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亚瑟一样,莫德雷德早先也没有体现出拥有岛之力的迹象。”梅林说,“可那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你当时已经决定彻底葬送那个时代的神秘,让不列颠和平过渡到人类文明史。莫德雷德身上出现不列颠的加护,是在你死后……也就是拂晓的辉耀诞生之时。”
四十二回想起了莫德雷德化龙后颅骨上的白色鳞片:“原来那是剑的形状……”
“什么?”
“没什么。”四十二摇了摇头,“所以说,莫德雷德的岛之力并非出于他自己,而是因为他继承了我的力量?”不过拂晓的辉耀已经成为了莫德雷德的宝具,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他本人的权能了。
“没错。莫德雷德现在的地位和你生前类似,和亚瑟一样是白垩城的王。”梅林说,“拂晓的辉耀是王权剑,在双王执政期间,王权名义上是平等且共享的。如果一方处于自动弃权的状态,主导权就会自动到另一方手里。也就是说,除非你回到白垩城重新坐上王位,或者杀死莫德雷德,否则你t就只能解除正在和你进行接触的骑士的加护,而且亚瑟还可以重复这种赐予。”
“……确实是一个棘手的家伙。”
“可不要小瞧神灵化后的亚瑟。虽然大哥哥我不赞同他的做法,但他确实为这次行动做了不少准备。”他戳了戳她的脸,“不谨慎一点的话,即使是你也会翻车哦,猊下。”
对话进行到这,她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对策:“换而言之,如果要打到他,先得解决莫德雷德的问题。”
“没错。”梅林说,“不过在此之前,你在这个时代还有另一个因缘际会要去处理。先去寻找''死之要素''吧,猊下,别那么急着和前夫开战了。”
闻言,四十二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到底有多少个''不过''和''在此之前''还没有告诉我?”
“目前的话,只有这一个了。”梅林笑眯眯地说道,“仔细想想,好像在猊下问第一个问题时就该告诉您的,但是看您好像对莫德雷德的情况很感兴趣,就不小心忘掉了,哈哈。”
真是一个马后炮……她脑海中都大致有一个流程了,居然才跑出来慢悠悠地补充这种关键信息,好想打他一拳。
正当她勉强按捺着心中的暴戾之情时,一阵狂风席卷了静谧的花海,将天空中的花瓣绞得支离破碎,轻薄的晚霞聚成了厚重的积云,遮蔽了阳光,鸟笼剧烈晃动发出哐哐的声响,潮气吸附在白色的墙壁上形成了水珠,凝聚、滑落,留下一道道如同眼泪般的痕迹。
梅林低声道:“察觉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呢。”
四十二看着塔外的景象:“这看起来不像是单纯地梦醒。”
“他在切断和我特异点的联系。”梅林的语气很克制,却死死握住了她的手,“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见到你了,猊下。”
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真敷衍呐。”梅林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飞快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对了,代我转告他……我不喜欢有人碰我亲过的地方。”
…………
“醒了吗?”
外面还是夜晚,如果不用魔术的话,即使睁开眼睛,四十二也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在黑暗中,她能感觉到背后另一个人的体温,以及他那缓慢的、从耳畔拂过的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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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不太确定,这种对于某个人半夜忽然出现在自己床上已经习以为常的心态,是否还处于正常人的范畴。
“不用怕。”对方在她耳边说道,“梦里的恶魔已经被赶走了,你不会再做噩梦了,王姐。”
第92章
面对这位半夜不请自来的客人——尽管理智上,四十二觉得自己有义务谴责对方这种有失体面乃至于可耻的行为,但是长期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会这么做的家伙绝不会心怀愧疚,多半还很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没再做过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你没有以往的记忆,会不习惯也很正常。”她感觉到对方正隔着毛毯,用一种安抚小动物般的力道轻抚她的手臂,“我们早已是夫妻了,举办过盛大的婚礼,在圣母面前立下了会对彼此忠诚的神圣誓言,还共同孕育了莫德雷德,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虽然最开始会有点困难,但也请抱着包容的心态慢慢适应吧,王姐。”
那种带着安慰意味的力道渐渐变成了轻柔的摩挲,四十二没有回答,她知道对方还有后话。
黑暗中,她听见了对方温柔的询问:“刚刚在梦里见到梅林了,对吧?”
亚瑟的声音和梅林听起来非常相似——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语调都给人以漫不经心的感觉,只是后者喜欢用嬉皮笑脸的态度掩盖过去,前者则把这种情绪藏在谦恭的措辞中。
如果这种轻慢的态度并非神灵化的后遗症,而是性格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那么他可真是一个令人讨厌到无可救药的家伙。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亚瑟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还是老样子,总喜欢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并因此而洋洋自得。”他捏了捏她的指节:“怎么没有戴戒指?”
“英灵的魔术礼装会保留生前的饰品吗?”
“当然……如果你认为它重要的话。”他的回答很平静,让她辨别不出喜怒,“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在眼睛略微适应黑暗后,四十二逐渐能看见房间里事物的轮廓了。
夜晚的沙漠也不叫人清净,窗帘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也让一缕月光沿着窗户的罅隙渗进房间里。那条窗帘似乎是之前用来挂在大厅里的锦织,中段有着如蕾丝般细密而轻薄的纹路,一只蛾子循着月光飞了进来,停留在窗帘上,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的蛛网。
“看来他依然沉浸在那个自我欺骗的美梦里。”亚瑟忽然开口——四十二本以为那个有关梅林的话题已经过去了,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对有关梅林的话题有一种古怪的执拗,“总是如此……他认为自己是你生命中第一个至关重要的男人,如果当初不是他自己选择了放手,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的事。”
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然而他最后做了什么?最初,他任由你嫁给了葛尔城公爵,待公爵死去你成为寡妇后,又亲手促成了我们的婚姻。他那么笃信命运,认为一切都被早早地钦定了,但又不肯轻易放手,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弥补内心的不忿……多么可悲啊,拥有永恒的生命,却在浪费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后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对此,四十二感觉心情很微妙。如果亚瑟心里真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以为然,这个话题早就该在几分钟前终止了——但他不仅要再度提起梅林的名字,还要把对方的诸多往事挑出来嘲讽一遍,显然很计较对方时不时潜入她梦中的事。
据说在凯尔特神话中,神灵化意味着一个人的感情会逐步减弱,最后彻底地失去作为人类的喜怒哀乐。
因为不知道亚瑟王生前是什么性格,她对此无从判断……不过目前看来,至少神灵化还没有成功消除他性格中那爱吃干醋的部分。
“不过,这种无望的恶性循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他叹息一声,“等圣选结束,白垩城彻底建成后,我会亲手结束这错误的命运。”
听到“圣选”二字,她心里才终于有了些微触动:“你真的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闻言,对方似笑非笑地回答:“怎么,您舍不得了吗?”
“……我说的是圣选。”
亚瑟沉默片刻:“抱歉,是我误会了。”他又顿了一会儿,“比起梅林和婚姻,更在意白垩城的事吗……还是老样子呢,王姐。”
他从背后抱住了她,随后第二次叹气——比上一次更深沉,也绵长许多。他身上那股雪松的气味也随着体温一并传递过来,清冷、苦涩,但其中尖锐的部分被雨季的潮湿气息柔和了……不列颠的冬季。
“我知道这个阶段会让你很难受……这是我的失职,我本想在你到来前准备好一切,却没想到阿赖耶那么早就召唤了你。”他说,“无需为此难过,王姐,这并非你的责任。因为''这么美好的国家不该轻易交给这种只会用暴力作为统治手段的家伙,必须有一个人从旁监督才行''——你只需怀着这样纯粹的悲悯之心,以女王的身份君临白垩城即可。”
“美好吗?”
“等一切结束之后,就会变得美好了。”他握住了她的手,“你还没有见过白垩城里面的样子,我保留了一部分葛尔城的构造,你可以像过去那样在光辉庭院里漫步,你所爱和爱着你的人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四十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真诚,那么恳切——有那么一会儿,出于某种悲悯的心情(像他所说的那样),她努力试图与对方达成共情,投入到他所描述的美好愿景中。
可窗外的狂风依然没有停息,窗框凄凉的呻/吟声只让她想起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孤独无依地穿行在荒凉的沙漠中,寻找着一处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栖身之所。
他们以为那座宏伟的雪白城市会是一切痛苦的终点,最后迎来的却是他们生命的终点。
许多t人的血流淌在沙漠中还未干涸,城中的人却能够毫无顾虑地过上幸福的生活,这就是他们口中那个美好的国度吗?
“很久以前……”她轻声道,“当我的名字还是''缇克曼努''时,也有过和你类似的心情,希望以某种方式让一个人获得幸福。”少女明媚的笑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艾蕾……她的名字是艾蕾,一个温柔的孩子。自我第一次见到她之后,就希望她能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是个小姑娘?希望她没有晚上和你睡一张床的习惯。”亚瑟捏了一下她的指甲,“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增添我的烦恼,王姐。”
“然而当我的计划接近尾声,只需要得到她的首肯时,她拒绝了我。”她继续道,“她说,尽管她很感谢这份心意,可她不愿看到一个人——哪怕对方是她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该由她承受的苦难。”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了事了?
然而女孩面庞还是那么清晰,她的泪水,眷恋不舍,还有那双蕴藏着坚毅的眼睛……一切的一切,犹如往日重现。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我心里清楚,从头到尾,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结果。”她说,“而我更清楚的是,那个记忆里被我喜爱的人,一定会在那个时候拒绝我——换而言之,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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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会让我产生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幸福的想法。”
她反握住了亚瑟的手指:“那你呢,亚瑟?”
亚瑟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抽动了一下:“什么?”
“你记忆中的我,会接受你此刻的说法吗?”她说,“那个和你共享王座,在圣母面前立下了神圣誓言,还一起孕育了莫德雷德的摩根勒菲,是可以将那些无辜之人的痛苦抛之脑后,安然地统治着这个纯白之国的人吗?”
他没有回答。
“或者反过来说,若我此刻安然接受了你的说法,可以对墙外所发生过的一切熟视无睹,从此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在白垩城的时光——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在光辉庭院里漫步,身边陪伴着我所爱且爱着我的人,完全不会想起自己的幸福究竟建立在怎样残忍的行径之上……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是你心里一直期盼的那个人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可能是因为对过往记忆的自我剖析,也可能是因为夜晚天然地会使人产生倦意——随着亚瑟不断延长的沉默,她的眼皮渐渐沉重,那种昏沉的感觉再度如海潮一般朝她袭来。
四十二压抑住了想要打哈欠的冲动,那种蛰伏在体内对睡眠的渴求反而变得更强烈了。
就当她半睡半醒,默认为这个夜晚不会再等来任何回答时,身后又响起了亚瑟的声音,但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再触及这个问题,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在她的质问中无声地逃走了。
“当初还在卡美洛特的时候……”对方似乎陷入了某种怅惘的情绪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安魂曲,反而助长了她体内不断蔓延的困倦,“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在阳台上看到你和莫德雷德共同种下了一颗冷杉树种子。”
“只有在每年的圣诞祭典竞技上获胜,才有资格为广场上最大的那棵圣诞树装饰最顶端的金色星星,因为胜者几乎只会在兰斯洛特卿和艾斯翠德卿之间诞生,莫德雷德很不开心,所以你允许他在狮心堡的庭院里也种一棵树,让他自己装饰树顶的星星。”
“在你去世后的第二年,那棵树已经长得很大了。有时候,我看见莫德雷德,还有高文卿、加雷斯卿他们一起在树下野餐,升起炉火喝热牛奶——你生前总是监督他们要喝煮过的牛奶。有时候还会打雪仗,一般赢的都是高文,但认真起来的话,阿格规文是对高文的胜利最有威胁的那个……”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模糊。
“那时候我心里总是会想,如果你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王姐,那棵树后来长得很高了,就像狮心堡那么高……”
也许是他梦呓般的呢喃,四十二睡着后,竟真的做了一个和卡美洛特有关的梦。
那是冬季的不列颠,庭院里银装素裹,那棵未来将会枝繁叶茂、几乎和狮心堡一样高的冷杉此时不过是一株嶙峋的小树。莫德雷德的雪球不小心砸到了只是刚巧路过的阿格规文,一贯严肃的执政官面色铁青地加入了战场,像对待一只松鼠那样把躲在灌木丛后的弟弟拎了出来。
“王姐,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树枝上好像长出了奇怪的草团……”
她只是瞥了一眼:“那是槲寄生,本来就是寄居在其他树上的植物。”
“是、是这样啊……”对方急促地咳嗽了几声,脸颊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那个……王姐,我……”
她忘记了后面的事,只记得到处都是笑声,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比早晨的小鸟还要吵闹,不列颠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皑皑的白雪上,那种清冷、苦涩,带着点雨水气息的味道在她的唇齿间弥漫。
第93章
当四十二醒来时,亚瑟整理好了装束,站在窗边凝视外面的景色。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但他的神情很专注,好一会儿过去才回过神,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姗姗来迟的微笑:“抱歉,想事情有点入神了。”
她谨慎地朝他颔首,权当是打过招呼了,当她起身下床时,亚瑟将桌子上的木匣子朝她的方向推了一下。
“我为你准备了衣服。”他微笑道,“早餐过后,我得先回一趟白垩城。不过别担心,我会让阿格规文卿来陪你的,他在这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能陪伴你很长时间。”
还有一些事要处理……这让四十二想起了传闻中被关在这里的静谧,但表面上,她依然不动声色:“我现在就穿着衣服。”
“女人的衣柜里从不缺少一件新衣服——虽然这是你当初哄骗那些高卢的贵族小姐们时说的。”亚瑟说,“你现在穿的是接受百姓谒见用的正式礼服,虽然非常美丽,但对于行动而言还是有些不便吧?何况你现在并不在自己的御主身边,穿常服也是对魔力的一种节省,何乐而不为呢?”
