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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71(第三卷开始+7w营养液加更)^^……

这是中平四年的八月。

也是郭嘉决定起身前往乐平的时间门。

也便是在这个季节,戏志才才能在信中写——

我们这边山上的薯蓣又成熟了,可惜我今日已经吃饱了,只能明天再来做糕吃。

不过说来,考虑到薯蓣对地力的损耗,加之乐平这两年间门又新增了户口开辟出每户种植的农田,这其实是在原本两年种植计划之外延续出的一年。

乔琰其实也没打算种出第四年去,偏偏在戏志才的笔下就成了现在这么个样子。

她可不知道这位谋士好手又干出了这种刺激人的事情。

毕竟除却他寄往洛阳的书信要当做禁足乐平期间门的政治武器之外,他写给在野友人的书信都是私人的东西,她是不会过问的。

乔琰也不知道他还在持续他的美食美酒钓鱼大业,甚至还真在这时候钓上了条大鱼来。

颍川士人之间门的关系网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他们传递于彼此的消息让他们对主公的评价形成了一种扩散新闻,像是丢进了朋友圈的私人招聘。

当然戏志才的这种日记杂谈让这种招聘显得格外不正经,也格外欠打就是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在给颍川好友传递一个信号,乐平甚好,我很满意,有意者速来。

不过郭嘉觉得他不是被钓上的,没有必要听到这点消息就决定好自己往后的去留。

说句不好听的,乐平这么小一地方,纵然有乔琰舍身夺权刺史平复蝗灾的美名,那也只是一县之地而已,放一个戏志才在那里已经算是屈才了,再加他一个算是个怎么回事?

即便他还年岁不大,但对时势的判断和智计的定夺这种事情,到了这个年纪也能看出个大概来的,否则荀彧也不会如此年轻就得到何颙给出的“王佐之才”评价。

当然,他更不是为了那一口吃的一口喝的,才会想要去乐平看看。

用稍微正式一点的说法,他是去考察的。

用稍微私下里一点的说法,就像他跟荀彧说的那样:“今岁动荡不安,正是居安思危之时,彼乐享田园,着实奇怪,我往之一观。”

荀彧没打算劝阻他。

如今又还没到刘宏驾崩后的混乱割据局面,确实也只是到了“动荡不安”的地步而已,如郭嘉所说只是去看一看,去的还是天子亲封的乐平侯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什么选择失当。

算起来荀彧对于乔琰这个同样得到过“王佐之才”的人,确实也有几分好奇。

他还未到出仕之时,对方却已经在乐平,或者说是在并州做出了实打实的成绩。

既然郭嘉打算去乐平看看,那么他或许也能从而得知,在脱离开戏志才对乔琰的种种褒奖溢美之词后,这位乐平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今岁的种种动乱也并未影响到从洛阳往乐平的这条路,郭嘉若是要去,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安全问题。

若只是去乐平走个来回,也姑且可以当做是去游学了。

在目送郭嘉离去后,他合上书卷也不由叹了口气。

中平四年元月的又一次大赦天下,显然并没能让这些四方的乱贼有任何消停的迹象。

二月的荥阳乱贼杀中牟令一事,仿佛是拉开了这乱象的序幕。

四月里,先前被张温击败的凉州贼卷土重来,凉州刺史耿鄙不顾傅燮的劝阻,非要领兵出战,却被韩遂击败。

韩遂此时吞并了边章和北宫伯玉的队伍,联手陇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黄衍,兴兵屯于金城,聚集数十万之众,以至于在大军胁迫下,逃亡之中的耿鄙为别驾所杀。

韩遂随即联合汉阳人王国,进军包围汉阳。

凉州汉阳太守,正是当年皇甫嵩的部将,也是决意绝不放弃凉州的傅燮。

傅燮孤军守城,如何有可能是合并而来的凉州贼的对手。

彼时北地郡数千匈奴骑兵同在韩遂的队伍之中,因感念傅燮为人正直,请他出城投降,将他送回家乡,但被傅燮以“圣达节,次守节”之言拒绝。

而后,傅燮战死于汉阳冀县,傅燮之子傅干被主簿杨会突围带走,自此不知所踪。

这大汉终究是又少了一名悍将。

六月,渔阳张纯和张举起兵反叛,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护乌桓校尉全部阵亡,张举甚至自称为天子,进犯幽州、冀州。

朝廷左右腾挪人手不足,调集并州南匈奴部从前往冀州作战。

而北地各州战事频频的处境中,反倒是这并州,大约是因为周遭的山岭庇护,尚可算是太平。

只是不知道这种太平能维系多久。

荀彧想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

目前战火烧到了三辅的边缘,倒还没到颍川境内,但也正如郭嘉所说,此正多事之秋,纵然安坐屋中读书也难以真正平静下心绪来。

那么,戏志才又真能如他信中所描绘的这样,在这名为乐平的地方安乐度日吗?

郭嘉就是抱着这个问题踏上的北上行程。

自颍川北上,他先往洛阳走了一趟。

戏志才是个老促狭鬼,那郭嘉也不是个正经性子。

很难说这两个人在来回的书信中到底是在互相伤害还是在打磨笔力,总之郭嘉一边想着戏志才先前寄来的那封信,一边在洛阳给他挑了个礼物。

给他在洛阳当了两天地陪的何颙看着郭嘉选定的礼物陷入了沉默。

“你真要带着此物去见戏志才?”何颙指了指郭嘉手中的一把鸡毛,神情复杂。

“周礼云,士相见,冬用雉,夏用腒。”郭嘉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此举还是挺有理有据的。

周礼之中说,士人相见,尤其是挚友,冬天就带活鸡,夏天呢就带杀了之后腌制好的鸡,可是他要抵达乐平的时候正是秋天,这该怎么办呢?

那想想这礼物从冬天到夏天的过渡差不多也就是这一把鸡毛了。

他这是严格按照士人礼节来的,甚至还是专程前来洛阳采买的,可谓是礼轻情意重了。

想想这“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说法,他大老远按照士人礼仪带了这么一把鸡毛过来,戏志才还得好酒好饭地招待他才对。

郭嘉一边将京城出产的鸡毛打包,一边跟随着一支从洛阳往并州走的商队继续北上。

只是在离开洛阳的时候他又朝着洛阳北郭回望了一眼,在看起来有些嬉皮笑脸的年轻面容上闪过一缕沉思。

三辅寇关的紧迫战事,好像因为先前黄巾之乱时候八关紧锁带来的防御效果,而让这洛阳城里,依然好一派自欺欺人的太平。

他离开洛阳之时正是九月初,刘宏又发布了一条旨意,先在洛阳城内传了开来。

这条指令在此前并不少见,叫做【令天下系囚罪未决,入缣赎。】1

这是在刘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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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期间门第七次实行这条律令。

也就是让如今在囚牢中的未决犯,可以用缣来将自己赎买出来。

若是放在其他时间门用来彰显天子宽仁或许可行,但在如今这个时间门点,却多少显得有些微妙。

凉州、冀州、幽州、豫州各地兴起的叛乱面前,在未曾将敌方一战击退的情况下,反而中央先发布了对囚徒的赦免旨意,只会让人觉得中央可欺而已。

这不是个还处在手腕强硬状态的大汉做得出来的决定……

郭嘉刚想到这里,忽然被身边的商队领头拍了拍肩膀,“别看了,第一次出远门吧?”

这么个看起来衣衫单薄的少年人在队伍中,虽然他也没比其他托庇于商队一道行路的多花多少钱,但人长得体面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说此时他就得到了些关照。

尤其是在他朝着洛阳回望的时候,毕竟也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乃是那些个家国大事,只以为他是对离开颇有不舍。

但还等着用鸡毛礼去惊艳一下戏志才的郭嘉怎么会对离开洛阳有任何留恋的情绪。

他收回了目光回道:“劳您关照,并非是第一次出门,我也并非洛阳人士,不过是因为友人在城头送别,想再回头看一眼罢了。”

这理由说出来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反正这北郭方向还有一片里坊,才是那邙山山道,远远看去也瞧不出到底是有人在那边走动,还是确如郭嘉所说有人在为他送别,故而让他回望一看。

他旋即又跟这商队领头的攀谈了起来,也让对方将先前的话题给抛在了脑后。

让他有些觉得巧合的是,这商队领头的提起,队中有一位商人竟是打算往乐平去的。

为了听听旁人对乐平的想法,郭嘉当即以自己打算要去乐平探亲为由,找上了那人交流交流。

见郭嘉年纪小,加之也有着共同的目的地,难保他有亲人在那儿不能帮上自己的忙,这商人便也没隐瞒他的想法,在夜晚宿营之时,两人对着火堆聊了起来。

“乐平这地方前几年还是个小县,自从有了乐平侯,在并州的地位便大有不同了。”

秋日的夜间门温差让这商人又往火堆边上挪了挪,这才继续说道:“算起来在那地方的新鲜玩意还真不少,只可惜大多是跟并州大族合作的,比如说楮皮衣,听来像是先有了个人献给王氏配方,最终交给了唐氏,选择了乐平来制作,但这听听也就算了。”

“只怕这正是那位乔侯的杰作。”

郭嘉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异彩,他意识到眼前这位商人的眼光显然并不寻常,“这是何意?”

“从头到脚的包揽能给唐氏赢来更多的利益和名声,我们做买卖的最明白什么叫做锱铢必较,除非这利益的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他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楮皮衣这买卖价格上限便在这里,我没打算做这个。”

“那您想做的是乐平侯纸的买卖?”郭嘉问道。

“也不是。”这人认真摇了摇头,“如今时局动荡,即便乐平侯纸比之蔡侯纸要更难破损,交易的数额也依然有限。我要做个更有意思些的买卖。”

他指了指他们扎营之地附近的溪流,问道:“你以为捕捞水中鱼类的收益一年有多少?”

郭嘉想了想回道:“这得看是在何处,若只是北地溪流之间门捕捞,能维持生计便差不多了,但若是临海之地,大江大河之畔,募渔民为人手,许是个大买卖。”

这一口徐州口音的商人合掌一拍,笑道:“正是如此,但寻常捕捞垂钓,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可这乐平弄出了点新花样。”

“我这人好酒,前些日子让人往乐平采买了些葛藟甜酒,派出去采购的人回来告诉我,他见到那乐平近来督办酿酒的戏先生垂钓湖上,用的却不是寻常的钓竿。”

听到对方提到的人是戏志才,郭嘉当即稍稍坐正了几分,“何谓不寻常的钓竿。”

商人比划着说道:“寻常的钓竿,竿长如何,绳即从何处起始,若要钓江心之鱼,也得将船开过去,可头顶有船,鱼也往往不来,但那位戏先生所用的钓竿,却很奇怪,我那下属只远远看着没能看个分明,只知这钓竿之上有一轮轴,线被甩出,直到远处水面才坠落。”

他算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说到这里便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若是让我得到此物,在更合适之地用上,必是一笔比楮皮衣更胜的买卖。”

郭嘉虽不是垂钓好手,可对其中奥妙也未尝不能听出个一二。

若真如他所说,能让船不必到江心,也能钓上大鱼,那么家中倘有相关产业,确实是大买卖。

他好奇问道:“郎君将此话说与我听,竟不怕有人会抢先在你前头拿下这买卖吗?”

