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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这酒的效力在后半夜展现出来,前面半个时辰,楚明姣还能揪着柏舟的袖子断断续续说几句话,后面完全没了神智,脑袋一歪,像是嗅到了熟悉而久违的味道,滚热的脸颊往他掌心中蹭。
嘴里嘟囔的话,完全叫人听不出意思,已经毫无逻辑可言。
直到后半夜,她才渐渐缓过神来。
被身体里那种一冷一热的绞痛折腾醒的。
睫毛上下颤了颤,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肩上,半晌,他倾身,好像将火堆拨弄了下。
呼吸声和动作都放得很轻。
楚明姣怔了下,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酒劲散了吗?”身侧重量一轻,僵直了半夜的肩慢慢松直着落下去,柏舟转过身打量她的状态,顺势将她肩上不知何时披上的大氅往上提一提,一向如清雪的声线蕴着些疲惫,显得低哑:“头还疼吗?”
楚明姣点点头,半晌,又摇头。
整个人有种懵懵的惺忪感。
“散得差不多了。”相比于前几天那中说风是雨,时不时还电闪雷鸣的态度,醉过一场后,她显得无比配合,像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至少,柏舟的每个问题都能得到回答了:“头还好,不疼。”
一把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因为宿醉,变得有些绵,吐字慢腾腾的。
柏舟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醉了之后她歪头一倒,人事不知,一会嚷着冷,一会又出很多汗。
楚明姣呢,又是个出了名挑剔难伺候,并且十分注重卫生,难以忍受一点污渍的人,一出汗,她就不干了,昏睡时都死死抿着唇,蹙着眉,一副不舒服到极点,恨不得自己爬起来掐个清尘诀才好。
没办法,柏舟现在没有灵力,只能打开灵戒,从里面找出几张清尘符篆。她一开始闹,就贴一张在她手腕上。
而即便这样,现在看,她鬓边发丝还是湿透了,有一两缕贴在脸颊一侧,两腮被热气蒸出一种旖旎的粉,眼睛里透着湿漉漉的色泽。
她总喜欢描精致的妆,眼睫毛上有时贴一种纯白的羽毛,眼尾也用细细的线拉出一道带颜色的痕,艳得叫人不敢直视,可此时素面朝天,纯澈得宛若凝聚着长夜里所有的薄雾与露珠。
一种很吸引人的媚态。
她浑然不觉,还没等回答完他的问题,就自己给自己捏了个清尘诀,甩了甩干爽的衣袖,才满意似的,又在他身侧坐下来。
“谢谢。”楚明姣想了想,象征性地对这个朝处于醉酒中的队友施以援手的“陌生人”道:“我酒量不好,让帝师见笑了。”
柏舟顿了顿,唇线抿得略直:“不必客气。”
“我应当做的。”
楚明姣醒来后,神识中翻江倒海的疼痛还在继续,她面色很平静,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腮边的潮红慢慢退却,逐渐转变为一种凝滞的苍白。
她微微低着头,打了个哈欠,佯装困倦地圈着腿,将下颌搁在膝盖上,大氅往上一卷,只露出半张脸。
疼痛是因为喝下去的酒起了作用,她身上没别的地方有伤,上次劈开界壁时被二长老扭伤的胳膊已经被圣蝶的神力温养得差不多。酒液里暴烈而充满冲劲的力量就顺着经络横冲直撞地巡视,最后抵达她这具身躯如今最薄弱的一环。
碎裂的剑心。
白凛拿出来的那酒确实是好东西,里面蕴藏的灵力不在少数,刚正劲烈,遇到了豁口,便誓死要达成使命一样往前冲。
试图修复剑心。
可本命剑是这世间唯一能与流霜箭矢齐名的绝世攻伐之物,凶性绝不会被一盏酒镇压,察觉到陌生气息奔过来的一刹那,剑气就在神识中横扫了出去。
酒液中蕴藏的灵力几乎是顷刻间被湮灭。
可这两股力量对冲的余韵还在,并且绵长不绝地荡开,像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攻城掠地,即便后面分出胜负了,城池里的断壁残垣也还是留下了。
楚明姣的经络被冲唰着胀开,那种叫人浑身痉挛的疼痛顺势袭来,她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在心里慢慢抽了一口气,觉得手指头又麻又木,软成面条,连动一动都显得吃力。
这酒滋养身体还行,但用它来修复本命剑,她想都没想过。
自从本命剑有碎裂迹象开始,她吞了数不清的灵丹妙药,用了很多珍奇灵器,但都是无用功,反而每用一次,这种冲撞的痛苦就要重新感受一次。
尝试多次后,她算是明白了,剑心是她自己修出来的,如今破裂,代表心境出了问题,这是需要她自己调整,磨砺的路,就如同这么多年来,她一步步将本命剑修出名声一样的过程。
借助外物,注定都是无用功。
缓过一会之后,楚明姣稍稍抬了抬头,从大氅的皮毛中露出一双眼睛,侧着去看柏舟。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他的主身,是神主江承函,肯定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气息已经紊乱得不成样子。
“姜似呢?”她扫视了圈周围,发现火堆边就他们两个人,连这几天寸步不离跟着柏舟的小烦人精姜似都不见了,她顿了顿,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他也跟着去推石堆了?”
“嗯,他闲得无聊,跟着周沅走了。”
楚明姣蜷着手指,听到这,低低发出一道气音,似笑非笑的:“哪是闲得无聊啊,分明是躲我呢吧。”
“他今天找你告状没?”她补充:“说我凶他。”
柏舟沉默了一瞬。
一种极为照顾她自尊心的隐晦默认。
身体里的疼痛渐渐趋于平缓后,楚明姣催动着灵力安抚被冲撞得乱七八糟的经络,第一遍艰涩点,后面就顺畅许多,如此娴熟的手法,都得益于她这段时间来多次的尝试。
到第四,第五遍,她自视体内,基本已经恢复正常,酒液中的灵力见没法挑衅本命剑,开始乖乖恪守本分,化为锦上添花的力量滋养这具身躯。
这种力量催得人昏昏欲睡,楚明姣开始犯困。
眼皮止不住打架。
“告状就告状。”她眼皮耷拉下去,脸颊陷进大氅的皮毛里,大氅上有一股青竹洌雪的香,很是催人,低低地嘟囔说:“反正,我本来就没多和善。”
反正,楚二姑娘在山海界也没什么好名声。
骄纵,任性还有吹毛求疵的挑剔,都是用来形容她的词汇。
小孩凶成那样,她好歹还把他从火里捞了出来呢,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拿匕首出来想伤人就有点太不知好歹了。她才没耐心对什么人都温声细语,和风细雨。
吓一吓,又无伤大雅。
“我那天问小世子,他说帝师有意中人。”说这话时,楚明姣眼睛已经阖上了,潜意识里,她很想扭头去看柏舟的反应,看他眼里是什么情愫,提起她,还是不是从前的样子。
但她意识已经接近溃散了,接近昏迷时,还没忘把下一句也说出来:“有点好奇,她会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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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凡界还有很多人一直在猜测,神主喜欢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她必定端庄得体,仪态万千,能当得起世间所有赞颂之词,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各项事宜,平衡各种关系,会是与神主最契合的贤内助。
而实际上。
认识楚明姣的都知道,这纯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楚家二姑娘也并不如传言中那般顽劣不堪。
也有很多人喜欢她,说她是如骄阳般明艳,夏风般自由热烈的少女,还有人敬佩她,说她是值得仰望追随的剑修。可剔除这些,扪心自问,楚明姣不是个好的神后。
所以还挺想知道,当事人会怎么评价。
这样想着,下一刻,她还是没挡住睡意,睡着了。
她睡着时,脸颊仍面朝着他,睫毛安静地覆落,随着呼吸起伏,像某种薄透的蝶翼,轻盈清灵,振翅欲飞。
柏舟看了看,起身,在她跟前半蹲下来,绣着云间白鹤的衣摆坠在地面上。手搭着膝盖,少年手指指节匀称修长,苍白骨感,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嗅到自她身上传来的酒气,味道不重,带着一点点花的香味。
许久过后,确认她已然熟睡,他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
力道不轻不重,是一种亲昵的姿态。
次身拥有着主身没有的温度,至少,手指是温热的。
柏舟垂着睫,顺着她的脸部轮廓描摹,声音落得浅而淡:“很乖。”
好在宋玢不在,这两个字若是被他听见了,眼珠子都得原地瞪出来。他可以说楚明姣漂亮,她仗义,厉害,会撒娇,浑身充溢着少女的活力,唯独不能用甜与乖来形容她。
怎么会有人觉得楚明姣乖呢。
是没见她惹过祸,还是没替她收拾过烂摊子,或是没见她揍过人?
这些事,他可是一样没缺,全部亲身见证甚至经历过。
可柏舟仍然觉得,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楚明姣,只有这个。
她是颗月明珠,外表罩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壳,拒绝向很多人展示自己的美丽,而撬开外边那层伪装,芯子里储存的善良,温柔与甜蜜全部迎面袭来。
在外人眼中,楚明姣纵然千不好万不好,总有各种缺点可以列说。
但。
柏舟的声音干净得像褪尽铅华的雪水:“在我这里,她一直无从挑剔。”
===
这一晚,因为白凛好心递来的那盏酒,楚明姣受了遍皮肉之苦,又晕乎乎睡了一晚上,第一座石堆还剩几个关卡没有推完。但也得益于这酒,第二日一早,她迎着晨光醒来时,整个人神清气爽。
白凛和孟长宇几人都还没回来,看样子是想一鼓作气横推到底。
篝火烧了一晚上,烧到现在,火都灭了,只剩木头烧完后的碳还冒着星星点点的光,散发着温热的余烬。
柏舟睡着了。
他的骨相太过优越,即便依靠枯枝,也如谪仙般干净清徐,宛若一只困倦的引颈白鹤。
自从进入祖脉,这么多天,他阖眼的时候很少,这也操心那也操心,明明只是凡人躯体,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能熬。
楚明姣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感受这荒无人烟的矿场一日比一日冷的温度,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覆在他肩上。她自认自己的动作已经轻到离谱,可他还是紧蹙着眉头,一副即将转醒的迹象。
她立马站在原地不动,等了一会,才轻出一口气,转头奔着第一座石堆去了。
这里面天气变幻无常,一会冷一会热,极端得不行。
他们几个身负灵根的倒是无所谓,可架不住队伍里还有个柏舟和姜似,他们承受不住这种钝刀子割肉的考验——语气说是考验,倒不如说是恶毒的催促。
看来地煞对他们推进的速度很不满意。
而这才几天而已。
楚明姣扭身钻进第一座石堆里,这几天,她往里面推了大概有五六个关卡。不出她所料,这关卡越到后面越难缠,那个抽取了整片祖脉火源之力的火妖是地煞安排来对付她的主力。
足尖一点,她飞快踩着各种角度刁钻的石块落地,朝前飞奔,没过多久,来到第七座关卡。
守门的还是铁皮人。
只是这个铁皮人,比最开始那个潦草无比,像是随意拼凑而成的强壮精妙很多,它体型硕大,跑与跳却显得无比轻松,那种叮当哐啷的刺耳声音,没有在它身上出现过。
楚明姣去看它的眼睛,这次,两个空荡荡的骷髅眼里,只飘起了一团火,另一边浮浮沉沉的飘着什么东西,像是在扭曲滚动。
她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铁皮人就蹬着墙壁,朝半空中一扑,虚影凝成的拳印带着啸然风声朝她攻来。
楚明姣很快和铁皮人一来一回搏斗起来。
照例,铁皮人上来没多久就被齐根拧断了条胳膊。
分不清第几十回合,铁皮人收拳,像是蓦然得到某种无法抗衡的命令,两边眼里如水液沸腾般激起涟漪,那涟漪越来越大,随着它抬起唯一一条,而且也已经摇摇欲坠的手,整个被掏空的巨大石堆内部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楚明姣收敛起嬉笑的神情。
也该动真格了,她想。
一条火龙虚影昂天怒啸,它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扑向她,而是沉入底下的虚影,那虚影渐渐现出真面目,水纹涌动着,凝成一片缩小的汪洋大海。
火龙沉进海里。
这用的是咒术,而且是咒术中颇为高深的那一列,已经是修为达到化月境中层的人才能领悟接触到的东西。
楚明姣脸色凝重起来。
看来,山脉中的水与火都被地煞抽走了,留在祖脉里的人不知道正在经历什么,但可以想见,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她当然不怕这些东西,化月境中层大圆满的修为,在三界年轻一辈中基本处于毋庸置疑的巅峰水准,把白凛,孟长宇,周沅这些四十八仙门的翘楚都甩在了后面。
更何况,她最厉害,最叫人望而生畏的,根本不是修为。
可棘手也棘手在这里。
本命剑现在用不了,这让她不得不小心应对接下来的攻势。每个拥有灵根,开始修习灵力的人,在打好基础之后,都会选一门主修的法门。比如楚明姣选攻伐之道,学剑,苏韫玉选防御之道,学盾山甲,人一生的精力只有那么多,绝大多数都只能主修一门,学到精才能发挥效用。
不带高深奥义的灵力,即便无穷无尽,在严酷的战场上,其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就像一把足以杀人的刃,你将它交给牙牙学语,连捧个碗都费力的孩童,这刃再怎么锋利,也别想它能起到手起刀落的效果。
“吼!”
火龙腾空咆哮,那片海在眼前凝聚成了水凤的模样,一静一动间,形成龙凤合围的姿态,一个朝前猛攻,一个则狡猾地切断了楚明姣后退的路。
隔着这一幕,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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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姣似乎能看见地煞脸上写着的一行字。
要么拿出真本事来打通这最后一道关卡。
要么,就被龙凤重创,等着它来取走圣蝶。
呵。
楚明姣勾出个不太明晰的冷笑弧度,想要得到圣蝶的人如过江之鲫,虽然都掩饰得很好,不敢过界,可周围这一圈得知圣蝶存在的,除了苏韫玉与宋玢这些真正玩得好的,哪个没打心眼里觊觎过?
