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皇姐你……”怎么会不认识。
元澄咽下后面的话,是他糊涂了,皇姐避居三年,谢大人又不在京中,二人不认识才是正常的。
谢大人再风光,可皇姐压根不记得他。
“姓谢名洵。”
元妤仪轻嗯一声,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思忖片刻,脑海中倏然闪过今日的场景。
他们才刚有过一面之缘,记忆还新鲜,是以少女点头道:“原来是他啊。”
元澄好奇询问,得知前因后果,脸上是按耐不住的激动,“那朕得挑个好职务,以示对谢大人的赏识。”
元妤仪含笑看了少年一眼,笑道:“我看他倒不像沽名钓誉之辈,但他既是陆家子孙,陛下也可以问问陆老祭酒的意思。”
姐弟二人又说了两句,元妤仪便回了瑶华宫。
殿中烧上了暖烘烘的地龙,宫外红梅开得正盛,少女推开半面窗子,慵懒地给瓶内红梅剪枝。
只是想到今日街上的事,她有些走神,手上的动作也微微怔愣。
被人当街刺杀时,朱雀街上人仰马翻,一团狼藉乱状。
沈清护在马车边,和两个刺客缠斗。
却被一个伪装成寻常百姓的刺客钻了空子,持剑从隔壁茶楼跃下,长剑插入车顶三寸,迎着公主头顶刺来。
正在元妤仪下意识想要躲避时,车顶又响起重物滚落的声音,连带着那把长剑都落在地上。
那刺客没死透,赤手空拳跃上马车,直奔着还坐在马车里的靖阳公主而来。
他想挟持她做人质。
然而有一人的动作比刺客更快,青年横空射出一柄短匕,须臾间挡住刺客去路,又在他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元妤仪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斗声,双膝以下的小腿冰凉发麻,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僵硬。
透过晃动的车帘,她看到一个青年也落在车辕上,右手扼住方才想要刺杀的死士脖颈。
元妤仪看不清他的容貌。
可几步外,她却清晰地看到青年端正的身姿,宽肩劲腰,被玄色绸裤包裹的长腿立在车辕上,潇潇风姿格外耀眼。
青年神情冷漠,将断了气的刺客扔下车,又拔出插在车壁上的短匕,朗声道:“兖州知县谢洵在此,何人造次!”
只是个七品地方官,他却格外有底气。
他的身影隔着朦胧纱幔,在元妤仪面前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仿佛是一道墙壁,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外面是杀红眼的刺客和公主府侍卫,青年却岿然不动,只持剑站在马车边。
片刻后,刺客显露颓势。
谢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车厢内似乎还有人,他原想直接掀帘看看,但秉着不能失礼的念头,还是敲了敲车厢。
“阁下可还好?”
嗓音清润,宛如青玉。
元妤仪循声回望,瞥见他搭在车厢上曲起的手,修长的指骨上还伸着淡青色血管,像裂开细小纹路的和田玉。
“阁下?”外面的青年又出声问了一句。
元妤仪回神,温和笑道:“多谢大人,我无事。”
她的话音刚落,谢洵原本与她咫尺相隔的手腕瞬间收回,声音也不如方才底气足。
怔愣许久,他才轻咳两声,答道:“举手之劳,不必谢。”
也没人说这马车内坐的竟是个女子啊。
谢洵在兖州待了三年,见惯了那群官员出行的豪奢花哨,下意识将这翠盖马车内的主人也当成了一个上年纪的官员。
岂料回答他的是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刚回京的谢大人难免有些意外。
不过很快,京兆尹护卫军赶到现场,有序疏散百姓,平定当下乱状。
如今负责京畿治安的人正是谢家旁支的公子,弃文从武的谢霄。
谢洵见到熟人,神态自若地唤道:“堂兄。”
然而对面那位披甲执锐的京兆尹却仿佛没听到,只是瞥了这位堂弟一眼,脚步匆匆地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谢霄毕恭毕敬道:“臣京兆尹谢霄,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震惊,转头看着那辆马车,眼睛凝望着那道垂下的纱幔。
堂兄尊称里面的人是殿下,可晟朝只有三位公主,琼宜、舜城,以及尚未婚嫁的靖阳公主。
会是他猜的那个人吗?
元妤仪并未下车,更谈不上责怪京兆尹护卫不当,这天下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两只手恐怕都说不全。
从三年前,她就坦然接受了人生中会出现的各种意外,罔论今日一次躲不过的刺杀。
少女的嗓音有些惫懒,但没有责怪之意,“谁都不能预见今日之事,京兆尹不必为此自责。”
谢霄神情复杂,沉声应是。
眼前的公主是牝鸡司晨、野心勃勃的人,本应恶毒刻薄,可显然她与传闻有出入。
君臣之间的表面寒暄很干涩,元妤仪也没有在大街上继续话题的想法,只是令等在外面的沈清驱车入宫。
车轮缓缓轧过青砖路面,微风拂过,卷起一角朦胧的纱幔。
到谢洵两步之外时,马车又停顿片刻。
“今日多谢你相助。”
元妤仪缓缓抬头,只看到不远处青年象牙白绣云纹的衣袍,腰间系着一枚双环玉佩,往下一双玄色皂靴。
他立在原地,脚步丝毫未动,只朝前一拱手,低声道:“殿下过誉。”
他们只说了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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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面谢霄会跟这位堂弟说什么,元妤仪便不得而知了。
一阵风迎面扑来,还带着凛冽的寒意,唤醒她的神思,目光重新落在玉瓶内的红梅上,微微闪烁。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估计是在感慨谢洵运道不好,刚回京偏又遇上她这个妖女了吧?
但转念又想起另一件事,正是此次回京亟待解决的问题,元妤仪的手指落在被剪下来的多余花枝上。
今日谢洵既救她一命,便算自己承他一桩恩情,面对恩人,她总不能再算计他。
—
马车又重新向前行驶,车轮滚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洵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来得及瞥见少女小半张尖尖的下巴和略白的唇。
直到谢霄出声唤他时,他依旧有些神思不属,转头抿唇道:“堂兄,方才的殿下是谁?”
谢霄还一脸不悦地想问他,怎么会和恶名昭彰的靖阳公主有牵扯,就被这堂弟匆忙反问。
瞥了一眼已经走远的马车,谢霄才道:“是刚从承恩寺守孝回来的靖阳公主。”
“守孝?”谢洵的表情愈发凝重。
一旁的表兄听到他骤然低沉的语调,下意识接话道:“是啊,这一走就走了三年。”
“哦对,你当时刚到兖州,自己尚且忙得焦头烂额,不知晓京中局势也是意料之中。”谢霄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
谢洵薄唇绷得笔直,眉眼间罩上一层寒冰,兴致不高,没等他再详细问,身边堂兄已经开口。
“但是衡璋,你怎么偏偏碰上她呢?”谢霄压低声音,劝诫的神情十分郑重。
谢洵:“她怎么了?”
