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可他该说什么呢?
别去危险的地方?别在危险的时间段出门?不能永远对外暴露出软弱的一面,因为那些恶徒最喜欢侵害的就是软弱的人?
可塔玛一定早就听过这些了——从她出生开始,无时无刻,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同样的话,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让她不要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然而她最后还是被暗嫩伤害了,那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兄,也再一次证明了那些轻飘飘的、风凉话似的告诫不过是一些无用的废话,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不会暴露在危险之中,因为生活中的危险无处不在。
“我在想,等到了提尔之后要不要去探望玛西亚夫人他们。”他佯装若无其事地回答,“要和我一起去吗?”
“耶底底亚居然那么喜欢玛西亚夫人的孩子们吗?”塔玛很讶异,“真稀奇啊,明明当初没有表现得很热情……耶底底亚内心竟然是一个容易寂寞的孩子,和平常的表现截然相反呢。”
……只是建议去拜访一下而已,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塔玛对他的困惑浑然不觉,继续喃喃自语道:“难道耶底底亚其实也很喜欢希兰和巴尔,只是平常不会表现出来吗?”
所罗门只觉得之前那种胃部被击打的晕眩感又反涌了上来:“请别这样,实在是有点恶心。”
第151章
于是他们再一次来到了提尔的集市。
尽管在提尔的驿站住了一段时间,但所罗门内心仍对这座城市——也许是整个地中海,甚至整个世界——最繁华热闹的景象发出了喟叹。犹太人是被神选中的民族,可他们的国家在提尔面前黯然失色,以色列既没有大型良港,也不具备制造远航船的能力,即使金钱如海潮,也不会流淌到以色列人的脚下。
经过文明之墙时,埃斐又小心翼翼地带他们避开了壁画上有关男女之事的部分。所罗门其实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种事如此谨慎,那不过是交/配,牛、羊、猪都是这么干的,一雄t一雌纠缠在一起,只是为了绵延子嗣,这种事情上人和牲畜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可在农场里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见到公猪骑到母猪身上,发出嘈杂的叫声,如果它们兴致正浓,可以叫上整整一夜,吵得人睡不着觉,那时的埃斐可没有什么反应。
所罗门本以为埃斐这次是来找工匠验收什么东西的,前段时间乌利亚也经常往返于农场和提尔,但主要是采购一些原材料,例如铜、铁和木材,以及部件被拆分开来的大型器具,但埃斐并没有在集市停留,而是笔直地穿过了城市的中央地带,领着他们走到了提尔的港口附近,她这次来是为了采购未加工过的新鲜花卉。
“为什么突然要买花?”所罗门问道,“既然已经千里迢迢跑到提尔来了,您不考虑购买一些花露和香油膏吗?”
“我买鲜花不是为了装饰,是想大批量地运回农场,由我们自己萃取花露,所以需求量会很大。”埃斐解释道,“提尔的香料商人最常用来制作花露的方法是浸泡法,这种方法比较适合乳香和没药。我打算用别的方法进行萃取,所以要选择其他的芳香植物。”
所罗门这才想起来对方之前和他聊过这件事,喃喃道:“原来那时候不是开玩笑啊……”
“我很少在有关生财之道的事情上开玩笑。”她露出微笑,“我空出了一个房间,那里以后会作为我们的蒸馏房,你应该会喜欢那里的。”
对了,她好像一直误会他很喜欢花露这种东西……其实所罗门对香料并不感兴趣,但他很高兴埃斐还记得自己喜欢的东西(即使是假的),也许让这个误会一直延续下去也不错。
塔玛明显被已经琳琅满目的花卉迷晕了眼睛,但还是努力地像小狗一样嗅寻(和巴尔不同,这个类比用在塔玛身上是对她可爱的称赞),试图分辨这些香气的区别:“它们都好香,我们是不是该每一种都买一点?”
“这女孩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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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对,夫人。”摊贩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不到的年轻人,颧骨消瘦,下颌骨长而窄,他一笑起来,下巴看起来就更尖了,像是一条海蛇,更别说他似乎还很喜欢笑了,“听一听这可怜人儿的请求吧,这些都是刚从埃及运来的花,不仅美丽,而且新鲜。你不买哪个都会觉得可惜。”
他说话时的去强调有点油嘴滑舌,不过还称不上是有恶意,但塔玛依然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揪住埃斐的衣摆,躲到她身后。
在所罗门印象中,除了乌利亚,她几乎会这样躲避每一个比她高大的年长男性,而她之所以不避讳乌利亚,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埃斐忠诚的部下,也因为他还断了一条手臂。她对乌利亚的信赖中混合着善良本性孕育出的悲悯,以及对他不太具备威胁性的安心。
埃斐显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摸了摸她的脑袋作为安抚:“既然是从埃及运来的,那就称不上有多新鲜了。”
“没办法,谁叫埃及人有大片大片的肥沃土地可以耕种,有尼罗河的庇佑,而且他们爱疯了这些花。”摊贩说,“听说法老拥有一座单独的花圃,单独为法老和大王后制作香油膏哩。相比之下,我们连种麦子和给羊吃草的地方都不太够了。”
“确实很遗憾,所以我们也只能择优录取。”埃斐从一个陶罐里抽出一支花,花型不大,有着细密的白色花瓣和黄色的花蕊,转过身对着他们说道,“这种花叫作甘菊①,有减轻炎症会和肌肉痉挛的作用。”她将花瓣的部位靠近塔玛,“闻闻看。”
“闻起来不像花。”塔玛坦诚道,“像是药草加上一点水果的味道。”说罢,她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是一种让人感觉平静的气味。”
“不错,很多芳香植物会被运用在医学上。”埃斐说,“而且气味是很容易使人建立联想的感知方式,比方说肉汁的香气,经常能唤醒我们的饥饿感。有些巫医会利用这种气味上的联系,去治疗那些饱受噩梦之苦的人,利用植物的香气唤醒他们对美好事物的联想,缓解他们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原来如此。”塔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埃斐又抽出了一枝花,花茎比甘菊要粗壮,上面长着如同麦穗般密集的紫色小花:“这是鼠尾草。”
这次塔玛只嗅了一下:“味道好强烈。”
“一般是用它的叶片进行萃取,上面的花可以晒干做成香包,或者用热水冲泡饮用。”埃斐从一个小一点的罐子里拿出一颗绿色的果实,表面有浅浅的裂纹,“这是丝柏,你们对它应该比较熟悉了,它的香气不重,很适合用来和其他的花香调和在一起。”
“花的香气也能调在一起吗?”塔玛好奇道。
“当然。”回答她的是摊贩,“埃及祭司总是有各种神奇的配方,虽然我总是不太理解为什么它们要往香油膏里加花椒和蜂蜜,但最后混合出来的味道总是棒极了。”
闻言,塔玛睁大了眼睛:“花椒?”
“是啊。”摊贩笑道,“哪天他们即使把腌过的羊肉扔进油膏里,我都不会感到奇怪的。”
埃斐适时地补充道:“如果你想体验一下的话,我们也可以买一瓶埃及的香油膏。”
塔玛迟疑了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摊贩抢先回答,“好人儿啊,看看那蝴蝶般的睫毛和花瓣似的嘴唇,这样美丽的姑娘难得还不值得拥有一瓶香油膏吗?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她只需轻启嘴唇,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塔玛被吓了一跳,连忙道:“塔、塔玛不需要这世上的一切……”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所罗门心想,她已经不再害怕这个摊贩了,对方比她高也比她强壮,四肢健全,说话时热情得让人难以拒绝——这本该是她最害怕的那类人,但她已经没有再躲在埃斐的身后了。
就像巫医会用熏香驱走人们的噩梦一样,花的香气使她的情绪镇定下来,再加上一点点好奇心的驱使,它们混合在一起,驱走了她在面对成年男子时的恐惧。
最后,埃斐买了一瓶香油膏,和摊贩商定了采购花卉的品种和数额,并要求在明天取货。
“好人儿啊,鲜花不是美酒,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醇厚的。”摊贩说,“如果今天可以,何必等待明天呢?指不定等您明天来了,心仪的花儿早被别人买光啦。”
“好建议。”埃斐回以微笑,“可惜我知道明天会有一艘来自埃及的商船入港,满载花卉和各种香料。约纳松行会的船以七天为周期,用两天的时间抵达埃及,停留两天,然后再用两天回来,用一天的时间卸载货物,而明天就是这周期的最后一天。”
“好吧,您知道得可真清楚。”摊贩摸了摸后脑勺,即使说话时依然嬉皮笑脸的,但所罗门能看出他神态中的尴尬——显然,他把埃斐当成了第一次来提尔的外乡人,想哄骗埃斐把剩余的花买下,好把货物清掉,以便明天售卖新鲜的商品,迦南商人在地中海一带声誉不高确实是有理由的,“我好像从未见过您,您不是提尔人吧?”
“我不是。”埃斐说,“只是对这里的行情略知一二。”
“莫非您在行会里有认识的人?”摊贩说,“真好,我也想认识那样的大人物。”
“称不上是认识,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
所罗门对以色列和提尔之间的交易所知甚少,但埃斐是以色列对外贸易的主导者,别说是“行会的人”了,过去有资格能与她在一张桌子上交谈的,只有那些本地商人中的领袖人物……倒确实是“只说过几句话”。
离开港口后,埃斐带他们去找了约哈斯玛西亚一家,经过这段时间的经营,他们也在提尔有了一个安稳的落脚处。
约哈斯先生笑起来依然温和而柔弱,玛西亚夫人的身体也变得更臃肿了,然而当他们抵达门店时,她正在擦拭一把长得像镰刀的弯刀,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它割下什么人的脑袋。
“你来得正好。”看见埃斐,玛西亚夫人爽快地笑了起来,把弯刀插在木桌上,刀尖没入三寸,所罗门设想了一下那把刀砍在自己脑袋上的场景,画面中他的脑袋像瓜一样四分五裂,“来看看你的新武器?”
埃斐点了点头,走到桌前把弯刀拔了出来,从她肩膀隆起的肌肉来看,这把刀分量不t轻:“镰状弯刀……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武器,它们都是这么美丽的吗?”
“可不是哪个国家的工匠都能打造出这种杰作。”玛西亚放声大笑,“迦南人或许擅长制造玻璃和给布匹染色,但最懂兵器的永远是非利士人,而我弟弟正是非利士人中最顶尖的工匠。”
埃斐试着挥动了几下,玛西亚观察着她的动作,开口道:“这把已经是镰状弯刀里最小的款式了,但对你而言应该还是有点沉,也许传统弯刀更适合你,刀身轻巧,适合突刺。”
“我还在锻炼力量的过程中,以后应该会变得更趁手的。”埃斐说,“不过如果你这儿也有好的弯刀,我也买下。”
玛西亚迟疑了一下:“有倒是有,不过最好的弯刀都是波斯人做的。”
见她如此,埃斐笑了起来:“何必迟疑呢?这也是一笔买卖,即使你不说,我也不会怀疑,让家里多一笔收入不好吗?”
“非利士人在武器的事情上从不油头滑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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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西亚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问一下我弟弟,看看有没有可靠的波斯工匠能介绍给你。”
“如果有的话就太好了。”从埃斐脸上含蓄的笑容来看,所罗门猜她已经把这家人列入了“好品质的朋友”名单。
验收完了武器后,埃斐还要去铁器铺验收一个叫蒸馏器的东西,考虑到一个热到让人晕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走来走去的半裸男人的地方并不适合让现在的塔玛去看,所以埃斐把他和塔玛暂时托付给玛西亚夫人照顾。
玛西亚夫人招待他们一起吃了晚餐。她特地嘱咐约哈斯用白面粉冲了米糊——是的,在这个家庭里,约哈斯是负责煮饭的那个——加入了一点蜂蜜和奶酪,以及一小块腌肉,然后端上了一盘热腾腾的大麦饼。
从其他孩子们期待的神情来看,这已经是非常丰盛的一餐了。
“要我说,你们干脆就在这里过一夜。”她说,“驿站里人多眼杂,多不安全啊,而且离奴隶商人们的地盘太近了,亚萨和耶米玛就被他们尾随过,像是一群闻见味道的野狗。如果你们要摸黑回去,每年的这个时间段都是强盗最猖獗的时候。”
约哈斯忧郁地说道:“每个人都要为过冬做准备。”
“从穷人身上抢东西可不叫''过冬的准备''。”玛西亚毫不掩饰自己上翻的白眼,“那甚至不叫人,那叫水蛭,约哈斯,水蛭才会躲在人身上吸血。”
“别看不起水蛭……”亚萨难得发出了抱怨,在所罗门印象中,他是一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像是他父亲的缩小版,另外他还在学习一些粗浅的医药知识,保证了日后至少也会是一个赤脚大夫,“水蛭可以被用来吸走淤血,而且老道的巫医会用水蛭吸食人身上的毒血,然后奇妙的手段炼化水蛭,找到解毒的方法。”
那种奇妙的手段叫作魔法……所罗门在心里回答,可惜自从来到埃斐身边后,他对身上魔力的感知就变得很艰难了,更别说调动他们,现在他能使用的与其叫作魔法,不如说是戏法,空有观赏性,没有多少实际的作用。
当玛西亚夫人和亚萨为了该把强盗类比为水蛭还是蚊子而争论的时候,所罗门偷偷打了个哈欠,用余光看见雷纳喝完了米糊,却偷偷把麦饼藏到了衣服里面,麦饼很烫,他的腹肚的皮肤红了一块,但他忍耐得很成功,如果不是他刚巧瞥见了这一幕,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雷纳的反常。
这让所罗门稍微起了一点兴趣,除了看埃斐处理各项工作,以及在内心深处严肃批判巴尔神的各种不知羞耻的举动外,这算是他这段日子以来遇见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果然,晚餐结束后,雷纳很快就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尽管嘴上说自己是要出门锻炼剑技,可他把自己的直刃短剑忘在了桌子上——当然,唯独没有忘记带上他藏起来的大麦饼。
“耶底底亚!”塔玛小步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青铜锁,“快看,我成功用铁针把锁撬开了!”
所罗门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发展的进度:“做得很好……呃,你为什么忽然学会了这个?”
“拉哈特教我的。”塔玛兴奋地回答,“他说我学得很快!”
