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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二天,在商队进入尼普尔城不久,塔木卡就收到了来自王宫的邀请。
他在这里颇有些人脉,一位父辈在长老会议中任职的年轻贵族,在觥筹交错间给了他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听说这段时间,乌鲁克发生了一些大事。”他年轻的朋友说,“今夜即使做梦,我也会听见你在给我讲那些精彩的故事。”
“当然可以,我的好大人。”他握住腰带,笨拙而缓慢地朝对方鞠躬,适当的蠢笨能令事情进展得更顺利,“但愿您不会介意我的满腹苦水。”
“怎么会呢?”对方说,“可惜,这得等王召见您之后了。”
“我确实收到了王宫的邀请……”
他微微颔首:“事实上,王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你讲述乌鲁克的事了。”
应该说,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对乌鲁克所做的事了。
尽管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面上依然端着微笑,一个精明、市侩的商人的微笑,虽然人们总说不应该以外表轻易判断一个人,但他知道他们会因为这个笑容而认定他是一个会在关键时刻抛弃自己国家的人。
“听说你给乌图姆将军送了两车酒过去。”对方小声问道,“老实同我说,那红色桶里的酒是不是比一般的更好?”
“说不上更好,但是很特别。”他面露神秘的笑容,“就像小麦经过烘焙会发出更富裕的香气,那种酒需要被太阳晒过才会酝酿出独特的芬芳,送给正在修缮河坝的乌图姆将军最好不过……当然,您日后也会品尝到的。”
尼普尔王的宴席最后定在了中午,而非晚上。
塔木卡能够感受到他的急切,从那些酒桌边的朋友口中,他得知尼普尔前段时间举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仪式,尼普尔王已经和他们的王一样,成为了自己国家守护神的人间代行者。
有些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尼普尔王作为王的资质并不优秀,他膝下也不乏有些才能的子嗣,但尼普尔和基什一样,没有和女神共同孕育的继承人,从这个角度而言,他或许是目前最好的人选了。
“塔木卡卿,吾已经等你很久了。”
尼普尔王斜躺在软塌上,他已四十岁有余,但看起来仍像青年人那样年轻英俊——拥有神明血统的人大多如此。
他的每根手指上都佩戴着镶有宝石的戒指,尽管天正亮着,大殿内依然点了蜡烛,火光将那些珠宝照得熠熠生辉,几乎让塔木卡看不清他的脸。
他不着痕迹地撇开视线,看向窗外的烈日……这个时候,他的礼物应该已经抵达河岸了。
“这真是我的荣幸,王。”他回以谦卑的笑容,“相比上一次我见到您的时候,您似乎更加容光焕发了。”
尼普尔王畅快地笑了,以一种符合他年轻外表的语气说道:“你的话永远是那么悦耳,塔木卡卿。”
他的眉目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塔木卡不太记得对方之前是否也笑得这样肆意。交结人脉,就该如蜘蛛编织自己的网那样小心翼翼,但大部分的尼普尔贵族,以及这个国家的王,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印象,甚至不如只去过一次的库撒。
这种模糊的印象就像是尼普尔王本人一样,他从未成为过同代君王中的佼佼者,也许他不比上一任的尼普尔王逊色,但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不过是一个在国家王权更叠的历史中不太起眼的存在。
执政早年,他活在先代乌鲁克王卢伽尔班达的阴影下,而在比他年轻的君王中,又有吉尔伽美什和基什王阿伽这样远超同龄人的优越存在,甚至是年纪最轻的乌/尔王麦桑尼帕达,登基后也开始崭露锋芒。
就像那场伟大的界河之战一样,真正的主角是乌鲁克和基什,尼普尔不过是这个故事里一个不太光彩的陪衬品。
“听说乌鲁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尼普尔王摇晃酒杯,“真是太可惜了,那位年轻的王恐怕从未遭受过这种挫折吧?”
“吉尔伽美什王倒是还活着……”他故作犹豫,“事实上,我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位大人,一位真正的君王应该统治一个国家,而非一片废墟。”
尼普尔王挑高了眉毛:“听你这么说,乌鲁克确实被毁了?”
“满目疮痍。”他忧心忡忡地回答,“唉,直至现在,我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天之公牛,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庞然大物,它踏过乌鲁克时,城墙就像孩童的积木那样不堪一击,不知那位王究竟做了什么怎样的罪过,竟让大神降下这种惩罚。”
“吾不知道吉尔伽美什犯了什么错。”因为微醺,尼普尔王脸上露出了嘲弄的笑容,“而天之公牛却与安努无关,驱使这庞然之物的权能已经回归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他面露讶异:“您是说……”
尼普尔王盯着他,许久——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高亢而响亮,在厅堂里萦绕不散,仿佛他今天就在等候他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错,伟大的大气之神恩利尔即将返回他至高的神座。”尼普尔王说,“而那个鸠占鹊巢的伪神,将回到他该有的位置上——作为一片废墟的守护神。”
“竟然是这样。”他不动声色,“可怜的吉尔伽美什王,以他的高傲,也许死在那场灾难中才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除非登基太晚,优秀的君王基本没有大器晚成的可能性。
当然,尼普尔王并不是什么“大器”——但他确实有点沉醉其中了,很难揣测一个人在得到了不适合他的礼物时会导致什么后果。
“你的神色里可看不到多少惋惜,塔木卡卿。”
“我当然感到惋惜,尊贵的王。”他柔声道,“不过……在乌鲁克的时候,他们都管我叫''胖老鼠'',我虽不喜欢这个称呼,但老鼠们努力延续生命的本能,难道不是值得敬佩的吗?哪怕是一个卑贱的物种,也该试着效仿它们的优点。”
“你可真是坦诚,塔木卡卿。”尼普尔王放下酒杯,“那位卢伽尔之手呢?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他叹了口气,这次要更真情实感一些,“然而与死了无异,若吉尔伽美什王还有一丝仁慈,反倒该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再让她体面地下葬。”
“比起自己诞生的国家,看来还是缇克曼努的死更令你触动。”
“猊下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士,尽职尽责,充满智慧。”他说,“我并非她诸多学生中最受她喜爱的那个,但她确实教会了我该如何让财富长久地停留在手中,这是一项令我终生受益的本领。”
“尼普尔可不像乌鲁克那样,会允许一个低贱的平民参与会议,染指王室的财务。”尼普尔王思忖片刻,“但吾确实需要一个懂得如何从石头里榨出金子的人,现在的尼普尔还不是一个适合迎接众神之主归来的国家,它还需要变得更繁华……即使是老鼠的手,有时也是可以拿来用的,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明白吧,塔木卡卿?”
这个结果并不令他意外——即使是在刻意削弱了长老会议影响力的乌鲁克,吉尔伽美什都不免要受到长老们的影响,何况是贵族影响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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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尼普尔?
