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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世上能把“夜袭”说得像“买菜”的总共有两种人,一种是打过百次仗的,一种是没打过仗的。

孔公绪显然不是第一种。

丁斐看了眼他,感觉自己不过跟着此人赶了一个月路,就快折了三十年的寿数了。他想了想,还是深吸一口气,相当委婉地说:

“使君三思。金城兵历经百战,即使人数有限也不容小觑。伏异人闭城不出,未必全然出于畏惧。”

孔伷眉头一动,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联想起自己刚才那句略带自得的“徒有虚名”,心中很自然地升腾起一点不满。所幸他还没到固执人神共愤的地步,一转头,看出丁斐眼里藏着的犹豫,当即扯出一个尚算和气的微笑:“文侯说得有理,是我鲁莽了。”

丁斐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他能捡漏当上豫州刺史,也不是全靠运气,至少看他虚心改正的态度,孔伷头一次出征应当……也还有救。

“也还有救”的孔伷像是生怕他想开了,一见到他眉头舒展,第二句话张口就来:“不如我们暗渡陈仓?”

丁斐:“……”

你还知道暗渡陈仓呢。

他挤出一个胃疼的微笑,依然很委婉地说:“我军人数虽多,堪为帅将者却有限,使君……”

眼看着孔伷还欲再说,丁斐连忙飞快转起脑子,只怕他再提出点不靠谱的建议,惹得场面不好看。随后,他若有所思道:“袁术的十万兵马也应到了。”

孔伷眼睛一亮,这才被他引上了路子,恶补过的兵书终于姗姗来迟地从脑中浮现出来:

“据说伏异人以阳翟为豫州据点,袁术十万兵马,必能牵制此地,扰乱她心神。”

丁斐再一次暗暗叹气,觉得这短短一刻钟的交谈又要折他半年的寿,所幸孔伷这时候终于稳当起来,他于是点了点头,补救似的奉承起来:“使君高才。”

就在长葛城外两位统帅思考着“围魏救赵”的可行性时,城内秦楚亦因那境况不明的“魏地”而心焦意躁。

理智上讲,荀彧那封加急军信中基本已禀明了所有信息,例如送往雒阳的军信已在路上,例如事态紧急,她只要稳住长葛,扶一把阳翟,等着郭嘉从雒阳拨调人手便可;然而情感上说,袁术意料之外的机变实在让她心神不宁。

“伯符毕竟是门出身,跟在孙文台身后多少年,排兵布阵不逊他人,身侧又有文若相助,我不担心他们撑不到雒阳援军赶来。”

她虽是这么说,右手却不自觉按上了剑柄,拇指在剑柄纵横盘旋的纹路上不断地摩挲着,嘴唇一抿,神情中透露出少许焦灼。

“可是这背后的问题太多了,”她微微皱起眉,表情几乎称得上凝重,“袁术是怎么借道荆州的?又是怎么想到绕远路偷袭的?当时刘凡送往徐/州的信是我亲手派人截下的,袁术又是怎么得知消息的?……这些事情,文若信中虽未提及,我想他一定也考虑到了。”

辛宪英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替她斟了杯冷茶,见秦楚无动于衷,仍是一副心忧而食不下咽的表情,这才轻缓地劝道:

“主公莫急,荀治中既然瞒下此事,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些问题一时难以厘清,若因此而影响战局,才叫得不偿失——荀治中未提到他们,出发点应当也在于此。”

“……你说得对。”她深吸了口气,干脆从榻上站了起来,一拢衣袍,顿时又变成素日那个微风凛凛的漂亮将军,“长葛之围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得安心思考此事。”

秦楚本也不是思虑过度的人,她自幼便学着上前,一路蹒跚地闯出条前无古人的来路,心绪不可能太浮躁,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莫说她面前坐着的是辛宪英,即便是和吕布那八棍子敲不出个响屁的缺心眼对谈,她都能劝着自己想开点。

……只是想开的思路有些不对。

辛宪英很缜密地思考了一番,觉得“解长葛之围”的首要目的应当不是去思考剩下的烂摊子。不过她既然能把目光重新放回此事上,其后的原因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辛宪英跟着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便听见秦楚吩咐道:

“走吧,随我去城楼看看。”

自袁术十万大军抵达,阳翟城的氛围便愈发紧绷起来。

孔伷固然实诚,可袁公路的十万大军也未必掺了太多水分。以荀彧的经验,倘若这场战斗发生在六年前叛军四起的时候,袁术号称的人数可能要再翻个几倍——起码得三十万起步。

即便如此,荀彧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甚至没有在城楼多安插一个士兵,只是将他们都换成了资历最老的精兵,在敌军面前始终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

大概秦楚的谋士都是天生的劳碌命,荀彧在雒阳将军府时就陪她加班到三更,如今主公不在,治所的油灯更是常常点至天明,往往要到第一声鸟鸣响起时,他才能想起自己还是个需要睡觉的活人,就着治所临时安置的朴素床榻,和衣睡上两个时辰。

孙策推门进来的时候,荀彧似乎还在浅眠。他身上的熏香气味都淡薄了很多,眼下一圈并不明显的乌青,身上潦草地盖了件外袍,多半是刚睡下不久。

据说荀彧加入秦楚麾下也比他早不了多少,只是文武有别,这位荀治中好像格外热爱办公,哪怕战场瞬息万变,寻常人难以预判,他都像有批不完的公文。

着实可怕。

孙策这样想着,不由有些同情地看了眼呼吸平稳的荀彧——阿楚手下不缺武将只缺文臣,这点连他都看出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旁,看着叠放整齐的公文,一时无从下手,只好弯腰偏头,小心翼翼地摸上那几叠文件,试图从侧面的纸张材质上找到想要的资料。

就在他眯起眼端详那叠文件,食指搭上了第十一份公文时,不远处兀地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便是荀彧清朗平和的声音:

“麻纸上的是各州檄文,我方物资记录在竹简上,白竹纸上是与各地传递的书信以及我方重要信息。伯符是要找兵士名表吗?压在竹纸最下面,主簿昨夜整理好刚交给我,还未来得及看。”

“啊,治中醒了。”孙策对他笑了一笑,难得显露出一点歉意,伸出手指抹了下鼻梁,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准备看看名表来着。为这点小事又打扰你休息了,对不住啊。”

“无妨,”荀彧说着摇了摇头,将身上盖着的那件薄氅折叠整齐,放回床榻的角落,反对他礼貌地笑了下,“休息前未来得及整理案上公文,让你见笑了——名表应当在第十六张,就是倒数第二张上下,伯符看看是不是?”