噢,拉哈特……他之前就对塔玛表现得很热情,不过所罗门怀疑他对所有长相美丽的女孩都很热情,虽然塔玛不再害怕比她稍微年长一些的异性是件好事,但拉哈特显然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所罗门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埃斐汇报这件事。
“你们有看见雷纳吗?”帕提走过来问道。
“雷纳出门了。”所罗门回答,“说是要去练剑。”
“放屁,那个狗屎东西,他明明连剑都没带出去。”帕提满脸恼火,在房间里反复踱步,像是一个摇晃的摆锤,“他肯定又去见那个柏柏尔②奴隶了,真是见了鬼。就因为他上次鬼鬼祟祟地在奴隶商人的地盘附近溜达,亚萨和耶米玛才会被他们盯上,他难道一点愧疚心都没有?他的脑子里长得都是老二吗?!”
塔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小声安抚道:“应该没关系的,雷纳先生看起来性格很稳重,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难说。”据他观察,平日里性格越是稳重的人,发起疯来就越是难以控制。
“巴尔神在上,希望他有朝一日也被奴隶商人关到笼子里去。”帕提气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最好和那个女孩关在一起,让他们爱来爱去好了。”
搞了半天,居然是去见心仪的女孩了。
内心幻想的“为了打倒尾随自己兄弟姐妹的可恶人贩子,遂决定蹲点联合内应手刃他们”的戏码彻底破灭了,所罗门顿时感觉索然无味。
第152章
傍晚,埃斐返回约哈斯玛西亚一家,门外骆驼的步伐缓慢但稳重,车轮压过砂石铺成的地面,沉甸甸的,留下两道宽而深的车辙。
所罗门很期待目睹这个“蒸馏器”的真面目,但掀开车帘后,他只看到了一堆黑黢黢的金属器件,有的圆,有的扁,还有一些又细又长的铁管,外面包裹着一层皮革,他乍一眼看还以为是生锈了的撬棍。
“现在它还不能用。”也许是察觉到了他冷却下来的热情,埃斐安抚道,“这只是一些零散的部件,必须把它们组装起来,你才能比较清楚地理解蒸馏器是怎么运作的。”
所罗门揪了揪她的袖子:“那我们现在能组装它吗?”
埃斐摸了摸他的发顶,但是拒绝了他:“不行,得回到农场后再进行拼装,否则我们就没地方放置花卉了。”
玛西亚夫人把她在享用晚餐时的建议又说了一遍,埃斐也同意留下住一夜。因为房间不多,亚萨和耶米玛只好分别搬去哥哥姐姐们的房间,而所罗门则终于久违地又能和埃斐睡在一个房间里了,他必须很努力才能不在垂头丧气的双胞胎兄妹前露出笑容。
同在驿站时一样,他和塔玛分别睡在埃斐的两侧,塔玛睡里面,他睡外面。大概是因为在车厢里睡多了的关系,他并不是很困,但为了不打扰到埃斐休息,他只好面朝着床外,盯着一只在芦苇挂帘上扑闪的飞蛾,心里则默默地数着羊。
然而,当飞蛾沿着芦苇帘绕了一周,磨磨蹭蹭地从窗户的缝隙里飞出去,脑海中的农场已经繁育出第一百多只羊羔时,所罗门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睡不着吗?”他听见背后传来的询问,一时不知道是该回应,还是该假装睡着了,直到他听见塔玛轻悄悄的声音,“所以大家都没有睡吗?”
“嗯。”他便也轻声回应,“我好像在车厢上睡太久了。”
“塔玛也是。塔玛的眼睛好酸,但就是睡不着。”塔玛迷迷糊糊地回答,“是我们打扰到您休息了吗?”
“没有,只是我刚好也睡不着。”
因为看不到埃斐的表情,所罗门也很难分辨她的回答是真是假——当然,即使看得到,他多半也搞不清楚——对方总是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过她今天驾驶了大半天的骆驼,又在港口和集市间奔波,很难想象对方会因为精力太过充沛而难以入眠。
“既t然大家都睡不着,那就说些有趣的事情吧。”埃斐问道,“你们有什么想听的故事,或者想要了解的知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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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玛都可以。”
所罗门思索片刻,说道:“我想知道提尔的行会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他听见埃斐模糊的笑声:“真像是一个王储会问的问题。”
她的话模棱两可,像塔玛这样不知情的人,也许会以为她在揶揄千里之外的希兰,而这个房间里,此时只有他知道埃斐真正的言下之意。
“你们待在提尔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也领略到了提尔的海上贸易有多么发达,商人行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管理制度——一个可以对提尔的商业贸易进行全方面管控的机构。由当地最大的九个商会牵头,所以被称作九联行会,也叫九戒会,因为行会的九名领袖拇指上都佩戴着一枚宝石戒指。”
“提尔的商业贸易不该由王来管控吗?”
“名义上是如此。”埃斐说,“但王室真正能对九戒会造成的干涉并不多,尤其是近些年提尔农耕歉收,需要仰仗商会用船从埃及进口粮食,如此一来,即使是阿比巴尔王,有时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方说,九戒会家族的奴隶贸易是不需要向王室纳税的。你应该也明白,一旦某个非王室势力——在税收问题上有了一定自主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阿比巴尔王难道不生气吗?”塔玛问。
“他当然生气,只是形势所迫。税收是王室尊严的底线,等再过两年提尔的农收恢复正常后,他一定会动手的。”说着,埃斐叹息一声,“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忍耐。九戒会显然已经厌倦了和阿比巴尔这样有主见的君王勾心斗角……阿比巴尔老了,而他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当初他坐上王位时的年龄。”
看来阿比巴尔王把希兰送到埃斐身边,不光是希望她把儿子教养成一位出色的王位继承人,也是希望他避开王室最弱势和动荡的几年……
话虽如此,希兰看上去就像是九戒会喜欢的那种王储——立场不坚定,观点不突出,思维不敏锐,没能力改变现状,好操控并且懂得接受引导①,他实在不明白阿比巴尔为什么会钦定希兰为自己的继承人。
“别轻易质疑别人的决定,以及别人的能力。”也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埃斐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脸颊,“或许希兰也拥有着你所欠缺的才能呢?”
他诚恳地问道:“所以是什么才能?”
听到他的询问,埃斐可疑地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过去才回答:“暂时还很难用肉眼观察到……但我相信阿比巴尔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王。”
这个话题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然后他们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关于迦南人的造船技术,除了浸泡法和蒸馏法之外的萃取工艺,埃及人会把乳香蒸煮后放在嘴里咀嚼,他们认为这么做可以去除牙齿上的污垢……也不知过了多久,所罗门稍微萌生出了倦意,而身后已经响起了塔玛安静而绵长的呼吸声。
“困了吗?”埃斐扣住他的腰,把他床的内侧挪了挪,“小心,不要掉到床下去。”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埃斐的肩窝,她身上传来汗水、灰尘、铁器和一点点花的气味,称不上美妙,但所罗门不讨厌这种味道,甚至萌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安定感。半睡半醒之间,他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仿佛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一辈子睡在她的身边。
“晚上好。”
他闭上眼睛,在她的低语,他的心跳声和她皮肤上传来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所罗门醒来的时候,埃斐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冰凉的手臂,一股失落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离开前还谨慎地用毛毯在他和塔玛之间划分了一道“防御之墙”时,那种失望很快就被另一种微妙的心情取代了。
他起床的动静似乎惊醒了原本还在酣睡中的塔玛:“早上好,耶底底亚……”
所罗门看着她打了个哈欠:“早上好,塔玛——别揉眼睛,会把睫毛揉到眼眶里去的。”
“真是的……”塔玛抱怨道,“耶底底亚以前明明是叫''塔玛姐姐''的。”
出于礼貌,他没有哼笑出声:“那是在你下棋全输给我之前。”
走出房间后,他才从玛西亚夫人那里得知埃斐一早就驾驶着骆驼车往海港那边去了,回来的时间视船舶何时入港卸货而定,但最晚也会在下午回来,好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尽快回到农场。
和埃斐的强制要求不同,一般人家每天只吃两餐,所以当他们起床的时候,约哈斯先生的大麦饼还在炉子里。他拜托他们去集市找出门买调味料的帕提——摊子的位置不远,可距离帕提出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多半又和她的朋友们跑去玩捉迷藏了。”约哈斯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请务必把她叫回来,否则我们中午只能吃没味道的熟面饼了。”
虽然约哈斯先生只拜托了他,但玛西亚夫人不在,塔玛不敢单独和约哈斯先生相处,请求和他一起出门。
“可以。”他叮嘱道,“但你要拉着我的手,千万不要乱走,也不要因为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就跑过去看,明白了吗?”
“明明塔玛才是姐姐……”尽管嘴上如此埋怨,但她还是乖乖照做了。
这场跑腿之旅并不如所罗门预想中那么长——事实上,在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后,他们甚至还没看到那家调味料摊,就先听到了帕提如母狮般的怒吼。
“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所罗门的脚步顿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一条黑黢黢的小巷深处传来的。窄小通道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藤蔓植物,爬虫出入墙缝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不详的潮湿气味。
所罗门试图感受其中的恐怖氛围,但帕提的骂声毁掉了一切:“你这狗杂种——雷纳,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你这个没有脑子的狗杂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所罗门与塔玛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后者才艰难地说道:“不如进去看一看吧?”
说实话,他真想扭头就走,不过现实是很残酷的:“看来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巷比他们想象中要深,帕提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不,客观而言,她的声音在巷口就很清晰,但随着他们逐渐接近目的地,慢慢也能听清雷纳回答的声音了,除此之外,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在两人的争吵声中。
最后,他们在一个破落的棚屋里看到了三个模糊的人影。
“谁?!”
所罗门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帕提横在他咽喉处的长矛:“是我,耶底底亚。约哈斯先生让我和塔玛来找你回去,帕提。”
“噢,耶底底亚……”帕提悻悻地收回了武器,“抱歉,但是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把钱给你,你能代我去调味料摊跑一趟吗?”
“可以。”所罗门说,“不过以防万一……呃,非利士人应该没有手足相残的习俗吧?”
“没有。”帕提说,“但如果有必要,非利士人谁都会杀,即使是自己的家人……”说着,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雷纳,“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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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是脑袋长在裤/裆上,甚至不惜危害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混球。”
塔玛不安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偷走了奴隶商人的奴隶!”
“娜比拉是我心爱的人。”雷纳脸色阴沉。
“是啊,一个狗杂种的心爱之人。”帕提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她还是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马格努松是谁?九戒会的成员!雷纳,你快要把我们一家害死了!”
所罗门试图从他们的对话中得到更多信息,又觉得自己的耳膜隐隐作痛。
“你根本不知道娜比拉的遭遇!”雷纳愤怒地朝她吼道,“如果我不救她,她会被那些监工折磨至死的!”
“你该担心的是你t自己!”帕提用比他更响的声音吼了回去,并且举起了她的长矛,“因为你现在就要死了!我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缝在那个女人的腰带上,你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吧!”
第153章
坦诚说,所罗门完全不想被搅和进这个烂摊子里——但考虑到约哈斯玛西亚夫妇是受到埃斐看好,值得深交的朋友,而雷纳似乎确实做出了一些足以损害整个家族的举动,他只好强迫自己介入这对剑拔弩张的兄妹之间,看看还能不能做出一些挽救。
“都冷静下来。”他说,“虽然我不算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像这样互相指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确定帕提的长矛和雷纳的喉咙已经恢复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后,他稍微松了口气,“现在,有人能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跟我解释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帕提冷哼一声:“让那家伙跟你说吧。”
雷纳则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权衡将事情全盘托出的后果,在所罗门的耐心即将耗尽时,他才勉强开口道:“听我刚才和帕提的对话,你应该多少也了解到一点情况了——没错,娜比拉是马格努松商会贩卖的奴隶。在提尔,时常会有没有定居地的流浪民族来集市表演杂技,顺带贩卖他们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和娜比拉就是在那时遇见彼此的。”
所罗门端详了一下娜比拉,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对方。
娜比拉有一头红棕色的短发,蓬松而干燥,像是鹿的皮毛,身形瘦小,胸脯扁平,鼻翼两边和颧骨上有着褐色的雀斑,但在蜜色的皮肤上并不明显,手臂上有着代表奴隶身份的刺青——平心而论,娜比拉不难看,但他难以想象雷纳为她爱得疯狂的理由,她站在塔玛面前,就像是一支在朝阳下闪动的蜡烛。
“所以她那时还没有被抓去当奴隶?”
“不,娜比拉那时已经是奴隶了。”雷纳叹了口气,“她的家乡在埃及东部,奴隶商人以帮工的名义哄骗她们坐船来迦南海岸,她的姐姐沦为妓/女,妹妹因为年龄合适,成为了献给塔尼特的活祭,被活活烧死,娜比拉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青铜矿场里日夜劳作,还要忍受监工的鞭笞和骚扰。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娜比拉偷偷从奴隶营里逃了出来,恳请我帮助她,我就是这样被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打动了……”
“怎么不把事情说清楚?看来你还是有点羞耻心的,知道这件事难以向外人启齿。”帕提说,“你的老二也被她打动了,你们在杂技团后面的马棚里干了一炮,所以自觉有义务娶她为妻——说真的,雷纳,我对你要娶谁没有半点兴趣,哪怕你要去鸡/奸我都不在乎,可麻烦你看看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当人贩子尾随你到家里,发现亚萨和耶米玛作为活祭刚好适龄而眼前一亮的时候,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丁点愧疚吗?”
雷纳的面庞抽动了一下:“那确实有我的责任……可这只是我的错吗?”