那可是这世上唯一一件能荡出神力的灵物——神主的流霜箭矢都没到那种层次。
圣蝶是成婚后江承函送给她的礼物,甫一见面,那种冰透的,精美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貌将她很轻易的征服,第二天就拿到外边狠狠炫耀过一段时日。身边的朋友也有抗不住这种外在美的,征求她同意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触碰她眉心,要试一试它的威力。
可手还没触到那面蝶翅,离着尚有半个手臂的长度,就被横扫着炸了出去。
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垂涎欲滴的宋玢当即摆摆手,不感兴趣了。
从那之后,她大概就知道,江承函花大时间与精力锻造圣蝶,并将它送给她的意义,是要它誓死保护她,如果有一天她身死,那么圣蝶一定在此之前就已经为了保护她而绷碎了。
它一定是保护楚明姣的工具,绝不会成为伤害她的帮凶。
地煞想得未免也太美了。
不过,想让它这么想着吧,不然,恼羞成怒后不肯冒险现身了怎么办。
楚明姣一边琢磨着这些,一边睁大眼睛观察龙凤合技的关窍,试图找出咒术中最薄弱的那一环。在迅猛攻势下,她选择暂避锋芒,步子连退十几步,踮着脚用力抵住石壁后的凸起点,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
见火龙跟受到鼓舞似的再蓄力,喷出一道长约数十米的岩浆,石堆内壁温度飙升,而下一刻,盘旋的龙,漫涨的水,炽热的岩浆一齐袭来,楚明姣眼皮一跳,海棠花的袖边荡动着,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
“没完没了了是吧?”
无数剑气随即迸发,楚明姣终于出剑,但她手中其实没剑,也不曾动用本命剑,用来救急的,只是这么多年来领悟到的剑之道。她自己的剑之道。
当然,跟本命剑还是没法比。
接下来的战斗中,有了这些剑气的加入,楚明姣的攻势之力涨了一大截,与那两条龙凤有了正面搏击而不退之力,在这个过程中,她开始受伤,正儿八经的受伤。
铁皮人跟记仇一样,趁着一个近身的机会将她的小臂骨捏碎一根,咔的一声脆响。
楚明姣甚至都来不及脸色一白,直接借力翻身一剑,斜面相叠,锐意无匹的剑气以一个巨大的十字在空中交叠,直直斩出去。
铁皮人那双一直冒着火光,无时无刻不像奚弱嘲讽的眼睛黯淡下去。
轰。
尘土飞扬,铁皮人轰然倒地。
楚明姣倚着石壁喘息,眼神紧盯着背后的石壁,心里暗道:这破石堆总不能还有第八层关卡吧。
她与白凛几人仔细商讨过,从石堆占地的高度,宽度和厚度来看,顶多也就七层。
但,万一呢。
索性没有出现让人头大的万一。
石堆中久久没有动静。
楚明姣于是知道。
第一座石堆到这里,已经完全被打通。
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绝情剑宗与天极门那几个的本事了。
卸力后,左手小臂断裂的那块传来一种难以承受的疼痛,还有身上其他地方都隐隐作痛,像只半报废的傀儡。
山洞里太黑,楚明姣难以放松警惕地在刚战斗过的地方若无其事疗伤,当即只是撩撩眼皮,揪开一个药瓶,囫囵吞下颗丹药,而后踢开铁皮人滚了满地的零件,一路在心底嘶着气往石堆出口走。
修本命剑的人特别抗疼。
楚明姣从小到大受过的皮肉苦常人难以想象,掉肉断经这些,她都已经习惯到接近麻木的程度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被铁皮人捏的那一下,格外的疼。
她慢慢通过狭长的过道。
其实这一次,她本来不想暴露剑意,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应对方才那一波,灵物自爆这一出就很好用,屡试不爽。但既然地煞已经开始着重观察她,迟迟不使用主修的术法更蹊跷,她这么露一手,既没有太厉害,也展现出了和“化月境小成圆满”这个她一直一来捏造的修为相吻合的实力。
这样一来,地煞应该会更有信心躲进第四座石堆的最后一座关卡后,等着同时收获姜家最有潜力的血脉以及圣蝶。
轻敌之心嘛。
放在这种活了不知道多少载,除了神主,其他人全然不放在眼里的东西身上,再正常不过了。
===
楚明姣出去后,发现周沅已经回来了,蔫头耷脑,坐在冷却的篝火堆边长吁短叹,皱着眉扯衣袖上的粘液,姜似一屁股坐在她边上,不知道从哪里舀了一盆水,正卖力地拧着手帕往脸上抹。
隔得远远的,一股难闻的酸味扑面而来。
这让她的脚步变得格外迟疑。
柏舟最先看见她,按照惯例似的,视线先在她身上大致扫过,和审查似的,总能很精准地发现问题。
——他的视线在她的左侧袖边定定地顿住了。
一层宛若实质的阴翳如弥天大雾般扩散,占据了两瓣好看的瞳仁,正午的阳光下,这种眼神上的转变驱逐了几分他身上常年不散的清泅,依稀的少年感剥落,那么一看,已经有两分江承函的影子。
察觉到不对,周沅满脸痛苦地回头,目光围着楚明姣转了一圈,颇为诧异地道:“你这是——伤得还不轻。不对啊,你都伤成这样了,第一件事不是处理伤口,反而先料理衣裳和头发去了?”
是人都能看得出来,楚明姣这一身是才料理过的,嫩黄色的衣裳讲究细致,针脚细密,花样图案没有一点儿破裂与起线的地方,头发也很整齐,被她很松散地扎起来,随意却不凌乱。
除了左臂有点不自然,她整个人像是刚沐浴更衣完,而不是才从残酷的战场上退下来。
楚明姣就是这样的。
她忍受不了半点脏乱与瑕疵,疼不疼的,那都尚可承受,唯独这个,想一想,她都心尖发痒,头皮发麻。
“不是什么重伤。”
“第一座石堆破了。”楚明姣看向周沅,一边在柏舟擦得干净的石块上坐下来,问:“你们那边呢?还有白凛,推得怎么样了?”
周沅痛苦不堪地摆摆手,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别说了,太恶心了。我们那座石堆到了第六道关卡,□□变得小山一样大,成精了似的,攻击人的东西是粘液和水,往人身上一喷,臭得当场就想吐。”
“我也想去对战铁皮人。”
她顿了顿,又说:“白凛那也到了第六道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吧,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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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都能破了。”
“只是,到了第四座石堆,估计就要动真格了。”
楚明姣听她说完这些,思考了一会,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身侧坐着的男子望过来,眸色沉着,声色清冽:“不先处理伤口吗?”
她缓缓眨了下眼,而后颔首,将左边荷叶边的袖口卷上一截,露出手腕以上的部位。
啊,怪不得比之前的伤都疼一点。
楚明姣一身冰肌玉骨,肤色白得滢灿,雪一样的色泽,属于那种稍稍重一点力,就会留下乌青的程度。
此时袖子一卷,露出下面一截几乎只剩皮肉连着的小臂,骨头应该是扭碎了,呈现一边弯曲的模样。最为要命的是,那铁皮人攻击人很不一般,乍一看是一堆破铜烂铁,泛着金属的光,实际那金属被眼里的火烤得滚热,如烙铁般,与楚明姣过那一招时,同时在她小臂上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一眼扫过去,雪白的底色上,什么痕迹都有,青紫到发黑的,被烧红的铁烙得发红,燎起一大堆触目惊心的水泡,那水泡一破,脓水淌出来,更显得乱七八糟。
周沅看得咽咽口水:“不疼吗?”
“习惯了就还好。”楚明姣面不改色,抿了抿干裂的唇,才要拿点止血去脓的药水撒上,发现已经有人动作在她前面了。
自从袖子卷起来,柏舟就没再出过声。
他将灵戒里的绵条扯成一条一条,沁上才烧的温水,而后捏着她的手腕,将小臂骨那段惨不忍睹的肌肤细细擦干净,血液与脓水混在一起,样子让人无法忍受。
楚明姣别开眼。
视线自然而然落到柏舟身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谐相处过了。
闹出深潭争执那一出之后,楚明姣当天就准备回楚家,江承函不同意,她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哭不笑也不闹,再不然就是奔赴小世界,每次出来都一身要命的伤。所有鲜活的色彩都从她身上消失了,僵持几次后,状态好像比她还不好的江承函无奈妥协,答应了她单方面丢下的“十年之约”。
自那以后,她就再没踏足过潮澜河,但是她能察觉到,好几次,神念悄悄覆盖了楚家。
她从未出去见过他。
难得的,柏舟敏锐的感知力失效,并没有察觉到楚明姣在很专注地观察他,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被楚明姣搞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小臂上。
他用温热帕子给她擦拭的时候,听到她很轻地嘶了下。
再一看,骨头断裂的地方已经又红又肿,鼓起几个大包。
柏舟顿了顿。
开始上药粉。
她又嘶的一声。
柏舟一直垂着眼,看不清具体的神情,此时,他将帕子丢回铜盆里,盆里的水很快染成血色,忍了忍,问:“造成这伤的攻势,当时真的躲避不开吗?”
显然不是的。
他太了解这个姑娘了,打起架来忘乎所以,她感觉不到疼的。
从前在山海界,她还很小的时候,挑人比试时就开始尝试跨境挑战了,七窍流血都只是捏个清尘诀擦一擦,爬起来又忘乎所以地继续了。
后面本命剑真正成长起来,开始横扫一片时,很多完全可以不让自己受伤,稍退一两步就完全能避开的攻击,她也愣是要硬接,明明跟着他与楚南浔学了很多战斗的技巧。
她又不是不会。
可她偏偏懒得用这些,惯来就是以极致破灭的剑道压灭一切。
也不怪从前楚南浔老是逮着她念叨。
就这种性格,难怪能被本命剑选中。
本命剑不喜欢她才奇怪了。
“能躲。”楚明姣看着自己被他捏着的手腕,眨了下眼,颇为诚实:“可我一直在等这个近身的机会,它近身了,我的剑气就能斩出去,而且正中命门。”
打斗嘛,哪有风平浪静一点伤不受的。
她没见江承函和谁动真格和谁血拼过,就不说他,楚南浔和苏韫玉这两个,甚至就连一向主张“打不过就跑”的宋玢,他们真进秘境,真和人上了比武台,哪个骨子里没一股凶劲。
结果反过来,同仇敌忾,逮着她说的时候是一个比一个起劲。
“后面找不到机会吗?”柏舟又耐着性子问,顿了顿,手落在她断裂臂骨的两边,说:“要接骨了,我尽量轻点。”
楚明姣点点头。
不同于江承函常年冰冷的手指,柏舟的手掌温热,肌肤相触时,有种叫人心安的力量。
接下来的过程十分难熬。
楚明姣开始真正觉得疼了,特别是他捏着歪过去的那一块小臂骨,快速地拐回原位,那一刹那,她手指头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接骨之后,柏舟不受控制地抬眼,看了看她。
四目相对,肌肤相贴。
他们的距离近到,她稍稍一偏头,发丝就顺势拐了个弯,落在他的手背上,像雪地里开出了一片纯黑柔软的花,或是一瓣绵柔的小乌云。
她还是不曾抗拒,眼仁大而圆,因为疼痛,鼻尖沁着点汗珠,脸颊白里透着嫩粉,如果细看,瞳孔深处还藏着一点很不明显的……笑意?
疼成这样了,还笑?
她很喜欢帝师吗?
还有上次,她与苏韫玉也这样不设防地交谈,那距离近到扎人的眼睛。
不论是神主江承函,还是帝师柏舟,都明白三界之内,修士不论男女,大多不拘小节,不会有那么明晰的界限与男女之防,楚明姣对这个也向来是嗤之以鼻。
这或许真的没什么。
眼底的阴翳却表现得格外真实,甚至又在原有的基础上沉沉覆上一层,从前,楚明姣在身边时,他的情绪也不曾如此焦躁过。
他怀揣着那种极为茫然复杂的情愫,想深深将这些东西埋下去,可还是经不住怔了一瞬。
他想。
宋玢说得没错,在这方面,他或许就是……太过小气。
回过神来。
柏舟凝着眉,用根干净的羽毛,沾上疗伤的纯露,蘸在清理好的断骨与伤口上,看着好好的肌肤上一片青紫,唇线绷直,罕见的多说了两句:“下次这种情况,可以暂避锋芒。”
“只是多一刻钟的周旋,却能免受这种皮肉之苦,不好吗?”
不出意料的,他看到楚明姣听得认真,但那种神情,简直就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写在了脸上。
他忍不住道:“哪怕你自己不在意,也为身边在意的人想一想。”
“他们看到这伤口,不会感到心疼吗。”
听到这,楚明姣噗嗤笑了下:“帝师,我现在是真的相信小世子说的那句话了,你确实是这样,对谁都好。”
柏舟没说什么,只是将撕好的棉条盖在她断骨的地方,准备绑好。
“但你如果这样想,可就猜错了。”她晃着小腿,裙边上绣的海棠花和活过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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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开弧度,低低道:“我早就长大了,都有道侣了,父母亲人才不会管我,好友都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生活。”
“哪儿来的人关心一道疤啊。”
……
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至于道侣。”她咬着长长的调子缓声开口,字音清脆:“他从来不管我的,更不会心疼我。我之前与你讲过,我们年少成婚,至今也有不短的岁月了。”
“帝师应该也知道的。成婚久了,还不都那样?”
“?”
柏舟这下是真顿住了,他缓缓抬眼,与她对视。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眼前那两轮月牙般的眼眸里,笑意比之前更为清晰。
怕他不信似的,楚明姣一边嚼着丹药,腮帮子微微鼓起来,将那股甜腻咽下去后,强调着说:“真的。”
她几乎能从那张极尽优越的谪仙面孔上看出一行字,兀自带着种难以理解的不可置信。
如果非要解读一下,那大概是。
——骗子。
第42章
楚明姣抛出这么几句极具误导性的话后,脸上表现得极为从容自然,没有半点当面“污蔑”人的心虚。
而实际上,苏韫玉和宋玢为什么早早就看穿了她的本质,说她蔫儿坏,那是有道理的。
这顶漠不关心的帽子砸落在柏舟头上,太冤了。从来秉节持重,好奇心接近于无的男人都禁不住产生种为自己辩白的冲动,默了默,他咽下诸多话语,最后像就着话头一样,轻声问:“成婚久了,就怎么样?”