这商人朗声一笑,“小郎君此话便有些小看我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那乔侯能促成楮皮衣的买卖,在这两年内将薯蓣种植也弄出了些买卖,自去年起又让乐平县民循法养猪,再度发了一笔财,可见她何止是在政事上才华斐然,在买卖行当上也相当成功。这样的人必定会对交易的对象精挑细选,从中选出最优之人。”

“我乃东海麋氏子弟,难道还有人能比我更适合做那钓竿的买卖吗?”

资产上亿,僮仆、食客过万,徐州累世家业豪富,这就是东海麋氏!

郭嘉先前打量对方的气度就觉有些不寻常,如今得到了解释,也自然知晓了其中缘由。

不过没想到麋氏子弟居然会并未带着太多仆从,而是随同商队一道轻车简从而来。

在与对方互通姓名,知晓他名为糜竺后,郭嘉也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糜竺被作为麋氏未来执掌中馈的家主培养,无论是眼界还是气质都不差,他会跟郭嘉坦然来历,也正是因为他从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士子风范,如今得知他确然出自颍川后,便更没必要隐瞒这些小事。

“河东近来有贼寇骚动,屡寇并州边界,若是寻常商队油水不多,许还要好些,可若是我东海麋氏的旗帜一打,你猜那些个贼人会有几人来犯呢?”

见郭嘉似有几分不解,糜竺问道:“你是否在奇怪,为何河东贼不掠小队,反而劫持大商?”

“正是。劫掠小队风险最小,这是必然获利的买卖,何苦非要做更危险的勾当?”

“因为他们每一次劫掠都是在冒险。”糜竺朝着自己的侍从招了招手,那侍从便将一副简易的地图递了过来。“奉孝你看。”

在这地图上勾勒出的是并州,司隶,凉州这一片连缀的地图,河西位于雍凉一带毋庸置疑,而河东则是包括河东郡、平阳郡以及并州的西南这一片,若是跨越太行山脉期间门走的是轵关陉,则必定会经过平阳郡,而后进入并州。

在糜竺所拿出的这张地图上,也正是在这一带做出了标记。

“方今时节,在外跑生意的最怕便是这等山贼匪寇,我自然也是要留意一二的,自今年春末开始,他们便试图通过汾水夹道朝着并州境内侵袭。但好在——”

“同为山贼,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那位乐平侯收拢了黑山贼后将其招募归化,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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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还是乐平县落户的县民,实际上该当叫做黑山军,自河东贼侵入并州后,并州刺史与西河郡太守、太原郡太守以及平阳郡太守商定,并州与司隶边界上由黑山军协助防御。”

“那黑山军的首领褚燕和乐平县尉赵云二人一正一副配合作战,对这群山匪的行动可称了如指掌,以至于河东贼一旦动手,必定遭致围剿。故而他们只能一票肥,赌一把大的。”

郭嘉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这还真是个不到并州来便无法知道的消息。

至于为何这些河东贼在遭逢过了这般的围追堵截之后,还要选择对着过往商队甚至是并州地界的民户动手……

郭嘉并非是那等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清谈之士,自然猜得出其中缘由。

显然除却这种劫掠的路子,对这些人来说也没别的方法可活了。

他心中转圜,却只语气轻松地回道:“照这样说来,嘉倒是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糜竺笑了笑,对郭嘉这种突然闻听有意外情况还能稳如泰山的气度,他实在是很欣赏的,也不知道这位颍川士子前往乐平,所说的什么投奔亲戚到底有多少可信程度。

但显然,这些话在如今的交谈中没有必要问出来。

第二日这一行车马便如乔琰彼时前往并州的路线一般,因要先往晋阳卸货,故而还是走的轵关陉。

郭嘉此前顶多只在兖豫境内游历过,对并州的风土山川景象仅在戏志才的信中看过个一鳞半爪,此刻亲自得见,不免也觉出几分新鲜感来。

糜竺其人庄重雍容之余也不乏幽默,加之他此前没少走南闯北地跑,在此刻与郭嘉并肩策马而行中的交谈里,着实言之有物,让人觉得旅途中乐趣不少。

只是——

两人的运气好像稍微有点不太好。

这商队行过临汾不久,已是黄昏时分,众人便准备下马扎营。

大约是因为白日里行路的顺遂,以至于大伙在此时都稍有几分松懈。

尤其是那几个负责商队安全的扈从,在将马栓系在了树下后,便聚众朝着溪流的方向行去接水。

然而正在他们刚走出这马队的范围七八十步,队伍里的众人又正在将货物卸下,预备将帐篷给支起的时候,却忽有喊杀之声从山坡上传来,正是朝着他们这一群人所在的方向。

郭嘉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数百人组成的山贼队伍从山间门小径急冲而下。

因这周遭正是个缓坡,故而那伙人来势极快,眼看着就要扑到面前。

郭嘉额角一跳。

先前既有糜竺对他的解说,他在看到眼前一幕之时便毫不怀疑,来人正是那些个河东山贼!

而在他与糜竺快速对视一眼中,也足以看出他这判断并未出错。

真是好运气,河东贼来袭!

但这等危机面前,着实没必要去问,为何糜竺所说的河东贼往往不对小商队动手的情况会出现改变,保全住自己才是更为要紧的。

那领头的山贼手中一把环首刀上尤带血迹,凶神恶煞的面容在这黄昏暮色里更显残酷异常。

这便显然不是一伙能给他们发挥游说功夫来保全性命的贼寇!

若真如糜竺所说,在他们的后面始终有一伙人在做出围追堵截行动的当下,他们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快速杀人,而后将货物带走,以保效率。

也几乎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在当先的匪徒冲下山来,与河谷一侧的商队只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那试图与他们打个商量的领队任何一点开口的机会,上来便是一刀。

可怜那领队直接倒了下去,更是被随后下山的河东贼从他的尸体上踩踏了过去。

“动作快一点!”

领头之人朝着这支看起来油水不丰的商队扫视了一圈,心中颇有几分嫌弃的意思,却也知道这是他此时最好的选择。

今日他们之中的另一支队伍被褚燕那厮给盯上了,不得不与他在山中玩起了捉迷藏,却到此时还没能将他给甩掉。

但好在,听说赵云前日返回乐平去了,褚燕又分身乏术,他正可以别管今日这河谷之中所来商队是大是小,先给吞了总没错。

然而这队伍之中倒也不尽然都是坐以待毙之人。

比如糜竺,他虽是跟着小商队在行动,但身边跟随的侍从俱是他从糜氏门客中遴选出的以一当十好手。

而郭嘉,他虽是平生头一遭面对这等场面,却大约是因为胆魄本就过人,在此时所想,并不是他要如何依托于糜竺的侍从,从这动乱中谋求生路,而是——

他要如何拖延住这些山贼的行动。

他目光清明,心思急转,深知此时快速解开捆系在树上的马匹缰绳,骑马而逃,绝不是什么最优解。

因为那些个山贼对此等情况显然有数。

他们在砍杀了那领队后直奔马匹而去,径直砍断了栓系的绳索。

说是说的山贼,可在临近并州地界上不会骑马的着实是少数,他们本身不骑马只是为了行动自如而已,并不妨碍此时已有十数人翻身上马,并一把夺过了马匹侧边悬系着的弓箭。

这也正是那些原本前去取水的人所用的武器!

郭嘉眼见这一幕,也并未露出什么惊惧之色。

他留意到,这一伙山贼中原本佩弓的不过几人而已,而上马持弓的几人在行动中隐约露出了几分生涩来,可见他们充其量也不过是手执利器预防有人逃窜而已,真正负责拼杀的还是那些持刀的山贼。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够有进攻性。

已有第一个试图上马驰骋而去的,被一通乱箭射倒了下来。

他当机立断扣住了腰间门佩囊之中的火石,朝着糜竺靠近后问道:“郎君手下可有擅射之人?”

若论擅射,麋竺自己就可以算是一个,他随身佩戴着的短弓此时正在身边,也可造成些杀伤。

可在此时人人奔走以求从刀下得到一条活路的时候,他们手中握刀还好,若是将弓拿出来,除了让自己成为山贼的头号目标之外并无好处。

郭嘉见麋竺指了指自己,心中有了数,他小声说道,“那么我替郎君制造个机会,我们试试射杀那为首之人。”

杀了为首之人能否将其他人吓退是个未知数,但起码要先将士气给找回来。

这商队确实不大,可也有个一百来人,对方又有所顾虑不能久战的样子,必有反击的可能。

但要制造机会,只能让对方先陷入混乱,起码——

不能让他们继续处在这等乘胜追击的状态下!

他手边可用的东西确实不多,好在贵精不贵多,倒也足够了!

比如说,人不能在此时上马而逃,难道还不能让有几匹还拖着空车的马匹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驱赶吗?

郭嘉心中有了盘算,却也不免在此时心中慨叹,让他这么个与身体强健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人去放火,可着实是有点难为他。

可再怎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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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得去做。

否则若是将小命丟在这连并州都还没正式进入的地方,岂不是等消息传到了乐平,得被戏志才给笑掉了大牙。

他一把捡起了地上的几根枯枝,预备当做个点火的印子,在麋竺示意其中两位侍从跟随他行动后,他当即借着卸下的货箱遮挡飞快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只是他刚把手中的枯枝引燃,预备冲过最后一段距离之时,便忽然听到了另外的一阵马蹄声,也让他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是一种着实有节奏的马蹄声。

比起寻常商队的车马响动,那好像更像是一支军队在疾行之中所发出的响动。

还不等蹄声到近处,已有一道强劲的破空之声径朝此地袭来。

在这一众呼喊拼杀之中,竟然也显得异常分明。

郭嘉从货箱之后探出了个头来,恰见风声蹄声传来的方向,一根结实的白羽翎箭横贯而来,在下一刻准确无误地扎入了那山贼头目的头颅,又自他的眉心猝然穿出。

这是夺命一箭!

其中的精准性与杀伤力也不由令人为之一震。

而这一箭的到来,无疑是昭示着另外一方的势力而来。

在这种强势迫近的宣告中,他紧跟着便看到,第二支白羽箭好像丝毫不曾有任何停滞地便已再度袭来,以同样精准且强横的方式夺去了第二人的性命。

好箭术!

