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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 画七 68860 字 11个月前

这次不在书房,而是会客的正厅。

宋茜榆人还没来,热茶与点心已经端了上来,侍从躬身温声细语地解释:“得知殿下到访时,少家主正在召开长老议会,不好立刻抽身,现在已在来的路上了。”

“无妨。”

楚明皎眼尖的注意到,她们说话时,身边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显而易见开始出神,视线频频往外飘,又在每回自我察觉到时克制着收回来。

看吧。

口是心非。

宋茜榆真没让楚明皎等太久,侍从退下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厅外就传来脚步声。

楚明姣第一反应不是朝门外看,而是看向自家哥哥,却见楚南浔唇线绷着,长而直,从来叫人难以看透的人脸上此时套了层薄薄的壳子,稍微往里一探,就能看出一种矛盾到极致的欲盖弥彰。

哦。

她于是笃定了,原来苏辰没有夸大,她的哥哥,真的栽了。

十三年未见,宋茜榆和印象中差别不大。

熟悉这圈人的都知道,这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有手腕与谋略,做事果断干脆,在宋骄阳事件后,她下令终身圈禁了这个弟弟,这让别人对她的印象都多了一层——心狠,大义灭亲。

而实际上,宋茜榆长得很文静秀气,头发长到腰臀,乌黑柔顺,用一根绸带系着尾部,整个人干净透了。

“叩见神后。”她朝楚明姣行礼。

楚明姣哪敢受她这个礼,她站起身,伸手将她托起,道:“茜榆姐,我今日麻烦宋玢引见,并非以神后身份来访,你太客气了。”

她们说话时,宋玢自顾自摊在了一边的太师椅上,抓了张干净帕子往脸上一蒙,将自己摊成了泥,很快睡着了。

“别叫他,就这样,让他睡。”宋茜榆朝走近准备搀扶宋玢起身的侍从摆了摆手,道:“这样他还能躺一会,等他惊醒了,再想入睡,不知又要到什么时候了。”

从侍们纷纷退下。

“你要说的事,我大概听他们说了。”宋茜榆对楚明姣还似从前般亲热自然,谈吐间落落大方:“有用得上的地方,你与我,与宋玢说,都是一样的,宋家会倾力相助。”

还在斟酌言辞的楚明姣短暂怔了下。

“我早有心要做这件事,但我不如你勇敢,又或者说,其实这件事,注定我们都不成,唯有你才可以。”

这话楚明姣听懂了。

因为她和江承函是道侣。

身为神主,他对她,总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会小小地容许她在底线边缘徘徊,放肆。

但别人不行,别人才开始行动,或者还没有开始动作,就被神力镇压抹杀了。

楚明姣抿了下唇。

对啊,可她不得不用这份唯一的温情与特殊,去当一块敲门砖,去做一些极有可能违背他意愿与决定的事。

“你做到这个份上,我们怎能犹豫退缩。”宋茜榆笑了下:“你别听苏辰说话,他榆木脑袋,分不清一码事归一码,我没那么不明事理。”

“原本今日这一趟,你可以不来的。”

有关楚南浔,她一字未提。

楚明姣摸不准她的想法,也不好过问这几人之间的事,宋茜榆说的时候,她安静听着,等说完了,才笑着回:“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应该来看看茜榆姐。”

说不出的礼貌乖巧有分寸。

又说了几句有关后续安排的话,楚明姣见时候不早,起身告辞。

宋茜榆原意是想送送她,视线无意间扫过跟在她身后那个傀儡,那样的身段,姿态,给人的感觉,竟是处处熟悉。

她垂下眼,虚虚拢了下指节,当即连说话的心情都没了。

睹物思人,这种愚蠢得没有意义,并且极其浪费时间与精力的事,这十三年里,她也——不止一次干过。

==

与各家暗中通过信后,宋玢的消息在第二天下午传到楚明姣耳里,说往祭司殿添人一事没有问题。

她当机立断,和楚南浔一起,点了三十个信得过的下属,让他们连夜赶了过去,其中,还混进了楚听晚的傀儡虫蚁。这种傀儡上装有精巧的傀儡眼,能在他们搜寻界壁时随时开启,这样,作为主人的楚听晚就能时时看到那边发生的情况,以防发生什么叫人难以预料的意外。

接下来,一连三日,楚明姣夜里盯着界壁的搜寻事宜,白天则开始在楚家重地转圈圈,在楚南浔的三步一提醒下,尝试着以在不惊动楚滕荣的前提取到自家那一份天刃碎片。

后来发现不管怎么样都会触碰到禁制,干脆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强取。

楚滕荣没管她。

是那种摆明了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迟迟不见制止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四天,其余四家奉密令捧来了天刃碎片,至此,天刃碎片由五归一,化为崭新寒洌的一面刀刃,凛凛闪着惊心动魄的光泽,刃面上刻着“天刃”二字,磅礴大气,混若天成。

楚明姣看了它许久,将它小心放进带有封印的玉盒中温养。

这大概也是其他四家家主的态度。

——不止年轻一辈同气连枝,大人们也好似都在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第五天,楚南浔下令,山海界五家共派出上百名弟子,带着数不尽的钱财下山。他们乔装成各行各业的人,在街头小巷,茶馆酒肆中混迹,大肆渲染这次山海界流息日的严重程度,同时拿出楚明姣早早准备好的那套话术,将山海界深潭数百年来的异常如实告知给各地住民。

此举只有一个目的。

大家都做好准备,该收的东西收好,等神主殿的通知下来,跟着五大家派下来维系秩序的人,说走就走。

第五天夜里,楚明姣原本的一小部分计划被楚南浔否定,两人彻夜长谈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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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几家少主与楚明姣案头上摆着的联络玉简的灵光就没歇下来过。

除了现在在做的事,山海界各家都是百世积蓄,底蕴深厚,不管最后能不能赢,大战肯定会将山海界搅得乱七八糟,族中的积蓄,趁现在得准备准备,该收的收,该设禁制的设禁制,这也是一项无比浩大的工程。

而直到目前为止,摆在他们面前,至关重要,急需解决的,还有三件事。

一,如何让凡界有余力的人加入这场战斗。

二,如何让神主颁布撤离的神主令。

三,界壁找到后,怎么和神主殿进行博弈。

到第六日晨光跃出时,距离流息日已经过去整整八天,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最后十七天。

夜晚,楚明姣回了潮澜河。

第57章

潮澜河的天在申时就昏沉下去,阴云垂覆,再晚一点,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席卷了方圆数百里。这雪下得迅而疾,很快就在地面上堆了厚厚一层,将花草灌木与树枝压得直往下垂。

冰雪殿中,清冷死寂。

江承函才查探完深潭,此时面朝窗棂静立,汀墨心知他虽然从未说过,其实十分嫌弃秽气的那股土腥味,要上前为他卸冠宽衣,准备沐浴,被他挥手止住了动作。

“不必。”

他敛着眼收回停留在雪地上的视线,自己伸手取下发冠,沾着些许雾气与雪水的长发安静地散落在肩头,做完这些,绕过屏风与香炉,走向侧殿的冬浴池。

汀墨抱着剑守在原地,心下叹息,这么多年,其实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越来越安静清冷的氛围,但每次点开联络玉简,听汀白那边热热闹闹一窝人,叽叽喳喳笑得不行的样子,还是觉得唏嘘感慨。

神后那个性格,相处久了,真的很难有人不喜欢啊。

反观殿下这边,根本用不上人伺候,半分人气都没有。

和神主殿日益铺张的排场仪仗截然不同的是,日常中极大多数事都是江承函亲力亲为,从万人敬畏仰望的神座上下来,褪下一切光环,他俨然就是个有点冷僻,不喜欢与旁人接近,骨子里有点怀念某种热闹,却也能十年如一日忍受孤独的……普通人。

温和干净,悄无声息抗下了三界苍生的担子。

片刻后,江承函回到内殿,在案桌前坐下,执笔蘸墨,将那份楚明姣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学得断断续续的琴谱拆分成许多段,每一段边上都细心地添了许多注解。

他的字不似楚明姣那样锋芒毕露,力透纸背,一字一句都显得工整清秀,结尾处带着细腻的笔锋,与她是俨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这段时间,楚明姣忙得晕头转向,江承函就将整篇琴谱都细致整理了遍,此时搁笔,从头到尾又认真看过,确认没有遗漏疏忽的地方,将琴谱平铺在桌面上,静等字迹变干。

倏地,一阵熟悉得叫人心悸的力量迸发出来,汀墨蓦的紧张起来,抱着剑的胳膊肌肉鼓起,手背上青筋纵横,他下意识看向江承函,从齿缝间吐出话音:“殿下——”

“嗯。”江承函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掀了下眼皮,将琴谱合上,推到案桌角落边上,声线如沁雪:“下去吧。”

汀墨后背汗毛直立,怀揣着满肚子焦心与疑虑,三步一回头地跨出殿门。

他真是怕了这邪门东西了。

这股气息他绝对不可能认错,庞大浩瀚,所过之处,霸道地横压一切,高高在上,不顾他人死活,却好像拥有着极高的权限,在三界中,甚至能压制住神主。

但楚南浔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该受的刑罚,江承函一次不落也都受过来了。

它还要干什么。

汀墨对这种层次的东西不甚了解,这也不是他能了解的范畴,但有一点他知道。

——这东西一出来,准没有好事。

殿内,江承函与监察之力无声对峙,监察之力没有实形,只有朦胧的意识,平时都陷入沉睡中,可随着深潭异样越来越明显,它也强制苏醒了似的,只要涉及深潭的相关事件,它都格外警醒。

而且态度尤为强硬。

“你想表达什么。”江承函盯着手腕上那根跳动的棉线,静默半晌,道:“直说。”

监察之力放出模糊的意念,情绪却尤为浓烈。

【有人穿过界壁去了凡界。】

指的是出去了有好几日的苏韫玉。

见江承函仍是这幅不以为意的样子,它明显动怒起来。

【这是第二次了。】

江承函起身,衣袖如流水般漫过桌角,他敛着眼:“凡界犯下蠢事,需要有人去管,他是楚明姣身边的人,神后有权代我做出惩罚,有什么问题。”

“若我放任不管,日后如何在众生面前自处。”

没问题,和楚明姣相关的事他都觉得没问题。

可他是神主。

有神后本身就是一种问题。

监察之力十分愤懑,三大顶级力量中,它与天青画都是死物,天青画完全不管事,苏没苏醒都不知道,就剩它与神主博弈,看管他的言行。按理说,神主应该比它们都强上一线,至少不该这么轻易被它压制。

可能是因为强行救下楚南浔受了过多的惩罚,也可能是对抗压制深潭用尽了神力。

才让它占据了上风。

这在它看来,无疑更是一种天大的责任。

监察之力在半空中化为一张被灵力盈满的扭曲面孔,巨大的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半句话,但意思都显现在江承函的意识中。

【八天时间,他根本不只在处理凡界所做的那件事,他在频繁地走访四十八仙门。】

【他别有目的。】

【他想将凡界拉下水。】

监察之力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其实现在的江承函,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神主了。它而今这样焦急烦躁,觉得这不妥那不对,他却由始至终,哪怕受刑时,也不见低头狼狈过,淡定自若,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就如四十八仙门那些犯事的长老们所说那样,只要他对楚明姣还有情,就代表对山海界会有所偏袒,而这份偏袒,可能祸及凡界。

【神主,你该下令了。】

监察之力发出这么一道意识。

江承函不可能不懂它的意思,但它还是怕他淡漠的置之不理,就当全没听到,于是又直接追加了一道出去。

【下令。】它嘴巴张得很大,像一道裂开的深渊口子。

【三界之中,监察之力不可越过神主下令,你今日若不下令,我只能先出手彻底封闭界壁。】

神灵好像天生无法容忍有任何东西在自己面前放肆,江承函体内的神力有一刹那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那种凛然的压迫感令监察之力也感到了不适,但它仍是静默不动。

这位神灵,现在处于虚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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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耗尽了他。

江承函止住了欲要上前争锋的神力,他性格淡,不会浪费力量在全无意义的事情上,窗棂下有夜风杂着雪粒飘进来,他负手而立,眼睑半垂不垂的,须臾,轻声吐字,落字即为神灵旨意:“传我之令,四十八仙门即刻幽闭不出,山海界世家之人请求,一律不应。”

监察之力消停了。

它重新潜了回去。

江承函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要起身前往密室时,听到汀墨在殿外紧张地咳了一声,哑着声线提醒:“殿下,神后殿下回来了。”

他止住动作,眼尾那根线条渐渐拉直,而后微往下弯,形成了个眉目舒展的细微弧度。

自从上次流息日迹象,楚二姑娘风风火火回来询问过一遭后,就一直忙着自己的大事,连着八天,都没再回过禁区。

像只天性不羁,不爱着家的……坏兔子。

楚明姣还没走入内殿,汀白和春分一前一后的交谈声先传了进来。

“……不是叫你拿着了吗,怎么一天话那么多,什么都不忘,办起正事来就忘,那东西等会殿下要用的。”春分数落他。

而后是汀白讪讪的音:“我就忘了这么一回,谁知道突然回来啊。”

楚明姣也不劝架,在一边咯咯笑,时不时跟着春分的节奏数落汀白两句,将小少年堵得没话讲。

她在的地方,总是嘻嘻哈哈,热闹和气成一团。

汀白给了站在殿门外矜矜业业守门的汀墨一个拥抱,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一副激动的样子,被汀墨颇为嫌弃地推开,一回头,看见楚明姣也冲他笑:“汀墨,怎么这么晚还守着?你今夜不练剑吗?”