“t只愿能有幸为您效劳。”他微笑道,“在下只需要有一处安身之所即可。”
“吾喜欢你的谦逊。”尼普尔王说,“听说你送了不少礼物去乌图姆那里。”
“几桶蜂蜜酒罢了。听说乌图姆将军正在忙着堆高河坝和修缮河渠,这样的重任担在肩头,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啊。”乌图姆是尼普尔王一位宠妃的兄长,那位宠妃由于年轻,还没有诞下任何子嗣,“虽然在下现在落魄了一些,酒水却总是管够的,一点令人熏醉的香气,足以驱赶河畔湿气带来的寒冷。”
“……吾似乎明白你为何不太讨乌鲁克王的欢心了。”尼普尔王哼笑一声,“不过,吾可没有他那样的孩子脾气,精明的家伙总比笨手笨脚的家伙强,他活得太过骄傲,但骄傲不足以支持一个王统治自己的国家。”
“好在还有猊下,拥有她实在是乌鲁克的一大幸事。”
“确实如此。如果吾也像乌鲁克王那样有她在身旁辅佐,基什和乌鲁克现在就该供奉恩利尔大人的神庙了。”尼普尔王说,“你受到了萨迦努长老的举荐,吾本以为你会去亲近吾的大皇子……然而他们忘了,王座属于吾,属于恩利尔大神的人间代行者。”
“这是当然。”他低下头,“没有人会质疑这点,王。”
“吾不讨厌你的这点小聪明,希望你日后还能一直聪明下去,塔木卡。”尼普尔王拍了拍手,“是时候上菜了,你该尝尝厨师最近发明的新菜肴,这将是你终身都难以忘记的美味。”
仆从端着餐盘依次进入宫殿,塔木卡掀开盖子,一股辛辣的香气迎面而来。
“烤鸟雀。”他沉默片刻,随即又露出微笑,“这种小鸟骨多肉少,吃起来恐怕不太过瘾。”
“不必担心,这种年纪的小鸟,用火一烧,骨头就酥了,可以直接放在嘴里嚼碎。”尼普尔王的目光意味深长,“塔木卡卿,你不喜欢这道菜吗?”
塔木卡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他身后的侍从,从他们腰间的佩刀到身上的铠甲,他们身形高大,站在尼普尔王身后,犹如两座巍然不动的高山。
“当然不是,只是有这样的美味在前,怎么能不搭一瓶与之相配的美酒呢?”他说,“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世上最好的佳酿。”
米莉图姆适时地拿起一旁的竹篮,揭下了上面放着的红色绸布,里面斜放着一支酒瓶,瓶身由石英制成,银色雕花上镶嵌着翠色的青金石,在烛光下泛出清冷的幽光。
“这是用葡萄酒调和了椰枣酒、香料和石榴汁液的成品。”塔木卡说,“吉尔伽美什王为它起名为''贤者之血''。”
“贤者之血?”
“是的,即使是那位真正的贤者,也难以抵抗它的魅力。”他低声道,“若能得到您的慈悲,还请您能留给在下一杯……当然,名义上,我会说''为了证明我没有在酒里下毒''。”
“吾可不会吝啬到连一杯酒都不给。”尼普尔王目光略微旁移,“不过,你身旁伺候的人倒是有趣,以你的财力,何必挑这样一个肤色暗淡的卑贱女奴?”
“王啊,请别小瞧她。”塔木卡回答,“她曾是红庙的祭司,深受伊什塔尔的宠爱……想必您也知道,在那位爱欲之神的熏陶下,她们在床笫之间的技艺,足以被称之为美的艺术。”
闻言,尼普尔王哼笑一声:“听起来倒是有趣。”
“米莉图姆啊,为何还呆在这里?”塔木卡心领神会,假装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要等菜肴凉了,你才要去给王斟酒吗?”
米莉图姆垂着脑袋,低声答道:“请原谅我的愚钝,大人。”
她走到尼普尔王的桌前,拧开瓶塞、倒酒、将酒杯递至尼普尔王面前,这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餐桌上,任何悄无声息的举动都会被视为一种精妙的礼仪。
做完这些后,她朝尼普尔王温驯地笑了一下,抱着酒瓶打算退到旁边,尼普尔王却拉住了她的手臂。
“坐到吾身边来。”他说,“离得那么远,你要如何为吾斟酒呢?”
不错,就该是这样。
塔木卡在心里点了点头,不同于寻常的美貌少女,这女孩身上有一种野性的、放肆的美,再加上那双眼睛——那使人看上去那么诚恳,热切的目光,仿佛她已经被眼前之人身上无可比拟的伟大光辉所驯化,她的每一句赞同,每一次点头,都是她内心最真诚不过的反应,并且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为沐浴这份光辉而献身了。
有些人是非常需要这种肯定的,尽管他们本人可能没有察觉到这种渴求,比如说伊什塔尔,比如说……尼普尔王。
想当初,他还对猊下挑选了这么一个野丫头去红庙表示了疑虑,然而事实证明了一切,完美的选择往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总是对的。
享受完了美酒和烤鸟雀,接下来的菜基本都是塔木卡所熟悉的了。
烤鸟雀的味道确实不错,他从骨与肉中品尝到了喜欢的香料的味道——唯一可惜的是,尼普尔王似乎很期待他食不知味的样子,这道菜暗示着他已经拔除了猊下安插在尼普尔的线人。
对于塔木卡而言,其实清理得不是那么干净,但一切都无所谓了,猊下身上的奇迹已经泯灭,她无法再从悲伤与苦难中死而复生,鸟儿们又该去谁的耳边歌唱呢?
太阳渐渐攀升到了最高点,他所坐的位置刚好暴露在午日的阳光下,强烈的光照让他头晕目眩,黏腻的汗水如同一层油膜覆盖在他的皮肤上,令他感到难受……唉,胖子就是会有这种苦恼。
周围都是人声,尼普尔王的笑声,米莉图姆的奉承,宫仆们的窃窃私语,热风吹动垂帘和树叶时窸窣的声响——可他什么也听不到,空气中唯有静谧,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离开了他,塔木卡只听到了自己的呼吸,粗沉得像是狗在喘气。
直到一声可怕的、几乎撼动了大地的巨响从远方传来,他的意识才重新回到这具身体里。
“原来已经正午了。”他喃喃着,不由得从座位上起身,朝光照更热烈的方向走去,“真是可怕的动静,难怪猊下坚持要把它们放在城外储存……”
“怎么回事?”尼普尔王杯里的酒洒了大半,“塔木卡卿,你在干什么——啊啊啊!!”
话音未落,他的质问倏地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真吵。”米莉图姆将餐刀从他的右眼眶拔了出来,然后用力捅进了他的左眼。
尼普尔王发出更加尖锐的哭嚎,隐约夹杂着呜咽——紧接着,更多可怖的爆炸声响起,盖过了尼普尔王的声音,它们如此紧密、有力,好似有人在用拳头用力击打另一个人的腹部。
“吾要杀了你们!”尼普尔王大喊道,“来人啊,人呢?!杀了他们!杀了这两只老鼠!”
短暂的惊愕后,回过神的士兵们纷纷围堵过来,他们先是割开了米莉图姆的喉咙,然后将长/枪尖对准了他,刀尖没入皮肉的时候锐利而冰冷,然而鲜血和油脂从伤口里渗出,抚平了这令人战栗的寒冷,还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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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木卡张开双臂,第一次如此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他看着在场所有拿着兵刃的尼普尔士兵,忽然觉得每一张面孔都像他的家人那样亲切,他多想走近他们,让他们每个人都能获得一个拥抱。
“城墙塌了!”一个仆从惊声叫道——就好像一只土拨鼠尖叫了之后,他的同伴也会接连发出尖叫一样,厅堂里霎时被各种嘈杂的声音挤满了。
“洪水!洪水冲进城里了!”
