明姣好似飞快缓了过来,她思绪一转,问:“是那个……盾山甲?”

“苏家只有这一个祖物,如果老头是这么说的,那就是它。”苏韫玉面色凝重起来:“它太老了,老得有点不稳定了,只有很偶尔的一些情况,比如神主去苏家时,它感应到气息,会挪一挪动一动,其他时候都缩起来不问世事……不过可能是因为带回了追星刃,它与盾山甲很契合。”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不确定起来:“罢了,若是他明日还在找我,我就自己回去一趟。”

自己回去,总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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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苏家人绑着手捂着鼻子带回去要来得体面。

====

深夜,风雨倏至,树影横参。

楚明姣托着腮坐在窗前,等一道道熟悉的气息都沉寂下去,十里外的院落里,灯盏盏熄灭,她才隐匿气息,灵巧地避开所有巡查,从后山的荒地里翻了出去。

去了白天来的灵农田地。

她先去了第一座神祠,神祠还是白天见到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甚至因为时间流逝,那些贡果汁液破出,散发出难闻的腐臭味。

楚明姣掖着裙摆,默默蹲下,她将碎裂的土片捡到一边,再用树枝将贡果挑走,若是香案还能用,便将它捡起来,摆正了放到一边。

神主祠上边原本有手书的木牌,但灵农们破坏它的时候并没有留情,像是被气疯了,那三个字被划痕狠狠毁去,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像一张涂抹得狰狞不堪的脸。

她在一堆狼藉中找到这个木牌,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才歪了下头,从灵戒里找出一支朱笔,蘸着墨,在划痕的旁边复又将用一手漂亮的小字将“神主祠”三个字描了出来。

这些事做好以后,她也不重新立个神祠,只是把脏污秽物清理干净,再将原先的木牌子找个不远的隐蔽地方插进泥土里,转身往下一个被打碎的神祠去了。

如此往复。

直到将最后一个神祠都清理干净,她才给自己找了个干爽的枯叶堆坐下,一张鲜妍的脸朝向手边的木牌,伸手抚了下,不知想到什么,呆住了。

半晌,双手合拢,无声捂住了脸。

==

宋玢和苏韫玉来的时候,楚明姣已经回去了。

他拔开草丛看到这一幕,嚷嚷着看向苏韫玉:“她居然还真来了。”

苏韫玉倚在树干上,星光月影下,那木牌像一座无声恸哭的坟碑。他凝望着,喉咙倏地滚动了下,那种近来频频作祟的异样卷成了海啸山洪,逼得他再也无法忽略,只能直视。

他想,自己可能是完了。

他喜欢上楚明姣了。

十几年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亦有无匹锋芒,不可否认,那个年纪,也对未来心仪的姑娘有着无数种美好的幻想。唯独楚明姣,第一个被他下意识排除了,所以在大祭司算出两人有姻缘卦时,他甚至正儿八经避过一段时间的嫌。

他曾经很不能想象,自己和楚明姣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生活。

难不成要过上深更半夜被拉起来陪她练剑,断筋又断骨头的日子吗。

可父母兄弟每每问起他到底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时,他又哑然歇声,因为整个山海界,真找不出一个。如今真正开了情窍,再回想过去种种,居然生出一种荒诞的理所当然之感。

——除了楚明姣,他哪里还准别人靠近过。

除了楚明姣,他还能喜欢谁?

苏韫玉低眸,禁不住紧了紧掌心,若是这次山海界不能渡过难关,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小情小爱,但若是能,楚明姣与江承函的关系,必然彻底崩坏。

往后那么多年。

他是不是……来得也不算晚。

苏韫玉正出神,就听宋玢格外假模假样地重重咳了一声,抬眼一看,身躯紧绷起来。

苏家家主身后跟着两位苏家长老,像是专门逮他一样,直直堵住了前路,看着那张熟悉到叫人灵魂战栗的脸,苏韫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宋谓。”苏家家主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节,眉心紧皱,声音威严:“告诉我,你当真是宋谓吗?”

不等苏韫玉回答,他又道:“祖物揭示,我苏家仍有子嗣在外。我有个儿子,死在了深潭里,祖物所言,叫我心中燃起希望,我找他已有三天有余。”

面对父亲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苏韫玉没办法不应,他握了握拳,缓声道:“父亲。”

苏家家主眼睛都红了,骂:“逆子!”

苏韫玉苦笑:“父亲骂得是,儿子不孝。”

苏家家主推了推身后也激动起来的两位长老,转过身掩饰情绪,继而拂袖:“将这逆子绑了,押回苏家。”

第64章

神主殿七层,依旧呈现一种被万里冰封,活人寂灭的冷淡氛围,随着接连而来的消息,气氛更深凝,守门的两位神使噤若寒蝉,相视一眼后大气也不敢出。

神主殿自建立起,从未有过人心背离,声望崩碎的时候。

汀墨揣着一叠奏报再一次踏进主殿,鹤形香炉里飘出冉冉白雾,山泉水的清冽甘香盈满内室,他目不斜视,将手里的东西呈交上去,低声试探:“殿下,神令使都在殿外求见,另外,可要宣五世家家主?”

良久,没有动静。

汀墨不由抬眼细看,江承函从案桌前起身,他眉目沉静,看不出什么震怒的神色,像是坦然接受尘世间一切变幻和覆灭,即便这场滔天祸事,是落在他自己的头上。

“不必了。”江承函指腹在桌沿边不轻不重摩挲一下,顷刻间做出了决定:“让他们回去。”

神主的命令不容置喙,这若是从前,汀墨必然二话不说地执行下去,可今时不同往日,外面这是真要闹翻天了,他于是垂着眼,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殿下,这次流言来势汹汹,绝不可能是凭空而起……”

他的话音逐渐小下去。

这些他都能看明白的事,神主怎可能想不到。

江承函抬眼眺望远方,问:“神令使都怎么说?”

“三位神官回来,说查明情况了,此事是五世家联合下令为之,他们三四天前就已经在为今日之事造势了。”

“楚家也参与了?”