这时候,周沅终于将恶心人的粘液洗干净,连着掐了十几遍清尘诀,馨香将恶臭驱散,才抚了抚自己终于变得柔顺干爽的长发,一听这话茬,加入进来:“帝师一族历来不食人间烟火,你不了解其中常情啊,再正常不过啦。”
她清清嗓子,引经据典,开始科普人间诸多情状:“人这一世,得遇见多少人呢,数也数不清。美艳娇媚的,冷漠如霜的,肆意张扬的,性情温柔与性情乖张的,逢场作戏或是惊鸿一瞥,身在这喧嚣红尘,熙来熙往,心却只有一颗,能爱得够吗?”
“有游戏人间的浪荡子,不收心,处处留情,但人至少活得明白,还算坦荡。可这却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极少数罢了。”
“有的是人早早就定下了觉得自己会喜欢终生的人,将情话与誓言说遍,可那个时候他们才多大?人生的道路都才刚开头。”
“大家都以为年少的悸动无可取代,殊不知人心会变,情意也会被琐碎日常事消磨殆尽,日日望着同一张脸,时间久了,看对方就和看第二个自己似的,确实也提不起什么劲了。”周沅年纪不大,在这方面却很懂一样,说起来头头是道:“有些人理智,面对这样的局面,心里清楚,这一个是这样,第二个,第三个,也还是这样,念及曾经的情意,选择平淡如水地过了下去。”
“有的人却至死追求爱情,遇到了那个最叫自己心动的,便如同飞蛾扑火般不管不顾——帝师总是紧闭宅门,不知可曾听说过千里观的谢逢生?他也算是年少成名,升任为长老后,地位有了,财富有了,权势也不差,原本,他们两夫妻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他夫人是他的同门师妹,昔日数次九死一生,陪他从荆棘与坎坷中走过来,这两位的爱情还一度被人称颂。”
“谁知道呢,后面谢逢生晚节不保,竟与乐伶春风一度,被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心要与原配解契,要给新欢一个名分。”
“还有朝堂上那位骠骑将军……”
看得出来,周沅没少了解这类风流韵事,末了,摇摇头,啧的一声,总结:“说这么多,其实只有一个意思,成婚久了,相处久了,人就腻了。有情之人亦多情,新欢旧爱,移情别恋,不都是用来形容这些事的嘛。”
她话音落下时,柏舟才将棉条用细线绑紧,再将楚明姣卷起的袖子慢慢放下,荷叶边的袖摆从他指缝间飘过去,像是被某个字眼尖尖地挑破了隐晦的情绪。
他的手掌拢了拢,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
楚明姣朝他看过去。
神主江承函其实并不了解人,不了解他们的本性,不了解他们诸多矛盾的想法和坚持,更不了解他们朝三暮四的背叛与多情。
他俨然是一张纯白的纸。
当年他初识情爱,也曾断然压下这点念想,但他在这方面实在是笨拙,像个生活在雪山之巅,不谙世事的纯白雪人,楚明姣又是个撒惯了娇,惹得关心她的人又气又好笑,继而更为稀罕她的机灵鬼。
他一面告诉自己应当两袖清风,断绝七情六欲,一面连躲避都不够坚定,婉拒的话说得和风细雨,半个字的重音都找不出来。
心动成这样。
他能是楚明姣的对手嘛。
当初大祭司与二祭司得知此事,痛心疾首,难以接受,曾经掰开了揉碎了,跪在地上直言,人与神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一颗心柔软时软得像云,像棉花,像白雪,可硬起来时,便能成为这世上最绝情伤人的刃。
他越沉沦,就会被这刃伤得越深。
周沅的话,落在耳里,其实与两位祭司是同一个意思。人的爱太不长久了,上天赋予他们爱的能力,似乎就已经默许他们可以用这种能力一次次循环,直到找到与自己最契合的灵魂。
柏舟眼睑轻抬,他的睫毛呈现一种深凝的黑,比瞳仁颜色更深,肤色透着冷白色泽,落在旁人眼中,当真有种君子如兰,不可攀折的气质。
他与楚明姣对视,听不出很明显的情绪:“时间长了,楚姑娘也觉得腻吗?”
楚明姣很喜欢看柏舟的眼睛。
这会让她有种恍惚回到多年以前,才与江承函在一起时的错觉。
她喜欢的少年长了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她能从里面窥伺到诸多美好,高兴时,里面藏着才冒头的嫩笋,变幻的云彩,还有蝴蝶的翅膀。
不高兴了。
就是弥天的大雪,骤起的霜雾,以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花草。
就像现在这样。
“也……不是我觉得腻。”楚明姣那股坏劲还是没能维持到底,她囫囵丢下句语焉不详的话,又颇像那么回事地叹息了声:“帝师,我与他意见不合,很多事,他根本不会和我说。”
“你说,到了话都没得说的地步,感情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完,她摆摆手,朝周沅笑了下:“我们别刺激他了,帝师一脉好不容易铁树开花,有了喜欢的姑娘,这么一说,将他吓走了,怎么办?”
周沅顿时被勾起好奇心,诧异的眼神扫过来:“帝师居然也会喜欢人?帝师平时不是都足不出户吗?哪家的女子啊?我竟然都没听说过。”
很是不可置信的口吻。
柏舟没接话,他后知后觉的从楚明姣否定的话语中汲取到一点心安,即便她说得含糊,但总算勉强遏制住了一些越来越难以压抑的想法。
神诞月会在三个月后到来,那些她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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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不会说的事”,也会随着这个时限的推进而得到解决。
他没打算瞒楚明姣很久。
他再如何冷若冰霜,泯灭掐断那一部分滋长出来的,属于人的情绪,也仍旧捱不住她那样的冷淡,疏远,和陌生人一样事不关己的眼神。
等楚明姣飘散的袖片遮住覆盖着棉条的伤口,柏舟慢慢松手,起身,在楚明姣身侧不远的地方坐回去,背脊拉出修长笔直的线条,隔了一会,他不放心地叮嘱:“如果想在下次动手前养好伤口,这两天姑娘还是老实一点,伤口每三个时辰需要换一次药,恢复伤势的丹药也不能停。”
楚明姣努努嘴:“知道了。”
===
白凛和孟长宇在第二,三座石堆里停留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三日清晨,才拖着伤一前一后回来,回来后话都没说上一两句,就兀自摊成了泥,周沅爬起来,在这两位身上撒了把灵液,又踢了踢白凛,问:“怎么样了?过关了就点个头。”
孟长宇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很小幅度地抽了抽手指,又痛苦地呻吟一声,勉强吐出一句话:“给我掐个诀,洗一洗。”
一身不忍直视的粘液。
还有熏天的臭味。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去炸了粪坑。
周沅知道那种滋味,颇为怜悯地给他们两施了一场雨,一遍还清不掉那些东西,她连着掐了三四遍诀,那股窒息的气味才稍稍好一点。
楚明姣忍受不了这样的画面,她退到柏舟身后,拿他当屏障一样,将自己荷叶边的袖子完全展开遮住皱成苦瓜的脸。
她的手是剑修的手,按理说怎么都会起些茧子,显得僵硬,但架不住她舍得下各种天材地宝养护,十指根根滢白细嫩,笔直匀称,而且和它主人本身似的,有两副面孔。
持剑时能撑起凛冽剑意,平时又和没骨头一样,软嗒嗒的,拥有不可思议的柔韧度。
柏舟的脊背在察觉到有指节不太注意地贴上来时,就自发的僵直住,贴上来的两三根手指隔着衣物贴住他脊柱,力道不重,一触即收,像是要摔倒了临时借力一样。
风从身后吹来,带着楚明姣身上那种独有的白芍药香。
她好像真是一不小心贴上来的。
下一刻,她就棉絮一样飘了出去,拿着从灵戒里翻出来的东西,掐着诀,往地上瘫着的两人身上洒。那不是灵液,而是一种如绵绵细雨的雾,那雾沁润无声地贴上他们身躯,像是在滋养什么土壤里的种子。
白凛睁开眼,感受疼到痉挛的身躯开始舒展,像冬日濒死的人突然晒到了金灿灿的暖阳,那种暖流经过四肢百骸,酸楚到要炸裂的肌肉随即放松下来。
孟长宇也“咦”的一声,重新活了过来,大着舌头道:“这是什么?好舒服。”
“最适合才经历过超强战斗的人,就当那盏含花酿的回礼了。”楚明姣笑了下,脸颊生晕:“那酒不是凡品,白公子大方,但我们不好白占人便宜。”
山海界里,有的是上赶着给楚明姣送东西的人,但她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花钱太狠了就自己去赚。她赚钱也快,去镇矿山,也走镖,隐姓埋名捏造各种身份去给世家门阀押解贵重物资。
也就身边这几个的东西,她乐意收,收不了的,还想着抢,别人的,就连她父亲给的东西,她都爱要不要的,就算接了,也是隔几天就成倍成倍地还回去了。
自己人和别人,在她这里,那叫一个明明白白,泾渭分明。
片刻后,白凛和孟长宇终于缓过劲来了,他们换了身衣裳,摇身一变,又成了风度翩翩,气质容貌俱佳的修士翘楚,孟长宇开口介绍里面的情况:“第二座和第三座关卡都破了,现在就剩第四座石堆了。”
说罢,他忍不住搓了搓臂膀:“我怎么觉得,这白天越来越热,晚上越来越冷了。帝师还撑得住吧?”
柏舟颔首:“无碍,我身上还有符篆。”
“地煞在催促我们。”周沅得出了与楚明姣同样的结论,她随手捞了把地上的碎沙土,用指尖碾了碾,又放在鼻子底下闻:“确实是这股味道,这片空间的主人内心颇为急切。”
其他几个彼此对视,各做各的表情,都没说话。
这若是放在平时,坐在这里的,哪个是任人宰割,听人差遣的主?在进来之前,不提楚明姣这一行外来之客,只说白凛,孟长宇和周沅,这三个哪里真把地煞摆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了。
地煞算什么东西?
但现在,经历这么一系列的事情,地煞的真面目揭露,他们再心高气傲,也知道事情的严重,那么多长老布下天罗地网狙击地煞,但不还是到现在都没现身么,引出地煞的任务只能交给他们。
他们这五个倒霉鬼,外加姜似一个小倒霉鬼。
“第四座石堆应该没有七道关卡了。”楚明姣遥遥望向第四座石堆的方向,那石堆屹立着,简直就是座黑色的钢铁山,看起来不高,但占地极大,比前面三座还大,是完全可以布置下七道关卡,甚至还绰绰有余的:“它对我们了若指掌,设置四座石堆,是因为知道姜似和帝师没法出力,我们三一人一座。”
“也确实是这样,我们在破除关卡时都动用了真本事,它知道我们的爆发极限水平大概在哪,既然已经摸清了底细,又急切地催促我们,那这第四道石堆,它应当不会再设置那么多道关卡,这既浪费时间,又分散它能集中的力量。”
“或许,第四道石堆只有三关,这三关难度极大,它要确保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耗空,后续面对它的攻击,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就是一场双向赌博。
为了各自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们在赌,地煞也在赌,但是谁都没法退后半步。
他们被困在这,无法临阵脱逃,只能硬着头皮上,地煞为了第一时间夺取圣蝶和姜似的一身血脉,也无法潜伏在别的地方,真到了最后那一刻,即便明知道外面诸多长老都在埋伏,它的真身也只能藏在第四座石堆的关卡后。
输的一方必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周沅张望四周,不满地皱眉:“流光箭矢好归好,但我毕竟不学箭,也没打算为了这个付出性命。”
她头一扭,问楚明姣:“帝师是为了平姜家之祸,那明姣姑娘呢?也是为了流光箭矢来的?”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是明白人,楚明姣坐直了身体,看向对面坐着的三个,沉吟片刻后摇头,坦诚道:“我要锁魂翎羽。”
一行六人,楚明姣这边的只有两个,江承函主身再厉害,现在坐在这里的,也是个没有灵力的次身,自保尚且需要靠丹药与符篆,战斗方面的忙他帮不上。
怎么看,白凛那边的三个都占尽了优势。
他们要真是那种心怀歹心的,也不会和楚明姣与柏舟相处得如此和平,相反,话里话外的,这几个没轻视与嘲讽过他们,也没二话不说,直接将这次应付地煞成功后会得到的报酬归为己有。
看得出来,被四十八仙门培养得还挺正直。
思忖了会,楚明姣理了理袖边,脆声道:“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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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我很需要锁魂翎羽,它对我而言,是可以付出性命的重要。当然,我们也可以遵循秘境规则,最后一关,谁出的力最大,最关键,这获得顶级灵器的机会就归谁,拿到灵器的人根据各人所出力的不同,分相应的东西出去。”
女子屈膝坐着,颜丹鬓绿,夭桃秾李,声音慢下来时晕开一种全神贯注的郑重,如林簌泉韵,叫听着她讲话的人也觉得自己是被珍重的那个。
这种吸引力,是叫人难以拒绝的。
孟长宇扶额,感觉自己又开始顶不住那张脸的魅力,但早从周沅那得知她有了道侣,现在微微红着脸掐自己的大腿,不太自然地别开视线。
“但我还是想说,如果流光箭矢对你们而言不是必需品的话,可以将这个机会让给我。你们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和我说,我不会叫你们吃亏。”
这话若是叫别人来说,必然会被认为是大放厥词,可放在楚明姣身上,怎么说呢,就是无比自然。
她就是有那样的底气。
白凛眯着眼,转着手上的灵戒,一时半会也没出声,像是在认真思考她这话的真实性,须臾,他饶有兴致一样拎着剑坐直身体,说:“楚姑娘,我这人说话比较直,不会拐弯抹角。如果有冒犯得罪的地方,我这里先和你说声抱歉。”
“你我都知道流光箭矢是什么级别的宝贝,进这片祖脉的每个人都有家底,明知危险,还要以身犯险,足见流光箭矢的吸引力。你我相识不过十几日,纵然我认可你的实力,但你在四十八仙门中毫无声名,查无此人,就像凭空出现一样,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这已经是十分客气的话语了。
也在楚明姣的预料之中。
换做是她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苦是大家一起抗的,石堆是大家一起推的,作为绝情剑宗的剑修,从目前的来看,出力最多的也是他,临到头,蹦出个人说自己很需要某样东西,希望大家考虑下把名额让给她。
凭什么。
有多远走多远去。
即便她基本可以确定,第四座石堆的最后一个关卡,需要她出本命剑才能成功,但话不能说得太满,而且其中的内情,他们也都不知道。
白凛手指在剑身上点了几下,皱眉:“这样吧,楚姑娘,你说出几样你身上有的,我也感兴趣的东西来,我或可考虑你方才提出的建议。”
楚明姣低下头,认真思忖。
半晌。
她转动灵戒,在里面挑挑拣拣半晌,最后抱出把半人长的剑来。那剑长得奇怪,呈现蛇一样扭曲的弧度,剑鞘完全贴合剑身,上面刻满了金色的纹路,像纂刻的铭文,又像用熔浆压出来的字画。
总之,剑不太像剑。
白凛的神色却一下凝重起来。
若论对各种名剑的掌控,剑修毫无疑问排在首位,有时候,连锻剑许多年的老师傅都没他们辨认得快。
这是——
锵!