骑射骑射,能同时兼具骑射的本就是如今的少数。

可这两支箭形如信手拈来,又带着何其强势的贯穿力道,足以宣告这到来的骑兵队伍绝不寻常!

那两人的倒地所留出的空当间门,郭嘉朝着这溪流河谷的北边望去。

在马蹄声的渐近里已能看清来人的样子。

自西南方向投来的昏昏日照,将这一支北来劲旅笼罩在一层异常潋滟的光影之中,尤其是为首一人。

也让他得以一眼看到,那竟是个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

少女玄衣箭袖,足蹬窄靴,束发成冠,手握一把重量绝不轻的长弓。

以其随即于飞驰之间门再度挽弓搭箭的架势和弓上白羽箭的特征来看,这正是那先前两支箭的主人!

她眉眼间门恣意飞扬的神采随着弓弦拉紧的一瞬,化为了一抹凝定而锐利之色。

而后收手,箭出!

这一箭射出,将本已提刀朝着一人砍去的山贼当即射倒在地。

仅此三箭,声势尽夺!

更还不等那些个山贼还以箭矢,这支凶悍的骑兵已经冲到了阵前。

郭嘉清楚地瞧见,那玄衣少女一把将长弓挂在了马侧,取而代之握在她手中的乃是两支仅有半截的枪。

可在她提手抛掷之间门,另一手接住的半截回转而来,正拼凑在了一处,形成了一把完整的双尖长枪。

长枪横扫,将几支零散射向她的箭矢扫落在地,也犹自带着那突入而来的狂纵气场,维持着贯穿之势,一把将前方的一名山贼给扎了个对穿。

接连的得手并未让她勒马止步,只是让人听见在马蹄声响中一声清越的声音,在这山谷间门响起,也带着同样不容阻滞的气势——

“乐平乔烨舒在此,河东贼子安敢放肆!”

72.072(一更)其势如火

乐平乔烨舒?

那是乐平侯!

中平二年九月起的禁足敕令,到如今这中平四年的九月,正好两年,确实到了解禁的时候。

但大约谁都不曾料到,两年前箭迫刺史先占声威的乐平侯,会在今时今日,正可以出来走动的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悍然出现。

也或许……

这世上如乔琰这般给自己取字的,当真是心志所抒,绝无可能有取错的!

已早可预料到她能有此等烈火燎原之势!

这把尤其特殊的双尖之枪被扣在她的手中,右手拇指上射御之韘,正是这玄衣铁枪素色之中唯一的一点赤红。

此物又被落日晚霞流照所钟,几如一抹腾升在她指尖的火苗。

在拔枪而出的一瞬,自匪寇身上溅起的血色都难以压过这抹艳色。

下一刻,那一点灼红忽朝另一侧烧去,连带着她所骑乘的并州良驹,与那杆木杆铁尖的长枪一道,正是雷霆复起!

在这等稍显宽敞的山谷谷道之内,数十骑的骑兵足以对数百人众的山贼造成足够的杀伤,更何况还有乔琰先声夺人的三箭,以及这颇有主将身先士卒意味的抢攻作战。

此为破阵之势!

河东贼聚众于白波谷兴起,本就在今年内被乐平侯的下属屡次扼断袭掠并州的计划,对之有些忌惮。

现如今骤然见到褚燕与赵云的领头之人,即便她如今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也并不妨碍他们闻风而觉恐惧胆丧。

自乔琰口中说出的“乐平乔烨舒”五字,更是将她与那乐平奇地捆绑成休戚与共的一体,也分明是另一种先声夺人。

这是放风还是巡猎,又或者是在两年禁足之后以此攻袭之举昭示自己的归来?

这显然并不那么重要。

从郭嘉和麋竺的角度看去,看到的可不只是这位乐平侯表现出的勇武之力,而是——

随着她拨转马头直取山贼之中的人数密集之处,她身后的其余骑兵也随着她左手抬起的发号施令,形成了一组攻伐一体的锋矢。

这不是一人身陷敌众杀进杀出,而分明是一支令行禁止的战骑正在借着先前三箭打出的声势而上!

除却乔琰手中的长枪挑起枪花而来,随后骑兵所用的长刀也一并扬威赫赫。

这双方阵仗之间的鲜明对比,让郭嘉毫不怀疑她这一方必定能胜,故而干脆利落地将手中才点起的火苗又给拍灭了,而是专心看起了这场颇有乘胜追击意思的交战。

他本就是为了考察乔琰的情况而来的。

那么在险死还生后,他当先考虑的却不是什么庆幸,而是想看看这位乐平侯还能拿出何等表现。

她也着实没让他这位观察者失望。

骑兵前阵,距离她最近的数人,也正是其中最堪配弓马娴熟四字的。

故而在入阵之中的驱策挺进的,也恰到好处地分担掉了她所面临的冲撞。

这种巧妙的簇拥让她在这枪出如龙的直击中,比起一人一马的状态更多了攻坚之力。

她也诚然没有浪费这等护持。

若要以真正骑兵精锐的眼光来看,乔琰本人的力量上是有所短缺的。

她既是刚从禁足的状态中放出,也显然没有足够与手下配合杀敌的经验。

以她的年龄更也暂时只能做到凭借锻炼习武,比起寻常十三四的少女身量稍高些的,看起来筋骨更紧实些而已。

可何谓一鼓作气!

此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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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想着避开乐平巡查兵马,一方却是正要借此扬威,双方本就不是一个心态。

现在那气焰更盛的一方还当先造成了足够的杀伤,堪称乌合之众的一方又如何能不在凿击锋芒面前怯步。

即便是那些个先行抢夺了商队马匹的山贼,此时所想的也绝不是策马上前应战,试试能否也反过来来一个斩杀敌首的行为,而是想着借助马匹的速度当先逃命。

只要逃得比其他人更快就行了。

但此种想法,与先前被他们乱箭齐射而下殒命的商贾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方一调转马头,就听到了乔琰的第二次开口。

这一次没有先前那般话多,只有一个字而已。

“弓!”

应声收起刀兵而举弓的并不只有乔琰一人而已,还有与她配合作战的前列骑兵。

弓弦声动,数箭齐发。

下一刻,这些箭矢便已穿透过了策马而逃的贼寇头颅。

而其中尤为醒目的依然是那一支白羽箭。

它保持着此前的精准度,横贯眉心而出,就仿佛先前的提枪斩杀之举完全没让乔琰有任何的手抖。

这弓字与箭出的配合,也更是好一派杀伐果决的配合!

甚至不需乔琰多行发令,在她持弓调转方向,朝着往山坡上奔逃的匪寇指去的时候,那些先前一并出箭的骑兵也与她保持了行动的高度统一。

如此弓箭所指,那些个本已只剩逃命本能的山贼又如何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郭嘉摇了摇头,深觉这双方之间差异悬殊。

可想想这些个山贼在河东区域能有横行本事,大约也不是他们太过无能,而是这位乔侯……

她的表现太过惊人了。

三辩之论,州牧陈说,压制飞蝗——这都是文臣所为。

但河谷截击一战,她所表现出的却是骑战武将的本事。

即便被她的对手给拉了点分数,也该当用本事而不是潜质来形容她的这等表现。

郭嘉再度朝她看去的时候,她手中握着的长枪已经暂时没有了进攻目标,拇指上那一抹流火随着她持枪缓行的状态,也仿佛稍稍安定了几分。

她踢了踢马腹,让其朝着这边遇袭的商队幸存者而来。

先前远望过去,这位乐平侯眉眼如刀的特质鲜明,但在行到近处收敛起了战意后,却更趋于神情骨秀之态,只还有几分威严的上位者气息盘桓在眉目间,与她所握着的长枪末端淋漓血色相映。

她当先朝着麋竺说道:“劳驾看看损失几何。”

所谓鹤立鸡群,望之便知。

她在骑兵队伍中醒目,如麋竺和郭嘉这样的人物,在这慌乱的商队之中也同样醒目。

只不过郭嘉的站位和他手中刚熄灭的树枝,与麋竺这尚在侍从拱卫之中的状态,不难让人看出到底谁跟商人身份更贴近些。

麋竺闻言,朝着她拱手做了个礼,“东海麋子仲,多谢君侯救命之恩。先时在徐州便闻乔侯声名,今日得见,实在名不虚传。”

别说四下里的人群因为乔琰这番举动如何为之惊动,陷入了沉寂,就算是麋竺这等自认举事从容之人,也不免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喟叹。

乔琰的文采几何,政治手段如何,在这一个照面之间难以分辨出来。

但武力却是此时最为直观呈现在麋竺面前的东西。

在并州地界上,不,应该说在如今天下诸地动乱的环境下,这实在是个加分项。

麋竺并非只是个商人。

当做商人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东海麋氏也就必然会成为徐州地界上太守拉拢的对象。

他此前不能理解,为何那位广陵太守会谈乔琰而色变,但如今眼见她这番表现,麋竺却觉得她着实对得起那“雏凤清声,王佐之才”的评价。

——虽然这王佐的武力值好像有点高,颇有那么点若是说不过也能打得过的意思。

不过他心中虽这么想,在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应下了乔琰所说让他核查商队损失的事情。

但在他又做了个礼,起身后朝着商队领队还活着的副手行去的时候,却没留意到身后乔琰朝着他投过来的目光中也有几分诧异之色。

麋竺麋子仲?

这是中平五年徐州黄巾复起,就任徐州刺史的陶谦所委任的徐州别驾从事。

又在陶谦让徐州于刘备后成为刘备的幕僚。

东海麋氏千金之富,在刘备穷困潦倒之中,给予了他绝大的支持。

甚至在刘备妻子为吕布所掳获后,将妹妹给嫁给了刘备,也就是那位麋夫人。

这并不是个一般人物,甚至可以被认为是刘备的重要钱袋子。

倘若是一般的商贾行商到并州,或许还有些可能,但——

为何麋竺会出现在此地?