谢霄离他更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耳语解释,“三年前先帝薨逝,宫变当夜她亲自下令斩杀忠诚的心腹,更意图囚禁少帝,自己夺权。”
“不可能。”谢洵眉宇间的寒意更重。
“怎么不可能?”谢霄皱眉,“此事乃宫闱秘辛,朝中几位重臣和世家都知晓内情,怎会有假。”
“更何况,”他瞥了一眼身边刚回京的青年,“少帝登基那日,她可是持剑入殿,立侍左右,那架势恨不得把文武百官全杀了……”
谢霄絮絮叨叨说着当年的事,这些事经三年时光过去并未冲淡,反而传得愈发有鼻子有眼。
身处流言中心的靖阳公主也就越传越邪门,心狠手辣,最毒不过妇人心都被扣在她头上。
谢洵并未把堂兄略带贬义的话记在心里。
他只是在想,青城山僻静难行,承恩寺作为皇家寺庙,来往香客不多。
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去到几乎荒芜的山寺避居三年,肯定很苦。
谢霄说得口干舌燥,转头一看本应耐心听讲的堂弟却早已神游天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反正我们谢家不掺和朝堂争端,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狡诈女子,你今日既救下她便罢了,于仕途总不会有坏处,日后离她远点就好,你可得记住。”
在谢霄眼里,自己这个堂弟得谢、陆两家宠爱,是百年大族蕴养出来的将相之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绝不能跟大逆不道的靖阳公主扯上半点关系。
谢洵闻言只掀起眼皮瞥向严肃的堂兄,“她不是那种人。”
她才不是心狠手辣的狡诈女子。
谢霄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噎住,但转念一想,跟不知内情的堂弟不必置气,只摆手道:“她是不是与你无关,你知道该怎么做。”
堂弟最好的选择应当是与门当户对的贵女成亲,两家知根知底,双方互有助益,才是最顺利的路。
谢洵如今代表的可不只是他自己。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江相和另外几个老臣针锋相对,作为刚回京、却又在兖州斩了江节度使的年轻臣子,谢洵于理不该再惹江丞相。
但谢洵却对堂兄提醒的话毫无反应。
于是谢霄又神情凝重地对他强调,“总之,陈郡谢氏没有尚主之心,你也别着公主的道,你以为她赶在年底下山是为什么?”
谢洵未答,他走了那么久,也确实不清楚,只是垂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蜷起,手背上显出道道青筋。
谢霄刻意压低声音,语调笃定,“江相曾言,靖阳公主已至婚嫁年纪,而他膝下长子恰巧尚未定亲。”
皇族和权臣两派斗法,世家看得清楚,理所当然地不愿入局。
谢洵沉默良久,最后只凝望着男子道:“堂兄,我娘早就递信要和离,如今她终于回了陆家,我也不再是陈郡谢氏的人了。”
所以谢氏族内的想法,与他无关。
倘若要冷眼旁观元妤仪的痛苦,那他也不愿意被囚在这样名为“家族”的牢笼里。
“衡璋,你这是什么意思?”谢霄一脸讶然,“你可是下一任家主!”
谢洵神情淡漠,显然对此没什么兴趣,“族中子弟多有适合这个位置的英才,我不想,也不愿。”
谢霄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眼睛瞪直,“你在说什么疯话!”
谢家族内长辈何尝不知现任家主和夫人和离之事,只不过挽回无望,也就随她去了,只是下任家主,他们依旧默认是谢洵。
而且于情于理,陆老祭酒和陆夫人也不会阻止谢洵掌管谢家,所以陈郡谢氏并未将和离一事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父母和离,如今竟成了谢洵叛离家族的由头。
谢霄见这个堂弟神情漠然,恨铁不成钢地劝道:“你自幼被当少家主教养,寄予厚望,两家长辈再不和都与你无关,偌大世家是你在朝的后盾,怎能说弃就弃?”
谢洵不为所动,掀起眼帘看他,“堂兄,我从未想过要仰仗家族入仕。”
他求的一直是真才实学,清明政绩,不是在外响当当的名头,内里却一堆败絮。
谢霄微怔,连叹两口气,气得走出两步,又甩袖回来,眼底带着一分深意。
“我知你心气傲,今日只问一件事,你若看在咱们自幼堂兄弟的情谊上,便告诉我一句实话。”
“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脱离谢家?”
他脸上神情焦躁难安,带着不解,在他看来家族于堂弟只有益,并无害。
他行走于朝内外,世家第一公子的身份何其风光,家族为他在京城铺路,他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谢洵眸如点墨,一如既往的沉静从容,“我不愿受家族所累,规矩束缚。”
谢霄闻言沉默片刻。
最后他妥协地点点头,皱眉低声道:“反正不是因为儿女情长就好,我还担心是你想要尚主,恼怒家中长辈阻拦……”
谢霄这个念头刚冒出的时候,便心惊胆战,惊出一身冷汗。
还好他猜错了,堂弟今日救公主一次便动了其他心思,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衡璋自幼心思缜密,为一个女子这样冲动,偏偏择险处而行,也不是他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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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京兆尹焦灼的心刚落地,谢洵又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同他道。
“堂兄,我确实想尚主。”
“你疯了?!”谢霄左眼皮直跳,伸手摁在青年肩头,眼里几乎要冒火星子。
“你身上招什么脏东西了?别人避之不及的人,你倒好,上赶着往前凑,家主才把你斩节度使的案子压下来,你还去惹丞相晦气!谢衡璋,你嫌自己命长,惹的祸事不够多是不是!”
谢霄怒极,噼里啪啦一顿骂,歇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开口。
“别以为回陆家就好了,江相这几年和陛下愈发不和,公主的婚事就是导火索,端看谁先让步,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平日在谢家,谢霄作为兄长,极少对谢洵说重话,今日却被他气得狠了,脸上是压不住的戾气。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靖阳公主结亲,就是锣对锣、鼓对鼓地跟江丞相作对,谢霄不懂平日运筹帷幄的堂弟怎么会如此荒唐。
谢洵思忖片刻,看着面前气昏头的堂兄,也放轻声音,找了个听起来合适的理由劝他。
“堂兄何必如此顾忌江相?侄儿为祸一方,狡猾奸诈,捞的油水够百户人家十年吃食,何况是本家叔父。”
谢霄狐疑地盯着他。
谢洵神情淡淡,“江相这些年在朝中一手遮天,结党营私,如今陛下励精图治,堂兄不妨猜猜这条百足之虫还能撑几时?”
谢霄眉头紧皱,“那又如何?”
“江相愈发过分,陛下又要亲政,我完全可以赌另一条路,譬如依据上意,尚主后再扳倒……”
谢霄没耐心地挥手打断他。
“停停停!”
“冠冕堂皇地说了半天,你还没死了那条尚主的心?大好的前程,怎么只见人一面就想着去当闺阁女子的入幕之宾?!”
谢洵情绪倒没什么波澜,这提议在他看来相当合理,故坦然道:“堂兄,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
青年眉宇间是清冽正气,颀长身影靠着身后的高墙,别有一股端正笔直的风姿。
谢霄看他的眼神愈发痛惜,气得甩袖便走,但又忍不住折返,责备道:“出门一趟,本以为你长进许多,没想到你疯癫了!”
谢京兆尹急匆匆地来,气冲冲地走,脸上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恼意。
他觉得自己起码,或者至少应该提前跟族中长辈们委婉地透露些内情。
譬如他们倾尽家族之力养出来的少家主,刚回京就中了靖阳公主的美人计。
而且少家主被这一碗迷魂汤灌下去,顷刻见效,中毒颇深,已经救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if线大概是一个久别重逢、暗恋成真的故事^v^
第86章if线暗恋成真(二)
◎她站在他的挚友身侧◎
时至腊月,瑞雪纷飞。
因逢瑞雪丰年,又是新帝生辰,故于章和殿设宴,收到邀帖的皆是晟朝权贵之家和朝中重臣。
然而更令众人意料之外的是,今年的宫宴上,一向自诩尘世之外的崔家也接帖入席。
博陵崔氏虽为开国四大世家之一,可历代家主皆是淡泊名利,比起纵横朝堂,他们更推崇开坛讲学,桃李满天下。
所以在朝中的势力远不及王谢两家,早些年还有几位崔氏大儒留在朝中,可时间长了,大儒年长逝世,虽在民间声望不错,却难免显露颓势。
元妤仪站在煦照台上,看着从琼正门鱼贯而入的大臣宾客,捧着手炉呵了口气。
她没站多久,便有侍女走过来。
绀云低声道:“殿下,崔公子那边要派人去接吗?”