他说着,又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襟,就着书房盥洗盆里那点清水,简单地擦了擦脸,便冲孙策一点头,去整理另一边散着的竹简了。

孙策愣愣地看着他从“睡醒”到“开始工作”,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解决利索,不由咋舌。

好在他还没忘记正事,很快便将视线喏了回来,将压在最上面的麻纸放到书案另头,一边从最上往下开始数公文,一边闲聊似的低声道:

“前几日是我轻敌,带着将士们绕后偷袭,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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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反遭了他们伏击,丢了半数人才回来……弟兄们死的伤的三千多人,这才是第一仗。”

他说着,手指在第十五张竹纸上顿了一顿,几乎是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是我……是我对不起他们。”

“……”荀彧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谋士的确与武将不同,他们这些人坐在后方运筹帷幄,或许看不见战场横飞的血肉,然而一道计策下去,被影响的万千士兵却是武将们真真正正是同袍——孙策看得见,摸得到,因而所受的震撼比他更大。

荀彧是稳坐帐中的谋士,无法切身体会这等痛苦,再如何的宽慰都显得苍白,只好微微阖眼,轻声道:

“去岁雒阳大火,少帝被掳,夜间大火漫天,异人率百人轻骑解救天子,途中遇上董卓西凉精兵千人。那时她和我说,‘为兵为将者,若能死于流芳百世之路,也算一大幸事了。’”

孙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顺手抽出最底下那张纸,脸颊旁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了眼荀彧:

“我父亲常常和我提起阿楚,说她无惧无畏,鲜有人敌——治中记得真清楚,这的确像阿楚会说的话。”

他说着低下了头,翻起手中那张素纸,扫了一扫,发现上面笔迹零散,笔触时轻时重、有新有旧,更像是当做记录的草稿用纸。

孙策有点迷茫地翻了一翻,又见纸张背面没有字迹,应当是荀彧不小心将自己的草稿也整了进来。

他正准备告知荀彧,忽然瞥见纸张背面右下角有行小小的字,那字迹比起他在正业看到的都要潦草,想来是累极了时随手留下的,上面写着: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这话像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孙策心里狠狠一跳,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哪怕荀彧根本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一句注解,或是任何一人的名字,他却即刻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远在长葛、有着明亮碧眼,笑起来比谁都漂亮的少女。

他心中无端紧张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很快地,孙策便意识到自己的飘忽,心里毫不留情地掴了自己一把,暗道:“做什么呢!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三两下将这张勿入公文堆的草稿纸重新塞了进去,又欲盖弥彰地抽出上面那张名表,打算下回寻个机会提醒一下荀彧。然而就在他平复了心情,准备细细阅读这份名单时,书房外传来了紧张的脚步声。

荀彧手中动作一顿。

紧接着,隔着一层门板,将士控制不住分寸的叩门声便狠狠传来进来。

那将士急促道:“治中,袁术麾下有一将自称纪灵,在城门下搦战,要我军出派人手!”

荀彧微微蹙眉,抬起头,与孙策对视一眼。

第124章无责任番外三:你身上的是……?

春困秋乏夏打盹,有些人一年四季都在熬夜批改公文,昼夜颠倒部分日夜,白天小憩后都要精神恍惚一阵。

比如现在。

“……我真的睡醒了吗?”

她后退一步,将手背过身去,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背,无事发生。

系统窝在她肩上,好心提醒:“你感觉不到疼的。”

就在它话音落下的后一秒,秦楚就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方法不顶用,觉得既然无法判断真假,不如回去继续睡觉,于是转身就走。

“欸阿楚,别走!”孙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却又不敢用力,把她扯成真的断袖,只好委委屈屈地向前迈了两步,微俯下身,和她对视。

此人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逊吕布,私下里却总表现得像犬科动物。秦楚眼角抽了抽,一把按住他那双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手,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袖口拽出来。

她咬牙切齿道:“是你在做梦,孙策!”

孙策瞪大了眼,如遭雷劈地看着她,神情堪称控诉。

少顷,他才充满失落的、慢吞吞地说:“可是昨晚,真的是你咬了我的脖子……”

像是生怕她不信,孙策连忙扯了扯衣襟,指着自己颈项上的一处微红的牙印——还有两处特别深的小孔,想来应当对应着虎牙。

秦楚:“……”

苍天呢。

刚才听过一遍已经足够恐怖了,没想到孙策还有脸再说一回!

秦楚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脸色。

她按捺住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轻咳了一声,试图找回大将军兼主公的气度尊严,挺了挺腰杆,拉长了音调:

“阿策…咳,伯符,你听我说。

首先,我昨晚一直待在居室里,喝完两倍酒便睡下了,绝无可能留下痕迹。再者,不过一个……呃、一点红色的痕迹,什么也不能说明,对吧?还,还有,就就算你我真的有——”

“就算有什么?”

“就算有——嗯?!”

那声音插/入地太自然,秦楚不由愣了一下。在她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谁之后,陡然出了一声冷汗。她差点当场跳起来,猛然一转身,与此同时,牵强的笑容飞快地被她挂了上脸:

“奉奉孝怎么来了?”

她这话一出口,自己先意识到了问题,脸上那点笑更加僵硬了。

“什么玩意!”她迁怒意味十足地想,“庞令明自己结巴就算了,怎么还传染人?”

显然郭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并没有开口应声,反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

那扇尖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引导意味,领着她的视线转了两圈,最终轻飘飘地停在了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锁骨上。

秦楚眼皮一跳,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席卷到心上。她二十年来头一次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古人的“非礼勿视”,眼观鼻鼻观心地准备低头扯开话题,却见郭嘉嘴角转瞬即逝地划过一道坏笑,当着衣襟的羽扇忽然被放了下去,恰好露出了他苍白的锁骨……以及上面那道,和孙策脖子上如出一撤的牙印。

秦楚:“……”

她倒抽了口凉气,后退一步,不自觉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郭嘉那双笑吟吟的狐狸眼。

郭祭酒似乎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故作无事地理了理衣襟,仿佛真的很茫然地眨了眨眼:“主公,怎么了?”