四十二打开木匣子的匣盖,里面有一件绸质的黑色长裙,看面料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中东地区能够自产的东西,倒像是罗马帝国时期从东方进口的丝绸,她猜这多半是她作为“摩根勒菲”时的旧服。
她看向不为所动的亚瑟,礼貌地提醒道:“你可以出去了。”
“为什么?”
“……你的''为什么''是在对什么发表疑问?”
“我们是夫妻。”他用如同给幼儿启蒙般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我想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不会因为一位丈夫看自己的妻子换衣服而谴责他的。”
“法律和道德确实不会。”她冷酷地说,“但是我会。在我把你的脑袋摁到地板上前,从我眼前消失。”
亚瑟以一种带着点纵容意味的无奈神情,微笑着点了点头,先是为她拉上了窗帘,随后又在离开时关上了门。
在将木匣里的衣物全部拿出来并查看后,四十二彻底确定这是欧洲风格的服饰。她先是穿上了深红色的绸缎内衣,那件黑色的皮质腰封被她随手丢到了一边,但她选择穿了那件灰色的镶边衬裙——没有原因,只是她潜意识地觉得应该这么穿,即便衬裙在这种气候下只会显得厚重而闷热。
同样是出于这种心理,她也穿上了黑色的长袜——另一半原因是不穿袜子的话,光脚穿皮鞋会很难受。再后来,经过长久谨慎的考虑与权衡后,她还是穿上了内腰带,防止长袜的袜口全部蜷缩在她的膝窝处。
当她用腰带下摆的细丝带扣住袜口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亚瑟礼貌的询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真是恰到好处的节点,仿佛他很了解她通常要用多少时间换衣服一样。
剩余的物件中只剩下了绸带领结、一双黑手套和一顶同色的小圆帽,都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当那种残留在身体里的习惯不再发挥作用后,她倒是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请进。”t
推开门后,亚瑟滞了一下——很短暂,而且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与其说那是被某种美丽事物冲击的微怔,不如说是突然陷入回忆中的恍惚:“……很适合你。”
她在他面前拿起那双纱制的黑色手套,慢慢地穿戴上:“没想到你会乐于见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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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穿丧服。”
亚瑟没有回答,而是踱步到她面前,拿起了那顶漆黑的圆帽为她戴上,然后轻柔地抚平黑纱上的褶皱,心平气和地说道:“不一定是为我穿的。”
随即,他又为她系上了领子上的缎带,并灵活地打了一个结,这时她才发现缎带上还有一枚领扣,金色的太阳标志,迸发出十二道波浪形的光线……米斯里尔家族的家徽。
“……恶趣味。”
“难以反驳。”亚瑟低沉地笑了,“但您穿这一身很美,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亚瑟让驻守在这里的人准备了早餐,但他本人并没有留下来享用,因为他还需要回白垩城处理其他事情。但他坚持陪她一同到用餐的地方,在穿过走廊时,他主动站在靠外的那一侧,用自己的披风为她遮去了吹来的尘沙。
临近分别时,他很自然地站在她跟前,并用笑容和眼神示意他在等待一个临别吻。
四十二对此不为所动:“骑士精神里也涵盖了暗示别人的遗孀给你吻别做礼物吗?”
“何止。”亚瑟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面颊,“我还娶了她。”
负责准备早餐的也是肃正骑士。据她观察,这群数量庞大的初级骑士应该是某种类似人造人的魔术造物,被他们的造物主赋予了相同的特性,在款式相同的头盔下,他们长了同一张脸,没有任何个人习惯,不对任何事物表现出偏好,是被人带着强烈目的性制造出来的。
四十二很难想象他们在土灶台前生火做饭的样子,成品也确实糟糕透顶。
她知道责任不在他们,但她宁可去草坪上啃草根,都不想享用这种咀嚼起来有砂砾口感的煎鸡蛋——而之所以称其为煎鸡蛋,仅仅是因为这是它在外观上看起来最接近的一种食物,她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在吃什么。
好在对于英灵而言,进食并非必要的需求。在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后,她怀着对于浪费食物的愧疚之心,正想礼貌地表示自己打算离开时,另一位不速之客来了。
“母亲!”
阿格规文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门,将自己的皮草披风交给了旁边的肃正骑士,似乎是不想把外面的灰尘带到餐桌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有些拘束地站在离她较远的一处桌角边:“请允许我向不列颠的瑰光行礼,愿您有美好的一天,母……猊下。”
“何必那么拘谨?”她说,“坐吧,阿格规文。”
尽管没有相关的记忆,但阿格规文属于那种个人气质很明显的人,以至于她几乎能猜到他的成长轨迹——天性内敛,从小接受次子教育,以辅佐兄长为己任,年幼时便严于律己,时而还要代替母亲和长兄照顾年幼的弟弟们,长大后成为了执政官,需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重任,气质也因此变得愈来愈冷峻,给人以不近人情的表象。
四十二甚至还觉得,长子高文多半是一个和阿格规文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不过直到对方入座后,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这种说法似乎是在暗示对方一起共进早餐——阿格规文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对她的装扮表现出了极尽克制的震惊。四十二觉得,无论此时餐盘上的是珍馐还是砂砾,他都会食不知味地咽下去。
“您……”阿格规文用一种谨慎的、含蓄的口吻说道,“很久没见您穿这身衣服了。”
“确实。”她扯了扯嘴角,“相信你们尊敬的陛下也很久没见过了。”
“……我想也是,您不会主动提出要这么穿的。”阿格规文叹了口气,对旁边的肃正骑士说,“把早餐撤下去吧,然后全部离开,关上门,我有事要与猊下切谈。”
肃正骑士照做了——从四十二视角来看,整个过程就像是阿格规文在肃正骑士体内输入了指令,然后肃正骑士按照代码作出了反馈。
合上门后,整个房间霎时变得昏暗起来,也让对方本就严肃的面容显得更加阴郁了。
阿格规文继续道:“很遗憾让您品尝到这样的餐点。”他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纠结,“我不像加雷斯那样擅长烹饪美食……但你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一些土豆泥给您。”
“你还会做土豆泥?”
“是的,您的所有孩子都会做。”她看着对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盖因是托长兄的福。”
“我并不是很饿。”她继续问道,“莫德雷德还好吗?”
闻言,阿格规文的嘴唇紧抿,沉默许久后才回答:“也许。”
真是一个有趣的回答……她思考片刻,“他不在这里?”
“是的,陛下将他带回了白垩城。”阿格规文说,“莫德雷德殿下身份特殊,待在本土更有利于他的恢复。”
她轻轻点击桌案:“也能顺便防止我对不列颠的加护做些什么,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阿格规文局促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抱歉,我绝无想要欺瞒您的意图,也没有这番自信。但作为执政官,我有义务完成王的嘱咐。”
四十二叹息一声:“阿格规文卿,我是你的王吗?”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当然。”
“若我发出质询,你是否有回答我的必要?”
“绝不敢有任何隐瞒和谎言。”
“那么现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阿格规文卿。”她说,“那些通过了圣选,同时也被你们杀死了妻儿、亲人和好友的百姓们,真的愿意安定地生活在这座无垢的理想乡里吗?”
听到她的话,阿格规文的肩膀倏地颤抖了一下,神情艰难地回答:“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母亲,白垩城笼罩着特殊的结界,能令住在里面的百姓感到平静,削弱他们对墙外世界的好奇心,最后彻底忘记自己的过去……”
“所以,你们先是杀死了他们重要的人,然后愚弄他们,让他们忘却曾经的仇恨,乐观地相信你们是为他们带来幸福的存在。”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阿格规文卿,我有任何理解错了的地方吗?”
听到这里,最后一丝血色也从阿格规文的面庞褪去了,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能给出任何回答。
“阿格规文,你是我最聪明的孩子。”看到他痛苦的神情,她的语气不自觉地稍微软化下来,“在做这些事之前,你难道没有任何深入的思考吗?”
他哑声回答:“我思考过,母亲。”
“然后你认同了亚瑟的做法。”
他再度陷入了沉默,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如果不是阿格规文就坐在她面前,她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在她几近对时间的流逝丧失了感知时,才听见了阿格规文的回答——沉重的、压抑的:“……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认同陛下的做法。”
“可你还是辅佐他完成了他的一切计划。”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一件你自己根本不认同的事?阿格规文,就因为他是你的王吗?”
“因为……”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您临终前对我说,要好好辅佐陛下。”
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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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沉默良久——她有许多种办法可以驳斥他,使他无地自容。她知道在那层冷硬坚毅的外表下,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她能够轻易击溃他伪装的躯壳,让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血淋淋地暴露出来,在心理防线崩溃后,他就会彻底为她所操控了。
可她只是叹了口气:“即使王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也要辅佐他去完成这个决定吗?”
“我不明白……”阿格规文低着头,仿佛在凝视桌面上的磨痕,“或者说,我不确定……如果王的决定是我不认可的,就能证明是王的决定错了吗?”
四十二突然发现,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桌案下的阿格规文正不自觉地绞着手指——就像很多家庭里的第二个孩子那样,心里藏着对长兄的自卑,习惯于用苛刻的态度对待自己,以求取父母的关注,所以更加害怕面对父母失望t的眼神。
“在您死后,陛下执政期间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政治动荡。”他低声道,“陛下想要追责利恩斯侯爵和他的党羽们,并且彻底清算洛锡安的旧贵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怠惰使瘟疫害死了数以万计的人,也因为……这场瘟疫害死了您。”
四十二早已从梅林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并且知道了最后的结局,但她没有打断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然而,戈达德公爵极力阻止了陛下。”说到这里时,他神情中的戾气骤然加重了,“他不仅主动去游说御前会议的其他大臣投反对票,还瞒着陛下偷偷买通了大法官,将责任全部推给了一个早就家道中落的的子爵……真是可笑,如果前去拘捕他的骑士再晚两天,恐怕他在出庭前就已经死于梅毒了。”
“起初我不明白戈达德为何会这么做,您生前是如此委重他,他却选择包庇那些人,我更不明白,陛下最后为何会选择屈服……在听到消息的一刹那,我什至感觉自己被陛下背叛了,此前的一切期待都是那么可笑……”
说着,阿格规文的声音不禁嘶哑起来,靠着最后一点毅力和自尊,他克制着没有让那些痛苦变成无可遮掩的眼泪。
从他平铺直述间夹杂的沉郁和讽刺中,四十二逐渐了解到,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表露心迹的人——或许是因为不擅长,又或许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无论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岁月最后还是把这个答案变成了“不擅长”。
在阐述自己内心的恨意时,他显得很笨拙,在讲到哀恸之处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克制自己,好不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脆弱。
在她生前,他就是这样的吗?她不禁问这么问自己,还是在她死去之后,他才变成了这副孤独到快要死了的样子。
“某种力量——也许是愤怒,也许是仇恨——请原谅我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唯一的愿望是立刻让戈达德死去,为此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我的性命。我表面上默认了陛下的决定,但私下调开了王宫的守卫,趁夜前往加罗德暗杀戈达德……”
他倏忽噤声,像是一盒磁带,突然被那些潮涌般不期而至的回忆剪断了,他的神情中流露出沉郁之色。
“我……”阿格规文的声音愈来愈喑哑,“非常抱歉,我……我最后……”
四十二看着他,轻声为他说完了剩余的话:“你最后失败了。”
闻言,阿格规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是的。”
“戈达德说服了你?”