一听到这个“楚”字,汀墨哑然无声了,作为常年跟在神主身边做事的人,他如何不懂江承函话里的那点意思,如今,也只有这个字眼,能勾动起他的情绪了。

可这个时候,传来的又怎么会是好消息。

“是。”汀墨微妙地停了停,又接着道:“五世家制造了许多起与神主殿的争执纠纷,都是在人多的场合,且事后风声散播极快,现在,山海界的神祠,尽数被砸毁。”

江承函素日穿得清肃,不是银就是青,今日一身雪色,袖袍在半空中无风而动时,上面的祥云像是山间雾岚,活着流动起来了。

古朴神秘的画面随着他的动作显现出来。

虚空中出现了两鼎巨大的香炉,香炉通体鎏金灿灿,纹理刻象盘踞而上,呈龙凤之势。

与寻常香炉不同的是,香气并不是从香炉里往外流泻,而是有紫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最后凝成一股,纵身跃进香炉里。紫气涌进的那一刻,香炉上龙凤游动,麒麟与诸多洪荒巨兽猛地睁开了眼睛。

汀墨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两尊香炉,只有左边那尊还在远远不断地聚起紫气,另一边形容惨淡,毫无响动,各种异象都归于沉寂,龙凤麒麟等巨兽黯淡无光,比较下,两边情状天差地别。

见到这一幕,汀墨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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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收缩了下。

别人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见过数次的他知道。

这些紫气是信仰之力,往日两边几乎都是一样的,而现在,代表山海界信仰之力的香炉从源头断灭了。

神主殿成为了山海界臣民眼中不靠谱的,再也不可以托付半点信任的存在。

神主也是。

江承函的视线掠过异象连连,紫气不断的左侧香炉,静静落在毫无动静的那尊身上,眼里情绪颇淡,好像对这一幕毫无触动,又好像是早在下一系列命令时,就已经预见眼前这一局面了。

缄默半晌,他闭了下眼,食指抵着眉骨一侧,终于在神主的完美皮壳上迸现出一道裂痕,外泄出压抑深重的疲惫。

“去传令。”而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凛凛如雪:“祭司殿罔顾法令,肆意搜查潮澜河,寻找界壁,是为重罪,让神令使将东,南,西南方位潜伏的祭司殿成员扣押,等候发落。”

汀墨:“是。”

江承函解下自己的令牌,紧接着丢下第二句话:“拿我的令牌,从明日开始,将这几条被发现的界壁一一抹除。”

他话音落下,有一瞬间,汀墨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紧接着热血上涌,头皮发麻。

祭司殿和五世家在潮澜河没日没夜地找界壁,这点动静连他都知道,怎么可能瞒得过江承函。

上次将祭司殿寻找的人扣下,是大惩小戒,但因为江承函一直对日夜守着那几条界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导致了,他在心里认为江承函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他不是个能眼也不眨牺牲掉整个山海界的神灵。

如果是,昔日他就不会隔三差五出神主殿,平各地流乱,这么多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从不注重奢靡享受。

私下里永远是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裳,外出帮助疾苦,降下福泽,也从不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近些年在世家大族之间大为流传,越来越重的神主出行威仪,都只是表面功夫。

——目的只是想要搜集更多的信仰之力。

抛开这些不提,一个能亲自研究果苗秧苗,在乎灵农们生存之本,平时私底下会用神力扶起所有行礼的从侍的神,能坏,能狠心到哪里去?

因此,这大概是第一次,汀墨对自己这个认知产生了不自信的怀疑。

抹除。

他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眼。

不是隐藏,不是挪个地方,加个封印,是直接抹除,是这些界壁从此以后,就从这片天地间消失,再也不能复原。

抹除之后,他们真的就要被困死了。

连逃跑的后路都没有了。

脑子里闪过这些,汀墨喉咙发痒,觉得说话十分艰难:“殿下……此事重大,可要召集神令使们商议?”

江承函眼皮垂落:“不必,照做即可。”

汀墨浑身僵直地捧着令牌退出神主殿。

窗外连风雪都停止肆虐,整座大殿又陷入死水般的寂静中。

在他说出抹除界壁的时候,一直蛰伏监视周围一切动静的监察之力紊动了下,好像在表达某种疑惑。

江承函站在屏风前,指腹蜻蜓点水地触了下屏风上用银线绣出来的连绵山水,与其说监察之力是在疑惑,不如说它是被他提前截断的行为唬得愣了,然后就是计划破灭的一种遗憾。

监察之力没有任何私人的情感,它坚决认为自己应该遵循天地间的冥冥之道,并且会无条件的用所有力量去拥护这种决定,凡是与这个决定相悖的人,它会立刻铲除。

触及底线。

三界任何存在,在它那里,都是同等的待遇,神灵也不例外。

同为天地间拥有特权的存在,江承函知道监察之力的实力和秉性。

它根本不会管深潭沸腾,破封印而出的日子是不是近在咫尺了。它只知道,如果身为神主,敢帮着山海界,拉着三界陷入一场结局未定的豪赌中,在它察觉到的那一刻,它立刻就会对江承函发起攻击。

对它而言,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是“监察”二字该履行的义务。

在这种前提下。

前几日还逼着他下令扣押五世家的人,后几日却对悄悄守着界壁的那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在听到神祠被砸时也传达出了“愤怒”“被冒犯”的动怒,却不做任何举动。

真的很奇怪。

“犯了错就要受惩罚”的观点从它诞生之日就深深刻在了心里,它根本没可能突然转变,那就是……它给的惩罚还没到。

答案呼之欲出。

——十三年前,天地监察之力第一次降临时,什么都没插手,但是坚决将所有界壁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楚明姣与苏韫玉当时能出去,是因为他们意在复活楚南浔。这原本是不被允许的,可江承函为此已经接受过惩罚,至于苏韫玉,流霜玉既然生在世上,就证明它的效用是被天地容许的,苏韫玉能找到这东西逃出生天,运气好罢了。

而且,楚明姣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甚至给它一种同类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和江承函太亲近了,沾惹了神灵的气息。

神灵为爱乱智,监察之力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扭转得过来,只得作罢。这个人只要没有在大是大非的关头闹出大事,监察之力不想管她。

它亦有忌惮。神灵,监察之力与天青画虽说是并列,可实际上,神灵才是三界之主,他不该衰败到能被它操控的程度。

江承函肯定不止这个实力。

它不想因为这种事和神灵闹到无法收场的一面。

至于那些想要穿过界壁去往凡界的世家子弟们,既然他们这么折腾着想进,那就让他们进吧。界壁确实是通往凡界,可凡界幅员辽阔,有洞天福地,也有丧命之地,例如荒州的灵流风暴,化月境的人都会被生生撕碎。

只是,既然这位如白雪般不染尘却又非常心慈手软的神主出手制止了,那就罢了。

监察之力沉寂下去。

===

时间最紧迫的时候,苏韫玉被捆回了苏家。他作为苏家二公子,年少轻狂时张扬捣乱到了天上,也没有过这种“特别”的待遇。

书房门被从侍合上,长老们都识趣地避下去,外人才刚走出去,他就被苏辰迎面一圈打在正胸膛上,当即心头一梗,抚着桌沿闷闷咳了好几声。

“长本事了啊,苏二公子。”苏辰脸色不好看,语气也不好,他紧盯着苏韫玉,咬牙切齿:“死里逃生,家都不回了?嗯?”

“谁教你的?”

苏韫玉揉着胸口:“你这见面就打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我还以为你们至少得和我寒暄两句,意思性关心关心呢。”

苏家家主见苏辰出手,根本没阻拦,想来也是真被这件事气得不轻,这时候瞥了他一眼,问:“你还需要我们关心?”

苏韫玉正色:“父亲。”

苏家家主又气上了:“你还知道有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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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了,看这架势,插科打诨是没法混过去了,他叹息着,又咳了一声,看向苏辰:“想问什么,你们就问吧,我老实交代,保证不隐瞒。”

“还有,苏辰你别和还和以前一样打我,我这身体比不上从前了。”

苏辰皱眉:“连这种程度都受不住了?”