倘若他不在整理衣物时刻意露出那牙印全貌,或许能演的更像一点。

然而孙策这笨蛋还一无所察,竟然也贴心地凑上来复读了一句:“嗯?阿楚有什么不对吗?”

秦楚一咬舌尖,木然道:“没事。”

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种莫名其妙的尴尬与自我怀疑笼罩了。

她的确是一杯倒,喝酒易醉,可是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半夜翻两个手下的窗户去拱人吧?兔还也不吃窝边草,更何况她娘之前送来的几个拼了命想凑近的对口男侍还在府里洒扫呢——难道是府里的其他人?

可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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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娘子军都囤驻在城郊大营内,府里余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如果从牙印形状考虑,真能留下那两个小孔的……好像,似乎,可能,的确只有她一个。

秦楚不确定夏天的野草和她此时的脸色哪个更绿。

所幸她职位更高,没人敢管她,秦楚干咳一声,自暴自弃地抛出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简单的应对方式,转身跑了。

孙策:“欸,阿楚?”

郭嘉:“咦,主公?”

这两人平日关系不冷不热的,这时候竟还异口同声起来!

秦楚那点竖起的寒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一面低头向前走着,一面在意识中拎起了不作为的系统,咬牙切齿道: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个金手指,”系统颤抖着看了眼她,以一种高难度的动作把脸埋进了自己肚皮里。紧接着,仓鼠比她还茫然的声音传了出来,“昨天睡得比你还早,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楚:“……”不中用的东西。

她不过批改公文时睡了一会儿,怎么一睡醒就闹出这些幺蛾子了?

所幸自从袁术兵败之后,朝廷诸事都还顺遂,若是在战时遇到这些破事——算了,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她放缓了脚步,故作无事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摆,试图把被碰瓷的糟糕经历从记忆中拂去。正这时,她感觉头顶一暗,下意识的抬头看过去,就见吕布面无表情地站在跟前。

秦楚整理了下乱七八糟的思绪,冲着他矜持地一点头:“奉先。”

此人除了在战场尤其暴躁外,私下脾气倒还说得过去。通常来说,他脸上没有表情并不是在生气,而是什么都没想。

吕布果然回过了神,后知后觉“哦”了一声,慢吞吞道:“主公早,今天挺热的。”

“三伏天是这样的,”她对这转移注意的寒暄求之不得,笑了一下,顺势道,“我一会儿让人放点冰盆去你那里。我记得阿越也怕热,让她有空来我院里吧,那边阴凉点。”

吕布点点头,大概是想起吕越,脸上浮现出一点微妙的笑容,又像生气又像无奈,他道:“我替那小鬼谢过主公了。”

秦楚刚想摆手,便看见吕布兀自挽起了袖子,抬手擦了把汗。

借着午后明媚到有些耀眼的日光,秦楚眼睁睁地看见他挽起衣袖后,小麦色的小臂内侧,一处深深的牙印显现在上面——

与孙策郭嘉身上那块长得一模一样。

秦楚不自觉后退一步,见鬼似的抬头看了眼吕布,又低头看了眼自己。

良久,她又把午睡的系统从意识里拖了出来,垮着脸问:“我这身体真的是人吧?”

系统揉了揉眼,糊里糊涂道:“当然了,咱们又不是在仙侠志异小说。怎么了?”

“……我怕我是狼人,每天半夜出去咬人。”

系统:“哈哈,你真幽默。”

秦楚:“我是认真的。”

吕布不知道她心里翻江倒海的震惊,注意到她的视线,居然还相当客气地笑了一笑,那张黑不溜湫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点红晕——如果另一位主角不是她自己,秦楚大概会对“吕布脸红”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可惜那种不妙的预感再一次充斥了她的内心,让大将军无暇顾及此事。

紧接着,她听到吕布慢吞吞的声音。像是斟酌了片刻,他安慰道:“我知道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秦楚:“……”

秦楚:“什么意思?”

吕布给了她一个“懂的都懂”的微笑,意味深长到宛如郭嘉附体。

秦楚:“……”我不太懂。

她刚想追问,却见廊下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交谈着走过来。她警惕地转头看去,原来是辛宪英和蔡琰。

蔡琰似乎是刚刚注意到她,弯了弯眼,心情不错地冲着她和吕布挥了挥手:

“主公,吕将军,下午好啊。”

秦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也懒得再管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颜色了,对着蔡琰与辛宪英各自点了点头,道:“下午——”

然而她的问候到底没有送出去。

因为就在视线投向蔡琰的那一刻,秦楚那倒霉的超清视力,又相当不客气地把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传递给了她,秦楚眼尖地看见蔡琰的左手指尖、辛宪英的右手指尖,各自有一圈红红的痕迹。

那声“下午好”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她挤出来的笑容几乎是僵在了脸上,快要和她对自己的信任一起风化了。

在抛开“是我干的吗”这难以确信的问题之后,她内心的困惑已经历了从“我是真的人吗”到“我真的是人吗”的巨大转变,最终百转千回地退回到了原点。

她想:“我是在做梦吗?”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她对自己的怀疑攀至顶峰时,廊外又恰好不好地路过了一个少年马超。

少年马超瞅了眼面面相觑的四人,最终转头看向秦楚:“咦,主公在这儿啊。孙将军和郭祭酒在寻你呢。”

秦楚千年僵尸似的转过头,整个人呆滞成了一根亭亭玉立的木头人。她不抱希望地扫了眼马超,果不其然在他……脸上,看到一圈牙印。

她恐怕真的要晕了。

“主公?”

“……主公?”

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她的额头。秦楚一惊,骤然睁眼,便看见荀彧默默收回了手。

“终于醒了,”他像是松了口气,浅浅的熏香被穿堂风送入了房内。荀彧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对着脸色空白的秦楚微笑了一下,“主公睡梦中一直流冷汗,却始终不睁眼……军医说是魇住了,所幸现在好了。主公现在感觉如何?”