“不必,他认识路。”元妤仪说出的话伴着一股朦胧的白雾。
绀云蹙眉思忖片刻,“他应该不会以为我们怠慢崔家了吧?”
不怪她这样想,崔家远离朝堂、不问世事多年,归根结底无非两个字——
清傲。
既清高又孤傲,氏族皆是如此,崔家尤甚。
但今年不一定了。
从下任家主崔峭答应见靖阳公主的那一刻,便注定崔家要换条路走了。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她将手炉往怀里揣紧几分,“不会,不派人过去迎接才是真的尊重他,崔峭最厌恶那些打量的目光。”
所以她们得把他当成一个完整的人。
而且,崔峭是个聪明人,他只会有所求,达成自己的目的,不会计较这些。
绀云立即会意,想到那位崔公子的情况,也不由得捏紧了心。
她还是为殿下委屈。
忍不住开口,“殿下明知道谢家长公子也回京了,那位有官职在身,年前又和江丞相有龃龉,分明是更好的人选。”
绀云憋着一口气,脸上满是不乐意,“哪像崔……”
元妤仪打断她的埋怨,“好了。”
少女不笑时,眼角眉梢便显得冷淡矜贵,“哪有人迫不及待地利用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岂不是忘恩负义了。”
她眼睑低垂,只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
但其实元妤仪亦有别的考虑。
他救过她,自己也确实对这位谢公子很感激,但仅凭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她大义凛然地放弃。
更重要的正是绀云提过的“谢公子和江相不和”,元澄已经跟她讲过兖州案的始末,更说了谢洵亲自监斩江节度使的事情。
他心中有名为“公正”的一杆秤。
而这件看起来捅了大篓子的祸事,也在谢、陆两家的竭力周旋下,最终不了了之。
元妤仪也明白,江相不会就此罢手,也会记恨谢洵,但有站在他背后的两大家族,他便只能收手,咽下这个哑巴亏。
谢、陆与江不和已是定局,如今的谢洵在元妤仪看来,已经是朝堂这盘棋局中,固定的活棋。
而她,还想要一枚暗棋。
于是拉拢崔家便成了更好的选择。
元妤仪的目光忽然微微闪烁,她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玄色白缨,篆刻着“崔”字。
琼正门后,禁通车马;
但崔家可行,也是她今日为崔峭特地求来的例外,算她的一桩诚意。
“去章和殿。”
元妤仪抱紧手炉,轻声开口,然而刚要转身,余光瞥见另一个眼熟的人影。
那人步行入宫,绛红官袍,元妤仪居高临下地望着,目光准确地落在他腰间那块双环玉佩上。
青年气质矜贵,在一众官员里格外明显,出类拔萃,他显然也看见了崔家的马车,停下脚步和马车里的崔峭攀谈几句,神情从容。
上次匆匆一瞥,元妤仪这次才算看清他的脸。
剑眉微挑,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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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窄,是一双清冷孤傲的瑞凤眼,高鼻薄唇,脸颊轮廓虽瘦削,却不显刻薄。
丰神俊朗,如圭如璋。
元妤仪不自觉弯了眉眼,他倒无愧这世家第一公子的名号。
但这人的脸长得如何合她眼缘,也终究是个只能看,不能动的活棋。
遂她还是收回目光,缓步走下煦照台。
宫道上,谢洵有些意外地看着马车内的人,“渡闻,许久未见。”
他望了一眼空旷宽大的车厢,又道:“怎么只有你一人赴宴,伯父呢?”
马车内的青年与他年纪相仿,看了一眼谢洵身上的官袍,目光微微失神,温声答道:“京城皆知家父性情,他不会来的。”
博陵崔氏推崇淡泊,现任家主更是将“清傲”二字贯彻到了骨子里,最厌恶这些觥筹交错的场合,哪怕对方是当今天子亦不例外。
谢洵闻言,微一颔首,又道:“听闻静茶阁新进一批上好的老君眉,不知崔兄是否愿意宴后赏光一叙?”
崔峭道:“求之不得,只是我今日有事,不大方便,改日再叙吧。”
“自然可以。”谢洵点头,又先一步离开,走时眼底的期待若隐若现。
崔峭搭在膝盖上的手略颤。
他和谢洵曾有六载同窗之谊,志趣相投,也曾相约入仕,辅佐明君,打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只是,现在真正能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人只有谢洵自己了,自从出了那件事,博陵崔氏的长公子便被摒弃在官场之外,再无任何翻身希望了。
崔峭心底有时也会怨。
怨性情淡泊的父亲,怨只求名声而丝毫不考虑家族情况的族中长辈,也怨自己,这个毫无能力,只能躲起来、无条件服从家族打算的容器。
他清楚地明白崔家的问题在哪里,可所有人因他自身的情况并不认同,崔峭的路,步步为难。
但今日冒险入宫,崔峭不悔。
毕竟他想改变的命运,只有那人才能给。
至于博陵崔氏,百年之后,他们会理解他的所有做法,只有他,才不会让崔家陷入没有任何资金周转的空壳子。
谢洵本就步子快,又有想见到的人,早早便到了章和殿。
宣宁侯眼巴巴地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只差上前喊人,却不料青年仿佛没看见他,含笑坐到陆老祭酒身侧。
“外祖父。”
陆老祭酒抚了把自己的白胡子,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这个身着绛红官袍的外孙,笑道:“好孩子,还真有点为官的模样了。”
谢洵垂眸应是。
宴会马上就要开始,江相却止不住地夸夸其谈,看着那道与为祸兖州百姓的节度使相仿的身影,谢洵心头闪过一丝不屑。
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方才在宫道上还打过招呼的崔峭却久久未到。
谢洵的思绪不自觉放空,下意识想到那些细微之处的异常,崔峭平生最喜名茶,瑞雪时节后的老君眉有价无市,难得一两。
静茶阁上新,他怎会缺席?
更何况崔家本就不喜这些场合,家中祖训更是严苛刚正,一向唾弃追求权势的做法和行为,崔峭今日接下拜帖入宫,处处透着古怪。
谢洵考虑到自己离京三年,或许是错过了一些事,正想询问身旁的外祖父时,身着玄色龙袍的少年皇帝便大步流星地坐上主位。
待景和帝入座后,外面又传来内侍的传唤声,“靖阳公主到!”
