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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哎,你们说季子漠合离了,是不是就能考科举了?到时候季子漠高中了,那夫郎肯定后悔。”

“这可不一定,我听那公子的小厮说,那公子是侯府的,季子漠就算再厉害,能厉害过世袭的侯府?”

有人忧心道:“我们和季子漠闹了这一出,算不算是全村得罪他了?”

“其实想想,我们和季子漠也没什么仇,他还借我们银子,我娘家都没这么大方。”

“当时就是看着齐家的夫郎觉得不公平,谁知道那夫郎把季子漠都抛弃了。”

神童入赘又合离,夫郎跟着皇城的公子走了,消息随风飘到整个桑农县。

季兰在县城再也待不住,带着季丫季安回了杏花村。

紧闭的院门,空荡荡的房间,季兰找了半日,急的快要哭出来。

最后还是季安在潮湿的地窖里找到的季子漠。

不知道在地窖里待了多久,那坛女儿红被喝了个完全。

这半年,季子漠长高了不少,季兰和季安用尽全力的想把他扶上去,拉了半天都拉不动。

季子漠笑着拍了拍酒坛:“姐,你的酒让我喝完了。”

“对不起啊姐,没办法,谁让我就是个垃圾。”

垃圾两个字说的尤其大声,彷佛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季兰拉不动他,又是气又是心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你这是做什么,不就是走了个夫郎,以后咱再娶一个,娶那漂亮的。”

“姐就算累死也供你科举去,等以后你高中状元,娶高门大户的哥儿,让齐玉后悔去。”

她拉着季子漠的胳膊,一边拽着一边哭着说:“我大弟这么好,比那公子差哪了?我大弟好的很。”

季子漠醉在地窖,姐三个无能为力,最后还是听到消息赶来的屠峰才把季子漠背了出去。

季兰给他洗了手脚,用帕子擦了脸,等到季子漠睡了过去,才出了房门。

天色渐黑,季兰端着水盆,站在屋檐下不敢上前。

屠峰察觉到动静回了头,看了她好一会,说:“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让季安去山上找我。”

不等季兰回答,他就背着弓箭离开了季家。

季兰进灶房时,季安正在剁着野鸡。

“姐,是屠大哥拿来的,他杀好褪的毛。”

季兰说了声好,放下水盆接过几案手里的菜刀。

季子漠喝了整坛的酒,大醉了一场,醒来像是全然忘记了一切。

不提齐玉,不提过往,整日往县里跑,直到这时,旁人才知他上次为何赚了那么多银子。

他带着桑农县反四少,流转在临近几个县的赌场里。

自己不赌,只告诉他们如何堵,八百多两,都是拿到的分成。

之前怕齐玉知道,怕旁人知道,现在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和那几个乌合之众的朋友大摇大摆的走进赌场,有时也会下手赌两次。

朝堂不安,大笙的文人学子找不到方向,季子漠说的两句杜甫的诗,变成了指路明灯。

有人仰慕而来,季子漠见都不见。

他回家时季兰拿着刀逼他在家看书,季子漠嘻嘻哈哈的说好。

等到一不留神,又翻窗跑出去。

村里人都说季子漠这个神童废了,连吴苍明四个人都失望不已。

直到,季子漠消失了。

他在一张桌子上留了一堆银票,和一封信。

他说,那堆银票是:季兰的嫁妆,季丫的嫁妆,季安娶亲的钱。

他说对不起季兰,他又把一家之主的责任丢给了她。

银票很多,够三个人花一辈子的,季兰抱着银票哭的不能自己。

她后悔,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要抛弃弟妹,如果她没走,季丫不会落水,季子漠不会去入赘。

哪怕大弟一心读书不染俗世也是好的,可是现在她的大弟没了,天地茫茫,不知道去了何方。

当季子漠消失的消息传到山上时,屠峰在门口的石头上看到了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写着:做男人大度点,人生几十载别浪费了,还喜欢就主动点,不喜欢就算了,把信撕了当没看到。

又过了两天,杏花村的人才发现,原来不止季子漠不见了,连赵傻子也没了。

现在世道艰难,杭大这次放排收拢的有上百号人,每个人签生死契,纹银三十两。

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踹人一脚,但却是大方的,每天都有肉片,不少人都说,就算死了也不亏。

雇了四个人做饭,此刻中午,上百号人在树林间坐下来吃饭,有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也有蹲在地上和粥的,七嘴八舌的胡侃着。

“听说紫阳关外又丢了一城,死的哥儿都堆成山了。”

“那可不咋滴,像我邻居家的那个哥儿,在家里的时候娇生惯养的,连桶水都没提过,直接给把刀让杀绒敌的骑兵,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这咋就没人管呢!哎。”

“咋没人管,太子都自请领兵了,可有啥用,拿哥儿去打仗,这不是闹着玩吗?”

“照我说啊,这事就怨太子,哥儿只能留在后院相夫教子,怎么能科举上朝堂,要不是太子惹怒了皇上,也不会有征兵哥儿这事,太子说哥儿和咱们男人一样,那可不得拿出点本事瞧瞧。”

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野村夫,开始讨论是谁对谁错,猛不防树后面传来一道哭声,五尺的汉子热泪止不住的流。

见人望过来,哽咽道:“昨日我娘让人捎来口信,说我定亲的那个哥儿战死了,我弟弟差两个月不到年龄,这次未被征兵,可是不要聘礼都说不着亲事,我娘急的白了头,害怕到时候再来一次,我弟弟就保不住了。”

刚才调侃的氛围随着呜咽声消散,平日大口吃饭的人,此刻都有些食不下咽,远亲近邻的,谁还能没两个熟悉的哥儿。

太子错也好,皇上错也好,丢命的总归是普通百姓。

安静中,一人手里拿着窝窝头,站起来高喊:“我娶你弟弟。”

刚才哭诉的人猝尔站起来:“当真?”