汀墨磕巴了一声,话才渐渐说得顺畅了:“属下跟着殿下才从神主殿回来,没来得及练剑呢。”

楚明姣朝殿内努努嘴,压了声,神秘兮兮的,好似这样问,里头那个就听不见似的:“你家殿下呢?他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呢。”

汀墨脸木了下,想,忙的那个究竟是谁。

这位小殿下,怎么还是这么会给神主来一出倒打一耙。

汀墨好声好气地答:“殿下在内殿,这几日都忙着在深潭与神殿中来回奔波。”

楚明姣步上台阶,春分先一步将殿门推开了,她提着裙摆跨进去,视线随意搜寻了一圈,一眼就看到站在屏风边上站着的江承函,眼睛微亮,朝他那边快步走过去。

“神主殿下。”她笑吟吟在他跟前站定,用彩色绳段编织的辫子垂落在身前与肩后,显得别样活力俏皮,“你怎么没去闭关,我以为你现在会在密室里呢。”

江承函被她的称呼惹得皱了下眉,俯身捏了下她的脸腮:“又跟着他们瞎叫?”

神主殿下这个称呼,要么被她用来跟着人云亦云起哄,要么就是一字一顿的,落出种讥嘲的含义来。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意思。

楚明姣被他冰得躲了下,下一刻,扭头和汀墨说:“外面雪下这么大,怎么殿里不点炭火啊,熏上香吧,淡一点的。春分,你将月明珠撤下来,换烛火,为什么冰雪殿里要挂月明珠,它真的好晃眼睛。”

像冰面碎裂,活水涌动出来,殿里因为她一番吩咐顷刻间生动起来。

春分和汀白,乃至汀墨都顺着她的意思各忙各的事去了。

江承函被她那么很嫌弃的一撇脑袋,在原地散了散寒气,再去牵她的手,楚明姣亦步亦趋地顺着转了个方向,声音甜脆:“我哪里有瞎叫,叫你神主殿下还不开心?”

她于是下了定义,轻哼:“你真难伺候啊江承函。”

其实她在喊人这一套上花样百出,全凭当下的心情与处境,江承函无疑是其中最为直白的一个称呼,甚至不如先前古灵精怪的“小江殿下”,但比起神主,他更需要这个。

如此,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作为真正有情感的人而活着。

灯火下,江承函细细去看她,其实根本不需要怎么看,很容易就能得出来结论,他勾了勾她的下巴,见这姑娘立刻软了骨头卸下力气,将重量托付到他这边,于是自然地用掌心接住那张小小的脸,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一瘦,全表现在脸上,两腮上好不容易长出来一些的肉立马收了回去,眼睛显得更圆更大,少女的娇憨之意立刻少了,反而尽数转换成了一种逼人的艳丽。

不像兔子了。

……像朵深色的重瓣海棠。

“忙死了。”站了会,她曲着手指,道:“老头把少家主的位置暂时交给我,那些事哪里有这么好做啊。”

这时候,殿里的炭火生好了,熏香点上了,就连月明珠也都全撤了下来,一颗颗放置在盒子里,换上了烛火,内殿灯影摇曳。

“好累。”

楚明姣到榻边坐下,没多久,眼皮就耷拉下去,她干脆躺下去,手指在他的掌心挠了挠,一卸下劲,声音立刻困倦得不行:“这段时间,我连剑都没练……我先休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还有事做。”

“好,睡吧。”

江承函给她将被子盖好,望着她铺展在枕面上的长发,起身找春分拿了瓶发露,揭开瓶盖倒了两三滴在掌心揉开,沾到几丛发尾上,沁甜的香弥漫开来。

做完这些,他就着铜盆中的水净手,用帕子擦干后,掀开锦被,在她身边躺下。

她今天很乖,可能也的确是累了,他要牵手就牵手,要抱也让抱。

难得的听话。

江承函每次陪她躺下,都要自嘲一两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没累到这种程度,基本上,她不回来,他大概就整夜整夜待在密室修炼了,再么就是盯着深潭,可她若是回来,不论是和她说说话,还是像现在这样躺一躺。

——他贪恋这些短暂而不设防的亲近时光。

哪怕今时今日相处,仍不及昔日百分之一的亲热甜蜜。

楚明姣醒来时,夜还深着,身边的人睡得浅,她念着后面一摊子烂事,思绪骤然清醒,在榻上坐了会,蹑手蹑脚爬了下去。

她没打算叫醒江承函,自顾自整理好衣裳就准备出门。

这么多天,三十位五家精英潜进祭司殿,日夜在潮澜河搜寻,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但进展并不顺利,发现的界壁只有一条,还是疑似,没法确认真假。

这事不能再拖了,她准备亲自上阵,一边督查一边自己寻找。

算起来,她还是唯一一个有找界壁经验的。

路过那张案桌前,楚明姣多瞄了两眼,发现桌边一本册子分外眼熟,折几步回来,翻开一看,就被满篇的正楷字震了下,往后翻,足足七八页,全部写满了注解。

很显然,是给她的。

她捏着这本册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夜风一吹,很快闻见自己头发上的熟悉香味。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楚明姣转头一看,发现他也跟着起了,站在榻边,一袭白衣,如雪中谪仙般清泅出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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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转身,小跑过去抱了抱他。

江承函没想到有这么一下,将这横冲直撞扑上来的小炮弹接在怀里后,拍了下她微微起伏的脊骨:“怎么了?嗯?”

“还有十七天。”楚明姣仰着头去看他,举着手里的小册子,不知怎么的,笑得又甜又腼腆:“等这段时间过去,我就回来和你学琴谱,真的,我保证乖乖学。”

江承函指尖触了触她捂得通红的耳朵:“嗯,那你先看看?”

“好。”

“我走了,小江殿下?”她咬字总是很独特,最后四个字,带着很明显的笑意。

楚明姣转身,却在迈开步子的前一瞬被他又拉回去,他用的力气有些大,她被困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很模糊的觉得他情绪有一点不对。

“十七天。”江承函顿了下,下颌轻轻擦了下她的发顶,缓声道:“别将自己累倒了。”

今日放她走,大概明日,她就会收到来自苏韫玉的碰壁消息,会明白原来这就是他的态度与立场。

再见面,她不会是现在的态度了。

楚明姣从来知道怎么最能刺痛他,让他顷刻间鲜血横流。

但好在。

十七天,对比十三年而言,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再痛再难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第58章

潮澜河占地极大,方圆千里都是它的辖区,涉密也多,其中,神主殿,祭司殿乃至最为神秘的深潭都各有各的人守着,时值隆冬,雪一场接一场地下,这千里地域早在十几日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域”。

找起界壁来尤为不容易。

混进祭司殿的五世家精英昼夜不休寻找,也才锁定了一条“疑似界壁”。

楚明姣在冰雪殿休息了两个时辰,一扫疲惫,振作精神没敢耽搁就去看了这条疑似界壁。

上次她找界壁,前前后后也花了十几天,还趁捣乱发泄的由头将所有的秘境与小世界都搜了一遍,最后锁定藏书阁,一是因为那地方比较特殊,时时有人看守,二是所有被她怀疑的地点里,那里的灵气涟漪动荡最大。

宋玢和楚明姣在祭司殿侧殿里悄摸摸碰头。

宋玢朝西边努努嘴,也只有这个时候,语调才稍微不显得那样吊儿郎当的轻浮:“这一条,加上你们出去那条,就两条了,再找出个两三条,一个晚上的时间,撤离也足够了。”

“话说,这东西怎么确认真假?”

楚明姣言简意赅:“炸开,看里面有没有路。”

宋玢不由啧了声:“就是说我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他话题突兀拐了个弯:“你这是才从冰雪殿出来?江承函那里,究竟怎么说啊?”

“没说法,我不敢太明显地提这件事。”楚明姣眼神闪烁了两下,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他应该都知道,潮澜河平时和铁桶一样,现在巡逻的神使少了一半不止,我们的部署如此顺利,大概也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

宋玢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那这就是默许了啊,这是默许了吧?”他盯着香炉里升起的青烟,声音压低:“其实这事,只要他默许,都不用帮我们,只要不出手阻止,我们就已经算成功一半了。”

问题是,谁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如果他是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这是好事,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因为神力被深潭完全牵制住,分不开心神探查别的情况,又恰好被我们钻了大祭司倒台的空子,我这时候跑过去叭叭把我们的计划全部说一遍,这不是傻的吗。”

楚明姣提醒:“凡事别往好了想,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我就和你们说一说。”宋玢跟着她往外走,要一起去那疑似界壁的地方,往外一走,冷风倒灌,他拎着大氅抖了抖:“那你有没有想过,掰着手指算日子,我们也就只有十七天了,江承函这边不攻破,神主殿的撤离令下不来,靠五大世家一一通知——总有人只信神主。”

到时候,乱得更厉害。

“想过。”楚明姣低头快步走进风雪中,声音被拉得悠长:“神谕,我来写,让江承函敲章。”

饶是早就习惯了她各种胆大包天的言论和行为,在这一刹那,宋玢也禁不住怔住,而后呛咳一下。

“什么你写——怎么就你来写了,你知道神谕是什么吗你就写。”他连连摇头:“再紧急的事也得有个章程,你别乱来啊。”

楚明姣抿了抿唇,脸上写满了恹恹的不高兴。

宋玢说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可问题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十七天,连铤而走险都来不及,还计较什么章程。

很快到了西边,那是一座陡峭的雪山,奇异的是,山脚和山腰还依稀点缀着点绿色,山巅却全白了,远远看过去,像体型巨大的人披了件渐变色的衣裳,有种别样的韵致。

一个潜进来的楚家人上前,对楚明姣耳语:“殿下,山腰上那座木屋有古怪,我们去探查过,里面什么也没有,风吹起来摇摇欲坠。一问祭司殿的其他人,说是早年一个神令使执事修的,不为住,只为闲暇时听雨赏雪悟道,我们反复对比,发现有时候,这里的灵气涟漪动荡幅度比别处都大。”

楚明姣点头,蹲下身,手掌贴到泥土层上,闭目静静感受,不一会,又跑到另一座山头感受,反复对比。

如今这样的天气,土都成了冻土,冰冷渗透到肌肤里层去,不到一会,手掌边缘就泛出了红。良久,她起身,朝宋玢和其他人点了下头:“确实不大一样,应该就是这儿了。”

她用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掌,拍了下为首那人的肩,温声嘱咐:“将这儿保护起来,看紧点,有什么异常,第一时间告诉我。”

为首那人严肃地点头。

这时候,宋玢的联络玉简亮起了灵光,他摸出来一看,上面赫然显示是楚南浔,不由得嘀咕一声:“奇怪,你哥哥明知道你也在潮澜河,居然先联系的我。”

楚明姣面上不显,一颗心却几乎不受控制沉了下去。

宋玢点开玉简:“怎么了南浔哥。”

谁知楚南浔那边问的第一句就是:“明姣在不在你旁边?”