他不再绞动手指,嘴唇反复翕张,但很久没能说出什么——这里是圣都的领地,他是亚瑟王信赖的骑士,可他坐在这里,表现得像是一个外来者,因为面前这张陌生的桌子而惶恐不安,仿佛空气中弥漫着她看不见的霉菌,正在啃噬他的皮肤。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等来他的回答:“是的。”他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快要溺水至死的人,“请原谅我,这其中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您解释……当时瘟疫蔓延的情况很复杂,不仅仅是那些罪恶的人,连一些忠诚于您的人也因为某些原因而深陷其中,而且因为某些客观因素,北方对陛下的观感很糟糕。为了捍卫自身的利益,那些罪人会不择手段地反对陛下,甚至是利用您的名义……整个国家都会因此陷入动荡。”
其实她多少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在不列颠这个孤独的岛国上,所有的故事都是那么按部就班,告诉了开头,就能在梦里想到结尾。
她主动中断了话题:“这就是你最终决定回应召唤,为亚瑟效力的原因?”
“是。”从回忆中抽离后,他的语气终于平静了一些,“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我认为是恶的决策,可能是对整个国家更好的选择,我认为是善的决策……也可能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尽管陛下的决策并没有说服我,然而陛下所描绘的未来——美好且稳定的国家,善良的人们都能在这里安居乐业,那样的愿景是我所希望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无法提出更好的方案,只是一味否定他人的想法,或许只是让我成为了人们通往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杀死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也是通往幸福之路上或不可缺的一环吗?”
“待陛下拔枪后,白垩城之外的土地会被悉数毁灭,大地化为一片荒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会因为人理烧却而死。即使放他们离开,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阿格规文说,“然而,如果不去处理剩余的人,他们可能会聚集在白垩城附近不肯离去,为了获得进城的机会而妨碍圣选,又或是阻止后来的流浪者参与圣选,以防降低自己被选中的可能性,一些原本有可能通过圣选获得救赎的人们,也会因此丧失机会……两害相较之下,我认为这种手段是可以接受的。”
她先是端详他冷峻的眉目,到消瘦的脸颊,和那因为没有胡须修饰而显得严肃的薄唇,一个成熟得过早的年轻人——直到这时,四十二终于意识到了气氛中那种古怪之处的来源。
她觉得阿格规文讲述的过去是那么遥远,不像是与他有关,更不像是与她有关,这个故事属于几个在一千多年前就消失了的人。
但对阿格规文而言,这个故事就像是曾经的序曲,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人,没有半点陌生与疏离,仿佛他们前一天还在说话……唯一不同的,是他言语中的谨慎和萎靡,好像从一千多年前开始,他就在为面对今日的责难而做准备了。
“既然你已经这样说服了自己,也打算以同样的理由来说服我。”她凝视他的眼睛,“甚至已经动了手,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为什么你还是那么痛苦呢,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僵住了——如果说他之前只是有些微的动摇,现在则是彻彻底底被某种痛苦击中了:“因为……当初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我曾怀着侥幸的想法,以为只要在您到来之前完成这一切,就不必面对您失望的目光……”
他佝偻着将自己的脸埋进掌心里,没有让自己的母亲看到他最脆弱的表情,然而他的肩膀不断颤抖着,那种歇斯底里,如同抽泣般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里渗出。
“可在真正见到您之后,再回想起自己当初侥幸的心情……忍不住对怀着这样卑劣想法的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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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规文恍惚地回到了房间,当他在椅子上坐定时,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试图回忆起餐桌上的后续,但只是依稀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熟悉到让他近乎落泪——以及她如摇篮曲般轻柔的呢喃,或许是某种古老的咒语,使他的内心逐渐安定下来,也慢慢产生了倦意。
咒语的效果依然在持续,现在还只是中午,他并不习惯在这时睡午觉(这通常是他加班的时候),但还是难以抵抗困倦的蚕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又梦见了那个夜晚,梦见自己骑着战马匆匆穿过荒僻的小径。
那一夜下着蒙蒙的细雨(不列颠总是在下雨),道路泥泞不堪,然而他勒紧缰绳,让马儿敏捷地避开了每一处泥泞的凹坑和尖锐的砂石,他生前也曾多次参加骑士们的比武竞技大会,但没有一次骑得这样好——他超越了自己,如果母亲在的话,一定会这样称赞他的。
戈达德·科兹莫·格林出生自加罗德一个古老但已经没落的贵族家庭,但未能受到南特斯王的重用,并且在门第森严的加罗德处境艰难,若非他足够机敏,早早投靠母亲——尽管才能也是他受到母亲提拔的原因之一,但也只有母亲才会不计较出身,仅仅因为一个人的能力而重用他。
若非如此,格林家族只配在光辉庭院举办宴会时坐在最外围,更不用说成为御前会议的一员了。
然而他背叛了母亲……这个想法如同诅咒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他包庇了害死母亲的罪人t,这个可恨的叛徒,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尽管亮出执政官的身份,即可名正言顺地进入公爵府邸,但他还是避开了守卫,偷偷溜进了戈达德的卧室,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违背一直以来的骑士精神,绝不会让对方轻易地享受死亡。
当他翻过阳台时,戈达德公爵正穿着睡袍,在一支点燃的牛油蜡烛边阅览信笺。他听见了铠甲磕碰的声音,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过头,但真正看到他时,老人的表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仿佛早就知道今夜会有一位不速之客光临。
“好久不见,阿格规文阁下。”戈达德得体地朝他点了点头,“没想到会在那么晚的时候见到您,希望这糟糕的天气没有给您添太多麻烦。”
“是有些麻烦。”他低声回答,“但若要与我即将做的事情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放轻松点,阿格规文阁下。”戈达德说,“如果从这个阳台上翻过来的是你的任何一位兄弟,此刻我应该已经人头落地了——上帝保佑,最后来的是你。”
他抽出铁剑,漆黑的剑身在烛火下泛出冷光:“确实如此……因为我不会让你走得那么轻松。在此之前,你有许多罪孽尚需偿还。”
“太晚了,阁下。”听语气,对方似乎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可惜,“因为你已经让我开口说话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当我开始说话后,你就将不可避免地对我是如何说服了陛下而产生好奇。”
尽管不想承认,但阿格规文的确迟疑了一下。
“您的心已经动摇了,阁下。”戈达德说,“既然如此,何不坐下好好聊聊呢?您一直是猊下诸多孩子中最深思熟虑的那个,很适合成为那个能够避免王国动荡的契机。”
他沉默片刻:“你以为自己的死亡能引起整个王国的动荡?不要太高估自己的价值。”
“我本人当然没有那个价值,阁下。”老人叹息一声,“但我的死亡会成为一个信号——国王并不打算将此事轻易揭过,他所许诺的和平不过是虚伪的谎言。这件事会教所有旧贵族惊慌,让他们奋起反抗。他们会游说御前会议的每一个成员——也许他们之中本来就有御前会议的成员——以及任何一块土地的领主,竭力反对陛下的任何决策。如有必要,他们甚至会利用猊下的名义……”
“住口!”阿格规文怒喝道,“所有人都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母亲!”
“是吗?”戈达德并不生气,反而温和地朝他微笑,好似一位好脾气的老师看着自己的学生,“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布伦特子爵,一个可悲的人,倒是很适合死于梅毒这种可悲的结局。”
他握着剑柄的手不住地颤动:“这是你们的谎言……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不列颠不只有北方一支海上舰队。”
“重要的不是谁说了真话,谁说了谎,阁下。”他说,“而是人们愿意相信谁的话。事实上,他们才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想为自己的怒火找一个发泄口——当然,由于猊下在民间极受爱戴,我毫不怀疑人们想把这件事追究到底的决心,但这不妨碍他们认为最有趣的那个说法更适合成为真相。”
阿格规文彻底陷入了沉默。
“很高兴您已经平静下来了。”戈达德说,“那么紧接着要发生的事,您多半也能料想到了——不错,北方将会成为各种谣言的温床,许多吟游诗人都会高歌同一个故事,说藏在故事后的罪魁祸首其实是陛下,因为猊下在执政时总是占据上风,使得陛下内心的不满日渐堆积,否则为什么猊下在瘟疫期间依然能坚持处理各项事务,偏偏在一切开始好转时突然辞世?那个在北方落难时不见踪影,最后却得到了全部好处的人究竟是谁?”
“……别再说了。”他无力地说道。
“当然,国王党也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对方的语速慢了下来,“然后整个国家都会陷入政治争斗的漩涡,人们在各种谣言中惶恐不安地生活着,也许还会发生战争。猊下死后,高卢和罗马人本就对这片大地虎视眈眈,海伯尼亚岛①也岌岌可危。以我个人之见,也许您应该先把精力集中在安抚海军大臣上,他有着和你的兄弟们一样的固执,不知道自己要为这份坚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就是我一直很不赞同猊下提拔平民的原因,他们永远不懂得考虑大局。”
戈达德停了一会儿,似是在观察他的面色。
“您看上去很失望。这很正常,我曾经也相信理想国确实存在……但梦总是会醒的。”老人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运作一个国家的重点在于维护国家的稳定,您真正该捍卫的是秩序,而非正义——要接受这个事实很难,我能体会您的感受,这将会是艰难的一课。”
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如果这个国家连正义都能弃之不顾,如果……如果管理这个国家的人都舍弃了自己的良知,这样的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噢,阁下,为何您非要招摇自己的那点良知呢②?”戈达德重重地叹了口气,“是了,也许您现在能求得一个正义的结果,但很多百姓会因此而遭受苦难,整个不列颠可能都会陷入危机,那些人难道不值得您的良知吗?”
“我……”他抗拒着,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屈服了,“可是……”
“别露出那么愧疚的表情,阁下,我从未因为您有良知而指责您。”戈达德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您得知道,并且去习惯这一切。世事无常,良知所在的道路,和您应该走的道路,有时并不在一个方向上。”
第95章
“这里就是关押着那位静谧小姐的地方吗?”藤丸立香用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在黑夜中看清堡垒的轮廓,“给人一种戒备森严的感觉呢。”
马修补充道:“是的。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外城巡逻的士兵共有十人,城墙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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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大概有十余人。”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管他们有几个人,全部杀掉不就好了。”
由于在长相上的(过分)相似,立香以往总把他当作暴躁版的幼吉尔看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听闻女王被莫德雷德抓走后,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像他成年版的父亲了,颇有点本性暴露的意思,时时刻刻都能唤醒他内心深处对乌鲁克属生物的应激反应。
“别这样,乌尔宁加尔。”他干巴巴地劝道,“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除了要救出静谧小姐,还要趁机俘虏暂时驻守在这里的圣都执政官阿格规文,逼他交代莫德雷德的下落,又或者用于人质交换,要求他们交出猊下……”
“迦勒底的御主哟,你不会真相信事情能这么顺理成章吧?”乌尔宁加尔语带嘲讽,“对了,那个叫什么阿规的骑士,好像还是''摩根勒菲''和前夫的孩子?那就更可笑了。如果在这里的是父王,你能想象他会为了母……缇克曼努和恩奇都阁下的孩子,而把她本人交出去吗?等你们把那个阿规的脑袋丢到骑士王面前时,对方或许还要谢谢你们帮他解决了一个麻烦呢。”
“……不是这样的。”格蕾僵硬地反驳道,“陛下对猊下的所有孩子都很好,他不会这么想的。”
“闭上你的嘴,人造人。”乌尔宁加尔目光冰冷地瞥了她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好歹也是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立香讪讪道,“话说回来,既然你一开始就不相信制定好的计划,为什么还那么执着地要跟过来啊……”
“好问题。”他冷笑一声,“不如问一问你旁边的这个废物,到底还打算把事情搞砸多少次吧。”
格蕾没有回答,只是缄默地看着自己的皮靴。
她的隐忍并非出自屈辱或恐惧,而是纯粹的忏悔——自从与猊下重逢后,她曾发誓绝不再离开她,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化为红龙的莫德雷德将她带走……
虽然她相信殿下不会伤害自己的母亲,但因为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的联系,在猊下从眼前消失的刹那间,格蕾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随着她的离开而被剥离了。
“我统共只离开了t缇克曼努两次。”乌尔宁加尔看着她,语气中嘲弄的意味减轻了一些,那种尖锐的杀意却更明显了——在场的人都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捏断格蕾的脖子,“第一次,她的灵基无端受损,昏迷了整整一夜;第二次,她出使埃及,却在回归途中被一只会飞的畜生抓走了……格蕾·米斯里尔,你到底有什么用?”