“当真。”

“走走走,现在就回去成亲去。”

哭诉的人上前拽住那人,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唯恐他跑了。

两人说走就走,走了两三步,有人喊:“不和管事的说一声?你们的钱还要不要了。”

这两人又忙找管事的,坐在人群后面的杭大挥挥手,大笑着道:“五日假,成了婚就过来,要是舍不得,带新夫郎过来做饭也行,刚好做饭的人手不够。”

两人感恩戴德的离开。

杭大盘腿坐在地上,端着粥碗刚打算喝一口,一旁的人就用粥碗和他碰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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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大笑道:“自来只见敬酒的,倒是第一次见敬粥的。”

相熟了这些日子,杭大看季子漠挺顺眼,豪爽的咬了口杂粮窝窝头道

“你这小子,让你给我做记账的活你不干,偏偏非要出劳力,刚才幸亏你跑得快,要不然那棵树倒下来,非把你脑浆砸出来。”

“你可知你现在名声正盛,那两句诗成了读书人的脊梁,若是现在出去,只稍稍运作一下,混个官当不成问题。”

“就算不想做官也不用来这里,我都和当家的说了,让你在漕帮做个旁的事。”

“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季子漠垂着眼喝米汤:“不知道。”

季子漠很难形容现在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有时候累的满头大汗,他坐在地上看已经成熟的蒲公英,就在想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想自己是不是生下来就是畸形的,所以他觉得正确的事情,旁人都觉得是错的。

高深且无解的一个问题,这问题一看就不是他这种人应该思考的问题,可是很神奇,季子漠就开始思考了。

齐玉的离开像是一个海浪,把季子漠心里对是非对错的判断带走了,他现在失去了判断,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山里的夜,天上洒满了星星,伐木放排的人都睡在用油布搭起的棚子里。

季子漠的铺盖卷在最里面,一边是呼呼大睡的赵傻子。

不过就是给他吃了两顿饭,态度和善了些,赵傻子就死活非要跟着他走。

他签了生死契,赵傻子就傻呵呵的也去按了手印。

季子漠头疼的问他为什么,赵傻子就乐呵呵的喊:广厦千万间,俱欢颜,俱欢颜。

季子漠:

一边是赵傻子,另一边睡了一个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公子少爷。

至于为什么说他是公子少爷,自然是从气度上瞧出来的,眉清目秀,雍容华贵,一举一动都与四周格格不入。

外面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破烂衣服,内里的穿着季子漠瞧见过一次,是绵软的丝绸料子。

在这里也不干重活,就记记账,今天砍了多少树,运走了多少树,运来了多少吃食,算算够吃几天的。

刚开始杭大让他和改了名字的季子漠一起记,季子漠懒得承这个情。

“我今天听到你和杭管事说话了。”

闭着眼的季子漠心想,终于来了。

“嗯哼?”他没睁眼,算是给了个回答。

“你是神童,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季子漠。”

对于诗是谁写的,季子漠已经放弃解释了,他又嗯哼了声,算是默认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做官?”

季子漠心思转了几圈,装傻道:“做什么官?官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隔壁床铺:

“安得”

季子漠掏了掏耳朵:“行了行了别念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隔壁:“你对现如今的朝堂如何看?”

第92章

季子漠:这事他怎么看重要吗?

不耐烦再应付他,季子漠直接转头问:“兄弟,你就直接说,你是来劝我当官的,还是劝我不要当官的?”

许是第一次遇见把话说的如此明白的人,隔壁床位好半天没说话。

“你若是有当官之意,我或许可以帮忙。”

季子漠:“然后呢?需要我做什么?”

“无需你做什么。”

天上掉馅饼的事,季子漠稍想片刻也就想了个明白,应杜甫的两句诗,自己彻底出了名,若是进了官场,就是一个吉祥物的存在,热血学子的精神领袖。

季子漠把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多谢好意,无当官之意。”

自那晚之后,隔壁床铺便空了出来,那个问季子漠要不要当官的人,悄无声息的走了,一同走的,还有另外几人。

季子漠回想那几人,不由的暗暗心惊,那几日混在人群中这些日子,他居然完全没看出来不同,这伪装手段,厉害。

伐木苦,放排苦不说还要人命,季子漠跟着走了两趟,被突来的浪打过,触碰过暗礁,连个放排了四五年的老手都丧了命,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活了下来。

季子漠倒不是活够了想死,说找点事做也不准确,就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死里逃生后觉得还挺刺激。

第二次放排遇到漩涡激流,一个人掉落水中躲闪不急,被木排削掉了脑袋,季子漠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回去后把三十两银子还给杭大,说不干了。

季子漠找到满身干劲的赵傻子,问他是跟自己走还是留下。

赵傻子恋恋不舍的把银子还给杭大,说跟大哥走。

杭大似是早有预料,背着手问:“离开后打算去何处?”

季子漠:“边塞参军。”

杭大身躯一震,不敢相信的抬头看他。

自来到这里,季子漠就未笑过,此刻他背对着光站着,发丝金黄,淡笑道:“我虽然武力值也不行,但应当会比一般哥儿好些,被浪打死,还不如去和他们一同御敌。”

夜里失眠整夜,季子漠又在思考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时,脑中突然出现那句经典的台词:给个机会,我想做个好人。

之后季子漠就起了个荒唐的念头,既然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就做一个大众认为的好人,做一个君子应当做的事。

杭大诧异与季子漠的决定,把六十两银子尽数还给季子漠,又送了他们两匹马和一些干粮。

季子漠抱拳一谢。

众人只知道季子漠和傻子把钱还给了杭大,不知杭大又给了他们,见俩人牵马下山,一个个的说着季子漠也是傻的,再熬熬就熬过去了,怎现在不干了。

“大哥,我们去哪里?”