“怎么会这样?!”
尼普尔王嘶哑的叫喊几乎淹没在了这纷繁错杂的音浪中:“什么洪水?吾的河坝呢?乌图姆在哪里?吾要见他,把他叫来觐见!”
然而没有人再理会他了,塔木卡看着他们丢盔卸甲,慌忙寻找着逃命的路,把他们瞎了眼的君王丢在了冰冷的宫殿,和一个谋反者留在一起。
洪水已经淹没了泰半的城市,塔木卡甚至能听到水流奔腾的涌动声,不若火焰舔舐房屋时那般扰人,但有着同样可怕的力量。
“真是可怜啊,我尊贵的尼普尔王。”他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对乌鲁克……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至少……即使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乌鲁克的百姓也没有抛弃他们的王。t”
“我要杀了他们……”尼普尔王的低喃里掺杂着颤抖,忽然开始撕扯自己的脸皮,鲜血流下他的面颊,犹如两道红色的泪痕,“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如果恩利尔没有任命自己的人间代行者,尼普尔的情况恐怕还不至于如此糟糕,人间代行者与守护神是共享一部分神权的,他之眼即为神之所视,他之气即为神之吐息,这种联结使神明与这片土地的联系更加紧密,也让神明更容易受到这种联系的反噬。
洪水已经摧毁了用泥砖搭建的宫墙,水流没过了他的膝盖,也淹没了死去的米莉图姆——那个女孩死前仍面带微笑,希望她能在黑甜的梦中和母亲团聚。
塔木卡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还是努力地走出了大厅,让更多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洪水冰凉地打在皮肤上,一下比一下重,但他此刻心中充满了安逸,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被温暖的羊水所包围——在过去了那么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美丽。
他高举双手,十根手指如同肿胀的乳白胶冻,在太阳的照射下融化了,连带着堆积在他体内的仇恨、愤怒和冷漠,也一同消融在了劈头浇下的洪水和尼普尔王的血泪中。
“请看着吧!各位,属于神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个崭新的伟大文明将登上这个舞台!”他高声道,尽管这里只剩下了瞎眼的尼普尔王和死去的米莉图姆,但他还是声嘶力竭,试图让更多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一个城市还一个城市,乌鲁克万岁——人类的时代万岁!”
迎着洪水涌来的方向,塔木卡缓步前行,直到太阳再也照不到他,直到洪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想象着诸神此刻也出现在这里,伊什塔尔、安努、恩利尔……想象着他们疯狂咒骂时扭曲的面孔,想象着他们痛苦的嚎叫,想象着他们与他一同见证这个伟大的时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无限的悲悯。
如果他们真的在这里,也许他会拥抱和亲吻他们的,就像冬天在门外看到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他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的遭遇感到同情。
第53章
被玛那的光芒照久了之后,缇克曼努感觉眼前隐约有白光闪烁,如同太阳表面迸发的耀斑。
她在库尔德斯坦山脚下的观测所待过一段时间,在雪原上走太久就会有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遮住眼睛,不再让眼睛感受到被雪反射的阳光——此刻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她只好眨了眨眼睛,试图分泌出一点泪水,眼睑却因为胀痛而痉挛起来。
地下甬道潮湿而阴冷,即使没有玛那溢出,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宜散步的后花园,好在高浓度的玛那具有自发光性,让他们不必在黑暗中靠着几盏油灯磕磕绊绊地前行。
“交汇点那里有人。”受益于体内的神血,阿伽的状态还算轻松,便提前去交汇点看了一下情况,“两支队伍都成功返回了,还有十个人活着。”
根据地核的数量,清理队伍被分成了三组,每一组都有两到三个比较熟悉地下甬道分支的人作为领队。
每组小队都不必太深入甬道,因为堵塞的玛那之流会比其他地方液化得更严重,一旦察觉到异常,小队就应该折返回交汇点,交汇点的玛那浓度较低,既可以延续存活的时间,也方便与其他折返的小队报告情况。
然而,数十人组成的小队,最后只有十个人幸存了下来……这算是全军覆没吗?还是说,她应该为还有人或者而感激命运呢?
“啊……”阿伽抓了抓头发,“现在大概是九个人了。”
当听见不远处水花飞溅的动静时,缇克曼努就猜到了,这几天她已经听过了无数这样的声音——如果死亡也有双脚,它踏进水潭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起初她还会因痛苦而歇斯底里,还能感觉到仇恨的怒火在体内焚烧,后面逐渐变成了苦涩的麻木,她已经为太多死去的人阖上了眼,以后还会有更多……也许最后那个会是她自己。
她走到那个倒下的人身边,帮他将身体翻了过来——是伊尔苏,可能是多年锻造留下的强健体魄,他作为清理队伍汇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竟然强撑着老朽的身躯坚持到了这里。
“猊下……”伊尔苏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茧子和掌纹已经被玛那溶掉了,又湿又黏,因为腐烂而肿胀起来,摸起来像是青蛙的腹肚,“对不起,我最后还是……我让父亲失望了……”
“不。”她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他会为你骄傲的。”
伊尔苏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浑浊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进流淌的玛那中,却没有融进去,而是蒸发成了一缕白色的水雾。
她看着老人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寻求保护,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类似菌类的潮湿气息,它们不断扩散,渐渐成为了这条狭窄的甬道里唯一的气味。
他的手逐渐松弛,像是一团因枯萎而蜷曲起来的树藤,虽然还依附着她的手,但已经没有任何力道了。
缇克曼努俯下身,就像他还是那个会在晚上做噩梦的男孩一样,吻了吻他的额头。
晚安,希姆……她在心里说道,这次你不会做噩梦了。
“所以是哪个地核的甬道出了问题?”
“三号。”见她站起来得那么快,阿伽微微挑眉,“不多留会儿吗?”
她沉默片刻:“我们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
说罢,缇克曼努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她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天晚上死去的应该是她。
可是结果并非如此。恩奇都把生的机会托付给了她,期待着她能把奇迹带回人间;吉尔伽美什将神蚀交给了她,相信她能够用它成就不凡之事;她的人民们回应了她,宣誓了他们绝不妥协的决心……过去她辜负了那么多人,她不能再辜负他们。
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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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地处于地下,让她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判断,在地下甬道里的每一秒,对她而言都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然而液化的玛那还不足以溶蚀地表,说明时间并不如她以为的过去了那么久。
越是深入甬道,靠近地核所在的位置,玛那浓度就越是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上升,等到了坍塌点,队伍里除了她和阿伽,只剩下了五个人。
而这些勉强支撑着的人,大多也已经不太有人的模样了,只能说是还有着类似人的形态。他们的皮肤几乎完全溃烂、溶解,却没有鲜血渗出,而是像黏液一样包裹在血肉上,如同一层红色的油膜。
任何一个有经验的阿苏站在这里,都会判断他们很快就要死了——可他们没有死,他们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没有人知道是怎样的力量使他们还在支撑着一具尸体前行。
“猊下,您那里还有多余的工具吗?”其中一个人开口道,那声音勉强能听出是女人——缇克曼努甚至还记得她,那天在广场上抱着孩子,有着一双钢灰色眼睛的母亲,“我的锄头握柄烂掉了。”
“有。”缇克曼努从背后的牛皮袋里抽出一把鹤嘴锄……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学生,尽管只是短短一刹,“这是金属制的,也有点沉。”
“太感谢了。”女人说,“其实您不必自己背那么多东西的。”
缇克曼努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粘稠的油膜粘连了她的手指,犹如一层肉色的蹼:“是我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没有臣服于命运,感谢你们选择了我。
找到坍塌点还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甬道位于地下,需要严格考虑开凿的点,否则有可能引起二次坍塌——不同于清理库拉巴的废墟,地下甬道的二次坍塌,有可能会让所有人当场命丧。
“这里,这里……噢噢,还有这里。”阿伽用斧头的柄敲了敲坍塌的泥石,语气有些得意,“哼哼,余没说错吧?”