帕提快被他气笑了:“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我不明白,帕提。”雷纳说,“有些人把无辜的人骗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或者像强盗一样把他们掳上船,那些人被迫沦为奴隶,被关进牢笼里卖给贵族,卖进妓院,关在矿场里干苦工,那些骗子和强盗没有一个需要受到责难和惩罚,奴隶试图逃出来,却必须遭受鞭笞,我试图帮助被骗的人,对奴隶主造不成一丝伤害,却要赔上我的家人……帕提,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的话像是一击鞭子,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连所罗门,一时都难以予以回应。
“如果哪一天……”说着,雷纳哽咽了一声,“如果你……我们重要的人也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我也希望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在他们落难之际对他们伸出援手。”
诚然,所罗门有诸多理由可以拿来说服对方,比如人天生就有贵贱之分,柏柏尔人在许多民族眼中都是生来就该做苦力的贱民,比如人贩子确实是长着人皮的畜生,可他人的错误不是你用来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他可以说上一天一夜,滔滔不绝,片刻不停。
而且不用他多说什么,只需走出这个棚屋,雷纳的质问就会显得可笑起来,就好像贵族伤到平民的眼睛只需要赔一点钱,可平民伤害到贵族的一只眼睛,就要被挖去两只眼睛——同样的道理,奴隶是奴隶主的财产,不管这些奴隶是怎么得来的,偷走别人的财产就要受到惩罚,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愚蠢的问题,世道一直如此。王朝更叠,王座交替,唯独“世道”从未改变。
所罗门如此告诉自己,并感觉自己被说服了——可当他看见娜比拉几欲落泪的双眼,看见雷纳愤怒中真实的困惑,看到迷茫的塔玛,和满脸抗拒,却回避了兄长视线的帕提。他站在这诡谲的死寂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埃斐。
如果她在这里,她会怎么回答?她也认同这“世道”的真理吗?如果答案是“不”,她会怎么做呢?
好一会儿过去——出乎意料的是,最后打破沉默的竟是塔玛:“现在纠结于这些问题也于事无补,关键在于该怎么弥补这件事可能带来的损失。你们家世代经商,应该也有一点积蓄,何不名正言顺地从奴隶商人那里把她买下来呢?”
“不错,娜比拉已经在这里了,木已成舟,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尽可能地避免这件事带来的伤害。”所罗门也略微回神,逐渐能够理清思路了,“雷纳,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你的做法连累到了你的家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好在娜比拉看上去……不像是那种会被拿来献给哪位贵族的礼物,我想比起一个瘦弱、相貌不显的奴隶,奴隶商人不会介意小赚一笔。”
“这不一样。”帕提的声音平静了些许,只是语气中充满了麻木和苦涩,“按照提尔的法律,如果有人帮助出逃的奴隶躲藏奴隶主的追捕,那个帮助奴隶的人也要沦为奴隶,何况……”她深吸了一口气,“九戒会的规矩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奴隶的问题,而是关乎戒主们在整个提尔,乃至于迦南海岸的威严。”
所罗门很快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比起损失了一个奴隶,他们更不能忍受有人胆敢对他们的财产下手。”
“没错。”帕提说,“如果想恳求戒主们的原谅,势必要付出那更高的代价,也许从此我们家就要绑死在马格努松的船上了……虽然能加入行会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母亲本已找到人脉好搭上约纳松家族的线,因为那位戒主并不经营奴隶买卖,现在提尔正在大批量地向西顿出口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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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担心和这种事扯上关系,迟早有一天会反噬我们自己。”
所罗门看向雷纳:“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把娜比拉送回去。”
雷纳的身体颤抖起来,而娜比拉则忍不住低声哭泣。她的哭声让他想起了希兰,这让他感觉厌烦,又没那么厌烦。
“我不会这么做的!”雷纳说,“我不会连累其他人,我会带着娜比拉离开提尔……即使没了我,父亲和母亲也有拉哈特,有你,还有亚萨和耶米玛,请代我向所有人说一声抱歉,帕提。”
“那你就滚吧。”帕提扭过头,“不会有人为你流下哪怕一滴眼泪的。”
“我、我很高兴……”雷纳的眼眶微微发红,“永别了,帕提。”
“……先别急着道别。”所罗门感觉太阳穴突突作痛,不知道埃斐当宰相的时候是否也过着这样的日子,不得不整天和一群笨蛋讨论未来的发展,“听我说完,我们假装是无意发现了逃走的娜比拉,带着娜比拉以t协助抓捕者的名义向奴隶主讨要赏金,既然有帮助奴隶潜逃的惩罚制度,多半也有相应的奖赏制度吧?”
帕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对奴隶商人撒谎?”
“难道他们还会去查证吗?娜比拉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商品,只要能顺利回来,他们不会在意她是怎么回来的。”所罗门说,“关键是下一步,怎么把娜比拉买下来。”
“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娜比拉平常根本不在集市里被展示贩卖。”雷纳说,“而且马格努松的青铜矿已经被开采空了,他打算把这批奴隶转手卖到西顿,然后用这些钱去造新的商船,运送奴隶的商队最晚明天就要启程了。”
“其实昨天就该启程了。”娜比拉磕磕绊绊地用当地语言补充,“但莫名地延迟了时间,也许是奴隶中有人告发了我,告诉监工我逃走了……”
“这几天街上到处都能见到人贩子。”雷纳说,“所以我才带娜比拉躲在这里。”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今天就能把一切搞定。”所罗门说,“把娜比拉送到奴隶商人那里后,我们讨要赏钱,这里有两种结果:我们能拿到赏钱,或是我们拿不到,但结果都是一样的——通过贴补一点钱来买下娜比拉,这个钱不是给商会的,而是拿来贿赂和我们交涉的那个人贩子的。”
“整个故事是这样的:雷纳在暗巷里找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解决需求,于是遇到了出逃躲藏的奴隶娜比拉,脱下衣服后雷纳发现了娜比拉身上的奴隶刺青,于是抓住了她,目的是向马格努松戒主讨要赏钱——这样既解决了我们为什么会遇到娜比拉的问题,还解释了娜比拉为何不是……”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雷纳平静地打断了他,“娜比拉原本就不是处子,她……”他停顿了一下,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在矿场里遭遇过……一些令人难过的事……”
所罗门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担忧塔玛对这番话的反应,但又不敢转头去看她的表情。
“那我们先越过这个问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的,干涩的,“等遇到人贩子后,无论他愿不愿意给我们赏金,我们都可以说雷纳看上她了,想和他做一笔奴隶买卖的生意,因为我们''可以不要赏钱,还可以再贴补一点'',或者''我们为戒主效劳,却没能得到相应的报酬,那不如干脆把奴隶便宜点给我们''——重点是,我们要暗示他明白这个钱是归他的。”
“他会答应吗?”塔玛对此表示了担忧。
“奴隶逃走且死在外面的情况并不罕见,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损失。”所罗门说,“最重要的是,人贩子对奴隶商人而言并不是忠诚的狗,而是一群野犬,他们为戒主办事,但如果有偷偷捞好处的办法,他们也不会拒绝……”
他忽然噤了声——棚屋外,逐渐传来了几个人错落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是……是他们……”娜比拉的面颊霎时失去了血色,“他们牵了狗……他们在找我……”
雷纳笨拙地安慰她:“别哭,娜比拉,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先保护好你自己再说吧。”帕提嘴上虽然冷嘲热讽,但还是从背后卸下了长矛,“见鬼,我的手出汗了。”
“都冷静下来。”所罗门说,“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话音刚落,棚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几个包着头巾,牵着狗的男人走进了房间——尽管做好了准备,但所罗门还是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不去在意那几只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狼狗。
“你们来得刚好。”他低声道,“我的朋友和她哥哥发现了一个逃跑的奴隶,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
几条狼狗紧盯着娜比拉所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阵低吼,雷纳必须很努力才让自己没有挡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
然而那几个人贩子并没有看向娜比拉,反而在他和塔玛身上来回扫视。
“你们是兄妹?”其中一个人问道。
所罗门感到了一丝不妙,伸手将塔玛拉到身后:“是姐弟,我们的抚养者是阿比巴尔王的故友,此次来到提尔正是为了拜访他。”
“嘿,伙计们,这男孩居然说自己的父母是王的故友。”房间里响起一阵哄笑,“哈哈,王年轻时操了你妈,所以你是王的私生子,你不会还要这么告诉我吧?一个在破棚屋里和朋友们玩捉迷藏的王子殿下。”
某种意义上倒是实话,除了私生子的部分……所罗门如是想道,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出来。
“他们不是提尔人。”男人的同伴说,“甚至不是迦南人,他们的口音听起来像以色列人。”
“外乡人?那么就好办了。”男人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们,“漂亮的孩子,浅色头发,年龄也适合……想来戒主大人会非常满意的。”
第154章
听到那个消息的刹那,埃斐感觉眼前忽然有一片白光炸开——很短暂,但她的胃因此而绞痛,她感觉自己似乎花费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现实却只过去了短短数秒。
“你说他们不见了……”她听见自己如此问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很抱歉,埃斐,我也没想到……”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从对方眼中,埃斐看到了惶恐和畏缩的神情,或许她应该缓和一下自己的语气,不仅因为对方的孩子也失踪了,也因为此时给予对方更多的压力,只会让他更紧张,这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帮助……
然而她做不到,她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冷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就好像那个早晨,她得知塔玛被暗嫩诱骗到了他的宫殿,而当她赶到那里时,噩梦已经上演。她仍记得房间里血的气味和女孩虚弱的呜咽,记得暗嫩淹没在阴影中那洋洋得意的面孔,记得那张面孔又白转红,又由红转紫,最后变成了了无生气的青黑色,他的眼珠上翻,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她撕下了那张脸上的得意,却没能止住女孩的血与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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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午,我让帕提去集市跑腿,买一点调味料好下厨。”约哈斯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提到了孩子的名字,他身体里作为父亲的部分占据了上风,说话时也不那么磕磕绊绊了,“但她过了很久都没回家,我以为她溜去找朋友玩了,就拜托耶底底亚帮我去把帕提叫回来,塔玛似乎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跟着耶底底亚一起出门了,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除了帕提,塔玛和耶底底亚,雷纳也不见了。”玛西亚叹息道,“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推卸责任,但是埃斐,这件事确实也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现在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约哈斯摇了摇头:“我们已经找过所有认识雷纳和帕提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有没有可能是被奴隶商人抓走了?”她问。
“应该不会,提尔的所有奴隶商人都隶属于九戒会,阿比巴尔王曾严令他们不许抓迦南人,尤其是提尔境内的迦南人。”
埃斐沉默片刻,说道:“塔玛和耶底底亚是犹太民,不是迦南人。”
闻言,约哈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自己原本的想法:“不会的,雷纳和帕提也是和他们一起失踪的,哪怕奴隶商人因为那两个孩子不是迦南人而有了坏心思,他们不可能连雷纳和帕提也一起抓走。”
“我可能知道为什么雷纳哥哥和帕提姐姐会不见……”
他们不约而同地扭过头,亚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后,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亚萨?!”约哈斯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究竟怎么回事?雷纳和帕提究竟在哪里?他们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雷纳哥哥爱上了马格努松商会的一个奴隶……”亚萨吸了吸鼻子,“他每天晚餐后偷偷溜出去,就是为了给那名奴隶送食t物,因为去的次数太多,被那些负责看守奴隶的人发现了,他们还尾随雷纳哥哥找到了我们家。”
“雷纳他……”约哈斯看起来几乎要晕过去了,“巴尔神在上,雷纳怎么会这样……那可是九戒会的戒主啊,他怎么能这么傻……”
“那些人想要对我和亚萨下手。”耶米玛说,“但是帕提姐姐用长矛把他们赶走了。”
“那群狗杂种想要对你们下手?”玛西亚站了起来——光是这个动作就令她气喘吁吁,“他们完蛋了,我要把他们的老二切下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
她扯了扯嘴角:“''九戒会不可能抓提尔境内的迦南人''?”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亚萨为自己的父亲辩解道,“但他们那天盯着我和耶米玛,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什么祭品,年龄正合适之类的话……”
“祭品?给塔尼特神的?”玛西亚怒骂道,“他们也疯了?所有人都疯了!”
“阿比巴尔王明确反对供奉塔尼特女神,不可能允许九戒会私下偷偷拐卖年幼的孩子用作生祭。”埃斐说,“但不排除他们会向西顿出口适龄的孩子作为活祭品。”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在供奉塔尼特女神的问题上,国王与九戒会或许并不是一条心。
随着塔尼特女神信仰的传播,年幼的奴隶相比以往能卖出更高的价格,如果需求还将持续走高,他们甚至可以发展出一条更完整的产业链。
对于那些姿色实在不足,连当娼妓都挣不上什么钱的女奴,让她们充当手下发泄欲望的免费工具,不需要避孕,而是让她们生下孩子并抚养到适当的年龄,再作为活祭品高价卖出,既增加了奴隶买卖的盈利,又让以前难以用肉/体为他们牟利,干苦活又比不上男奴的商品得以废物利用,是一举两得的结果。
埃斐从不高估商人的良知,她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更高的利润犯下世间最卑劣的罪行。
“我会去找马格努松的戒主。”说罢,她又制止了约哈斯寻找外袍的动作,“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应该留下来照顾你的妻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照顾。”玛西亚说,“我的两个孩子正下落不明……何况,如果亚萨说的是实话,那么就是雷纳连累你的孩子一起被抓走的,我不可能强行留下约哈斯,然后两个人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
“你们有谁在马格努松商会里有人脉吗?”
“我们……没有……”约哈斯艰难地摇了摇头,“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请让我们也帮上一点忙……”
“如果你真的想帮忙,就像一个称职的丈夫那样留在这里。”她打断了他,“而不是把自己怀有身孕,随时都有可能临盆的妻子留给几个年幼的孩子。”
九戒会并不划分地盘,但有自己的主营地,而且奴隶不同于普通商品,他们会逃跑,会联合起来攻击自己的管理者,所以平常需要铐上手脚,关在巨大的木笼里,所以奴隶买卖在集市有一片专门的区域,位于边缘地带,人流量较少,也有足够的空间放置笼子。
埃斐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光景:宽阔的空地上,有几个看守在咀嚼乳香块,然后将它们投入炭盆里,围在盆边用力嗅闻那夹杂着炭火苦涩的香味——与之相对的是他们旁边一张张苦涩的脸,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但每一个都皮肤黝黑,骨瘦如柴,头发结成一缕缕的,像是枯萎的藤蔓植物,他们的脖子、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皮肤上布满了烫伤和鞭痕,表情呆滞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他们和这个世界隔着坚固的牢笼,像是一群有着人类体态的家禽。
而耶底底亚和塔玛现在也许就在遭遇这些……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让她忍不住颤栗。
一个看守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她腰间的黑色皮鞭,让他误以为她是他们的同行:“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马格努松商会在哪里卖奴隶?”