楚明姣没怎么犹豫,干脆利落地拔剑出鞘,霎时间,剑气喷薄而出,方圆数里,风沙随剑而走,那剑气强劲,霸道,充满桀骜俾睨之气,如一匹放归草原的烈马,想要即刻放肆驰骋,却被她稳稳握在掌心中。
这股气息,白凛绝无可能认错,他瞳仁震缩,视线完全被那柄剑吸引,半晌,他喉结滚动着,哑声吐字,像是要将胸腔里的震惊之意揉进呼吸里:“龙吟。”
龙吟剑。
十大名剑中榜上有名的存在,传言,龙吟出鞘,剑气起,风云涌动,持剑与人对阵时,会有苍龙低吟,阵阵金玉之声,它因此而得名。
对剑修来说,这样的剑稀世罕见,每一柄都是心头至好,经过这一出,流光箭矢再珍贵,它的身影也已经完全被白凛忘诸脑后了。
白凛深深吸了一口气,与眼前的女子对视。
她持剑的样子,和休闲放松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即便以最不解风情的绝情剑宗剑修的眼光来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姑娘长得很美,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能叫见惯了各式各样女子的孟长宇看得挪不开眼。
只是在剑修眼中,再美也只浮于表面,红粉骷髅罢了,没什么可叫人惊叹称奇的。
然而眼下,他亲眼所见,这如馥郁花朵一样的姑娘,执剑而立,脊背拉出笔挺修长的弧度,天鹅一样高傲,十指纤细,稳稳抵在剑柄上,愣是将龙吟的气势一分分压了下来。
没有极强的御剑术,做不到这点。
她是剑修。
但是很奇怪,他从未见过她的剑,对剑修而言,剑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人到哪儿,剑就跟到哪,而且——他甚至没有感受过她的剑意。
“你要将龙吟,拿出来做交换?”白凛沉声问,声音里带了点不可置信。
“如果它能打动你的话。”做出了决定,楚明姣就不再犹豫迟疑,她颔首,用龙吟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出来,掠着最后一点寒芒,将剑归入鞘,问:“如此,白公子可觉得心动了?”
白凛将自己的剑往上提了提,坦然道:“你说呢。”
任何一个剑修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吧。
楚明姣笑了下,像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小心捏着裙边坐回去,浑身的筋骨都争先恐后松懈下来,眼睛被跃动的篝火衬得盈盈灿灿,“破了第四道石堆,将取得姜家锁魂翎羽的名额让给我,龙吟剑便是你的。”
她转而看向周沅与孟长宇:“两位亦然。”
“你们竭尽全力,破开石堆后,想要些什么,凡是我能满足的,都不会吝惜。”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第四道石堆到底有几道关卡,本命剑攻击,她只能蓄力斩出一道,那必须留到最后。可前面的关卡也不是吃素的,光靠她一个人肯定不行,需要给到真正的甜头,这几个才会全力一搏,殊死战斗。
白凛深深看了看楚明姣,拉着孟长宇和周沅到一边商量去了。
于是后半夜,在这样一个好不容易取得了点进展,氛围应该比往日更轻松的夜晚,一波队伍分为了两波。
姜似裹着一张薄毯,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新升起一堆的火,踟躇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周沅招手时颠颠地跑过去了——他还是有点怕楚明姣。
“想说什么,你倒是说啊。”孟长宇瞥了白凛一眼,打了个哈欠,纳闷道:“你不是一向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的吗,你倒是说啊。”
他今天被揍惨了,现在从那鬼石堆里爬出来,全身酸痛,只想蒙头睡个大觉,不想听白凛打哑谜。
平常,他可才是那个打哑谜的。
奇怪的是,一向很多话的周沅也变得沉默起来,自从楚明姣握着龙吟出现,她就处于一种极度恍惚的状态,现在捏着根树枝,不知道在地面上圈圈画画什么,写一会又擦掉,再重新写。
“你们两怎么回事?”孟长宇摁着疲劳到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撑着精神问。
“我在想,这位楚姑娘,到底是谁。”
白凛是个一条路走到直,不喜欢拐弯抹角东想西想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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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晚发生的事,再和地煞,姜家,四十八仙门结合起来,让人没法不去多想,他直接道:“龙吟剑不是一般的剑。”
“你嘴里不一般的剑太多了。”孟长宇不以为意地抽了抽嘴角:“光是我听过的,就有不下三十种,现在实在不知道这不一般,到底是怎么个不一般。”
周沅接话,解答了他的疑惑:“十大名剑之一。跟白凛之前说的那些剑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十大名剑已知现世的有七柄,绝情剑宗宗主手里的碧翡,千里观主峰长老的玄色,这是凡界与四十八仙门所有的全部了。”
“这么出名?难怪你方才见到她将那剑拿出来后,眼睛都直了。”孟长宇先是诧异。
“但也就是说,剩下五柄……”
“对。”白凛颔首,平视远方,似乎要透过夜色中的阴霾,看透另一边坐着的那两个人的真实身份,“剩下五柄,都在山海界。”
“本命剑是万剑之首,它的出世,让十大名剑也跟着趋从,全部偏向山海界。”
“嘶!”孟长宇终于跟上思路,深深吸了口凉气:“这个意思说,楚姑娘是从山海界出来的?”
“但,但是山海界通往四十八仙门的路早就被封死了啊,封了上百年了都。”他下意识不敢相信,摇摇头:“不能够吧,界壁重开了?也不会啊,我们根本没有收到消息,而且界壁若是真的开了,现在早就满地山海界的人了,他们很向往凡界。”
不知道有什么好向往的。
他们还都嗷嗷叫着羡慕山海界羡慕得要命呢。
“总感觉现在的局面比我们想象中还乱。”周沅飞快用木棍在地面上画出几个点,舔了舔唇:“你们看啊,先是有姜家的事,引我们进祖脉,然后发现地煞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地煞,那很可能是被潮澜河封住的东西——再有这位来自山海界,来历不明,但绝对不普通的姑娘,这么一连,事情全和山海界扯上了关系。”
她看向白凛:“你对十大名剑这么了解,知道龙吟之前在哪,是什么人的佩剑吗?”
“了解过。但山海界素来神秘,我也说不清具体。”白凛回答:“有知情人说的是,龙吟之前落在山海界余家家主手里,后来被他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了儿子,就是余家现任少家主。”
“那怎么会到楚姑娘手里呢?”
周沅丢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首先,能越过界壁,不管用的什么方法,是奉旨前来处理地煞的,还是私自潜逃出来的,这姑娘身份都非常人可以想象;其次,她能从余家少家主手里夺来龙吟,说明至少本身也是他们圈子里的人;最后,她姓楚。”
山海界五世家里,风头最盛的,也是楚家。
“姓楚,年龄不大,身份贵重,且还用剑。”再细想下去,周沅觉得自己脑袋上立马要炸下一道惊雷,把她整个人劈成两半。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我就是瞎说说的,应该不是吧。”
怎么能是呢。
那可是神后!
“不一定用剑,我没见她拿过剑。楚也不见得是真姓,如果她真是逃出来的,会傻得大摇大摆放出真名字?是不是栽赃陷害楚家都难说。退一步说,就算真姓楚,楚家少主中也不是只有那位殿下,她还有个妹妹,家里排行第四。”
“就算是这样,也好不到哪去。”周沅托腮,长长叹了口气,脸皱成了包子:“和山海界都扯上关系了,我害怕,感觉真是命不久矣了。”
她好像都能嗅到这空气里死亡的气息。
“那能怎么办。”孟长宇眼睛一闭,想不通的谜团干脆就不想了:“我们被地煞困住了,看样子,它也不打算大发善心给条生路,要想活着出去,只能拼一拼了。”
“往好了想想,至少目前看来,这位山海界的神秘人,给得起报酬。”
周沅也懒得再琢磨了,她困倦地耷拉起眼皮,拍了拍白凛的肩:“对,想想龙吟剑,后面多出力。明天就都靠你了。”
===
篝火边只剩下两个人,楚明姣乐得清闲自在,不必顾忌伪装,当即从灵戒里保出几张舒适的褥子,再随手勾出张小绒毯,往平整的大石头上一铺,一垫,不伦不类的床榻初现雏形。
十几步之外,柏舟靠着棵从石堆里顽强长出来的树,下颌微抬,睫毛平扫,时不时抬头看看夜幕中空闪烁的流星与皎月,刻意不吭声时,那种存在感降至最低,像一阵迎面而来的浅风,不会叫人觉得有半点唐突与不适。
干净到近乎剔透的感觉。
“帝师,你不眯一会?”楚明姣原本已经蒙着被褥睡下了,只露出个浅色的发顶,想到如今神主的身份,怔了下,拥被坐起来,揉着眼睛在月色下看他。
“还没有睡意。”柏舟温声回她,朝她露出个宽慰的笑,哄人似的:“你休息吧。你们白天破阵,我帮不上忙,一整天都可以休息,夜里反而不困了。”
楚明姣慢吞吞地噢了身,指了指身侧靠近火堆的绝好位置:“你坐那么远,不冷吗?那边都没有火。”
两人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加之夜色浓重,柏舟本该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很奇怪,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眼里泡泡一样浮起来的不满。
甚至能读出那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
——你还想躲到哪里去?觉得不够远的话,不然去和白凛他们凑合吧。
柏舟无声败下阵来,他起身,坐过去,但还是不敢离楚明姣太近。
他再迟钝,也是和楚明姣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少年夫妻间,有时候话都不需要说,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
楚明姣的那些小动作。
鼓着腮帮子不满的控诉,含笑的对视,还有指尖贴在他脊骨上,蜻蜓点水般的触感与温度。
柏舟无从拒绝她逐步的接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他们之间,比陌生人还不如。
天地监察之力用了十三年时间,以强硬姿态替他压制下去的属于人的情丝,那么轻而易举的开始震颤,动摇,而后故态复萌。
潮澜迭起。
可那一点隐秘的愉悦过后,胸膛里像被什么东西腐蚀出了豁口,风一吹,空荡荡的涩然。
更多时候,又像被塞了一捧满满的棉花,明明是柔软的东西,积聚到一起,却绵延出酸胀到难以排解的情绪。
和铁皮人的战斗,楚明姣还没彻底缓过来,她有点累,裹着被子侧身躺着,眼睛落在柏舟身上,半点都不知道这人心里千回百转的心思,像欣赏什么叫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
没一会,就闭上了眼睛。
柏舟心里那种隐隐的情绪又掠上来。
那种滋味很矛盾。
他既不希望楚明姣全然无视他,又不希望看到她太过关心他。
柏舟,柏舟。
柏舟毕竟,不是江承函。
夜深时,楚明姣翻了个身,察觉到小臂骨被一股力道托住。她立刻警觉起来,眼睛睁开半条缝,看到柏舟的侧脸,又嗅到他身上那股淡雅的霜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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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头就又睡了回去,裹着绒毯卷了半圈。
一副不太满意被吵醒的样子。
得益于修士的体质与楚明姣常年被各种天材地宝滋养出来的强悍修复能力,伤口被他清理过之后,不做大的动作,其实不会有疼的感觉,甚至伤口骨头歪折的地方开始发痒发热,是愈合的征兆。
他再用羽毛沾着灵液上药的时候,尤其的痒。
楚明姣睡不着了,她从褥子里半个脑袋,露出毛绒绒的发顶,眼睛还困倦的半睁半眯,看了他好一会,突然伸手触了触他的手背,声音带着才睡醒的惺忪劲,绵得和撒娇没什么区别:“好冷。”
怕他没理解,又慢吞吞吐字:“你的手,凉。”
“冷到你了?”
柏舟知道她这个时候最没脾气,也最黏人,声音放得很轻,没打算现在将她叫起来,“感觉左臂好点没?还疼不疼了?”
楚明姣摇摇头,不想说话似的趴着,伸出左臂给他盘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晃起来,水花一样在被褥与石壁上铺展开。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氛围。
都太亲密了。
柏舟将药粉给她撒在伤口上,上面可怖的乌青消下去很多,轻一点的灼伤与划伤都看不出痕迹了,见她骨碌碌转着眼睛,知道她是睡不着了。
“今夜你将龙吟剑拿出来,他们或许能猜出你的身份。”
他倏而开口,轻而徐地提醒她。
“我知道啊。”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托腮,睫毛随着眼尾的弧度翘起来一点,显得脸颊粉嫩明艳,语气很是天真:“反正最后也是要暴露的,早一点知道还能落个坦诚相见。”
她笑吟吟的:“你猜出来了?还是用帝师一脉的术法算了?”