“叔,你别叫我大哥。”

“好的,大哥。”

季子漠:累了。

季子漠原是想送赵傻子回杏花村,经过一番言语拉扯后,季子漠败下阵来,无奈只能带着不怕死,想要广厦千万间的赵傻子一同上路。

越往边塞走,越能看到凄苦之色,明明是春意盎然的季节,所见之人大多都是面目死灰。

又要交税,无助的爹把花一样的女儿往青楼送,父女挣扎引起一片热闹,不过片刻便又安静了下来。

结伴的学子风尘仆仆而来,踏进客栈要吃食。

客栈的掌柜接过伙计手中的上菜承盘,上菜后,笑着打听道:“敢问几位从何而来?咱这安宁县又偏又穷,不知怎的,近日来了许多儒雅的学子少爷们。”

落座的四人,其中一个先大口的喝了碗水,解了渴,开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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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道:“我们都要去边塞御敌。”

掌柜的啊了一声,震惊的嘴巴合不拢,客栈的其他食客也皆是停下动作,诧异不止。

“你们可知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季子漠?”

这话一出,客栈的人七嘴八舌统一道:“那是自然。”

“季子漠又言:虽是一介体弱书生,但力气总归是比柔弱书生好上许多,与其在家中伤春秋悲的感叹世事,不如上阵杀敌,和哥儿一同御敌。”

“我等和季子漠一样,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但我等和季兄一般,皆是不怕死之人,愿与大笙哥儿共存亡。”

说话的人面红耳赤,胸中激荡万分,听的人同样面红耳赤,生出一腔热血。

当下就有些好汉要与他们一同上路,出了紫阳关,去和大笙哥儿共进退。

掌柜的被激出豪情,免了四个书生的酒菜住宿的银钱,又说只要去边塞的御敌书生好汉,皆可免费来住。

在许多人热火朝天的奔赴边塞时,季子漠已经到了皇城,不,是被绑到了皇城。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夜里睡的好好的,一把刀横在了脖子上,二话不说把他和赵傻子五花大绑的塞到了马车。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季子漠被堵着嘴,四周持刀铁骑有三十多个,当下就歇了心思,安静的等待着命运。

冰冷阴森的大牢内,季子漠和赵傻子被推搡着往前,季子漠唯恐赵傻子犯傻,拽了他一下让他不要反抗。

铁面无私的牢头把季子漠和赵傻子推进一间牢房,站在门口锁着牢门。

季子漠站直后忙转身问:“兄弟,我问一问,我们是犯了什么罪?就算是砍头,也得审一审问一问吧?”

牢头四十出头的年岁,一脸的络腮胡子,常给旁人动刑,眼神中不自觉的露出凶狠,此刻抬头撇了眼季子漠,冷冷道:“不知道。”

终于有个人愿意搭理他了,季子漠忙又问:“这处是哪里?”

牢头皱眉:“皇城。”说完转身离去。

牢房简陋的可怕,无床无桌,只在墙角堆着一些干草,瞧干草的光泽应当有些年头了。

赵傻子是个适应能力好的,跪在地上把干草分成两分:“大哥,给你多点。”

季子漠:

季子漠坐在干草上,思索着这一切。

在路上时季子漠有想过,谁能来抓他,想来想去确定不了,但有这个阵仗的,无非三伙人,绒族,皇上,太子。

现在在皇城,排除绒族,太子在边境,据听闻是个有君子之风的,应当也不是他。

那就剩下皇上,听之前的几件事,皇上做事的风格属于疯癫型,瞧着是有可能。

只是平白无故的抓他做什么?来官场做吉祥物?

季子漠抬眼看了下昏暗的牢房:

季子漠还把自己穿越过来所犯的罪数了一遍,割了麻尤虎的命根子,设计了齐文后一家,在王家村闹的一场。

虽然季子漠不觉有错,但总归不是走的正途,若是用这个由头关他,也合理,只是一国之君,应该不会连这点小事都管吧?

“季子漠?”隔壁牢房一声惊呼,惊到了沉思的季子漠。

他转头看去,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邋里邋遢,胡子像是几个月没刮过,乱糟糟的长在脸上。

他见季子漠转过脸,确定了是季子漠,扑到两间牢房隔档的铁栏上,大哭道:“季兄,我对不起你啊!”

季子漠走进了两步:“你是?”

那人忙拨开头发,露出自己的脸:“我啊!吴施中。”

季子漠心里大喊了声我艹,惊到:“吴县令?”

吴施中:“是我是我。”

季子漠很抱歉,实在是无法把眼前的人和之前玉树临风的吴县令想成是一个人。

有了相熟的人,季子漠心里安稳了些,他坐下来,想了半晌,委婉的问:“听说,你家里颇有些关系,你这是犯了多大的事?从回来就一直关着?”

吴施中叹气道:“我这是第五次进来了。”

季子漠:

吴施中抓住季子漠的胳膊,两行滚烫的热泪流下:“季兄,我愧对你,若不是我在朝上说出那两句诗,也不会害的你无法隐世。”

季子漠这才知道,吴施中第一次坐牢是为何,一时间不知道是感动他的好心,还是怀疑他的智商。

等到听了他后面几次为何进来,肃然起敬,这就是不怕死的热血中年啊!

家里身居高位就是好,这样折腾都没死。

两间牢房相领,季子漠是两捆干草,吴施中那边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小床,据他说,他第一次出去时牢头把床拉了出去。

第二次入狱家里人又送来,出去后牢头又拉走了,到了第三次,牢头似是摸出了门道,就算吴施中出狱了,牢房的床也不动了,果然,后面又用上了。

牢房只有高高的一个小窗,四四方方的,此刻光线橘黄,想来是到了傍晚。

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妇人熟门熟路的进来,身后跟着三个丫鬟,两个拎着食盒,一个端着铜盆,里面是净手的水。

来来回回五次,妇人已经心累的哭不出来了。

牢头打开了锁,她带着丫鬟走进去:“夫君,吃饭了。”

两个丫鬟把两个三层的食盒打开,一盘盘的珍馐美味放在黄泥地上,季子漠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的饭,一碗没有一滴油的青菜汤,上面还飘着菜虫。

身上快长出虱子的吴施中在铜盆里净手后,客气道:“粗茶淡饭,季兄要不要一同用饭?”