“你说马格努松?”他盯着她的胸脯,仿佛那是她的眼睛,“你的消息未免也太落后了,他们的奴隶商队今天下午就出城了。”
“出城了?”她心下一沉,“他们去哪里了?”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西顿。”看守迟了好一会热才将视线对准她的眼睛,“嘿,美人,说真的,你到底是哪一家商会的?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恐怕不行。”有人代替她作了回答,“收敛点,小伙子,她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无需回头,她就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哈兰。”
“看来没能给您什么惊喜。”哈兰面露微笑,“好久不见,猊下。”
故人重逢本该是一件好事,可惜她实在没什么心情与对方叙旧:“抱歉,哈兰,我现在有急事要处理,有什么事等以后再聊吧。”
“也许我这里刚好有您想要的消息呢?”哈兰低声道,“如果您想要追寻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商队,即使您现在就追到西顿去也不会有结果,马格努松现在的情况有一点……特殊。”
尽管他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但也足够用眼神传递暗示了:“带我去你的安全屋。”
“当然。”哈兰说,“其实还在老地方,如果您还记得那里的话。”
“让外人得知你的秘密居所并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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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将自己归入''外人''的范畴,就太令我伤心了。”
哈兰的安全屋在提尔的内河道沿岸,那里大多卖的是一些新鲜的海产,所以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他们需要从河岸撑船到一条不起眼的分岔入口,穿过被布满青苔的墙壁包夹的狭窄水道,水道尽头是一栋简陋的茅屋,裸露在外的木头上有着被蛀食的痕迹,即使是没有下雨的日子,芦苇铺成的屋顶依然会不停滴水。
当他们进屋后,哈兰将门关紧,还上了锁,但他说话时声音依然轻而低沉,这是归栖者的习惯——隔墙有耳,哪怕是在你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悲伤屋,因为那里是一座被改造过的魔术工房,可以从房间内部听到外面的声音,但内部的声音绝不会泄露出去:“一周前,阿比巴尔王雇佣了我去调查九戒会偷偷向西顿出口年幼的奴隶用作活祭的事。”
即使是埃斐,也没料到此时会听到阿比巴尔的名字:“你如今在为阿比巴尔效力?”
“如果您所说的效力是指他付我钱,我为他办事,那么没错,如果您是指他得到了我永远的忠诚,那么答案是否定的。”哈兰说,“不过这些目前都不重要,我想您现在应该急切地需要知道马格努松的奴隶商队去了哪里。我今天下午一路尾随着他们的商队,他们的确在往西顿的方向出发,但在中途我就跟丢了队伍。”
埃斐怔住了:“你?跟丢了队伍?”
“是的,我一直和他们保持着50码以内的距离,但在一处靠近山峦的河道口,我看见一个奴隶看守吹响了号角,声音三长两短,明显是在向什么人传递信号——然后一阵黄沙吹过,阻碍了我的视野,而当黄沙平静下来时,整个队伍都不见了。”
这种发展可超出了她的预料:“黄沙持续了多久?”
“不算很短,可如果要让一整个商队都消失无踪,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哈兰沉声道,“而且我勘察了现场,足迹只延续到黄沙出现前他们所停留的地方,仿佛几十个人就那么原地蒸发了。”
“……是魔法。”她站起来,快步朝屋外走,“我得去见阿比巴尔一次。”
哈兰跟在她身后:“恕我直言,猊下,即使是阿比巴尔王,现在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需要他帮我找到马格努松的商队在哪里,只要把在提尔境内的戒主全部召集起来就够了。”
“即使您找到了他们,他们多半也不会坦诚回答您的问题。”哈兰说,“马格努松不可能背着其他戒主这么做,蛇和老鼠的窝也许是相通的,只是您刚巧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洞口而已。”
“我会提出一份昂贵到让他们难以拒绝的筹码。”
“猊下,戒主们是整个迦南海岸最富有的人,仅次于提尔王,恐怕您很难……”
“他们会的。”她说,“没有t人会不想要自己的命。”
第155章
所罗门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仿佛他根本没睁开眼睛一样。然而他能听见水滴坠入浅潭的声响,能闻见空气中陈腐的气息,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血的气味。
他打了个寒颤,很难区分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缕似乎隐喻着不祥的血腥味。
所罗门花费了一点时间,好让几乎冻僵了的身体恢复些知觉。他试着站起来,可身上戴着镣铐,手脚和脖子都沉甸甸的,一动就发出声响,镣铐的长度只勉强够他站起来,没办法从原本的位置上挪动哪怕一步。
于是他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起来,身后是冰冷而粗粝的岩石,摸起来湿漉漉的,正在从他的身体汲取温度。地上有水坑,感觉像是在某个地势较低的山洞里,雨季会有雨水倒灌进来,又因为照不到阳光,水坑便长期淤积在这里,使得洞穴常年潮湿,散发出死水独有的臭味。
片刻过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缓慢靠近,掩盖了水滴的声音。
“噢,年轻的男孩已经醒了。”对方说,“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这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非常利好的。”
没有听到所罗门的回应,他便自顾自地回答:“瞧瞧我,差点忘了,你在黑暗中应该看不见。”
下一秒,山洞中的油灯倏地点燃,所罗门只感觉无数道白光刺进眼睛,让他忍不住用手遮挡,等眼睛的酸痛逐渐减缓,他才慢慢放下手臂,透过一层朦胧的泪光,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地映入视野,他看不清晰,但能判断对方是一个男人,中等身材,但身形肥胖。
“真是美丽动人。”对方走到一张桌子边,低头摆弄起了那些瓶瓶罐罐,“是因为年轻吗?又或者是家族遗传?我有幸见过以色列王几次,能够想象他少年时也是一个容貌姣好的男孩。命运就是这样,也许什么都吝啬给予,也许会一下子将美貌、权力,以及超然的力量恩赐给某人,多么不公平啊……你觉得呢?”
当所罗门擦干眼泪时,刚好对上对方的回头一瞥。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对方剃光了头发,肤色较一般迦南人较浅,看起来出身高贵,穿着深蓝色的绸衣,约摸有六十多岁了,胸脯像是喂养过很多孩子的妇人一样略微下垂,上面布满了诡谲的黑色纹路,以心脏处为源头,一直蔓延到腹肚和手臂。
“你很冷吗?”对方说,“其实你应该感谢命运,当我还没有那么老,仍有精力与男孩们玩一些爱的小游戏时,他们唯一能穿的只有金粉——如果那也算衣服的话,相比之下,你已经是一个幸运儿了。”
“你是谁?”所罗门警惕地看着他,“和我一起被抓来的女孩在哪里?”
“耐心一点,小家伙,我只有一张嘴,只能同时回答你一个问题……不过我很好奇,你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发动千里眼了,看来你不常使用它?真是暴殄天物。”老人说,“我敢断言,如果拥有这双眼睛的是我,必定会更好地使用它,可惜命运对我总是没有太多垂怜。”
他知道他的眼睛……所罗门心底一沉,但努力没有表现出来,当老人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他面前,蹲下,然后细细端详他的脸时,他强迫自己没有退缩,而是直面对方的眼睛,但对方的下一句话让他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告诉我,孩子。”对方说,“当神的使者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
在走进帐篷前,埃斐在心里默默把目前已有的资料梳理了一遍。
九戒会中,目前最有权势的是梅尔卡特沙玛,是提尔——也许还是整个迦南民族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血统高贵,家族里出过几任王后,即使在王权未受掣肘的时候,这位戒主也是阿比巴尔最忌惮的人物。
埃斐和他有过数次交流,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只能算是熟识,没有发展出任何友谊。
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最信任的副手是埃格尔兹家族,这支家族虽是迦南人,但出生于撒丁岛,名下拥有多个大型铜矿,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为表诚意,埃格尔兹只从梅尔卡特沙玛商会采购奴隶。为了回报他的盛情,梅尔卡特沙玛让埃格尔兹成为了九戒会的二号人物。
最后是九戒会最不受瞩目的异类约纳松,唯一不经营奴隶贸易的商会,因为约纳松自己就是奴隶出身——他的母亲是塞浦路斯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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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族子弟与女奴的私生子,虽然未得到承认,但得到了一定的教育,因为他是贩卖蜡烛起家,经常被其他戒主讽刺为蜡烛匠。
按照阿比巴尔的说法,如果她和梅尔卡特沙玛之间的商谈未能有结果,约纳松可能会是她最好的突破口。
马格努松在商会中只算是中流,不上不下,与上流的梅尔卡特沙玛、埃格尔兹都不亲近,与受到歧视的约纳松也没有什么来往。
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马格努松是戒主之中最年长的,将近七十岁,即使在寿命相对较长的贵族中也是极为长寿的存在,而且身体状态良好,仍在操持家族中的大小事务。
坊间流传着他的不少古怪传闻,有人说他赡养了许多漂亮的男孩,喜欢看他们未着寸缕地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这一点得到了哈兰的认同,因为数年前,他曾在马格努松的住所外见到过很多因为金属中毒而死去的男孩。还有人说,马格努松喜欢食用动物的睾/丸,好使自己“精神饱满”……埃斐对此持中立态度,比起马格努松究竟有没有这种癖好,她更好奇为什么阿比巴尔会知道那么多市井八卦。
最后提供了靠谱信息的还是哈兰,据说马格努松在提尔的铜矿已经挖空了,虽然不像埃格尔兹家族那样住在铜矿上,但铜铁也算是马格努松主要的流通商品之一,马格努松可能打算把手头的奴隶运到西顿去倾销,然后造更多的商船,加强和埃及的贸易往来。
“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去吗?”阿比巴尔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梅尔卡特沙玛是一条狡猾的老狗。当你位高权重时,他是你最热情的朋友,当你跌落高位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弃你而去。对于这种无利不早起的人,你最好不要抱太高的期望。”
“如果你参与我和戒主间的谈话,就必然会''知道''九戒会违背了你的命令,向西顿出卖年幼的奴隶作为塔尼特女神的活祭品。”埃斐平静地回答,“如果你隐忍,那么日后王室在九戒会面前就会威严扫地,如果你决定杀死个别戒主以示惩戒,意味着你把王室和九戒会原本隐秘的矛盾放到了明面上,然而现在提尔的农耕尚未恢复,如果你和九戒会闹翻,至少有三成的提尔人会因为缺少粮食而饿死在这个冬天。”
“呃……好吧。”阿比巴尔抓了抓头发,“可难道就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了吗?”
“你能帮我召集九戒会,就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谢谢你,阿比巴尔。”埃斐颔首,“至于接下来的事……无论顺利与否,那都是我应该去解决的。”
当她走进帐篷时,八位戒主已经在桌边就坐了,唯独马格努松戒主的位置空着。
这是一张巨大的长方形丝柏木桌,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坐在长桌的一端,右手边坐着埃格尔兹戒主,左边是斯特灵戒主,以玻璃制品和木饰品为主要业务,也很得梅尔卡特沙玛的亲近。
但他不够聪明,时常做出愚蠢之举,把自己搞得像是一个侍奉恩主的弄臣,而且他的女儿是阿比巴尔在后宫中最钟爱的女人——同时也是阿比巴尔钦定的王储希兰的母亲,所以梅尔卡特沙玛虽然青睐他,但从不对他付出太多的信任。
埃斐甚至觉得梅尔卡特沙玛并不是真的喜欢亲近斯特灵,只是想要从对方口中抠出一些王室内部的秘辛。
也许是她的余威还没有全然消失,梅尔卡特沙玛把长桌另一端的位置留给了她——同时也无心插柳地把九戒会末位的约纳松戒主留在了她的右手边。
“很高兴诸位愿意抽空光临这里。”她首先开口道,“尤其是在过冬准备前这么繁忙的日子,对此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您客气了。”和她担任宰相时一样,先开口的是梅尔卡特沙玛,因为只有他有资格代表所有的戒主与其他势力寒暄,“许久不见,您还是那么光彩照人……不过比之我印象中t,似乎多了些憔悴?听说您卸任了宰相的职务,想来日子比起过去一定艰苦了许多。”
真是来者不善。
尽管已经被阿比巴尔提前警告过了,但她内心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称不上艰苦,但也只是稀松平常,没有什么好多讲的……”她的食指轻轻点击着桌面,“本该如此,直到今天发生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
“哦?是嘛。”埃斐很确定,梅尔卡特沙玛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晓了这次谈话的目的——但他此刻仍佯装不知,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您预料不到的事。”
“我珍爱的孩子们在集市玩耍时,似乎不小心被误认为是奴隶而被带走了,那支误会了的奴隶商队隶属于马格努松家族,九戒会的成员之一。”她说,“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纠正这个误会。”
“那您似乎找错了人。”梅尔卡特沙玛说,“马格努松的奴隶商队今天下午应该出发前往西顿了,用来……倾销一些年老体弱,不适合继续在矿场工作的奴隶,您应该去西顿找他本人才对。”
“他不在西顿。”她说,“他的商队在去西顿的途中消失了。”
“您怎么知道?”
“我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朋友。”这部分是哈兰告诉她的,再加上她自己的一点猜测,“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马格努松戒主有一点……特殊,他通过某种奇妙的手段使自己长寿,并且一直保持着的健康,同时也是这种手段,让他可以使自己的商队在短短数秒内消失不见。”
斯特灵发出笑声:“您真相信这种荒谬的消息?”
“为什么不呢。”她凝视对方的眼睛,“想必在场的诸位都从中获益颇多,既然如此,又何必说这种自我欺骗的话?”
话音落下,帐篷内霎时陷入了死寂。
她看着梅尔卡特沙玛的姿势由自然靠在椅背上,转为正襟危坐,最后双手交叠,左手的拇指指腹缓缓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宝石戒指。
“虽然您不再是以色列的宰相了,但您的消息似乎一如既往地通畅。”他做了一个极为夸张的表情,看起来倒和他一直暗暗嘲笑的弄臣斯特灵有点像了,“对了,我差点忘记——归栖者,您的小蜘蛛们,想来它们仍在为您精心编织着那张巨大的人际网。在讨论那个误会之前,不妨让我们先来谈一谈他们吧。”
第156章
“归栖者隶属于国王,不是我能谈论的。”
“是吗?我看事实并非如此。过去我也有幸见过几次大卫王,他的聪明才智无人质疑,但绝非擅长编织人情的蜘蛛。”梅尔卡特沙玛微笑道,“您并没有贵族血统,没了宰相的身份,只是一介平民,可哪个平民能有这样的消息来源?还是说,您从哪里啜饮了我们所不知的智慧美酒,才能如此''耳聪目明''?”
见她不打算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归栖者,传闻他们有千种面貌,除了为以色列王清除政敌之外,还会伪装成不同国家的民众,打入宫廷内部,以便获取该国高层的秘辛——多么可怕呀,埃斐阁下,如果我们的友谊货真价实,足以让我为您牺牲一点生意伙伴的隐私,难道您真的忍心让我在梦中还要忧虑那些阴影中的眼睛吗?”