相对其他人,阿伽身上只是有一点烧伤似的暗红色,大概也只有他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些余裕了……不,如果是这家伙的话,就算全身都腐烂了,只要那张嘴还没被t融掉,就一定会作出这种没有紧张感的发言。
“您对力学的掌握很到位。”她略作纠正,“不过按照上一个承重架的位置,以及当时规定的支撑架间距,我想坍塌的空间里应该是包含了一个承重架的……大约往里半米左右的地方吧。为了防止上梁进一步受损,我认为您可以把最后那个点定得更高一些。”
“……可恶,又被将了一军。”阿伽嘟囔,“都到这种时候了,难道余都不能赢一次吗?”
“与其计较这些,不如快点开始干活吧。”她说,“只要清理的速度比我快,就算您赢了。”
“才不要,这样余不就变成了只会卖弄力气的家伙了吗?这种笨蛋角色最适合坏脾气的乌鲁克王了。”
虽然嘴上抗议,但阿伽还是动手开始了清理工作,甬道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金属器具敲击碎石和泥土的声响。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瘦小的青年人轻声问道,“为什么阿伽总是自称''余''呢?”
“当然因为余是王啊。”阿伽顿了一下,显得有些困扰,“或者说,曾经是王?”
“王?”身材稍高一些的男人咂了咂舌,“北方口音,君王,还有这个名字……不会真的是那位基什王阿伽吧?”
“当然的吧?除了余以外,难道还有其他什么很有名的''阿伽''吗?”
“诶——”青年发出惊叹,不过因为气息不足的关系,听起来更像是感慨,“北方的霸主,基什国的统治者……没想到居然能有机会和这样的大人物一起工作。”
“是以前的统治者啦,现在只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建筑大师而已。”阿伽说,“话说回礼,你们的反应可真是有够平淡的,余还以为身份暴露之后,你们会朝余吐口水呢。”
缇克曼努解释道:“除去卢伽尔的态度,大家对基什的态度其实不算太尖锐,以往商队的出行路线,也会把基什囊括在内,只是因为不方便接触,大部分会选择尼普尔作为中间地带。”
“是吗?真神奇啊,基什举国上下都超级讨厌乌鲁克人来着。”
“这是自然的,毕竟我们是战胜国。”
“……啧,余不要和你们说话了。”
笃笃笃——笃笃笃——
随着挖掘的进度,地上的泥沙与碎石逐渐堆积起来,但很快又被液化的玛那没过了。
“不过,基什的王为什么要来乌鲁克呢?”钢灰色眼睛的女人问,“我记得建造哀悼之塔的时候,您似乎是和大家一起住在芦苇屋里呢,留在基什的话,应该会住在很大很豪华的宫殿里吧?就像我们的王一样。”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这座伟大建筑的历史丰碑上必须要留下余的名字啊。”阿伽说,“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余想要从王宫逃走。”
“基什的王宫住起来不舒服吗?”
“怎么可能?那可是余亲手设计扩建的宫殿,如果未来有后人要入宫参观的话,比乌鲁克王宫多收十个舍客勒都不为过。”阿伽的声音轻了一点,“只是……住在那里的时候,余并不开心。”
背后隐约传来了一些水花溅起时的水声。
缇克曼努没有回头,那细而又细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金属碰撞的声响中。
笃笃笃——笃笃笃——
“住在好房子里也会不开心吗?”女人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倦意,她似乎只是想通过说话来让自己打起精神。
“乌鲁克王也住在好房子里,他难道就一直很开心吗?”
“应该是吧……?”头发和麦穗同色的少年将锄头竖起来,当作拐杖一样撑在地上,有些疲惫地笑了起来,“因为王经常笑嘛……笑声有时甚至能从内庭院传到宫门外,非常响亮呢。”
“哼,那只说明乌鲁克王是一个吵闹的家伙。”
之前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青年似乎长久地陷入了沉默,没有再出过声。
笃笃——笃笃——
金属敲击碎石的声音越来越稀疏,越来越缓慢,渐渐无法再掩盖水花掀起的声音了。
“余是由宁胡尔萨格抚养长大的。虽然直到十五岁才登基,但父王在界河之战后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尊,整天沉迷于酒色,不愿面对自己曾沦为阶下囚的现实,所以余很早就以王储的身份开始处理朝政了。”
因为没有人再回应,阿伽的声音愈来愈轻,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母后是普通人类,所以到了余这一代,体内的神血已经很稀薄了。为了保证余还能使用终结剑,宁胡尔萨格甚至不惜用她的鲜血饲育余,让余体内能够长葆神性。”
“自从埃阿取代了她作为三主神的位置后,她对权欲的执念日复一日地加重,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基什再度强大起来,让她重现往日身为大地母神的荣光……而这荣光复兴蓝图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身为王的余。”
笃——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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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胡尔萨格杀死了母后,强行得到了余的抚养权,然后按照她心中完美君王的标准,将余一点点雕琢成了她想要的样子……说实话,虽然她养了余二十多年,可余对过去和她相处的日子没有任何印象,只记得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在余的耳边说''阿伽,你难道要让妈妈失望了吗?''。这二十多年的时光,余的存在就是为了不让她失望——这就是余自出生以来全部的人生意义。”
“当然,要说她对我没有半点恩情,那就是纯粹的谎言了……然而她的每一次馈赠,最后都会向我索求数倍的回报,由于她爱我,所以我只要有任何抵抗,就极大地伤害了她——一个深爱着我的人的心。”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改变了自称,“太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我宁可她抛弃我,像对待狗那样鄙弃我、虐待我,也不想得到她的爱。”
“阿伽……”
“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阿伽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起来,即使他极力遮掩,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显得十分刻意,“因为宁胡尔萨格已经死了,而余已经自由了,还建造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充分证明了余就是比只会算账本的乌鲁克王更优秀!哼哼,可惜的是余的书吏不在这里,否则一定要将这句话记进起居注里,供后人阅览……啊哈!余这里能看到另一侧的亮光了。”
“我这里也凿开了。”缇克曼努正要转身之际,阿伽忽然靠了过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要回头,宰相大人。”阿伽低声道,“两个点被凿开后,就可以通过拨沙把洞口越弄越大了,对吧?”