季子漠铿锵有力的声音道:“要。”

两个丫鬟又忙移动饭菜的位置,妇人跪在蒲团上,一手揽着衣袖,一手给吴施中布菜。

这情形季子漠看的碍眼,故意把饭菜往吴施中那边推了下:“吴兄可是够不到?”

吴施中爽朗笑道:“这点距离怎够不到。”

季子漠笑着道:“我长在农家,第一次见吴兄和嫂夫人这样,一时问了傻问题,吴兄莫见怪。”

吴施中脸一热,阻了妇人给他布菜的动作,又道:“在季兄面前不能满身脏污,让人送些水来,我沐浴更衣。”

夫君坐牢没哭的妇人,听闻这个要求当下落了泪,哎哎的答应着,忙去安排吴施中沐浴之事。

原应该昏暗的牢房,此时灯火通明,季子漠坐在干草上,看着隔壁的人来人往。

用油布围起来的地方,一桶一桶的热水提进提出,两个小厮手脚麻利的打扫着牢房,一个丫鬟还捧了花与书过来。

“大哥,你怎么哭了?”打着哈欠的赵傻子茫然的问了一句,季子漠抬手触碰自己的眼下,才察觉到自己流了泪。

“土吹到眼睛里了。”

一阵风袭来,吹灭了几站墙灯,随着风声离去的,是季子漠若有若无的一句:“是应当要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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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他和吴施中的牢房,只要不傻就知道如何去选,只是他也可以努力的,可以拼尽全力的给齐玉想过的生活。

道不同不相为谋,季子漠用手指在泥尘上写出这几个字,反复,反复念着。

吴施中更衣后恢复成玉树临风的模样,他坐在圆凳上,妇人站在一旁给他刮着胡须。

他看了眼隔壁牢房,轻声道:“季兄睡了,爹有说季兄为何会下牢狱吗?”

第93章

妇人细心谨慎的在他脸上走刀,轻声回:“没说,不过听说现在许多文人墨客,贩夫走卒,山野农夫的好汉都结伴往边塞去。”

吴施中:“嗯?”

妇人看了季子漠一眼,把起因将于吴施中。

吴施中懊悔道:“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个,我在皇城折腾个什么劲,就应当和季兄一样,赶赴边塞,与大笙哥儿站在一起。”

大笙哥儿,大笙哥儿,这四字念来就有荡气回肠之意。

妇人手一抖,吴施中脸上疼了下,至血后,妇人收了刀,心里想着,回去就去找公爹,就让夫君在牢里待着吧!万万不能放他出来森*晚*整*理了。

两人小声说着话,靠在墙上闭着眼的季子漠耳力好,听了个完全。

听到妇人说旁人追随他赶赴边塞,眉头不由的皱起。

季子漠是真心想去边塞,并非装模作样,一路上并无对外宣扬,怎么现在就宣扬的全国皆知了?

这时再想不透,就有些蠢了,他不知不觉间成了旁人的棋子,边塞的太子用他号召人心。

皇上太子父子俩斗法,你来我往的,一方强时另一方必然弱,这是太子动不了,皇上要拿他开刀。

季子漠在牢房被关了三天,有吴施中在,日子过的还行,连床都有了,他和赵傻子一人一张。

只一点,时不时传来用刑的惨叫声,特别是午夜来一声,恐怖吓人。

第三日晚,乌云黑压压的逼近,豆大的雨滴砸在伞上噼里啪啦的作响。

把季子漠从安宁县绑来的人再次出现,什么都未说,只扔给季子漠一把黑伞,让他跟着走。

季子漠撑着伞,四周的人呈包围状态,玄色锦衣上绣着扬着利爪的苍鹰。

走大街,过宫门,一路疾行。

深夜的皇宫格外肃穆,乌压压的黑暗笼罩着,可怖的厉害。

只是说来奇怪,季子漠并没什么害怕的心思。

朝仁宫文华殿,一太监垂首立在一旁,待季子漠走近他便轻推开殿门。

“季子漠。”

季子漠走过门槛时,他轻声吐出他的名字,如无骨黏滑的毒蛇吐着信子,让人脊背发凉。

季子漠猛的转头看去,对上一个阴森嗜血,双目仇恨的笑脸。

麻尤虎。

来的一路,季子漠把结果想了许多种,想着最多不过就是丢了命。

现在这个当口,出了个麻尤虎的意外,季子漠有种汗毛竖起的窒息感。

“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咱们来日方长。”麻尤虎收回阴森的笑意,又垂首立在一旁。

殿门大开,犹如吃人的深渊,静悄悄的大殿里,两侧只点了九层高的青铜孔雀烛台,一对麒麟烛台与蛟龙烛台皆暗着。

烛台上的火光随之晃动,印记落在四周与地上方砖上,忽明忽暗的更添诡异气氛。

季子漠刚踏进来,呼吸就猛的一窒。

殿中央坐着一个身穿宽大白衣的老人,长发披散轻触地面,他佝偻着身子,仰着头瞧头顶的藻井。

深更半夜,孤零零的大殿配上诡异的灯光,有些渗人,想到这个渗人的人是皇上,就更渗人了。

季子漠随着朝上看了眼,大殿之顶精致华美无可言说,雕刻与色彩搭配堪称美轮美奂,高不可望的圆顶上十七条金龙腾飞,只是那圆一圈一圈的往下,反而像是铜铁铸成的梵钟。

季子漠视线一点点往下,后背逐渐冒出冷汗,散发皇帝坐的位置,正巧在正中间。

季子漠跪在地上,不打扰皇上看藻井。

寂静无声中,他不由的想,在这之前,他是真的不怕死,想着怎样都行,活就活,死了也没什么,故而对皇上也没几分害怕。

今夜被这样一吓,他又生出了几分恐惧。

“神童,你说是君重还是民重?”