苏韫玉苦笑着摇摇头,把这段时间关于自己的事都说了一遍,末了,他随手将案桌上冒热气的茶盏端过来抿了口,留下那对心情和脸色各异的父子。

“对了,父亲你之前问楚……楚家人时说的都是什么,祖物显灵了?我的身份是它挑破的?”苏韫玉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有意缓解这种莫名悲凉伤感的气氛,主动开口问正事:“它不是一向装死不出头吗,怎么这次这么反常——”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家家主重重剜了一眼。

“年轻一辈中,祖物最关心你,你哥哥都没这种待遇。”

苏韫玉头疼。

苏家祖物,那是数不清多少年前,苏家出过的顶级人物,听说是已经无限接近化神境的大能留下来的本命灵器,平时和石头一样在外面一块草地上接受风吹日晒,他很少的时候,不懂事忽悠了守门的几位长老,自己跑进去,把这像石头一样的祖物当球踢。

结果真把这石头踢醒了。

苏家家主急匆匆赶来捉他时,石头探出了个长长的脑袋,知道的,说那是盾山甲,不知道的,真会以为那是只王八,特别是长长的脖子和小小的头,简直一模一样。

丑得不忍直视的祖物仔仔细细扫了苏韫玉半天,轻飘飘丢出来句:“这小子命好,天赋好,但命中注定有大劫。”

当时那场面,苏家家主都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才要请教破解之法,就见那龟的脖子开始慢慢往回缩,甚至还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道:“也罢,我和他有缘。”

“等他度过了生死劫,再来找我吧。”

……

直白点,就是话只说一截,劫也得自己过,是真是假都不一定。

这就是他父亲口中的关心。

这事年数不短了,如果不是它突然跳出来,苏韫玉是真把这事忘了。

谁知,他都做好洗耳恭听的姿态了,苏辰和苏家家主对视一眼,都很默契地点到为止,不肯往后说了,苏辰走上前几步,拍了拍苏韫玉的肩:“还不去看看母亲?她这几日知道你可能还活着,又是哭又是笑,担心得不行,睡梦中都是你。”

苏韫玉神色一凛,推门出去了。

等门外动静彻底消失不见,苏家家主与苏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神中的凝重之色,碍于某种棘手的话题,父子两谁也没说话。

半晌,苏辰撇撇嘴,道:“父亲,祖物的意思,暂时没必要让小二知道吧?”

苏家家主颇为严肃地点头。

苏韫玉死里逃生这件事,对他们而言,自然是现下最大的喜讯,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他们也不由得想到了祖物说的话。

就几天前,追星刃被楚家人送回来,熟悉的气息惊醒了祖物,它老人家用爪子揉揉眼睛,将那双豆豆眼揉得越来越小,最后眯成一条缝,不知今夕何夕地观察了一会,才慢吞吞道:“啊,局势居然到这一步了。”

苏家家主当即警惕起来,试探着问:“祖物,能否助我们?”

祖物居然笑了下,是的,当时是人都能从那张龟脸上看到属于人的笑脸。它在一众人希冀的眼神下老神在在点头,声音一片慈和:“自然可以。我存活至今,就是为了在此时助你们啊。”

这话对苏家人来说,无疑是根定海神针。

可祖物下一刻就开始打盹,哈欠一个接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听不清:“没有神力封存……谁能活到现在啊……终于到时候了,再睡下去,盾山甲甲片都快生锈了。”

待他们要再仔细追问,盾山甲的睡意已经酝酿到七八成了,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们苏家还有正统一脉不曾守在山中,那小家伙与我有缘,等他回来,再算一卦,将他的命定姻缘也带来。”

它说完,彻底撂挑子不管睡死过去。

可怜整个苏家主系因为这话沸腾起来,平常高风亮节的老头们一个个冥思苦想,将自己的子女确认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孩子,心里能没有数吗?

可确认到最后,所有人都迷茫了。

苏家家主将所有人单独叫出去,再三逼问,到底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外面是不是有没有摘干净的桃花债。结果主系弟子没问出来一个,倒是风流韵事,问出来不少桩。

最后还是一句“有缘”,点醒了苏家家主。

盾山甲常年睡着,见过它的都少,让它说与自己有缘的,只有苏韫玉一个。

再结合当年那句生死劫。

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从心底氤氲而生。

接下来的找人过程,其实刚开始有些困难。他们第一时间就查到了楚明姣和宋玢身边的人身上,很显然,如果真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叫苏韫玉和信任家人一样信任他们,除了这两人,不做第三人选。

宋谓这个身份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因为这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凭空捏造的身份。

但人找到后,下一个摆在面前的问题就很棘手。

沉默了一会儿,苏家家主皱眉问:“小二的命定姻缘……楚家那丫头?”

苏辰捏着鼻骨点头。

苏家家主顿了顿,不死心似的:“就算命定姻缘,那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她都与神主结为道侣了,小二的姻缘,是不是也该换了?”

“这个还是得看卜骨的结果。”

“让他们算,现在就算。”苏家家主摆摆袖子:“算出来前,别告诉任何人。”

===

山海界冬季的山林间挂满雾凇,北风呼啸,一片茫茫之色。

从郊外神祠回来后,楚明姣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在这期间,她强迫自己干了很多事,把一直没时间没机会看的本命剑临时爆发的法诀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施展的时候不会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又披着衣裳起身,围着院外的木篱笆走了一圈。

最后在檐下的两颗透红灯笼下停下。

她掌心蜷起,半晌,才狠狠心,终于做了某种决定似的,奔回屋里,从案桌上诸多书籍的遮掩下抽出最底下的一本,急匆匆抓在手里就跑了出去。

空间漩涡直接开到潮澜河里。

到的时候,江承函并不在神殿里,问守门的左右神使,说神主去了深潭,还没回来,这些天,深潭全靠神力硬生生压着。

楚明姣也没有进殿里等,她就靠在殿门对面,走廊悬空的一边。

江承函洗净手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身段窈窕纤瘦的人垂着眼,兜帽还没取,有些松垮地滑落下来,露出一捧乌黑的发丝和尖尖的下巴,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眼仁圆而大,乌棱棱的。

江承函顿了顿,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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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前,替她将沾了一层水雾的兜帽掀开,她身体僵了僵,但没退,也没躲。

因为才动用了大量神力,他手指冰得近乎没有知觉,很注意不去碰到她肌肤,声音透净:“怎么站在这里?”

楚明姣与眼前之人一双温柔的眼睛对视,吐出两个字:“等你。”

江承函了然,问:“有事找我?”