这让宋玢不知道怎么答了,他看着楚明姣摇头警告的动作,深感棘手地“啊”了一声。

楚南浔于是懂了。

楚明姣干脆接过宋玢的玉简,直截了当地说:“我在这里,哥,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别试探来试探去的了。”

她一连串动作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只是捏着玉简的力度不轻,透明的指甲绷出青红色来。

楚南浔那边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半晌,压着声线开口:

“苏韫玉那边刚传来消息,神谕,四十八仙门即日闭门不出,凡为山海界世家之请求,一律不应。”

宋玢神色肉眼可见地凝重下来,大冬天的,他摇着手里的扇子,下意识去看楚明姣。

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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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来什么啊。

楚南浔话音落下后,楚明姣的食指颤了下,闭了闭眼,又整个人在原地定了定,再出声时,发现自己声音哑了,她摁了摁直冒酸气的喉咙,道:“好,我知道了。”

玉简的光黯淡下去。

宋玢不动声色去打量她的状态,一时间脑子里也乱了,或许是这几天他们的行动太顺利,导致突生阻碍时有种无措与茫然,但能给他们缓一缓的时间太少了。

对策没想出来,他反而在江承函身上纠结起来,纳闷得直摇头:“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纵然之前有再多的顾虑,可现在这样的情势,就连五大家的家主们都选择放手让他们折腾了。

那群老头,最是稳妥,论起牺牲精神,绝对是三界数一数二的,他们都开始无声反抗了。

江承函这么做,究竟在维护什么。

宋玢简直一脑门的问号,还想再嘀咕几句表示心头不满,发现楚明姣格外安静,从知道这件事到现在,连象征性的骂也没骂一声。他收声,再一看,发现这姑娘一声不吭,右半边脸侧着叫人看不清,左边眼尾蓄起一点不是很明显的微红。

说不清是被这鬼天气冻的,还是被这那道神谕气的。

但宋玢很肯定,刚才还没有呢。

这么一想,宋玢脑子里什么念头都飞了。他发誓,过去这么多年,他和楚明姣上刀山下火海,什么惊险的事情都经历过,这姑娘别提多倔,骨子里有一股抽长的韧劲与生机,当年救他姐姐,又和余家少家主抢龙吟剑,重伤濒死,浑身骨头不知道断裂多少根。

他一个大男人都疼得眼泪止不住,下雨似的流,她愣是没红过眼睛。

他妈的。

宋玢头皮发麻,你让他现在和楚明姣勾肩搭背去茶馆里散心,痛骂江承函一下午,那都没有问题,他能奉陪到底,哪怕给她当人形靶子练剑,他咬咬牙也就认了,可你现在让他去安慰红眼睛的楚明姣,他不行,他手足无措,无从下手。

怎么办?!

苏韫玉怎么还不回。

“诶,不然——”

他才斟酌着开了个头,就听楚明姣分外冷静地开口:“不用安慰我,我没事,质疑和不理解都暂且放到后面去,当务之急,先想想后面怎么办,这么一来,神主殿肯定是不会好好配合了。”

“后面的行动,不会再那么顺利了。”

她转身朝别的山头飞掠而去,声音飘到宋玢耳里:“趁着现在,再找找,至少再找出一条界壁,才算勉强够用。”

宋玢挥挥手,示意后面的人散开去找,他自己则打心眼里松了一口气。

楚明姣这一点是真好,平时再怎么难伺候,在紧要关头,她永远能拎得清。

好在这天后面有了个好消息,他们又找到了两条界壁,算是短暂地冲散了挤压在心头的阴云。

夜里,楚明姣与楚南浔还有另外已经得知了消息的五大家少家主们联系,紧急讨论与修改之后的方案,她没回冰雪殿,也没回楚家,随意找了个山头上的破旧小屋进去,将手里的玉简丢到木桌上,再抛出结界。

汀白和春分大气也不敢出地守在外面。

另一边,祭司殿灯火通明,宋玢把一直亮着的玉简搁在案桌上,他自己握着朱笔一筹莫展,时不时在宣纸上画个圈,反倒是和玉简那头的人聊得比较勤快。

当然,最开始是单方面的谴责。

谴责苏韫玉不够意思,说这朋友当得,和捉迷藏一样,他居然和楚明姣合着伙耍他。

“你这段时间在凡界,有什么收获没?”后面聊到某个话题,宋玢干脆把笔一丢,彻底靠在椅子上,“四十八仙门也真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苏韫玉嗤笑了声:“不好意思就不会这么做了。”

苏韫玉想起了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这次去凡界,一是为带回参与到此事中的长老族老,二是想游说四十八仙门的人,让有所作为的人出力。

按理说,求人办事,即便是在自身怄气得不行的情况下,也应该好声好气,凡事有商有量地来。

可苏家二公子没有那么好的脾气。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四十八仙门,他先从作为主谋的天极门与绝情剑宗开始,登门时翩翩若仙,可楚听晚给的傀儡人不管那么多,在他含笑的暗示下一招就轰开了山门。宗主与长老们含怒出来,他便丢出山海界世家的令牌,这个不够,他就再祭出祭司殿与楚明姣的腰牌。

他确实是奉命来处理这件事,对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早在一开始,参与到计划中来的长老们就存了死志,他们清楚自己的结局,见苏韫玉来了,也不反抗,自己站出来,十分平静地要跟他走。

那姿态,都能用引颈受戮来形容。

可他们越平静,苏韫玉心里的那把火就烧得越旺。

他与楚南浔填潭时,是最意气风发的年龄,少年得志,众星捧月,有比天高的志向,要攀大道之巅,对未来有数不尽的美好期许,要他们去死,他们甘心吗。

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那柄名为命运的铡刀悬于头顶时,他们也不曾后退过一步。

以血肉之躯,护至亲,护挚友,护族民。

如果这是一条注定无法更改的路,他们认了。

可如今,他们用命保护的珍贵东西,被这群自私至极的人搅得稀巴烂,他们还好意思坦然无畏地走出来,好像自己做了多正直大义的事情一样。

配吗。

揭人面皮这种事,苏韫玉没做过,可傀儡人做得得心应手,留影石将神主殿的斥责之词高声念了一遍又一遍,又制成影像,投放到凡界里广为流传。

这些年,江承函赐福苍生,降下福泽的次数不少,在凡界的信仰与权威不是四十八仙门能撼动的,他敲章认定的事,无人怀疑。

这些为了凡界牺牲自我,悍然无畏的“英雄”,成了他们之中无能的“败类”,他们的存在,让凡界也跟着蒙羞。

民意沸腾。

苏韫玉亲自绑了天极门的门主,那是位看起来再慈和不过的老者,头发和胡须皆白,脸圆而胖,腆着肚子,笑起来看不见眼睛,只能看见两条缝。

天极门门徒不多,他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

他是孟长宇与周沅的师父。

这位体型圆润的老者也经历过诸多风雨,一路行来,亏心的事不是没有做过,可那一刻,与江承函充斥着怒焰的眼睛对视,还是有种被针扎到的心虚感,叹息着挪开了眼。

孟长宇和周沅在一边站着,拳头捏得紧而实,气息颤抖,想要不顾一切上前劫人,但都被老者厉声喝退。

周沅盯着苏韫玉,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温润雅致的脸,她不止一次见过他笑着同人说话的样子,懒散的漫不经心,可极有分寸涵养,属于那种随意一瞥,就能知道,他出身并不一般。

只是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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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

周沅最后还是扑了上去,她紧紧地握着天极门门主的手,嘴唇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看着苏韫玉,全无形象地泪眼朦胧,哽声问:“你究竟是谁……神罚令,是楚家下的吗?”

孟长宇在一边,用尽全身毅力强撑着,也还是半跪下来,咬牙红了眼睛,声音从齿缝间溢出来:“纵使四十八仙门不仁不义,自私至极,陷山海界于危难之中,可你们这样强行登门,迫使四十八仙门与你们站在一头,难道不也是不顾他人性命,虚伪自私至极吗?”

苏韫玉闲散蹲下,两只手各自搭在膝头,见到老熟人,他仍旧是笑的,看上去脾性很好,叫人如沐春风,只是眼瞳里深邃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笑意流泻,声音淡淡的:“啊,是你们两个,你们不出来,我也预备要去找你们。”

天极门门主紧张起来,他挣动着叫嚷:“这事你们已经查得十分清楚了,错都在我们,和小孩没有关系。”

苏韫玉慢条斯理地用灵力封了老者的嘴,孟长宇和周沅顿时怒目而视,却见他垂着眼,从灵戒里拿出两个灵盒,递给他们,才慢慢先回了周沅的那句话:“楚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下不了神罚令,它啊,只有给你们擦屁股,再被你们谋害的命。”

灵盒一打开,孟长宇和周沅都在原地怔住,而后陷入长久沉默。

“收了吧,她答应了你们的,星脉仪和命盘,一回去就给你们找了,这次出来,也特意嘱托要我带给你们。”

苏韫玉敛着眼,扯着傀儡线的棉线,这才抬眼去看孟长宇,话音轻到有些发冷:“你说得对,原本,我是不必登门的。”

“我们其实可以学你们的做法,将深潭里的秽气取出一部分,封印都不必加,直接丢到凡界里。”迎着孟长宇陡然收缩的瞳仁,苏韫玉仍笑得温和:“这样,就没什么我登门强迫你们的说法了。”

“你说,到时候是谁求着谁出手?”

他说这段话时,白凛也赶了过来,无声地听着,他师门里也有大批的长老被带走,其中不乏教导过他的执事,向来用剑护人的剑修这段时间是连剑都不敢拔。

不是怕。

是虚。

心虚。

所以被苏韫玉这样轻描淡写威胁陈述时,只能生生受着,因为人家说的都是事实。

“被逼到这种份上还在考虑凡界的生死,你们觉得她自私虚伪,我却觉得她是太心软善良了。”

说完,苏韫玉与天极门门住震动的眼睛对视,敛了笑:“他们还是孩子吗?有人似他们这样大时,就已经为了三界苍生填了深潭。”

“门主,你知道,山海界里,似他们这样大的‘孩子’,有多少吗?”他慢条斯理:“而你们,要将他们全部杀死了。”

说完,苏韫玉将天极门门主丢给傀儡人,转身朝着千里观的方向去了。

他走后,周沅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孟长宇默然不语,白凛用龙吟剑敲了敲孟长宇,语气寡淡:“你们怎么想的?”

“说话。”

孟长宇颇为狼狈地抹了把脸,哑声惨笑:“还能怎么办,努力修炼守山门,天极门经历这一出,怕是要掉出四十八仙门前十了。”

“还在意这些虚名?”这段时间,白凛瘦了很多,往风里一站,衣裳贴着身体往后飘,衬得他跟竹竿似的修长,“他也来过我们宗门了,宗主修为被废除一半,现在还在榻上躺着休养,长老们个个被吓得不行,有牵连的都被带走了,没牵连的都连夜云游四方去了,现在宗门竟轮到我管事了。”

他一个最惜字如金的人突然说这些,孟长宇有预感似的看向他。

“他其实说得不错,山海界五大世家可以那样做,他们或许没那个机会动手,但楚明姣有——可她没有。”这个时候,剑修的某种正直好像就异于常人地显现出来:“我们该感谢他们没有。”

“本来,深潭也不仅仅是山海界的事,那里面关着的,是属于三界的秽气。”

周沅擦掉了鼻涕眼泪,声音还透不过气来:“你想当说客,让四十八仙门最后加入山海界的阵营,帮他们抗击深潭吗?”