坐观藻井的皇帝依旧扬着脖子,声音慈祥如邻家老翁。

季子漠心跳的快要从嗓子口蹦出来。

时间流逝,殿内悄无声息。

没得到答案,仰头的皇上终于转头过来,用苍老的手揉着后脖劲,似是不喜的问:“很难回答?”

季子漠:“皇上英明。”

景安帝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犀利的双眼露出别样的神色。

“为何难回答?说的不好舌头就不用要了。”

季子漠垂眸回道:“回皇上,圣人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但草民觉得,君重民贵,君重在前,民贵在后。”

景安帝枯井一般晦暗的眸子在季子漠身上打量着:“何故?”

季子漠:“在草民看来,君一人可抵民万万。”

景安帝:“嗯?”

季子漠垂眸继续道:“君王贤明可四海升平,四海升平可万民变万万民。君王无道可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可万万民变万民。”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民是否贵重,皆看国家是否强大,君王是否珍惜爱护,故而草民把君重放在民贵前。”

殿外疾风呼啸呜咽,殿中死一般的寂静,犹如被深渊凝视,季子漠如芒刺背,他俯首不再言语,把生死交给喜怒无常的景安帝。

季子漠自觉所答无错,只是这个当口说这番话,指向太过明显。

“你是觉得朕不爱护大笙百姓?”风轻云淡的声音裹着含义,显得凉薄无比。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季子漠也索性放平了心态,直言道:“大笙百姓有上中下之分,上者男子,中者女子,下者哥儿。”

景安帝被这句话戳到心口,气的脸色涨红,忍无可忍气的想站起身踹季子漠一脚,无奈做了许久双腿发麻,起了两次都未起来。

他指向季子漠,大怒道:“招兵哥儿与朕有何干系,是你们仁爱的太子说哥儿和男子一样,既然一样,男子可以守卫边疆,为何哥儿不能守卫边疆,朕给太子一个机会,给全天下的哥儿一个机会,朕何错之有。”

景安帝骂了半天,季子漠只跪地不说话仿佛是个木头人。

景安帝毕竟上了年纪,骂的胸脯起伏喘着粗气,季子漠抬眼瞥了下依旧指着自己的手指,看出景安帝是想让他说话,认同他没错是太子的错。

季子漠想了想,试探道:“皇上,草民惹怒龙颜罪该万死,要不草民给你讲个故事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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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帝:???

刚才季子漠刚正不阿一脸不怕死的模样,活活是朝堂上的谏臣,现在讨好试探的又是一脸奸臣样,景安帝一时有些不适应,想让人把他拉出去,又好奇他口中的故事,一甩袖子怒目道:“讲。”

季子漠:“不知皇上知不知道托塔李天王和哪吒?”

又瞥了眼景安帝,瞧着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季子漠便轻巧的坐直身子,从头开始讲李靖和哪吒的父子孽缘,颇具神话色彩。

季子漠讲故事的功力不错,只景安帝听的双眼眯起,猜不透他到底要说个什么。

季子漠:“话说李天王和哪吒都修成正果位列仙班,这一日玉帝派两人出去办差,途径一地时父子俩又吵了起来,李天王觉得身为父亲高哪吒一等,哪吒觉得自己法术比父亲厉害,双方谁都不服谁,刚好看到路旁成群结队的蚂蚁,用神眼数了一数,恰巧十万另一只,故而打赌,谁踩死的蚂蚁多谁就获胜。”

有头没尾的故事到此结束,景安帝等了几息,眼神不测的看向季子漠。

季子漠觉得脖子有点凉:“讲完了。”

景安帝双目圆瞪,冷哼一声:“这算是何故事,踩蚂蚁有何好比的,成了仙还如此幼稚,输了又如何,赢了又如何?谁输谁赢不知道,你连父子二人为何争吵也不说,连新入门的说书先生都不如。”

季子漠无辜道:“回皇上,不是草民不说他们为何争吵,实在是草民也不知道,死的十万另一只蚂蚁到了阎王殿,阎王问他们怎么死的,他们只知道是被两位仙人父子吵架踩死的,仙人为什么吵架,他们哪里会知道。”

景安帝脑中铮的一声,犹如琴弦猛断,刚才听季子漠的故事像是隔着一层丝绸,现如今季子漠剪破了这层布,像是有一个狠厉的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景安帝脸色难看的厉害,眼中杀气沸腾道:“你就不怕朕剐了你?”

季子漠实话实说道:“怕。”

过了两息,季子漠俯首懊悔道:“草民有点年轻气盛,刚才一时没忍住,如果皇上你现在重新问,我可能就不敢说了。”

“皇上年幼登基,一年从头到尾日日苦学,亲政后诛奸臣近忠言,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治河道轻徭役”

季子漠总结举例对比古往帝王,细数景安帝功绩,夸的真心实意。

景安帝:

在皇位上坐了半生,景安帝见过忠见过奸,季子漠这种一会忠臣样一会奸臣样,有点错不及防的意外。

天色大亮时,季子漠被太监扶着,脚步虚浮的走出朝仁宫,主要是跪的。

季子漠最后对着景安帝一顿夸,景安帝就没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就和刚开始盯藻井时一个眼神。

季子漠动也不敢动,就那么浑身发毛的跪了半宿。

见过皇上,依旧是被押回牢中,季子漠双腿发疼又发软的坐在干草上,吴施中抓着铁栏急问:“季兄,如何了?他们对你动刑了?”

季子漠揉着膝盖:“没有,见了皇上,跪的。”

吴施中好奇道:“皇上见你怎么说的?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个问题,季子漠也很想知道。

“皇上问我,是君重还是民重。”

吴施中:“季兄如何回答的?”

季子漠:“答案不是现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吴施中乌黑的眼眸震撼到痴傻,良久后,崇拜道:“季兄能活着回来,万幸啊!”