楚明姣点头,还要说什么,发现他手掌往下,隔着一层袖片,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进了正殿。

她抿了下唇,想起那些被砸得稀巴烂的神祠,被一种极为难过的情绪撷取。

殿门在身后无声合上。

江承函看向她,因为神力损耗而天然展露出来的一种不稳定的攻击感在这姑娘面前,全都克制着收敛回去,声线温和:“殿里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你说。”

他这辈子,其实真的没有怕过什么,但楚明姣唇瓣一翕一张,总叫人又爱又恨。

甜蜜时没了边际,说起伤人的话时,就成了刀和碎玻璃渣,每一句都往人心上扎。

楚明姣顿了下,从袖口里拿出那页册本,认认真真铺到他眼前,吐字清脆:“早在十三年前,我就和你聊过深潭的事,也给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时你不同意,今天,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她不敢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只能从现实层面出发:“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在担心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深潭的实力,所以之前,你否定我的计划,觉得不能冒险。可深潭现在根本不稳定,我不信这种威胁只针对山海界,凡界早晚也会面对和我们一样的局面。”

既然早晚都得面对,为什么不拧成一股绳,奋力一搏。

她定了定,又说:“不论成功或失败,山海界的战斗主力不会退走,走的只是山海界那些没有太大战斗力的原住民,就算最后失败,我们的血肉也可以镇压深潭里的东西,和以前没有差别。”

监察之力很冷淡地表达反对:留下来的这些人,才多少人。

整个山海界,加起来接近百万人口,留下来的不到一万个,深潭暴动,这些人最多能顶多久?说句残忍的,只有牺牲整个山海界,或可保住三界万年安宁。

江山代有人才出,万年的时间,活下来的凡界之人,能有更充足的准备。

虽然残忍。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也是最为正确理智的选择。

楚明姣也想到了这一环,下意识看向江承函。

她说话时,他总是安静地听,视线落在她身上,干净剔透,让人生不出任何妄加揣测的想法。看到这样的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她眼前就浮现出从前,他们才相识的时候,少年神祇的样子。

“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不信你会下那样的决定。”

沉寂许久,江承函指节微动,看着她,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按理说,这时候,哪怕是忽悠监察之力,也应该说一两句稍微狠心点的话,可看着楚明姣的眼睛,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明姣腰间的玉简在这时候亮起来,她没管,将折本拿起来,递到江承函的掌心中。知道这种大事,他不能当即做出决定,没有逼他,只是低声道:“你好好想一想。”

话音落下,她又接了句,几乎是气音一样的:“求你了。”

这该是这辈子,楚明姣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江承函捏着折本的手蓦的收紧,想遮住那双委屈的,甚至带着恳求的眼睛,心里想被锤子猝不及防敲了一下。

生出尖锐的痛意。

===

第二天,山海界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暴雪,风饕雪虐,堆银砌玉。

宋玢来的时候格外狼狈,脸色沉得滴水,他从来是吊儿郎当,不紧不慢的性子,也不爱发脾气,就爱嘻嘻哈哈和朋友们喝酒享乐,可今日一进来,就将手中神主殿的令牌狠狠砸到了桌子上。

楚南浔和楚明姣看他这样,齐齐直起身,苏韫玉才从苏家溜出来,端着茶盏润唇,见状,好笑地问:“怎么了?”

宋玢陡然泄气:“都别忙活了,神主殿的人将我们找出来的四条界壁都围起来了,五世家的人被扣押,神官带着江承函的令牌,将其中一条界壁当场抹除,我听到的消息是,神主令牌能力有限,一天只能抹除一条。”

他舔了舔唇,声音干涩:“再过三天,我们就被彻底封死了。”

万籁俱寂。

楚明姣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段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乱乱的,她竟然不能第一时间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连着咀嚼两三遍,才极其迟钝地明白了。

她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这就是他的决定。

原来,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接下来楚南浔立刻与其他几位联系,并且将这事告知他们的父亲,不大不小的书房里,一时间全是嘈杂的人声,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听不进去,麻木地站了一会,面无表情出去了。

苏韫玉紧随其后。

宋玢看了看他们,也跟在了后面,但直接被苏韫玉弹出一道屏障阻挡了脚步,他满脸疑问,就见后者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单独和她说会,你先回,祭司殿不能缺席。”

一个两个,这个时候了,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苏韫玉是不是脑子有病!

果真,脱离人群的注视,楚明姣立刻丢出个结界,下一刻,扶着一侧树干蹲下来,唇齿间一片腥甜,苏韫玉立马过去,拿出手帕,给她擦,但是根本擦不尽。

他从未觉得,鲜血的颜色这样刺眼过。

“别擦了。”楚明姣接过那帕子,草草裹了一遍后丢到一边,又用指腹将眼角的血泪拭去,才一说话,就呛得咳起来,连着咽了好几下,才勉强能吐字:“没用,我——”

苏韫玉打断她:“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你努力修习至强之剑,绝对不想用它指着至亲至爱之人,可是,做到这一步,也够了。”

他连名带姓地喊她:“楚明姣,你当年成婚,我送上半数身家,祝你一生顺遂到底。”

“楚南浔下深潭,我一路都在劝你和江承函好好说,好好沟通。”

“从始至终,我不曾在你面前说过他半个字的不是。”

楚明姣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还想说些什么。

“楚明姣,和江承函解契吧。”

苏韫玉摁着她的肩,眼底森然一片,一字一句道:“和他解契,破而后立,重修本命剑。”

江承函,他将事情做到这种份上,也配得到楚明姣如此对待?!

第65章

这几句话落下,除却两人的呼吸,只剩死一样的寂静。

苏韫玉往下扯了扯嘴角,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胸膛起伏了下,道:“行,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楚明姣手心里团着被鲜血染红的手帕,鲜亮刺眼,她盯着自己的手看,声音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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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脆爽,带着点疼痛克制下的颤意:“三天,最多四天,界壁就会被全面抹除,哪还有重修的时间?”

说实话,早在楚明姣察觉到本命剑剑心出问题的那一刻,她心里就起了重修的想法。剑修追求极致,一点瑕疵都意味着内心的摇摆,越到后面,越会崩碎,很快就会面临难以为继的局面。

换句话说,除了重修,现在的局面,找不到第二种解决办法。

可偏偏事情发生在这种时候。

重修本命剑的凶险不用多说,最为要命的是,重塑剑心,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一个月。她不可能一边重修,一边兼顾着其他事情,也不可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去赌一个未定的结局。

而且关于剑心,她心里不是没有数。

楚明姣修炼本命剑这么多年,修为和境界的提升,没有哪一回是靠着世家里堆积如山的灵药,全是实打实凝练出来的。导致剑心破碎的缘由,只有一个。

正如苏韫玉所说。

除了这个,她自己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能这么牵动自己。

这一点得不到解决,就算是重修,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问题。

等于陷进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死胡同。

苏韫玉心里轻哂,看看,他说的两段话,她好像只听到了半截。

牵扯到江承函,一向直白热烈的人,竟连装聋作哑都学会了。

“以后呢。”苏韫玉眯着眼睛看了看昏沉的天际,他这个时候显得特别恶劣,她要遮拦什么,他就非要挑破什么:“战胜深潭以后呢,本命剑重修,你与他一日是道侣,你就一日过不了这个坎。”