“不如何,”秦楚苍白着脸,看了眼平静的居室,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她摇摇头,低声道,“似乎做了个噩梦。”

荀彧递给她一块手帕,跪坐在她的床榻边,闻言一蹙眉,似乎也有些忧心,到底没有问出口。

秦楚对他笑了下,接过手帕,道了声谢:“我无妨,只是——”

然而很快地,她笑不出来了。

就在荀彧广袖外露出的那小截白皙手腕上,有一圈泛红的咬痕。

第125章第一百二十二章

纪灵究竟是什么水平的将领,他们心里都没底。

袁术虽然才能有限,毕竟也是世家名门的嫡子,手中资源远胜孔伷之流,他麾下的“大将”,自然也不容小觑。

依照演义所说,纪灵是能与关羽周旋三十回合不落败象的武将,可是在袁军动乱时,此人不到十回又被张飞斩于马下,可见他并不是什么沉稳有谋的将领。

可惜秦楚不在阳翟,无法借着这点预判选择合适的应对方式,而孙策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只能将目光投向荀彧,指望着他拿个章程。

荀彧却没有先管纪灵,反而看着那将士,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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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也在吗?”

那士兵先是一愣,随即便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忙道:

“是,纪灵搦战前,对身边的黄衣男子态度恭敬称‘主公’,应当就是袁术了。”

孙策“啊”了一声,下意识转过头,透过镂空的窗户望了眼室外,遥遥看见了耸立在外的阳翟城墙。他心想:“袁术居然还在呢。”

从抵达阳翟到现在,袁术没有露过一次面,即使是士兵安寨扎营,也都是麾下武将代为监察的。孙策虽然不擅谋划,却也不是真的缺心眼,多少也留意了一阵袁术的动静,猜测他或许不在阳翟。

此时确认了他在此地,倒也是件好事。孙策刚想开口,便看见荀彧神色略微缓和了些,似乎是笑了一下:“不在荆州就好。”

袁术是从荆州借道绕过来的……如果他这时候还留在荆州,那么刘表的立场就很难说了。

荀彧低头起身,短暂地将自己思索的神色敛下,对着孙策一点头:“先去城楼看看吧。”

阳翟的城楼比长葛略高三尺,是六年前黄巾动乱时,县令陈佑派人连夜修葺的。那时荀彧为了点少年礼义,勉强做了监军,陪着秦楚往豫州走了一遭,心中亦是忐忑不安,现在想来,也有点恍如隔世了。

当时城门前的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他们几个少年人摆着稚嫩的计谋,居然也击退了敌人。如今六年过去,兵临城下的早已成了反心昭昭的袁氏精兵,而他——

“……治中?”

耳边一阵担忧的唤声拉回了他的思绪,荀彧定了定神,冲那士兵笑了一下:“无妨。”

正这时,城楼下的纪灵又举起长刀,拍马又走出阵前三步,刀尖直直地指着城楼上的几人,高声叫骂:

“村妇伏楚狼子野心,颍川荀氏助纣为虐,天子时日无多,伏楚死不足惜!吾主匡扶汉室讨伐不臣,今令吾来对阵,还不开城迎击?”

他前面几句话底气略有不足,说到“开城迎击”时,音调陡然抬高,想来自己也不很相信袁公路的立场动机,搦战的那些话自己都信不过。

荀彧是听出来了,孙策倒是没有那么多心眼。只见孙将军眉头一皱,听到“伏楚死不足惜”一句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从周瑜荀彧身上依葫芦画瓢学来的“喜怒不形于色”当即碎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他不是吕布,没冲动到当场发作,只是右手在腰策放下又按上,从剑鞘摸到剑柄,勉力压下心底那点火气,这才转头问道:

“我们迎击吗?”

然而孙策嘴上是好声好气在征询建议,表情却并不怎么和善,仿佛他摇一摇头都罪大恶极似的,想来是年纪还轻,未能学会克制情绪。

他都这副表现了,荀彧也不好再拿什么“以逸待劳”含糊应对——更何况两军到现在未有交锋,此时的确是个试探的机会。

这样想着,他招了招手,对着身旁待命的士兵低声吩咐了两句,看他领命下了城楼,才对着隐忍怒气的孙策点了点头,提醒道:

“袁公路人多势众,伯符对阵时不宜冲动,当心敌军诱敌之计。”

“我知道。”孙策冲他笑了一笑,一把将腰间佩剑从剑鞘抽出。锋利的剑光在白日青空之下闪了又闪,显得少年将军的眸光异常明亮。他道,“治中放心,我有分寸。”

这话刚落下,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拎着剑走下城楼,只留给荀彧一个背影,坚决得堪称凛冽。

……腰脊那样直,竟似当年的秦楚。

“杀——!”

“冲上去!退者死!”

“儿郎们,随我上前!”

在阳翟的驻兵堪堪列好军阵时,长葛城外已是呼声阵阵,沸反盈天。

当年秦楚自请前往西凉,花了整整六年,在边境的风刀霜剑里亲手磨砺出一支破釜沉舟的金城军,排除那些投机取巧出来的蜗角虚名,这支攻无不克的军队才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而这把利刃也从来不让人失望。

她伸手一拦,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前方,反手再拨,将那不知死活的豫州军挑下马去。耳边喝声震天,她在腥气扑鼻的夏风里感觉到自己沸腾澎湃的血液。

大概有些人天生流着乱世的血,就像她分明知道自己应当“为万世开太平”,可策马奔驰于战场时,总是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整整九天,”秦楚努力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兴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身侧将士们拍马向前,刀剑碰撞,心道,“对峙整整九天,这是第二次正面交锋。”

第一次交手是在六天之前,孔伷带兵夜袭,丁斐绕路后方,试图通过刘凡残留的人手,与城中士兵里应外合,被辛宪英埋伏的人手抓个正着,仓皇逃离后,沉寂到现在。

在这沉寂的六天里,秦楚已对孔伷营中的情况了解了七/八,确认其空有人数为倚仗,手下人才却极为匮乏。

所谓“千军易买,一将难求”,如今豫州内部分裂四散,孔伷就算咬牙组织起一批堪用的士兵,到底难以寻到合适的帅将。且不提他自己的水平如何,就论他那位兼任领帅与谋士的兵曹丁斐,能力也格外有限。