格蕾依然回以沉默。
虽然嘲弄对方能给乌尔宁加尔带来暂时的快意,但带走了她的是莫德雷德——一个身体里流淌着她的血,并且同样在未来继承了大统的家伙,这才是让他最为恼火的地方:“总之,我对你们那些婆妈的计划没有半点兴趣,尽管像老鼠一样在下水道里乱窜吧,我会按照自己的步调解决这一切。”
半晌过去,格蕾忽地开口:“猊下……”
“如果你是想说一些诸如''我是她的造物''''她亲自用遗传因子制造出来的作品''之类老调重弹的话,就趁早闭嘴吧。”乌尔宁加尔打断了她,“你的性命——以及那些无聊的自鸣得意,两者之间你只能拥有一个。”
格蕾无视了他的恼怒,自顾自地继续道:“在下感受到了猊下的气息,她就在这座堡垒里。”
“猊下也在这里?!”通讯毫无预兆地响起,“倒是解释了这里的守备如此森严的原因……”
“你快把我吓死了,医生。”立香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缓解着紧绷的神经,“最近医生你不光经常摸鱼,还老是这样一惊一乍的,不会是更年期提前发作了吧?”
“好、好过分!”罗曼小声抱怨道,“我今年才三十岁欸……”
“也是。”立香十分体谅地回答,“三十岁,从未交过女朋友并且是一个童贞男,的确需要温柔地对待您呢。”
对方发出草食动物般可怜的啜泣声:“呜……我才不想因为这种原因被温柔对待,而且为什么这种时候才用敬称啦……”
“你们可真是没什么紧张感,迦勒底的人都是这样子吗?”百貌叹了口气,“如果女王真在这里的话,反而节省了不少功夫。”
“哼,这方面确实做得不错。”乌尔宁加尔满脸不情愿地说道,“虽然作为她的造物而言是各种意义上的无能,但当作番犬来用的话,倒还算合格。”
“乌尔宁加尔阁下。”格蕾平静地回答,“对于您的指责,我没有任何想要反驳的意思。我和您同样痛恨如此无能的自己——但这份自我憎恶,是出于对猊下的尊敬与爱,我对您是没有半点愧疚的。”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乌尔宁加尔身上掠过:“另外,您口中所谓''前夫的孩子'',曾在猊下腹中孕育了整整十个月才诞生,是米斯里尔家名正言顺的次子,''阿格规文''这个名字也是由猊下亲自决定的……至少比某些人,亲近了九个指甲盖的关系。”
乌尔宁加尔的手指抽动了起来,因为过分用力而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你这家伙……”
“等等——都给我停下!再这么下去,天亮了都不会有结果的。”藤丸立香强行介入两人之间,在胸口比了一个巨大的叉字。
这几天里,他一直在想办法平息这两人明里暗里的斗争,简直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也是托这两人的福,原本两天的行程被拖拉到了三天。
虽然藤丸立香知道英灵之间有高低不同的兼容性,但也没见过能这样互相拖后腿的……
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猊下总让他们错开工作了。
“折中一下怎么样?乌尔宁加尔按照自己的脾气在堡垒里大闹一通,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顺便寻找猊下的下落,然后我们悄悄潜入地牢营救静谧小姐,这样的安排大家都能接受吗?”
“很不错的战术安排。”格蕾赞赏地点了点头,“在下没有什么意见。”
乌尔宁加尔则用一声冷哼作为回答,但终究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不错啊,迦勒底的御主。”百貌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你已经初步掌握控制恶兽幼崽的方法了,再接再厉。”
“我才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再接再厉。”藤丸立香捂住脸,发出了和罗曼类似的哀吟,“快点回来吧,猊下,我现在好想回高中好好学习数学……”
×××
因为冗长的噩梦,阿格规文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的到来——甚至恰恰相反,他是被一名肃正骑士从床上叫醒的。
这名骑士的咽喉处有一道深刻的刀伤,几乎把他的脖子砍断了一半。每说一句话,他的伤口就因为食道里流窜的气流而外翻,和他的嘴唇同步翕张,像是脖子上又长了第二张嘴,还伴随着几滴溅到脸上的鲜血……
由于这充满震撼力的景象,令他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怀疑眼前的一切其实是刚才那个噩梦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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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规文阁下。”因为喉咙上的缺口,对方说话时伴随着嘶嘶的漏气声,“有敌袭。”
话音刚落,这名骑士便脖子一歪,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但不是普通人死亡时的那种样子,更像是一个发条不再旋转的锡兵玩具,因为不会感觉到疼痛,他们停止运作后,脸上仍有着生前那种严肃的表情。
阿格规文看着他,越发怀疑自己仍沉浸在噩梦中,只是梦里的场景变得更加荒诞了。
但接踵而至的震动将他拖回了现实——是英灵,而且就在这堡垒里。
阿格规文循着声音寻找着躁动的源点,最后在堡垒的中庭里找到了入侵的英灵。
当他赶到时,对方正坐在一根孤零零的石柱上……而那已经是整个庭院里少数还保留完好的建筑物了,剩余的部分只能算是一片废墟。
当他一只脚踩在草坪上时,脚底的土地传来了温热、潮湿的触感,沙化的泥土蚕食了死者的鲜血,但那种令人不适的腥气依然在空气中弥漫。
“真是姗姗来迟啊。”入侵者是一个身姿纤细的少年人——不过对于英灵而言,外在的年纪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代表着英灵本身的精神状态,“这就是所谓''所有孩子中最聪明的那个''吗?和这高大的身材相反,是个走起路来慢吞吞的短腿呢。”
阿格规文隐约觉得,对方似乎并不急着发动进攻……无论这名少年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对方已经改变了想法,好像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嘲弄他更重要的事了。
他低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少年冷哼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活动了一下右手,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暗红色的长剑,“放心,在你回英灵座之前,也许会有幸听闻王的名字……这就是本王赏给一个聪明孩子的仁慈。”
阿格规文细细端详着他,从对方古老的服装风格和武器制式,到带有明显神性气息的灵基,忽然有了一种福至心灵的感悟:“原来如此……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你,乌鲁克王乌尔宁加尔。”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常态:“看来和一般人相比,你确实有点脑子。”
“我知道阁下的原因,和阁下在意我的原因一样。”阿格规文郑重地说道,“然而,仅仅因为嫉妒就把时间浪费在了寻衅敌人上,甚至快要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您多少也该为自己的可悲行径感到一丝羞耻吧?”
乌尔宁加尔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从他的反应来看,乌尔宁加尔明显是一个脾气相当暴躁的孩子,远远超过了莫德雷德那种青春期男孩的叛逆心。阿格规文认为这并不全是他的错,对方从未生活在母亲身边,也许他在各个方面受到的教育都是有欠缺的……
或许他不该用对待弟弟们的严格去要求对方,这样太苛刻了。
思虑至此,阿格规文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许爱怜之情,夹杂着一个幸运之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歉意,并且不觉得这样擅自把对方当成不幸者是什么失礼的事。
“虽然没有类似的经历,但我能理解阁下的心情。您是在母亲死后才出生的,没有被母亲抚养过,更遑论t得到她的期待,连你们本身的血缘关系,也像莎纸一样稀薄。”阿格规文真诚地说道,“很抱歉我刚刚把话说得那么重,虽然您的作风几乎没有半点和母亲相近的地方,但这是有理由的,我确实不该在不考虑前提的情况下对您肆意批评。”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整个身体都开始颤动了。
“……你和那个人造人可真是一丘之貉。”他的声音嘶哑地从齿缝间渗了出来,犹如恶兽喉咙里火焰灼烧的余烬,“都快点去死,然后滚回英灵座吧。”
第96章
“为、为什么猊下会出现在这里?!”
“很感谢您愿意向全世界宣告我偷偷溜到地牢里来了。”四十二慢慢抚平了裙摆上的褶皱,“但考虑到我们是来营救人质的,或许隐匿行踪会是更好的选择。”
“抱歉……”藤丸立香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一下,他的脸色比她记忆中憔悴了一些,不知是因为鞍马劳顿,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您是知道我们在这里,才来和我们汇合的吗?”
四十二点了点头,简单地交代了自己被莫德雷德带走后的情况,以及他们是如何被亚瑟找到的。
“如果他提出要把我押回白垩城的话,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她说,“好在他打算让我在附近的堡垒暂住一段时间,如果你们能按照之前的计划顺利抵达,我们刚好可以在营救人质时汇合。”
“原来如此。”马修豁然开朗,“难得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呢。我有非常强烈的预感,今夜的行动一定会顺利结束的!”
“果然一切都在您的谋算中啊……”立香搔了搔脸颊,“啊哈,这么一想的话,感觉有点对不起乌尔宁加尔和格蕾小姐呢。因为他们好像超级想见到猊下,我就让他们先去找您了。”
好像听到了两个不得了的姓名组合……四十二叹了口气:“您让小殿下也过来了?”
人类最后的救世主完全没有察觉到问题的关键,反而爽朗地笑了几声:“是啊,毕竟是我方的最高战斗力嘛。”
“同时,您还把格蕾也带来了。”
闻言,救世主的表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起来,像是一朵枯萎的小花:“这个嘛……原本是想着有格蕾在,能更方便找到您……”
看到他一言难尽的表情,四十二如有所感:“最后反而造成了最不便的结果?”
“……是的。”立香沮丧地吸了吸鼻子,“您做任何决定果然都是有理由的,我再也不会让他们俩一起出任务了。”
由于毫无预兆的敌袭——现在她知道那个袭击者是乌尔宁加尔了——原本驻守在地下的守卫全部被引到了外面,他们得以在漆黑的地牢里畅通无阻。
静谧被关在地牢的最深处,和其他铁质的牢门不同,这座牢房嵌了一扇沉重的木门,上面用金漆勾勒着古老的魔法文字,即使在黑暗中也流动着光辉。
只消看一眼,四十二就知道了这扇门的用处:“净化用的白桦木门和卢恩文字……你的同伴是使用诅咒或者剧毒进行刺杀的吗?”
“没错,静谧的身体带有剧毒。”百貌的哈桑认同了她的猜测,“不光是皮肤上的触碰,即使是从她身上脱落的部分,比如指甲和毛发,也携带毒素。”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沉重的敲击声,仿佛巨人的双脚正从他们的头顶跨过。
地牢的走廊不断晃动,铁栏发出颤栗般的咯咯声,细碎的石屑不断从上方落下,飞扬四散的灰尘让空气带上了某种发苦的酸意。
如果是别人,只会感受到阴郁与凄冷——但四十二从中咀嚼出了某种苦扁桃似的味道,只有一个在墓园里驻守了千百年,内心比身体早一步老去的女孩才会有这种气味。
“请退后!”马修立刻赶到最前方,架起了巨盾,“前辈,请发出战斗指示!”
“没这个必要。”四十二平静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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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来的不是敌人。”
话音刚落,前方的走廊上空忽地透进一丝亮光——起先只是一条细长的罅隙,但很快便摧枯拉朽地坍塌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一个人影从塌方处的边缘一跃而下,动作很轻盈,但那柄巨大的镰刀重重砸在塌陷的残骸上,溅起一阵飞尘。在浮动的尘埃和苍白的月色中,风压掀起了来者灰扑扑的披风,肃穆而静默,犹如一位悄然降临的死神。
这种气氛微妙地让四十二想起了她们第一次遇见彼此的时候——但也只持续了短短一刹,对方的哽咽很快就驱走了黑暗中死亡的气息:“猊下……”
对方扭捏地不敢看她,双脚却像猎犬一样,寻嗅着气味飞快地赶了过来。
走到她跟前时,女孩吸了吸鼻子——对于光辉庭院的辅佐官而言,这是一个很不体面的举动——当她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举动后,就显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四十二看着她捏了捏鼻尖,像是要把这种脆弱的反射行为假装成慢性鼻炎。
这种伪装是很不成功的,不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这种毛病,也因为她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眼泪。
格蕾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由于那颤抖的、起伏不定的呼吸,让四十二误以为女孩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她最后只是擦了擦脸——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慢性鼻炎一样,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实在擦眼泪,只是伪装成了在擦拭脸上污渍的样子,然后她才轻声说道:“非常抱歉,猊下,在下来晚了。”
“格蕾小姐……”她听见马修轻柔的叹息,足以想象这几天对方是如何度过的。
应该找个机会和女孩聊一聊……但不是现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四十二拍了拍格蕾的肩膀——哪怕是作为慰藉也少得可怜,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给对方的了:“辛苦了。”稍作停顿,“一些比较私人的事等回去再说,先完成眼下的任务。”
格蕾颔首,表现得冷静且服从,一如既往。
不过片刻过去,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黑色丧服:“您为何……”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克制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任何情绪,“陛下出了什么事吗?”