对于这点,季子漠也深感认同。

夜深人静,季子漠躺在床上难以入睡,把今日见到景安帝的每句话都逐句推敲,试图分析景安帝是个什么性格心理。

年老失眠无觉,景安帝失眠的后果,就是季子漠日日被抓过去聊天。

季子漠像是调皮的小孩走在钢丝上,步步谨慎却步步试探边缘。

景安帝又抛出一个要命的问题,季子漠回答后察觉到他又要变脾气时,忙补充道:“大臣莹莹之光不理解皇上皓月之辉,就如为一把葱打架的农妇不懂富甲天下的富商为何朝水中扔黄金一样。”

景安帝的脸色变了几变,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富商为何要朝水中扔黄金?”

故意把话题带偏的季子漠认真回道:“富商是个妻管严,黄金是他买酒的私房钱,只是可惜被小厮出卖,临到事发没处藏,只得抛到花园的池子里。”

景安帝:

“来人,把这人拉出去凌迟处死。”景安帝站起来冲着殿外喊道。

第94章

“皇上。”季子漠一声大喊,镇住了景安帝,也镇住了握刀进来的侍卫。

“皇上,草民一顿能吃四个白面饼子,一天能吃十二个白面饼子。”

景安帝:???

侍卫:???所以?

季子漠正义凛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草民吃的粮食都是在皇上土地里长出来的,四舍五入草民就是皇上养大的,草民十九年,吃的粮食都能把大殿装满,皇上把草民养这么大不容易,草民就算是死也得报答了皇上的养育之恩,凌迟处死浪费了粮食,请求皇上让草民去杀绒敌吧!”

常年面无表情的侍卫此刻震惊脸:臭不要脸。

景安帝:

季子漠深夜被带走,吴施中急的鼻头冒汗,赵傻子也是扒着牢房栏杆,无助的望着阴森甬道。

见到季子漠安全回来才放下心来。

季子漠回到牢房,安静的坐在角落,连招呼都不打,一副精疲力尽,大病初愈的模样,吴施中又开始急了。

“可是遭了罪?”

“出了何事?又是去见了皇上吗?”

他问了七八句,季子漠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回道:“无事,就是突然觉得本性难移。”

原本想着做君子,临到头上,还是没稳住,刚才说的那段话,季子漠现在回想,同样觉得自己是不要脸。

不过连续试探下来,季子漠也琢磨出了一点景安帝的脾性,暴躁归暴躁,性子里有股好奇。

这两日冒险了些,不过效果还不错,只需再捉摸下分寸就可,当然了,景安帝是董寒玉那挂的,稍显疯魔,季子漠只能尽力而为。

景安帝和季子漠的聊天,吴施中抓耳挠腮的好奇,季子漠也如数对他说了。

吴施中被季子漠的不要脸震的沉默了许久,最后盯着他问:“季兄,冒昧的问一句,齐文后之事,是不是你谋划的,还是另有人替你谋划?”

季子漠盯着吴施中也沉默了:“那你是挺冒昧。”

吴施中:

季子漠:“有句话是说君子坦荡荡是吧?”

吴施中:???

季子漠:“是我谋算的。”

吴施中迷茫脸,原来坦荡荡是这样的?

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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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景安帝又失眠了,再次让人把季子漠从牢里提出来,这次终于露了目的。

景安帝的目标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给他个官,让他在皇城晃荡,宣扬自己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不敢再去边塞。

特殊时刻,季子漠无意间竖起了读书人的脊梁,这脊梁明显是偏向了太子,那景安帝的要求,就是要把这个脊梁打碎。

作为一国之君,景安帝的做法令人费解,仿佛为了和儿子斗法,可以不顾整个大笙如何。

景安帝坐在藻井正中,风轻云淡道:“神童觉得如何?”

一边名声,一边性命,哪边为重很好分清。

季子漠沉默片刻,垂首道:“皇上,草民不能对不起去边塞的那些人。”

“草民乡野出身,自小没了父亲,见识浅薄,不懂太多的是是非非,但忠君爱国四个字,是父亲自小耳提面命的,若是草民此刻为了性命薄情于那些视我为知己的人,日后再次深陷危机,谈何忠君爱国。”

季子漠每次的回答,都出乎景安帝的意料之外,此次照样如此。

季子漠说了一堆,无法就两句话,我今日若为了活命对不起他们,日后为了活命怕也会出卖君国。

很大胆,大胆的让景安帝意外。

景安帝光着脚盘腿坐着,金丝绣龙衣袖遮住了整个脚面,他又一次眯着眼打量着季子漠这个神童。

他俯首听后发落,上半身虽是倾斜,却毫无弯曲,笔直的犹如殿中漆红的圆柱。

文人风骨,急谋善辩。景安帝脑中出现了这八个字。

有风骨的文人大多迂腐自傲,急谋善辩的大多衡量取利,两者如世仇对立者,季子漠像是活在了中间,进一步是权衡利弊的经营者,退一步是固守本心的君子。

季子漠出了宫门,方察觉出自己一身冷汗,想到最后那段,不由的在骂起了景安帝,问他是否真的忠君爱国,季子漠察觉到有坑,但还是硬着头皮回了。

随后便是景安帝的一句:那就净了身入宫听差吧!

季子漠:

此刻天雾雾明,各路百官开始陆续进宫,忠善门外,麻尤虎脸上的阴柔寒森毫无遮掩,似笑非笑道:“季子漠,许久未见,当真是人生无常啊!”

季子漠装傻的抱拳贺道:“在皇上面前见到麻兄实在意外,恭喜麻兄。”

麻尤虎眼中的狠毒犹如花蛇吐着信子:“恭喜?这样的喜给你你要不要?”

忽悠不过去,季子漠收回手:“怎么,麻兄是觉得在宫里给皇上办差委屈了?”

麻尤虎脸色一变,不敢再说。

东桥坊过桥往西,一座精致的三进小院,季子漠随着麻尤虎进入,身后跟着带刀侍卫。

麻尤虎:“季兄才是好福气,瞧,这是皇上赐你的住处。”

高兴的事,麻尤虎唇角却露出一抹笑意,季子漠垂了眼,丝毫不觉得这是好事。

终于,像是来到了目的地,麻尤虎眼里的笑压都压不住。

季子漠抬眼去看,一个和其他地方毫无差别的房间,从外看,一切如常。

麻尤虎站在门前,道:“这是你日后的住处,季兄进去瞧瞧?”