即便是因为此时还远没到刘备驻扎于徐州的时候,他行到此地的目的也绝不可能太过单纯。

不过此时还不是在意此事的时候。

她将手中的两截三驳枪重新拆分成两截,挂回到后方的系带之中,便听到系统讷讷出声问道:【……你现在是个谋士还是个武将?】

这两年的时间里,她遵照着刘宏的敕命,在乐平闭门思过的时候还好说。

锻炼体质练习箭术枪法,完全可以解释成她在保证自己的心理健康和身体素质发展,在乐平开发那些个钓鱼养猪种植烹饪的行当,也可以找同样的理由。

但前日在赵云返回乐平汇报后,乔琰打着放风的旗号暂代了他的位置,更是在今日打出了这样一战,多少有点不像是个谋士。

她如今的属性面板上,因智力数值始终没自主加过,反而是体质数值通过加点和锻炼的方式提升,武力值也随着枪法箭术骑术的长进而提升,同样看起来不像是个谋士该有的样子——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3】

【体质:74(100),武力:61(100),智力:80(100),气运:65(?)】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7,文物鉴定lv4,箭术lv7,骑马lv6,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3】

【谋士点:14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算起来在乐平的两年,不,应该三年之内,她的谋士点获取和黄巾之乱阶段相比少了太多。

若不是因为先前治理蝗灾一事可算得上是给刘宏这位大汉君主解决了麻烦,也给了刘宏对朝堂插手发难的机会,触发了【协助主公完成一次内部权力平衡】的成就,她甚至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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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得到这多余的40点。

要知道在禁足状态下,她虽然对崔烈提出了不少稳定并州的建议,但在系统查询之下判定,她如今算是关小黑屋状态,除却刘宏本身认可的决策之外,并不能给她做出什么谋士点结算。

好在她如今放出来,正赶在休屠各胡与河东白波贼蠢蠢欲动之时,正是个大捞一笔的好时候。

更好在她的体质数值在系统的协助下提升到如此地步,对她掌握那残山剩水夺命枪和操纵骑射之术大为有利,武力值纵不需要消耗加点也能到今日的状态。

在有下属协同作战的情形下,她力量上的短板也正如众人所见的那样,并没有那么明显。

算起来还可以说是个低配版的多边形战士呢!

但为这长进得意是一回事,现在还是得忽悠过系统的。

她状似朝着清扫战场的自家骑兵看去,实则是对着系统在心中回道:“此为不得已之举。”

“中平五年开始的胡人内侵并州,致使曹魏时期并州的范围已经缩水到了此前的一半,若非梁习到任后实行分化之策,彼时满目疮痍的并州甚至还要更为惨淡,但即便如此,到了这个地步,有些疆土也已经守不住了。”

随后的刘渊入侵,战败司马腾,更是彻底将并州交到了外族人的手中。

“对日后的问鼎之人而言,这并州疆土丢失后收复,必定还需要如梁习这般的文臣谋士定策,与其如此,还不如我现在就先达成这件事。”

“所谓天下顶尖之谋士,必得目光长远,看到远虑,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回事。】系统盘算了一番后觉得按照她这么说倒也没错。

维系领土完整,提前筹谋和胡人之间的战线拉扯,也确实是一个合格的谋士应当做的。

想想它的宿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居然还费心习武,被那两把短/枪的拆分不知道打到了多少次,想起来还挺……挺励志的!

想通了这一点,系统便不打算再问她接下来的计划了,十之八/九都是看起来颇有武将风格的。

如今距离刘宏病逝也还有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也确实可以不必着急选定主公。

它刚想到这里,忽然留意到有人朝着乔琰的方向走了过来,便提醒了她一声。

乔琰回头看去,见朝着她走来的,正是她先前所见那寻觅破贼之策的青年。

大约是因为他此时的年纪正处在少年和青年的交界线上,看起来还颇为无害,只这神容之间的从容洒脱,显示出几分特别来。

而能在此等惊变以及交锋面前保持住这样镇定的神情,甚至寻觅脱身之法,就算他不上前来,乔琰一会儿也是想问问他的身份的。

只是当他开口的时候,说出的这个名字却让乔琰着实意外。

这是个跟麋竺一样,她此前并未料到会出现在并州境内的人物。

他说的是:“颍川郭奉孝,见过君侯。”

73.073(二更+8w营养液加更)乐平……

听到这个名字,乔琰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拇指上的玉韘。

方才郭嘉见到她领军破阵之时,颜色最为鲜明的也正是此物。

这是用于扣住弓弦的工具。

自两年多前开始学习羿射之术后,她便习惯于配戴此物在手,因马上作战的远距离射箭和近距离的长枪作战衔接,在习练枪法之时也将其佩戴着,久而久之也养出了个毛病——

但凡是在思考的时候她便习惯于拨弄此物。

郭嘉郭奉孝……

要将面前还未及冠的青年和曹魏阵营未来的鬼才谋士联系在一处,大约是因为少了点固有印象的东西,稍微有那么点艰难,但许是因为她所见过的少年青年状态的风云人物多了,此时也算是习惯了。

故而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微微一怔后她也只是颔了颔首回道:“我自戏先生那里听过这个名字,阁下是访友而来?”

她说话之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从郭嘉的角度看来,这位先前有若卷挟风雷而来的县侯,在此时方才看起来有些十三四岁的样子,也因仿若闲谈的口吻而多了几分亲和感。

唯独让她显得有些特殊的,是她玄色劲装之上也依然清晰可见的血痕,昭示着先前郭嘉所见的交战并非是个错觉。

但当她的下属恰好在此时跑来,朝着她汇报战况的时候,她稍稍肃然起的几分面色又让她看起来还是那副雷厉风行之态。

只在听到山贼尽数剿灭,而己方不过是有四五人不慎受伤后,她脸上才又浮现出一缕笑容。

访友?

郭嘉思忖着这理由倒也不错。

因为这场意外,乔琰确实猛刷了一波在他这里的印象分。

但能文能武,还是这等统领骑兵队伍的状态,并不意味着她真就能担得起戏志才对她的赞誉。

在那家伙悠闲生活的记录之余,还在信中写道——

朝廷重启州牧,绝不只刘焉、刘虞二人,若增设并州,此位非乔烨舒莫属。

他戏志才没什么平步青云、入朝中任职的本事,但为州牧门下客,争一个谋主的位置,却未尝不可以一试。

这话说得就有点重。

当然郭嘉不至于将戏志才这种话拿出去对外宣扬,但在对乔琰有所评估的事情上,他多少也要跟着拉高一点标准。

故而在乔琰重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除却如麋竺一般再次谢过她的救命之恩,他也当即接着乔琰的话茬说道:“嘉此来的确是为访友。志才于信中屡次提及乐平有好酒,乔侯不会拒绝我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上乐平去吧?”

乔琰笑道,“访友之事何必问我,此前乐平确有一道屏障,不过是让我不得外出罢了,又不是不让人进来,如今连这道屏障也没了,又正是秋收之后的闲暇,不趁着此时往来访友,难道还等着大雪封山时节吗?”

“不过……”乔琰指了指那边的河东白波贼,又道:“奉孝下次想来,还是挑个贼寇被铲除的时候来吧。”

郭嘉听她语气笃定,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竟像是要将河东地界上、自麋竺说来就有些不简单的白波贼给铲除,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来。

但这种话就不必开口问询了,毕竟他是来访友而不是来出谋划策的。

他旋即又听到乔琰调侃道:“说来也是有趣,戏先生来并州游玩之时偶遇云中山山贼,奉孝来此又遇河东贼,算起来,你们也多了个酒桌闲聊的话题。”

不过戏志才遇到的云中山山贼看他孤身一人且没钱,加上他给自己瞎扯的离谱理由,并不会拿他怎么样,但郭嘉遇上的这伙人……

乔琰拧了拧眉头。

若是按照原本的轨迹,这些河东贼真正声势浩大的时候,乃是明年的二月。

可大约是因为逃过蝗灾劫难的并州,在这汉末乱世中着实有些“安逸富足”,而河东郡和平阳郡一带却因蝗灾的缘故而惨淡非常,造成了以郭泰、杨奉等人为首的贼寇进一步扩张,也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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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拉开了白波贼入侵的序幕。

虽明知这些人比之统辖黑山贼的褚燕在眼界方面大有不如,但他们如今造成的危害却是实打实的。

麋竺随后与她提及的商队损失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只为快速劫掠,并不在意于直接造成人命损伤。

这商队猝不及防遭到袭击,固然乔琰带人来得很快,死于山贼之手的也足有二十余人,受伤的又有三十人,对一个不到二百人的商队来说,已是个极大的损失。

且贼寇追击之中,有不少货物被当做挡住刀砍的屏障,因其中多有布帛丝绸等物,显然难以在这灾劫之中保存。

若是连小商队在这条路上也要遭到袭击,可想而知本还觉得并州这地方生意可做的商队也会减少往来。

这对她来说无疑也是个损失。

如今又不是诸侯群起的乱世,乐平不宜太过掐尖冒头,绝大多数交易都是依托于晋阳这个中转站完成的,故而她才会对轵关陉这条陉口格外重视,在闻听白波贼来袭后将褚燕和赵云给借了出去。

可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对方完全记吃不记打,加之内部四股势力的盘根错杂,导致间隔造成的伤害不足以让他们被打痛。

即便今日这支势力被铲除,明日又有另外的人派遣匪寇前来。而就算损兵折将,以方今时节做良民不如做贼的环境,他们要补充兵力也不难。

这就属实是个麻烦!

原本因为汉廷调集南匈奴部众前往冀州幽州平张举之乱的事情,在王柔传递给王扬的消息中屡有提及,有近年来的酒业交易从中斡旋,那南匈奴的左部贵族也依然多有怨言,乔琰是打算先消灭此处隐患的。

今日河谷一行,她也只是为了测试一番在这两年之中的本事长进,而后便继续让褚燕和赵云拿这小股的白波贼继续练手。

但显然以今时的情况来看,这个顺序可能要换一换。

乔琰朝着麋竺道了谢,令手下的人一部分去处理白波贼的尸体,以免尸体堆垒于汾水之畔造成河流的污染,一边令另一部分人协助装殓商队商贾的尸身,想了想又对着麋竺说道:“可否劳烦子仲将这商队中的几位负责人替我找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麋竺本就有意要与乔琰达成那特殊钓竿的交易,即便没有这一出白波贼来袭的事情,也是要与她攀谈关系的,又如何会拒绝此事。

何况,出于对乔琰的好奇和评估,他也想看看她会对这些忽遭大劫的商贾说些什么。

商队内如他这般零散依附于队伍,图个往来帮扶的并不在少数,其中大约有五位商人死于此难,也包括这商队的领头,其余的却还存活,这些人连带着领队所在的商队重新选出的主事人,都一并来到了乔琰的面前。

商队被劫,算起来能有乔琰相救已算是大幸事了,即便是全军覆没,在如今的环境下也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乔琰朝着这些人看去,见他们并未有寄希望于州府给出什么补偿的意思,却也不乏想要此后少来此地的心有余悸,在心中对他们的想法稍有了些数。

她开口说道:“按照大汉刑律,盗寇该当除以磔刑,但此番贼寇已死,将其尸首送往州府不易,此法便不必严苛执行了。只是需得劳烦诸位与我同行州府,共同做个见证,不知可否?”