“……嗯。”她感觉喉咙里分泌出了某种粘稠又苦涩的东西,也许是上涌的胆汁,也许是她的舌头腐烂了……也许是空气里那悲伤的、像菌类一样潮湿的气味,像那层包裹着身体的肉色油膜一样裹住了她的心脏,“我们可以试着把两边的洞口弄到一起。”
地下甬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铁锹和斧子从碎石表面刮过时的窸窣声,很轻微的声响,但听起来让人牙根发酸。
阿伽的速度比她快一些,当对方靠近她时,缇克曼努才发现他手臂上的皮肤也已经皲裂了,露出红色的血肉,依稀能看到下方骨骼的轮廓。
“呼……终于……”当玛那的金色溪流终于淌过了坍塌点,朝地核的方向流去时,阿伽沉沉地喘了口气,“穿着湿溜溜的鞋子感觉真难受,所以余才讨厌下雨天啊……”
然而那并不是玛那液化后打湿了鞋子的感觉……那是鞋子被溶解后,双脚也逐渐被液化的玛那融化,脚底变成了一层油脂的感觉。
“往前走吧,宰相大人。”阿伽说,“我知道你把神蚀带来了,是有什么事情想做吧?”
听到他的话,缇克曼努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可我还没有为他们阖上眼睛……”
“你不是为了迎接死亡才来到这里的。”他的掌心覆盖在她的眼睑上,温热而潮湿,明明就在身后,可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
第54章
“宰相大人?”阿伽扶住了她摇晃的肩膀,“你看起来状况好差,像是那种用红色蜡烛做成的小人,还是正在往下滴蜡的那种……呃,余好像用了一个有点可爱的比喻,但说实话t你现在看起来超可怕的。”
“就算您这么说,现在也没有休息的余地。”她吃力地将话语从肺里挤出来,“停下来也不会变得更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可能是因为没有皮肤,也可能是因为大脑对疼痛的反馈已经麻木了,她已经失去痛感,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她的脚掌已经彻底溶解了,只有一层薄薄的筋膜覆盖在骨头上,支撑着她的身体。
“真没办法。”阿伽走到她前面蹲了下来,“上来吧。”
她感觉大脑断片了一下:“啊?”
“诶?难道宰相大人更想要公主抱吗?”阿伽似乎真情实意地感到了困扰,“虽然以男人的自尊而言不能拒绝……不过客观地说,用背的话能够走得更远,身为''客观来说''主义学派的宰相大人一定也能理解吧?”
“……不,我的意思是,您的情况看起来也很糟糕。”
“是啊,看看余的手——”阿伽把双手伸到她眼前,张张合合。他的手也开始像之前死去的人那样,鲜血和脂肪融化后混在一起,变成了肉红色的油膜,黏连着手指,看起来像是指间长了一层肉色的蹼,“看起来像是鸡的脚长了鸭的蹼……噗哈,太滑稽了,幸好乌鲁克王那家伙不在这里,如果他敢笑的话,余就把他的脑袋按进玛那之流,让他溺死在里面。”
“抱歉。”她低声道,“如果你在清理完坍塌点之后折返的话,也许还有可能……”
“还有可能什么?回到地面上当乌鲁克王的狗?那还是在这里背你比较好。”阿伽笑了起来,“余不告诉别人你曾经像小姑娘一样被余背着,你不告诉别人余长了鸭子的蹼,这样我们彼此都拥有了对方的秘密,听起来不赖吧?”
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没有再拒绝,用手环住对方的肩膀,这是她第一次——至少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没有过——被别人背着走,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充满了陌生。
“乌鲁克王没有背过宰相大人吗?”阿伽问道,他的左脚似乎有点坡,缇克曼努感觉自己在左右摇晃,不过总体还勉强称得上平稳。
“没有。”她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我背过卢伽尔……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是吗?”阿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雀跃,“宰相大人背过乌鲁克王,而余背过宰相大人——哼哼,看来这一局是余的大胜利。”
缇克曼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其实您不用强撑着。”
“别担心,余还很有余裕呢。”
“我是指,您不必刻意活跃气氛。”她说,“我能明白,有时候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让人很累了,所以只要能继续前行即可……即使是死气沉沉地前行。”
阿伽倏地陷入了沉默,和恩奇都那小鹿般轻盈的步伐不同,狼奔走时会卷起尘浪,使水面掀起褶皱,整个甬道都回荡着他走过玛那之流时水花飞溅的响声。
半晌,阿伽才开口:“宰相大人。”
“请说。”
“你能够像叫乌鲁克王一样,叫余卢伽尔吗?”
“……请容我拒绝。”
“真无情呐。”阿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一阵风吹过了细长的铜管,又像是冬天落进水里后瑟瑟发抖的小狗会发出的声音,“真好啊,乌鲁克王……余倒没有很想被别人背着走来走去,但偶尔能体验一下好像也不错。”
“如果您要求仆从这么做,我想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不行哦。”他纠正道,“因为优秀的君王是不能这么做的。”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优秀的君王。”
“哈哈,那得是很幸福的君王才会有的待遇——一个战胜国的君王,就像之前你说的那样。”阿伽说,“而不是一个表面上依然强大,内里却已经日渐衰弱的国家,先王什至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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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过敌国的俘虏,被敌国的王剥下了盔甲和衣服,剃掉了头发和眉毛,像一只待宰的家畜那样毫无尊严地被关在牢笼里,游街示众……这样的国家,是不能允许君王活得很幸福的。”
她垂下眼:“我很少见到一国之君会厌弃自己的国家。”
“哈,还不到那种程度。”阿伽回答,“只是也没什么感情。基什以自己的国力供养余长大成人,余履行作为王的责任统治国家,让国家更加繁荣昌盛。这是一场很公平的交易,没有谁亏欠了谁……硬要说的话,大概算是有点自豪感吧,余自认为把国家管理得很不错,不过那点微末的情感,可能还比不上余对自己建筑才能的认可。”
说罢,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比上一次沉默更长,缇克曼努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等来了他的一声叹息。
“听说人老了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回忆过去。”他说,“没想到余不但长出了鸭蹼,还开始像个老头一样,喜欢对以前的事絮絮叨叨了……相比之下,宰相好像就没什么故事想说。”
“我已经习惯了在更年轻的一代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她低声回答,“如果我有什么故事要回忆,也早在那时回忆完了。”
“是吗?看来活太久也很辛苦……”话音未落,阿伽忽然踉跄了一下,“啊,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我有没事。”其实她感觉胃袋紧缩,也许是玛那沿着皮肉渗进了她的胃里,也许她的胃也融化了,“您还好吗?”
“当然。”阿伽若无其事地回答,“都怪这些液化的玛那,让余不小心脚滑了。”
谎言,缇克曼努在心里回答,她知道阿伽踉跄是因为他的脚掌也开始溶解了,一层包裹着骨骼的筋膜无法很好地让他在潮湿的泥土上行走,更不用说身上还背负着重物了。
或许阿伽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嗅到了死亡的靠近,于是往日的回忆也如潮水般涌上他的脑海。
她没有点破,只是问道:“我与闻过基什的一些传言,听说你从来没有怠惰过政务,执政期间每日都会参与朝政会议。”
“身为君王就要做好表率嘛。”阿伽说,“而且余也不想看到克努图挨打。”
“挨打?”
“有专门负责替王储挨打的替仆,乌鲁克没有这个吗?”