说完,手里玉简亮起,他看了看,将它收起来,起身,说:“楚二,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这些事,就算是为了本命剑,你也该好好想想了。”

楚明姣在原地坐了一会,等身体里涌动的灵浪稳定下来,扶着身侧的树干起身。想了想,指尖涌出一道热焰,将那条被血染红的帕子燎了,才半垂着眼,顺着来时的路朝楚南浔的院子去了。

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不知从谁的玉简里传来的声音:“……不需要过多考虑了,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

苏韫玉替他将话说全了:“一,五大世家围攻神主殿,对神主出手。”

“二,在界壁被彻底抹除之前,组织山海界住民去凡界,越快越好。”

楚南浔皱眉,理性分析:“第一条太冒险。江承函是神主,整片天地都偏向他,纵使无人与他交过手,可数十年前,流霜箭矢一箭之力,大家亲眼所见。”

听到这话,宋玢不自在地摁了摁喉咙,咳了一声,准备蹦出一句。

——今时今日,流霜箭矢的威力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话音还没出口呢,就见楚明姣推门进来,先是冷淡地瞥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不出具体神情,平静地反驳:“确实太冒险。”

“若是不成,我们反被压制,谁带山海界人出去?若是成了——深潭现在每天都需要神力压制,到时候,谁去压制?”

大家互相看看,都陷入沉思之中。

是啊,没了神力压制,深潭立马就会沸腾。

这就意味着,那一天时间里,他们既要对江承函出手并重创他,又要马不停蹄将山海界这么多人送出去,同时做好大战的准备,这难度,与徒步上青天无异。

都不用多说,光是将江承函重创这一点,就足以叫人觉得荒谬了。

说得也是,宋玢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只剩第二条了。”玉简里的是蒋家少家主蒋平允,此时言简意赅:“做了决定就别犹豫了,时间宝贵,越快越好。”

当天,五世家的命令就悄悄散布了整个山海界,无数五家弟子受命而出,奔走在大街小巷和山野田间。不到三四个时辰,大街上连人影都少了,倒是田野间,灵农们苦着脸看着不曾成熟的稻谷,长吁短叹,埋头将极少部分已经泛黄的稻穗收入灵戒中。

各处矿场里最为热闹,都是焦急的指挥吆喝声。

许多实力不算强的宗门和世家,全靠手底下这一两条灵矿撑着家底,而今突然要撤离山海界,身上不带点硬家伙,心里都发慌。

毕竟,谁也不知道凡界是个什么情形,他们都只认准了一条真理,任何地方,有钱总比没钱好混。

矿场上多了不少强大的气息,他们是宗门里的大人物,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现身,是为了压着矿地的长工拼命劳作,将尽可能多的东西收入囊中带走。

平时听话的长工们却一反常态,卯着劲要往外面冲,他们都是家里的主心骨,是顶梁柱,一家老小现在都在家里等着他们,这种时候,还不许他们回家短暂团圆吗。

冲突与矛盾强烈对撞时,必然会迎来强势打压手段和鲜血。

楚南浔他们下令时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三令五申,还派出五世家弟子管束,但这种事依旧屡见不鲜,无法杜绝。

楚明姣跟在楚家弟子身后,出手,警告,平息风波,收拾一个又一个惨不忍睹的烂摊子。

起先,心中一片钝痛,后面也麻木了。

从矿场出去后,她又和楚家人去了田间。

雪过天霁,灵农们三三两两坐在田埂上,望着眼前的土地发呆。

灵农地位不高,一年收成勉强够养活家人,余不下多少积蓄,土地就是他们的命脉,可这偏偏是最不可能带走的东西。

想要多带点粮食离开,都要发愁没有多余的灵戒。

楚明姣看了半晌,倏地走过去,将自己手里的灵戒挨个发下去,听着一叠声的道谢,重复着同一句话:“尽量将家中东西收拾好,准备起来,随时撤离。”

直到发完最后一个灵戒,她吐出一口气,曲腿在田垛子边坐下,坐下没多久,就见两位老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往自己身边来。

老人的衣裳洗得干不出原本的颜色,操劳一生,经历了岁月的摧残,脸庞上沟壑丛生,但精神矍铄,面容慈和。

他们一辈子没和什么位高权重的人打过交道,也认不出楚明姣,只是看她一路走到田埂尽头,又发东西又叮嘱人,温声温气的,下意识从心底生出希冀,觉得这姑娘好说话。

“大人。”

老叟双手老实巴交地叠在一起,朝楚明姣弯腰行礼,后面的老伴与小丫头也跟着这样做,楚明姣顿时站起来,将人扶起,问:“这是怎么了?”

是没有分到灵戒吗。

楚明姣举目四望,搜寻楚家弟子的身影,轻声道:“别着急,灵戒我已经让人回去取了,等会就会分下来。”

谁知两位老人连连摇手,老妪将腼腆得脸红的小丫头拉到自己身边,操着一口方言说明来意:“大人,现在的情况,先前就有世家的人来告诉过了,我们大家伙啊,心里都清楚,真要发生不好的事,山海界这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走得脱哩。”

楚明姣脸上强撑的笑意凝了凝。

因为这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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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拖江承函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即便是争分夺秒,他们能转移多少人出去?

他们想的自然是将山海界住民都安全送出去,可现实情况就是,他们只能看情况来,能转多少就转多少。

但肯定不能将这事如实说明,否则,还等不到通过界壁的那天,山海界就先乱了。

“就算是真能出去,我们这一把老骨头啊,也经不起折腾了。”老人摆摆手,唏嘘道:“我们生在山海界,长在山海界,对这片土地有感情,而今是要去的年龄了,都说落叶归根……我们不打算去凡界了。”

说着,她将扎着两尾麻花辫,睁着大大眼睛的懵懂小女孩推到跟前:“可这孩子,她还小,人生都还没开始。”

楚明姣明白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半晌,弯腰摸了摸小女孩一侧的辫子,说:“好,这姑娘,跟在我身边吧,到时候,我送她出去。”

两位老人彼此对视,如释重负,连连道谢后,又颇为难为情地说:“其实不止是我们,村里许多人家都是这样想的,大人看……能不能将孩子们带出去。”

楚明姣垂着睫,招手将田埂上另一侧站着的楚家弟子叫过来,吩咐道:“你去跟着这两位,将村里愿意将孩子提前送到五世家的都记下来。”

楚家弟子点头,跟着两位老人走了。

留下个小女孩,也不哭也不闹,脸蛋像被火气燎过,熏出不寻常的黑色,她用手去擦,越擦越黑,某一刻,还是没忍住回头朝老人的方向看过去,一看就瘪嘴,绷不住地直掉眼泪。

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懂。

楚明姣拿出帕子替她擦干净,心中那种麻木尽数化为钝痛,化为枯柴,此时骤逢烈火,无声而放肆地烧起来。

烧得她浑身每一根骨骼都扭曲折断了似的痛。

楚明姣找来一个楚家弟子,让他将小姑娘带在身边,等这边事了了带回楚家,自己则翻身去了村庄后的小山上,打碎的神祠被她清理过,只剩残骸,她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地看着。

像是在透过它与另一个人冷然对望。

空间漩涡在她指尖下诞生,她没有迟疑,一步踏进去,径直通往潮澜河。

==

潮澜河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沉寂,神使们来来往往,脸色紧绷,愁眉不展,没人敢大声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错。

没人能摸准神主的意思,也无人知道他的打算,外面那些广为流传的谣言,他一概置之不理,好似根本没有听说过,也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这让神令使们走在大街上,面对无数人谴责而愤恨的目光时,觉得连头都要抬不起来。

昔日无限荣光都化为耻辱。

楚明姣一路飞掠,上了神主殿七楼。呈半扇形扩开的巨大筒子楼里,灯火簇簇,守门的神令使察觉到背后居然有灵力波动,纷纷转身,见是楚明姣,匆忙上前劝阻:“……殿下,神主殿内,不能凌空而行。”

她当真止下步子,一双眼里再不见笑色:“神主呢?”