约纳松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以色列应该有专门的情报大臣。”
“别说笑了,我的朋友。”尽管梅尔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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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沙玛仍满面笑容,但埃斐能辨别出其中的不悦,“沙得拉举止得体且善于交际,是一位天真可爱的人儿,可惜他并不适合这份工作,若让他去管理蜘蛛们,多半会把蛛网扯破,如果我有权决定他的位置,多半会打发他去照顾牲畜。”
“无论沙得拉卿的能力如何,他被王委任了这份职务,这就是王对他信赖的证明。”埃斐的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滑过,“不过诸位如果有这种担忧,在这个误会解除后,我可以保证大卫——我曾侍奉的君主,不会让蜘蛛的毒牙伤到各位。”
梅尔卡特沙玛嗤笑一声:“我的好猊下,若您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与归栖者毫无关系,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与我们保证呢?若您刚才只是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实则您与归栖者的关系比我们想象得都要深……”他意有所指地停了片刻,“那么这个承诺未免也太吝啬了。”
她几乎要发出冷笑了:“说得像是我在谋求马格努松的家财一样。”
“您并未如此,但不代表您要求的东西就不高昂。”梅尔卡特沙玛说,“猊下,马格努松是我们的朋友,九戒会的一员,若我们现在把他出卖给了您,意味着我们打破了行会永远不会背叛任何人的承诺……除非有相称的报酬足以让我们折腰——对我们商人而言,情报是与黄金等价的珍贵之物,您坐拥这世上最大的金矿,却不愿与我们分享,这廉价的诚意是多么教人伤心呐。”
一如阿比巴尔所言,梅尔卡特沙玛是一条狡猾的老狗,她本以为对方只是想要知道归栖者的成员名单,防止有卧底混入自己的府邸和商会,却没想到对方远比她预料中更加贪婪——他竟想要得到整个情报机构,至少让它在某种程度上为他效力。
“既然我来到了这里,就不曾妄想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地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她低声道,“不过很遗憾,我无法向各位提供如黄金般珍贵的情报……但我可以提供给各位真正的黄金白银。”
话音刚落,会议桌上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梅尔卡特沙玛甚至懒得回应,递了个眼神给自己的副手埃格尔兹,让他代为回答:“也许在您离开前,大卫王给了您一笔丰厚的酬金,不过您若想用金钱来打动各位戒主,这点小钱恐怕还不够梅尔卡特沙玛大人拿来打赏他的仆从。”
“如果我说那是一大片铜、铁、铅、银矿呢?”
笑声霎时止住了,像是吵闹的鹌鹑被掐住了脖子,即使是梅尔卡特沙玛,都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露出严阵以待的表情。
“伊比利亚①——位于遥远的海洋西岸,一块景色宜人,尚未有太多人发现的矿产丰美之地。”她面露微笑,“虽说只要沿着海岸线不断向西航行,总有抵达目的地的一天,但算上时间成本和航海业本身的危险性,即使运回成堆的矿石,恐怕还是抵不过其中投入的试错成本。”
梅尔卡特沙玛试探性地问道:“既然您特意提到了,看来您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不错。”她说,“从迦太基向西出发,可以直通伊比利亚,而且中间刚好有一座岛屿可以供船队停歇,如果在那里建造起港口,就能形成一条从黎凡特②到迦太基,再到伊比利亚的固定航道。只要诸位愿意帮助我解决这个误会,让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我会提供一份绘制了详细路线的航海图,为诸位收获财富的光明前路做一些不足为道的贡献。”
“海上航道不同于陆地。”约纳松敏锐地指出,“对于出航的商船而言,四面八方都是汪洋大海,我们很难辨别具体方向,更不用说做到您所说的''一路向西''了。”
“约纳松戒主说得没错,每一次开拓航道都伴随着危险。”埃格尔兹说,“您该如何保证我们能顺利抵达呢?”
“有一种器具可以保证商船在海上也能辨别方向。”埃斐说,“等事情解决后,我会提供一份图稿,无论拿去哪一家工匠坊,那里的手工匠人都能通过图稿顺利地将器具制作出来——斯特灵戒主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您知道我在不同国家的匠人那里订购了物品拆分后的零件。”
“呃……”斯特灵搔了搔脸颊,“是的,我知道您定制了不少东西,就是没搞懂您究竟想要做什么。”
闻言,会议桌上过半的戒主都发出了无奈的叹息……他居然直接把自己偷看雇主图稿的事情曝光,整场会议本质上就是她与九戒会的对峙,他忽然爆出这种言论,不仅损害了九戒会的颜面,还让戒主们在她面前趋于弱势。
“您的说法确实很动人。”梅尔卡特沙玛眼神闪动,但仍保持着警惕,“但这也只是您的一家之言,谁知道您口中的矿产丰美之地是否真正存在呢?更不用说t那个神奇的道中岛屿了。”
显然,他很不甘心让她把控这场会议接下来的走向——同时也意味着她提出的筹款还不足以令他满意。
埃斐其实很好奇他究竟还想要什么,梅尔卡特沙玛虽然贪婪,但应该也知道马格努松家族本身可能都不值这个价码,他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见好就收呢?
“我现在确实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所说的一切。”她说,“但诸位也认识我很久了,应该知道只要我承诺了,就绝不会食言。”
约纳松点了点头:“一诺胜过千金——是的,我们都记得。”
“那么,愿我的建议能够令诸位满意。”她的语气沉了下来,“几个待开采的大型矿产几乎可以供一座小型城市过上好几年的康富生活,远远超过马格努松家族本身的价值,无论诸位心里在想什么,希望能见好就收。”
“猊下,我等……”
“您最好考虑好了再说话,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她低声道,“我知道诸位都有自己的心思,而且内心深处是偏向同伴的,否则就不会特意更换位置,好让我误以为马格努松与九戒会的上下游都不亲近。”看着梅尔卡特沙玛脸上越来越稀薄的笑意,她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诸位应该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正如我之前所言,我有一些消息灵通的朋友。”
这是谎言——哈兰并不知道九戒会平日开会时的入座顺序,但是她注意到,当埃格尔兹感到无助,想要向其他人寻求帮助时,先是看向梅尔卡特沙玛,若未得到回应,便下意识地看向斯特灵的左手边,但当他的视线与百尼基戒主对上时,又流露出了短暂的恍惚之色,说明那显然不是百尼基平常坐的位置。
若她没有猜错,百尼基现在坐的正是马格努松的位置,后者坐在梅尔卡特沙玛左手的第二位,考虑到斯特灵并非梅尔卡特沙玛真正青睐的对象,基本可以确定马格努松是和埃格尔兹同级别的左膀右臂了。
“我猜他可能与诸位之间进行着某些交易。”她观察着梅尔卡特沙玛的表情,“比如说,他通过自己奇妙的手段,令诸位和他一样得以健康长寿……”
梅尔卡特沙玛终于彻底撕下了脸上那所剩不多的得体微笑:“这也是您消息灵通的朋友告诉您的?看来归栖者的渗入比我想象中还要深。”
“您误会了。”埃斐说,“无论过去如何,现在我已经卸任离职,不再是宰相,甚至也不是以色列人,没有任何能量驱使以色列的情报机构为我效劳。”
梅尔卡特沙玛发出冷笑:“您自己相信这些话吗?”
其实她说的都是实话……可她又不能直言归栖者已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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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既然对方已经自动代入了这种境况,她还是想好好利用这张牌的。
“既然您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那不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提出自己的条件吧。”梅尔卡特沙玛说,“恰如您所说,马格努松确实用他奇妙的力量与我们共享长寿与健康,您口中的矿产丰美的''伊比利亚''确实令人心动,但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及我们自己的性命。”
“只要我的孩子安然无恙,我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猊下,恐怕您要求的''安然无恙''和我们能给予的''安然无恙''标准并不相同。也许您要求您的孩子从未受辱,体表没有任何伤痕,当您从牢笼里解救他们时,他们依然健康、体面、神采奕奕,而我们只能保证他们没有缺胳膊少腿,而且没有被打掉太多颗牙齿。”
“……那也是我与马格努松戒主之间的恩怨。”
“问题就在这里,猊下,我们并不能失去马格努松戒主。”梅尔卡特沙玛说,“如果结果不如您意,导致最后您要从马格努松身上索取更多代价,恐怕您现在提出的筹码还远远弗如。”
埃斐逐渐丧失了耐心:“诸位究竟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吧。”
“您的这句话真是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他说,“首先,既然您坚持自己不能调动任何归栖者,那么请将您那些消息灵通的朋友引荐给我们,如果您愿意当我们的……朋友,就不该吝啬于让朋友之间也互相认识,不是吗?”
听完他的话,埃斐内心的怒火已经平息了,连与他计较的欲望都没有,只剩下一些微不足道的嘲弄和戏谑:“继续。”
“其次,希望您能将自己永葆青春的秘诀与我们分享一些。”梅尔卡特沙玛说,“毕竟,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不是吗?”
“然后呢?”
“另外,一点矿产足以点缀这份友谊。”对方说,“伊比利亚——我没有记错吧?您口中的矿产丰美之地。当然,真正的朋友绝对不会独占这些好处,我等将支出这趟探索之旅所有的成本费用,而您只需要用您的羽毛笔在地图上轻轻一划,即可坐享红利,有了这份资本,我等就有合理的原由邀请您加入商人行会,让落空的戒指找到新的主人。您瞧,尽管我们可能会失去一个朋友,但我们又得到了一个新朋友。”
“真是有趣。”她扯了扯嘴角,“您居然打算用我的钱来偿我的债。”
他意味深长道:“很多时候,有舍才有得,猊下。”
她卸下了腰间的镰状弯刀,放在桌案上,动作很轻,但因为刀本身的重量,依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您难道想用兵刃威胁这里的各位?”埃格尔兹低声笑了起来,连带着引起了更多人的笑声,像是一群被煽动的鸭子,“这里可是九戒会的地盘——诚然,约纳松戒主确实有点危险,不过等血溅到蜡烛上后,恐怕紧接着要飞溅的就是您的血了。”
“诸位。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与你们一样,都是有自己体面的人,所以我没有急着寻找阿比巴尔王请求他给我正义,而是先将诸位找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和平解决这一切的办法。”她说,“我能给诸位的保证是——其一,我给诸位的是比马格努松商会本身昂贵得多的价码,其二,我不会将诸位私下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告知给阿比巴尔王,其三,一切恩怨仅止于我和马格努松戒主,不会牵连到九戒会的其他人,我希望能与诸位和平共处。”
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慢慢站了起来,将手放在镰状弯刀的刀鞘上:“然而现在,我那如珍宝般的孩子们正下落不明,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还活着,不能保证他们的身体依然健康完整,不能保证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屈辱,而我已经厌倦了等待。为了尊重提尔的习俗,我可以用诸位所熟悉的方式发誓——巴尔神在上,我希望能与诸位和平共处,即使日后情况有变,我能保证,我不会是第一个打破这份和平的人。”
“同样的,我发誓——如果我不能现在、即刻、马上获悉我孩子的下落,以至于他们没能健康完整地回到我身边,我会怪罪到在座的每一个人头上。巴尔神在上,我将以眼还眼,以血还血,而且我所失去的,必将索求更多,在座的各位都不会例外。”
她与他们一一对视,最后是梅尔卡特沙玛,他是唯一没有避开她的视线的人,但她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不安。
“当然,诸位也可以认为这只是一介平民在大放厥词,也许我根本无法对各位造成伤害,然而……”她说,“一诺胜过千金——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在山岩里面……”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埃斐偏过头,是约纳松戒主。
迎着其他戒主又惊又怒的目光,他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山岩内部有一个洞窟……马、马格努松通过魔法的力量,让商队可以直接转移到洞窟内……”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随时要咬到舌头,“但、但是从山的背面……悬崖底下,靠海的地方有一处浅滩,那里才是……才是真正的入口处。”
“您一定无法想象我此刻有多么感谢您。”她将镰状弯刀系回腰上,“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约纳松戒主。”
第157章
这个洞窟里别说阳光了,连微风都难以渗入。
所罗门有时感觉自己只在这里待了几刻钟,有时又感觉自己已经被囚禁了无数个日月,那个老人偶尔会从他这里取走一点血,装进一个t深褐色的玻璃器皿里,然后将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器皿,升腾起或金黄或苍白的火焰。
做这些事的时候,老人有时会喃喃自语,有时会和他说话,可如果他反问什么,对方是从不回答的,也许对方并不是真心想要和他交流,只是需要一个自己以外的听众。
再然后,老人用某种不知名的红色颜料在地上画了个法阵,拖着他的镣铐把他挪到法阵中央。所罗门起初以为那是血,但实际靠近时倒觉得像是某种香料的气味,有点类似藏红花,不过他推测那些红色颜料并非单一的材料组成的,藏红花只是其中最主要的部分。
自从位置被转移到法阵上后,他就时常精神不振,愈发迷失了对昼夜的判断,大部分情况下,他的大脑都浑浑噩噩,几乎难以去思考这世上的任何事情。
在最糟糕的时候,即使老人点亮了油灯,他依然觉得周围昏暗而冰冷,墙壁上跳动的人影,仿佛是过去死在这里的男孩的幽魂,他闭上眼睛时,能听见他们的叹息。
不知道过去了过多久——也许是数个日月,也许只是数个小时,老人忽然把玻璃器皿狠狠地摔了出去,惊醒了困倦不已的所罗门,玻璃器皿砸在他身侧的岩壁上,但飞溅的碎渣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斑驳交错的划痕,鲜血伴随着痒痛从伤口渗出。
“抱歉。”老人貌似真情实意地说道,“自从我上了年纪之后,就尽可能地让自己少发脾气,以防哪一天怒火将我自己也焚烧殆尽。”他在他跟前蹲下,抚摸着他脸上渗出血珠的地方,仿佛哼着什么歌谣似的,低声说道,“漂亮的男孩,可怜的男孩……”
“你……”他精疲力尽地说道,“你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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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谁……”
“马格努松,一个世代传承着神灵血统,古老而荣耀的家族。”老人似是陷入了回忆,这也是对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真正回答他的问题,“我们是拉伽什王族的后裔,每个人体内都流淌着春雨神尼努尔塔之血。我们起源于苏美尔,昌盛于巴比伦,即使是阿比巴尔王,在这个伟大的姓氏前也像野狗一样卑贱,更不用说梅尔卡特沙玛了,然而……”
说到这里时,他的脸色霎时阴沉起来:“乌鲁克——那座罪恶的城市,卑鄙的吉尔伽美什王和他的大贤者缇克曼努犯下了有史以来最可鄙的罪行。因由他们的罪过,原初的诸神已然消亡,我们血液中所蕴藏的神性也越来越稀薄。我的先祖想要通过印刻的方式保存神之血,然而人的身躯终是藏污纳垢之物,无法永葆这高贵血统的神圣性……”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焦虑,仿佛又陷入了之前那种魔怔的状态。
“我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得以继承我的魔法才能,难道马格努松的荣光到这一代就要结束了吗?不——不!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古老的、高贵的血统会永恒流传!”老人捧起他的脸,死死地盯着他,对方的指甲抠进了他的皮肤,很疼,但在老人近乎癫狂的目光下,那些痛楚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好男孩,漂亮男孩。”由于嘴角肌肉不自然的走向,对方脸上的表情甚至不像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从嘴角向外延伸的裂口,“告诉我,和神连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在这里的是希兰,这是就该朝对方脸上吐口水了——可惜他的喉咙干涸得犹如火燎,就连呼吸都会引起阵阵涩痛。