在这样的前提下,孔伷那五万人便显得不足为惧了。

根据辛宪英的计策,此战应速战速决,趁其不备进行突袭,在敌军反应过来之前收兵,才能达成“动摇军心”的目的。金城军刀剑锋利,敌军受挫后有可能拔寨撤后,若能骗过孔伷,将他们逼到丛林附近下寨,便可依照地势火攻,一举歼敌。

秦楚不自觉地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将原定的计划在脑中飞速地过了两遍,手中也未停止动作,银枪挥扫过去,将前赴后继的敌军击下马去。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此地距城门大约四十里,正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是鸣金收兵的最佳时机。

紧接着,就像是响应她一般,四十里之外的长葛城忽然传来一声悠长响亮的锣鼓声,振聋发聩地从遥远的城楼穿透过来。

“锵——”

秦楚当即将各路思绪放过原处,毫不犹豫举起长/枪,下达收兵的指令。

“退!!”

士兵潮水般向后略去,本就措手不及的豫州兵自然不敢上前追敌,就连主帅都茫然了一阵,勒马看着鱼鳞玄甲的金城兵有序后退,一时不知如何下令。

秦楚的目光在周遭绕了两圈,确认过一切如常,提起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回去——这回出击,起码是完成了前半部分“动摇敌心”的任务。

照夜玉狮子抬起前提,长长地嘶鸣一声,甚至不用她下令,便通人性的转过身,准备往回前进。

秦楚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俯身拍了拍白马的鬃毛,却听见它喧嚣里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响鼻,怔了一怔,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心粘腻一片,不知沾上了谁的血。

可惜上战场的人注定与“洁癖”二字无缘,她随手捞过自己的披风,将满手的半新不旧的鲜血往那红布上一糊,狠狠擦了两下,才看见红血之后,自己的手掌上有一道深可见肉的伤口,几乎是皮开肉绽地横陈在上面。

她皱起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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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液,头一次觉得“没有痛觉”也不算什么好事,心中气闷,于是很不客气地把半死不活的少帝从心里的坟场里挖出来鞭尸,心里骂道:“谬种,等我回去就把血条拿回来,你自己死去吧。”

然而还没等大将军在心底编排完皇帝,她便感觉到身后风向的异动,整个人微微一僵,目光中划过一丝寒光。

就在下一秒,她那只看似无力的、鲜血淋漓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握住了长/枪,本能地将它向后一挡——

枪戟相撞。

偷袭那人勒马退了两步,看着秦楚的枪毫不犹豫刺过来,似乎有点惊讶,微微瞪大了眼,又道:“倒是有能耐。”

秦楚冷笑一声,照夜玉狮子应声向前冲了两步,她眼也不眨地抬起头,手中银枪快狠准地扎向了偷袭者的右肩。

那人立马举起长戟,险之又险地挡了回去,表情却好像更加诧异,看了眼她血淋淋的右手,“咦”了一声,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感叹了一句:“你不怕疼吗?”

然而秦异人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生平从未体验过“疼”是个怎样的滋味。

她一松手,长/枪被她向下一压,干脆地从长戟下侧擦了过去,一边刺向那人,一边面无表情道:“你觉得呢?”

第126章第一百二十三章

偷袭的那人结结实实吃了她一枪,反而更加来劲了,眉毛一挑,黑不溜秋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感兴趣”的表情,很是有碍观瞻。

秦楚面色淡然地看了他两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此人满面尘土,除了牙齿和眼白以外都是黑的,唯一能从脸上看出的信息只有“其貌不扬”四个字,实在没必要多看。

可惜他本人还没意识到这点,一面将长戟送出去,一面唠上瘾似的碎碎念道:

“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看来你能做上大将军也不是没理由——嘿,吃我一戟!”

秦楚:“……”什么玩意。

她感觉四周人潮都在向后涌,带出来的金城兵已经退了接近一半,余下那半且战且退,也差不多该放手离开了。

然而人群虽在倒退,她却因眼前这人难以脱身——他嘴上闲言一直不停,动手却并不迟缓,招招都落在致命处,且力量其大,她硬抗不得。

秦楚心中陡然升腾起一股焦灼。她本事再大,战场上也不可能毫发无损,那些伤口大大小小,让她的动作相比以往更加迟滞,哪怕感觉不到疼痛,还是因为血液流失受了影响。

……这下总算不是迁怒了。她忍不住啧了一声,又给皇帝记下两笔,心道:“废物,有你赔给我的那天。”

当时她抽出生命力给刘辩吊着气,虽也预料到今日此景的发生,可临到阵前,到底生出一点身不由己的烦闷出来。

所幸秦楚惯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那点烦闷转瞬即逝,很快便被她当做愤怒的燃料。

她咬了咬牙,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绕着那男人窜了出去,手中陡然加了力气,系着红缨的长/枪寒光一闪,被她毫不犹豫地刺向了那人腰腹,手再一收,便带出了猩红的血液。

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对方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当即伸手捂住了伤口,似乎也没想到她还留有余力。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仰面躲过她扎来的一枪。此人直觉颇为敏锐,在秦楚伸出手、准备给他第三击之前,眼也不眨地拍马向前,狠冲了几步,再次避开她突刺过来一击。

秦楚眼皮一跳,心知此时不能恋战,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把实力不俗的对手抛在了背后。

可是她有心放人一马,对方却未必领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彻底藏入人/流之前,这缺心眼的居然昂起了头,对着秦楚大大方方报了个家门,相当欠揍地喊:“大将军厉害!我叫许褚!”