“目前还没有。”四十二想起了自己离开房间时内心的千头万绪——诚然,她大可以把这些衣物都丢下,但最后她只是摘下了那枚有太阳纹章的领扣,“但是快了。”
×××
应对阿格规文对他而言当然算不上什么难事,但也有棘手之处。
这个黑骑士简直是一个又臭又硬的破铁毡——乌尔宁加尔甚至没什么侮辱性的想法(如果他把对方比喻成蟑螂,这才叫侮辱),他的实力逊于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乌尔宁加尔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彻底制服对方。
每一次被击倒,对方很快就会再站起来,有着超乎他意料的坚忍和毅力。最初他还抱着戏谑的态度,想要看看这家伙到底还能坚持多少次,现在只剩下了重复性劳作的麻木……
每到这个时候,乌尔宁加尔就会怀念起父王的王之宝库,可以让攻击者雍容地坐在王座上看着敌人们慌忙躲闪如箭矢一般疾驰而来的武器——吉尔伽美什称之为“献给王的舞蹈”——那种没什么技术含量(因为不需要瞄准)的攻击方式一直让他十分羡慕。
可惜除了乌鲁克大杯外,他并不能动用王之宝库里的任何宝物……父王真是的,就不能在创造他的时候加一点恩奇都阁下的部分,好让他使用天之锁吗?
“你这家伙……”乌尔宁加尔用剑尖敲了敲地面,“就不能乖乖倒下装死吗?你应该不会蠢到觉得自己能打赢我吧?”
再这么下去,人造人可能会比他先一步找到缇克曼努……哼,他都拖了那么久的时间,多半已经找到了吧?那个人造人,战斗力虽然让人发笑,狗鼻子倒是挺灵的。缇克曼努只会知道她千里迢迢跑来救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感谢和称赞的对象是谁。
阿格规文喘着气,他额头渗出的血淌到了盾上,仿佛猎鹰留下了一道血泪:“圆桌骑士永远不会投降。”
“是吗?”乌尔宁加尔嗤笑一声,用剑尖对着他的右眼比划了一下,“真有趣,等我挖出你的一只眼睛之后,你还能说出这么天真的话吗?”
“无论是挖出我的眼睛,还是t割下我的鼻子,又或是斩断我的双脚、双手,只是我技不如人的下场。”阿格规文低声道,“可如果一名骑士选择向敌人低头,他身后的百姓们就会失去更多……我等,乃是这个国家的坚盾,亦是这个国家的底线,而底线是决不允许有任何退让的。”
他的神情让乌尔宁加尔有刹那的恍惚——但那种柔和的感情很快就转变为了更多的恼火和耻辱感。
他讨厌所有“摩根勒菲”的孩子,不仅仅因为他们从性格上就和他相斥,更重要的是……在很久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对她而言是独一无二的,除了父王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比他更理所当然地待在她身边。
可是“摩根的孩子们”打破了一切,他们的存在就像剧毒,污染了他曾经最柔软脆弱的期待。甚至,他能感觉到——阿格规文有意避开了他的致命之处,因为对方傲慢地妄图将他视作“亲人”这个团体中的一员,只有那种从小在亲情的包围下长大,孩提时期过得很幸福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
乌尔宁加尔为此感到作呕,而对方竟还认为自己可以同他玩什么“好兄弟一家人”的愚蠢游戏,他现在只希望对方立刻从眼前消失。
“阁下……”阿格规文开口道,“其实,关于母亲的事……”
“闭嘴。”
“可是……”
仅仅是这种吞吞吐吐,好像心怀悲悯般的语气,就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以至于暂时忘记了迦勒底御主的叮嘱——不要闹得太过火,防止震塌地牢——一把揪起黑骑士的披风,把他扔了出去,堡垒的整个西翼都开始摇摇欲坠。
然后他又冲到废墟里,把对方从地上拖起来:“闭嘴!听得懂人话吗?黑骑士,给我闭嘴!”
“你觉得自己在干什么?黑骑士,你不过是骑士王的一条狗而已,居然还觉得自己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我施舍亲情?觉得我很可怜?你以为这样能伤到我吗?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根本没有人能让我受伤!”
没错,他早就习以为常了,那些被周围人对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的追忆包围的日子,独自坐在王座上俯视众人的日子,在孤独的蚕食中等待死亡的日子……
“你竟然还能大放厥词,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我,安慰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在我出生之前,母亲就已经死了,我什至还要从别人嘴里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你这种长久待在她身边,在她的关爱中成长的家伙,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可以理解我?”
阿格规文痛苦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他的胸口都发出如嘶嘶的声响,像是一个裂了的风箱:“乌尔宁加尔阁下……刚才……”
他冷笑一声,满含恶意地凑近对方:“怎么,终于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打算按照你应有的样子——像条狗一样跪在王的面前,请求原谅了吗?”
“母亲……”黑骑士咳嗽几声,艰难地继续道,“母亲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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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您身后站着了……”
第97章
“乌尔宁加尔……”
藤丸立香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乌尔宁加尔希望对方的脑子能够像他此刻的表情一样傻——对,没错,摆出那副“事儿?啥事儿啊?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儿啊?”的表情就足够了,不要去思考他刚刚的话里有什么深沉的涵义,也不要大声地说……
然而迦勒底的御主用一种振聋发聩、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的嘹亮嗓门惊呼:“刚刚乌尔宁加尔说了猊下是他的母亲,对吧?!”
“……”可恶,好想回英灵座。
“是的,我也听到了,前辈!”那个盾女也以同样响亮(她以前也这么吵吗?),不逊色于自己口中那位“前辈”的音量回答,“没想到乌尔宁加尔先生和阿格规文先生一样都是猊下的孩子!”
乌尔宁加尔很少在这种令人发笑的场合前笑不出来:“真是够了,你们两个要这样一唱一和到什么时候?”
藤丸立香擦拭眼泪,脸上那种货真价实的怜爱之情简直令他头皮发麻:“对不起啊,小殿下,我以后也会温柔对待你的。”
“不要那么叫我,恶心死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因为你满脸涕泪的模样很恶心,不是指这个称呼恶心。”
对方并不生气,反而如长辈般和蔼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乌尔宁加尔只希望猊下这么叫你,对吧?”
……虽然是实话,但不要就这么说出来,蠢货!
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乌尔宁加尔尽可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缇克曼努,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期待。
他认为对方应该天然地爱他——换而言之,如果那点稀薄的血脉和故人之子的旧情都无法唤醒她的母性,那么他就没有任何底牌了。难道放下自尊,像一个乞丐那样出口恳求,就能让他得到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吗?
让他失望的是,作为另一位当事人,缇克曼努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甚至是漠然。
微风拂过湖水时都会吹起褶皱,这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事实却没有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俄而,缇克曼努开口道:“走吧。”
乌尔宁加尔感觉胃袋紧缩,某种酸涩的味道沿着食道反涌,让他的舌根粘稠发苦。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出于一种抗争心——他决不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展露出脆弱的一面,不允许自己表现得像是在乞求她的爱,更不允许其他人有任何机会表现出怜悯他的样子。
他和她那些脆弱的孩子们不同,不会在她死后如摧枯拉朽般被哀痛击溃,他征服了美索不达米亚,成为了那个时代无可置疑的霸主,除了孤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他溃败,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母亲……”黑骑士艰难地靠着剑从地上站了起来,从他嘴里说出那两个字后,就注定了他后面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让乌尔宁加尔生气的,“您又要离开了吗?要再一次……离我们远去……”
乌尔宁加尔活动了一下指关节:“要灭口吗?”
缇克曼努摇了摇头:“不需要。”
他僵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流露出嘲讽:“心软了吗?”
她瞥了他一眼——平静的目光,不包含任何责难的情绪,但乌尔宁加尔就是感觉自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胸口有一股灼烧般疼痛在蔓延……羞耻的疼痛。
缇克曼努现在一定觉得他蠢死了,他如此想道,因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阿格规文。”他听见她的声音——她都没有回应他刚才的话,“我留你下来,是要让你转告亚瑟一句话。”
黑骑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起来,显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留下她了……而且,乌尔宁加尔还看得出,黑骑士不习惯忤逆缇克曼努的话,和那个人造人一样是他最讨厌的“好孩子”的类型。
他低下头:“是,母亲。”
“代我告诉他……”缇克曼努拍了拍黑色的长裙——直到这时候,乌尔宁加尔才发现她换了一件衣服,“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因为我很快就会去卡美洛特为他服丧了。”
……哈,他待在这里每天都有可能受到“摩根的孩子们”有意无意的嘲弄,父王却可以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不做就爽到,命运真是不公平。
“说完了吗?”他不耐烦地说道,“说完了就快点走吧。”
那个戴面具的黑女人说道:“你们先走吧,我会用宝具''妄想幻想''断后……”
“不需要。”他一把推开对方,先一步发动了宝具,“我予你焦枯的城市,绝望的落日,苍凉的月亮,予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哀悼石碑上祭奠的先魂……①”
“此刻正是与神代告别之时——咏逆转的受难诗②!”
…………
…………………………
乌尔宁加尔本以为在回去的路上,车上会是那种鸦雀无声,让人从头尴尬到脚的氛围——但他料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那两个天真的迦勒底人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他都不知道应该感谢他们缓和了气氛,还是为他们完全不顾及氛围,自顾自寻开心的行径感到不爽。
“没想到小殿下的宝具居然是辅助用的。”藤丸立香兴致勃勃道,“还以为会是像英雄王那样的攻击型宝具呢。”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应该是类似于t固有结界,可以让神秘湮灭的宝具。”马修说,“对于英灵这种需要魔力维持自身的存在而言,真是天敌般的能力啊……不过,好像很少见到您使用呢。”
“我的宝具对任何神秘都会产生湮灭效果,只是我控制了宝具的生效范围,才没有波及你们。”他说,“但无论如何,我本人都会受到影响,因为结界是以我为原点展开的。”
说到这里时,他偷偷看了一眼缇克曼努——后者正在闭目养神,连呼吸都没有紊乱过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她还笔挺地坐着,乌尔宁加尔都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居然都不打算关心他一下……乌尔宁加尔有些沮丧,紧接着又为自己的沮丧而恼火,不管后来迦勒底的二人组营造出了多么欢乐的氛围,他都没有回应,只是兀自对着渺无人烟的荒漠生闷气。
入夜过半时,他们顺利抵达了来时建立的临时休息处。
缇克曼努提出由她来守夜,乌尔宁加尔起初想以“有我在怎么可能需要守夜的人”说服对方去休息,但被她拒绝了,抱着被否定了的不快,他勉强提出要跟对方一起守夜。
缇克曼努看着他,神态似是沉思,好一会儿才有所回应:“可以。”
盾女明显很不会看眼色,居然自以为体贴地提出要代他守夜——好在那位迦勒底的御主终于找回了一点解读气氛的能力,主动阻止了她。
唯一讨厌的是,对方居然在离开时对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们彼此之间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议一样。乌尔宁加尔感觉受到了冒犯,但由于缇克曼努离得太近,不方便他用吐舌头传达自己的嫌弃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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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余的家伙离开之后,现场霎时变得安静起来。
乌尔宁加尔终于感受到了他脑内之前一直设想的尴尬氛围,并且怀念起了迦勒底二人组还在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一刹),而当他纠结于该不该主动开口的时候,缇克曼努已经将枯枝聚集了起来,并用打火石点燃了柴堆。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她说,“你可以靠得近一些。”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在她旁边坐下——并且在几秒后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离火堆近一些”。
乌尔宁加尔感觉脸颊发烫,于是把脸凑到火堆附近,假装他的脸是被热气烫红的。
缇克曼努提醒道:“离火堆太近容易被烟雾呛到。”
他把脸埋进膝盖里,小声咕哝:“我就是喜欢闻炭火的焦味。”
又过了很久,乌尔宁加尔看着火堆由旺转灭,又看着缇克曼努用树枝拨弄剩余的枯枝,让火焰不至于熄灭,觉得自己就像在沙漠里等待一滴朝露——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不可能的事了。最后,他还是主动开了口:“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关于什么?”
“就……”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颤,仿佛有一个胆小鬼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关于我……”我是你的孩子,缇克曼努的孩子,唯一的孩子,“父王在创造我的时候,加入了你的血……所以一定程度上,我们算是有血缘关系的。”
对方颔首:“我知道。”
他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就这样?你就打算说这些?”
“如果您的疑问是源于我此刻异样的平静……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懵住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很早就知道您是我的孩子。”她说,“还记得某天早晨醒来,您发现自己忽然出现在我床上的事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可恶,他也真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不要因为这件事就误以为我是变态什么的!”
“您不必忧虑,因为我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缇克曼努摸了摸他的脑袋,“卢伽尔……也就是您的父亲吉尔伽美什,他利用了造物与造物主的法则,让自己的意识依附到您身上,也是他控制您的身体偷爬到我床上来的。”
“操!”他忍不住怒骂,“父王怎么能用我的身体做这么无耻的事?”