“……不,这太荒谬了,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的错误承受责罚。”缇克曼努回答,“而且我也不认为这样有什么用,如果卢伽尔犯错了,我会直接打他本人。”
如果不是古伽兰那,那条牛筋鞭应该还挂在她房间的墙上,她曾经用它把卢伽尔班达抽得满王宫逃窜。
“其实还是有用的。”阿伽说,“因为不想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过错而痛苦,所以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再犯错,这难道不是一种好的结果吗?”
“恕我直言,在没有直接关联的情况下,通过压榨良知来约束一个孩子的行为,是一种非常卑劣的手段。”
“……可确实是余犯错了,因为余忤逆了她,克努图才会挨打。”
“如果克努图的父母没有上床,克努图就不会出生,他就不必挨打;如果不是那天的祭司伺候不利,让女神心烦意燥,克努图就不必挨打;如果几十年前,她选择阻止恩美巴拉格西,而不是扭头向恩利尔张开大腿,那么界河之战就不会发生,基什就不会战败,克努图就不必挨这顿打。”
“看,如果不设置限制,那么罪因就可以无限延伸,所有人都可以背负罪责,然而究其根本,宁胡尔萨格根本不该因为对你的不满而去折磨别人——咳咳咳!!”
她猛地咳嗽起来,血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带着一点点腐肉的腥臭味,她几乎以为自己咳嗽时会将内脏一并呕吐出来。
“宰相?”阿伽有些慌张,“你没事吧?”
“没什么。”她放弃了去擦嘴角的血渍,只是沉沉地喘了口气,“如果要说有什么不爽的,大概是咳嗽的时机……简直像是因为我对女神不敬而遭受了惩罚一样,真让人恶心……”
“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反正她已经死了。”因为姿势的关系,阿伽只能拍了拍她的膝盖,“总感觉你变得有点孩子气了欸,宰相。”
因为去掉了敬称,他的称呼不再像那样带着朋友似的揶揄,有了一点卢伽尔对宰相的意味。然而缇克曼努太累了,已经没有气力再去纠正这些。
“我原本打算去地核的,但应该坚持不到那里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原本我就不t可能撑那么久,只是因为……我现在的生命有一部分属于恩奇都,所以才延长了一点时间……”
阿伽停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地上:“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别人代劳的。”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以眼还眼,以血还血……有人以死亡为礼物……赠与乌鲁克,乌鲁克当然也要还礼……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缇克曼努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只能昏沉中感觉到阿伽在摆弄她的身体,她的背脊靠在墙壁上,双腿被拨到身体左侧,这让她感觉上半身有点不稳,但缇克曼努已经不想去在意这些了——直到她感觉膝盖一沉,什么重物压在了她的腿上。
“阿伽大人……”她低叹,“这种情况下,一般是身体比较虚弱的那个人享受膝枕。”
“余知道。”昏暗中,她听见衣料摩擦时窣窣的声音,然后是金属物擦过皮革的声音,最后是一阵滋滋的、仿佛水滴在烧红的烙铁上的声音,“唔,神蚀还有反应……说明余体内的神血还没有失效吧?”
“阿伽大人?”
“你该称呼余为卢伽尔的,宰相。”
“这是不可能……”
还没说完,缇克曼努突然感觉嘴唇一热——她竭力睁开眼睛,然而脓水黏住了她的眼睑,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阿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口,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她能够感觉到脉络在缓慢跳动,以及他的血正沿着唇角流进嘴里。
这猩热的锈铁味让她胃部剧烈抽搐:“阿伽,你……”
“喝下去。”他说,“没喝过血吗?余的宰相——啊,看表情好像是没喝过,不过现在拒绝也晚了,就勉强当作很苦的药乖乖咽下去吧。”
“我……”
“喝下余的血,也许还有达成目的的可能——这种浅显的道理,你肯定也能明白吧?”阿伽说,“喝吧,如果一定要一个人走到最后,那还是你来比较好。”
闻言,缇克曼努的身体倏地僵住了,片刻过去,才颤抖着将口中的鲜血咽了下去:“抱歉……”她落下眼泪,涩苦的味道和血一起流进她的嘴里,“抱歉……”
“真傻。”阿伽低声笑了起来,“如果真觉得抱歉,明明只要对余喊一声卢伽尔就好了……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自出生以来,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不让任何人失望。”他呢喃道,“不能让子民感到失望,不能让支持着我的臣子感到失望,不能让母亲失望……杀死她后,我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可以不用再为别人而活了……结果直到死前,我还是在想……如果我没有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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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就太好了……”
“我没有失望……”她几乎泣不成声,“谢谢你……谢谢……”
“别哭了,这种时候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吻……什么的……”他的声音愈来愈轻,“其实我晚上有偷偷去看过你,可是……那张床太小,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如果抚养我长大的是你就好了……”
他不再说话了,皮肉下的脉搏也停止了,唯有死寂在甬道中弥漫……缇克曼努知道,有某种东西在这里停止了,又有某种东西在这里开始了。
她喘息着,等待生机再次在这具身体里复苏,等手脚逐渐恢复知觉后,她拨开他已经黏在额前的碎发,低头亲吻了他。
从对方冰冷耳朵嘴唇上,她尝到了血的味道,腐烂的味道,死亡的味道……还带着一点点硝烟的呛意,缇克曼努知道,那是正在从她嘴里滋生出的、复仇的味道。
“祝你有一个好梦……卢伽尔。”
缇克曼努告别了阿伽,继续向前走,她的身体没有被修复,只是机能开始重新运作,唤醒了生机的同时,疼痛也一并回到了这具身体。
这是一件好事,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受到痛苦……而且有那么多活着的人,以他们的性命为代价,才让她能继续感受到痛苦。
玛那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引导她走向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失去了意义——她终于见到了玛那之流的汇集之处,那个如同燃烧天体般的物体,哀悼之塔的三座地核之一。
盖亚切断了乌鲁克的地脉,亡灵无法再前往死亡的国度……除了这里,因为地核的强吸力是凌驾于神秘之上的自然规则,这里的玛那之流还连接着其他国家的地脉。
缇克曼努握紧了腰侧的神蚀。
“让神蚀跟着我一起去冥府。”她喃喃道,“如果你不让我带他走,那我就只好带你走了。”
玛那之流的光芒闪烁了一下,缇克曼努知道对方听到了她的话,也知道契约已经达成了。
于是她张开双臂,拥抱那个在半空中燃烧的人造太阳,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融化,像是被火舌舔舐后的红色蜡烛,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燃烧殆尽,唯余炙热的白光。
她逐渐感觉不到自己了,却在白光中看见了故人的脸,每一张脸都是她曾无比爱惜,最后却失去了的。
她很想念他们,当他们拥抱她时,她亲吻了每一个人的脸,然后与他们挥手告别,独自走入了黑暗中。
第55章
“你的灵魂怎么变成了这样?!”
缇克曼努看着埃列什基伽勒——这位上天赠予死亡的礼物,冥府的女主人,安努的长女——慌张地围着她打转,像是一只陡然发现妈妈不见了的小鸡(非常不敬的比喻,她为此由衷地感到抱歉),如果要论这世间最可怖的伟力能做到什么,大概就是让一个活了几千岁的女神变得像小女孩那样惊慌失措。
“你看起来很憔悴,艾蕾。”她细细端详对方的脸庞,“这几天睡得不好吗?”