季子漠手指轻搓了两下,想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便抬脚上前,手按在门上推了一把,随后猛的往后退了两步,主要是怕有整蛊,门顶有水之类的。

无顶的房间,晨间的薄阳倾斜而下,季子漠踏过门槛,低头看到空无一物,抬头看到飞过的几只斑斓鸟儿,沉默了。

说实话,他觉得皇上还挺幼稚的。

侍卫站在门口抱着剑,平淡道:“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皇上吩咐说,你既有如此高义,他自是要成全一番。”

季子漠刚庆幸现在天气渐暖时,侍卫又补充道:“日后这间房内,会下暴雨,会下冰雹,会刮狂风半夜倒塌等,另外的天气我们会继续想可行的办法。”

季子漠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是否有些太过先进了还搞上人工降雨,降冰雹了。

麻尤虎笑的露牙不露眼,和侍卫道:“十一大人辛苦了。”

又和季子漠道:“这是皇上的旨意,若是你偷住别的房间,可就是欺君之罪。”

两人离去,季子漠盘腿坐在房间正中,抬起头,入目是深蓝的天,因四周是房墙,有种窒息感从四周袭来。

景安帝像是如来神掌,让他翻不出五指山,翻不出这些风浪,不知不觉间,被裹进了他和太子的斗法中。

景安帝对皇上无好感,对太子同样无好感,不过都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罢了。

季子漠坐到肚子饿,买了个烧饼去天牢领人,顺便和吴施中说一声。

吴施中扒着牢门喊:“季兄,季兄你等我两日,我这就出来,到时我们一起去边塞杀敌,与我大笙哥儿站在一处。”

季子漠:有爹真好。

过后几天,季子漠也琢磨出味了,皇上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就应当不会杀他,要不然便是彻底的放弃这些学子了。

果不其然,人工大雨倾盆而下的第二天,麻尤虎带着人来宣旨,封季子漠为正六品左监副,归属上林苑监,这个地方主要是管御花园,畜牧场和菜圃。

季子漠面无表情的接旨,转过身就松了口气。

只一点不好,大笙是京官六品以上的上早朝,季子漠刚巧六品,每日天不明就要早起去上朝。

不过还好的是,自那日后,无论是朝上还是朝下,皇上都无视他,季子漠也自然乐的被无视。

八月底,桂花开的正好,敏静郡主在桂花园里邀人赏花吃蟹,季子漠拒了帖子又来了帖子,推拒不掉便带着赵傻子来了。

“乐信候家大公子带回来的那个哥儿你们见过吗?”

桂花的香味浓郁,两个衣着华丽的姑娘站在树下闲聊。

“没见过,把郑柏叙勾的五迷三道的,原还想着今日见上一见呢!”

“怎会,今年你是莫要想着一见真容了。”

“啊,为何?”

一姑娘用帕子掩唇,轻声说着:“那哥儿还未成婚就有孕了,算着日子,像是还未回京城就不清白了,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

“而且说是郑柏叙欢喜他,可现在那哥儿有孕,郑柏叙去了边塞,说是有些医术,想去尽一份力,若是真喜欢,怎不守着有孕的夫郎?我瞧着啊!也不过如此。”

幽静小道远远的走来几道身影,两人忙住口不言,走到了别处。

园子里的桂花树错落成景,几棵树旁是另一条蜿蜒的小道,小道一侧搭着石山。

季子漠立在石山旁,像是和一旁的石头融为了一体。

许久后,他扶着假山缓慢的坐了下来,垂着头不敢去想。

是他的吗?那夜他疯了一般,要了齐玉一次又一次,自然也未想会不会怀孕,不曾,不曾做些避孕的措施。

季子漠想,如果是他的,如果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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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他的吧?要不然郑柏叙怎会抛下齐玉去边塞,而且那两人都是守礼的人,怎会未婚就

是不是就是因为发现齐玉怀了他的孩子,郑柏叙才难以接受的离开的?

他枯坐在地上,捂着眼似哭似笑,直至指缝间有了湿润。

季子漠不是个回头的人,也不是个吃回头草的人,可是这不一样。

那个人是齐玉,齐玉怀了他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季子漠那颗冷寂的心,就再次狂热了起来,仿佛空寂许久的心脏,再次被填充满。

故意压制的胸膛翻滚着热浪,狂吼着,蛊惑着,想让季子漠不顾一切的冲向齐玉,把他从乐信候府抢出来,抢回到自己怀里。

季子漠问自己,其实,其实齐玉的做法也能理解,对吧?

所以,理解了就能原谅,对吧?

季子漠用仅剩的理智待到了散场,期间敏静郡主来说了什么话,季子漠连听都没听清。

季子漠不确定是否有人日常跟着自己,故而先去找了趟吴施中,进了他的书房,悄摸的跳窗而去。

一路上小心谨慎,直至到了乐信候府。

乐信候是个侯府,对杏花村的人来说,是天上的星星,可望不可即,对皇城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个没落的侯府。

其他的不说,守卫连一般重臣家中都不如。

季子漠趁着夜色与树木,在侯府转到半夜,听了不少悄悄话,才摸清齐玉住在什么地方。

也听得郑柏叙不在,齐玉不喜侯府的人守夜。

季子漠绕到齐玉房间的窗户外,手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反反复复十几次。

乌鸦唱着嘶哑的歌,季子漠脑中一直回想着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良久,他收回手,又悄无声息的离去,只在窗台上留下一包杏干,酸味不如桑弄县的那家,却是季子漠跑遍了皇城所找到最酸的一家。

吴施中的书房,季子漠跳窗而入。

吴施中放下手中的书,上前奇怪道:“你这是做贼去了?”