缇克曼努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注意语言,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讪讪地低下了头,身体比脑袋先作出了反馈:“我错了……”
“其实在更早之前,我就隐隐有所猜测,和卢伽尔的对话也只是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而已。”她继续道,“我不认为卢伽尔会特意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特征的女性结婚生子——期待着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到故人的影子,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是非常令人不齿的行为。”
虽然父亲没有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不会做其他令人不齿的行为……比如说借用自己儿子的身体跑到妻子的床上,而且连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真是不要脸,呸!
“而我之所以一直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是想搞清楚您到底想要什么,以及您的性格究竟在卢伽尔的影响下产生了多大的偏差。”
他小声道:“我想要什么,不是在最开始遇到的时候就说了嘛……”
“您要求我像侍奉您的祖父和父亲一样侍奉您……所以,最初我以为您要的是一位卢伽尔之手,而非从我这里寻找什么亲情。”缇克曼努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至今都在对您用敬语的原因。”
“主要是像你对父王一样!我知道父王是你抚养长大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不需要用什么敬语……”
“如你所愿。”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是应该说卢伽尔果然不擅长教养孩子,还是该说遗传基因的强大呢……不仅是外貌,你在性格上也几乎完美地继承了你父亲,包括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乌尔宁加尔嘟囔道:“我才不会半夜跑到别人的床上去。”顿了一下,“也不会在雨夜听故事时偷偷把别人挤走。”
缇克曼努沉默了几秒:“看来西杜丽真的很在意那件事。”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真的很在意。”
事实上,父王有时做噩梦都会见到这一幕,绝大多数的结局是父王被巨大化的西杜丽用手拍扁了,父王还亲自模仿了那个拟声词——而他则因为在初次听到这件事时忍不住笑了,也被父王用泥板拍了脑袋,发出“啪叽”一声。
缇克曼努继续道:“在你父亲执政早期,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争吵,甚至使我在一怒之下卸任了卢伽尔之手的职务,离开了乌鲁克……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他老实地回答,“父王说是因为他要找其他女人上床,所以让你生气了。”
缇克曼努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时间更长。
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道:“卢伽尔啊……”
“所以事实不是这样吗?”
“客观地说,这属于对一件客观事物的主观扭曲。”缇克曼努说,“不过事件确实源于卢伽尔要求恢复统治者对女性的初夜权。而令我愤怒的是,卢伽尔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很严重,并认为这是可以迫使我屈服,并主动向他吐露爱意的筹码。”
“所以你一点也不嫉妒父王找其他女人吗?”
她解释道:“在那个时候,人们更多会误认为我与先王卢伽尔班达之间存在感情,在他们的印象中,我们才是同一辈的人。”
所以嫉妒的其实是父王……啧,可悲的大人。
“当然,在那次争吵中,我本人也有情绪化的表现。”缇克曼努叹了口气,“因为我受够了他那无止境的骄傲——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权势、容貌、力量,还有他人的憧憬与爱慕。他把自己的骄傲视作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存在,甚至不惜践踏别人的尊严,好让自己在不折损骄傲的情况下获得他想要的。”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不会教养孩子,还有基因遗传的影响……嗯,听起来好像都是父王的问题。
“我曾对你父亲说,如果一直不愿意向对方坦诚心里的想法,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坦诚而追悔莫及。”她低声道,“这个道理,他很晚才明白……而那时,是我即将出发去修复哀悼之塔的前夜。”
修复哀悼之塔……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在他执政时期,这段往事已经变成了一场荣耀之旅,一次伟大的胜利,是诗人们灵感的源泉,很少有人还记得那曾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了。
“不要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感到后悔。”她说,“告诉我,小殿t下——坦诚地、真心实意地跟我说,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静静地看着他——真奇怪,他生前从未见过她,而她的面容却令他回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当时,年幼的他尚未明白,诗人们口中的“荣耀之旅”,往往意味着故事的主角已经死了。当他追在西杜丽身后,询问母亲何时才能结束旅程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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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西杜丽是这样回答他的。
“如果有一只鸟,要叼一走一座沙子堆成的大山。”她说,“它一次只叼一粒沙子,每隔一百万年才叼一次,当大山被移走之后,它又把它移回来。等到那个时候,您的母亲就会回来了。”
等他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那个谜题的答案……那是永恒,母亲的荣耀之旅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我想……”他轻声道,“我想紧挨着你坐,还想靠着你。”
“可以。”她说。
他慢慢地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这个年龄时的身形刚刚好,如果他再长大一点,想要这么做就有点困难了。
“以后可以不用叫我小殿下……”他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准这么称呼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你和骑士王的儿子。”他说,“我不管,你不要这么叫他。”
闻言,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可以。”
“还有……”他看着燃烧的柴堆,第一次感受到了火焰散发出的温暖,“以后叫我乌尔就好了。”
第98章
罗曼这段时间经常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按照西尔维亚的说法,他没怎么休息过,但好像也没怎么工作——“疲惫地浑水摸鱼”,这是她的原话。
他当然没有像同事所猜测的那样偷偷躲懒,只是将现场支援的主指挥权转交给了达芬奇,他本人依然时刻观察着第六特异点的状况。
这段时间,他基本只靠咖啡和各种能量饮料维系意识,对所有值班同事的说法都是刚好轮到他的班次,直到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会蜷缩在座椅里休憩片刻。
因为过度疲劳,他的身体逐渐有了机能衰竭的先兆。
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身体机能总会逐渐老化,直至最后终止工作……坦诚说,他对死亡抱着不置可否的态度,可即使这具身体的机能有朝一日会彻底停止,也绝对不能是现在。
他只好自己开药,偶尔还得向帕拉塞尔苏斯求要一些炼金药剂,又为了防止其他人发现自己过度工作的事情,他不得不把药片塞在工作餐的饭团里。有些胶囊药会在他没有咽下去之前就裂开(糟糕的体验),至于帕拉塞尔苏斯的药剂……很难想象这世上居然还有比塔玛煮的汤更难喝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某天早晨,达芬奇终于对他下了最后通牒:“真是够了,给我滚回去睡觉!”
“不要用书砸别人啦,达芬奇……”因为意识模糊的关系,他没能躲过那一击(虽然本来也躲不过),但也没有多少痛感,只觉得脑袋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一个被哐当敲了一下的水壶,“不用担心,我没关系的。”
达芬奇头痛地扶着额头:“即使猝死也没关系吗?”
“哪有那么严重。”他说,“而且我刚刚才喝完一杯咖啡,即使你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啦。”
“那可不见得。”她掀起一边的眉毛,“快点从我眼前消失——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眼中决不容许出现这种死气沉沉的咖啡/因生命体。”
“喂……”他小声抗议道,“这么说自己的同事也太过分了。”
“过分?”达芬奇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被藤丸立香称作“奸商式笑容”的精明微笑,“我还能做得更过分,罗玛尼。比如现在就打开通讯,然后跟女王陛下说迦勒底的代理所长有要事同她商榷……”
罗曼吸了吸鼻子:“太、太狡猾了啦,达芬奇亲!”
不管他多么不乐意,终究没能逃过被同事(兼好友)扫地出门的结局,对方甚至还让穆尼尔把他的靠枕丢给了他,因为“不能忍受被咖啡/因生命体污染过的东西出现在艺术家的视线所及之处”——与其说是什么别扭的关心,罗曼更愿意相信这句话是达芬奇发自真心的嫌弃。
他就这么拖着沉甸甸地身体,慢慢走回了医务室。由于先前的过度摄入,他的身体似乎对咖啡/因逐渐有了耐性,有些难以抵挡因为缺乏睡眠而如潮水般袭来的倦意。
放纵自己的身体摔倒在病床上后,罗曼几乎精疲力尽,好像连呼吸都变成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事,他梦游似地打了个哈欠,结果在嘴巴还来不及合上的时候就睡着了。
现实中,他刚倒在床上,下一秒就又在梦中醒来,眼前熟悉的雕梁绣柱,让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以色列的王宫。
直到他推开薄毯坐起来,才意识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人——一个黑发、四肢修长,有着蜜糖色皮肤的腓尼基女人,她坐在窗边,被晨曦镀了一层柔光,她长得不太像她很久以前的模样,更遑论很久以后的了。
他对她的存在一点也不惊奇,只是抱着爱怜的心态走到她身边,吻了吻她的面颊,对方也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但更多时候,他怀疑对方只是不在乎,就像她也不在乎自己整日被困在这个有限的房间里一样。
是了,很久以前,他也曾享受过这样如夫妻一般温存的时光——如今却是让你嫉妒的,一个声音说道,而且对方理所应当能获得这些,不需要做一个小偷——然后将手放在她抚摸着肚皮的手上。
她露出了笑容,很短暂,但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温暖气息,足以叫任何一个男人都六神无主。由于妊娠带来的自然变化,她变得比以前丰腴了一些,胸脯因奶水而肿胀,为未来抚育一个新生的孩子做好了准备。
那颗蓝宝石项坠垂在她的双乳之间,项链铜制的细链上有着斑驳的锈迹,他用魔术修复了那些生锈的地方,好似驱走了某种不详的气息一般,让他心底略微松了口气。
“埃斐。”他说,“孩子怎么样了?”
对方困惑地看着他,仿佛她才是那个刚刚梦醒的人:“孩子。”并不是疑问句,只是单纯的复述。
“对,我们的孩子。”他亲吻了她高高隆起的腹肚,感受一个新生命传来的律动,“希望这是一个乖孩子,不要让母亲太难受。”
闻言,她咯咯笑了起来——非常罕见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声,他从来没听过对方这么笑。
“真傻。”她捧起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嘴唇,她的吐息中有着死亡的湿冷。
紧接着,她肌肤上的光泽渐渐褪去,像是被烤干的泥土,然后风化、剥落,化作齑粉在空气中弥散。她的眼珠好似熔化般凹陷,可流出的眼泪一经面颊便蒸发殆尽。她的肚子也瘪了下去,但不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而是那下面本就空无一物。
“你真傻,所罗门。”她用那双空洞的眼窝看着他,“死人的子宫怎么可能孕育出孩子呢?”
…………
罗曼从梦中惊醒,发觉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潮湿地吸附在身上。
半晌过去,他才慢慢恢复了知觉,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正在不自觉地痉挛抽动。
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已经由下午三点转为晚上七点——虽然现在早已没有什么晨昏之分,但这意味着很快要开始下一轮值班了。
罗曼飞快地冲了个澡,本想以此缓解僵硬的肌肉,结果却变得更加昏昏沉沉了,像是灌了一脑袋的水。
为了打起精神,他拧开了速溶咖啡的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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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来不及烧热水,他只好用凉水冲泡,酸涩的冷咖啡沿着食道流淌而下,让他的胃袋紧缩,引起阵阵闷痛……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就像他已经习惯了噩梦一样。
在离开医务室前,他刻意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用来观察那个仿佛转瞬即逝,可实际持续了四个小时的噩梦是否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除了丝毫没有减少的憔悴,他看起来依然是那个“罗曼医生”,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这张脸出现在镜子里时突然变得有些陌生了。
多么可笑啊,他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适应“罗玛尼·阿其曼”这个身份,几乎已t经接受了这就是真正的他,一个纯粹的普通人——然而只需要一个梦的功夫,他就变成了一个似乎只是寄宿在这具身体里的人。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他为那个老问题而困扰的时候:他究竟是不是耶底底亚?他们算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小偷?
“医生?”有人按响了门铃,“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空气慢慢地从肺部挤干,换上了罗玛尼·阿其曼式的笑容:“请进。”
走进来的是达斯顿,他的眼睛仿佛被擦拭过了一样闪闪发亮:“你真是错过大消息了,医生!立香他们在返回东村的路上掉进了一个沙坑里,还在坑底发现了阿特拉斯院的灵子演算装置''特里斯墨吉斯忒斯''。”
“特里斯墨吉斯忒斯?”
“对,好像是根据三尖赫尔墨斯改造的。”达斯顿说,“根据解析,好像是因为前前任所长马里斯比利拥有阿特拉斯院的契约书,所以可以无条件地要求阿特拉斯院提供技术支持。”
那么早就做好了准备吗?果然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警告的末日恐惧症患者……对于自己的前御主,罗曼还是抱有一定善意的。
“具体的资料我先放在这里了。”达斯顿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医生。”
他附和性地笑了:“又有好消息吗?看来今天是迦勒底的幸运日呢。”
“就是啊。”达斯顿认同地点了点头,“医生,你还记得之前太阳王有提到过,摩根的前世是蛾摩拉之主埃斐的事吗?”
闻言,罗曼感觉心跳漏了一拍:“猊下回想起自己前世的记忆了吗?”