“我想还一还龙吟剑的人情。”白凛说得尤为直白:“若是最后成功了,三界同庆的大好氛围里,我们去求求情,放几个将功折罪的人,应该也不成问题,我看他们不也是真正咄咄逼人的人。”

周沅裂开嘴笑了下,但她一动作,就扯到了唇上的干裂,流出血痕来:“你还真别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唯独孟长宇还别别扭扭,他撑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微不可见嘀咕:“事是可以做成这么个事,但我一想到这个出自山海界……还是这么狂,求人都这么狂,我就没见过是这个态度的。”

“行了吧你。”周沅自己爬起来:“这要换做是你,山海界丢一团秽气过来,别说是这种态度了,你能气得算准风水去迁人祖坟。”

孟长宇摸了摸鼻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面发生的事,苏韫玉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这么一场交谈,他简单和宋玢说了说这边发生的事,说完,问:“神谕的事,楚南浔和你说过了没?”

说起这个,宋玢来精神了:“怎么没说,当时楚明姣就在我旁边,我还念叨什么事啊,居然是找我的。”

苏韫玉浑身懒骨头一敛:“她也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啊。”宋玢大倒苦水:“你不知道我当时内心千回百转,舌头怎么转都说不出来几句动听的人话,怪我,怪我从小到大只想多结交兄弟,哄女孩子半点不擅长。”

“楚明姣今天眼睛都红了,我生怕她掉眼泪。”

说完,他又随意扯开了话题:“他们现在在开小会呢,我偷个懒,太动脑筋,费胆量的事我干不来,等他们有了对策再通知我。”

联络玉简那边和卡壳了似的,好半晌没动静。

宋玢:“苏韫玉?人呢?”

苏韫玉声音慢吞吞的,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在呢,别嚷。”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要我说,既然这个禁令下了,你也别多待了,现在这个局面风云变幻的,你可别到时候回不来了……啧,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苏韫玉像是从榻上翻身起来了,他道:“原本想再过几天回,这边还有些事没探清楚。”

那边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动静,他想了想,勾着挂在床边的小包袱往外走:“算了,我还是现在回吧。”

说着,他伸手掐断了玉简上的灵光,话语格外无情:“不聊了。”

宋玢:“?”

苏韫玉回潮澜河的时候,夜色颇深,因为一场接一场的雾霾与大雪,天穹上没有星月,四下俱静,唯有长风呼啸。

他在踏入山海界的一瞬间,感受到一道隐晦而强大的神识,那道神识在他身上扫了扫,随后淡漠地散去了。

知道是谁在看,他冷着眼不避让,也不正面交锋,操控着傀儡人往边上一甩,吩咐它:“去凡界来往山海界的通道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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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群人到了,即刻押到祭司殿交给代理大祭司处理。”

宋玢现在升职了,从三祭司一跃而上,成了代理大祭司,在祭司殿属于无人敢管的身份。

傀儡人在黑夜中灵猫一样跳出去,悄无声息滑远了。

苏韫玉捏着联络玉简,随意找了个地方蹲着,开始联系里面储存的第一道灵识,每次都是灵光一起,就蓦的断了,证明那边同时在占用玉简与人交谈。

他隔一段时间,就联系楚明姣一次,灵光火速亮起又熄灭,他都不甚在意,难得的抱有了十二分的耐心。

等灵光终于稳定的时候,他诧异地挑眉,发现自己脚都蹲得有点麻了。

“苏韫玉?”楚明姣喊他:“这么晚找我,出什么事了?”

听声音,不像哭过的样子。

情绪也还算稳定。

苏韫玉换了条腿倚在树边,略松了口气,问:“没事。你在哪?我去找你。”

“你回山海界了?”她有点惊讶:“凡界的事处理好了?”

“差不多了,我在潮澜河问了一圈,都没看到你人,这么冷的天,你跑哪里去了?”

和楚明姣慢慢磨了一会后,总算套出来个地址,苏韫玉早习惯了她这心情不一好就到处乱跑的行为,收起玉简后起身,抖了抖肩头覆落的雪,在原地开了个空间漩涡。

准备开导不怎么能自己想通的楚二姑娘去了。

楚明姣不在潮澜河,也没回楚家,随便在百里外找了片稻田,在田埂上坐着。这个季节,按照常理,稻子都该蔫成金黄的枯草烂进地里了,可灵农们巧手巧思,愣是叫它们在冬日也沉甸甸地缀上了穗粒,颗颗香甜饱满。

山海界处处充斥着奇遇美妙。

苏韫玉扯了一侧的几片树叶垫在地上,在她身边坐下,同望着远方,道:“这要是换做从前,要开导你简单得很,只需要一句话。”

“——走,陪你练剑去。”

楚明姣笑了下:“你别说你是专程赶回来安慰我的。”

苏韫玉没有否认,给了她个“你觉得呢”的眼神。

“没到这一步吧。”

她双手托腮,眨了下眼:“我没你们想的那样脆弱。”

“是是是,知道你最坚强,谁还能有楚二姑娘坚强?”苏韫玉看向她,稍稍正色:“你转过来,我看看。”

楚明姣抿着唇转过去,倒也真让他看。

明明也没很久不见,她人却肉眼可见瘦得厉害,肤色依旧白腻,被冷风持久地吹了段时间,圆圆的鼻头与两腮都红起来,透出种雪里透红的生动。

看上去,除了精神萎靡一些,其他地方并没有太大变化。

苏韫玉盯着她看了半天,扶额说:“我还特意和你哥哥说了,想着这事先别告诉你。”

“这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楚明姣撇嘴:“早说晚说,我总会知道,而且,我们总共就只有这么点时间了。”

十七天时间,还分什么早晚。

苏韫玉屈指敲了敲她的手背:“剑心怎么样了?”

楚明姣眼神不太自然地闪烁一下,很快遮掩过去,摊着手笑起来:“就……还是老样子啊,能有什么变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好起来。”

“省省吧,你少在我面前扯。”苏韫玉也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看在我连夜奔波,累得嗓子冒烟的份上,好歹给我句实话?”

僵持半晌。

楚明姣缓慢吐出一口气:“恶化了一点。”

“再恶化下去,是不是要彻底碎了?”

“没到那种程度。”

“但也快了,是吧?”

苏韫玉顿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化身成了楚南浔,甚至比楚南浔还更为极端一点,对江承函这个人,浑身上下,写满了一百个不认可,不满意。

潜意识里,他知道罪恶的源头是深潭。

他也知道,这是迁怒,但克制不了。

他从小看着开心到大,骄傲到大的姑娘,怎么就因为江承函搅成了这种乱七八糟的样子。

怎么能不让人心疼。

“从现在开始,凡是和神主殿有关的事,你都别插手,也不用过问了。五大家的少家主都不是无用之辈,你不信他们,还有我和你哥哥在盯着。”

楚明姣才想拒绝,就听他又丢下一句:

“你若是执意要管,剑心的事我替你瞒不了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和楚南浔说。”

一击毙命,楚明姣愤愤起身,换了个离他很远的地方坐着。

双更合一

第59章

苏韫玉像是已经提前与他们都商量好了一样,只是来通知她一声,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楚明姣这么些天频频震颤发亮的联络玉简居然真的安静下来。

想也不用想,这决定肯定也得到了楚南浔的大力支持。

楚明姣盯着沉寂的玉简发了会呆,感觉脑子冻住了转不开一样,捏着玉简正反面看了看,又轻轻倒扣回桌面上,放任自己整个人陷进座椅里,脊背被木头硌得生疼。

不用她插手也好。

怎么和神主殿斗智斗勇,怎么算计江承函,让她去想,她觉得压抑,又压抑又厌恶,这种心思越重,她的剑心越止不住地崩裂。

在椅子里窝了一会,楚明姣揉着眼睛,麻木地内视灵识。

在凡界封印地煞时,她强行动用了本命剑,那时本命剑就有恶化的趋势,可因为得知了柏舟的身份,得知他愿意施展招魂术去救楚南浔,就天真的以为,虽然碍于身份,注定他无法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太露骨,但总归两人都站在了同一条线上。

她从不奢求他提供什么助力,但求他不要出手阻拦。

他不会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代表着什么。

那道神谕,从头到尾,都不用如何认真解读,它再明白清晰不过,从头到尾都只透露了一个意思。

——不论何时,山海界永远不会与深潭开战,叫他们死了这份心。

江承函这么做,是要让所有山海界的住民困死在这片地方,为凡界争取哪怕只有数百,或者数千年的时间。

山海界的人死光了都没关系,凡界的人活着就好。

可笑到让人觉得荒谬。

所以,他们好像注定要走到兵刃相见那一步。

但明明前几天——还一点征兆都没有。

灵识中的本命剑黯淡无光,静静虚悬着,蛛丝一样的裂纹由上而下将这柄走在杀伐极致之道上的凶器严丝合缝地缠绕起来,看的次数多了,楚明姣甚至能一眼发现那上面又多了条裂缝,在最中心的位置。

她没什么表情地从灵识中退出来,又想了半天,下了某种决心似的,转动灵戒,从灵戒中取出另一个小小的,几乎没怎么动用过的灵戒。

察觉到她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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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了许多的本命剑剑灵嗡地闹动了一下,像是在表达某种不满与制止。

楚明姣垂着眼,没理会这种提醒,她用灵力开启了那枚小灵戒。

不同于她其他各种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一眼扫过去叫人觉得目不暇接的灵戒,这枚灵戒里只放了两三本薄薄的册子。

最上头那本已经泛黄,是当初她从苏家藏书阁里找到的古方,记载了招魂术,楚南浔回来之后,她就没再翻过它了。

下面那本册子不是什么古书秘方,是她自己记的一本小手册,封面上写了一个“琴”字,时隔多年依旧能看出这字的力道,好像当年落笔时心中有诸多的愤懑,翻开内页一看,全是她自己的字迹。

记载的都是她从各家藏书阁中认真搜集到的资料,好的坏的,应该注意的,事无巨细,足足七八页,到了第八页的末尾,她的心情像是糟糕到了极点,字也写不下去了,洇了几团黑色的墨渍就撂了笔,将这本册子压箱底了。

两本册子之间,夹着一张不薄不厚的纸,这纸只被打开看过一次,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上面布满了灵光。

用手指掀开折页,楚明姣将上面的内容凝神细看了遍。

这不是她自己收集的纸,是本命剑当时选择她时自带的东西,里面也不是什么好的功法秘笈,而是一道剑走偏锋的法门,记载的是在本命剑受损的情况下,如何暂时摒弃伤势,发挥出巅峰战力。

相应的,代价极其惨重。

说是用生命燃烧潜能也不为过。

楚明姣定了定神,将这道折纸单独取出来,贴放在袖口边,而后深深吸一口气,开出空间漩涡回了潮澜河。

她没回冰雪殿,也没和江承函联系大吵大闹,他们的态度与立场彻底明了,说再多,吵再多都注定无济于事,有这点时间与精力,还不如多找几条界壁出来。

她随意裹着件大氅,将自己包起来,汀白与春分默默地跟着她,也不敢出声,只有彼此对视时,才能看到对方眼里如出一辙的费解与苦楚。

前两天还好成那样,叫人险些以为过不了多长时日,就会恢复到从前那种甜蜜快乐的日子里去,怎么神主突然就下了这种命令。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决定。