秦楚:“……嚯。”

她一时不知是否该对这个名字做出反应,毕竟平心而论,此人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更比他的名将身份更让人震撼。

也就这眨眼的工夫,许褚已转身躲入人潮,转瞬消失无踪了。

秦楚神色不变,只是抬眼看了看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很快又低下了头,挥手一拍,照夜玉狮子便向着长葛城的方向飞驰过去。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白马脚下飞快,一路疾驰,带起一阵微腥的风,孔伷丁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担心她留有后手,亦不敢轻易相追。秦楚一身血污,红袍被疾风带得猎猎作响,雪亮的寒光流淌在□□上,面色却异常沉静,乍看如煞星降世,一时竟无人阻拦。

然而就这犹豫片刻的时间,已足够战局尘埃落定了。金城兵一向以她为首,见秦楚退得毫不犹豫,剩下那些且战且退的将士们也都受了武器,奋力拍马回营,潮水似的后退着,转眼战场便空了一半。

秦楚退回到城门之下,回头扫了眼身后,见士兵们已被收拢得差不多,抬起下巴,冲着城楼上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城门便缓缓打开,自内而外将她们迎了进去。

……至此,计策的前半部分才算彻底落实。

这场突袭完整得堪称完美,除了时机上的小小差池之外,折损的兵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多亏了孔伷是个眼高手低的文士。

接下来,就该期待着敌方的反应了。

“主公!”

“大将军!”

这两声呼喊拉回了她的注意力。秦楚抽回思绪,抬眼一看,才发现辛宪英与徐庶已飞快地下了城楼,一左一右地将她围住。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像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感觉到上面古怪的粘腻,神色一动,垂眼便看见满手的淋漓鲜血。

秦楚:“……”

她收回目光,对着二人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半真不假的笑容,神态自若道:“我没事。”

紧接着,在辛宪英和徐庶开口之前,她赶忙低头,做出翻身下马的动作,又借着额前碎发的遮挡,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满手的血迹朝着深色的马鞍上面狠狠一抹——其中还有少部分沾到了照夜玉狮子的马背上。

白马怒气冲冲地抬起前蹄,一张马脸硬是挤出了人类横眉竖眼的表情,骂骂咧咧地打了两个响鼻。

秦楚从善如流地将右手背到身后,冲着它使了个没人看得懂的眼色,试图通过将军与战马间的“心有灵犀”蒙混过关。

白马看了眼她,转过身,客客气气地将马屁股对朝了大将军。

辛宪英瞥了眼照夜玉狮子,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有些担忧地皱起眉,犹豫片刻,从袖中抽出一块丝质手帕,递了过去:“孔伷兵马众多,主公本可不必涉险……”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秦楚也能猜到是想说什么。

以辛宪英的敏锐,多半也猜到她身上那点不显于人前的力不从心了。只是秦楚毕竟是主公,两人又刚相识不久,此时还是“君子之交”,实在不便多提。

秦楚无声地对她摇了下头,转而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很快敛了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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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庶仍然是一无所察,目光还紧紧地黏在城墙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孔伷那边怎么样了,到底什么时候退。”

“行了。你想去就去,不必跟着我。”

秦楚嘲笑似的看了眼他,抬起左手,干脆利落地朝着徐庶后背招呼了一巴掌,宽宏大量道:“我换身衣服就来,你快滚吧。”

徐庶转头看了眼她,到底没从她那不轻不重的一掌中看出什么来,心里虽然纳闷着她今日的不耐烦,到底也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回城楼观察动静去了。

徐元直虽然刚直敏锐,到底经验有限,沉稳不足,满心记挂着敌军的动向,自然注意不到她的异样。

秦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暗自舒了口气,侧过头看了眼辛宪英:“宪英若有要事,也可先去处理。”

可辛宪英毕竟不是徐庶,闻言只是摇摇头,道:“容无事。”

于是一路沉默地跟着秦楚进了治所。

自之前刘凡内应之事发生后,治所的县吏全部被替换成了秦楚的金城军,此时又正值战后,是最忙碌的时候,治所的庭院便更显安静,只有夏蝉伏在树干上,不长眼色地喧闹着。

走到居室门口时,辛宪英一抿唇,终于开了口:“主公这样,是担心军心动摇吗?”

她这话问得有些唐突,秦楚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是指上战场又隐藏伤势的事情。然而这问题太过复杂,她也不好直说自己死不了,只能委婉道:“也算是吧。”

“我军虽然人少,却有城池作为倚靠,豫州军又是那样的……”辛宪英顿了顿,也没好意思当场骂孔伷废物,只好含糊跳过了这句形容,轻声道,“就算您没有下城亲征,将士们也一定会凯旋的。”

她规劝得当真是委婉至极,秦楚看了眼她平淡却真诚的目光,眼皮一跳,那句“亲自下场稳赚不赔”卡在喉咙中,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她笑了一笑:

“或许是凉州带来的习惯吧。”

辛宪英迟疑了片刻,又道:“阳翟三万将士留守,又有荀治中与孙将军坐镇,您……”

她果然看出来了。

“果然瞒不过你。”秦楚笑着摇了摇头。她伸手拉开绢门,径自走进居室,坦然道,“我的确有‘早日结束此战、折回阳翟营救’的想法,可我也知道战事是急不得的。宪英想说的,我都明白。”

门口的木柜上散乱地扔着几条红发带,秦楚瞥了眼桌面,随手抓了一根,便就着它胡乱束起黑发。

去年大朝会上,她拿佩剑把长发削去七/八,现在也不过长到肩下一点。原来那根发绳大约是丢在了战场,她一路散着头发进了居室,后颈闷出点细汗,这时才觉得清爽了些。

“上战场是习惯,并不是冲动。”她说,“我虽然担忧阳翟,但也不会给袁术围魏救赵的机会,宪英不必担心。”

身后忽然没了声音。

秦楚没等到她的回答,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还未对上辛宪英的双眼,便听见身后女子微微拔高的声音,竟带着一点难得的恐慌:

“主公,你的后颈!”