为首的那位神使见势不对,但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殿下在和神官们商议要事,不在殿内,殿下不然进殿内等候,臣即刻去通传。”

话音才落,就听走廊的另一头,几道脚步声传来。

楼梯的拐角处,江承函一人在前,几位神官在后,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书卷之类的东西,原本还在彼此交谈,在踏上最后一节阶梯时,不约而同顿住,朝楚明姣这边看过来。

这一看,心中了然,与同僚间对了对眼神,心照不宣地看向神主的背影。

才说话的那位神官心里一咯噔,想,真是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好,他连提前给神主支个气的机会都没有。

江承函脚步在原地短暂滞了一瞬,随后面色如常地朝她走去,几位神官眼观眼,心观心地静默不语,跟着提步上前。行至殿门口时,江承函将手里的书卷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清声吩咐:“照着先前说的做,都下去吧。”

说完,他又朝守殿的神使摆了下衣袖:“你们也退下。”

没人想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多留,偌大的神主殿主殿,人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留江承函与楚明姣两个。

殿门被神力拂开,江承函跨过门槛,看向她,低声说:“外面人多眼杂,有什么话,进来说。”

楚明姣垂眼跟进去。

大殿里没有烧炭火,空无一人,又清又静,江承函伸手拨开珠帘,脚步停在屏风前,驻足细细观察她。

她的脸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烛火下,一点异常都很容易被发现。

“去哪了?”知道她怕冷,神力在殿中燃起了蓬不熄灭的火,他衣袖半卷着,将素色绢布用温水沾湿,露出一段干净苍白的腕骨,再和从前一样,走到她跟前,将绢布贴在她下巴一侧,擦了两下,道:“像田间烧火后沾上的灰。”

楚明姣紧紧抿着唇。

他说话时,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浓黑稠密的睫毛,那样干净剔透,一如从前。

可现在又算什么。

打一个巴掌给颗甜枣,都不带这样的。

楚明姣连退几步,衣袖狠狠一挥,带起的灵力涟漪将江承函重重推到屏风上。他没有出手,也没有防御,任凭肩头磕在屏风一角,而后在手背上划出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默然不语,站直了身体。

其实算一算时间,她也该是这个时候来找他了。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楚明姣字字切齿,矿场上横亘的尸体,田埂上明知必死却不肯背井离乡的灵农们仿佛都化为了一个个小人,就在她眼前,在她胸膛里跳跃,“江承函,你到底在做什么?”

江承函能看到她眼睛里全然的怒气,因为这种情绪,她的眼尾像是沾到了辣椒水一样,很快红起来。

楚明姣觉得自己已经被逼疯了,从十三年前开始,他的每一次决定都让她止不住的怀疑,又不得不紧接着说服自己,去考虑他身上的责任和不容易。

她性格不算好,这么多年下来,她都将自己迫进死胡同里了,可在每一次和他见面时,都还是会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要让情绪冲昏头脑,恶语伤人,无可挽回。

江承函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和苏韫玉,和宋玢也有闹翻脸的时候,一口气上来了,什么话都能说,“断交”“永不联系”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两次,事后彼此给个台阶下,谁也不会将这些话当真,过去了就忘了。

谁都有情绪不受控的时候。

这是人的一生,无法避免会出现的情况。

可江承函理解不了,他没有那么多想法,不会用任何手段,对他而言,爱一个人,就是付出自己所有能付出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对待她。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格外当真。

也正因为这个,楚明姣之前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词刺他,就算不伤及肺腑,也一定要让他尝尝被划破肌肤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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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仅是如此。

可是现在站在这里,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她没办法克制自己,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走这一趟,不把话全部撕开撕碎,她根本做不了接下来的任何事。

她一定会疯掉。

“我从来不愿意相信,你是这样一个人。”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楚明姣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审视他,声音又冷,又带着不受控的哽意,她伸手指着殿外,一字一句说:“今天你自己告诉我,告诉我,如我所见,如外人所说,你就是一个冷酷到底,能为凡界生灵舍弃山海界百万生灵的人。”

“你让我死心,行吗?”

她很少有被气得这么狠的时候,江承函指节拢进宽大的袖口,他在这方面实在拙劣,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这些话语。

唯有沉默。

楚明姣真是恨透了他这样,她眨了下眼,将眼泪都憋回去,不肯让自己在对峙时流露半点弱势,一声声质问:“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她非要问出个答案:“为什么啊?”

“……姣姣。”他顿了顿,终于开口,声线净澈温和:“神灵身在其位,不可因私欲而误苍生。”

监察之力听到这句话,第一次展露出满意与认同的意思,它觉得,就这几天,江承函的言行简直像极了神灵该有的,也是它一直以来期盼的样子,而这些话,它费尽十三年也没能听到。

这太梦幻了,梦幻到它下意识觉得有些飘飘然,居然生出种泡沫般虚浮的,被刻意捧高哄着的错觉。

就像现在。

它甚至觉得这话,根本就是故意说给它听的。

楚明姣看着江承函,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好像五脏六腑都彻底破碎了:“到底什么是苍生?在你的眼里,凡界是苍生,我们不是?”

“江承函,我不指望你能偏向我们,可你是在山海界中诞生,成长起来的,山海界是你看着成长到今日这般规模的。”

“你展开神识,看看外面那些人。他们尊敬你,爱戴你,将你奉为毕生信仰,只要是你下的命令,哪怕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都会眼也不眨地照做。”

“所以到头来,我们在你这位神灵眼中,究竟算什么啊?”