何为磔刑,便是割肉离骨的酷刑。

盗寇横行时节大多严刑峻法,虽有赎死之法,但若严格按照律法,这些白波贼一旦被擒获还真应当按照此法来执行。

只是酷刑之所以是酷刑,还是为了起到警告的作用,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也显然无法有什么警告,再拖着尸体往州府也无有大用。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朝着乔琰回道:“君侯于我等有救命之恩,此事自然应当。”

说实话,他们之中虽有些是想要直接打道回府的,但来既来了,若不将带来的中原货物在晋阳售出,难以填平损失,怎么也得往前走。

何况乔琰这话一出也便意味着她必定不会在此时撤走,而是会将他们护送前往晋阳了。

前方还有两日路程,能有这一庇护在侧也让众人有安全感了不少。

麋竺有些意外乔琰要说的仅此一句而已。

但在先行完成战场的处理,而后启程前往晋阳的一路上他又意识到,乔琰此举显然做得恰到好处。

她这番举动中除却以让各位做个见证的理由将人安全送回后,又于随后无意间透露出,州府近来有将货物兜售给南匈奴的意愿,以他们带来货物品类来看,这无疑是进一步挽回损失的法子,不妨与州府磨磨条件。

在她统领骑兵的整顿中又让人隐约听得,她禁足两年后出来,正要用那白波打磨战力。

以她这表现出的例不虚发箭术,以及骑兵对贼寇的杀伤力,足以让人相信这条商路尚有通行的可能。

在这递进的表现中,她虽只说的是那些个公事公办的话,却让人对她,或者说对并州实有好感和希冀。

而最妙的是,以她言谈举止的分寸来看,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给出过任何承诺,更也没有堕了她那县侯的名望。

包括麋竺在内被她请来州府登记盗寇案情的诸人又留意到,乔琰刚到晋阳不久,就被晋阳王氏的家主火急火燎地找上了门,观对方表现中竟是有求于她的样子。

虽然听不清这两人在说些什么,但能让王氏家主有此等请托之色,这位乔侯的底气属实不小啊!

做商人的,无外乎就是逐利,这也是先前麋竺与郭嘉说到过的东西。

既然这位乐平侯重新出来在并州地界走动,似是能给此地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这番河谷损失也未尝不可以姑且放下。

他们说不定还能借助这个机会与这位乐平侯结交。

饶是麋竺明知乔琰此举打的正是个虚虚实实的用意,也忽然油然而生了几分紧迫感。

但王扬可不知道因为他恰到好处的前来找人,还在无形中帮了乔琰一个大忙。

他是当真有急事来找乔琰的。

“你今日早上……让人送来的那个蜂窝煤,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王扬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实在是不能不对此在意到,一听乔琰抵达的消息就跑来的地步。

自前汉以煤冶铁开始,世家与外戚的手中便大多掌握有煤矿,尤其是而按照现在划分省份在山西与河南的这一片。

晋阳王氏自然也不例外。

乔琰的乐平县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之后,于前两年间没少朝王氏采购煤饼,用作冬日取暖所需。

因着双方往来频频,加之乔琰已经充分表现出了何为最为顶尖的潜力股,王扬自然不在意将煤饼的价格再降低一成。

当然,如今的煤饼还不叫做煤饼,还是叫做石墨块。

王扬骤然收到乔琰送来的“蜂窝煤”还有些意外,可在烧灼之后,他便发觉了此物跟原本煤饼的区别。

虽然他当即意识到这或许正是煤饼之中的孔洞造成的效果,在将其中一份蜂窝煤碾碎后他也不难发现其中有木炭粉、黄泥、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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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物,可他尝试以这种方式重新混杂入原煤,也按照乔琰送来的蜂窝煤扎了孔洞后烧灼的时候,却发觉此物跟乔琰送来的东西还有些距离。

这其中必然还有些别的东西,也是他凭借肉眼无法分辨出的东西!

若非要说起来的话,只是按照这样式制作出的蜂窝煤也能达到比先前更加高效的结果了,可在已经见过了更好的东西后,王扬又如何会舍得将就于粗陋版本的蜂窝煤。

一想到此物势必连带着带来的高昂利益,他心中抓心挠肺的难受,哪里还管得上失态找上门来是否有些掉价,更无形中成全了乔琰的几个目的。

然而乔琰只是在此时语气淡淡地回道:“加了些特殊的东西而已。”

王扬一听乔琰这语气就觉不妙。

她话中并不算热络。

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对此交易毫无兴趣,若真是如此,她也大可不必将东西送到王扬的面前,而应当说,此物显然不像是她会随便拿出来交换的东西。

但大家都在并州地界上,王氏又有煤炭在手,若真要做这蜂窝煤的生意,自然还是得找他们这等自己人,筹码多寡也未尝不能多谈谈,只要有这个意愿便好。

好在他随即从乔琰这里听到的需求,并没有狮子大开口的意思。

虽然说她所需的特殊人手有些不易获取,可这对于晋阳王氏来说尚有一做的机会。

王扬不由松了一口气,当即离开前去筹备。

他却并未注意到,乔琰目送他离去的时候唇角微微上抬了几分,又随即恢复了先前的从容神态,在转头间朝着远处朝此地看过来的麋竺颔首致意。

她更是在得到这些客商暂时在晋阳城中安顿下来的消息后,并未犹豫地在第二日启程赶回乐平县整备人手。

一道随行的还有郭嘉与麋竺。

前者自然是出于“访友”的需求。

而后者,正如他在昨日找上门的时候干脆利落坦言的那样,他想同乐平做一做那钓竿的买卖。

当然,如若乐平还有其他东西可以与东海麋氏之间达成交易,也自然都可以谈。

麋竺未尝不知,自己先将信息给兜了底,对一个巨商世家出身的人来说,已是一个完全不应该犯的毛病。

按理来说他也大可以打着个要往乐平一游的旗号。

可惜他一来没有一个名叫戏志才的好友,二来也被乔琰在另一头放的个强力竞争对象给打乱了计划。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向来如此。

东海麋氏固然家财万贯,门客盈户,也不能改变这是一支驻扎在徐州领地上的势力这一事实。

他所能给乔琰提供的帮助无外乎就是钱而已,但在如今的时局下,钱显然没有当地势力的支持来得有用。

他也直觉在乐平能让他视为交易对象的,或许并不只是一根特殊构造的鱼竿而已。

然而此时骑行于马上的乔琰却在想着——

在这位东海巨富还未成为刘备钱袋的情况下,她也未尝不能将他用一用。

她甚至还不必需要麋氏将妹妹给投资出去,简直是个天下头号良心的被投资对象。

何况对现在各项发展深受钱财限制的乐平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钱财有用,她也必定会因此维持好跟对方之间的合作关系。

好得很呐!

不过说起来,她用来挑动王氏寻上门的东西也不是随意选的。

即便没有麋竺前来并州的情况,她也会想办法和王氏这项展开合作的。

要说那蜂窝煤中到底是加了什么东西,说特殊也不过是针对现在来说的,若放在现代并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便是硝酸盐这等助燃剂。

极为凑巧的是,如汾水这等河流下游的土地,因污秽排放的问题,大多呈现出一点硝土的状态。

褚燕和赵云领着人跟白波贼交手的时候,也顺便按照乔琰的吩咐收集了一批回来,完全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后便以草木灰和硝土制作出了一批硝酸盐,混入了蜂窝煤之中。

至于麋竺提到的鱼竿,却着实是个让她有些意外的交易项目了。

她本也只是想着让麋竺越发确定乐平是个潜力股而已,却没想到他连交易之物都先锁定了一样。

戏志才手中的钓竿和如今时代的鱼竿确实是有些区别的,因为其上多了一个特殊的轮轴装置。

正是这个在现代被称为鱼线轮,唐宋时期被称为钓车的东西,得以让鱼竿上的线可以多抛出一段距离,通过轮轴的收线依然保证在鱼上钩之后还能被拉扯回来。

说起来乔琰会折腾出这东西来还是个意外。

谁让戏志才在此前乔琰不需外出的时候也难免空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空钓鱼颍川好友的事业始终没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以至于他沉迷上了实际的钓鱼。

但这家伙不知道是个什么空竿体质,日常操作就是钓鱼半天,鱼篓空空。

本着关心自家谋士心理健康的需求,乔琰想了想,凭借着自己此前对古画上频频出现的钓车印象,将其复刻了出来。

她琢磨着,若是在岸边钓不上鱼,用这种能支撑长线钓鱼的方式总是没问题了。

因抛线对力量控制的需求,还能继续顺理成章地拖上戏志才加入到乐平的锻炼大业之中。

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谁知道这东西何止是满足了戏志才的需求,居然还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给钓了上来。

不过想来也对,鱼线轮的一项重要应用正是海钓,而徐州临海,以麋氏的商业头脑,会将主意打到海域里着实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

但此物只是个技术买断的问题,只要给麋竺一个成品,别管他能不能弄懂其中的原理,他只要将其复刻出来却不是什么难事。

也得亏这位麋氏子弟,多少有些顾念到先前救命之恩的缘故,若是他稍微心黑皮厚一点,直接去将戏志才的鱼竿偷了就是,哪里还要来找她谈生意。

如此说来,她还得另想一个跟对方能长期展开,且能保持和乐平之间关系的买卖。

在这番思忖之中,她就难免有些忽略掉某位奇才。

但郭嘉对这种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又颇为自由的观察环境,其实还挺满意的。

更让他满意的是,从乔琰的表现来看,戏志才明显没有将他的情况过多地说给乔琰听,这样说起来,这家伙在信中的种种说辞,可信程度也往上翻了翻。

那么现在就让他看看,乐平到底是何种面貌!——

不知道是否是郭嘉的错觉,在他跟随乔琰踏足此地的时候,便感觉到此地的气质与同等规模的县城大有不同。

当然此时他还并未踏足县城,只走在县城之外的大片农田田埂之上。

但这缓行的一路正见农人往来,面容上展现出的精气神,和遭逢过战祸与饥荒的地方截然不同。

在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除却见到县侯所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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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恭敬而退避到一旁之外,抬眼朝着乔琰看来之际,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可称之为孺慕。

这是一种并不多见于黔首和享有万户食邑的列侯之间的表现。

此时田中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正是为冬小麦筹备的时候。

因着九月下旬便要开始播种冬小麦,在此之前,这些县民需要完成每户地里的翻犁工作,故而郭嘉看到的就是只剩了根系还在土中状态的麦田。

虽然田中无有小麦生长,但瞧着这田间劳作之人的神态也知道,今岁的收成大约不错。

他又顺着这一片几无视觉阻挡的田地朝着远处望去,便看见了被梳耙齐整、沟壑纵横的山田。

原本种植在山田之上的,大概就是戏志才在信中屡屡提及的薯蓣,但现在这些东西也同样已经被收获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一片留待明年播种的土地。

同样是因为这种毫无遮挡的状态,郭嘉得以清楚地看到,在更高处的位置,赫然树着一道长长的墙壁。

因间隔着太远,他只能隐约看到这道墙壁不太像是以砖石堆垒起来的,也不像是在如今乡间最为常见的土墙,只可惜一时半刻间他也辨别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在这特殊的墙壁之内,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两个部分,其中的一半屋舍似乎只有一层,自这山下田埂的方向看来,只能看到个屋顶的尖,而另外一半却颇有些坞堡的意思,起码也有个三层。