谢洵的目光一亮,循声回望。
少女相较十年前的模样长开许多,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变成一张精致的鹅蛋脸,黛眉凤目,明艳华贵。
然而众人的视线除了关注这个野心勃勃的靖阳公主,还有其他饱含深意的目光,落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身上。
崔峭刚及冠的年纪,皮肤是常年待在府中的冷白色,青玉冠束起乌发,一丝不苟。
青年相貌清隽,目光温和,身上带着崔家子弟独有的文雅书卷气。
只是这位崔公子随族中长辈去偏远乡县讲学时,路遇山匪,被劫持做人质威胁崔家。
但博陵崔氏虽徒有声望,却阖族清俭,凑不出赎金,家主更孤傲,不屑屈膝寻旁人借钱,选择报官,山匪恼怒,要杀人质泄愤。
年仅十二岁的崔峭只能拼命自救,迷晕看守自己的歹徒后,逃出山寨,却不慎跌落山崖,最后勉强留下一条命。
本并称上京双杰,难分伯仲的崔、谢两位世家公子,百姓自此默契地忽略了不良于行的崔峭。
就算今日听闻崔家会赴宴,众人也只当是崔家家主转性来此,却没想到竟是少在人前现身的崔峭。
当年在民间素有贤名,曾随父开坛讲学的崔家嫡长子,由那位恶名昭彰的靖阳公主,亲自推着轮椅入殿。
谢洵方才还疑惑的问题在此刻迎刃而解,他已经明白崔峭为何会来,元妤仪又为何姗姗来迟了。
看着满心欢喜等待许久的少女,含笑为自己的挚友推着轮椅,一派和谐模样。
青年本就清冷的眉眼间覆着一层寒意,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茶杯,手背上浅青色青筋道道凸起。
不该,不该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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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if线暗恋成真(三)
◎“臣求娶靖阳公主。”◎
靖阳公主和崔氏长公子同入殿内,比谢洵神色变化更明显的,正是对面的江丞相。
他精明的眉眼间覆上一层阴郁,倚仗自己帝师的身份道:“公主身为未婚女郎,此举实在不妥。”
江相指的是元妤仪亲自推崔峭入殿。
他们二人就那么在这样的场合上露脸了,一个是早就看他不顺眼的皇族公主,另一个是早年双杰之一的世家公子,江相敏锐地觉察出一分微妙。
元妤仪面无波澜,只是上座的景和帝闻言不大乐意,没遮住眼底对江相的不悦。
少女依旧是明艳的脸庞,云鬓乌发,红裙素手,正要出言反驳时,却有两道声音先她响起。
“内情并非如此。”
“江相慎言。”
元妤仪一怔,知道前一句是身前青年说的,遂和他下意识看向另一侧站起来的男子。
绛红官袍,丰神俊朗,正是谢洵。
全场官员的目光都落在这位谢大人身上,偏他眼中静如寒潭,不为所动。
宣宁侯一个劲儿地给陆老祭酒使眼色,想让他劝住这个外孙,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江相拱火了。
可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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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祭酒恍然未觉,毫无反应。
谢洵先侧身朝主座上的景和帝行了一礼,触到他激动的神情,才朝对面的少女和挚友走去,清冷嗓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久闻江相膝下大公子同样未婚,却风流倜傥,在京中几家花楼处处留情,论起来真该约束的难道不是令郎么?”
江相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由自主捏紧了衣袖。
自己为了公主的婚事,这段时日直接禁了儿子的足,谢洵说的分明是之前的事。
诸官直白的视线已经射向这位贤相。
江相正要反驳,却又被人抢先一步。
崔峭嗓音温和,虽坐在轮椅上,可如今单薄眼皮微微挑起,气势未减。
“丞相许是误会了,公主心地良善,见我双腿不良于行,来搭把手,并非你想的那般情况。”
至于江相方才的话,和刻意引导的情形?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元妤仪眼见江相竭力压着眉眼怒意,目光落在站在自己侧前方的年轻郎君。
无愧是昔日的上京双杰,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江相前后的话都严严实实堵住。
就在众人窃窃私语时,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却轻咳两声,似是不敢相信方才的话,皱眉扬声道:“江爱卿,方才谢爱卿所言是否属实?”
在场的谁不知道江家大公子是个浪荡泼皮,流连烟花柳巷,之前甚至闹出了为妓子赎身,婚前养外室的丑闻。
江丞相不敢摇头,却也不想承认这孽子的所作所为。
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给这扶不上墙的孽子寻后路,他却让这个爹收拾烂摊子,心中的火早燃到了眼眶里。
他思忖着话,正要回答,抬头却见少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连余光都不给他。
“行了,大好的日子闹出这样的事来,真是败兴,丞相也须得好好管教令郎了,这像什么话。”
江相察言观色,解释辩驳的话堵在嘴里,讷讷应是。
那边谢洵却挪了脚步,对元妤仪低声道:“殿下,我带崔兄入座。”
他低声说话时,音调像一支翎羽,褪去表面的冷意,轻轻挠在她耳畔。
元妤仪中断自己跑偏的思绪,还是抿唇唤了一句,“崔公子?”
崔峭心细,早察觉到她的分神,点了点头。
可谢洵眼底却闪过一丝郁色。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但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接过轮椅,推着崔峭坐在自己身旁。
这件小插曲匆匆而过,歌舞照旧,殿内觥筹交错,也无人注意到后方谢洵和崔峭的交谈。
“渡闻,你和殿下之间……”
他蹙眉,咽下“过于亲密”四个字,只是抬眸望着身旁气质温雅的青年。
崔峭的手摩挲着膝盖上搭着的羊毛毯,避开他的目光,只是伸手拿过桌上的清茶。
“如你所见。”
他的话很简短,但和谢洵对话,有些事情不必解释过多,作为昔日同窗挚友,崔峭自信他们之间有这个默契。
谢洵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在通明的烛火下略显苍白,他垂首,声音也更低。
“你对殿下有情?”
崔峭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侧头看他,但又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沉声否认道:“我只在十年前的宫宴上远远见过她一次,何谈情意。”
就算有情,也不是对她。
崔峭垂眸,脑海里闪过梳着垂髫髻的清丽姑娘的身影,修长中指微微使力,不动声色地捏紧大腿软肉。
双腿却依旧毫无反应。
他拿什么谈情?一双残腿,真是滑稽。
谢洵刚才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些许,他的情绪看上去一切正常,“我记得八年前,你身边定下来一个丫鬟,叫映墨。”
崔峭眸光微沉,下意识动了动身子。
他初得知自己双腿已残时,万念俱灰,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偏偏偌大家族,无一人能劝解他的痛苦,屡屡濒临绝望。
崔家上下都说他英勇,孤身潜逃,无愧家族教养,日后家里也会供养他,继任家主依旧是他;
可只有崔峭自己知道,他有多排斥“孝子贤孙”这个英雄名头。
他的仕途,他的人生,皆葬送在十二岁。
直到那日,崔峭独自在后院温书,听到一旁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没喊仆从,只是静静等着。
很快,那个早已废弃的狗洞里露出一个小姑娘的头,她不合身的衣服已经勾破许多处,浑身脏兮兮的,乌黑头发散乱。
总之,很狼狈。
是崔峭从未见过的狼狈。
小丫头眼珠子乌溜溜的,看见他身后的轮椅,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里蕴了一汪泪。
那段时间的崔峭脾气不好,对旁人的打量更是敏感,但对一个小丫头,他还是竭力克制着嘲讽。
“瘸的是我,你哭什么?”
他还没找她算私闯民宅这笔账。
小丫头抽抽搭搭地说:“想到我娘了,我娘的腿也不能走路……”
“那你去找你娘,不然我现在就可以报官捉你下狱,你信么?”少年不耐烦地威胁。
“可是哥哥,我娘死了,我也没饭吃,已经饿了好久了……”她显然把重点放在了前半句上,哭得不能自已。
崔峭闻言微怔,他只是将手中书册阖上。
这些日子的不悦与灭顶的怨恨,甚至想要自杀的强烈欲望在此刻缓缓消散。
同是不良于行,有人想活着,却活不成,而他是侥幸活下来的那个人,还活得不错。
卑怯求死,非君子所为。
只不过转念之间,他的话已然说出口,“别哭了,我带你去找管家登身契,你以后就留在府里吧。”
小丫头破涕为笑,许是在市井中活了几日,极为上道地替他推轮椅。
“你有名字吗?”