“那倒没有。”还没等他松一口气,达斯顿就继续道,“不过,迦勒底里刚好有一位认识''埃斐''的英灵……”
一种不妙的预感在他胸口滋生:“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大卫王!”达斯顿开心地说道,“这件事是穆尼尔无意中发现的。早先为了不让英雄王得知缇克曼努的转世出现在特异点而大吵大闹,具体的情报不是都没向外公开吗?”
罗曼实在伪装不出喜悦的语气,只好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好在对方也不在意,依然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
“不过,考虑到大卫王是所罗门的父亲,多少也应该知道一些关于蛾摩拉的事吧?穆尼尔和大卫王又刚好是酒友,所以就含蓄地提了一嘴。”达斯顿啧啧称奇,“没想到大卫王不仅认识''埃斐'',两个人早年似乎还是交情很不错的好友,未来的死敌居然曾经一起并肩作战过,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真是见鬼了,他当初怎么就没有把对方从灵基记录里消掉?
“对了,医生,你最好动作快一点。”达斯顿说,“大卫王已经去管制室了,去晚了的话,说不定会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呢。”
听到这里,罗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手把外套披在肩上,慌乱地夺门而出,还因为同手同脚而趔趄了一下——对了,他的马尾好像在转身时抽到了达斯顿的脸,对此他感到非常抱歉。
在抵达管制室的大门前时,他内心由衷地祈祷那个老家伙能在半路上滑一跤摔死,又或者因为其他什么滑稽的原因导致灵基变还……但这种妄想很快就被证实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他刚一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绿油油的脑袋朝他看过来,还恬不知耻地朝他比了个wink。
“啊哈,这不是迦勒底的代理所长大人吗?”对方嬉皮笑脸地说道,“你来得正好,现在正说到我那个残酷又没品的废物儿子呢。”
第99章
“大卫?”由于这个名字太过常见,四十二花费了一点时间去筛选脑海中的信息,“那座现在收藏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裸身雕塑?”
“佛罗伦萨?好久没听到这个令人亲切的名字了。”达芬奇回答,“女王陛下说的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吧?哼哼,虽然人终有一死,但真正的艺术将永远活跃在人们心中,就像我的蒙娜丽莎一样——不过很可惜,这个答案目前为止只对了一半。”
“事实更让人惊喜哦~”通讯里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对方掐着嗓子,故作甜腻地回应道,“没错,就是大·卫·王我本人啦~”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半裸的男人穿着裹腰布,在火堆边像世界上最蹩脚的舞蹈家一样狂欢热舞的景象,这种无端的联想让她的内心冷酷起来:“好恶心。”
“真过分啊……”对方假惺惺地抽泣了几声,“怎么能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说这种话,你忘了那夜我们在篝火边,你对我说''我会永远陪伴着你,就像星星环绕着月亮一样''的时候了吗?”
四十二并没有那时的记忆,但她回答得很笃定:“我从没这么说过。”
“你只是没有那时的记忆……”
“我从没这么说过。”
“好吧。”通讯是没有影像的,但她能想象出对方吐舌头的模样,“你确实没说过,我瞎编的。”
“关于所罗门,你能给我们多少信息?”
“这得看你们想知道什么了。”
四十二沉吟片刻:“除了前往特异点回收所有圣杯之外,还有其他可以见到所罗门的方式吗?”
“十二年前的话,有可能。”大卫回答,“但是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不知道捏~”
她感到胃酸反涌:“你什么时候能停止用那种让人恶心的语气说话?”
“我好害怕哦。”对方笑嘻嘻地说道,“噢,对了——你现在没办法用鞭子抽我,那没事了。”
四十二现在感觉指关节痒得要命……但她莫名知道,如果此时陷入和对方无意义的互相嘲讽中,反而是对方乐于看到的。
格蕾适时地开口道:“从您的角度看来,在未来不得不直面所罗门的时候,迦勒底一方是否能拥有什么致胜的一招?例如召唤出和所罗门生前是劲敌关系的英灵,又或者是阿克琉斯之踵这样的因果律弱点也行。”
“他年幼时是个瘦弱的小鸡仔,谁都可以把他单手拎起来揍一顿啦。”
“……在下是指他继承王位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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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大卫不置可否,“因为等他继位的时候,我早就在土里烂掉了。”
四十二叹了口气:“你到底有什么用?”
“好问题——这个问题你生前就问过我了,真可谓是跨越生死的质询啊。”大卫回答,“经过我长达三千多年的苦思冥想,在这里可以很自信地回答你——没有!”
穆尼尔的声音从通讯里泄露出来:“……这是可以那么理直气壮说出来的事吗?”
“没办法,毕竟我是从牧羊人当上王的嘛。”大卫说,“所罗门就不一样了,那孩子是生而为王的人,我们性格相差很远……虽然本质上还是一对烂人父子就是了。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早就自己跳到约柜里去了——噢,这不是迦勒底的代理所长大人吗?你来得正好,现在正说到我那个残酷又没品的废物儿子呢。”
通讯出现了几秒钟的真空,然后是一声低沉的叹息:“啧,为什么这家伙会出现在管制室啊……”
“马修,你听到了吗?”藤丸立香凑到马修耳边,用一种其实并不隐秘的音量问道,“医生居然咂舌了欸。”
“是的,我也听到了,前辈。”马修慎重地点了点头,“不过我完全可以理解罗曼医生的心情,大卫先生确实是一位有点讨人嫌的王。”
“你们迦勒底人可真是有着能把任何场景都变成滑稽戏的才能。”乌尔宁加尔有些不耐,“话说回来,既然都召唤到敌人的父亲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问这种关键的问题?存不存在能够克制魔术王的英灵,他本人有没有什么一击必中的弱点。一个几千年前就死了的国王,他执着于毁灭人理的原因又是什么?你们难道都没想到去问吗?”
“这么说的话,确实……为什么之前会没考虑到这一点呢?”藤丸立香抓了抓头发,“不过,去问一名父亲该如何杀死他的儿子什么的,感觉伦理上有微妙的愧疚感呢……如果有人自认为拥有拯救人理的大义,t逼你说出杀死吉尔伽美什王的办法,乌尔宁加尔心里也会不舒服吧?”
“为什么?”乌尔宁加尔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如果搞出人理烧却的是父王,就说明他背叛了当初和他一起对抗诸神的子民们,都已经做出这种可悲的事情了,当然还是快点去死比较好吧?”
立香讪讪道:“……英雄王会哭的。”
“不会的。”乌尔宁加尔双手抱肘,“父王年轻时可是和这个牧羊王不相上下的烂人。”
“不不,还是大卫王更烂一点。”罗曼说,“毕竟是能够心安理得地抢走部下的妻子还想把部下派去战场送死的存在。虽然迷恋有夫之妇的英灵不少见,但这种毫无愧疚之心的家伙还是屈指可数的。”
“父王也没好到哪里去。”乌尔宁加尔说,“不仅迷恋上了和先王有暧昧传闻,如母亲般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还恬不知耻地让书吏将相关记载全部改成两情相悦,和先王只是知遇之恩……哈,真是可悲。”
“……都够了,从刚才开始,话题就偏离到了完全没有意义的地方。”四十二感觉太阳穴一阵抽痛,好在这只是出于精神上的疲惫,尼托克丽丝给她的加护依然在良好运作……也可能是因为她已有所准备,世上没有什么比未知更可怖的东西,“关于刚才Master的话里,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因为没有桌子,她只好点了点膝盖——一点节奏感有助于她理顺思路。
“在我看来,迦勒底至今在许多事情上都表现得不够专业,但我能理解你们的苦衷,有许多工作人员仅仅是因为刚巧活了下来,被迫接手了自己并不那么擅长的工作。”她说,“但刚刚Master所说的情况,在我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应该说是''异常''的。”
“既然已经召唤到了和幕后黑手关系如此之近的英灵,无论是用大义作为筹码威逼利诱,还是用语言的技巧套出有用的线索,甚至是用魔术之类非常规的手段敲开对方的嘴……先不说是否会有效果,你们似乎从从未想过把大卫王视作可以获得敌人信息的渠道。”
“话说回来,你们好像压根没有从''召唤和所罗门有关的英灵''方面下手的打算啊?”乌尔宁加尔说,“为建造耶路撒冷提供了帮助的腓尼基王希兰,与所罗门时代相同,将女儿外嫁到古以色列的废物法老西阿蒙,还有那个被所罗门接见过的乡下女王示巴,你们难道从来没考虑过改造或增添魔术算法,增加召唤到他们的可能性?你们现有的英灵里,根本不缺神代出身,对魔术还算有点了解的家伙吧?”
“另外,之前在揭露猊下作为蛾摩拉之主的身份时,达芬奇小姐的反应也令人生疑。”格蕾补充道,“藤丸先生和马修小姐,这段时间里一直与我等朝夕相处,至少在下愿意相信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他们真实的一面……问题在于,将他们派遣到这里的诸位,是否也值得相信,目前迦勒底表现出的诸多疑点,恐怕还不能令人信服。”
现场霎时寂然无声,就连蝎子爬过沙地时窸窸窣窣的动静,都几乎要盖过在场所有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半晌过去——其实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但寂静磨灭了人们对时间的感知,气氛仿佛已经在凛冽的寒冬中度过了一个世纪——打破沉寂的是大卫,他以自己惯常用的嬉皮笑脸的口吻结束了这个冬季:“果然,只要和你沾边,无论是你制造的孩子,还是你抚养的孩子的孩子……”
“同时也是她的孩子。”乌尔宁加尔纠正道。
“好吧,你和你的孩子们——都是非常不得了的家伙。”大卫从善如流,“看来我也只好认真一点了,说出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了。”
藤丸立香小声道:“换而言之,之前都是在插科打诨吗……”
“当然啦。”对方义正辞严道,“所谓牧羊人的一日,就是带着羊去野外,先找一块绿荫之地睡个三刻钟,然后悠闲自在地奏琴取乐,搭讪路过的农家姑娘,和她们春风一度后提上裤子把羊赶回去,就是这样悠闲的生活啊!”
“呜……”罗玛尼小声呜咽,“本来那杯咖啡就已经让我的胃够难受了……”
“首先,先得解释你们刚才提到的一个问题——也就是迦勒底为什么召唤了我,却表现得像是忘却了我其实是所罗门父亲的事实。”大卫充耳不闻,“这是我被召唤之后,为了防止触发命运逆反法则而给自己施加的''隐匿''效果。”
立香眨了眨眼睛:“命运逆反法则?”
“因果律的一种。”乌尔宁加尔罕见地挤出了一点耐心,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心情都不错,“简单来说,假设你提前知晓了自己日后将沦落到悲惨的境地,为了改变结局,你刻意避开了你认为可能导致这种噩运的因素,就会发现正是你当初的种种回避,最后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越是想要逃离命运,就越是把自己拖入命运的漩涡中,这大概就是所谓''命运性的悲剧''吧。”大卫说,“对于拥有神明恩赐的人而言就更是如此了,因为受到馈赠本来就要付出代价,何况我和所罗门侍奉的是同一位神明。从我这里获得他的弱点,对你们反而没有什么好处。”
闻言,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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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宁加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想来他应该开始明白为什么吉尔伽美什很少用未来视了。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不能很直接地把一些事情直接交代给你,埃斐。”大卫说,“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些最基本的游戏规则,至于究竟该怎么运用这些规则去对付所罗门,就要看你自己了——没错,又要回到我们曾经最经典的猜·谜·游·戏了~”
虽然矫揉造作的只有声音,但四十二总感觉像是看到了一个男人正在朝自己抛媚眼……这种莫名其妙却很有既视感的景象,引起了她的鸡皮疙瘩:“……说吧。”
“其一,神明听不到盒子外传来的声音。”
“其二,奇迹是至高的命运法则,任何神秘都将在它面前失去效果。”
“其三,也是最后一条——如果一个普通的布娃娃不足以卖出高价,在她身上缝一块宝石就行了。”
不光是苦思冥想的藤丸立香和困惑的马修,就连格蕾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感觉都是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呢……”
“而且第二条完全是废话。”乌尔宁加尔冷酷地评价道,“既然已经被称作是''奇迹''了,当然是已经突破了一切既定命运的结果,将一个客观事实的称谓视作一条单独的法则,简直是愚蠢至极。”
“就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吗?”一个男人抱怨道——如果四十二没记错的话,对方应该是那个叫穆尼尔的管制室操作员,“你这样反而把大家的脑袋搅和得更乱了。”
“为什么大家脸上都一副困扰的表情?这种问题丢给聪明人去思考不就好了。”大卫说,“难道大家没有过不想处理公务,只想偷闲躲懒,所以干脆把工作全部丢给属下的时候吗?”