那矮的看不见屋子外墙,高的却能看出,其外壁和环绕外侧的墙壁稍有些相似。

郭嘉正看得有些入神,忽然被麋竺拉了一把,带到了一旁。

他将目光收回到近处,这才发觉远处有一队劲装的兵卒正在顺着田埂跑动靠近。

他方才若不退开,一会儿便要挡住这些人的路。

他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一队人中为首少年的脸上。

他琢磨着这位乔侯是不是因为自己年少有为,故而也在人手选拔上也倾向于同龄人,否则为何会选拔同样只有十三四岁年龄的少年入伍。

不过这少年倒也不太寻常。

他通身的气息冷得出奇,明明此时还是秋日,却在他身上有一种酷似严冬的气息。

倘若郭嘉并未感觉出错的话,这少年年纪虽小,却必定见过血,还得是一种正面搏杀的见血。

唯独在经过乔琰身边的时候,他眸光动了动,领着队伍停留在原地,口称了一句君侯。

“彦材,还剩几圈?”乔琰问道。

少年比划了个三后便看到乔琰对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前行。

他也并未对乔琰的客人有任何的好奇,只整了整额前的汗巾便继续朝前跑了出去。

比起这位的冷脸,他身后一众跟着拉练的士卒就无疑要看起来热情得多。

只可惜领头那位的脾气,自他来到乐平开始便已经被众人所熟知,摆明了就是个将自己可以往死里练的存在。

若不是他说什么父亲说过生子当如乔烨舒,对乔琰的话堪称言听计从,他们都生怕这位会先将自己的小命给折腾没了。

这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乔琰和郭嘉等人的视线之中,他们也很快抵达了乐平的县城之下。

让郭嘉有点意外的是,整个乐平县中成员表现出的高战力和尚武的风气,并未让这县城的城墙有所加高,好像还是几年前修建成的状态。

但想来也对,有这等名为训练实为巡逻的队伍,也着实不需要在城墙上做出什么额外的防御。

他跟随着乔琰踏入县城,这一眼便觉这城中的整洁程度让人眼前一亮。

倒不是说什么家家户户都可用青砖砌墙,而是这屋舍边角没有寻常人家的器材垃圾堆积。

房子还是那种房子,路还是那种路,却给人一种精神焕然,朝气蓬勃的观感。

也正是在此时,郭嘉看到前方的巷道交接处,有两个孩童跑过,手中随着秋风吹拂而转动的正是风车。

这材质轻薄的风车,大约便是戏志才在信中提到过的以乐平侯纸做成的风车。

他原本还觉戏志才在信中这么写多少有些夸张,谁让对方即便是给好友赠送也只送出了寥寥无几的数目而已,再加上乔琰的财不露白想法,让郭嘉当真以为乐平侯纸的造价不菲。

但今日一见,这庭前孩童执风车过,风车为乐平侯纸所做,居然还是个写实。

而被风吹动的可并不只是孩童手中的风车,还有一张飘摇飞起来的纸。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缘分,那张纸被又一阵劲风一带,直接卷到了郭嘉的脸上。

贴了个正着。

他当即伸手就去将这纸从脸上取下来,也在这动作中下意识地朝着纸上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发觉这还是一张问答。

就是这名为张牛角的答题人属实是学习学得让人有点眼睛疼。

一眼看去这纸上的错误答案竟举目皆是……

但还不等他想抒发两句,这纸张如此使用是不是有些浪费,便听到两人的对话之声。

其中一人边走边怒喝道:“我在温书呢,你这突然出现的吓我一跳,现在若是找不回来那卷子我跟你没完。”

“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另一人笑道,“我听说你这次居然将君侯的烨字都给写错了,恰好卡在了不合格的界限上,若是让乔侯知道非得让你退学。”

先开口的一人,以郭嘉判断显然就是纸张的主人张牛角。

他听了对方的话,居然好一派信誓旦旦的语气回道:“我这不是不会写,我是对大汉火德存在景仰之心,不敢轻易落笔而已。”

“你瞎说,你昨日央我给你做一份烤鱼的时候,传过来的纸条上可没漏一个火字。”

这两人一边说一边从小巷里拐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乔琰一行人。

眼见自己的试卷被拿在乔琰身边的陌生青年手里,张牛角当即就表情一僵。

“乔……乔侯?”

乔琰捏了捏眉心。

这些个活宝!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

74.074(一更)乐平见闻(二)……

出现在乔琰面前的正是张牛角和张杨二人。

算起来张杨曾经瞎编乱造过自己这个张字是张牛角的赐姓,这两人还真有那么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当然乔琰对两人的安排方向大不相同。

张牛角的眼界有限,充其量也就是统率个千人,他更大的本事也绝不是在领军作战上,而是在跟与他情况相似的归化山贼的交心上。

有张牛角作为一个居中沟通的桥梁,乔琰能有效地将自己试图给这些人传达的乐平发展理念给潜移默化地落实到位。

相比之下她对张杨的期待则要更高些。

毕竟以张杨的勇武,她还指望这位给她当个前锋的。

但一个前锋将军也得有足够的历练和学习。

历练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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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烈这位并州刺史颇好相处,张辽为武猛从事,如今的雁门太守又是郭缊这个熟人,乔琰想要将人给安排去边关定期参与战事进修不难。

而学习……

总归就是她现在所看到的样子,这两个家伙,现在都就学于乐平在这两年里成体系建立起来的乐平学院里。

然后在此刻面面相觑着站在她的面前。

乔琰从郭嘉的手中将张牛角的卷子给拿了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标准记字记半边,不由觉得头大。

忽听郭嘉问道:“乔侯这是在效仿褒尊侯的有教无类?”1

“并非如此,”乔琰摇头回道,“乐平诸事待兴,人员混杂,一来需得让人通晓道理,以免再有匪寇之思,加之这两年间我遵照天子之意闭门就学,想想若是让这些个县中官吏与所聚之屯中头目识字明理,也不需有后发之惩戒,故而有此安排。”

“二来,乐平不过小地而已,可享户籍待遇之人有限,不若以考校方式擢拔。”

当然,乔琰并不会在此时和郭嘉说的是,这种考校所考的绝不是张牛角此时交上来的这份答卷。

这其中还包括了农学,工学和医学的三项专科,过其中一类便可通过,并不必强求人人都得成个学究。

想了想今日学院中的大半人不在县城中,而在那山上的坊部之内,乔琰笑道:“汝颍多奇士,颍川尤甚,奉孝若是不嫌我这乐平学院,不若前去一观。”

郭嘉本就想多了解些乐平的情况,又哪里会拒绝这个提议。

他顺着乔琰所指的方向看去,眼见并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处的房子明显要比周遭稍高些,裸露出的部分与他先前所见山上房屋院墙的材质有些相似,不由更打起了几分往之一观的心思。

行到了近处他越发确定,这绝不是他所以为的任何一种已有建造材料。

这看似有些像是寻常土墙,固结后又刷上了一层装饰的漆料,但他落在后方漫不经心地扣了扣这墙壁,便意识到此物的坚固程度远非土墙可比。

只不过乔琰明摆着是将这学院装饰成了低调不起眼的样子,也显然不会告知他此物为何。

郭嘉心中摆满了问题,也只能让自己的目光转向这朴实异常的学院外侧唯一堪称风雅之物——

门口的题字牌匾。

他不难确认这牌匾之上所书文字正是蔡邕的飞白体。

蔡邕这位当世大书法家所留下的笔墨中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私藏文书,而是墓志铭,其碑铭拓片也就成了对其书法爱好之人大多人手一份的东西。

郭嘉手头也有几份,如今眼见这熟悉的字样便认了出来。

他刚想问问蔡邕是否也在此间任教,却看见乔琰正在此时回头朝着后面缀着的两人看去,对那张牛角露出了个颇有“待会儿找你谈话”意思的表情。

这表情怎么说呢,和她此前的三箭杀敌,枪出如龙的样子着实大不相同,郭嘉便忍不住别开视线笑了出来。

以他所见,在乐平地界上,这位乔侯明摆着要比在外面多些鲜活气,也难怪行路所见的乐平县民,在对其仰慕之余,却并无将她视为猛兽的惧怕。

他旋即又见乔琰正了正脸色,当先一步踏入了乐平学院的大门,他便也暂时搁置下了那问题,跟着走了进去。

这外墙所用的材质在学院之内也同样有所应用,以至于屋舍看起来同样有些质朴,但这一片学院屋舍成了规模,倒也有几分气派。

不过比起这房屋,郭嘉大概很难不将目光落到入口两侧石板张贴的纸上。

左边这块上张贴的或许该当称之为告示。

他粗略一看,其中包括了:

学院今日的食物清单——有概率引发风疾的食物都单独做出了标注。

学院各部分功能的简略地图——表现方式颇有些不同于此时的形制。

今日课程——他在其中果然找到了蔡邕的名字。

而右边那块则要特殊些,占据了最大版面的,标题写着乃是八月的成绩。

不过在标题之下又附着一行小字,说的是因书面考校居多,没能得到高分成绩的请勿气馁。

郭嘉猜测,这应当就是类似张牛角交上来的问答类似的东西。

他朝着纸上看去,见高居榜首位置的名字,乃是蔡琰。

蔡邕之女蔡昭姬。

郭嘉倒不觉得是因为蔡邕的缘故而让她得到了什么优待,只是难免想着,先有乔侯后有蔡琰,再过上些时日岂不是人人都觉得琰这一字是个什么取名的绝好字眼。

想到这种一蹭文墨之气的情形,他便不由觉得有些有趣。

第二位上的人名为徐福,若非是因为后头还跟了个字号小一些的元直二字,这名字听来还觉得土了些。

他又往下看了一位,便看到了个先前从乔琰口中听到的名字。

“此彦材便是先前我们在城外见到的那位彦材?”郭嘉问道。

“正是。”