那道谕旨,凡是山海界的人,尤其是知道事情始末原委的,越琢磨就越心寒。

楚明姣真的没有再管玉简里的事,她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寻找界壁上。

潮澜河山多,水多,又逢隆冬,天气恶劣,雨雪不断,偏偏每一处都不能放过,不能走神,不能分心,脑子里那根弦需要一直绷着,一整天下来,她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漂亮的妆花了,她就地捧着山泉水洗干净,素面朝天地接着往山巅跑,寒风肆虐,又是弯腰钻山洞,又是出手试探小世界,柔顺的发丝也乱了,她在原地停了一会,面无表情地将头发全用一根发带束起来。

“殿下。”春分上前几步,欲言又止,说实话,她随身伺候这么久,从未见楚明姣这样不拘小节过。

印象里,她是那种死了都要整洁到难以挑出瑕疵的人,往常与人对战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整理妆面与衣裳。

“没事。”楚明姣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的动作,朝她笑了下,道:“继续吧,我们没有时间了。”

现在这样的局势。

再多找到一条,就能让人多安心一分。

汀白和春分不敢再多说什么,跟着闷头苦找。

在这期间,楚明姣能感觉到,天穹上那道淡淡的神念将自身存在感压得极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真是像极了某种不自量力的嘲笑。

他坐神座上,俯瞰蝼蚁争生。

楚明姣拳头缓缓捏紧了,指甲嵌进肉里,压出月牙的形状,也挤出点麻木的痛意,她蓦的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清明,诸多杂念都被强行压回去。

他想看,那就让他看好了。

酉时,天色黯淡下来,她没有再找到另一条多的界壁,下山时,说不失望焦虑那都是假的。

她借着昏暗的天光走嶙峋山路,踩着凸起的山石,一跃能跨度数十米,倏然,因为出神想事,没看仔细,她借力的一块山石滚落,脚踝生生硌到一块毛躁的石子上,很快流血,红肿,高高鼓起。

楚明姣停下脚步,不以为意,春分和汀白见状都赶过来,她却在他们大惊小怪之前自己用白色绸缎勒住了伤口。

流畅麻木,一气呵成。

天空中那道已经压得极为隐晦的气息没克制住地波动起来,像一只麻雀落到了覆满雪的树梢上,引起簌簌的动静。

楚明姣看都不往天穹上看一眼。

“走。”她随意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皱眉说:“去祭司殿看看。”

不知道其他队伍有收获了没有。

但愿能有。

接下来的路,春分与汀白都能明显感觉到走得格外的顺,压低的树枝被风拂开,犬牙交错的山石好像都收敛了暴躁的脾气,乖乖柔软起来。

途径处有个覆盖两三里路的泥潭,坑坑洼洼路况很不明朗,很多神使们经过,运气好点的被溅得满身泥点子,运气差点的,被已经诞生出混沌意识的小泥怪裹得深陷泥潭。

楚明姣直接像灵猫一样蓄力,轻轻盈盈地跃过去了。

踏在泥潭边缘时,她没注意,让小泥怪悄悄顺着往腿边淌过来,那是几根泥巴触手,也没有恶意,就是调皮,正是初生意识懵懂好动的时候,有所察觉时,一只脚已经被泥巴完全覆盖了,眼看受伤的那边也要被泥水溅盖。

小泥怪伸出的触手啪嗒一声,没能打到楚明姣的腿上,而是陷进一层无形的神力中,咕噜着滚了一圈,又被送回泥潭中。

楚明姣低头捉触手的动作顿了顿。

眼底又冷又凉。

属于神灵的霜雪气息点到即止地回到天边,将自己隐没到几近于无,仿佛无法逼着自己直视她厌恶的眼神。

楚明姣情愿他彻底与自己撕破脸,别管她,别对她好,别总是一副坚冰融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她,在意她的深情模样,她心里还能好受点。

先浇灭所有的希望,再给点小恩小惠,这算什么?

楚明姣没再停留,径直下山,扭头去了祭司殿。

====

今天大家毫无所获。

夜里,楚明姣焦虑得不行,她懒得回楚家来回麻烦,浪费时间,又不可能再回冰雪殿,就暂时占用了祭司殿。

宋玢哪敢怠慢她,叫人给她安排了最好的住处,满园都挂着灯火。

她哪里能静得下心修炼和休息,站了半夜,想了想,准备去找宋玢问一问,他们这一整天都商量出什么对策出来了。

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哪知道才到宋玢院门口,就见他披着外衣,捏着根玉简,满脸的一言难尽,步调急促又狼狈,连楚明姣来了也没发现,只顾着对玉简那边压低了声音骂:“这究竟是哪位不怕死的神仙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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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他不怕死,这事能不能让他来做?”

那边不知道回了句什么。

宋玢眼皮一跳,话说得极快,嘴皮跟漏风似的:“攀交情——我再怎么攀交情,我也不是楚明姣……江承函脾气再好,那人家也是神主。”

“你放心,她不知道,现在应该已经睡了。”

听到这么一句,楚明姣立刻止步,甩出结界,当机立断地跟在宋玢身后。

借着黑暗的掩护,她小心尾随,前面宋玢拐了个弯,和玉简对面的人反复确认。

“江承函今夜镇守深潭,你确定这个消息准确是吧?不对啊,我日日待在潮澜河都不知道,这事你们怎么知道的,江承函身边也没别人,就一个汀墨,他不能被你们收买了吧?”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我总得问清楚心里有个准备吧?万一被抓个当场,我怎么编理由?”

半晌,宋玢拂灭联络玉简上的灵光,长长叹息一声。

感慨自己命运多舛,怎么就突然变成那群人口中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冒险的最佳人选”了呢,天青画怎么就不能选别人!

楚明姣第一次当面见识,做贼心虚这个词,原来能被一个人诠释得如此形象。

面对夜里巡礼的神令使,宋玢表现得波澜不惊,从容不迫,在对面颔首表示尊敬时,他还能淡然地回一一笑。等没人了,就一下现出了原形,背影立刻弓下去,鬼鬼祟祟,猴子似的左右张望,不时扯扯衣服清清喉咙。

毋庸置疑,如果这时候来个人拍一拍他的肩膀,他能整个人直接弹起来。

就这样的德行。

这是准备要做成件什么样的大事啊。

宋玢朝着神主殿去了,进出神主殿的有严格的关卡,他有祭司殿的腰牌,楚明姣却不想暴露,于是催动了圣蝶之力。圣蝶上涌动着神力,其他方面的作用不敢保证,在神主殿蒙混过关却不成问题。

七层的木筒楼上各显神通,高高的殿宇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嵌入其中,几道门卡开开关关,叫宋玢一路畅通无阻地绕上了七楼。

楼里的神令使不在少数,这么晚了还有山海界某个小世家小宗门里说得上话的人物蔫头耷脑地往外走,走廊上,交谈声,问候声乃至呵斥声交织成一片。

七楼相对安静。

驻守的神令使也少。

众所周知,这是神主的地盘,一整层,一座正殿,六处小殿都是。

正殿用于平时见客,小殿则常年处于封闭的状态,只有极少数的人进去过。

宋玢来这里干什么。

没等楚明姣皱着眉想明白,宋玢已经开始了行动。

他深夜出现在七楼,守门的两位神使躬身行礼:“大祭司。”

真是托了这个大祭司的福,宋玢苦中作乐,挤出个笑:“殿下不在殿中?”

其中一个神使摇头,颇为直板地回答:“不在,大祭司可是有急事要禀报?”

宋玢手心都出汗了,他小时候偷父亲的灵器出去显摆都没这么虚过。

“深潭要紧,暂时不必通传。”他摆了下手,臂弯里放着几份文献,眉眼一扫,颇为严肃正经:“罢了,我在殿中等一等。”

这几日,神主殿的工作量急剧增多,很多事情都需要江承函亲自决断,可他又忙于镇守深潭,于是经常有神令使在殿中等候他,有的一等就等上个小半天。

看得多了,那两位神令使不疑有他。

宋玢进入大殿。

楚明姣额心处圣蝶的印记发热,像是悄然扇动了下翅翼,扇起悄无声息的神力涟漪,借着这股劲,她一个巧妙的侧身,也跟着混进了大殿。

她隐匿身形,看向宋玢。

宋玢也没叫人失望,他先是装模作样将手里的文献摆在平时供臣子们用的那张小案桌上,屈膝盘坐,没一会,又爬起来,推门而出,面对一左一右两名神令使,声音严肃又疲惫:“对了,之前祭司殿的任职名单已经全部出来,神主殿这边,人都审得如何了?”

“我们祭司殿急着用人啊。”

这话一出,其中一个神令使立刻露出无奈的表情:“大祭司,这次事情牵连太广,殿下下令彻查,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不止祭司殿,其他各部的大人也都在催,但实在是,我们也做不了主。”

宋玢焦躁地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你去三楼,问司刑神官拿一份祭司殿的名单出来,拖了这么多天,再如何也得给我一个交代了,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我心里得有数啊。”

实际心里开始翻白眼,他是不明白神令使口中的那些大人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怎么恪尽职守的,山海界都快亡了,他们还想着搞这些东西,真是厉害。

神主不在的时候,两位神令使也不是没有被各位难伺候的大人使唤过,因此当头的那个不疑有他,立刻躬身下去了。

剩下那个还立着,他见眼前这位大祭司的衣摆就被动过,忍不住抬眼去看。

这一抬眼,就像是被柄锤子当头砸碎了脑袋。

宋玢眼里色泽变幻,强大的灵力和咒术在一刹那间蛊惑了眼前的神使,让他没有机会摁出那道通知神主殿内有异常的铃音。

他开口,如魔音入耳:“我一直都在殿内,接下来,你什么也没看到。”

神使如提线木偶般点头,喃喃重复:“我什么也没看到,大祭司一直在殿内。”

宋玢嘉奖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都是为了山海界,为大家好,这咒有点痛,暂且忍一忍。”

楚明姣旁观这一切,没有动弹,她看不懂宋玢究竟要干什么。

这么大费周章。

神使一被控制,宋玢迅速开始了动作,他几步跨出大殿,朝着六座小殿奔去。这大殿,他来过没有百回也有十回了,连屏风上仙鹤的羽毛有多少根他都看清楚了,不可能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剩下的小殿,才是平常所有人没有机会接触到的神秘地方。

时间有限,宋玢从靠近楼梯的那面起翻查,说是翻查,其实他也不敢乱动,只拿双眼睛瞟,蹑手蹑脚的生怕留下什么痕迹被江承函察觉到。

楚明姣跟着他走进去。

一连三个小殿,宋玢都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他挠着脸颊,环视四周,陷入迷茫中。

这小殿看起来神秘,其实里面的摆设与正殿别无二致,简洁,敞亮,屏风,香炉,乃至雕花窗棂都大差不差,中规中矩你提着灯笼找,都找不出什么出格的新奇布置。

好像他骨子里就是这么个简单干净,挑不出瑕疵的人。

转到第四间小殿时,宋玢胆子放大了,什么都敢凑上去看一看摸一摸了。

就在这时候,他腰间不伦不类挂着的玉简亮起来,他抓起来,点亮,径直道:“我进来了,找得差不多了,什么都没发现。”

不知那边说了句什么,他回:“我知道,都仔细找过了,没有异样……行,还剩最后两座,我抓紧时间再看看。”

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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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没将玉简的光掐灭,就这么捏着它转到了第五座小殿,。

这次一进门,他的步子就生生顿住了,楚明姣也愣住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宋玢体内的天青画和楚明姣体内的本命剑都有了细微的动作。

那是感应到了劲敌。

天青画还好点,只是懒懒给出了些回应,它的级别与监察之力不分上下,仅次于神灵,可本命剑说来说去,再如何是至强之物,也没得到三界的敲章特权,面对同等级的敌人,特别它还在受伤状态下,表现出了很强的敌意。

两人一前一后抬头朝殿内的墙面看去。

那里静静地挂着一张弓,被成块的冰玉髓托着,弓身刻着繁复的古咒,一眼不是凡物的东西,却没有很惹人惊叹的异象。

另一侧,也安然立着一个箭筒,箭筒内有支箭矢,通身呈冰蓝色,看着比古弓还要低调朴实,可只需要稍微将灵识探过去,就能感受到箭矢上萦绕的炸裂爆发力,随之而来的冰封之力似乎能将人的灵魂生生冻碎。