“想要保留你的小秘密吗?”老人低声道,“没关系,我们总会有办法知道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所罗门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捅进了他的肋骨之间——某种温热、粘稠的液体,沿着皮肤流淌而下,他先是闻到了血的气味,然后才是姗姗来迟的疼痛。
所罗门低下头,看见了没入皮肉的玻璃碎片。
“过去那种保守的实验都失败了,很显然,如果我想更进一步,就需要更多新鲜的血液。”老人耐心地解释道,仿佛认为他理应想要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一样,“当然,我还是真诚地希望你能活久一点,孩子,如果我再年轻些,你一定会是我最宠爱的那个男孩。”
真是令人作呕的甜言蜜语,刚才真应该朝他吐口水的……所罗门恍惚地想道。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只发出了嘶哑的气音,疼痛在身体上蔓延,他吃力地捂住伤口,然而血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出。
黑暗中,他想起了埃斐,想起了塔玛,想起了乌利亚,甚至是希兰。
一切都糟透了。
当他再度醒来时,洞窟内所有的油灯都点亮了,几乎称得上是灯火通明——应该说,他就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惊醒的。
神智缓慢恢复后,所罗门看见老人……不,现在用这个词去形容他已经不太恰当了,对方的头顶长出了一茬短发,像是没剃干净的胡须,但每一根都是乌黑的,他皮肤上的皱纹和老人斑都减少了,发福的腹肚也不再像裹着水的蛇皮一样褶皱而下垂,显示出一股养尊处优的富态中年男人特有的脂粉气。
“真是不可思议。”马格努松看着水坑里自己的倒影,啧啧惊叹,“这就是春雨的气息,是生的气息,尼努尔塔,拉伽什伟大的守护神啊,能再一次感受到您的眷顾是多么令人荣幸啊……”
说罢,他快步走到他身边,像对待小狗般轻轻抚摸他的发丝:“还有你,年轻的男孩,漂亮的男孩,整整两个小时——你流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血,可一点也没有要死去的迹象,这是何等的奇迹啊!你的神明也眷顾着你,虽然它远不及伟大的尼努尔塔,但你也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了。”
所罗门沉闷地咳嗽了一声,感觉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他慢慢摸索着自己仍在流血的伤口,玻璃尖锐的边缘割开了他的指腹,但在这种情况下,这点疼痛早就无关痛痒了。
“你正处在一个男孩最美丽的年纪,最是适合被享用的时候。再过几年,等你身材抽条,颌骨变宽,下巴上长出了胡须,这份美丽也就不复存在了。”马格努松喟叹道,“真是令人遗憾,比起女孩,男孩的花期要短得多,一位美的鉴赏家怎能容忍那份美丽因此而消失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让他们活过那个时候。”
“你也要……杀了我吗……”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男孩。”他说,“我从不亲手杀死他们,只是附着在他们身上的金属粉腐蚀了他们的皮肤——噢,我可怜的孩子们,皮肤像烂掉的橘子一样,头发也掉了个精光,想起过去与他们嬉戏的画面,以及床笫之间的恩爱,我便不禁痛苦得要落下眼泪。好在他们至少为这份美丽而短暂地绚烂过,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是吗?”他拔出那片玻璃,朝着马格努松的肚脐狠狠地捅了进去,然后在对方被捅伤的地方踹了一脚,“那就亲自去和他们说对不起吧!”
在马格努松抽搐着身体倒下后,所罗门勉强从对方的腰带上勾到了钥匙串,上面有很多把钥匙,他只能勉强凭借钥匙的尺寸和材质进行判断。
在辨别锁口的大小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马格努松的——也许还有脂肪之类油腻而粘稠的东西,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些。
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钥匙,当解开手腕上的镣铐时,他已经累得几乎睁不开眼了,眼皮如铅块一般沉重。
就在这时,他感觉脚踝猛地一沉,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向外拖拽,他摔倒在地,然而那个力量依然拽着他的身体向前拖行——是马格努松,他已经站了起来,并且用魔法愈合了伤口。
“噢,年轻的男孩,漂亮的男孩,幸运的男孩……”对方依然用那种渗人的,如同被毁了嗓子的吟游诗人般的声音低吟t道,“我本来想好好对待你的,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脚踩在他的伤口上,反复碾压,所罗门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发出哀嚎。
“真是一个倔强的男孩,是什么支撑着你如此大胆?你的神明吗?”马格努松用力勒住他脖子上的镣铐,他吐了一口唾沫,带着血丝,“知道一位美的鉴赏家怎么惩罚那些不乖的男孩吗?把他们和狗关在一间笼子里,如果他们学不会怎么对自己的主人摇尾乞怜,就得和狗恩恩爱爱了,你也想经历这些吗?嗯?好男孩?”
所罗门喘不上气,身体越来越沉,白光与黑暗在眼前交错——然而,当某种蛞蝓似的湿滑触感从他的肩颈滑过时,他依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他感觉胃部一阵痉挛,想要干呕,但肺部的空气已经被拧干了。
真恶心……他的脑海中挤满了这种想法,真恶心……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他听见了衣料摩擦时簌簌的声响,看见落在地上的锦织腰带,某种粗粝的触感从后颈一路下滑,摩挲着他的后腰。
腰侧的痛楚慢慢减弱了,不仅仅是伤口的疼痛,还有那种令人作呕的反胃感,腿脚水肿的胀痛,内心的痛苦和羞耻,像是朝阳下的露珠,逐渐消弭了。
痛苦、悲伤、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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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这些情绪都一一从他身上剥离,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曾经在以色列的时候,内心是如此平静,外界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拨动他的心弦。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在体内流淌着的充盈魔力,感受到了与神明的联结,眼前的迷雾也被破除。千里眼发挥了它的作用,他看见了早古时期在洪水中崩塌的尼普尔主城,看见了身体如河床般干涸裂开的尼努尔塔,看见了马格努松——这个“古老而荣耀的家族”的开始,繁荣昌盛,以及萧条衰落,他看见在华美宅邸身着薄纱,翩翩起舞的男孩,看着他们的皮肤在金属粉末的侵蚀下一点点沤烂,最后尸体被随便抛到了郊外。
然后是马格努松的未来,一个年幼的、瘦小的身影,手里举着一块岩石,借由山岩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背后,这个男人还不知道,死亡的脚步已经朝他逼近……
“放开他!”
所罗门倏地回过神,映入眼帘的是倒伏在地上的马格努松——他的鼻梁被砸断了,因为呼吸不畅,嘴里不断发出只有濒死的家畜才会有的抽气声。然后是塔玛——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石头,用力地去砸马格努松的脸,直到马格努松停止了呼吸,身体的抽搐也趋近于无后,她依然没有停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疯狂情绪的旋涡之中。
所罗门就这样看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把石头砸在马格努松的脸上,看到马格努松的血溅在她的脸上,直到马格努松的脸彻底凹陷下去,像碗一样盛着他血肉模糊的五官时,塔玛才停下,石头从她手中滑落,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她表情麻木,好像没有意识似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有些迷茫地巡视四周,当他们的目光对上时,塔玛忽然怔住了,眼泪就这样无声地从眼角落了下来,像是不能自已,又像是如释重负。
“耶底底亚……”她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要痛哭出声哭,“对不起,我……”
她似乎想要将脸埋进掌心,可看见自己手上的血时,她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没事……”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感觉很荒谬——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这一切,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甚至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的内心是平静的,犹如死水,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塔玛看起来如此难过,仿佛她才是被殴打和折磨的那个。
他是神的使者,是大卫王献给神的礼物,他并没有和普通人达成共情的能力。
“没关系……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我做……”他试着拥抱了对方,但这也只是因为理智告诉他,这么做比言语更有用。
然而在接触到对方的刹那间,他看到了过去的画面——他看见了他的长兄暗嫩,看见对方解开裤带时脸上暴戾的微笑,看见他将裤带对折起来,像皮鞭一样挥舞,他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掺杂着血的气味,他听见木床摇动时令人牙齿发酸的吱呀声,然后是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他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那些被折磨的痛楚,被猥/亵的羞耻,独自面对罪恶时的恐惧……它们如潮水般朝他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咽了口唾沫,品尝到了齿缝间血块凝固后的苦涩,终于无法再支撑自己,在这个他试图给予别人安慰的怀抱中放声痛哭。
第158章
在嘶声力竭地哭过一场后,也许是因为精神上的放松,耶底底亚感觉堆积在身体里的疲倦再一次席卷而来,他从塔玛脸上看到了类似的情绪——在一具损毁到连脸的轮廓都看不太清的尸体边困到差点打哈欠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马格努松死了,但他的手下还在外面,他们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这种情况下,把马格努松的尸体藏起来是而非常有必要的,然而他实在太沉了——一个人如果天天吃铁砧长大,大概就会有他那么沉,而且耶底底亚实在不想多碰这家伙一下,所以他们离开前只是带走了他的钥匙串,以及桌案上的一盏油灯。
这个洞窟不像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产物,更像是水流溶蚀山岩后形成的,地面崎岖不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耶底底亚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岩壁前行,一边低声问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些人贩子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塔玛也小声回答,“他们可能误以为我是……处子,年幼又相貌出众的处子奴隶似乎很珍贵,需要和普通的奴隶分开关押,说是要防止传染疾病什么的。”
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对方描述中的某些细节:“但他们还是把你关在笼子里了?”
“嗯。”塔玛点了点头,“但因为那个区域的奴隶很少,所以看守也很少,后来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守的同伴叫他出去看热闹什么的……大概是觉得这里关着的都是孩子不太有胆量逃走吧,两个看守就都离开了,我就趁机用铁针把锁打开逃走了。”
“……铁针?”
“拉哈特教会了我一种把铁针藏在头发里又不容易掉的方法。”
没想到这家伙都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除了很会说话哄小姑娘外,耶底底亚过去基本把他当作希兰二号(虽然对方并不经常哭),没想到对方有朝一日竟会无意中成为解救自己的关键人物。
耶底底亚心里多少为曾经把他和希兰相提并论有了些愧疚……尽管如此,这不代表他不会向埃斐报告他试图用花言巧语挑逗塔玛的事情。
埃斐……
一想起这个名字,便有一股倦意和依恋感涌上他的心头。
不知道对方如今在哪里,是否也因为他们的下落不明而担忧不已……耶底底亚从不怀疑埃斐的能力,但前提是没有魔法的参与,即使她能循着奴隶商队的行径痕迹找到河道口,也万万不会想到他们是被魔法传送走的。
乐观一点的想法是,只要他们能找到能够逆向传送的魔法阵,或许就能刚好碰见在附近苦苦搜寻的埃斐……尽管这个乐观的想法简直让人绝望,他们已经在洞窟里走了一段时间,甚至没有找到一条有自然光渗进来的缝隙。
耶底底亚感到身心俱疲,虽然他的伤口因为魔力运作已经愈合了,但之前失去的鲜血并不会回来,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分不清岩壁上的油灯是原本就这么暗淡,还是他两眼发黑的缘故。
正当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惊愕的叫声,是塔玛——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扭头去看她的情况:“怎么了?是灯里的热油溅出来了吗?”
“不是……”塔玛吸了吸鼻子,难以掩饰声音里的呜咽,“我的脚被什么东西咬t住了,好疼……我动不了……”
耶底底亚用灯找了一下她的脚下:“……有点糟糕,是捕兽夹。”
塔玛明显在压抑自己,但声音还是颤抖起来:“我会变成残疾吗?”
“倒也没有那么糟糕。”他仔细观察了一下,捕兽夹的铁齿咬合后间隙很大,虽然也有金属受潮生锈导致错位的关系,但从夹口的焊接处可以看出,两边的铁齿原本就不是严丝合缝的……也幸好如此,否则除了魔法和截肢,他还真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马格努松关在内室的奴隶都是年龄不大,尚未发育的男孩,这个捕兽夹看起来倒更像是用来捕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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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体型动物或成年人的,大概率是为了防止有手下想要窥探自己的秘密而布下的陷阱。
“光用一只手没办法把它打开,塔玛,能帮我拿一下油灯吗?”耶底底亚试图找些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对了,你来的路上有看到帕提和雷纳吗?”
塔玛摇了摇头:“我一路上都是朝着人声少的方向走的。”
耶底底亚发现她不再用自己的名字作主语了,也许过去的那种措辞只是她内心一种无法定位自己的迷茫表现——作为押沙龙,这位完美的以色列王子的妹妹——由于兄长容貌出众,头脑聪颖,从小就受到周围人的瞩目,而她在前者的光辉下迷失了自己,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兄长的附属品。
用名字作为自称,大概是她将“塔玛”和本我切割开来的方式。
他本该为对方找回了本我而高兴,但一想到这一切所付出的代价,嘴角的笑容便不免苦涩起来。
打开捕兽夹后,耶底底亚并没有把它扔到角落,以眼下的情况,这件东西后面或许还能有其他用处。
尽管塔玛表示自己还可以走,不过从肉眼能看到的出血量来看,耶底底亚还是决定把伤口处理好了再继续前行。
他把塔玛搀扶到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叮嘱她把脚翘起来,不要让伤口沾到水——介于他们两个人都衣衫褴褛,大概缝在一起都凑不出一套比较体面的衣服,他只好回了一趟关押室,好在马格努松刚死不久,身体还没有开始腐烂。
耶底底亚撕下了他的一条袖子,出于对死者冒犯的愧疚,他走之前又在对方的脑袋上踢了一脚。
他快步返回,前后约摸包扎伤口时,头顶传来了塔玛忧虑的声音:“我有一件很在意的事,耶底底亚。”
“如果你是在意我们不应该从死人身上扒东西。”耶底底亚不以为然地回答,“别担心,我已经用我独特的方式道过谦了。”
“……我不是指这个。”她叹了口气,“耶底底亚,如果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很久,是不是就会忘记在笼子外面生活的感觉?”