听乔琰这么回,郭嘉也便顺势将目光落在了这彦材二字之前的姓名上。

傅干……这同样是个郭嘉并未听过的名字。

但对乔琰来说,傅干的到来尤其特别。

中平四年的凉州乱贼兵进汉阳,造成了汉阳太守傅燮之死。

骤然闻听他的死讯,乔琰也不由为之一惊。

她上一次得到傅燮的消息还是崔烈在闲谈之间提到,他此前想事简单,居然提出了放弃凉州的想法,被傅燮当廷斥责。

而随后在他调任为并州刺史的时候,傅燮也为朝中委任成为了汉阳太守,协助凉州刺史耿鄙作战。

只是凉州乱贼席卷而来,明显是在朝廷越发疏于掌控的局面下再难以遏制之事,傅燮再如何忠勇非常,且有治理才能,也难以凭借一人之力,对抗韩遂吞并了盟友后扩张出的队伍。

这甚至也跟黄巾之乱时期的流民集结不同,绝非以言辞可将其说动。

而傅燮此人既不会接受城外的劝降,也自然唯有以身报国的可能。

他的死仿佛是一个必然。

但傅干被主簿杨会带出后一路奔波出现在了乐平,却着实是个意外。

父亲之死让这位现年十三的少年面色冷寂异常,即便是连日来的赶路风霜和食不下咽也至多是让他看起来有些潦倒,却不改神色之间的沉静。

在听到乔琰问及他为何会来此地后,他回道:“父亲云,杨主簿乃是他之程婴,此话不错,若非主簿拼死护我,我难从汉阳逃出生天,想来父亲所说的另一句亦不假,他说生子当如乔烨舒,此真麒麟儿也。我想为父报仇却不知如何做起,恕我冒昧前来,想请乔侯指一条明路。”

“我本有意投靠皇甫将军,可如今皇甫将军并非对阵凉州主将,即便许在一年内重新启用,若我手刃仇敌之人炽然,必遭致判断失当,反给将军惹了麻烦。

我又有意蛰伏凉州,寻觅机会投效一方对韩遂有敌意之人,可觉凉州贼来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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汹汹,只怕短时间内寻不到这个机会。

韩遂杀北宫伯玉果决,亦无有可让我拉拢之残部……若乔侯不弃,傅干愿替乔侯效犬马之劳。”

傅干并非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状态。

事实上他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也是如第二条想法那样做的。

在马腾与韩遂之间的矛盾日盛,又正逢曹袁之战的当口,他说服马腾进攻郭援,促成马腾倒向曹操。

只是大约他也不曾想到,在马腾进京担任卫尉的六年之后,马超居然会联合韩遂对抗曹操,造成了马腾被杀的结果。

好在韩遂最终兵败渭南,在逃奔返回凉州后为夏侯渊再度击败,不久去世。傅干从此以丞相参军的身份活动。

但如今,在难以劝阻父亲返乡、难以阻止父亲以身死国的结局后,他想到了父亲对乔琰的夸赞,说服了杨会将他带到了乐平。

要乔琰看来,这并不只是个在傅燮影响下颇有勇力的将门虎子,还是个人品与头脑俱佳的计谋之士2,倘若培养得宜必成大器。

何况傅燮死于韩遂等人之手的大仇也意味着,倘若乔琰有替他报仇的可能,他必定以死命效忠。

在傅燮死前,傅干甚至能说出“国家昏乱,令大人不容于朝”这等话来,他也绝非是个纯然忠于汉廷的人物。

但乔琰并没有直接给出什么承诺,而是将他送入了乐平学院,让他先行强大己身,再考虑凉州之事。

傅干初抵乐平便见到了乔琰着手训练骑兵,更见她严苛要求自己掌握马上箭术与枪法之事,本就越发对傅燮给予乔琰的评价越发信服,又如何会拒绝这个提议。

在这个除却文典教授之外,其实要更偏重于实践的学院之中,傅干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将自己以知识武装了起来。

乔琰对此乐见其成,但她更乐于看到的显然是——

在黑山军中的大多女子都先因功劳被纳入乐平户籍后,随着乐平学院的开办,张牛角等人想从中得到一些学识长进的同时,这些女子也跟着进入了学院中就读。

她们由陆苑负责启蒙工作,再由蔡琰作为她们的领头标杆,以示女子也未尝不能开蒙读书。

乔琰倒是没有给昭姬那么大的压力,让她必须得在那张贴出来的榜单上坐到榜首的位置。

但实在架不住她在蔡邕的教导下,无论是在经文传书的诵读记忆与活学活用上,还是在术数计算上,都要领先其他人何止一个平台,以至于徐福与傅干二人确实是罕见的聪慧,也只能处在她的下方。

可这无疑对乔琰来说是个好消息!

她既需要给这些正在培养之中的潜力股以压力,又需要给那些尝试接触新知识的姑娘们一点动力。

故而此时郭嘉在随同乔琰往再里间走去的时候看到的,便也有抱书而出的年轻女子朝着乔琰问好,在举手投足之间比之其他地方,自有一派疏朗开阔之气。

跟在后方的麋竺虽还没见到这学院之中到底教授何物,却也不免在心中冒出了个想法。

乔侯这学院看起来开办得不错,也不知道再过上两年能不能将妹妹也送来此地。

别的姑且不论,他们东海麋氏的财富足以让妹妹挺起腰杆,若是能在此处再增添一份学识信心,料来是件好事。

但此事总得等到和乔侯之间的交易之事谈妥,双方之间的关系也稳定了才好。

他便也先并未多言,只是先跟上了前方二人的脚步。

乔琰自然是不可能带这两人往太机密的地方去的,尤其是农学部分的区域。

那地方按照乔琰所描述的效果制作出的曲辕犁,此时正在试验之中,做着进一步调节曲辕弧度和长度的工作,她如何有可能让他们看见。

而医学的部分因乔琰找华佗借了个弟子,名为吴普,此时也有些暂时不便让人观摩之事。

她脚步一转便将人往这学院后方去带了,在途径前方门斗之时,郭嘉抬头朝着上方看了眼,见其上同样是蔡邕题字,写着东坡园三字。

郭嘉隐约觉得这名称有些耳熟,想到先前戏志才所提及的东坡肉,便下意识以为此地乃是这学院中的膳堂所在,狐疑问道:“此时似乎还不是用膳的时间?”

不过念及在门口所见的今日食谱,上面写着今日还有一菜,名为酒酿圆子,此前并未在戏志才的信中提及,他也不觉有些兴趣。

可他旋即就见乔琰投过来了个奇怪的表情,“奉孝何出此言?此园之东即为太行山麓,故而得名,然此地实为学院之中的藏书楼。”

郭嘉应变得倒也很快,他当即回道:“书为食粮,怪道我踏足此地已觉饥饿,倒也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然而话音刚落的下一刻,他就对上了东坡园内——

戏志才那戏谑莫名的目光。

“书为食粮?”

75.075(二更)乐平见闻(三)……

戏志才那表情,若是让郭嘉翻译过来,十之八/九就是——

咱俩谁跟谁啊,难道还能不知道,你这话是在给自己找理由,还是当真如此想的。

即便自戏志才离开颍川前往乐平,到如今已有三年有余,但在往来两地的书信之中也不难看出,对方的人还是那么个人。

所以郭嘉真是一点也不奇怪,戏志才会顺着这句“书为食粮”的话往下延伸,在声称要请他用饭接风洗尘后,于眼前的桌席上摆出了这等阵仗。

靠近自己的一侧放的是正儿八经的饭菜,放在他这头的却是一排线装书籍。

“……”何为损友?

这若不是也没人敢认了!

当然戏志才也不免在此时笑容僵硬地看着面前的一把鸡毛伴手礼,在看向郭嘉的时候深有一种棋逢对手之感。

这小子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不做人!

但总的来说还是他为东道主占据上风。

戏志才不无自我安慰意思地想着。

他将那离奇的伴手礼放到了一旁,慢条斯理地以拿起的木勺拨了拨面前碗中的糯米圆子。

醪糟甜酒的香气裹挟着清淡桂花香便也罢了,偏偏戏志才很懂“待客之道”地将肥瘦合宜的东坡肉,拍青瓜,芜菁煨排骨都给一股脑端了上来。

郭嘉见又有人端了一盘山鸡共青葵上来,不由眼皮一跳。

他面前齐齐整整十数本书依然还在那里,将他跟那那些个木碗木盆都给隔绝了开来。

“此为志才待客之道?”郭嘉一边随手拿起了一本面前的书一边问道。

“乔侯虽将你们带去东坡园,但非乐平之人可不能得见你面前这些。”戏志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留意面前书中所言。

郭嘉垂眸朝着手中这本看去,见这是一本重新抄录的汜胜之书。1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汜胜之书成书于前汉晚期,乃是农业种植养殖之书,他此前虽学的是经学典籍纵横之道,但因涉猎极广也曾经翻阅过。

但他如今手上的这本汜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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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不大一样。

因书册记录的方式不必拘泥于竹简,记载的方式也便不再限于文字。

还有图画。

算起来汜胜之书记载的乃是黄河流域,尤其是关中平原的耕作经验,以洛阳和乐平之间的距离,洛阳可种的,乐平大多也可种。

他在踏足县城的一路上见到的是秋收已然完成之景,不过从彼时所见的残存情况和他面前的菜肴来看,书中所载的大约都在乐平农事中有所涉猎。

故而在书中所提到的区田溲种之法,在乐平都有过实践。

也正因为如此,原本不过寥寥数行的文字,都被在后面进行了扩张批注,并为了便于理解而配上了图画,且标注着已经实践过的效果。

以区田法为例,为了达成抗旱增产的效果,书中写道以带状区田横断为15个町,横町间隔一尺开凿深酗沟,以图像的表现形式无疑要比文字更容易让县民理解。

郭嘉往后翻了翻,见对种子的贮存也是同样的记载方式。

而在将汜胜之书抄录补充完成后,其后又跟了个附录,写的正是乐平的薯蓣种植之法。

和戏志才在信中所写的简单丰收不同,在图卷上所记载的种植经过里,其中的几个步骤都显得颇为繁琐。

他边看也边在心中喟叹,这乐平的安居背后,动员人力凝聚而完成这种种工程,耗费的心力当真是丝毫不少,也不知道乔琰到底是如何将人给说服的。

因读来有这些个配图,对他这等不通种田之法的人也颇为友好,他不知觉间就已经将书给翻到了末尾,便顺手将书给搁置回了面前,重新拿起了另一本。

这同样是一本偏重于实际的书籍。

在吴普这位华佗弟子抵达乐平后,因乔琰对支持起在并州境内搜集病例,且全力供给药材,吴普投桃报李,也并未介意于将他跟随华佗所学的外科本事和手术绘制本事用在了记录别的东西上。

比如说,劁猪。

这好像也可以算是一种手术。

虽说在商周时期就有劁猪之举,但大约此前是不会有人在书册上以这种方式将其记录下来的,还给配了详细的图片说明。

连带着的是猪圈的搭建以及肉猪的饲养方式。

这同样是一件在戏志才的信中写来只剩了个结果,实际上的过程颇为繁杂的事情。

郭嘉看到这里忍不住朝着对面这家伙看了一眼。

三年不见,还是到这样一个县国之中为人谋划,戏志才居然比之前看起来肤色健康且圆润了不少。

对于他在信中的春秋笔法,戏志才显然是没什么负罪感的,甚至还顶着郭嘉的视线将一块油光水亮的东坡肉给夹了起来,从容地享受起了美食,显然也正是在享受着这项活计带来的便利。