秦楚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过去。

……满手的粘腻温热。

都是她的血。

第127章第一百二十四章

这满后颈的血从何而来,秦楚已经懒得思考了。

去年她将二成生命力分摊给少帝,借着系统吊住了他一口气,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披挂上阵,今日一战下来,才知道刘辩占了多大的便宜。

换作以前,她可从来不会带着伤回来。

尽管心里已经把少帝戳成了筛子,秦楚面上表现得倒还从容。她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血迹斑斑的深色外袍,随手扔到一旁,又从衣杆上抓来件洗净的里衣,拎起墙角的剑划了一划,便裁出条长布来。这歪歪斜斜的白布条被她一圈一圈、乱七八糟地缠到了脖子上,远远看去醒目得很,简直像个不得善终的吊死鬼。

辛宪英:“……”

辛家娘子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看见如此狂野的急救方法。

辛宪英眼皮一跳,看了眼面色如常的秦楚,目光在她脸上逗留片刻,又转向了秦楚脖颈间的白布。

她沉默片刻,终于像是不忍直视似的移开了目光,诚恳道:“我还是去请军医吧。”

秦楚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小伤而已,看着严重,其实不碍事——哎,宪英,那里还有条布,你替我包扎下右手吧。”

她说着,冲辛宪英摊开了手掌。

那只手并不宽阔,甚至比辛宪英自己的都要小一圈,秀气得可以去绣花,可五指上又布满了细碎伤痕。那些薄茧几乎是纵横在这只手上,衬着掌心那道狰狞的新鲜伤口,几乎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她心中狠狠一跳。

“主公……”

“怎么?”

辛宪英住了口。

她刚想开口问她疼不疼,又觉得没有必要。她自己亦是女子,自然清楚这条道路的艰难,秦楚既然能站到这样的高位,怎么可能不痛呢?

秦楚见她开了个口,又忽然哑了声,心中也有些莫名。

依照她弟弟的说法,辛宪英分明不是个冷漠的人,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异常沉默,也不知是为何。

这些念头在她心里拐了几个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被收拢道到角落里。

她心道:“算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又何必多问呢。”

这样想着,秦楚又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冲着她眨了眨眼:“怎么?你觉得严重吗?先包扎起来吧,若是血还止不住,我就去看军医。”

话说到这种地步,辛宪英也不好再劝了。她听着秦楚的指示,取来了方才没用完的布条,捏着她微湿的指尖,另一只手绷起白布,小心翼翼地绕着伤口绑了个结。

可惜秦楚天生是个不怕痛的,就算辛宪英在她手心上撒把盐,她都未必能皱一下眉,实在察觉不到这份妥帖。

就在辛宪英起身绕到她身后,准备伸手将她颈项那圈难登大雅之堂的“白绫”拆下重扎时,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传话的士兵脚步匆忙,步伐与聒噪的蝉鸣几乎形成了同调。秦楚眉心一动,察觉到屋外有人,当即绷紧了脊背。少顷,便听见绢门被叩响的声音:

“主公,孔伷那边有动静了!”

“什么?”她当即站起身来,辛宪英微凉的手指从她后颈一擦而过,秦楚余光里看见她后退一步,与自己一同看向门外。

秦楚:“进来,你说清楚点。”

那士兵不敢废话,一拉绢门,便看见秦楚披了件红袍,抱臂看着门外。她手上颈各绕了上一圈白布,还有红褐的血迹从里往外渗,神色却分外平静,让人揣测不出喜怒。

这是上位者特有的气态。

士兵被她睨了一眼,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汇报:

“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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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徐先生的吩咐,我军又派出小队从侧方突袭以虚张声势,不久前刚回来。徐先生让属下带话:‘孔伷开始撤军了。请主公尽快回来,以防错过时机’。”

秦楚一点头:“我明白了。还有其他的吗?”

士兵犹豫片刻,又道:“先生还说,‘有伤快治’。”

她笑了下,眉目微微舒展开来,好像是啧了一声,道:“行,我马上去。”

那将士得了回话,朝她抱拳行礼,很快转身离开了。

这一战带足了人马,又是秦楚趁豫州军守备松懈亲自领兵的,效果出奇的好。除此以外,留守城楼的徐庶也颇机变,尽管职位不高,可以抽调的士兵有限,还是派出一小队轻骑,虚虚实实地吓了孔伷一着,就如压在豫州军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把他们唬得撤了军。

实在是顺利过头了。

秦楚这样想着,又将披在身上的外袍穿好,低头整了整腰封,远远瞥了眼铜镜,勉强看出了点人模人样的端倪,便很是心宽地放下了对“仪容仪表”的要求,不想再管了。

她看了眼辛宪英:“宪英与我一起吗?”

“是,”辛宪英对她一拱手,恭敬道,“我与主公一道。”

……

城楼上陡然响起三声号角,拖得低沉而悠长,久远的尾音伴着豫州无名山头的落日缓缓落下,天色黯淡下去。

孙策抬剑挡住纪灵一刀,被他透过长刀使出的惊人气力震得微微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他余光里看到了阳翟城楼,有人在吹角。

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陡然卸了气力,拍马后退两步,反手再刺过去。

纪灵险伶伶地挡过他的剑,斜眼看着孙策,露出一个略带傲慢的微笑,口中评道:“还太年轻。”

下一秒,他便驭马冲上前,长刀一横,在孙策小腿上飞快地划过去。孙策疾退几步,到底吃下他小半刀,小腿顿时渗出鲜红的血液。

纪灵不以为意地收起刀,偏头看了眼背后的主帅,似乎是看到身后人打的手势,于是很快转了回来,不太情愿地拔高了音量,宣布:

“天黑了,明天再战。”

他说完并不抬眼看孙策,对着身后裨将挥了下手,又抛下一句“伏异人不过如此”,便驭马向后,退回了军营。

孙策皱起眉,目送他转身回营,这才驾马转身。

裨将立刻迎上来,紧张地看了眼他的小腿:“将军还好吗?!”

“不碍事,”他随手摸了一把沾了血的褐衣,感觉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摇了摇头,嘴角居然挂上一丝得意的笑。他依着纪灵方才的模样,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这人外厉内荏,气力挺大,心性倒是不怎么样。”

裨将“啊”了一声,觑了眼他小腿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天色已晚,将军回城再与治中说吧。”

孙策点了点头:“也是,走吧。”

荀彧在上阵前还叮嘱他说“不宜冲动”,没想到真正冲动的是袁术手下那个纪灵——此人仗着身上有点力气,又看孙策年轻,心已经飘到不知哪里去了,反到让他心里升起点宽慰。

“袁术兵马虽然多,‘大将’的水平却不怎么样啊,”孙策苦中作乐地想,“靠着城池再拖一拖,万一能等来援军呢?”