“他们都叫我二妞。”
崔峭眉心一跳,“不雅,改映墨吧。”
……
谢洵的话打断他放空的思绪,“那丫鬟还留在你身边侍候么?”
崔峭又饮了一口茶,才垂眸道:“在。”
“渡闻,你明知自己心中人是谁。”谢洵的话音不高,恰好被掩盖在喧闹的歌舞声中。
崔峭并不意外身旁青年能说中他心思,他腿残之后,昔日许多好友都断了来往,唯有谢衡璋只要得闲便来崔府。
这世上本就没有能包住火的纸。
“一则,与公主无男女之情;二则,你早有心上人,崔渡闻,你和她私下说了什么。”
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谢洵眼线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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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眸看人时总带着股寒冰似的冷意和审视。
他鲜少失态,更罔论在好友面前。
崔峭喉结微动,转头对上他略带敌意的眼神,轻笑一声,“衡璋,你僭越了。”
靖阳公主是君,崔峭是臣,私下打听君臣之间的交易,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这也不是谢洵的风格。
然而青年闻言神情如常,只是嗓音微哑,凝望他道:“自古成婚乃大事,我只是不愿见你同时辜负两个人。”
“两个?”崔峭似乎意识到他今日为何不对劲了,他只是平静地补充,“公主已经见过映墨。”
谢洵眼底愕然,微微怔愣。
既然已经追根究底,便证明元妤仪已经知晓崔峭有个心上人,但她并不介意。
甚至可能以此交换,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崔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手指沾茶在条案上写下一个模糊的“江”字,低声道:“公主只是需要一枚棋。”
谢洵脑中的弦瞬间拨通,崔峭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让他躁动的心彻底平静下来。
只要有所求,那就好说了。
“渡闻。”他干涩地唤了一声,完美掩饰所有心绪,“我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两全其美。”
崔峭微微低头,“愿闻其详。”
谢洵的眼睫略低垂,“崔家近几年愈发势弱,恐怕内里情况也不大好,不然以你的性情,不会应下公主的邀请,更何况还有映墨。”
他的声音清浅,茶盏中的清茶微晃。
“若她只是求枚棋子,或许我……”
谢洵的音调更低,“或许我可以替你。”
他还想再多说两句理由支撑自己的话,譬如“为了让崔兄和映墨终成眷属”,又譬如“崔兄本就不愿,身为挚友,理当分担”之类。
可话到嘴边,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样遮掩的理由显得如此单薄。
崔峭凝视他许久,一声轻笑散在殿中笙箫乐声里。
“衡璋,你也会有藏不住心思的时候吗?”
谢洵下意识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又避开崔峭的目光,转而接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他一言未发。
崔峭道:“你我一同启蒙,两家交好,你自幼心思从不外露,可今日却失态良多,难道真的是为了我吗?非也。”
他在桌上比划了一个“元”字,眉目温雅从容,含笑道:“你喜欢她。”
半晌,谢洵才点头道:“是。”
崔峭轻笑,“哪怕她恶名昭彰,怀有谋权篡位的野心,遭世人唾弃;哪怕她风流跋扈,无法专情于一人;哪怕你表露真心后,得到的却是她不屑的利用,更要与手眼通天的江丞相为敌。”
“你也愿意吗?”
谢洵抬眸望着这位挚友,看到他眼里的些微不解,目光不避不闪,“我的选择,从不后悔。”
这些日子,他屡次收到谢府送来的信,无非是一些靖阳公主“娇纵浅薄、大逆不道”的“证据”,但谢洵却不为所动。
比起这些“证据”,他更相信自己的心。
宴会过了一半时,江相果真拐弯抹角地提起靖阳公主的年纪和婚事。
而元妤仪只是淡淡驳了一句,“早有心上人。”以此将问题解决。
江相的意图落空,黑着一张脸坐下,开始扫视四周的官员。
崔峭低声道:“她方才说的是谎话。”
谢洵轻嗯一声。
“衡璋。”崔峭给他添了杯新茶,眉眼间尽是包容的书卷气,“我与她之间虽只是一桩交易,但无论是何缘由,映墨都会伤心。”
而他不愿辜负跟了自己八年的小丫头,所以若有其他解决方法,何乐而不为呢?
谢洵已知晓他言外之意,眉梢微压,与崔峭碰了碰茶杯,一饮而尽。
“多谢。”他低声道。
不过片刻,上座的景和帝拍了拍手,乐师舞姬尽数退场,方才还喧闹的大殿安静下来。
“这一年来,诸公鞠躬尽瘁,辅佐朕处理棘手朝务,能得此贤臣,朕心甚慰,正逢瑞雪丰年,朕也当有所奖赏。”
在场众人立即会意。
这是要表彰朝臣了。
果然,少帝接过内侍手捧的卷宗,一个个点名,今日多是施恩,殿中被夸赞的大臣面上都带了一分自豪,谦恭道谢。
江相看少帝的眼神更复杂。
台阶上的少年虽才十五岁,可比起三年前的稚嫩单纯,已经初显帝王威严。
譬如此刻,他已经学会在自己能掌控的场合中,不动声色地收拢人心。
元澄收起卷宗,随手递给身旁内侍,然而却并未停止表彰,眉眼飞扬,十分熟悉地念出最后一人。
“谢洵,谢爱卿。”
“三年前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却不骄不躁,甘愿前往兖州担任正七品知县,千里之遥,毫无怨言,在任期间,斩贪官救百姓,在农忙时节还与百姓共同劳作,真乃我朝‘父母官’。”
谢洵立在殿中,身子挺拔,垂首不言。
景和帝年轻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扬声道:“有此贤臣,可保我大晟百年无忧。”
到底还是少年,对能臣的赏识从眼角眉梢流淌出来,说出的话更是不吝赞美。
“谢爱卿离京三年,处理公务经验丰富,朕思虑良久,恰逢礼部侍郎方大人调任工部,便由谢爱卿补缺吧。”
闻言,众人无不惊诧,均震惊地望着殿中的青年,这可是连升四级的荣耀。
然而谢洵却并未立即叩谢皇恩,他只是微微俯身,对阶上少年拱手道:“能得陛下赏识,是臣之幸,只是往日种种皆是臣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哦?”元澄还是第一次见给表彰却不要的人,不禁来了兴趣。
“爱卿竟无意升官进爵?可你是功臣,若不表彰,难免显得朕厚此薄彼,不知谢爱卿可有其他请求,朕定竭力满足!”