柏舟没回这句话,沉默须臾,垂着眼,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说:“诸多事,明姣姑娘其实可以与道侣说说,你受伤,若一味瞒着,他也无从得知。”
不是不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
这是在变相反驳她早上说的那句话呢。
楚明姣眼里又漾开一点灿灿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提起这个,她心情好像总是很好,显然不是因为想到江承函而发笑,而是单纯的因为这些话。
“我倒是想说啊,从哪说去?”她仍是笑,不见伤感的样子,眼也不眨地信口胡说:“一年到头,我总在吃他的闭门羹,人都见不上,还怎么说话?”
沉默片刻。
“应当……不会吧。”
这大概是柏舟头一次用上这种带有迟疑性质的话语,他长这样大,从未替自己辩解过什么,这几个字在心里千回百转,斟酌了再斟酌,吐露出来时,显得尤为艰涩。
“为什么不会?”
“我只是觉得。”可以说,这是柏舟第一次为自己说话,声音浅而郑重:“若能娶回自己喜爱的姑娘,必将珍之重之,世间男子皆当如此。”
“三界之内,强强联姻,比比皆是。”楚明姣神情也不见懊恼,脸上的疑惑真是逼真极了:“帝师怎知他是真心喜爱我?”
柏舟倏地抬眸,像是听见了什么叫人难以置信的话,纯黑睫毛上似一根根凝上了冰霜,脸上的血色褪得很快,肤色似雪,一字一顿地问:“你觉得,他与你在一起,是为强强结合?”
楚明姣积蓄了十三年,准备倾泻在他身上的坏心眼,今天算是暂时停下了。
她慢慢抿住唇,有点不太开心自己这么快便偃旗息鼓,但看看自己被照料得很好的小臂,再看看他如玉面容下遮不住的眼底乌青——三个时辰一次的换药,他没忘记过。
还是心软。
他怎么主身次身,都长得就一副叫她心软的样子。
“没有。”她将脸埋进石堆上皱起的褥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撑在自己身侧的手掌看,声音闷闷的,但明显乖了很多:“以后受伤了,我会和他说的。”
第43章
第43章
第二天一早,天空中骤雨一阵接一阵地下,矿场上的热气被这股来势汹汹的风雨一扫而空。原本矿场是白天热,夜里冷,几场雨后,气温骤转直下,一跃从盛夏进入隆冬,转变得叫人猝不及防。
晨光微熹,万物初醒。
楚明姣难得睡了个好觉,半个时辰前醒来,拍了拍守了一整夜的柏舟,让他去休息,他倒是能熬,顶着凡人身躯,一整宿一整宿不合眼,还有精神拒绝:“我还不困,等会陪你们去第四座石堆看看再休息。”
“还不困?”楚明姣凑近了看他,指头柔嫩尖细,几乎要点上他睫毛下那一团阴翳,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脆:“你说这话之前真该拿我的脂粉遮一遮,这样才勉强算有可信度。”
沁甜的香气迎面而来。
柏舟不动声色侧首,想避开这样的亲密,可停顿才不到一息,又禁不住扭头过来,循着眼前这张小巧的脸往上寻找她的眼睛。
她才睡醒,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一样透白,长眉连娟,朱唇榴齿,眼仁里怀揣着种不谙世事的明媚,亮晶晶的烁动着。
这大概就是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的原因。
“不困也不行。”楚明姣抽走他掌心里握着的竹简书,干脆利落地撂到一边,又抬着下巴,伸手指了指昨夜就给他铺好的被褥:“今天我们只是从外面观察第四座石堆,破关是明天的事,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你再不睡,等回到长安,我还得去和皇帝告罪。说好只是借用帝师一段时日,居然叫你熬成了这样。”
话说到这种份上,柏舟无法再拒绝,他将被她丢开的竹简收好,走向火堆旁那块半人长的大石块。
矿场上这样的石头比比皆是,表面光滑平整,有大有小,楚明姣施法挪过来的这些都是大的,人坐在上面说说话绰绰有余,可若是要睡下一个成年人,空间就尤为逼仄,无法完全舒展身躯,需要半侧着将腿蜷起来。
但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连楚明姣都无声接受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
柏舟掀开最上头那层褥子,淡淡的芍药香迸发出来。
和她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放心睡吧。”楚明姣见他无声妥协,扬了扬眉,此时正捞着裙摆,半蹲着身捣鼓着瓶瓶罐罐,给手指与头发做养护,在这方面,她数十年如一日,讲究得不行,“被褥都是新的。每次出门,春分与汀白都会给我准备十几床放在灵戒里。”
柏舟自然知道这不是她用过的。
他顿了顿,掀开被子躺下。
这天然的床榻与神主殿的比起来,简陋得没了边,即便石子上铺了厚厚几层褥子,也还是咯骨头,但兴许精神确实太过疲累,包裹着身体的被絮上气息又太过熟悉,叫人心静,没一会,他就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
白凛那边终于有了主意,商量好了似的,扑灭篝火,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楚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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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凛才憋着一口气,想要郑重其事地说出他们这一晚上辗转反侧商议出来的决定,但才起了个头,就见楚明姣从一盆灵液中拎起湿润的发尾,拧了拧,以指封唇,又看向才睡下去,又被这一声惊得有转醒迹象的柏舟,低声:“小声些。”
想起队伍里还有个身份不一般的凡人。
白凛不说话了,他用剑尖抵着孟长宇,让他站出来说。
自从隐隐猜到些楚明姣的身份,孟长宇再面对她,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偶尔还是会为那张脸失神,反应过来后立马望天望地,心想不管怎么说,至少证明自己眼光还是不差。
说话也变得规规矩矩,格外义正严词:“楚姑娘,是这样的,我们几个晚上商议了一下,现在有几点想和姑娘提前再确认一遍。”
因为楚明姣方才的提醒,孟长宇声音刻意放得很低,像絮语:“你昨天说,我和周沅若是有想要的,也可以和你说。”
“想出来了?”
楚明姣有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长到腰际,被灵液沁湿后有种天然的曲度,颜色也由深黑色转变为栗色,她慢慢擦着发尾,对这一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其实没什么可想的。我和周沅师从天极门,学的是山脉与地脉,对我们有用的灵器并不多。”孟长宇紧紧盯着楚明姣,不动声色屏着口气,说:“我们想要司空命盘与星脉仪。”
楚明姣拧干发尾最后一点水,撒开裙摆,站起身来。
她在原地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孟长宇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他们并没有狮子大张口,开口漫天要价,一是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胡作非为,二是即便他们拼尽全力,也注定不是战斗的主力,真要血拼起来,他们是稳固的后方,在前面厮杀的永远是攻伐之流,他们做不到真的厚着脸皮要求和白凛同样的待遇。
司空命盘与星脉仪无法与流光箭矢和龙吟剑这样的灵器比肩,可也并不常见,而且是对他们真正有用的东西。
微妙的是,这世间数十个司空命盘与星脉仪,全都存留在山海界里。
被摆放在祭司殿中。
这无疑是一种试探,楚明姣到底是不是出自山海界,是不是他们推测的那几个身份,就在她应与不应之间。
孟长宇突然有些紧张。
楚明姣扫过孟长宇与周沅,看清他们脸上深藏的惴惴,并没有迟疑太久,沉默半晌后给出了回答:“可以。”
这像一个惊天炸雷。
炸得三个人脑袋齐齐开花,呼吸都截断,无意识屏息,屏息到感觉到胸膛里开始发闷,才恍然醒悟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周沅是最吃惊的那个,她眼睛一下睁得很圆,视线胶着在楚明姣的脸上,从鼻脊到嘴唇,细细地看,好像要借此与各种传闻中的人物对应起来一样。
“你们应当也知道,这三样东西加起来,价值已经超过了流光箭矢。”
“我说话算数,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伤了和气,答应你们的,一分都不会少,但请三位在接下来的破关中,毫无保留,竭尽全力。这不仅仅是能不能取得报酬的事,同时攸关性命,如果在最后一道关卡前倒下,撑不到地煞真身出现,这里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
孟长宇勉强扯了扯嘴角,叹息着道:“放心吧楚姑娘,我们看得懂形势。”
不是看在自己命已经攒在地煞手里的话,他们三个又不蠢,再大的诱惑也比不上生命,这会铁定毫不迟疑掉头就走了。
“行,今天有什么安排?”楚明姣问。
白凛与孟长宇对视一眼,前者终于开口,当然,这回声音低得不行:“我们夜里商量的是,今天就不强攻了。后面这肯定是道难关,一旦开始破关,就不能中途停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在开始之前,我们要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再去仔细看看第四道石堆,如果可能的话,有人来说说破关布署是最好的。”
楚明姣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
“好。”瞥见楚明姣用各种天材地宝调制好了裹到手上的灵液,孟长宇眼皮抽动着,看向白凛,心想还是不能无功受禄,决定先干活:“那这样,你们调整调整状态,也适当放松一下,特别是楚姑娘,手注意一些,明天可就要上战场了。我和白凛先去最后一座石堆看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意料之外的东西来。”
周沅也想走,她现在想想楚明姣可能存在的各种身份,特别是最吓人的那个,就觉得心惊胆战,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
是不卑不亢来得有气节,还是谨小慎微更能避免行差踏错。
“楚姑娘。”周沅朝楚明姣笑了下,那笑容怎么看都显得僵硬,没话找话地随手一指,问:“这是什么?”
“以乌龙骨为首的十几种兽骨磨成粉,再放入山参与月静草煮至融化,兑以灵液调和出来的洗发膏。”
楚明姣却还是前面几天的样子,一点没有传说中那位高高在上,不好亲近,挑剔至死的架子,“比外面卖的都好,抹在头发上会有种淡雅的香,经久不散,即便溅上了血也不会马上被腥气压下去。”
周沅一颗心悄悄放回肚子里。
好像不是神后。
不是就行,哪怕是楚家那位四少主,单从身份这方面来说,让人面对起来,至少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
“好像真是诶。”周沅凑近了些,不经意间嗅到她发丝上的香气,在原地停留了一瞬,说:“野玫瑰的味道,还有点像檀香。”
可能女子之间,天生就会被这些新奇美丽的东西吸引注意力,周沅在心里掂量了会,抿着唇,渐渐与她聊到了一块。
聊了一会,周沅见她们在这里坐着也是坐着,眼看楚明姣这边揭下手上一层白色缎料,她左右看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柏舟身上。
“是帝师啊。”她瞧了会,倏而小声嘀咕:“别的不说,帝师长得可真好看。”
楚明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半人长的石块上,柏舟侧卧着,没法全然舒展身躯,腿只能很委屈地曲起来,睡得不算安稳,睫毛时不时颤动一下,眉心也会跟着蹙起来,但架不住这人骨相好,睡着时,那种淡然出尘,霁月光风般气质半点也不受影响。
“难怪我听说,自打帝师上任,出席过几场宫中宴会后,就有传言说圣上有意将公主下嫁,几位国公府的千金也都对帝师另眼相待。”周沅啧的一声,抱着胳膊摇头感叹:“若不是我知晓的事情多,早就看断红尘,见了帝师这样的容貌,这样温柔的气质,也得心动。”
这纯粹是属于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
周沅只是随口一提。
她得找点话来说,不然也太尴尬了。
“嗯?”楚明姣回眸,露出一种诧异中带着微妙的神情,周沅看得不是很懂,听她好奇似的问起:“帝师还这么受欢迎呢?他不是凡人吗?”
“凡人才更受欢迎呢。”周沅一下来了精神:“楚姑娘,你可能不大了解我们凡……嗯,这边的情况。帝师也不是普通凡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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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仅在皇族之下,通古今事,后宅清净,嫁过来都不用伺候公婆,而且帝师做事认真专注,性格温柔到叫人无法拒绝——自然,长得也叫人无从拒绝。”
“不比什么天天逛花楼吃花酒,一身熏臭还长得肥头大耳的王侯公子来得靠谱么?”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楚明姣噙着笑不说话了,她坐回火堆边,撩起长发,拧成左右两股,再用干净的羽毛沾着芍药纯露拂上去,等纯露被完全吸收,她再将两股头发散开,撩人的香气顿时散发很远。
周沅有点又被她弯腰掬发的姿态迷到了。
怕她觉得奇怪,楚明姣解释道:“平时修炼后闲暇之余,或者进秘境厮杀前,我都会梳妆,编发或者去买时兴的衣裳,这会让我觉得开心放松些。”
“宗门里许多师妹们也这样。”
“你也这样?”
“我不是。我喜欢去山里转一圈,采蘑菇,汲山泉,有空的话还会拔点野菜,带回宗门里,炒给师弟师妹们吃。”周沅盯着她的动作,自己托腮感叹:“我师父老说我就是大山的孩子,蘑菇变的,所以和这些自然之物最为亲近。”
暂时摒除地煞给人带来的压力,这一趟出来,身边许多人都给人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还挺好的。
没多久,楚明姣遇上了出门在外最为棘手的一道难题。没了春分,那个她比较喜欢,又最能压住才用灵液浸润过的发丝的辫子,她编到一半,开始无从下手。
辫子是三股式的,前面循规蹈矩的都是同一个动作,有些类似于麻花辫,左右各编一个,这个不难,属于楚明姣早期学会的第一种发辫,难得是后面要将左右两边的辫子糅合着用发钗固定在脑后,又分出四五绺小的,直直垂到腰际。
她其实勉强还能摸索着编一编,但她看不着后边的情形,折腾了几次后,她无奈地放下手,将目光投向一边看得专注的周沅。
眼神里罕见的,带着些求助的意味。
“我……我不会这个。”周沅后知后觉感应到什么,望着那满捧的发丝,眼睛惊恐地睁大了些,连连摇头:“我自己梳妆都是随便糊弄,像个样子就行,真的,我手笨,肯定会弄疼你。”
“没事。这个不难,用发钗固定后,顺着方才的式样照着编就是。”楚明姣解释道:“用灵液沁润过后,短时间内不能只草草扎个马尾,不然遇到什么情况,沾了血或水,会变得毛躁。”
“还有,我不怕疼。”她经不住笑了下,眼睛都亮起来,朝周沅晃了晃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手臂:“编个发辫而已,再疼能有断臂疼?你放心就是了。”
周沅临危受命,硬着头皮上阵,场面一时间是顾得了左边,顾不了右边,两息之后,僵硬地垂下了手指头。
掌心里留着好几根断掉的发丝。
但好在,固定是固定上了。
想要再动作的时候,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含着困倦睡意的声音:“过来。”
楚明姣顿时转过身,见柏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坐了起来,他散了发冠,身上的衣裳松垮,狐狸毛大氅盖在裘被上,在这样的风雨天中,显得格外单薄清瘦。
他才睡下没多久,现在强行醒来,眼里布满凡人身躯难以抵挡的惺忪困倦之意。
楚明姣眼底一亮,朝周沅说了声谢谢,拎着裙角小跑到他跟前去了。
“帝师,你会编发吗?”她天真无暇地发问,在得到男人一声略带沙哑之意的回答声后,继而提出了要求:“我想要那样的,后面还得编五六根辫子,垂到腰际那种。”
想了想江承函的水准,她顿了顿,开始贪心地抬高要求:“山海界的繁星辫,可以吗?”