指了指季子漠身上的树叶泥土。

这些日子,两人算是混成了好友,吴施中算是季子漠在皇城唯一的朋友。

他弯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问:“有酒吗?”

吴施中忙让一旁的小厮去准备酒菜。

夜风轻柔,皓月当空,两人移步到花园的亭子中。

季子漠一杯一杯的喝着,吴施中劝了几句劝不住便也随了他。

第95章

吴施中:“差事烦闷?上林苑监管写树木花草牲畜,确实让人烦闷。”

季子漠垂眸看向清澈的酒水:“你回来后是不是也没见过齐玉?”

齐玉这个名字一出,吴施中便有些尴尬了,皇城的人只知郑柏叙带回了哥儿,名叫齐玉,却不知齐玉就是季子漠的夫郎。

吴施中从桑农县归来,自然知道一切。

他拢着宽袖给季子漠斟了酒水:“过往已,何苦再想,季兄前程远大,往后定能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

季子漠:“他怀孕了。”

吴施中以为他是不甘心,转着心思想劝几句:“是是,可那又”

“我觉得是我的。”

吴施中直接一口酒喷出来,咳嗽了好一会,才直起身确定道:“你说什么?”

季子漠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孩子是我的。”

吴施中:

一时说不出季子漠和郑柏叙谁更惨了。

“那你打算如何?”

季子漠喝酒不语,吴施中斟酌片刻问道:“齐家未出变故时,我曾见过齐家哥儿,是个心思纯洁,雅正端方的人,不像是能做出抛夫的事。”

“会不会是故意为之,觉得连累到了你,想跟你合离,让你科举奔前程?”

季子漠饮酒的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的让凉酒下了肚。

说实话,这个理由他想过,想过很多次。

季子漠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摇头道:“不是。”

吴施中:“季兄为何这么肯定?”

季子漠:“我非他所钟爱的类型,郑柏叙”

他自嘲的笑笑,自己确实比不上,季子漠不信齐玉是为了富贵跟着郑柏叙走的,却信他是跟着郑柏叙这个人走的。

齐玉和郑柏叙两个人是同类,自己没人看得上,当年那个女人的嫌弃目光,和齐玉的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把季子漠打入了深渊,他的自信自傲再无出头之日。

他理解齐玉的选择,不怪齐玉的选择,现在有了孩子,他愿意拼命护着他们两个。

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或许是不甘心齐玉抛弃了他。

酒过三巡,季子漠起身时脚步有些发虚,人却清醒的厉害。

“还有书吗?”

吴施中心里一咯噔,看了看季子漠颓废的样子,狠心道:“有,我等下找两本给你。”

不是他小气,实在是给了季子漠的书有去无回,要么被凿成块的冰砸破,要么是被人工雨打的湿透,字迹模糊。

赵傻子牵着骡子,骡子上坐着有些歪晃的季子漠,他怀里是吴施中割爱的两本书。

回到三进小院,赵傻子把骡子栓好。

赵傻子依旧傻,只要认识季子漠的人,都知道季子漠的下人是个傻子,这两人相处实在奇怪,季子漠叫他叔,他叫季子漠大哥,惹人发笑。

不过赵傻子听季子漠的话,每日洗头洗澡的,收拾的干净,故而也不惹人反感。

若是用一句话来形容季子漠,那就是头悬梁锥刺股,整夜整夜的看书,房顶上就跟长了眼睛一样,只要他睡沉了,就直接一盆凉水浇在头上。

实在困的扛不住了,就去茅房,明面上是上茅房,暗地里是睡觉,故而季子漠家的茅房收拾的那叫一个干净,一星点的臭味都没有。

反正他这个官也没正事,下了朝直接在上林苑监补觉,就当上夜班了。

季子漠不知道的是,人造雨冰雹狂风小队(侍卫队),已经开始传他尿频尿急尿不尽,毕竟一夜如厕三四次,一次两刻钟左右的时间,每次出来还都耷拉着眉眼,满脸都是那种,情爱之事做到一般被打断后的不痛快。

不过侍卫小队对他也是深深的佩服,毕竟能整夜读书,时不时掐自己一把的人—乃神人也。

三日后,乐信侯府,季子漠调整好呼吸,轻轻敲了下木窗。

屋内传来轻微响声,季子漠收回手,低声唤道:“齐玉。”

屋内的人握着剪刀,警惕的走到窗边,还未靠近就听得一声满是思念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窗外的人是谁他已听出,回头冲伺候的哥儿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说话。

故意把剪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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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季子漠听到动静,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过了会,屋内点了灯,烛光把人影拉到了窗上,哥儿身材清瘦,披散着头发,只肚子高挺的吓人。

似是肚子太重他站不住了,自己搬了个椅子过来坐着。

季子漠看到高耸的肚子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移不开眼。

他想推开窗进去,手刚碰触到木窗,屋里的人就顶住了,似是不想看见他。

季子漠喉咙有些发干:“是我的吗?”

屋内的人身子一僵,不知是意外他的说法,还是被他说中了。

季子漠未多想,只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

“齐玉,我不知道那日算不算是我强迫你的,我想说时至今日,如果郑柏叙对你不好,你若是愿意,可以再回来,我会努力给你和孩子一个好的未来。”

“我现在是正六品的左监副,虽然是在上林苑监,但是我还年轻,日后会做到你想要的。”

“至于你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几个字季子漠说的艰难,也说的狼狈不堪。

“我知道自己为人处世不算光明,和那个人比差很多,我日后也能学着光明磊落。”

季子漠站在窗外说了很多,承认着自己不如人,让自己的尊严在地上摔的粉碎,掉到污泥里。

末了,他说:“齐玉,我爱你绝不比旁人少,你是唯一一个说爱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听过我说我爱你的人,你回来,我们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好?”

月落乌啼,一阵风吹起残叶,屋里的人沉默了许久,半晌后,吹了蜡烛,扶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床榻走去。

他没有回答季子漠的问题,又好似给了回答。

季子漠看着不远处的石灯,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到了枯井里,良久后,苦笑了一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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