文武百官们的目光同时看向谢洵。
他们的眼里同样带着疑惑,这世上怎会有入仕却不求加官进爵的人呢?真是奇怪。
而元妤仪同样若有所思地看着撩袍跪下的青年,清澈的眼里闪过一丝探究。
自那日初见,他能将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名头喊得那样响亮时,她便知晓,此人与其他朝臣不太一样。
不卑不亢,亦不受功名利禄驱使。
他心中有自己的一条路。
谢洵对周围打量审视的视线置若罔闻,他低头跪下,额头碰上微热的青砖地面。
“加官进爵,金银财宝,臣都不要。”
“臣只斗胆向陛下求一人,靖阳公主。”
元妤仪这下连看热闹的心都没了,她手中的茶盏微晃,怔愣片刻,十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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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方才那清冷悦耳的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炸开。
偌大殿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谢洵直起身子,下颌线流畅,面容清俊,宛如一副山水画。
虚空中,他撞上少女呆愣的视线,神情专注,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下一刻,他又重复一遍,“臣谢洵,心悦公主已久,望陛下成全。”
第88章if线暗恋成真(四)
◎全文完结◎
得知他的意图,众人脸上神情各异。
景和帝原本畅快的笑凝在脸上,眉眼间尽是被瞒在鼓里的不解。
他原本的打算,让谢洵从七品知县担任三品侍郎,连升四级,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却没想到,这位谢大人是冲着他皇姐来的。
少年的目光落在谢洵身上,想到方才夸夸其谈的赞赏,斥责的话迟迟骂不出口,下意识看向左手边的少女。
不止元澄的眼神,还有其他朝臣探究的目光,都朝元妤仪望来。
她手心里霎时汗津津的一片,强撑着镇定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崔峭。
前些日子才与她商定对策的青年神情从容,气质温雅,唇边噙着一抹抱愧的浅笑,朝她略一颔首示意。
元妤仪焦灼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崔峭既点了头,想必谢洵也知道了缘由,只是他当真想好了吗?又知不知道今日的做法会造成什么后果?
少女缓缓起身走下漫长台阶,与谢洵并肩而立,站在殿中接受众人的视线。
她也能察觉到青年投过来的直白眼神,然而元妤仪只是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衣袖,面上从容淡定地朝身边的人笑了笑。
她对谢洵一颔首,唇角微翘,端的是笑靥如花,然谢洵却分明看见她眼底无甚笑意。
这个认知让谢洵的心情瞬间沉重。
元妤仪对景和帝躬身道:“靖阳先前对陛下说,已有心上人,此人正是谢大人。”
景和帝眼底的惊愕更重,不过也没多少人盯着他的表情,文武百官皆是一脸震惊,并不比少年镇定多少。
元澄几乎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轻轻咳了两声,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遂只含糊道:“这样啊……”
元妤仪垂眸,看见谢洵腰间那块熟悉的双环玉佩,脑海中一转,将目光转向眉头紧皱的江相,又很快挪开。
“靖阳回宫时路遇歹人行刺,幸而有谢大人出手相助,捉拿刺客,兴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
少女眉眼含笑,讲述这件事时灿若春华,语调还有些慵懒,瞧着确有小女儿家的娇态。
在场大部分人听完,看向他俩的眼神也都不像之前那样震惊,反而多了几分意料之中。
元澄闻言,心头的疑惑也消减大半。
其实上次皇姐跟他转述时,他就有些奇怪为何皇姐的反应那样平淡,现在想想,原来是因为皇姐羞怯,这就很容易理解了。
除了江相不信,他甚至更恼怒了。
早知会酿成这样的结果,让那一身反骨的谢家小儿钻了空子,他当日绝对不会让许校尉去私宅调死士行刺,什么上天注定?!通通都是放屁。
他还折进去一批心腹!奇耻大辱!偏偏他还不能多说一句,以免引火烧身。
触到江相仿佛吞了死苍蝇般的怨毒眼神,元妤仪眉梢缓缓舒展,终于多了分畅快的乐趣。
方才因为谢洵打断她原定计划产生的不安情绪,也变得能接受了。
她的神情尽数落在谢洵眼中,格外鲜活,无形间控制着他的一呼一吸,一举一动。
谢洵眼底的寒冰溶解,眼底闪过一丝深意,其实她方才说的只是她记忆中最近最保险的一件事。
是她的“动心”,却不是他的。
谢衡璋的情,在很久以前便成形了。
元澄看着皇姐轻松慵懒的神情,再看向她身边轩然霞举的青年,心里不禁高兴。
他皇姐相貌好,性子佳,就得这样芝兰玉树的青年俊才来相配。
“自古成婚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先帝先皇后已逝,朕虽为天子,却也是公主之弟,没有越矩的道理,此事全凭皇姐心意。”
众大臣对皇帝这番说法没什么意见。
“至于谢爱卿……”
元澄走下台阶,绕过要起身的宣宁侯,径直走到陆老祭酒面前,朝他拱手行了一个晚辈礼。
“朕也想听听陆老先生的想法,您是谢爱卿的长辈,自有决断的权利。”
陆老祭酒亦是朝中老臣,如今鬓发灰白,却目光炯炯,不露老态,他平日里面容严肃,今日脸上却多了分欣慰的笑意。
元妤仪撞上老者温和的视线,却下意识垂眸。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躲避,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半步,声音极轻,却一字不差地落在少女耳畔。
他说:“别怕。”
他还想安慰她,他外祖父只是看着严厉,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但众目睽睽之下,谢洵也不能出格,故只是半边身子挡在她面前。
元妤仪循声抬眸,面前是青年挺拔的身影,耳后不自觉地升温。
一如刚回京那次,他立在马车外,持剑相护,投下的一道阴影。
陆老祭酒刻意忽视了宣宁侯投来的劝诫目光,声音中气十足,落地铿锵。
“孩子们自有他们的缘分,微臣年迈,半边身子都入了土,也同陛下一样,只凭他心意。”
说完,老者还毫不在意地回望宣宁侯,丝毫不受他的影响。
在陆老祭酒眼里,这个前女婿除了会些甜言蜜语、放得下身架以外毫无可取之处;
更要命的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却优柔寡断,平庸本无罪,偏他沾了懦弱和自私。
如今宣宁侯想掐断儿子的心意,来维持和江丞相的表面和谐,他做的出,可陆老祭酒不屑。
谢家和陆家两族,陆老祭酒虽官职不高,却德高望重,资历深厚,自然也能为谢洵的婚事做主。
“好!”元澄挑眉欣喜,拊掌高声道:“钦天监与礼部何在?”
卫老尚书与顾司监闻声应是。
“逢此良节,喜上加喜,朕心甚慰,特命两位爱卿合算新人八字,另觅佳日,缔结良缘。”
在场诸位大臣没见过这么突然的联姻,但皇帝显然正在兴头上,且男女双方都对此很满意,所以也没人破坏氛围,只习惯性地恭维着。
这事便算定下。
……
元妤仪回瑶华宫后,失眠了。
自从去了承恩寺,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的体验,双目盯着床帐上绣着的海棠花,有些失神。
万般不解迟缓地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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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宴后众人离席,她与谢洵如今也算半个定婚的夫妻,没能寻到机会细问。
唯一能安慰到她的便是,那个谢大人对她没什么敌意和偏见,只是不知他图什么。
元妤仪翻了个身,脸颊硌着手心,抚着脸上细腻的肌肤,她心里蓦然闪过一个想法。
难道谢洵是喜欢她这张脸吗?
她倒知道自己生得不错,可是,把这个猜测和谢洵联系起来,便总觉得有些勉强。
元妤仪没忍住笑出声,他看着像清心寡欲的修道者,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世俗的想法。
至于真实的目的,事已至此,日后再问吧。
少女阖上微颤的眼睫,可是脑海中那道义无反顾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却久久不能忘怀。
他真不怕吗?元妤仪心底微微悸动。
……
陆府,灯火通明。
“真的吗?兄长!衡璋他真是那么说的?”