“嗯。”
柏舟是真困了,脑子难得的不大清醒,直到她端正地坐在自己边上,柔韧飘逸的青丝在自己手指尖流淌缠绕时,才惊觉,这样的行为有多亲密。
贴得好近。
她几乎靠进他怀里。
楚明姣真的……好香。
柏舟动作很轻,半点都没弄疼她,繁星辫他特意学过,花了整整两个月,要知道,他掌控流霜箭入门,也不过才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让一个外行来盘弄她这金贵无比的头发,还扎繁星辫,除非她不想要头发了。
“我刚才听周沅说,朝里朝外,有许多姑娘都看上帝师了。”
头发交给了放心的人,楚明姣的语气也松懈下来,语调长长的,含着揶揄笑意的甜:“我也才知道,原来朝阳公主还追求过帝师。”
后边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她每吐出几个字眼,他的动作都要在原地停一停。
过了许久。
柏舟为她收尾,用绸缎绑了个别致的蝴蝶状,最后轻轻一扯,就松了手。
她像是骤然得了解放,蓦的转身,通身洋溢着活泼的灵气,像是好奇到了那种抓心挠肝的程度,一连串问题跟着砸向他:“你心仪的姑娘是朝阳公主吗?还是国公府的千金?嗯?总不能是四十八仙门的人吧?”
她真是把明知故问演绎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
柏舟倏地看向她,眼瞳里沉淀着拨弄不开的阴影,那是种显而易见的糟糕情绪,她甚至还从里面看到了懊恼。
他真的很想告诉她,这世上的男人,纵然脾气再好,也并非无事可做,不会随便给女子梳发,她不能一边笑吟吟地缠着他,又一边追问他到底喜欢哪个姑娘。更不能在明知自己有道侣的情况下,接受别的男子这样的靠近。
一时之间,常年高居雪山之巅的神灵甚至都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最叫人恼恨。
“好,你别生气,不想答就不答。”说着安抚人的话,楚明姣直起身,挑挑眉,若无其事地憋着笑,小声嘀咕:“那我不问就是了。”
“我们先去第四座石堆勘察了,你接着休息吧。”说罢,她背着手,脚步轻盈地朝周沅那边走过去,两步之后,又停下,伸手爱惜地抚了抚头上精致的辫子,发钗上的流苏跟着颤动。
她朝他回眸笑了笑,眼睛弯成小巧的月牙:“这个,谢谢帝师。”
楚明姣轻轻快快地走了,感觉从他这得来的乐趣比打坐调息,好看的发辫和最新潮的衣裳来得还要多。
她的身影被彻底拉成一道黑线。
柏舟拥被坐着,直起身,靠在另一块石头上闭目,半晌,伸手摁了下眉心。
被她这么一闹,轻轻巧巧几个问题一刺。
半分睡意都没了。
第44章
第四座石堆坐落在矿场最偏僻的一角,明明四周没有树木与建筑阴影遮蔽,它在放晴的天却完全没有被阳光照射到,从楚明姣他们被卷进来那一天起,这片角落就充斥着阴冷,沉郁的不详气息。
楚明姣和周沅到的时候,白凛和孟长宇,外加姜家的小崽子姜似,已经围着第四座石堆转了三四圈。
见到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齐齐皱着眉摇头。
见状,楚明姣绕过他们,在第四座石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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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转了转,没多久,周沅也拎着一根木棍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闷着头开始各看各的观察。
四座石堆其实外表长得一样,下面四四方方,越往上越窄,到最顶上,已经只剩尖尖的顶,远远看,像一顶原地拔高而起的帽子,楚明姣屈指敲了敲外表的石块,贴着听里面的回声。
闷闷的杂音。
她退开一点,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直到感觉快到石堆的中点,才停下来,灵力在指尖凝成一柄锐利的锥子,这锥子下一刻就朝石堆袭去,带起一道迅疾的破空声。
石堆被凿下来一块。
楚明姣挥手拂去尘土,贴近了去看。那是一条窄窄的缝,只能单只眼睛凑上去看,这种做法十分冒险,因为眼睛不似别的地方,它太过脆弱,同时里面若是有状况,需要很快的反应速度躲避。
几乎就是下一刻,眨眼间的功夫,黑色的羽毛从那道被敲开的缝隙里疾射而来,楚明姣闪开一步,侧身偏过,并起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根羽毛。
她没有去管手上的东西,而是立马凝起灵锥,猛的砸在那条缝隙的旁边。
一声巨响。
两道裂隙以这种方式并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这洞很快被里面的守关者发现,漫天的黑羽霎时填充了整个石堆内部,楚明姣借着这极短的时间,远远地瞥了眼里面的状况。
而后转身远离。
白凛与孟长宇看到这情形,走过来,后者问:“怎么样,看到什么了没?我们适才也试过这种方法,可惜位置不对,凿开一个洞,什么也没看清楚。”
“看见了。”楚明姣伸手捂着额心,另一只手指了指石堆中心偏后的位置,皱眉道:“那里,是第二道关卡。”
“第二道?”
“守关者胸前写了个二。”
白凛与孟长宇对视一眼,周沅听见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跟了过来,才停下脚步,听到这话,不由接着道:“我这边也大差不差,第四座石堆比昨天小了半截。”
四个人相视无言。
之前楚明姣就分析过,地煞的急切之心不比他们少。
它是从深潭里逃出来的一缕秽气,即便已经生出意识,但被潮澜河镇压千万载,这是事实。它的修为如果高到能放肆横行的程度,就不会用这样的手段蚕食姜家,更不会在将他们卷进来后用四座石堆来检验他们的真实力。
直接挥挥手将他们杀了,该蚕食的蚕食,该夺取的夺取,省时省力,还不必冒险。
为什么不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做不到。
或许它真身出来会给他们造成死亡的威胁,但于此同时,它自己也成了外面诸多长老的笼中之物,所以前期对付他们,耗干他们的,一定不能是它的真身,而是被它操控,赋予了极大一部分自身实力的其他东西。
像火妖,噬声虫,山里成了气候的其他精怪。
它的真身会留有一部分力量,躲在最后的关卡里,在长老们还来不及出手的一刹那将精疲力竭的他们杀死,继而夺走它觊觎已久的东西,继续潜伏。当然,如果它判断失误,没能将他们耗死,而让他们在最后关头还留有余力拖延时间,那它绝对逃脱不了被再次封印的下场。
可现在的问题是,地煞之前潜伏太久,对每个进祖脉之人的实力了如指掌。
白凛,孟长宇,周沅他们,估计全被套了个干净。
面对他们,它有必胜的把握。
不然它不会去冒这个风险。
除了楚明姣。
但好巧不巧,楚明姣本命剑又出了不为人知的惊天大状况,她最多只能出最后那一剑,不算上本命剑,能出的力,其实也就和地煞估计的差不多。
如果加上灵器自爆,还能提升一小截杀伤力,总的来说,也相当有限。
“前面三座石堆,到中间的话,都已经是第四道关卡了。这是什么意思,真和我们说的一样,前期试探结束了,后面懒得再搞那么多花样了,要两三关之内见真章?”孟长宇回过味来,问。
“不然呢。老底早就被揭了,再试探也试探不出什么花来。”周沅不禁摊了摊手。
楚明姣放下手,额心因为圣蝶而起的涟漪平复下去,她扫了扫石堆,道:“我对山川地脉这方面没研究,你们再看看吧,我回去了。”
回到篝火边,发现柏舟已经醒了。
算一算,连两个时辰都没睡够。
柏舟像是终于从这两天和她各种不受控的发展中抽出魂来,觉得坚决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再面对她时,明明脸还是那张脸,眉眼顾盼间,却显得无端清冷疏远,颇有种不可攀谈的凛然气质。
很明显的变化。
“楚姑娘。”音色仍旧清润,但语调放冷了些。
楚明姣眼珠转了转,回想了下这十几天,也觉得他是时候会做出这种反应了。
她朝他笑了下,没再围着他东扯西绕,也不像先前一样挨他很近地坐过去,远远地靠在一颗直立的椭圆形石子上想问题。从日上三竿到漫天晚霞,夕阳扯下最后一抹余晖时,她才稍微动了动,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
白凛等人回来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
“明姣姑娘,你怎么老是站着?”
周沅折腾出一大蓬篝火,又在石子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月明珠,今晚气氛格外沉闷,她自己原本也在发呆,是恍惚间发现对面帝师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很隐晦地往边上看一眼,她顺着看过去,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朝楚明姣招手:“快过来坐吧,明天就要破关了,我们几个也商量商量。”
这话说得,孟长宇都苦笑一声。
楚明姣没拒绝这番好意,坐到周沅旁边,白凛边给自己剑身绑上那块朴实无华的白布,边丢出决定:“天一亮就出发,没意见吧?该准备的东西,药,准备好了没?”
“哎呀,坐下才不到半个时辰,你都念了五六遍了。”周沅捂着耳朵,不耐烦地瞥他:“你平时也不这么多话啊。”
平时能和这次比吗。
接下来大半个时辰,五人相顾无言,姜似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哼哧哼哧主动请缨,帮他们铺床去了,倒是明天要出力的几个,个个心不在焉。
还是紧张的。
怎么可能不紧张。
矿场最深处的存在像是也感受到这种风雨欲来的决战氛围,嚣张气焰也收敛起来,至少每晚都来鬼哭狼嚎吓死人的风没再作乱,气温随之平稳,难得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半晌,孟长宇最先动作,他先是摁着喉咙,咳了一声,再看向楚明姣,意味深长地:“明姣姑娘,明天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帮你,这同样关乎我们的生死,但希望你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要吝啬,关键时候,该拿出来救命的——拜托你了。”
楚明姣听懂了他的意思。
前面什么“好东西”“吝啬”,都是托词,这话的重点,只有后面三个字。
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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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楚明姣所猜想的,白凛,孟长宇和周沅的实力已经完全暴露了,算上身上的灵器,再算上各种各样长辈给的护身符,他们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绝境爆发时能有怎么样的力量,地煞了如指掌。
他们也不可能在这短短一天时间越境突破。
但地煞一点没表现出惧怕和收手的趋势,这代表它算得准准的,而如果按照它算的那么走下来,他们必死无疑。
真的,谁也救不了他们。
他们这边的底牌,只剩一个楚明姣。
这话孟长宇没敢直白地说,之前他们的谈话,包括诸多对石堆的分析都没刻意避开,避也避不开,鬼知道在这鬼地方里,隔音结界有没有用,说了他们也不惧怕什么。一是改变不了什么,二是这种对话落在地煞耳朵里,反而显得更真实,更能让它放松警惕心一些。
唯独关于楚明姣身份这块,他们即便有所猜测,也从未表明了说出来过。
怕地煞中途认怂,躲得更深,他们这一趟就此彻底完蛋,等于白来。
也怕地煞发疯,拼尽所有要和这位“疑似神后殿下”的明姣姑娘拼个你死我活,这要是真的,那也完蛋,神主还不得气死,他们这间接的罪魁祸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只能指望这位名不见经传,但各方面都很神秘,很不一般的姑娘能大发神威。
“你们竭尽全力,我自然也是如此。”楚明姣知道他在想什么,回了这么一句后,看了看头顶高悬的月色:“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快去吧,都调整好状态,别想太多。”
再谈下去也确实没意义了,孟长宇长长呼了口气,抓着捧脸愁眉不展的周沅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
楚明姣垂下眼,不动声色活动了下左臂,左臂已经不怎么疼了,伤口只留下一条浅浅的肉粉色疤痕,不剧烈活动的话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明天可能会再次撕裂。
算上二祭司那一扯。
今年她的手臂还真是命途多舛。
她将月明珠熄灭了丢到一边,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擦干净了坐着,在心里慢慢深呼吸几次后,全然冷静下来,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纷至沓来。
——苏韫玉和宋玢怎么样了,在这破地方,传音都联系不上。
但是想想也没必要担心,地煞现在全力对付他们,找麻烦也找不到外面那些人头上去。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苏韫玉现在再怎么凄惨,底子还是在的,不找别人麻烦就不错了。宋玢就更不用担心,他有天青画,那东西来历大到江承函都说“不好说”。
——要是明天,柏舟看到他们三拼了命去破关,她却一直不出剑,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应该也……不至于。
剑心破碎这件事,除了苏韫玉,其余谁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不会因为一点细枝末节就凭空怀疑。而且她不出剑,也有很正当的说头——本命剑出鞘,对付地煞这三四关不说和切瓜似的简单,但绝对不会到要她拼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地煞能小心苟活到现在,它也不傻,打不过,它还不会跑嘛。
除非他们一路惨烈挺到最后,无路可退了,地煞才会钻最后的关卡里,等待收获胜利的果实。
在柏舟眼里,她不出剑绝对是因为怕地煞看出来,怕它跑,而不是本命剑出了问题。
想到这,一切都顺了,好像所有后顾之忧都提前解开了,楚明姣却没法觉得安心,越是事到临头,她越是担心,止不住的乱想,一遍又一遍,生怕哪里还有疏漏,会导致地煞逃脱。
许久过去,还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柏舟看了很久,他下定决心要离她远一些,好似这样,没有那些接触,那些亲密,就不会掀起那样汹涌的潮浪,让他一颗心像是被盐水中泡久,泡烂了般胀涩难堪。
但这决心下了甚至还没到半天。
五个时辰不到。
柏舟敛眉,走到她身边,又看了半晌,克制地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左侧小臂,问:“今晚就这么不管它了?”