它躺在那,无需人夸张地介绍,什么点缀都是多余,谁都知道它。

——流霜箭矢。

神主江承函的灵器。

号称三界第一杀伐之力,与本命剑并列的顶级灵物。

宋玢的脑袋上顿时冒出了几个硕大的问号。

他顶着满心的疑惑不解,对着玉简“嗬”地笑了一下,饶有兴味地道:“东西我没找到,但你猜猜我看到什么了,你说奇不奇怪,我居然在这八百年难得有人来一回的小殿里,看到了流霜箭——”

“矢”字还没出来,他的肩就从后面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宋玢脖颈霎时僵硬,他觉得自己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甚至在原地呆了半晌,都没想好以什么样的表情与姿态转过身去面对这大殿的主人。

好在这时候传来的,是楚明姣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宋玢才感觉浑身的骨头渐渐恢复正常,他猛的转身,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楚明姣,高声问:“大小姐,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我要被你吓死了。”

“鬼鬼祟祟,你干嘛呢。”

宋玢没有即刻回答她,他朝沉默下去的玉简扬扬眉,问:“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既然没找到,那就先回来吧,把明姣也带回来。”

楚明姣这回听清楚了,玉简那头,是楚南浔的声音。

回楚家的路上,宋玢都在控诉楚明姣这种“跟踪人但不跟踪到底,反而半路出来吓人”的行为,一声声一句句,足足小半个时辰,字都不带重样的,楚明姣却从头到尾,眼睛都没抬一下。

宋玢再怎么粗神经,都感觉到她现在情绪有点不对。

不,是十分不对。

这要换做是从前,她都和他有来有回地掐上几百个回合了,而今天,从进这个空间漩涡开始,她只抿了唇问了一句话:“他们让你潜进神殿干什么?”

偏偏还是个不能回答的。

宋玢耸耸肩,他嫌祭司服太过宽大,自己撩起袖口卷了三道边:“我被下了封口令,这个你得问你哥去。”

楚明姣靠在漩涡边闭目养神,脑袋里闪过一帧帧画面,那被封锁在偏殿中的寒霜箭矢唤醒了某些过往记忆。这种记忆与现实冲撞,撞得人鲜血横流,筋骨皆碎,每一次呼吸都泛起细密如麻,难以忍耐的痛。

等到楚家,楚明姣一步当先回了自己的山头。

那片院子灯火通明,楚南浔和苏韫玉都还在点灯熬油地想对策,案桌上玉简没日没夜地亮着,这种天气下,居然都开始隐隐发烫了。

“哥。”楚明姣推门进去,甚至都没顾上抖一抖自己身上的露水,眼睛扫过另一侧坐着的苏韫玉,连个铺垫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什么计划,要让宋玢去夜探神主殿?”

楚南浔撂笔,玉简那头的声音也识时务地停了,他叫她回来,也就说明没打算在这事上再瞒她。

“明姣,余家太上长老给我们提供了一则消息。”他盯着妹妹的眼睛,温声解释:“他小时候听长辈说过一则传言,说这三界孕育出的神灵,是有本体的。”

“我不知道,也没听过这回事。”楚明姣干脆回答他。

“是,我们也只是抱有万一的希望去试一试,若是今日宋玢能找出与江承函本体相关的东西,我们便能用相生相克的道理,在后续争斗中能稍微克制他一点。”

楚明姣十分抗拒地皱眉,声音冷着:“若真有本体呢?你们打算如何?找到他的软肋,设局狙杀他吗?”

她这话说出来,不管是楚南浔,宋玢,苏韫玉,还是联络玉简那头的人,都齐齐怔住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人难以置信的话。

有种云里雾里的荒诞感。

楚南浔和苏韫玉一偏头,眼神对视间都是困惑与茫然。

宋玢张了张嘴,又挖了挖耳朵,觉得自己铁定是听错了,楚明姣在说什么?

狙杀?他们狙杀江承函?

没搞错吧。

就算真是狙杀,那铁定也是流霜箭矢破空而出,给他们来个一箭穿喉。

“明姣,哥哥只是想困住他一会。”楚南浔温声解释:“想要拿到神主下令的大印,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事。”

楚明姣冷静了一会。

“哥,和江承函对峙的事,我来。”她声音低低的,但坚定:“任何针对神主,与他交手时要做的准备,都不必了,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苏韫玉站起来,闪烁的玉简都没管了。

楚明姣今天真的很不对劲。

说完这话,楚明姣没有过多停留,她摁着眉心,借口都懒得找,随意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就出了他们的院子,转身把门一锁,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没过多久,苏韫玉在外面敲门。

“起来。”他面不红心不跳地道:“有正事和你说。”

楚明姣抹了把脸,起身下地,还是给他开了门。

“什么事?”她站在门边,素面朝天,长发全放下来,垂落到腰际,还是好看得不行:“你少忽悠我,你直接说事。”

苏韫玉才想用之后的计划勾一勾她,再问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哪知不远处,宋玢小跑过来,停到他们跟前,举着手里的玉简,脸色难看得像是要淌出水来:“两位,才收到的消息,安插进神主殿的五家精英被神主下令扣押。”

楚明姣觉得世界好像都晃了一下,她扶了下门框,又用力闭了下眼。

沉默了许久,苏韫玉勾着宋玢耳语几句,恰巧楚南浔那边在找他,后者担忧地看了眼楚明姣,还是游荡去了那边。

小而雅致的屋檐下,一时只剩下苏韫玉和楚明姣两个。

苏韫玉去看她的脸,这张脸方才还是苍白的,现在却涌上了血色,弥漫成两腮上馥郁的胭脂红。他知道,那绝对不是一种好的兆头,再稍稍触一触她的手指,凉得像冰。

这种状态,叫人惊心。

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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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开口说话,苏韫玉于是陪她坐了许久。

楚明姣那么骄傲一个姑娘,即便与江承函注定难以善终,在这样紧急的关头,她还是生怕有人真伤害到他。

而她才在诸多人面前力保他,他却这么狠狠地隔空扇了一巴掌过来。

江承函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楚明姣这些年承受的痛苦,也不知道她现在的状态,经不起一点折磨。

“这样吧楚二。”苏韫玉突然笑了下,手肘推了推她,轻声道:“我给你当琴修吧?”

这要是宋玢站在这里,肯定立马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你疯了,你是根本不清醒了吧。

楚明姣猛的抬睫,视线在他脸上游了两圈,扯了下唇:“开这种玩笑?”

这种话,好像只要开了个头,后面也没有很艰难。

“我这具身躯,想再修成苏家盾山甲,已经难于上青天。”苏韫玉说得轻巧,还蕴着笑:“本命剑这样,如果有琴修辅佐,怎么也能稍微缓解点,你以后的路也更好走一些。”

“那你呢。”

楚明姣眨着眼,那眼神像是在透过他,轻轻问另一个人,唇瓣一张一合:“大道三六九等,琴修最末,常常只用作辅佐他人的工具,你以后遇见强敌,自保都难。”

“这不是还有你这柄本命剑?”

苏韫玉双手枕在脑后,抬头仰望天穹时,将远方的灯火都拢进眼眸里,“怎么样,考虑清楚没有,楚二,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好像没有任何一个剑修可以拒绝这种诱惑。

可偏偏楚明姣就是冲他摇了摇头,笑弯了眼睛,甚至都没怎么思考:“你别再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了,你父母与兄长听了,准能气得打死你。”

“我也不要。”

她转过身来,很真心诚意地道:“不过,苏二,谢谢你。”

话说到这里,苏韫玉也没太执着,他只是看着楚明姣,问:“为什么不要?据我所知,没有人比本命剑剑主更需要一个琴修了。”

这个晚上。

楚明姣长久沉默着,将脸颊埋进膝盖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宋玢这一晚也没有睡好,他原本是想好好休养一番,养精蓄锐准备后面再有什么事情,自己亲自上阵的。

毕竟现在整个潮澜河,能活动自如的,也就只有他和楚明姣了。

哪知才躺下,就被苏韫玉揪起来去廊下谈心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和苏韫玉谈心。

他困得不行,哈欠一个接一个。

但这点瞌睡,在苏韫玉说自己提出想给楚明姣当琴修时就飞了,彻底飞了,他觉得随着深潭的动荡,大家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全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正常人。

好在楚明姣拒绝了他,但是楚明姣居然拒绝了苏韫玉!

苏家二公子主动请缨要当琴修,被狠狠拒绝,楚二姑娘这心高气傲的劲,太牛了,这基本属于无人能及,闻所未闻的那一阶。

真叫人自愧弗如。

等和苏韫玉谈完心,宋玢蒙头倒在床上,以为自己会立刻睡过去,但很奇怪,他反而没了睡意,脑子里绕啊绕啊,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今日小殿里的流霜箭矢。

他确信,那几座小殿,就连江承函也没有进去过几回。

流霜箭矢怎么会放在那里面?

那是江承函的灵器啊,这就和剑修出门,不随身带剑,而把剑锁在一个别人都看不见,自己也不常去的地方一样。

这不奇怪吗?

这简直太奇怪了。

而且楚明姣不前不后,刚好那个时候跳出来打断他,后面还那么不正常——她居然觉得他们要狙杀江承函。

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们看起来厉害到那种份上了吗?

所有细碎的东西连成一条线,有些猜想,即便听起来和天方夜谭似的,可一旦成型,就是越想越有道理,宋玢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起身下地,推开门去外面吹了几刻钟的冷风。

他一夜没睡。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又披上了象征大祭司的衣裳,走进神主殿求见。

神使们推门请他进殿。

江承函手里拿着本书卷,站立在窗棂前,窗外大雪飘飞,他目下无尘,眼也不曾眨一下,整个人呈现出种不带半点烟火气的渊清玉絜。

极有力量,又极赋神性的存在。

无端的压迫感,叫人根本不敢放肆。

有那么一瞬间,宋玢都觉得根本不用问了,他心里那些猜想,在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就可以全盘推翻了。

他是神灵,他不可能让自己断折到这种程度。

因为谁都不行。

但宋玢还是问了,他抵着喉咙,低声问:“江承函,你散去箭气,去做琴修了?”

问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江承函眼睫蓦的颤动,短暂的一下,他在原地静默须臾,将手中书卷用指腹摁在桌面上,朝他远远看过来一眼。

宋玢险些有种要被这一眼中蕴藏的力量直接钉死的错觉。

第60章

潮澜河冬季的清晨白茫茫一片,从山峦间拥簇过来的雾岚像云朵般悬浮流动,推开盘旋着祥云仙鹤纹样的窗棂,居高临下,能看见远处祭司殿高高的塔顶,被雪覆盖得只剩一个尖角,三五堆叠,像雪地里长出来的几道冰棱。

殿内一时太过安静,宋汾顶着这要命的压力,却得不到一句准话,上下牙齿无声磕碰了下,脑子里那句“不是吧”越转越清晰,最后几乎写在了那张风流散漫惯了的脸上。

他搞不懂。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手一挥,流霜箭矢横渡虚空,箭尖遥遥对准他的眉心,都不用说任何一个字,他立马偃旗息鼓,所有的疑云猜测不攻自破。

可是他僵立在原地这么久,江承函并没有否认。

长久的沉寂后,江承函眼神从书卷上挪开,掀了掀眼皮,样子说不出的清冷无暇:“五世家二十宗门,哪一家猜出的这件事?或者,谁擅闯了小殿,看到了流霜箭矢。”

他语调不急,听不出动怒的意思,询问也不像要秋后算账,而是陈述某种既定的事实。

这就是直接承认的意思。

宋汾心头梗了梗,他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下,再开口时,声音有种不正常的哑:“为什么?你疯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顾不上僭越不僭越,他提高了音量:“你是神主……那可是流霜箭矢!”