“不要随便把乌鲁克和其他国家混为一谈。”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本王登基的时候,乌鲁克的朝政体制已经建设得很完善了,除了战争时期,很少有政务堆积的情况出现。”
格蕾诚恳地回答:“辅佐猊下和高文少爷对在下而言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在下从未有过偷闲躲懒的想法。”
最后是四十二——她沉默着,思绪畅游在将某位卢伽尔挂在路灯上的想象中,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是那个负责帮王处理额外公务的人。”
第100章
整个东村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
在小径入口看到那几只停在岩壁上的黑秃鹰时,四十二就隐隐嗅到了不妙的味道,越是靠近村落,血的气味就越是清晰。地面上残留着马蹄践踏而过后的斑驳痕迹……有敌人来过,至少十人以上。
阳光一如既往的热烈,然而整个村落深陷在山峦的阴影里,被上空笼罩着的沼雾吸走了所有的颜色。
踩过沙地时,脚下的沙地传来了湿润的感觉,四十二没有低头,但那种感觉令她不寒而栗。
原本应该有t人生活的地方,只剩下了错落不一的房屋残骸,看起来像是一层稀薄的灰影。
空气中浮动着焦苦的血肉气味,几只黑蝎钻进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里,死者是安静且温顺的,没有理会那些额外的骚动,只是沉默地用那双已经蒙上灰翳的眼睛凝视天空。
“怎么会这样……”藤丸立香喃喃道,“明明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应该是被圣都的骑士们找到了。”格蕾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尸体,在残垣断壁中寻找着线索,“这个箭痕……是崔斯坦卿。”
四十二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从刑事鉴识人员的角度发表了评论:“比起弓箭,那些痕迹看起来更像某种很细的丝线造成的。”
“是的,崔斯坦卿正是利用竖琴的弦发动攻击。”格雷解释道,“通过振动琴弦,崔斯坦卿可以发射出类似真空之矢的攻击,由于不需要填装箭矢,所以攻击速度非常快,会留下这样连续的、接近鱼骨形状的痕迹。”
乌尔宁加尔扫视了一眼:“尸体的数量比起村子里原本生活的村民数量要少很多,看来还是成功迁走了不少人。”
“应该是撤离到隐蔽点了。”四十二说。
“隐蔽点?”
“用来堆积备用物资的地方。”四十二解释道,“需要经过一段隐蔽的地下隧道……原本是作为山之民的墓地使用的,因为与外界隔绝,可以使死者不受打扰。幸好这里的原著民比较宽容,允许我们将那里纳入撤离点的备选。”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山道走到了山脚,拨开一处长着稀疏草丛的泥沙,露出了下面焦黄色的岩石板,乌尔宁加尔掀开石板一跃而下,深邃的通道里有点燃的烛火,他踩死了一只从脚边蹿过的蝎子,朝入口处喊道:“没什么问题,下来吧!”
越是深入,走廊中人们的哀吟和呜咽就越是清晰,连乌尔宁加尔都不免被这凄苦的氛围捕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在暗淡的光线下,她感觉自己像是穿越了一条漫长的时空长廊——诚然,时代早已不同了,许多在往日被视作铁则的事物早已褪色成了浮光掠影,但几千年前人们在神明倾轧下度过的日子,与如今仿佛也没什么不同。
在道路尽头,他们遇到了刚好打算从出口进来的阿拉什。
“御主和女王陛下?”对方摸了摸头发,借由罅隙里渗进来的阳光,他脸上烟雾留下的痕迹和眼神中挥之不去的疲惫都一览无遗,“抱歉啊,你们出发前明明说会保护好村落的,结果……不仅食言了,还让你们看到这副丧家犬的样子。”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叹息一声,“活下来了多少人?”
“不到一半,东村的位置不知为何被暴露了,圣都骑士提前驻守在了村落用于逃生的小径。”另一个声音代替阿拉什回答了她——是贝德维尔,他脸上有着和阿拉什类似的烟熏痕迹,还有干涸了的灰浆和血,“向不列颠的瑰光行礼。”
四十二上下端详他,确定了慈悲之心仍在良好运作,他脸上的憔悴之色应该是魔力使用过度的结果:“情况怎么样。”
“由于我的魔力有限,目前只能将宝具优先使用在情况最严重的伤员身上。好在现有的物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足以支撑我们从其他途径那里获得补给了。”贝德维尔低声道,“令我担忧的是,前几天有人出现了腹泻和带有白色脓液的便血。虽然不算严重,但出现了传染现象,我尽可能地用宝具治愈了病人,不过这几天不断有新的受传染者出现……”
“痢疾。”四十二回答,“一种通过粪便传播的疾病。这几天需要注意清理病患的排泄物,派专人负责分发食物,嘱咐大家在饮食前注意双手卫生。”
“是,猊下。”
“另外,需要调查一下现有水源是否受到了污染。”她沉吟片刻,“格蕾,你留下来辅助贝德维尔卿处理村民的伤病。如果有机会的话,看看能不能让村落里的死者有一个体面的葬礼,顺便也可以抑制尸体腐烂后滋生的病菌和蝇虫。”
格蕾沉默了几秒,温顺地点了点头。
“真遗憾啊,人造人。”乌尔宁加尔不仅在口头上落井下石,还慢悠悠地围着格蕾踱步了小半圈,才走到她身旁站定,“放心好了,母亲就交给我吧。和某个无能的人造人不一样,我可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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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母亲再遭遇同样的事情。”
听到他的话,阿拉什和贝德维尔都愣住了,后者更是脱口而出:“母亲?”
对于他们的惊讶,乌尔宁加尔显得非常满意,好像他穷尽了一生都在等待别人提出这个问题——话虽如此,他实际开口时依然非常克制,仿佛自己是在勉为其难地回答他们似的:“对了,你们还不知道……我作为伟大先王吉尔伽美什与人类贤者缇克曼努唯一的骨血,用''母亲''这样的称呼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猊下和英雄王的孩子?”贝德维尔瞠目结舌地看向她,在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表情显得更古怪了,“那么……我该称呼乌尔宁加尔阁下为''殿下''吗?”
乌尔宁加尔冷哼一声:“本王可是征服了整个两河流域的霸主,那种登基后还要看贵族脸色的家伙可不配相提并论。”
格蕾低声道:“……削弱贵族阶层可不是您自己的功绩。”
“你尽管说大声点,人造人。”乌尔宁加尔冷笑道,“毕竟,等到我和母亲启程出发,可就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四十二叹了口气:“你也留在这里,乌尔。”
“……啊?”
“你需要协助咒腕先生和百貌小姐进行村落的迁徙。”她说,“以及寻找物资补充的途径,路上可能会遭遇圣都骑士的围剿……有你在这里,我更放心一点。”
最后的那句话似乎略微安抚了他一些,尽管他还是发牢骚似地撇过了头:“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她将目光落在格蕾身上:“你也是,格蕾。你和贝德维尔卿都有处理传染病的经验,我很放心将这里交给你们处理。”
闻言,格蕾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自从在地牢中重逢后,她几乎没再从对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了:“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尽管时间本就有限,但出于东村的现状,前往亚兹拉尔灵庙的行程不得不搁置了一晚。
“抱歉。”四十二叹了口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居然拖延了那么久……”
“不必太忧虑。”静谧安慰道,“亚兹拉尔灵庙位于幽谷深处,在抵达目的地前必须穿越漫长崎岖的峭壁,本来也不适合在夜间出发。”
她先是核对了幸存者的人数,以及其中痢疾患者的数量和情况,重新划分了隐蔽点的功能区域,严密的隔离可以缓解疾病的传播——但那也只是暂时的,这个时代的消毒和防护措施有限,人们也不可能一直生活在这样狭窄有限的空间内,储藏的物资迟早有一天会用完。
百貌建议他们迁往西之村,但若要保证避开不必要的危及,他们需要先侦查圣都骑士最近的活动范围和巡逻轨迹。
考虑到贝德维尔的魔力储备,在经过长久地考虑后,她决定让立香和马修也留在隐蔽点。迦勒底一方接受了这个安排,但请求她能用通讯术式和他们保持交流。
“请想象成随身携带一台手机那样。”达芬奇解释说,“虽然那位山之翁并非最古老的assassin阶英灵,却是使''刺客''的概念成形并发扬光大的伟大暗杀者,迦勒底这边希望尽可能多地获取有关初代山之翁的情报。”
这对她而言倒不是什么问题。对术式进行拆分和解析后,她已经掌握了如何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屏蔽对方发来的通讯。
格蕾将稻草鞣得很柔软,然而她在稻草堆上辗转反侧,迟迟没有入睡。
甫一闭上眼睛,她就嗅到了某种呛人的焦苦,像是火焰灼烧后的余烬,周围很安静,她却从黑暗中感受到了古伽兰那践踏大地时呼啸的风声。
她回想起了人们凄厉的哭嚎和叫喊,想起了被滚烫的热浪蒸干的泪水,想起了被焚毁的城市,盘旋的秃鹫,以及被大火烧焦的皮肉散发出腐烂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夜晚过半,四t十二才终于感到了一丝困倦,感觉身体在黑暗中不断地下沉。她沉入了稻草堆成的小床,沉入了浸透了血的泥土,最终坠入了凄冷的地狱深渊。
那里没有死亡国度的女王,也没有曾经惨死于此的天之女神,只有苍白惨淡的磷火在深渊的空气中浮动。她的皮肤像水母一样柔软透明,轻薄的白色薄膜沿着她玻璃般的骨骼缓慢漂浮,像是一条白色的游鱼。
即使在深渊中,她依然在下坠,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语:“你该醒了。”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却并非现实。一个年轻的男人正赤脚站在海岸边,任由海浪淹没他的脚踝。起先,他专心致志地凝望着远方海岸线上的落日——又或是日出,在不知道方向的情况下,很难辨别这样的景色究竟是夕阳还是晨曦。
过了一会儿,对方终于转过身来。因为背对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认出他有着褐色的皮肤和白色的长发。他的头发像羊毛一样蓬松,有几缕头发像是手工艺品似的编织成了一股,沿着他的左肩垂下。
“虽然说是该醒了……”对方柔声说道,“但最后还是觉得……还是想再见你一面。”
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揭晓了,为什么迦勒底没有试图召唤和敌人生前有关的英灵,为什么达芬奇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反而感到苦恼,为什么……为什么……
“我该用什么名字称呼你?”她说,“像那两个孩子一样,称呼你为''医生''……又或者是你真正的名字?”
对方沉默片刻:“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向前走了一步——也只是如此,没有更多了,他的正面依然被阴影笼罩,她也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充满惆怅的叹息,“但你得加快脚步才行,真正死去了的生命是不会以任何形式回来的,任何人都是如此。”
她不由得颤栗起来——真奇怪,明明是在梦中,她却感觉到了寒意的侵袭,透过皮肉,深入肺腑:“什么意思?”
“在特异点死去了的人,在正常的世界线也已经死了。”对方说,“死亡的结果已经达成,唯一不同的只是达成结果的原因罢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尽管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够感受到那种寂寥像是雾气一样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渗出,像是一个五脏六腑正在燃烧的人弥漫出的烟雾。
她看着他,忽然感觉非常难过。
“我手里还留有一张底牌。”对方低声道,“效果类似于圣杯,是可以实现一次愿望的奇迹,如果使用它的话,无论怎样的劣势都有扭转的机会……”
说到这里时,对方轻轻笑了一下,这羞怯又带着点的自嘲笑声,让他变成了一个只是长得高大了些的男孩:“虽然说出来有些丢人,但只要使用了它,我就会消失了,所以我非常、非常害怕……埃斐,你知道沼泽人理论吗?”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有一个人出门散步,在经过一处沼泽时,刚巧不幸被闪电击中,并且死亡。与此同时,他旁边刚好也有一束闪电击中了沼泽,并且沼泽发生了反应,产生了一个与刚才死掉的人完全相同的生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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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人与死者的构造完全相同,大脑的状态也完全被复制了下来,保留了死者的记忆和知识。”他接过了她的话,“我一直在想,沼泽人是否可以与死者完全划上等号呢?还是说,只要是不同的存在,就不能视作是同一个人……毕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另一个人回到他爱的人身边。”
她没有回答,但对方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过,无论答案如何,等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也不重要了,因为我想听到的只有那个回答而已……哈,虽然是我自私的想法,可那一天如果能是和你重逢的日子就好了。”
太阳终于升到了海平线以上,新的一天要开始了,白发青年却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形体,她看着他身躯逐渐剥落,消失在海潮白色的浮沫中……他们都知道这个梦即将结束,梦的主人很快就要醒来了。
“埃斐。”他的声音也几乎被海风吹散了,“到时候……请用那个名字称呼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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