“诶?我、我吗?”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苍白的脸颊霎时浮现出了玫瑰的颜色,这是一个不太习惯受到别人关怀的人会有的本能反应,“没事,只是最近来地府的亡灵一下子增多了,所以才比以前忙碌了一点……不过见到你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新的亡灵出现了,应该很快就能清闲下来。”
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顶:“辛苦了。”
“其、其实还好,往年有国家遭遇洪水的时候也差不多是——不对!”埃列什基伽揪着自己的头发,“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灵魂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都快成洒水壶了!”
“噗哈——”
“你居然还笑?!”埃列什基伽勒又开始无意识地围绕她转起了圈,像是在追逐一条看不到的尾巴,“笨蛋笨蛋笨蛋,你干脆气死我好啦!”
“冷静,艾蕾。”缇克曼努抬起手,看着那片白色薄膜从半透明的手臂中飘过,“不用为我担心,我大概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死亡时灵魂本就未修复完全,还是地核的玛那浓度过高导致了进一步的溶蚀,她的灵魂此刻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啃食过的奶酪,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缺口——尽管如此,那片白色薄膜依然以一种难以捉摸的运动轨迹在她的灵魂内部漂流,并没有因为那些缺口而有要飘出来的迹象。
“你既没有生带,也没有冥带,所以我没办法判断你灵魂的状况。”埃列什基伽勒说,“但是我能感觉到,过去将你禁锢在一具肉/体里的强制力已经消失了……或者说,不仅是强制力消失了,连曾经维系着你和这个世界的纽带也断了。”
“维系着我和这个世界的纽带?”缇克曼努顿了一下,“我以为纽带是指生带和冥带。”
埃列什基伽勒摇了摇头:“亡灵抵达地府,只不过是灵魂归途的先兆,只有当它们在地狱的磷火中化为灰烬,这段旅程才算真正开始。阿克夏记录中记载了过去与未来所有灵魂的名字,那些名字会引导着灵魂回到根源,就像河流最终会汇集于大海一样。”
“所以说,这个世界诞生的源头并没有我的名字……”她沉吟片刻,“换而言之,我并不是这个世界诞生的灵魂。”
“照理来说是这样,不过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埃列什基伽勒说,“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过去维系着你和这个世界的力量,t本质上和魔法中的契约很相似,你应该是从其他世界被召唤过来的。你以前不是也说过,人类的意志力还在形成的过程中吗?这应该是它初次尝试动用自己的力量,将一个灵魂固定在这个世界。”
任何生物最初的学习都来自于对其他事物的模仿:“现在这种力量被解除了。”
“没错,因为这种力量本质效仿了盖亚,盖亚自然能找到解除这种力量的方法——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次死亡之后你的灵魂应该会被遣返回原本的世界才对,可你现在又出现在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不自觉地卷起了自己的头发,“可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艾蕾。”缇克曼努按住她的肩膀,凝视她的双眼,“冷静下来,艾蕾。”
埃列什基伽勒怔了怔,缇克曼努能感觉得手掌下肩膀的起伏变得越来越平缓,仿佛刚才一直积聚在她体内的躁意忽地弥散了,女孩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羞赧的、又有点难过的表情。
“对不起……”她嚅嗫道,“我刚刚看起来很不成熟,对吧?”停了片刻,她又补充道,“一定是因为我最近太忙了,如果是以前,我会表现得更好……”
“艾蕾。”她看着她,“抱歉。”
“诶?”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为、为什么忽然道歉?”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哀悼之塔启动了,诸神的时代即将落下帷幕。”
说出这些的时候,缇克曼努心中滋生出了一股怅意,这并非是出于悔意——时至今日,她依然坚信那是一个正确且必然的选择——而她此刻的心情,更像是看到一朵被飞奔的马蹄践踏后渐渐萎谢的花朵,那是一种自高处往下俯视的悲悯,是强者的爱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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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后悔,可即使是这个我所憎恶的时代,也存在着一些美丽的、值得怀恋的部分……比如说你,艾蕾。”她轻声笑了起来,“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乌鲁克已毁,一片废墟之地是不会有守护神驻守的。”
“乌鲁克被毁了?”埃列什基伽勒喃喃道,“怪不得这几天有那么多乌鲁克的亡灵来到地府……乌鲁克战败了?还是发生了洪水?”
还未等缇克曼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抓狂起来:“是不是伊什塔尔干的?那个家伙……我明明让她发誓不会伤害你们的……”
“艾蕾……”
“知道了知道了——冷静!艾蕾,冷静下来!”埃列什基伽勒敷衍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我已经很冷静了,等那家伙滚到冥府来的时候,我还会冷静地揍她一顿。”
说罢,她右手握拳,做了一个“Nicepunch”的动作。
缇克曼努微笑地看着她:“其实我是想说谢谢。”
“干、干什么忽然用那种表情看着我,让人怪不好意思的……”埃列什基伽勒又不受控制地结巴起来,开始拨弄颈侧的一缕鬓发。
缇克曼努发现她确实有很多用于缓解压力的小动作,绝大部分都出自习惯,也许她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
“就算哀悼之塔启动了也没关系。”她一边掰着手指,一边絮絮叨叨道,“反正你以后也要待在冥府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可以挤在床上聊天,在冥府玩捉迷藏,每天一起清点亡灵的数量,检查鸟笼里的亡灵还在不在,如果你感觉无聊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参观深渊,不过那里很危险,所以你一定要紧紧地跟着我。对了,我还留了一支你上次送给我的星火棒。我们可以一起点燃它……”
“抱歉,艾蕾。”她不得不打断了对方,“我……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闻言,女孩倏地安静了下来,那个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笑容也在唇角冻结了。
“这样吗……”她明显有点失落,但还是佯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也是!你一直很忙,我知道的,去做你的事吧……我……我送你穿过七重门。”
“我不出七重门。”缇克曼努说,“但我确实需要你再跟我去一个地方。”
埃列什基伽勒没有问她要去哪儿,只是默默跟在她身侧——因为她这么要求了,她便这么做。
于是她们穿过了冥府坚硬而粗粝的岩土,穿过了在空气中闪烁的磷火(如同几千只注视着她们的眼睛),穿过了苍白幽灵的低声啜泣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潮湿菌类的气味,来到了一条蜿蜒的黑色长河河岸。
“无名河?”对方反应过来的速度比她料想得还要后知后觉,“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显得惴惴不安,脚下的岩土仿佛在这一时刻变得滚烫起来,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拔腿逃离这里——显然,埃列什基伽勒心里已经隐隐有所察觉,尽管在她面前,对方总表现得像是一个无措的小女孩,但数千年来她都统治着这个黑暗与死亡的国度,她拥有作为女王的智慧。
“艾蕾。”她柔声道,“等我出发后,你就沿着七重门往上走,到冥府的入口附近,如果你什么都没看到,就再等一会儿,我留了礼物给你。”
“我不需要礼物。”埃列什基伽勒紧紧揪住了她的小指——如果是吉尔伽美什或者阿伽,这时候他们会抓着她的手腕,或者钳住她的肩膀——但她是艾蕾,对于自己重要的人,她从不要求什么,只是小声请求,“不要靠近无名河,这样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做没有任何把握的事,艾蕾。”她安抚道,“相信我,我有渡河的办法。”
“不可能的,那么久以来,我见过太多抱着这样想法的人……可他们谁都没能从无名河离开……”她不停地摇着头,“留下来吧,缇克曼努,留在冥府,和我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她低头止不住地落泪时,缇克曼努伸手拥抱了她。
“艾蕾。”她说,“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客观地说,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彼此几面,我不知道过去有什么事会令你快乐或悲伤,不知道你独自一人如何熬过这漆黑而死寂的漫漫长夜,不知道你心中的期待曾经因为什么而熄灭,又因为什么而复燃……”
她感受到女孩冰凉的泪水滴落在锁骨上,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她的悲伤就像鲜花的香气一样在她鼻间浮动……缇克曼努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股气味,就像她不会忘记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废墟里一只焦黑的手、人们融化前嘴角的微笑,以及广场上那高亢嘹亮的呐喊一样。
“但我爱你,艾蕾,我全心全意、发自肺腑地爱着你。”她说,“我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行走在阳光和星光之下,希望你能为自己所成就之事而自豪,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希望悲伤永远不会光顾你,希望在最绝望的时刻,最死寂的地方,你的心依然能像宝石一样,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女孩轻声抽噎着,吃力地松开了她的手指,她喘息得那么剧烈,仿佛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女孩抬起头,露出湿润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她想朝她微笑,可最后失败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庞然力量攫住了一般,两道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过。
缇克曼努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见了,艾蕾。”
“我才不要说那两个字。”埃列什基伽勒胡乱擦干了眼泪,嘶哑地说道,“除非我们还会再见面。”
无名河的河水是世界上最轻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飘落到河面上也会沉入河底。如果深渊也有实体,无名河或许就是它投映在这片死寂之地的影子。
天平另一侧的砝码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数字……缇克曼努在心里默念,现在这个可怕的数字已经被填平了,这条世间最轻的河,埋葬着世间最沉重的东西。
她伫立片刻,朝着这漆黑的河流迈出了第一步。
“缇克曼努!”