她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再怎么说不哭不哭,不能落了气势,现在脸腮上还是挂上了冰凉的泪珠。

她哽声,将她所能想到的最残忍恶毒的词甩到他身上,说他虚伪,说他高高在上地摧毁一切,说他怎么……变得面目全非。

江承函指节根根拢紧,细小的经络血管在苍白的手背上迸现出来,他承受着这些沉甸甸的词语,一个字也不曾反驳,静得好像一座连呼吸都冰冷的雪人。

楚明姣话音落下后,他往上掀了掀眼,瞳仁里盛着她的小小影子,静默许久,才终于说话:“这些,我无从辩驳。”

他放手去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想到会有今时今日,这场诛心一般的对峙。

楚明姣眼里最后一线希冀,随着这样一句话,彻底湮灭了。

极致的心灰意冷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借着桌角的一点力撑着身体,唇瓣颜色尽失,甚至觉得自己极为可笑:“当年,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神灵,你天生没有七情六欲,我不该招惹你。”

不该与神灵相爱,不该成为神灵的道侣。

江承函有所预料,他倏地抬睫,看向她,喉咙被某名惊心的情绪阻塞,明白接下来可能要面对怎样的话语,却不知如何承受。

楚明姣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说:“年少时,我太自负,对自己有天大的信心,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浮世万千,总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也确实是如此,她自幼出色,实力,家世,天赋,容貌,无一不在顶尖之列,少年一辈,风华灼烈,偏爱沾惹白雪,妄攀山巅。

“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说到这,觉得自己多可笑似的,她嗤的笑一声,带着自我嘲讽的意味:“江承函怎么可能和我们不一样呢。”

江承函心那么软,连拒绝人都不擅长,凡事亲力亲为,半点架子都不端,他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呢。

“直到今日,我站在你面前,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受不了这些话,江承函抬了抬下颌,侧脸线条根根紧收,乌黑的瞳仁里浮冰碎裂。

凡界臣民提防他,担忧他偏心山海界,二话不说将秽气丢回来,将一切布局搅得稀烂;山海界住民觉得他们被放弃,痛骂他,唾弃他,将神祠砸毁,将他诋毁到尘埃中。

亲近者一一离他而去。

众叛亲离。

他日日站在神殿之上,能看见的除了火急火燎,明里暗里要个说法的神官们,只有漫天飘零的雪,好像永远下不到尽头。

这些,江承函通通能够忍受。去做天意都不认可的事,这条路注定崎岖坎坷,每一步都走在风尖浪口上,即使身处这个位置,也不能既要这样,又要这样,这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唯独,不能接受楚明姣拿两人之间的感情说事。

他克制不住自己。

他会当真。

楚明姣走近他,两人身上都很狼狈,她裙摆上还沾着天里的泥土,发丝凌乱,他脊背贴着屏风,胸膛起伏,手背上横亘着方才的划痕,充血肿起,被他用衣袖无声覆盖住。

她小小的一张脸凑到他眼下,情状亲密,像极了从前厮磨耳语时的样子,只是乌溜溜的瞳仁里全是冷意,唇瓣翕张时,连一个低微的气音都让人觉得难过到极点:“江承函,神灵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爱我们吗?”她歪头,用一派天真的姿态说最残忍的话:“你爱我吗?”

“你爱过我吗?”

这几句话,江承函一个字都听不了。

她好像要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从此彻底区分开,他的爱,在乎,所剩无几的微薄情绪,都被这轻飘飘几句话悉数抹除。

——他们不是一类人。

——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她终将后悔。

这些,他从无数人嘴里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说这种话的人,会是楚明姣。

“姣姣……”江承函抑制不住抬眼,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紊乱,字音生涩,深究下去,不难听出里面极力压制的一点怒意,可即便如此,他都没有连名带姓地唤她。

楚明姣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以为会看见这位神灵被戳中心思一样的动怒,呵斥,或者冷然拂袖而去。

可通通没有。

江承函难得姿态强硬地扣住她的手腕,贴近自己颈侧,音线清透:“我不是人族,可我依旧会受伤,会死亡。我的血是热的,心也是肉长的。”

楚明姣能感受到从指腹传来的温热触感与跳动,一下又一下,不论是人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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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最为脆弱的地方。

她忍不住去看他,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意思。

“——你要这样伤我吗?”

楚明姣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推开他,发天大的脾气一样将殿内的摆设挥得乱七八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神殿。

====

楚明姣回了楚家,她乱得不行,楚南浔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要求她做什么,从案桌上抬头,说:“你去苏家帮我盯一盯,苏家祖物见了苏韫玉,听说在谈正事,祖物有心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听说有正事,楚明姣一点也不犹豫,当即开出空间漩涡,前往苏家。

借苏韫玉的光,楚家二姑娘在大半个苏家范围都算是畅通无阻,她在玉简上联系苏韫玉,但迟迟没人应答,想一想,应该是正在和祖物谈正事。

到底是别人家,楚明姣也不好乱闯乱逛,于是转头去见了苏辰。

苏辰一边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和她说关于祖物的事:“你别听苏韫玉这小子乱说,祖物在苏家的地位很高,如果真能出手,对我们会很有帮助,具体的事宜,我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苏家藏书阁,你去过不少次吧?苏二给的令牌,权限很高,你可以去翻一翻具体的介绍。”

藏书阁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各家的禁地,苏二偷偷把令牌给她,这件事被主事人直接戳穿,楚明姣除了抿唇默默挪开视线,也找不到别的话说。

她就这样又去了苏家藏书阁。

正如苏辰所言,这藏书阁确实不是楚明姣第一次来,作为山海界五世家之一,苏家的功法底蕴大多聚集在这里,但她一本也没看,翻的都是些记载了各种奇诡异事,神秘古方的陈年旧书。

苏家藏书阁一共有五层,占地极广,抬头一看,像是置身幽旷秘境中。

顺着守阁人的指引,楚明姣来到二楼一处单独辟开的小角落里,书架上陈列的书都泛黄,翻开一瞧,都是薄薄的孤本,好似人翻页的时候稍微快一点,都会被撕破。

连着翻了十多本,终于找到了关于苏家祖物的记载。

很简短,只有三四行,上百个字,一眼就能完全扫下来。

苏家祖物是苏家一位修为只差化神期一步的老祖留下来的本命灵器,因为生前倾注了许多心血,大限来临前又想方设法将自身所有修为都封在了盾山甲里,天时地利人和都凑成,才有了今日懒洋洋的祖物。

这么看下来,这祖物确实很有本事。

只差化神期一步啊。

已经是人族能达到的最高极限了。

若是这种力量能发挥出来……大战的胜算,又在无形中增添了一分。

撇开这些,最让楚明姣在意的是,古书上说,这祖物是除了天青画以外,唯一一件从远古时传下来,形成了灵识的东西,那么关于深潭,它所知道的,会不会也比他们知道的要多许多。

从古至今,深潭都是叫人避之不及的话题,可关于它的形成,那期间具体的事,还有深潭具体的实力,他们只是一知半解,半靠推测半靠蒙。

他们现在确实需要更为准确的消息。

想着这些,楚明姣一直躁乱的心慢慢平顺下来,她想,和潮澜河那边彻底说开了,决裂了也好,自己也不用这么优柔寡断,天天自己折磨自己。

每做一件事,就想着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想着这是不是并不是他的本意。

事实上。

有什么好迟疑犹豫的。

神主殿下,心中早有了决断。

宋玢来的时候,衣裳上全是才淋上的雨珠,他索性将大氅解下交给随从,又摆摆手叫他退下,吸了一口书阁里的暖气,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一样舒展身躯,拽了把椅子过来坐着。

楚明姣分出一点眼神,问:“你怎么来了?祭司殿不忙了?”