见她没反应,顿了顿,温声提醒:“还没完全好透。”
楚明姣反应慢了一拍,过了好一会,才啊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慢慢从灵戒里拿出疗伤的药,拿到药,就被柏舟接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很担心明天的事吗?”
楚明姣乖乖曲着膝坐在一块半圆的石子上,闻言摇摇头,示意并没有,模样是说不出的乖巧动人,浑身的刺敛得干干净净,就是不说话。
诚然,楚家二姑娘很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可若是有,就是眼前这副模样,要么就是一声不吭拎着剑找人打架去了。
柏舟看了看她的侧脸,声音落得比手里捏着的羽毛还要轻:“还是在想招魂术的事?”
楚明姣思路被他慢慢带出来了一样,她抿着唇,侧首与他对视,眸球乌黑灵透,那眼里透出的神采,活似承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声音慢慢的,咬字很清晰,抱怨似的:“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嘛。”
柏舟在原地静默了整整半刻钟。
又是这种甜甜的,闹着情绪一样的小脾气。本命剑剑主在外面,对着外人,是绝对没有这一面的。
却在帝师这个身份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现出来。
见他不说话,楚明姣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她抚了抚额心,衣袖荡开,长长地拉成一道帘子,遮住了脸,只能看到翕动的睫毛,声音随之低落一些:“……有一点不开心。”
月色皎然,柏舟咽下满腔苦涩,他半蹲下来,平视她,撩开她的袖摆,仔仔细细去看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什么?”
“怎么了?”
两人藏在袖子里,小孩一样幼稚地对话,她用视线描摹他的脸部轮廓,撇撇嘴,低声说:“想哥哥。”
“想家。”
楚明姣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很像被雨淋湿全身,全无防备的猫,柏舟很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将那双眼睛里不开心的情绪揉散一些,最后只是手指动了动,又克制地止住了。
他陪她这样待着:“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楚明姣抱着胳膊搓了搓,吸了口气,小声嘟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是已经算到我……来自山海界了吗。”
一片袖摆下,两张脸颊贴得很近,柏舟能看到她唇瓣翕张时口脂那种柔嫩的粉,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芍药香,倏然,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额心。
满面鎏金光点洒落。
她皮肤很白,因此圣蝶显现时,蝶翼颤动起来,隐隐勾勒出半面轮廓,神力荡动起来,感受到这种气息,这矿场中的夜风像是被惊醒了,又发出鬼哭狼嚎的厉啸。
“抱歉。”她伸手遮住那一片金色光雨,道:“我还不能很好掌控住它,情绪有波动的时候,它总是会不受控制。”
听到那句“不能掌控”,外面的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鼓动得更为起劲。
“没事。”
他好像总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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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海界时,楚明姣觉得江承函哪哪都变了,神主宫肆意的排场,他不辨是非的偏袒,日渐冷漠的情绪,件件让人懊恼,现在又觉得,时间回到了从前。
自始至终,他们初心未变。
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情形触动了,楚明姣眨了下眼,心里倏地一软。
“帝师。”
她全然忽视外面的风声,眼睛里不见前段时日揶揄的捉弄,玩笑,黑白分明,显得格外认真:“我一直觉得,我与他好似只走过短暂的一段路,之后就一直在背道而驰。”
“我原本想,他一定得为自己的错误与我道歉千百遍,我才能原谅他。”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招魂术成功后,他来找我,我就和他回家。”
这个他是谁,显而易见。
她也甘愿回到那荒无人烟的神灵禁区,十年,百年,千年如一日地陪着一个人。
就像结契时说好的那样。
怕他不信,她又咬着字音,强调道:“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柏舟几乎以为她猜到了些什么。
但不可能。
他十分肯定,从始至终,自己没有露出过半分破绽。
继而微怔,心脏像是被虫蚁麻麻地啃噬了下。
回家。
姣姣想的……是这个家嘛。
第45章
那一晚,楚明姣是被柏舟哄着睡下的。
她睡得不安稳,火堆燃起来的亮像是凑到了眼皮底下,晃得她眼皮止不住地抖动,最后在天尚且青黑一片时无声拥被坐起来。
歪头看看,柏舟已经在另一边睡着了,这么长的时间,肉、体凡胎,再能熬也熬到极限了。
她定定地坐了会,须臾,摁了摁昏昏涨涨的太阳穴,灵力潜入神识中,去看神识最深处悬浮着的一柄小剑。
这具身躯被太多天材灵宝滋养过,那些精髓长久地留存下来,顺着经络游走,去到每一个需要它们的地方,而事实上,很少有地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
所以当有了一个漏洞后,它们就前赴后继涌到一起,将本命剑包裹成了一层白色的灵茧。
透过这层茧,细细地看,便会发现本命剑上蛛丝一样的裂纹。
从顶部开始,裂纹逐步扩大,加深,蔓延整个剑身。
还是没有好转迹象。
意料之中的事。
楚明姣来不及感到失望,就开始算等会破关,最适合出剑的时机,以及怎么才能在本命剑剑心破裂情况不恶化的前提下,将这一剑的攻击力拉到最大。
经过这一段时间明里暗里的试探与接触,她对地煞的实力大概有了解。它毕竟只是一缕秽气,换做从前,不是本命剑一击之敌,现在难就难在它能以这山脉中的诸多自然之力作掩护,太能藏了。
只要找准时机,她以本命剑之力重创地煞不成问题,前提是,白凛他们一定得抵进最后一道关卡。
“醒了?”楚明姣被细微的动静惹得回神,看向起身下地的帝师,揉着眼睛道:“你再休息会啊,今天我们去破关,你就别去了,动静太大了,站在石堆外也不安全。”
帝师舀了些水到一边洗漱,一刻钟后,回到已经完全烧成余烬的火堆边,用手帕擦干净手,对着她摇头,蹙眉说:“我在外面等,今天这样的情况,看不到更担心。”
楚明姣也没接着劝。
虽说神主没了神力,但一身战斗分析与技巧还在,那种妙到毫厘的判断控场能力几乎与生俱来,护好自己肯定没问题。
没过多久,白凛那边三大一小整整齐齐跟着过来了,或许是受濒临死战的氛围影响,每个人脸上都很严肃,就连姜似都又开始虎着一张脸不吭声。
其余四个要上战场的,包括楚明姣在内,都换了贴身的适合战斗的衣裳,她和周沅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长衣长裤,外加一双长靴,英姿飒爽。
周沅看着楚明姣,眼前蓦的一亮,她围着楚明姣转了两圈,先是抚了抚她看起来比丝绸还柔顺的发丝,再艳羡地比了比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心里发出惊叹。
这人的腰怎么能那么细!
没过多久,晨光破晓,但太阳没有升起来,天色呈现出种干巴巴的阴沉,并不是电闪雷鸣的前兆,相反,偌大的矿场上,连一丝风都没有,远方的铁树像是被钉死了似的。
像是有一种东西,凭空抽取了这片地域里炙热的温度,无声曳动的风以及所有会呼吸的活物。
地煞应战了。
“走吧。”楚明姣拍了拍周沅的手,率先出声,走向从始至终被笼罩在阴影下的第四座石堆,“时间差不多了。”
走向第四座石堆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片压抑。
一直到他们即将进石堆洞口,柏舟终于抑制不住,他将楚明姣拉到一边,顿了顿,低声嘱咐:“……能躲开的攻击就不要想着硬拼,不管遇到什么事,别想着一个人抗。”
“还有,真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垂眸,视线落在她脸颊上,那上面常年呈现一种白里透粉的色泽,可一旦受伤,血色就全部流失,寡白灰败。
他被她无数次重伤前科弄得几乎下意识反感抵触那种情形。
“嗯?”楚明姣等了半晌,没等来话音,问:“有突发情况,就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神主真身需要镇守潮澜河,并不会破戒来凡界,她几乎有种他就在祖脉外等着的错觉。
“拿圣蝶挡。”他将话语补充完整:“圣蝶是与天青画,流霜箭矢比肩的顶级灵器,它会保护好饲主。”
“去吧。”
在白凛和周沅第三次回头张望时,柏舟压下心底紧绷的弦,又在心里重复着告诉自己,一缕蹿逃的祟气罢了,本命剑拥有极尽巅峰的战斗力,她顶多受点前期为迷惑地煞而故意做样子的伤,不会出什么意外。
“我就在外面。”
“等你出来。”
楚明姣笑着颔首,这人,昨天还一副下定决心要和她彻底划清界限的样子呢。
现在又全变了。
她踮着脚凑上去,离他特别近,几乎能触到唇瓣时才堪堪停下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问:“只等我啊?”
柏舟眼里那种糟糕的情绪又浮出来,因为鼻尖对着鼻尖,她看得特别清楚。他好像特别想后退一步,或者推开她,再对她说些义正严词的话,但怕影响她的情绪,怕她在里面因为这些分神。
于是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竭尽冷淡地敛着睫,半晌,颇为矛盾地妥协:“嗯。”
楚明姣满意了似的,朝他摆了摆手,心情愉悦地踩着白凛等人的影子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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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去,迎接四大一小的就是一场漫天的黑色“羽毛雨”。
因为做足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大家反应都很快,楚明姣挥袖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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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力,挡住陡然加速,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的羽毛,只放了其中一根进来,被她捏在手指间仔细观察。
“小心点。”她连着借力,在旁边石壁上跃出四五步,将手中嗡嗡作响的羽毛直直迸进石壁中,激起铮铮的金玉之声,她通知其他人:“羽毛里是半截空心管子,里面装着火妖的岩浆,还有,羽毛根部被削尖过,上面淬了毒。”
孟长宇咬牙,抽气:“还真够狠的。”
“何止狠呐。”周沅声音被拉出回音:“根本是奔着我们的命来的。”
这个时候,四个人还以为这就是个开场戏,和之前那几座石堆一样,探探他们的实力。可渐渐的,雨越下越大,黑色铺天盖地遮蔽了视线中的所有,而且远远没有停的迹象,除此之外,羽毛中开始凝聚了些别的力量。
楚明姣反手截断撞向自己手腕的一根羽毛,发现它骤然裂开了,从她眼皮子底下转换为了一柄寒光凛凛的水刃,那刃薄薄一层,边缘处却像结了冰,啸然邪恶的妖力咆哮着扑过来。
“水妖与冰妖的力量。”
她挡下这一击,抬眼望去,发现这“雨”无穷无尽,后面几道身影都被密密匝匝覆盖,无暇分心,而且这雨很显然被完全操控,它们很有思维,并不散漫无目的,相反,每根羽毛都有自己坚定的目标。
所有的力量都朝着他们倾泻而来,不带半点浪费的。
楚明姣一下明白过来。
“这就是第一关,它不会变幻别的攻击方式了,这是想先磨掉我们一大半的灵力。”她朝白凛几人道。
“我还以为它会分别派出东西和白凛比剑,和我们比山摇地动之力呢。”周沅暗暗咒骂了句,撑开灵力帐,暂时抵挡了一会,她靠着孟长宇的脊背,小声快速道:“无差别的大范围强攻,不是我们的强项,怎么办?”
“能怎么办。”孟长宇咬牙:“硬抗。”
大范围强攻,是最为直接,纯粹的攻击方式,同时,也最为消耗自身及对手的力量。
白凛挥剑荡开一大波羽毛,皱眉:“它果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想多等了啊。”
这场雨最后下了到底有多久,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后面,身体里的灵力几乎被抽干,地煞全程进攻,而他们却只能被动抵挡,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憋闷到极致。
这条看似狭窄的石道,从一边到另一边,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白凛挥剑速度很快,每挥出一剑,身前一大片羽毛便应声倒地,但架不住后面的羽毛跟上的速度太快,下一瞬就将空缺填平,无穷无尽一样。
他原本能比其他人好一点,但因为要护着姜似,也没轻松到哪去,姜似不过才五岁多,再年少老成,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前半个时辰还能憋着一张包子脸不吭声,后面就忍不住了,哇哇乱叫。
周沅和孟长宇那边最先负伤,天极门研究山川地脉,日月星辰,天下诸多诡奇之物都有所涉猎,唯独没研究过怎么和人硬碰硬地打架。
“嘶。”猝不及防下,被羽毛根部刺入肌理,横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周沅捂着受伤的腰侧痛呼一声,再拧着眉去看腰上的伤,那里的皮肉像是被利刃卷过,霎时皮开肉绽,染了不知道什么毒,肉眼可见的发紫,发肿,“这是什么毒啊?不会要留疤吧?”
一边说,她一边飞快捂住脸。
但很快,他们就无暇顾及这些小伤口,小插曲了,因为每个人都开始陆续负伤,鲜血的气息在石道中飘散开。
楚明姣这边的情况也不好,她是这些羽毛的重点照顾对象,它们的目标很明确,都以不同的角度想触碰她额心上的圣蝶。
望见这一幕,她就知道,圣蝶的力量今天不全方位爆发,并且衰竭一次,地煞是不会轻易现出真身的。
但不是现在。
她必须得在山穷水尽时激发圣蝶之力,才足够真,足够使躲在背后窥伺的东西相信。
一行人以龟速往前挪动,说挪动那是一点没带夸张。楚明姣用灵器撑开一道屏障,后退三步,从灵戒中找出早就准备好的丹药,囫囵咽下去,平复急促的呼吸,然而就在这时候,方圆数十米的羽毛全都凝固在半空中,继而凝成一道狂刀虚影,径直朝着某一个方向重重砍去。
她火速回首,顺着刀影望过去。
看到白凛放大的瞳孔。
以及他身侧怯怯的,站在原地被气机锁定,没法动弹的姜似。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姜家的血脉对地煞来说,就是绝佳的滋补品。他绝对不能出事。
白凛也很快想到了这层,他抬手欲挥剑,但俨然来不及了。
几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刀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劈在姜似头上。
周沅禁不住闭了下眼睛,几乎都能想象到下一刻会是什么血肉模糊的画面。
却听耳边“砰”的一声炸响。
姜似和白凛的身体被防护灵器罩住,而他们跟前那道刀影被炸碎的灵浪抵挡住,僵持一会后,两两消散。
“灵器自爆。”
孟长宇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灵浪原地掀翻,现在爬起来,看了看罩在白凛和姜似身上的防御灵罩,再看看先前炸开的那团蘑菇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膛里的震撼全部都吐出来:“你、炸了一件至少相当于化月境强者的灵器?”