说话的女子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却依旧风姿绰约,她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把所有细节都问一遍。
陆训言早已习惯小妹这样跳脱的模样,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一盏茶,喝完才补充道:“这小兔崽子冲上去的时候,我和父亲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话不中听,可并没有埋怨之意。
陆训盈教养了这儿子十余年,还从未见过谢洵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样子,她前段时间还担心儿子日后会落个注孤生的命。
一旁的嫂嫂眉眼清丽从容,笑着揽住她道:“衡璋这样好,瞧你这做娘的怎么倒跟不信似的?”
陆训盈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嫂嫂,他自然是个好孩子,只是脾气性情太冷清,我呀总怕人家姑娘不恋慕这样的郎君。”
婚后谢洵若还是冷冰冰的,那他夏天往屋子里一杵,连冰盆都给家里省了。
陆训言摆手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啊!”
人虽至中年,可陆大公子却不显年纪,更多添一分让人安心的温和。
“那位殿下喜欢着呢,人生得美,说话做事也周全敞亮,我瞧着就很不错,跟外面那些谣言不相符。”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外面的话我是通通不信的,几百张嘴恨不能将人姑娘活剐了去,哪有这样的?”陆训盈眸中不屑。
她自己就受过口舌之祸。
譬如当初她并未松口嫁到谢府时,外面那些看客便讥讽她是吊人胃口,卖弄手段,刻意欲擒故纵;婚后和离又说她不识好人心,忘恩负义。
幸而娘家始终坚定与她站在一块,所以陆训盈对这些谣言的态度都只有两个字——
放屁。
她愤愤说完,还是没能压不住唇角的笑,又赞道:“这小子真是有福气,关键时候没掉链子,是我儿子!”
“是。”陆家嫂嫂也含笑应和道:“明日我差人去唤茵妹妹和妹夫过来,他们若得知咱们衡璋为自己挣了心上人来,不知要有多高兴呢。”
外界传言的那些恶名,陆家所有人都下意识抛在脑后,换句话说,他们也从未当回事。
靖阳公主在外背负野心勃勃、飞扬跋扈的坏名声,可今夜在陆家人眼中,她只有一个身份。
谢洵的心上人。
他们虽不大了解靖阳公主,可对这个儿子、外甥却十分熟悉,他自己看中的人,那定然也是个好姑娘。
所以此时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压根没成立。
正厅中,姑嫂两人聊得正投入,陆训言独自坐了一会,索性带上门留她们说话,自己也去了书房。
前院书房附近原本栽种着一片云竹,只是深冬时节,只剩光秃秃的杆,难免有些萧瑟。
陆训言正要推门进屋,却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他脚步微顿,屏息等候。
“衡璋,你可还记得五岁启蒙时,外祖父告诉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陆老祭酒的语调平缓。
“君子立身,当存本心,守风骨。”
“好,倘若朝局风云叵测,为臣者又当如何?”陆老祭酒又问。
谢洵敛眉,“当做纯臣。”
“只是你今日的意图太明显了,恐怕有不少人要将你划作陛下身边的人了。”陆老祭酒凝视着他。
谢洵道:“可纯臣更该忠君,请外祖父恕衡璋冒犯您,孩儿并不觉得今日之举有错。”
陆老祭酒朗声笑道:“外祖父叫你来,不是为了责怪你,男儿立世,成家立业,本就息息相关,若一味怯懦妥协,反失本心。”
谢洵闻言抬眸,外面候着的陆训言也不由得听入了迷。
“外祖父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你若尚主,往后的日子不好走。”老者眼中沉静笃定。
谢洵只沉声应道:“孩儿知道,我若真做了这个驸马,便是和江丞相撕破了脸,又有年前杀他侄儿的旧恨,日后在朝上处事只会更艰难。”
“不止。”陆老祭酒抚了抚颌下的长髯。
谢洵脑海中闪过堂兄谢霄提醒过的话,难免想到此事会将陆家也拉下水,心中后知后觉闪过一丝歉疚。
但老者下一刻说出的话却全然不同。
“我三年前向先帝请旨将你调离京城,从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做起,不止是为了让你体察民情,积累经验,更是让你褪去状元光环,回京再入仕,无人会再置喙你所获得的荣耀和成就。”
“可你如今刚回京,便当众请求尚主,也就代表着你已经提前宣告了立场,以往你做出的所有政绩,尽数告废,没人会在意。”
陆老祭酒眼光清明,望向他的眼神略有惋惜。
“孩子,你从前不愿仰仗家族入仕,吃了那些苦头,日后在他人口中,便只会沦为一句话,‘兴许谢洵只是沾了陛下和公主的光而已’。”
谢洵神情微怔,他确实忽略了这方面。
老者的面容也在微晃的烛火下显得朦胧,他道:“外祖父只是怕你有朝一日,会后悔,会生怨,会不甘心。”
年轻人有一点很好,朝气蓬勃,初生牛犊不怕虎,无论是再淡漠的人心中都燃着一把魂火;
可却也有缺点,他们容易被这把火烧昏头脑,许多事情在多年后才能咂摸出点淡淡的埋怨来。
良久,久到在廊下候着的陆训言都想推门闯进去时,里面的青年声音已经隐约传了出来。
他的语调和缓,思忖过后不急不躁。
“那就让过去的过去,我从头开始。”
谢洵清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柔和,可他的语调和态度却很坚决,不容更改。
“倘若失去的已经注定要失去,那孩儿认为,自己当务之急,更要把握住能掌握的命运,守护好能守护的人。”
为过去懊悔太久,他只憧憬未来。
在谢洵眼里,这也并非是为元妤仪做出世人眼中所谓高傲的“牺牲”,更不是未来将她绑在自己身边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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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里,不谈亏欠。
陆训言听完他的话,眼底的骄傲更浓,好孩子,不愧是陆家子孙,有魄力!
连媳妇都护不住的怂包还娶妻干什么?
彰显自己无能的摆设吗?
稍顷,屋内也传来陆老祭酒畅快的笑声。
老者亡妻早逝,却终身未再续弦,独自扶养三个孩子长大,显然很欣赏这样的决心。
他也相信,面前的外孙能做到。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你只管坦坦荡荡地去做这个驸马,出天大的事,有外祖父担着。”
谢洵喉结微动,唇线绷得笔直,声音也低了下去,“为达成我一人心愿,豁出整个陆家替孩儿扛着,还要劳烦外祖父筹谋,衡璋羞愧。”
说罢,他果断跪了下去。
外面的陆训言正搓手哈气,听到书房里的动静迅速推门进屋,忙把人扶起来,嘴里斥责道。
“衡璋,你这是做什么!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你虽冠谢姓,可人是陆家人,我们不替你担着,谁护着你?”