耶底底亚沉默片刻:“为什么忽然问起了这个?”
“当我用铁针打开笼子上的锁后,很担心有人看到我们逃跑了心有不忿,故意叫喊把看守的人引来,所以就把其他笼子的锁也打开了,一来逃跑的人越多,我就越容易隐匿,二来也不会有人因为嫉恨而故意破坏我的逃跑行动……但是最后的结果出乎了我的意料。”
耶底底亚瞥了她一眼:“虽然门锁被打开了,但他们还是乖乖待在笼子里,完全没有要逃跑的打算,我有猜错吗?”
“没有……”塔玛看起来心情低落,“可这是为什么?哪怕是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儿,看见打开的笼门也会有回归自由的冲动,他们为什么连逃跑都不想呢?”
她说的是发生在当下的事,耶底底亚却回想起了悲伤屋,回想起了归栖者们。
那一天,房间里有男有女,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们有的高雅得体,犹如经常进出于觥筹交错场合的贵族,也有的举止粗鲁,在头发里发现了一只虱子,随手就丢进嘴里咀嚼,可当埃斐最后让他们决定是否要主宰自己的未来时,他们全都举起了手。
“我们或许能惋惜他们没有去争取自己的命运,但不该为此责怪他们。”他说,“没有人教导过他们这些——尊严和自由,如果我们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大概也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塔玛看了他一会儿:“你的话很像猊下会说的。”
耶底底亚不确定这种时候表现出暗喜会不会有点不合时宜,但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听着真不错,看来我们俩谁都不会被取代了。”
塔玛没有回答,但从对方别扭的表情来看,耶底底亚猜对方多半在腹诽他是一个斤斤计较的记仇精。
尽管用布料包扎并不能防止伤口沾到水,但他们还是不得不重新开始的逃跑之旅。他搀扶着塔玛,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然而他们没有找到一束属于大自然的光,没有一缕流动的海风,仿佛他们被关在一个密闭的陶罐里,里面放着被腌制过的死鱼。
他们不仅没有找到这些,还遇到了更糟糕的情况。在遇到一个岔道口后,耶底底亚凭着直觉选择向右,但还没走出多远,就在道路的转角看到了一道正在移动的光源,而且从岩壁上越来越亮的反光来看,对方应该在朝他们靠拢。
他反射性地把塔玛推到一块岩石后——这大概是自然形成的岩洞为数不多的好处,人类挖掘的洞穴可不会在道路中间留那么多崎岖又遮挡视野的石头。
来人脚步缓慢而虚浮,一副刚刚才吃饱喝足的倦怠模样,也许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来看,耶底底亚猜他要不是有点喝醉了,就是刚刚从哪个女奴的臂膀里醒来,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原本期待对方就这样慢悠悠地踱步往里走,但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原本系在他腰间的捕兽夹因为皮带松动而脱落,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谁?”看守试探性地问道,“马格努松大人,是您吗?”
真是见鬼:“塔玛,你待在这里,我去把他引开。”
“耶底底亚……”
“安静。”他不得不捂住她的嘴,“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要逃出去,记得要去找一个看起来像魔法阵的东西,鲜血能触发绝大多数的魔法阵,只要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能成功出去,应该很快就能遇到猊下了,另一个人就尽力藏到猊下找到这里的时候,好吗?”
塔玛还是不断地摇着头,发出无声的抽泣,但情况已经由不得她了(也由不得他自己)。
耶底底亚故意发出了很响的踩水声,引诱看守朝他所在的方向走。当看见油灯的光照顺滑地从岩壁上掠过时,他略微松了口气……至少对方没有发现塔玛。
他没有往关押室的方向跑,而是选择了岔道的另一边,关押室是一条没有其他出口的死路,往那边跑除了能让看守发现马格努松死了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耶底底亚不仅拖着疲惫的身躯跑了很长一段距离,而且很快无师自通了快步踏过水坑时只发出轻微声响的技能。
越是远离关押室,周围油灯点燃的间隔就越远,光线也越暗,中途当看守差点要追上他的时候,他在拐角处放了一个捕兽夹,对方毫不意外地中招了,只拖了一点时间,但他野猪一样尖锐的嚎叫令他感到安心。
目前为止最令他困惑的,大概是这个天然溶洞的真正大小,他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很长一段路,期间至少经过了三、四个拐角处,但依然没有看到任何类似通向出口的道路。
“怎么回事?”这个声音令他一惊——因为明显是从他的正前方传来的,同时也有另一道光源正在朝他的方向靠近,“可别告诉我,你操完女人后就乐得连走路都能把自己摔死了,示罗米。”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然而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从背后不远的地方传来:“我踩到夹子了,真是见鬼,大人不是只把它们放在最里面房间的走道上吗?”然后是轻轻地哼笑声,“你再跑啊,臭小鬼,你不是很喜欢跑吗?”
同一时间,另一个看守也已经走了过来,在昏暗的洞窟中,他手上明亮的火把刺痛了他的眼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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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大人的新男孩儿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以马格努松大人的年纪t,估计这男孩在他旁边载歌载舞都能睡着。”瘸腿男人扯住了他的头发往后一拽,耶底底亚感觉整个头皮都要被对方扯下来了,“看看,脸还肿着呢,估计大人不久前才办完事。”
“小心点,对大人来说,卖屁股的可比卖力气的精贵。”他的同伴皱了皱鼻子,“怎么有血的气味?”
“废话,你被夹了你也流血。”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也许是血液凝结后的深褐色看起来像是污渍,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衣服上的暗色都是干涸了的血。
耶底底亚默不作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道路,借由另一个看守的火把,他将前方道路上的障碍和下一条岔道的位置尽收眼底。
机会只有一次,他这么告诉自己,而且他必须要做得很好,很好……
“不过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小崽子,反正被拐来的女奴多半也瘦巴巴的,男孩又有什么关系呢。”瘸腿男人过来抓他的肩膀,“好了,自由时间到了,乖乖跟我们回去,虽然我不想弄坏大人的小宠物,但你最好……”
他猛地将油灯砸到另一个看守身上,成功让对方惊得把手中的火把丢到了地上,火光在水坑中熄灭,洞窟中霎时陷入了黑暗。
凭借着记忆,他沿着岩壁躲开了正前面的看守,按照之前的记忆往前跑,这一次他选择跑进了左边的岔道——尽管他也不知道岔道的尽头是什么,只能凭借着记忆和所剩不多的勇气一路向前狂奔,因为在洞窟里待了太久,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只知道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
到最后,他精疲力竭,实在没办法再迈开双脚,每走一步他的大腿肌肉都在痉挛——虽然埃斐曾多次告诫他们,剧烈运动后不能离立刻坐下,但他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只能找了个山岩背后的角落坐了下来。
耶底底亚在死寂的洞窟里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有些苦中作乐地想,他今天逃跑的路程也许已经超过从农场到提尔的距离了。
然而这场追逐战并没有结束,他听见了逐渐靠近的怒骂和脚步声,耶底底亚很想告诉自己这是他过分紧张产生的幻听,但事实不会因为他的自我安慰而改变。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连水花溅起的声响都能惊动他的神经,他甚至感觉他们就在他的鼓膜上走路。
他现在没了油灯,没了捕兽夹,身上唯一的武器是塔玛之前留给他的铁针,如果它算得上武器的话。
至少他能用它扎破对方的眼睛……耶底底亚紧紧握着铁针,努力不让手心渗出的冷汗影响到他的动作。神啊,如果埃斐能到这里,他想,希望她能明白,他曾为自己的自由努力抗争过。
岩壁上,两个重叠的人影逐渐缩短,影子的轮廓愈发清晰,犹如从灰雾中现身的死神。
正当他在脑海中模拟如何才能准确扎中其中一个人的眼睛时,墙壁上映射的火光忽然闪动了一下,然后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消失了,接踵而至的是什么重物接连倒在地上的声音——哐!哐!听得他心惊肉跳——以及喷洒在岩壁上的鲜血,犹如羽毛笔蘸多了墨水后随手挥溅在墙壁上的墨痕。
在这夹杂着血色的火光下,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的影子在朝他靠近,他却听不见对方的脚步声,哪怕是水坑被踩中后溅起水花的声音,也许那就是真正的死神的影子……迦南人是怎么称呼他的来着?摩特?
忽然,耶底底亚感觉眼前一黑,一件披风从他头上盖下,他被吓得打了个激灵,但披风上熟悉的气味包裹着他,抚平了内心的恐惧,甚至让他不知不觉松开了手中的铁针。
“不要害怕,耶底底亚。”那个声音甫一响起,就让他鼻子发酸,“是我,已经结束了。”
他吃力地想要扯下披风看清她的脸,但被对方阻止了:“别把披风揭开,这里的场面……不太适合让你看到。”
随后,他感觉身体一轻——埃斐将他抱了起来,隔着柔软的披风,他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你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做了梦,你只是我梦中的幻影?”
“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你没有做梦。”她轻柔地回应道,“别怕,耶底底亚,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在他记忆中,埃斐很少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讲话,但他愿意相信此刻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将脑袋埋进对方的肩颈,静静感受着被对方的温暖和气味笼罩着的感觉,像是迷失的旅鸟终于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找到了自己的栖息处。
他的眼皮沉了下来,但是没有关系——在经历了漫长的逃亡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逼迫自己,在疲倦中将意识托付给黑暗了。
第159章
将耶底底亚和塔玛安置到适合休息的地方后,埃斐才勉强让自己放松了些许——但还不到全然放松的时候,将人完完整整地救出来只是第一步,还有许多遗留问题需要处理,比如关押室里那具马格努松的尸体。
该点到为止吗?在她看来,马格努松家族本应偿还更多,但人有时候不得不做出取舍——尽快回复安宁的生活,还是清算恩怨,让彼此付出更多血的代价?选择其中一种,就注定了要放弃另一种选择,世界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结果。
“猊下。”哈兰低声问道,“您还好吗?”
埃斐感觉疲惫不已,即使把她搁在灶台上用火烤,她多半都能睡得很香,但这种事没必要和别人抱怨——她弄丢了自己的孩子,让恶徒有机可趁,除了马格努松戒主之外,她是整件事情里最没资格抱怨的人了。
“我没事。”她揉了揉眼角,“你有找到雷纳和帕提吗?”
“都找到了,但情况恐怕不太妙。”
“……怎么回事?”
“帕提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在路上不断辱骂看守的人,还朝他们吐口水。”哈兰回答,“至于雷纳,他倒是身体健全,虽然受了点伤,但不会有长久的影响。不过在我看来,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去了……那些看守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和娜比拉之间的私情,故意将她带到他的牢笼外,几个人在他面前轮流对她施暴,最后割了她的喉咙。”
埃斐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那些犯下罪行的看守还有活着的吗?”
“还有两个活着,你要杀了他们吗?”
“没必要留下这些人的命。”她说,“不过在此之前,用一些手段让他们感受真正的痛苦……教他们知道,被一刀割开喉咙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慈悲的结局。”
“如您所愿。”哈兰答应得很快,但随之又陷入迟疑,“猊下,您真的……没事吗?”
“你不久前才问过我相同的问题。”
“您今天杀了很多人。”哈兰说,“当我看见您用那柄镰状弯刀劈开第一个人的脑袋时,您的动作还很生涩,飞溅的鲜血使您犹疑不定,当您用它杀死第二个人时,动作看起来仍不熟练,但您的表情逐渐变得坚毅起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第七个人的时候,用弯刀割开一个人的喉咙对您而言就像是用餐刀切开一块黄油。”
“看来我比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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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中更冷酷?”
“我是雇佣兵出身,猊下,杀死几个人并不会惊吓到我。”哈兰说,“若您的内心此刻有任何彷徨,请不要掩盖它,否则它迟早将成为您心口的暗疮。”
“我见识过死亡,很多人的死亡。”她说,“我以前和大卫一起打过仗。”
“不错,但您当时的工作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而非亲自上场杀敌。看到别人死——即使因你之故,也和亲手结束一条生命的感觉相去甚远。我见过很多人,在杀死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敌人后,惊慌失措得仿佛是自己被夺走了性命。”
埃斐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仿佛她很久之前,就与王并肩作战赢下过一场战争,那时的她比现在更冷酷,她杀死的人比她拯救了的还要多,但那不是和大卫在一起的事——她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感觉是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遥远到令人感觉不真t实。
她只好如此回答:“如果我表现得惊慌失措,恐怕才会吓到你。”
也许是被她的含糊其辞说服了,也许是因为看出了她对这个话题的抗拒,哈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挑起了别的话题:“马格努松的奴隶船已经被我们控制了,只要您发令,随时可以启航。”
她轻声笑了起来:“听起来就好像我们要渡海去很远的地方。”
“我们的确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只是怕不提前知会您一声,您就要像之前徒手爬下悬崖一样,再徒手攀回去了。”哈兰责怪的眼神令她心虚地偏过了头,“您当时究竟在想什么?那是何等危险的悬崖峭壁啊。”
“我只是觉得……”她小声回答,“大部分情况下,只要是能凭借谨慎和意志做到的事情,我基本都不会失手……”
哈兰对此不置可否:“很多侥幸成功了的人都会这么想——而那些失败的人都躺在棺材里,也不用去操心自己会不会失手的事了。”
这个窝点不光是马格努松用来存放奴隶和让手下休息的地方,也是马格努松的魔术工房,他会将自己看中的奴隶跟脱手卖出的奴隶一起运送,通过魔法转移到工坊内部,将那些他认为适合成为“素材”的奴隶带入幽深的关押室,剩余的奴隶则等商船靠岸,运送到西顿。
这一切都是隐秘的,虽然提尔不禁止商人供奉自己家乡的神明,但九戒会是一个例外,因为这个庞大的行会影响着整个提尔的贸易市场,王室只允许本地商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除了您的人之外,剩余的奴隶要运走吗?”