楚明姣收回手,语气很淡:“嗯。”
她看向白凛:“我和你走一起,姜似绝不能出事。”
白凛颔首。
“我先说一声,我们凡界的人可能比不上你们财大气粗,之前答应你的竭尽全力,只能全力压榨我自己。不是我不愿意出力,真的,我和周沅身上也就一件化月境灵器,这是师祖传下来,未来吃饭的东西,炸不了。其他的小灵器,炸了也没用。”孟长宇一边挥开动作跟上他们的步伐,一边剖析自己的家境。
“没让你们炸。”楚明姣扫了眼周围连绵不绝的“羽毛雨”,道:“继续破关吧。”
没过多久,孟长宇就明白了这句“没让你们炸”是什么意思。
走到这个份上,他们体内灵力已经消耗了七八成,开始受伤流血,一个错眼,就伤上加伤,而后面还有第二关第三关,他们不能这么继续耗在这。
楚明姣开始丢灵器。
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孟长宇和周沅这对师兄妹前面还满脸心里滴血,肉疼不已的神色,接连四五声之后,也开始麻木了,他们嚼着丹药恢复精力,只在听到熟悉炸响时彼此对视一眼,僵硬地扯扯嘴角。
很羡慕。
羡慕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早听说过山海界里面堆着金山银山,但还是没想到,会有人能富有到这种程度!
这就是五大家之一楚家少主的底蕴吗。
这还仅仅只是个少主啊!
说起来,他们也是天极门的掌门首徒,平时真觉得自己风光无限,也算家缠万贯,从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缺哪少哪。今天来这一出,亲眼所见,才知道原来是差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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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没法比。
“把灵力消耗在这种关卡里,没意义。”楚明姣带着他们一路横推,直至走到一扇黑色巨门前,过了这门,第一关就算过了。
她皱着眉,抖了抖空空如也的灵戒,道:“最后一个能炸的灵器了,后面第二关开始,都要拿出真本事了。”
说罢,她眼也不眨,将手里一个白色蚕壳砸向那道厚重无比的石门,才从四面八方游曳过来想将他们包围的羽毛再一次被炸成齑粉,纷纷扬扬洒落在石道中。
第一道石门被炸得四分五裂,豁开一道口子。
几人踏进去。
门内是截然不同的第二重世界,这次漫天仍旧飘着羽毛,羽毛呈漆黑色,但不似上一道关卡那样肃杀,冰冷,这羽毛是柔的,落在手上,脸上,是春风拂面的触感。
周沅捏着两根羽毛观察,孟长宇用竹枝拨开地底的图层敲敲打打,楚明姣则开始观察起整片空间。
按照石堆的占地面积来算,除开这一关与前面一关,后面最多还剩一关。
“是幻境。”孟长宇道。
下一刻,他们就知道幻境是怎么个幻境了。
只见羽毛飘过的地方,众人眼前一片恍惚,大幅大幅的画面在面前投放出来,大家的记忆像是被截取了似的,凭空映照在这密闭的空间中。
楚明姣看到了楚南浔,那影像太过逼真,真到你明知道这是个假的,也没法将手中的灵刃刺向他的心脏。
“明姣。”楚家人都长得仪表风流,在容貌上从未落过下乘,楚南浔微微弯身,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嘴角含着笑,一举一动,都能和从前那个人的影子对应起来——不,他根本就是那个人,“过来,哥哥很久没好好看你了。”
短短两句话。
楚明姣脑海里却陡然炸出许多画面。
“——哥哥才从南边回来,那里的事有些棘手,耽误了些时间。”少年模样的楚南浔蹲下身,朝树边还生着气,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招手:“怎么才三个月不见,我们楚二姑娘好似又长高了些。”
视线一转,又是多年前夏季,神主殿与楚家张灯结彩,日日迎来送往地筹备大婚事宜。楚南浔找了个机会,拉她出去,在她掌心中放了枚灵戒:“全身家当都在这,我身上是一颗灵石都摸不出来了,全给你当嫁妆带走,再别嚷嚷我不疼你了。”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与人结契后,当安分些,稍微收一收性子,别总折腾得叫人担心。你那日非要与余少秋比试,为了赢龙吟,浑身骨头断了多少根,不会就忘记了吧?”
“江承函那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真正动怒的神色。”
说着开始叹息,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心:“按我说,害人精就该留在家里,免得去磋磨其他人。”
“……”
以及得知自己被选中填潭后,他盯着她哭花了妆的脸,强硬制止她出门去闹,一字一句道:“明姣,哥哥走后,不许乱来,不许与江承函吵闹,不许伤害自己。”
楚明姣从回忆中艰难抽身,站在原地,呼吸里都带上涩然的味道,半晌,她走上前,雏鸟归巢似的投入他的怀抱,唇边带着久违的依赖的笑。
下一刻,灵刃刺入楚南浔的身躯。
温热的血液沾了她满手,侧首一看,“楚南浔”微微蹙眉,盯着她似是不可置信。
“哥哥。”她踮起脚,认认真真与他对视,露出个甜蜜的笑容:“我要把你救回来。我得先出去。”
画面破碎后,楚明姣眼前恢复正常,环视四周,发现其余几个都呆呆站在原地,除了白凛。他挥剑面无表情将眼前的碎片刺了个对穿,再揪着呓语着喊“父亲”,声线哽咽的姜似提到自己身边,单手拎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很快,孟长宇与周沅一前一后回神,这两一脸的心虚与愧疚,双手合十在原地拜了拜:“老头,对不住对不住,不孝弟子回去再认罪。”
“第二关,就,就这样?”周沅不可置信,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还不如第一关惊险啊。”
“好歹也是修仙者,我们不至于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吧。”
“周沅,你少说些话,你一说话,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孟长宇连声制止她。
但好像已经晚了。
黑羽幻化成了滔天的巨兽,有远古凰鸟,身影遮天蔽地,盘旋俯冲而下,还有数不尽的海兽,自漆黑幽暗的海底破空而出,扭着庞大的身躯开始绞杀。
这是实打实的生死搏杀。
楚明姣被阴阳生死鸟缠上了,身边还有不少吃人的东西缠绕不休,这种级别的战斗,单纯用灵力对抗已经不起作用,她不能永远都在灵器里躲着——连着抵抗这么多次,灵器里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
她眼光闪烁着,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反手抽出一把拥有流水般线条的弯刀,朝着迎面而来的巨物们大刀阔斧地斩去。
“刀修?”周沅自顾不暇地上蹿下跳,两条胳膊外加两侧腰身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还是被这一幕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她是刀修啊?这……这刀看上去比她人都大。”
她和那刀组合在一起,哪里都透着一种诡异的违和。
楚明姣真是有苦说不出。
本命剑没办法使用后,她也试着用过别的剑,比如十大名剑之一的龙吟,可这一举动让本就碎裂重创的本命剑暴躁不已,很多独属于本命剑的招式用在龙吟上,不伦不类,甩出来不说伤人,没伤到自己都算本命剑还念情分。
刀修不刀修,也总比单纯的灵力来得有杀伤力。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他们这几个人在受伤,吞、药,喘息与再次受伤之间反复循环,这么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榨干了每个人的灵力。
楚明姣拨了拨湿哒哒黏在耳侧,脸颊边的头发,浑身像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拨完头发一看,发现还不是水,是血,殷红的色泽,侵染在手指上,黏腻腻的触感。
肋骨好像又折了一根。
她眼皮都被汗水压下来了。
开口时,发现声音也哑了,涩得要冒烟一样:“白凛,东南方向,那颗挂在顶上的珠子,所有的幻象攻伐都是从那里面冒出来的。”
她用刀支撑着身体,加重语气:“这才是第二关破关的关键,我们为你掠阵,你去碎了它。”
大家齐齐往东南方向看。
那上面确实悬挂了颗珠子,纯黑色的,倒悬着,像一颗黑洞洞的眼珠,无声地盯着他们,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嘲笑光芒。
“不行,我蓄力一击才能击碎它,但这攻击越来越密了,剑气还没碰到它就先分散了一半。”
闻言,楚明姣皱眉,看向孟长宇和周沅,这两人看上去已经无比凄惨,衣裳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口子,肉眼能看见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的肌肤。
他们与楚明姣对视,看懂了她眼里的意思后,沉默了一会,孟长宇拍了下白凛的肩,道:“你都知道的。”
白凛颔首。
孟长宇又看向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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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姣,苦笑道:“楚姑娘,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指望你能给我们如约带来什么东西了,只希望你能带我们走出去,我和周沅,人生还挺短的,没活够。”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她的回答,就与周沅并排站在同一道线上,两人齐齐伸手,像是将一样无形之物拖上半空。
“——静止!”
周围所有的飘零的羽毛,腾空而起的深海巨兽和竖起眼瞳准备进攻的蛇头全部都短暂停下了动作,宛若被临时封印在了另一个空间。
借此机会,白凛连跃数十步,因为将全力灌注到了手中的剑上,他握剑的手青筋迭起,心脏跳得像是要炸掉,绞痛不止。终于,铺天盖地的白炙剑光覆盖了那片地域。
楚明姣睁大了眼睛。
像是过了很久。
琉璃碎裂般的清脆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那颗珠子应声而碎,漫天羽毛和骇人巨兽随之消散。
第二关破了。
但随之而来的,孟长宇和周沅也彻底趴下了。静止之术一结束,两人一个捂着胸口,一个捂着眼睛,连连咳嗽,咳嗽时,止不住的血就从鼻子里,嘴巴里狂喷出来,白凛一剑之后短暂脱力,现在倚着剑,背影都透着灰败。
楚明姣一边捞一个,抓起丹药往他们嘴巴里塞。
周沅只能勉强站直,孟长宇还好一些,至少衔了一颗丹药在嘴里,勉强能说句话了:“第三关,生也好,死也好,我们没辙了。”
楚明姣皱着眉,看向白凛,想了想,转动灵戒,将龙吟拿出来,抛给后者:“你的了。”
触及到龙吟的那一刹那,白凛浑身挪位的痛苦都飞了,他喉头微动,看向楚明姣,好似在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能从这出去,它本来就该是你的,如果不能,最后的时刻,你拿着它杀出威风来,别辱没它十大名剑的名声。”
白凛抹了把脸,珍之重之地捧着剑,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几人互相搀扶着踏进了第三关。
一进去,孟长宇的眼神就完全变了,他看着正中心那道阵法,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至少是两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才有的威压。”他掩面惨笑:“难怪。”
“我一直觉得奇怪,地煞凭什么这么赌,它费了多大努力才从山海界逃出来,难道没有底牌吗?”
怎么会没有。
这不是就摊牌了嘛。
这下,他是彻彻底底不抱希望了,一时之间,从心底生出种此处便是埋骨地的悲壮感来。
楚明姣的眼神很冷,她将最后一件防护灵宝丢到孟长宇,周沅和姜似的身上。自己跟着白凛来到阵法边缘,两人都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格,事到如今也无法再回头,刀山火海都必须要走一趟,当即一前一后踏进阵法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杀戮法阵。
没什么特别的,纯粹而直接的生死厮杀。
但前面两关的消耗实在太大了,纵使白凛握着龙吟忘我地不断突破自身极限,这会也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楚明姣就更别说,她握的还是只懂些皮毛,完全发挥不出全力的刀。
“怎么办。”白凛撩起眼皮看她一眼,道:“没办法就只能等死了。”
话音甫一落下,就见阵法中一道杀伐之力朝楚明姣全然倾泻过去。
白凛下意识想救一救她,但他实在没力气了。
楚明姣跌倒在地上,她累得要命,发丝全都汗湿了,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有登天的难度,她靠着法阵中心的石头休息,澄圆的瞳仁里直直映着那道疾驰而来的攻伐力,并不显得惧怕。
额心处,有璀璨的金光亮起来。
一双金色的蝶翼被勾勒得像是活了过来,扇动着飞了出去。
它轻得像风。
无声无息。
这座无比庞大的法阵却寸寸溃败,崩塌,而后彻底碎裂。
就着这个机会,楚明姣不动声色咽下几颗丹药恢复灵力,同时大量汲取圣蝶里的神力,她知道地煞就在等这一刻,等圣蝶之力被彻底抽干,化为黯淡的印记回到她眉心,才会从暗处蹦出来。
说到底,它这么畏头畏尾的,怕的就是圣蝶里的神力。
也真如她所料,就在圣蝶完全灰败着潜回她额心时,山洞里,突然多了道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道暗暗的,还没完全成型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显得膨胀扭曲,它一出现,无穷无尽的贪婪,邪恶与阴冷的气息充斥整条石道。
它没有眼睛,但能看得出来,两个黑洞洞的空缺正盯着楚明姣的脸,准确来说,是她眉心处的印记。
她能感觉到很多隐晦的,模糊的情绪。
“原来是……难怪啊。”
“想要……神源。”
“夺取……夺取!”
地煞知道外面有人,它出手很快,黑色阴影蠕动成巨大掌印,分为两道,同时朝着楚明姣与姜似的方向袭击过去。
楚明姣等的也正是这一刹那!
她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刀松开,面对着那道掌印,岿然不惧,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撩起了她的衣角,磅礴而浩大的剑意遥遥锁定了那道灰影:“谁告诉你的,与人对战,只用提防神力。”
“这么多年,被封傻了?”
女子背光而立,背影纤细窈窕,此刻却蓄积起无法丈量的剑光,她眼仁溜圆,里面不见笑意,只剩一柄小剑浮沉着,拖旖出无匹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