宋玢从胸膛里挤出一声笑,说:“得了吧,祭司殿的人手都被神主殿端得差不多了,再忙,我都要被逮起来了。”

楚明姣神色微冷。

宋玢不如苏韫玉细心,也不知道她剑心破碎的事,他只知道自己最近要见楚明姣,总是格外难,需要见缝插针才能找到人。究其原因,和突然发神经围着她转的苏韫玉脱不开关系。

以前都是三人小团一起行动,现在,他直接被挡在结界外。

宋玢不由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苏韫玉肯定是有病。

“最近这么多坏事,和你说两件好的。”宋玢拽着椅子坐过来了点,也像模像样地抽出本书来看,但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反而朝楚明姣挤眉弄眼:“这第一件,苏辰哥和你说了吧,祖物的事。”

“说了。”

宋玢神秘兮兮地开腔:“第二件,天青画苏醒得差不多了。”

楚明姣来了精神,她将手头的书放下,想着既然是好事,证明天青画不在神主殿的阵营,稍微放心了些,问:“怎么样?”

“我也只摸索出来个大概。”

宋玢将缩小的画卷卷轴从灵戒里拿出来,它只有巴掌大,捏在手上,像一张纸,楚明姣从书架后走过来,半蹲下身,和宋玢脑袋挤脑袋地研究起来。

看了半晌,见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问宋玢:“什么大概。”

“像个答疑书。”宋玢手指戳了戳轴面,回答:“有一些事,你问它,它会现出字来,但有次数限制,时灵时不灵。”

“应该是没完全苏醒。”

宋玢今天专门来找楚明姣,是有事和她说,既然起了天青画这个话头,后面的话就接得顺理成章了:“我昨天才发现这件事,问了它几个问题,和潮澜河那位有关的,要不要听听?”

楚明姣脸上才带的一点笑脸顿时来了个变戏法似的消失,她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说:“不想,别说给我听。”

宋玢扬扬眉,还真捏着鼻子歇了话音。

本来,他就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只是自己性格和管东管西,操心这又担心那的苏韫玉不一样。

他一向是朋友之间,无所遮拦,只要是自己知道,对方也想知道的,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知道一些事后,对方的心里想法,他相信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楚明姣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孩子。

说句毫不夸张的,她的心理接受能力可比他们都强多了。

但既然她不想听,那就算了。

本来,也不算什么好处理的事。

楚明姣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眼神闪烁着,指尖搭在膝盖上,绷得泛白,想,反正都已经是这种难堪至极的场面了,还有什么更坏的事吗。

这样一想,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撞了撞宋玢的手肘:“什么事,你说吧。”

“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她改变态度,宋玢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特别是和自己相关的事,他咳了咳,也没卖关子:“我昨晚问了天青画……其实起先是想不出什么好问题,所以随意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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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个试一试。”

谁知道天青画居然逐一回答了。

楚明姣似有所感,睫毛往上掀动,很认真地看他:“你问了什么?”

宋玢飞快看了她一眼,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道:“我问了两个问题。”

“我先问了天青画,是不是只要满足条件,招魂术就能无限施展?招魂术施展,是不是每次都需要神主的血液作为媒介?”

他当时问问题时还使了个小心眼,这看似是一句相关联的话,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

——实在是招魂术太好用了,死去十三年的人,还是死在深潭的人,居然都能死而复生。

可以想象,只要利用得好,招魂术绝对是给自己留的最妥当的一条后路。

楚明姣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顿了顿,问:“它怎么回的?”

宋玢坐直了身体,与她对视,说:“它说,世上根本没有招魂术。”

楚明姣身体稳不住,晃了一下,她及时抓住宋玢的椅背,神色很懵,喃喃说:“没有——什么叫世上没有招魂术?”

她问宋玢,也在问自己:“没有招魂术,楚南浔是怎么活过来的?”

现在这个有血有肉,身躯与修为都完好无损的楚南浔,是怎么从深潭里回到她身边的。

说实话,宋玢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傻了眼。

他虽然假扮凌苏跟着江承函去了凡界,但其实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他倒是知道柏舟去姜家祖脉,降服地煞,都是为了帮楚南浔复活。

本质上,是为了楚明姣。

可这没有招魂术的事,他是真的半点都不知情。

毕竟,招魂术不是江承函拿出来的,它是楚明姣找出来的。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楚明姣总不会害自己的亲兄长吧?

“我当时以为这东西。”宋玢指了指手里的卷轴,压低声音道:“我以为它才苏醒,不准。”

“所以我当时用玉简联系了苏辰哥,问他们,苏家藏书阁里有没有一卷记载了招魂之术的书。我说得郑重,苏辰哥以为是祭司殿查出了什么,特意找了四位管理藏书阁的长老问话,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

楚明姣张了张唇,半晌都没有吐出字音。

生在五世家之一的楚家,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藏书阁的长老们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与书籍相伴,各式各样的书他们都要整理归纳,其中一个没有听说过这门术法不算稀奇,可同时四个都摇头,那就值得人深思了。

这可是能救命的东西啊。

居然无人对它上心。

这太说不通了。

宋玢接着说:“我最近不是听说,苏家那个祖物,常年都在沉睡,只有在神主悄然降临,或者和自己极为契合的灵物,比如这次的追星刃现身后,才会稍稍醒来一会。”

“我问了苏家的一位长老,祖物在你找到招魂术的前一天,有短暂醒来过。”

楚明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中,掐出月牙的弧度,她毫无察觉,只是觉得眼前剩下白茫茫一片,喉咙滑动了下,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所以,招魂术根本就是……是江承函自己编出来,再放进藏书阁中的。”

“他知道我在找救楚南浔的方法。”

宋玢捏了捏眉心,嗯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

“第二个问题呢。”楚明姣求救一样去看他,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在他手里捏着:“你问了什么。”

“帮你问了,别急。”

宋玢说:“我问它,如果世上没有招魂术,那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在深潭中死去多年的人复活。”

天青画卷轴上出现了一行字。

【人族绝无可能。若为神族,罔顾天意,必受天罚,断骨敲髓,百次方休,以儆效尤。】

楚明姣抓着宋玢椅背的手指细细地抖,她像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仰头去问:“什么叫断骨敲髓,什么意思啊?”

这叫人怎么回。

一听就又惨又痛。

宋玢哑巴了,他抚了抚楚明姣乌黑的发顶,含糊不清地嗫嚅着:“都过去了,没事了。”

是,都过去了,楚南浔活过来了。

反正这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谁也不会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楚明姣眼前突然浮现出今天她说那些话时,江承函的眼神,像被打碎的镜面,所有的情绪无可藏匿,其实很轻易的就能被窥出一种脆弱。

她闭上眼,耳边响起他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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