“一起带走吧。”如果没有船舶经过,他们大概只能被困在这个地方直到死亡了,“等回到陆地后,解开他们的镣铐即可,把船上的粮食和水都留给他们……至于他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度过余生,不该由我们来管了。”
为了威慑商船的成员,他们杀掉了船长、大副和一部分船员,因此不得不让几个身体还算健壮的奴隶临时充当划桨手。
埃斐解开了他们的镣铐,他们看起来无动于衷,她向他们解释现在的情况,他们也没有反应,最后她把船桨塞进他们手里,他们便对比着其他船员的动作照做——显然,他们被“驯化”得很好,是奴隶商人最爱的那一类,埃斐心底很怀疑他们是否还能回归正常的人类社会。
当船舶顺利驶出后,哈兰朝她走了过来——尽管他自称是她的临时大副,但实际大副该干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唯一还活着的二副。
“没想到您真的会开船。”他发出感慨,“开得还很不错,这下那个鱼头小子可没底气膈应您了。”
埃斐愣了片刻,才意识到鱼头小子指的是二副,此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身上散发出如同鱼内脏般的腥味,其实这在海员身上并不罕见。
因为马格努松的窝点附近有一片密集的礁石区,船舶必须得从中穿过才能回到公海,或许是认为船长和大副死后,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把船开出这里,他完全没有那种性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紧张感,直到船舶顺利离开礁石区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畏惧与恭敬。
“听说在您抵达之前,马格努松就已经死了。”哈兰的声音几乎被翻涌的浪花淹没,“男孩,或是女孩——您觉得杀死马格努松的人是谁?”
是塔玛……她在心里回答,虽然耶底底亚衣服上的血迹最多,但从衣服破损的位置来看,那些血大部分来自他自己,只是伤口因为某种原因——尽管她不想承认,但那应该是雅威的功劳——总之,那些伤口已经愈合了。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些凌乱的、呈泼溅形状的血迹,但基本分布在腿部以及衣摆,而且很零散,马格努松脸上的伤口明显是钝器多次击打后的结果,如果杀死他的是耶底底亚,那么他的双手以及臂膀处应该会有大片密集的泼溅状血迹……与之相对的,这些痕迹出现在了塔玛身上。
显然,当一切发生的时候,耶底底亚是面对马格努松的,而塔玛则从马格努松的后方接近,第一击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砸晕,然后连续不断地用钝器击打马格努松的面部,其实到中途马格努松就已经死了,但紧张的情绪让塔玛直到他的面部全部损毁才住手。
“那些都不重要。”她说,“耶底底亚失血过多,塔玛的脚受了伤,我现在只关心这些。如果塔玛的伤口触碰到了锈铁,就得尽快把她送去西顿交给安赫卡治疗才行。”
“您要直接开去西顿?”
“不,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我修复了农场附近的船坞,船可以停在那里,等第二天早上再出发。我已提前叮嘱约哈斯玛西亚一家在农场等我们,方便接回他们自己的孩子。”
海风潮湿而安静,海鸥们也不再盘旋了——当灾难即将降临时,动物们总能比人先察觉到。
半晌过去,船舷外翻腾的水花由灰绿变成了深蓝,船首劈开海面,沉重的船帆上绣着马格努松家的纹样双子鱼,因为常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发霉蛀黑,哈兰站在她身边,长久地凝视着远方缓缓下沉的落日,晚霞为陡峭的山崖镀上一层血色。
“您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他所询问的,正是她为之忧虑的,但当别人提起这个问题时,她的想法便不免偏向理性——有时候她真恨这一点:“我答应了其他戒主,一切仅止于我和马格努松。如果我仍希望自己的话语对他人有力量,就该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承诺。”
“不仅仅是马格努松的事。”他说,“我一直向往着您口中描述的国家——安定、富裕、法度完善,我做梦都想成为这个理想国的一员,但现实离那太远了。猊下,如果您还是以色列的宰相,根本无需与戒主们周旋,只需眉头一皱,他们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可现在他们甚至敢公然奚落您,对您的要求推三阻四。”
“我无心参与这些纷争,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
“恐怕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尤其当他们从您这里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哈兰叹息一声,“猊下,如果您仅仅需要保全自己也就罢了,可如果您还想保护自己的珍贵之物,就必须回到您应该在的位置。”
埃斐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她看着暗下的天幕,逐渐有迷雾升腾而起,船帆簌簌鼓动,灰蓝色的海面被船桨搅碎成泡沫。
又过了一会儿,哈兰再次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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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猊下……”
她疲倦地打断了他:“哈兰,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先休息吧,这件事我们今晚过后再说。”
“不,我不是指这个。”她转过头,看见哈兰正望向船舷的另一侧,脸上露出惊愕之色,“猊下,您所说的农场……就是那座正在燃烧的房子吗?”
第160章
当船舶靠岸之际,农场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片火海。农田只余下一堆灰烬,池塘被蒸干,他们曾经休憩的主屋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犹如融化的灯芯,浓重的黑雾随着热浪向上蒸腾,将原本就乌云密布的天幕搅得更加污浊不堪。
当她下船时,哈兰已经拉开了弓,一支铁箭破空而出,射穿了一个男人的左眼,男人发出痛苦的哀嚎,手里的砍刀也掉在了地上——就在几秒之前,他还打算用它从背后偷袭乌利亚——然而乌利亚发现了他,长矛如毒蛇般从他的手臂滑出,咬穿了男人的喉咙,剩余的叫声便这样随着喷溅的鲜血一同流尽了。
当他们真正赶到农场时,最后一个袭击的歹徒已经被玛西亚干掉了……是的,玛西亚,如果说这些歹徒的出现只是出乎她的意料,玛西亚的出现则称得上是令她头疼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埃斐甚至说不清自己此时心里更多的是恼火还是疲惫,“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快要临盆了吗?”
“我的孩子们都还下落不明,你让我怎么安心待在家里t?”玛西亚的回应依然如钟声般洪亮,“而且你应该感激我在这里!你那半边手的男人可没办法同时对付十几个人。”
“事实上,玛西亚夫人。”乌利亚虚弱地纠正道,“我本来也杀了将近十个人。”
“说话注意一点,赫梯人,我至少两次在你差点被偷袭时救了你。”玛西亚说,“何况我的丈夫约哈斯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你还要分出精力保护他,等同于又多了两个敌人。”
对于妻子的奚落,约哈斯并不生气,反而诚恳地回答:“玛西亚说得没错,我晕血,连鱼都杀不了,玛西亚怀孕后,都是雷纳或者帕提帮我处理好活食材,我再继续烹饪的。”
哈兰原本在给乌利亚止血,听到这里视线又忍不住拐了个弯,在这夫妻二人间游移了一会儿:“你们二位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非常抱歉,猊下。”乌利亚低下了头,“在您远行期间,我没能守住农场。”
“这不是你的错。”埃斐短暂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光看衣服的样式,似乎只是普通的山贼强盗,但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希兰呢?”
乌利亚回答:“我让希兰和巴尔神……巴尔大人去安全的地方躲避了。”
听起来不错,可她心中莫名地感到不安:“哪个安全的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当时强盗围住了我们,我只是让他们往后跑,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乌利亚顿了一下,“您的意思是,他们也许躲到地窖去了?”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她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吸足了海上和洞窟里的潮气,“我得去确认一下。”
哈兰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您疯了吗?那样的火势您都要往里面冲?”
她几乎遏制不住怒吼:“可能有孩子还留在那栋房子里!”
“他们也有可能不在!”哈兰用比她更响的声音吼了回来,“唯一确凿的是眼前的熊熊烈火,我怎能让您这样闯进火场而自己坐视不理?您可能会死在里面,为一个根本不知道在不在里面的孩子!”
“我不会死在里面!”
“当然,因为您有''谨慎''和''意志''——您被幸运的滋味冲昏了头脑,而忘记了自己不过是肉/体凡胎,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哈兰说,“除了躺进棺材里,有什么办法能打消您这疯狂的念头?”
乌利亚说:“猊下,如果您一定要去查看地窖,不妨让我代您去吧,我也知道地窖的位置。”
“看来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疯病在空气里传播。好好看一看你自己,乌利亚,我都不知道你会先被火烧死,还是先流血过多而死。”哈兰双手紧握,“听着,猊下,您日后可以尽情恨我,但我绝不会让乌利亚——我曾经最亲密的战友,还有您——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像这样义无反顾地去送死,我不知道您有多少个珍贵的孩子,可他们难道比船上的耶底底亚和塔玛都要重要吗?不要让他们失去您!”
“不会有任何人失去我,哈兰。”她看着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而我也不会死在里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得相信我——就像你过去那样。”
哈兰的脖颈上爆出了青筋,像是一只角鸮鼓起了它的羽毛,他努力让自己不回避她的视线,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冷酷,然而他失败了……当他迫不得已低下头时,心底一定很憎恨自己,那是一种退让的表现。
“我实在……”他叹了口气,“我也希望奇迹会出现,然而那种可能性渺茫得使我绝望……可当我看到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今日恐怕难以阻拦您了。”
哈兰砸掉了水缸的边,把缸底最后的一点水浇在了她身上,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当她离开之际,他又忍不住开口:“您说不会有任何人失去您,还说让我像过去那样相信您,希望您不会食言。”
“我从不食言。”她回答,“还记得吗?一诺胜过千金。”
这种时候,过去对房屋梁木结构的高要求竟成了一种先见之明——若是寻常的茅草屋,火烧到这种程度早就坍塌得不成形了。
她弯下腰越过已经倒下的木门,甫一进屋,便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气舔过皮肤,她几乎闻到了汗毛烧焦的气味。如今已是秋冬之际,就在不久之前,她还觉得潮湿的衣服吸附在身上让人瑟瑟发抖,如今却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
堆在隔壁仓库里的牲畜粪便在燃烧后发出令人晕眩的味道,夹杂着干草的涩苦在空气中蔓延,洒落的木屑和灰尘填满了客厅火炉边的坩埚,楼梯已经被烧毁了,没有烧完的残骸堆积在地窖的门上,往日暗红色的旧地毯已经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破布。
她将袖子包裹在受伤,勉强将那些残骸清理干净,但还是在看见被大火烧得通红的蜡烛台时迟疑了片刻——仅仅是几秒过去,火焰舔舐湿木时的噼啪声渐渐转轻,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难以再负荷自身的重量,仿佛一个被大火吞噬之人的哭嚎慢慢变为了虚弱的哀吟。
已经没有时间了……她握住了烛台,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感觉缠绕着手掌的布料已经被炙热的高温融化了,像热蜡一样黏在她的手上,她听见血肉被烤焦时滋滋的声响,烟尘在弥漫,吸入肺腑时如火燎般干涩。好在楼梯的破损还不至于损坏这个暗门的结构,那清脆的开锁声大抵是她今天唯一能感到些宽慰的东西。
当她把自己的手从烧红的烛台上撕下来时,一层皮肉被留在了上面,但此刻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楚了。下到地窖后,空气不再灼热到能够烫伤人的肌肤了,但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她穿过还没有被点燃,依然散发出陈腐气味的木柜,撩开被霉虫蛀褪了色的旧锦织。
“猊下?”巴尔的声音从隧道的另一头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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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希兰他……他的情况很不好……他的脸色发青,呼吸声也越来越弱了……”
火还没烧到这里,多半是一氧化碳中毒了:“上面发生了火灾,你有办法把火灭掉吗?”
“对不起,我……我现在力量太弱了,什么事都办不到……”巴尔吸了吸鼻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强维持一下希兰的身体状况……”
“那你能把他从里面运搬出来吗?”她说,“这个隧道的大小对我而言活动起来有点困难。”
“有点难……”他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等您进来后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埃斐当时还没能明白那代表着什么,而等她沿着窄小的隧道匍匐着爬进内室后,真相才以一种远远超乎她预料之外的面貌残忍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盯着巴尔——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都是那么艰难:“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巴尔的两条手臂不见了,灰扑扑的短袖随着锦织掀开后吹拂的风打了个旋,但那看起来不像是被人砍下来的,裸露的肩膀两侧也没有看到类似伤口的切面,而是有点胶质的软肉,他就像是一个用雪堆成的小男孩,在火焰的高温下失去了人的形状。
“如果使用力量过度的话,就会变成这样。”巴尔露出困扰的微笑,看来这种变化至少不会让他感到疼痛,“你应该尽快把希兰带出去,他很虚弱,需要尽快得到治疗。”
她大致检查了一下希兰的情况:脸色苍白,但嘴唇殷红,呼吸虚弱四肢有轻微的抽搐,皮肤上出现了红肿和水疱——确实是一氧化碳中毒,除了让他立刻呼吸到新鲜空气,没有什么急救手段可以是她当场能够做到的。
埃斐站了起来:“上面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我们得尽快……”话音未落,她感觉眼前发黑,大脑如断片般倏地恍惚了一下,“我……抱歉,我有点走神了,我负责把希兰运出去,你跟在我后面出去。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紧紧地跟着我,明白了吗?”
“我也希望如此。”巴尔说,“可您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猊下,再这么下去,您和希兰都会死在这里的。”
怎么今天好像谁都在说她会死在火场里……埃斐沉沉地叹息一声:“别把体力浪费在悲观的抱怨上。”
“我很抱歉。”他说,“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给您添麻烦。”
说着,他t有些笨拙地靠近她,将额头抵在她烧伤的手臂上,一股清凉的感觉渗过皮肤流入四肢百骸——这种舒适本该令她喟叹,如果不是巴尔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的话。
她干涩地开口:“你在做什么?”
“别担心,即使我在这里消失了,也只是回到了我在天上的神殿……”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起来,“当然,也许会被从王座上赶下去,也许阿娜特得之一切后会把我揍一顿……但那无所谓,我并不会死,只是会受伤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听到您的挽留真令人高兴。”他面露微笑,然而他的身体逐渐褪去色彩,笑容也消融在了空气里,“也许会吧。另外,请代我向希兰道歉,我是他的神明,给了他祝福,最后却没能保护他,可我仍希望他能成就伟大之事……我原本也该这么祝福您的,但没有我的祝福,您已经是一位伟大的人了。”
这就是他与他们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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