郭嘉看得有点牙酸,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伸手,去翻开了第三本书。

这是一本医术,可很特别的是这是一本面向女性的医术,其中搜集的是在神农百草经中所记载的与妇科疾病相关药方,以及由吴普所提供的看症期间病例。

想到在这县中学院里的男女均可就学情况,会整理出这样一本特殊的医术很好理解。

因这种图文并茂的记载方式,郭嘉并未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觉间将书给翻到了最后,而后又翻开了第四本书。

和先前的农书医术不同,这是一本以龙骨翻车为例的农业机械的建造和维护翻修说明。

大概是因为其中的拆解图,郭嘉甚至生出了几分自己也来动手制造的想法。

但他旋即摇了摇头,否决了这种被带起的兴趣。

他可不是个中的料子。

只是否认不了的是,在这种记载方式下,人确实更容易接收信息,也容易被其所感染。

能想出这种传播方式,乔琰这位乐平侯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务实主义者。

他将书放了回去,又拿起了第五本。

有了那前四本的铺垫,他几乎将自己原本还觉得戏志才真以书籍待客不够义气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光是见到这前四本书,他往乐平来的这一趟就已算是不亏了。

他也不太意外地看到第五本书中所记载的是防治蝗虫之法,其中所记载的也正是在先前的并州蝗灾中,乔琰逐条吩咐的防治清除策略。

先前只听闻在中平二年的三辅蝗灾影响下,周遭各州都损失惨重,唯独并州有乐平侯而得免。

如今看来,这种“得免”绝非是什么侥幸达成的巧合,而诚然是一场有备而来之战。

而后打开的第六本书中所记载的是乐平通识文字的基础歌谣。

但在翻到第七本书的时候……

郭嘉明明看到了封皮上写着水泥二字,翻开来却是一片空白。

他当即抬头朝着戏志才问道:“你这是否是拿错书了?”

“我如何会做这种拿错书的事情。”

戏志才都已经在吃饭后甜点了。

他此前说过要用薯蓣做糕来吃,现在也干脆地当着郭嘉的面来了一次。

尚且带着热气的薯蓣糕里,混杂着一股子蜂蜜的甜香味道,随着他掰开糕饼,这甜香气蔓延得越发肆意。

郭嘉之前说自己饿了纯属是找个理由,现在却真是被这股香味给勾起了馋劲儿。

然而他对面这家伙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他一边吃还一边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如今腿脚灵便,头脑灵活,怎么也不会犯这种错误。只不过是因为你这人只是乐平的过客而已,哪里能让你将我们这里都有些什么尽数告知。”

“先前的那些便也罢了,并州境内便是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播出去的也不少,总归是利于民生的好事,但有些东西,该不能说的还是不能说。”

这也不全然是因为郭嘉可能会因为获知的东西掉头去资敌的问题。

郭嘉这小子看起来有些混不吝,但对对方的人品,戏志才还是相信的。

他只是深知乔琰在这两年之间折腾出的东西,让外人得知,不管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多少都有些不合适。

拿他们此时所处的学院房屋来说。

这屋子乍看起来寻常,实际上还是用砖盖成的。

但和寻常的青砖不同,所用的是在乔琰的指挥下制造流程更少的红砖。

因这红砖的存在,建造起这座乐平县中的学院,以及山上那供给黑山军居住的屋舍,被节省了大量的成本。

甚至还并不只是黑山军。

自两年前开始,褚燕在将县中不便于存放的薯蓣带到外头,带回来了相当数量的流民。

这批流民甚至连崔烈这位对乔琰的监管人都不知道,被乔琰效仿北方豪族建立坞堡的方式藏匿了起来,从事乐平县中相对来说更不能为外人道的行当。

当然,对他们来说,能有一个这样安居的地方,且能吃饱饭,已经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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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乔琰顾及红砖的确节省了成本,却在外形上显得太过醒目了些,故而又“发明”出了水泥。

准确的说,土法水泥。

戏志才已经被乔琰做出的操作给惊了不知道几次,又哪里会意识到,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发展出土法水泥都是一种很离奇的事情。

按照他被灌输的想法,她先因为煤炭燃烧效率的问题将蜂窝煤给折腾了出来,那么进而想到以煤矸石和黏土制作红砖,以石灰石、黏土、铁矿石和煤发展出水泥来,还真挺一条龙买卖的。

总归最后的结果是,在这乐平地界上,在建造中拉起了布帘遮挡的红砖房,很快就被在外壁上涂抹了一层水泥,又刷上了一层漆液,最后成了郭嘉看到了这个低调且硬实的样子。

郭嘉对这个理由倒也接受良好。

他想了想,若是戏志才这家伙直接把写了什么乐平机密的书夹杂在这些书籍之中,他敢担保自己因为对这种记载方式的兴趣,会毫不设防地打开,到时候他就要因为窥探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而被迫强留在此地了。

但说是这么说,在已经先看过了那六本书后,要对那本空白之书毫无好奇心,实在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

他将这空白的书页在手中翻了又翻,怎么想都有种百爪挠心的难受,偏偏他自己还在努力维持着先前的想法——

他可不能就这么直接定下去向了。

对,不能!

下一刻他手中这空白书就被戏志才给抽了出去。

“你可真是不当家的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楮皮纸装订成的书册虽然里面没开始誊抄内容,也不是那么随处可见的,哪是让你这么折腾的。”戏志才说这话的时候摆了摆手,便有人来将他面前已经空了的餐盘和郭嘉面前的书籍给撤了下去。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乐平其他能见外人的地方。”

“……”郭嘉没起身。

书被人拿走了倒也无妨,这本来也不是他的东西。

但他这会儿毕竟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当即咬牙切齿地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我还没用膳!”

在继续用书籍乃是精神食粮这话来逗一逗这好友,和继续完成帮乔侯一道将人骗入全套的任务之间权衡了一下,戏志才笑了笑说道:“给他上一盘汤饼。”

汤饼可不是饼,而是对此时面条的称呼。

因乔琰自己的喜好,这学院内的做饭师傅习惯于将面拉扯成片状而非是严格意义上的条状,说起来也还更符合汤饼的名字了些。

汤饼被做成了半干不湿的状态,汤底正是先前桌上的芜菁排骨汤,浇头则是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的臊子。

郭嘉本就在长身体的时候,也早对乐平的食物怀着几分向往情绪,此时汤饼入口,郭嘉才懒得管某个损友是个何等想法,飞快地抄着竹箸将汤饼捞了个彻底,连带着汤底也没放过,深觉戏志才被养胖了点是太好理解的事情。

吃饱喝足,他这才悠哉地站了起来说道:“走吧,去看看乐平其他地方。”

他琢磨着自己在这一进城来就见到的乐平书院中所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总不至于还能有什么让他失态的事情。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年轻了。

在乐平县中多走走,他便意识到,在他一进入县城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种整洁感,与这座县城明显经过了改造的排水沟渠和暗渠有关。

以乔琰抵达此地的时间来看,要达成这种基础条件的改善绝不容易。

准确的说,要发动起县民一道完成这项事业,意味着她在当地的威望已经达到了极其可怕的地步。

可除却县城之外以傅干为例在跑动训练的兵卒之外,在县城之中所表现出的并不是一副军事化的面貌。

郭嘉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瞧着对面的糖饼铺子里燃烧着比寻常炉子更旺的火,那叫卖的师傅也很快将出炉的饼子递给了门外候着的两个孩童。

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掏钱付账,抱着饼子一边啃一边朝着隔壁走,那里正是县中的一处衣裳铺子,她们两的母亲便是这铺子的当家。

街上又有个扛着大箱子的小贩经过,这小贩身上挂着个跟乐平学院门前所绘制相同的标志,在被那铺子老板叫住后,从箱子里掏出了几个方块,跟对方做了一笔买卖。

郭嘉听到她们交谈之间所说,那叫做肥皂。

他当然知道皂角。

神农百草经里就有关于其去除污垢的记录,听戏志才说起那“肥皂”也是用来除污垢的,便问道,“此物和皂角有何关联?”

“没有关系。”戏志才慢吞吞地回道,“这其实是我们乐平养猪行业的产品,因为效果和皂角比较接近才得了这个名字,在你暂住的地方也放了。”

等到了入住之处,郭嘉才发觉,何止是这肥皂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连漱口的工具都有些特殊。

他捏着那长得奇形怪状的东西,和旁边的盒中软膏陷入了沉默。

想想他今日见到的乐平诸多新奇事物,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绝对不是按照他固有认知的方式使用的。

但让他这个时候再去找戏志才询问,未免也太丢脸了!

他咬了咬牙,用那刷子蘸取了软膏混到了水中,搅拌了个均匀,闻了闻其中的柳、姜和隐约的细辛气味,琢磨着这应当跟漱口水也差不多,便干脆这么用了。2

郭嘉并未意识到自己干出了什么离谱行为,他只觉得自己终于成功完成了这第一天进城的体验,躺倒在了客舍的床榻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乐平所展现出的武力值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也或许是因为这整座县城中展现出的积极面貌,郭嘉自离开颍川到现在的旅程中,直到今日才得以睡了个好觉。

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因他歇下得早,等到起身的时候,在这秋日天亮已推迟了不少的时候,推门而出行到院子里,竟还只有天边的一抹微白。

他便干脆往院外走了出去。

这整座乐平县城此时还在晨起之前的沉寂之中,只间或有那么三两声鸡鸣,以及各个屋舍中时而发出的动静而已。

郭嘉自己都有点奇怪他能醒得这么早,甚至没在梦中为在此地所见的种种光怪陆离景象而困扰。

不过这会儿忽然想到昨日闹出的乌龙事件,他便下意识地朝着东边的山岭望了一眼。

这一眼他不由发现了些异常来。

因目力尚可,他清楚地看见那山道之上正有一抹颜色在移动。

那是一团火红的颜色。

这件山风之中飘扬的赤红斗篷,在其主人并非是自己在行路而是纵马而行的状态下,几如一片招展的赤色旗幡。

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让他完全不可能看清那匹马的样子,也不可能看清马上之人的样子,他却有种近乎直觉的预感,这或许正是那乐平侯。

但这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让他也无从验证自己的判断。

乔琰并不知道她那客人还见到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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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她只是如同自己在此前的半年间养出的习惯一样,策马飞驰在山道之间,直到停在了东边山岭的高处。

山岭朝着北侧绵延出去的方向,正是她那特殊的坞堡和作坊的所在,往南边延伸过去的方向,是一片山田之后的村庄。

而在她的前下方,便是一片于熹微晨光中渐渐“活”了过来的乐平县城。

郭嘉昨日在县城中走动里所见的那种种与他处不同,在此时这个俯视的视角下,就连那乐平书院都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但身为此地的主人,乔琰闭着眼睛都好像能分辨出,这县城中的第一声叫卖会从哪个方向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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