江承函手指指节抵着桌面,稍用了几分力,随着这几声疑惑至极的质问,睫毛沉落,时光一跃,像是骤然回到多年前。

彼时,他与楚明姣才成婚没多久。

有关神灵的一切在外人眼中处处都是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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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无比,可事实上,江承函的生活乏味枯燥到极点。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神主殿,深潭与禁区间辗转,处理各种棘手的事件,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于千万双眼睛下露面,当个平抚一切的“定海神针”。

这也注定了他骨子里的单调无趣。

楚明姣不一样,她朋友多得很,山海界五世家二十宗门,她走到哪里都有新的花样,热烈烂漫,无拘无束。

江承函与她成婚后,并没有约束这种天性,她常常一早就不见人,大晚上才回来,或者晚上都不回来,只是通过联络玉简,醉醺醺地联系他,说晚上不回去了。

饶是江承函这种本不该有情绪的存在,心绪都能被她搅得稀巴烂,捏着玉简生生气得不想再理她,再低头,摞成小山的奏疏一个字是都看不进去了。

楚明姣就是有这种本事。

这些都还不是最能挑动江承函神经的,身为本命剑剑主,她提升自我的方式残酷惨烈,往往是在激烈厮杀中有所领悟破境,这要换做是别人,可能还稍微注意一点。

可楚明姣是谁啊,她和本命剑就是天定的搭档,这人一出剑,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她还喜欢越级挑战。

往往酣畅淋漓打过一场后,她看着满身的伤,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愁恼。

江承函每次看到这些伤的反应都不算好,他也不恼她,就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要命的是,后面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几个月,她都被神主殿下看得牢牢的,只能在潮澜河养伤,别想再出门干什么事。

那种滋味可真的是,无聊死了。

后面她就灵机一转,每回受了伤,总一如既往和江承函报平安,再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回家,自己要不就悄悄摸回楚家,要么在各路朋友家里借住,再要么就直接在外面酒楼待几天。

一般无伤大雅的伤,用过伤药后养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她这个时候再慢慢悠悠回神主殿。

几次之后,还是被江承函从手腕上没消退干净的淤青擦伤,才长好还没完全能行动自如的各处骨头与关节上看出了端倪。

他皱眉,冷着眼看她,楚明姣与他对视片刻,心虚了,咳一声,将伤痕藏起来,一边嘀咕那药怎么回事这次恢复怎么这么慢,一面托腮对他道:“我没事的,那本命剑就是这样的嘛,我不能因为受伤和疼,就一辈子龟缩起来不修炼啊。”

她心向剑道之巅,剑之所指,无可匹敌。

三界的神后,绝不是她的理想。

江承函尊重她,理解她,不愿束缚她,很长一段时间,都看着这姑娘风里来雨里去的横冲直撞,荆棘般放肆生长。

只是每次,他从汀墨口中听到楚明姣又与谁比试,受了怎样的伤,再过一会,听她在玉简那边扯着蹩脚的借口说今夜又不回去了,要在朋友家住几日玩几日时,还是会忍耐地闭下眼,心口一窒。

需要在原地顿一顿,才能配合她完成拙劣的谎言。

可往后两三天,什么心如止水,淡然从容,还是会被逐一打破,开始心不在焉,走神,止不住的担心如疯长的藤蔓般缠绕上来。

本命剑的凶险程度人尽皆知,越到后面,越需要突破极限。

楚明姣开始接连受重伤。

每次宋玢意识到事态兜不住了,情况危急时,会火急火燎地和汀墨联系,他不敢直接和江承函说这种事,只能旁敲侧击让他赶快来接人,这边通知完,再叹息着去看另一边与楚明姣对战的人的情况。

一般来说,对面也是奄奄一息,需要叫家人紧急疗伤的状况。

江承函好几次连神主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震碎空间去了他们对战的地方。到的时候,看见楚明姣倒在血泊中,宋玢等好友守在一边,连碰都不敢多碰一下的样子,神力微滞,而后沸腾。

他将楚明姣抱起来,回禁区的路上,频频去看她寡白的脸,感觉自己在抱着一捧濒临死亡的花。

她那么顽强,又那么脆弱,眼睛一闭上,好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那样危及生命的重伤,她至少需要修养四五日才能缓慢苏醒,可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一旦好转,就开始四处晃荡,再一看本命剑,她甚至能喜笑颜开,笑盈盈地凑到他眼下,甜乎乎地嚷:“我本命剑突破啦。”

那一刻,江承函真觉得。

天底下就没有比楚家二姑娘更叫人操心的。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在诸多天骄冲刺山巅时,也开始激流勇进,频频冲刺挑战。

她先是挑战各种少主,后面又请战各家的长老们,她人缘好,性格好,这要是以前,大家都会给这个面子,可随着本命剑越发凌厉,与她对战的人基本都不会再来第二回,太惨了,太痛了,那都不是伤筋动骨的事,那是一旦没控制好,命在不在都不好说。

哦。打得狠了,还有极大可能承受神主殿下的冷脸。

楚明姣也知道这些,她开始另辟蹊径,胆大包天地冲进各种因为过于危险而被封印的小世界和秘境中,跃跃欲试地往最深处挺进,这对秘境中那些曾经闪耀一个时代的“前辈们”来说,简直就是不可容忍的挑衅。

她浑然不在意这些,这个秘境进,那个秘境出,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本命剑已经很强了,正儿八经打的话,即便是五大家的家主,也不是没有一击之力。

提心吊胆二人组里的楚南浔先放下了心,觉得现在是天高任鸟飞的时候了,至少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了。

楚明姣确实也叫人过了一段叫人安生的日子。

直到那年盛夏,楚明姣进了个荒废了许多年的古老密室,她进去也不找东西,直接奔着最终点的决断剑阵开打。

说来也是巧合,那剑阵不是个人剑阵,是当时那个年代的名满天下的剑者联手设置的东西,很有攻击性,当年进秘境的年轻人都得到了长辈们的提醒,远远地避开了它,导致它的力量长存,一点也没被消耗掉。

攻击性强的剑阵与攻击性强的本命剑一对撞,立马一发不可收拾。

激斗正酣,剑阵怕楚明姣临阵脱逃,直接关了秘境出入口,从天地中消失,她正在兴头上,也不怕,本命剑出鞘横扫,与剑阵硬碰硬擦着边来。

那一战持续了很久。

谁也联系不上楚明姣,联络玉简亮起来,才冒出点光就直接熄灭了,灵力如此,神力亦如此。

她像是陷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

起初,江承函以为是二姑娘又在外面忘乎所以了,没想着着家,接连五六次玉简联系不上人,他压着被她零星挑起来的一点火星,在深夜拜访了楚南浔。

楚家侍从恭敬地端上热茶,他才捧起来没抿一口,就眼见着所有他交给楚明姣的护身符,咒术与灵器逐一炸开,黯淡,像一团火发挥出了所有的热量,烧到最后悄无声息熄灭了。

这意味着楚明姣陷入了生死危机,被动到需要靠这些东西自发自动地炸开,才能短暂护着她一会,此时此刻,她人可能已经陷入昏迷中。

楚南浔拍桌霍的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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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里滚热的水翻涌出来,溅了江承函满手背,他像是那一刹那被烫到骨髓深处了似的,眼睑猛抬,指尖无意识颤抖了下。

提起那一天,其实山海界很多人都记得清楚。

夜至最浓时,大家要么在深度打坐闭关中,要么已经合衣躺下陷入梦乡,突然间,不知怎么回事,磅礴浩瀚如千层堆浪的神力在夜幕天穹上涌动起来,像一声惊天炸雷,炸得所有人都瞬时惊醒,抬眼望天空。

明明是盛夏,沁雪般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其实谁都有听说过,神主神念可以铺展千里万里,这话听得多了,但从没遇见过,也就不当一回事。

毕竟想想也知道,一般人都不会闲得没事浪费神识去观察别人,神主日机万里,更不可能。

所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头一遭。

说是观察,这还算说得好听了,说得难听点确切点,那就是强行搜查。

先从五大家开始,数不清的长老教习执事惊醒,五大家家主很快步履匆匆出现在天空上,要上去问询发生了什么,被神主殿的神使们一一拦下。

楚滕荣一边打起精神,一边止不住的打哈欠,和另外几家家主议论到一半,听下面的人说,楚家少家主怎么到处发了搜寻令,楚家护卫漫山遍野的找人。

楚滕荣一下子不困了,揪了个人细问,神色马上变了,捏着联络玉简抬脚就走。

那夜不得安宁。

等浩如烟海的神力终于锁定了某一方向,大家看见江承函现身。

他立于神殿之上,长发只用银色绸带松松绑着,垂着眼,对一切喧哗与吵闹漠然处之,手掌抬起,落在半空中,一张古朴的弓嗡鸣着悬在身前。

搭弓,上弦,冰蓝色的流霜箭矢流星般迸发,流动的气浪将他雪白的衣袖也拂得如飞鸟般朝前一送。

悄然无声。

一击即中。

火山爆发时的炸裂声浪席卷开,不明所以的人看得满眼放光,觉得热闹,可类似五大家家主,少主和资深长老们却看得眼瞳微缩,手掌忍不住握紧,下颚微抬。

他们几乎没见江承函亲自出手过。

很难想象,仅凭流霜箭矢一击之力,就居然到了可以强行射穿古灵境之门的程度。

门一破,江承函大步跨进灵境深处,在一堆战斗后的残垣断壁中找到了楚明姣,她的气息只剩游丝般的一线,脉搏跳动接近于无,和那彻底破碎的剑阵几乎是同归于尽了。

只要那剑阵还有一点儿余力。

他现在见到的,就是楚明姣冰凉的尸骨。

这次楚明姣伤得太重了,服用过最好的伤药,再用顶级的灵液滋养,她的状态也没得到明显好转,高烧一直没退,一会儿全身冒冷汗,一会儿肌肤又滚热起来。严重时有痉挛,寒颤,梦呓的情况,恶化迹象很明显。

所有人心知肚明,情况没一发不可收拾下去,全仰仗着江承函用神力护住了她的心脉。

整整十五天,江承函没敢离开一步。

都说神灵无所不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就像现在,她像破碎的瓷娃娃般躺着,他除了陪着,输送神力,提心吊胆地挨过一个个所谓的“危险期”,做不了别的事。

楚明姣终于悠悠转醒时,一眼就在床前见到了江承函。

神主殿下从来端方持重,仪形洁净如冰雪,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人眼下缀着乌青,面部棱角紧绷,身上写满疲倦与萎靡的样子。

她迟缓地眨了下眼,与他对视,难得发自内心的心虚。

这人……好像要担心坏了。

她转醒第一日,江承函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守着,等后面几天,她有所好转了,也酝酿好说辞,朝他招招手主动表示要说话了,他才拎了把椅子,坐到了床前。

“你要打要骂,都直接来吧,我这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还没开始呢,她就丢出这么一句,说得好像从前他骂过,打过她一次似的。

“不骂你,也不打你。”

说话时,江承函手指还捏着她伶仃一截手腕,将神力源源不断灌进去,低眸去看她:“你说想攀高峰,说本命剑应当如此,为此,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我都由着你,不曾阻拦管束你。”

楚明姣勾了勾他的手指,磨磨蹭蹭地又去磨他几近呈透明色的腕骨,带着种叫他消气的讨好意味。

“你进秘境前,与我提前说一声,能费多长时间?”

她垂着头不吭声。

江承函皱眉,疲惫至极地摁了下额心,声音又清又低:“我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日我找到你时的样子。”

触目惊心,不堪直视。

她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完好的肌肤。

他想抱她,都不知道究竟要用怎样的姿势,才能叫她不那么疼。

“这次,你若是真醒不来了。”江承函与她懵懂的,小孩一样,生死都不放心上的眼睛对视,一字一句问:“我要怎么办?”