他一边想,一边忍着腿伤爬上城楼,还未多走几步,便看见荀彧走上前:“伯符辛苦了。”

孙策笑着摆了下手,毫不客气地坐在士兵端来的马扎上,一边将粘在腿伤上的布料撕开,卷起裤腿,一边斟酌着评价:

“纪灵实力还行,就是……唔,浮躁了点。我不过稍微退让了下,他就想也不想地冲上来追,似乎脑子不太清爽,回营之前还要嘲讽两句。”

荀彧一垂眼,思索似的看了眼郊野密密麻麻的敌军大营。

少顷,他道:“伯符接下来几日亦可照此行事。”

“治中的意思是?”

“袁公路妄自尊大而另立天子,麾下将士同样傲慢少谋。我军人数不足,若能通过长期示弱来降低敌军防范之心,或许可以撑到主公援军到来,届时再重创他们。”

孙策满脸受教地点了点头,消化半刻,又颇为笃学地追问道:“治中说‘主公援军到来’,难道是觉得长葛快拿下了吗?”

荀彧微微颔首:“据长葛的消息来看,也快了。孔伷手下无人可用,自己亦非良才,城郊附近又多山林,倘若运用得当,可借火以……”

“治中!”

他的解释忽然被人高声打断了。

孙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把那不轻不重地腿伤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地马扎上站起身,远远便看见个银铁鳞甲从另一头疾步奔来,手中攥着一封轻飘飘的竹纸信。

荀彧脸色骤然一变,当即上前两步,看着那士兵脸色苍白地低头跪地,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不必行礼,这信是?”

秦楚的金城军只穿黑甲,无论是阳翟还是长葛,都没有“银甲军”的存在。既然如此,这士兵只可能是从北边来的。

然而眼下的情况,无论是雒阳还是司州,有信传到这里,都不会是好事。

“末将是雒阳郭祭酒派来的,”银甲兵飞快道,“前几日司州有些异动,周将军遣人回雒阳报了情况,祭酒收到后便又写了一封,令末将星野送往阳翟。”

荀彧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了缓神色,对那信使一点头,道了声“有劳”,便接过了竹纸信,眼也不眨地拆开了信封。

“有人在试探司州防御,当心袁本初。”

郭嘉下笔极其潦草,最后几字的墨迹甚至还有些晕染,却看得他心中一沉。有那么一瞬间,荀彧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袁绍袁术虽不齐心,两人之间毕竟有条名为血缘的线。

如果他们私下有过往来,那便真是……前狼后虎了。

第128章第一百二十五章

之后一连几天,战况都如第一日般松弛而紧张。

袁术本就不是沉稳的人,这回却表现出了一种反常的沉稳,每日只派将士上阵搦战,却从来不安排士兵大举进攻,野猫戏耍灰鼠一般,带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敌众我寡,在这种情况下,阳翟士兵要承担的心理压力就更大了。

如今局势紧张,郭嘉又是心思慎密之人,能将这封信送往阳翟,就说明二袁有交一事绝非空穴来风。

此事一旦发生,后果远比“扰乱军心”严重得多,因此荀彧也没法再管长葛的战况如何了,当即派士兵赶往长葛,将情况向秦楚禀明。

可是转眼五日过去,信使还没有回来,已经是非常反常的事情了。

荀彧心中不安,也知道此时不能露怯,只能一闭眼,不动声色地压下那些忐忑,将视线放回到城下搦战的纪灵身上。

这位袁家将军颇有点遇弱则强的意思,连着叫了五天的门,愣是没把孙策叫下来第二次,心里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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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不满,于是骂起来便更加大声:

“村妇伏楚狼子野心,颍川荀氏助纣为虐,天子时日无多,伏楚死不足惜!”

荀彧:“……”

身后的亲兵见荀彧面色有异,还以为他是在为纪灵与那十万大军而忧虑,也苦着脸望城楼下看了一眼,踌躇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治中,此人在城下叫了这么多天,我们……”

五天的时间,的确已经够久了。秦楚的回信迟迟不来,如果再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荀彧微微蹙起眉,思绪在脑中转了几回,最终一抿唇,转向亲兵:“去唤孙将军过来。”

“不劳治中传唤了。”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孙策大步走到他身边,似乎并不太为眼前的情况而烦恼,反而笑道,“我刚还在想,纪灵都开始把五天前的废话拿出来背了,我们也该出击了——治中,你觉得呢?之前的诱敌之计还作数吗?”

荀彧缓缓展眉,被他的轻松感染了少许,也对着孙策礼貌笑了笑,颔首道:“自然。诱敌主军还得请伯符带领,突袭的小队可埋伏于城郊芦苇丛中,就请……”

孙策:“刘玄德如何?”

荀彧目光一凝:“为何?”

“前几天他跟我说的。他说自己有抗击黄巾的经验,希望下回搦战时当我裨将,和袁术的其他将领战上一回。”

刘备是秦楚亲自应下收编的人,两个义兄弟还在司州驻着,他自己却总出不了头,也难怪着急。

考虑到关羽张飞二人在司州的位置,刘备的要求的确不好轻易推拒。

荀彧面不改色地点头:“好,就按伯符所说,请他领精兵二千隐在南方芦苇丛,彧自领三千人,在北林埋伏。”

孙策一愣:“等等,你……”

“守城自有其他将军来做。”荀彧看了眼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话语中隐约透着安抚,眼神却相当平静,“我心中已有了人选,伯符不必忧心。”

他一边说,一边拂了下衣袍,转身准备离开。

孙策脚下一动,刚想叫住他,不知怎地,又住了口。

他当然不是为了“城门谁守”而紧张。在提到刘备之前,荀彧心中一定有率领伏军的其他人选,而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上场,这一点孙策再迟钝都看得出来。

荀彧身为谋士,站在城楼上指挥也就罢了,直接带着士兵上场就真的太奇怪了——他是不相信刘备,还是根本不相信这场战斗本身?

他在担心什么?

“……将军?”

士兵的一声呼唤拉回了他的思绪。孙策这才回过神,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毫无由来的猜测抛之脑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笑了一声:“行了,我们也去准备吧。”

……

“伏楚无耻,尔等助纣为虐、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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