她听见了埃列什基伽勒的惊呼——然而,当她的脚即将触碰到黑色的河水时,一双苍白的手从河底伸了出来,拖住了她的脚掌。
紧接着,无数苍白的手浮出水面,亡灵们的枯骨犹如被磷火点燃的薪柴,在黑暗中散发出凄冷的幽光。
白光不断向前蔓延,照亮了浑浊的河水,铺成了一条通往彼岸的白色河桥。
河底的亡灵们早就抛却了生前的过去,连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毫t无感触,然而某种本能促使着他们簇拥在一起,他们踩着别人的臂膀,或是用臂膀托起别人的身体,只为让这个即将渡河的人有一处落脚之地,尽管他们早就不记得活人的温暖,却还没有忘记曾让他们为之燃烧的东西。
她步履蹒跚地穿过无名河,如同穿过一条漫长的时空走廊:在地下甬道里逐渐融化的人们,一滴眼泪落在玛那之流上,刹那间蒸发成了水雾;古伽兰那的金蹄震撼了大地,从火焰中升腾而起的烟雾与天空中庞然的黑影融为一体;一场没有尽头的大雨,一个放着婴孩的木盆沿着水流从她身边飘过,瘦小的脸庞在雨水中肿胀发青;战争的硝烟之下,皮肤被血尿沤烂的士兵们在一顶又臭又脏的帐篷中无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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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几日几夜不曾熄灭,寒冬的凛风吹散了白色的骨灰,像是大雪一样落到人们的发间。
当她即将抵达另一侧河岸时,一只亡灵的手忽地抓住了她的脚。
缇克曼努停滞了片刻,她本以为那个亡灵是想把她拽入河底,但对方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她的脚踝,像是缓解了某种依恋似的,很快便放开了她。
上岸后,缇克曼努回过头,那只苍白的手上戴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金镯子,手镯上的镂空雕纹和陶瓷绘图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会让王室工匠都为之自豪的作品。
再见了……她在心里默默与故人告别。
亡灵们重新沉回河底,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无名河中游荡、徘徊。
无名河恢复了往日的黑暗与死寂——当一出故事即将落幕的时候,舞台上总是那么冰冷,散发出寂寞的味道。
但在此刻,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有些故事的结局总是来得很晚,但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永远不会显得太迟。
第56章
今日的天国似乎格外安静。
如果放在往日,恩利尔或多或少还会有些不习惯,现在却觉得这种安静的氛围对他而言简直好极了。
自从尼普尔的主城被洪水冲垮后,他就没有一日感到顺心,尼努尔塔被安努之女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派不上用场,靠着摧毁库拉巴,他才勉强把安努从王座上拽下来——换而言之,在尼普尔被毁后,也会有其他神明觊觎他的位置。
会是谁呢?乌图?辛?又或是埃阿?
不错,埃阿——他是最有嫌疑的,自从埃阿取代了他的情人宁胡尔萨格的地位后,三大主神的势力就彻底被割裂了,不存在任何姻亲关系,然而埃利都和乌鲁克的关系非常亲近,不仅有密切的贸易往来,就连埃阿的主神之位都是那个女人一手扶持的……
想到这里,恩利尔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鸟笼,嘴角不禁浮现出了微笑。
笼子里关着一只灰白的幽影,如同蜡烛照在墙上的微光,春风甫一吹过,便摇曳不定——显然,被剥离了神格的神明和被那些扒光了衣服的妓/女也没什么区别,哪怕他曾经坐在众神之主的位置上。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忽地响起,由远及近,发出“嗒…嗒…”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打了蹄铁的马蹄踩在了地板上。
恩利尔甫一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不焚之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认知令他喉咙紧缩——紧接着他才注意到对方千疮百孔的灵魂,看起来比她曾侍奉的神明还要凄惨,这种预期的落差感,竟然奇妙地给了他一丝慰藉,消融了他嘴角冻结的微笑。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见到彼此。”他说,“不过,如果你要找的是乌鲁克的守护神,那么他现在就在那里……”恩利尔的目光落到一旁的鸟笼上,看到那幽影虚弱地闪烁着,他意味深长道,“希望你没有认错自己的神,不焚之女。”
不焚之女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恐慌或悔恨——也是,如果她真如此不堪一击,倒也不值得他如此重视了。
“恩利尔。”她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他的名讳。
“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安努没有那个胆量。”她说,“他只是不表态,也不阻止。”
“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扶持了一个懦夫坐上了至高的宝座。”他冷哼一声,“当一个人坐在不属于他的位置上,迟早会导致这种结果。”
他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点批评的意味,如同对待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并非是说对方真的值得,不焚之女终究只是一个人类,恩利尔认为这也是一种施展慈悲的方式,他与安努不同,不会被动地等待着机会降临。
“安努明知道伊什塔尔迷惑了我的儿子尼努尔塔,而尼努尔塔必然会来向我请求帮助,却假装一无所知,想要借我之手对你们略施惩戒,又不需要和天之楔撕破脸皮,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我恢复了操控古伽兰那的权能。”说到这里,他不免略带嘲弄,“坐在这个位置上久了,他似乎忘了自己过去是如何谦卑地跪在我的面前,聆听我的神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