说实话,这是楚明姣第一次直视他的某种脆弱,才要说话,又讷讷止住,圆溜溜的瞳仁里,有些茫然。

好像也是第一次知道,神灵原来也会有这么无助,惶恐,感到害怕的时候。

楚明姣完全招架不住他这样,立马举手投降,认错与保证,一个都不落下,话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江承函能不知道她嘛。

再过一段时日,等她又能蹦蹦跳跳去外面打架了,你再问她答应了什么,完蛋,一个字都记不起来。

她太洒脱了,洒脱得好像没有牵挂一样。

楚明姣这次结结实实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情况稳定了,神使们搬了张大的案桌进来,白天,江承函陪无所事事的二姑娘说话,处理这段时日里堆积起来的政务。

夜里,等她睡着了,他就披衣起身,顶着一程程夜露前往藏书阁。

本命剑越到后面越危险,这条路注定如此。

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兴致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本命剑就上了,什么伤势,危险,会不会有性命之忧,那都是后面要考虑的事。

即便在战斗中死亡,于她而言,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没办法叫她放弃热爱的剑之道,就只能遍览古籍,找寻所有有关本命剑修炼之路上的资料,一遍遍翻看,对比,最后总结出来。

——她需要一名琴修。

这对她打斗受伤后的疗养,和未来之路上的深入,都大有裨益。

这种说法,他也确实,一直有所耳闻。

拥有这样的助力后,她未来需要以身涉险,殊死搏杀的次数也会少上许多。

能少一次是一次。

他生怕就因为哪一次,而要去承担某种失去她的可能。

过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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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楚明姣好转起来,和他说了声,搬回楚家住了一段日子,安抚她同样受到惊吓的兄长与老父亲去了。

江承函在一个无月无星的深夜,独自进入密室,于原地静默许久,将古弓与流霜箭矢取了下来。

流霜箭矢与他心意相同,提前察觉到什么,嗡的哀鸣一声,在他掌中颤动,急切不舍地挽留。

他眉眼沉霜,单方面切断了与流霜箭矢的灵契,紧接着以一种不太熟练的方式,略微笨拙涩痛地将满身箭气回归本源,转换为醇正温和的琴意。

楚明姣在一个月后回来了,带着一点不算严重的伤,隔着好远就小跑过来跳进他怀里,整个人都往外冒着一种馥郁的花草香,发丝缠了他满身:“我回来了。”

“我可被老头念死了。”

江承函低头,她再一动,毛绒绒的发顶就不住地摩挲着他的下巴,见此情形,不远处的汀白汀墨与春分都识趣地止住了脚步,她这会是一点看不出与人比试时的样子了,娇里娇气地抱怨:“老头非让我住久一点,说这次伤了元气,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

她说话的时候,他听得很安静,时不时应一声,最后,拉过她的手肘看了看,问:“又在哪儿受的伤?”

“苏蕴玉的盾山家突破了,我们在演练台上比了三四回合。”她着重补充:“我自己提出来的,点到为止。”

江承函抚了下她的发顶:“有点乖。”

她于是极为受用地眯起了眼睛。

===

夜里,楚明姣半曲腿坐在床上,裙子和喇叭花一样散开边角,占据了大半张床,这时候才开始处理手肘上那片因为对撞而肿起的地方。

见状,江承函走过去,骨节分明的食指隔着层轻纱衣料,贴上她挺直的背脊骨,这一次,从他指尖溢出来平复她体内伤势的不是神力,而是更为契合醇正的琴意。

楚明姣感受到那股暖流,嘴里嘟囔的话语卡了音,她像是被烧红的炭火烙进了肌肤,在原地楞了下,猛地转身,抓着他的手指,问:“刚才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怎么会是琴意?”

江承函被她抓住的指节微动,望着她,眉目沉雪,像是默认了这个话题。

他无声静默,半晌,用指节触了触她红灿灿的脸颊:“日后,本命剑的修炼不会再那样艰难了。”

楚明姣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脑里,冲得她一阵阵眩晕,某种可怕的猜想贴着被他之前触碰过的背脊一路往上蹿,她脸上笑容和血色一起凝固,喉咙颤了颤:“什么意思。”

“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江承函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她的反应,安安静静地站着,短时间内没出声。

她一下急了,抓着他的手掌,灵力顺着经络游进去,神力里的箭意没有了,之前蓄势而发,总是锐意逼人的那股劲,尽数转换成了软绵绵的琴意。

从第一次见面,到相知相许,再到成婚,那么多年里,江承函头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楚明姣。

她立马从床上下来,鞋都没穿,脸色煞白,推了他一下:“流霜箭矢呢?”

他微微抿了下唇。

像平地积蓄起一阵来势汹汹的云雨,楚明姣眼眶红起来,又推了他一下,这次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抖意,似乎牙关都在轻颤:“问你呢,流霜箭矢呢?”

江承函皱眉,擦了擦她泛起花瓣一样浮红的眼角,低声道:“留在神主殿了。”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动,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楚明姣就彻底绷不住了,眼泪从两腮掉落,一边掉她一边胡乱伸手去擦,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拉着他就往神主殿跑。

一路跑得很快,眼前景色瞬息变幻,她的心跳却慢得像是要彻底停掉。

流霜箭矢果真静静躺在神主殿中,被一个灵盒密封着,江承函的手放上去,这支名动三界的灵器再也没有以往那种贴合着跃动的动静,它死气沉沉。

楚明姣极其无助地拉着他,将他推到流霜箭矢边上,说:“你去换回来,现在换。”

江承函不动,在她又一次用手背擦眼泪时拉住她,轻声解释:“换不了了。”

顿了顿,他又有些迟疑地问:“姣姣,你不喜欢琴修吗?”

这都什么和什么。

“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啊。”她气得要命,哽声:“我根本不需要琴修!我不需要……我就要流霜箭矢,我当初见你时你什么样,现在就得是什么样。”

她慌得语无伦次,乱了阵脚,拉着他又要去祭司殿:“走,去问大祭司,肯定会有办法能换回来的。”

江承函拉住她。

深夜的烛光下,她望进他的瞳仁,几乎能看见里面的字。

——落子无悔,无法更改。

江承函从来没见她掉过那么多眼泪。

楚二姑娘生来骄傲,数次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别说红眼睛掉眼泪了,要不是他和楚南浔的脸色太难看,她甚至还能笑起来朝宋玢这些“狐朋狗友”扮个鬼脸。

最多最多,江承函只在床笫之事上听她胡言乱语地哼哼唧唧抽泣过。

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次都不曾有过。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足足一个月,楚明姣都将自己关在藏书阁里,她拿着本册子,但凡看到些什么与琴修,箭修转换之术相关的事,就认认真真记下来。

那段时间,她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玉简亮起来又熄灭,宋玢和苏蕴玉差点以为她又怎么了,还旁敲侧击去问过楚南浔和汀墨。

这期间,她卯着一股劲,觉得只要自己看了足够多的书,总能找到方法让江承函将那该死的琴意散回去,这股劲在她翻完最后一本记载了琴修事宜的术后溃散了。

事实摆在眼前,逼人不得不接受。

江承函才从神主殿与神使们议完事,转身去了藏书阁。

这一个月里,他也受到了冷落。

楚明姣终于肯从藏书阁中出来,捏着那本小小的册子,又看了看盒子里彻底沉寂下去的流霜箭矢,麻木地揉着眼睛,眼睛里全是熬出来的血丝。

江承函担心她的状态,将她牵着回了禁区中。

她瘦了一些,模样透着某种狼狈萎靡。

他摒弃左右侍从,就着铜盆中的热水给她擦了擦手与脸,又润了润干裂的唇瓣,叫她坐定在铜镜前。自己则敛眉,将她的发辫拆下来,重新整理,最后耐心地将脂粉涂抹均匀,以笔尖蘸着朱砂在她额心间描出收尾的艳丽一笔。

铜镜里又出现一个精致得宛若瓷娃娃般的美人。

因为眼仁里遮不去的血丝,又像只娇贵难哄的兔子。

看着看着,这美人倏地眨了下睫,腮帮子上又挂上一颗泪珠。

楚明姣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个月里流完了。

……

这样居然都没能哄得好。

两两对视,江承函将手里的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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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放在桌面上,内心低低叹息一声,将人抱起来,瞬时盈了满怀栀子花香,都是她发丝和裙摆上的香气。

他抚了抚她纤弱的脊背,再清癯的人也被这一幕逼得现出点无奈出来:“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还说呢!

楚明姣没什么气势地痛斥他:“你到底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不知道琴修意味着什么吗。

他真不知道三界上下,觊觎流霜箭矢的人有多少吗?

江承函确实没有料到这一出,可以说,她的怒气,眼泪和夜以继日的补救,统统不在他事先的设想之内。

明明本命剑需要琴修。

她也需要。

他伸手顺着她的发丝,跟安抚小孩似的:“……以为你会高兴的。”

以为她会欣喜于本命剑可以更上一层楼,以为她会因为日后可以更加放肆打斗而漫出笑容,也以为她会像从前每次收到他的礼物一样亲热热地蹭蹭他,表达自己的喜欢。

神灵不通人的技巧,不懂人的情趣,很多时候,都在凭本能去珍惜她,爱她。

没承想,会将她惹成现在这样。

楚明姣被他这声“高兴”刺得心脏都疼起来,她眼皮耷拉下来,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很快将那片肌肤沾染得湿漉漉一片。

好半晌,她睫毛上下抖动着,像两片被雨水打湿了的蝶翼,贴在他耳边,声音沙沙的:“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

思绪从那年盛夏回到隆冬,江承函在窗前静默良久,没回答宋玢的问题。

能怎么回答。

权衡利弊,谁不会?

琴修与箭修,谁不知道怎么选?

可几次抱着生死一线的楚明姣回潮澜河的人,是他。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那一刻的心情。

“所以都是真的?”宋玢问。

江承函抬了抬眼,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

宋玢顶着满脸的荒诞和迷惑,深一脚浅一脚地拐出神主殿,踩进半人高的雪地里,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狂了。

回到祭司殿,他瘫坐在凳椅里,挥开袖子,甩出一幅缩小的画卷,没好气地道:“你选择我,总有选择的理由吧,再不苏醒过来,三界都乱套了。”

天青画舒展了下身躯,算是回应。

====

与此同时,苏蕴玉拿出五世家连夜布署出来的计划,平展在桌面上,对楚明姣道:“看看,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楚明姣凝神凑上去认真看。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们的计划列得极为周密,而且看得出来,其中一些细节的布置,善后风格,很像那些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她甚至还从中隐约看出了楚滕荣的风格。

苏蕴玉在一边总结:“细节的东西归他们管,我们不插手,但去凡界找追星刃这事得我们亲自办,追星刃能与盾山甲完美配合,能叫苏家族人发挥全部实力。我们必须速去速回,回来后,要和江承函对战,拿到神主大印,在撤离令上敲章。”

“接下来,疏离山海界的普通人,组织有能力的人备战。”

“最好,还是能往四十八仙门走一趟,能争取就争取一下。”

和楚明姣心里想的大差不差。

她颔首,示意自己这边没问题。

苏蕴玉停了停,开口:“昨日你说,和江承函对战的事交给你,看你的样子,也不想我们多过问这件事——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这是又要冒险了。”

“我说话不好听,你也知道,但话糙理不糙。”

他斟酌着提意见:“如果你愿意,本命剑的伤可以展露在他面前,他若是还在乎你,不会和你打这一场。”

楚明姣想也没想地就打断他:“我不愿意。”

“你就当我心高气傲,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苏蕴玉重重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

楚明姣点了点纸上的其他地方,意思就是要结束这个话题。

苏蕴玉看不见的角度,她微微出神。

为了本命剑,为了她,多年以前,高居神主殿,动辄定人生死的那个人一声不吭,放弃了自己那么多年坚守的道。

她情愿和他打,痛痛快快地兵刃相见。

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击痛他。

将本命剑的碎痕在他面前展露,将十三年积蓄的脓疮生生剖开。

——他会不会也跟着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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