年轻时素有桀骜之名的麒麟子神态自然地弯腰,给自己的外甥拍了拍衣袍沾上的土。
陆老祭酒也从圈椅中站起来,目光关切地望着谢洵。
“你舅舅说得对,有我们在,便没有让你独自承担的道理,公主嫁过来与咱们就是一家人,也是一样的,断不会受旁人欺负。”
谢洵看着自己面前两道坚定的身影,眼眶微热,他不知这世上其他人家如何生活,但却无数次庆幸,自己有这样好的家人。
他们支持,也尊重他的选择。
这也是谢洵尚主的重要底气,不用阴私手段,也能坦荡地向元妤仪表露他的爱意、他的心愿。
—
景和四年正月廿三,民间九九天。
寒气消散,春暖花开,主大吉。
元妤仪被送入洞房那一刻,整个人的思绪还是微微恍惚的。
这场耗时许久的婚礼相当热闹隆重,她的耳畔还有震天的锣鼓声,以及那人清冷悦耳的嗓音,在他眼里自己仿佛还是个孩子。
无论是下花轿、跨马鞍,还是迈火盆时,他总要不厌其烦地提醒,“小心脚下”“握住我的手”。
其实她只是拿团扇挡着,能看清的。
但听到那关心的言语,元妤仪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了,干脆握紧他手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她一亲近,谢洵反而沉默下来。
元妤仪微微侧首,只匆匆瞥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和清隽冷冽的半张侧脸,也就没有注意到他微红的耳廓。
景和帝确实为她造了一座雅致的公主府。
只是陆母对她很喜欢,去宫里送婚前贺礼时,特意跟她提了一句可否婚后三日在陆府歇下,也省了拜访舅姑的流程。
陆家也通达,并未让靖阳公主和谢洵住在原先的院子里,而是特意另外打通一个别院,用拱门隔开,辟出一塘荷花池,另设了一间小厨房,专供靖阳公主所需,十分用心。
盛情难却,元妤仪便应了下来。
如今独自待在这间陌生的新房里,她的心情还是不免有些惴惴。
正在她出神时,外面响起绀云和人交谈的声音,下一刻,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妾身参见殿下。”女子含笑福身。
元妤仪隔着团扇一看是陆母,忙走上前将她搀起来,“夫人不必多礼。”
陆母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满面笑容地给她端菜,一碟蟹粉狮子头,一碗燕窝粥。
菜式并不复杂,却胜在新鲜,还在冒着腾腾的热气,勾起人胃里的馋虫。
“殿下也尝尝府上厨子的手艺。”
元妤仪咽了口唾沫,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轻声道:“夫人,这恐怕不合规矩。”
她和绀云一块吃喜床上的果脯,和吃陆夫人端来的热菜,这性质就不太一样,前者只有自己知道,至于这后者吗……
陆母将那碗粥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坦然开口。
“妾身也成过亲,晓得折腾一天的劳累繁琐,殿下嫁到我们家,是低嫁,何必还苦守那劳什子规矩?你只管吃,有敢嚼舌根的只管捆了送妾身院里来。”
元妤仪神情微怔,显然对面前女子的这些话有些意外。
京中许多人家都觉得她嫁到陆家,嫁给谢洵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压根谈不上低嫁。
可处在议论中心的陆家却对她道,娶了你是我们修福,我们家高攀。
这样不掩饰的善意对已经经历冷血宫变的元妤仪来说,有些陌生。
但她也不是扭捏的小气人,听完陆母的话,果然眉眼弯弯,接过勺子喝粥。
炖得软烂的燕窝粥滑入肠胃,滋润了空荡荡的身体,也让她放松下来。
简单用完膳,元妤仪真切道:“多谢夫人。”
陆母收拾完食盒,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殿下真想谢妾身呀?”
元妤仪含笑点头。
无论陆母想要金银珠宝,玛瑙翡翠,还是蜀锦鲛纱,她都会满足。
可女子只是朝她眨了眨眼,提起食盒,“那殿下还唤我夫人?一家人,多生疏呀。”
元妤仪反应快,立即福身唤道:“婆母。”
陆母却挑眉看向她,同样的瑞凤眼,谢洵的是清冷,她的却明显英气许多。
“衡璋唤我什么?”
元妤仪:“母亲。”
见她上当,陆母轻笑,眼角细纹微微皱起,却更显得洒脱,她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殿下恕罪,我总馋旁人家的女儿,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您日后还是唤我婆母吧。”
她凝视着少女,喜笑颜开,这样好的姑娘,相貌标致,人又通透,谁不喜欢?
那傻小子,这辈子的眼光恐怕都用在挑媳妇上了。
说罢陆母便提着食盒离去,元妤仪送人出门时却又出声唤住她,恭敬唤道:“母亲慢走。”
陆训盈看着身后明媚从容的少女,心中更喜,干脆从手上褪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镯,戴到少女手腕上。
“总不能叫殿下白喊了这句娘,这镯子是我母亲留的及笄礼,便送予殿下了。”
元妤仪怔愣,玉镯上还残留着余温。
她真要褪下镯子物归原主时,陆母却不知从哪里离开了,只留下新婚当夜送予她的贵重礼物。
绀云看她失神,问道:“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垂手,没有再摘那块玉镯,只是若有所思地说:“没什么,只是陆家人很好。”
没有偏见,没有揣测,只有真心。
这家人和谢洵一模一样。
时辰渐晚,月色当空,她回房阖上门,正要坐回榻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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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看见条案上一本薄薄的书册。
元妤仪拿起书,却发现书封空白,扉页上也没有名字,似乎平平无奇。
可等她随意翻开内页,却觉得指尖一烫。
书册内页画的尽是交叠着的身体,姿势各式各样,躺的、坐的、趴的,甚至还有站着的,让人只扫一眼便觉眼花缭乱。
画上男女亲密无间,饶是元妤仪再迟钝,也想到了这本书册是谁不小心“遗落”在此的。
少女脸颊滚烫,宛如煮熟的虾子,陆母这是担心她新婚夜毫无经验,又应付不来,才借送膳顺路给她留下这本参考画册。
可是……
还没等她平复好情绪,院中又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响起的是侍女们行礼问安的声音。
元妤仪的脸颊更烫,抢先一步把那本烫手的画册塞到了枕头底下,将团扇挡在面前。
下一刻,一身喜服的青年便关门进屋。
元妤仪勉强平复好自己紊乱的呼吸,在他请求自己却扇后,将那柄团扇放到了一旁的锦杌上。
接下来,便是对饮合卺。
元妤仪一心想着那本被塞在枕下的画册,很是心虚,有些羞怯,只觉得整个人的脑袋都是晕晕乎乎的,也不敢看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反而是谢洵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顺着她的余光看向床榻,只有鸳鸯戏水的被褥,并无其他。
“殿下,你不舒服吗?”
元妤仪忙摇头道:“没有。”
谢洵直觉她有事瞒着自己,只轻嗯一声。
元妤仪强行拉回自己散乱的思绪,忽然对他道:“谢大人,我有疑惑始终不解。”
谢洵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元妤仪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寻到破绽,“你为什么求娶我?”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相当意外的事。
谢洵伸手将喜服膝盖处的褶皱抚平,目光不躲不闪,任由她打量。
“因为我喜欢殿下。”
元妤仪本以为会和她料想的是同一次,但谢洵接下来的话却明显不同。
“十年前,我随父入宫,却不慎闯入内宫,寻不到出宫的路,又不敢冒昧询问,只好躲在一处假山洞里,等着父亲来找。”
“承蒙殿下遇见,又送我一程,给我指路,臣才算妥善归家。”
谢洵语调温和,冷淡的眉眼变得缱绻。
元妤仪终于从自己繁琐的记忆中搜刮出这一块,她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当时迷路的弟弟是你呀?”
谢洵面上诡异地升起一抹薄红,“臣比殿下大一岁,不是弟弟。”
他只是当时还没开始长个子,看起来比她稍微矮点而已。
元妤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身着大红喜服的青年,终于在他眉眼间寻到一些那个小男孩的五官轮廓。
那日她本和宫人玩捉迷藏,却无意间碰到一个迷了路的小男孩,得知缘由后,她自告奋勇送他出宫,谁料刚把人送到小路上,身后便响起了宫人们四处寻她的声音。
是以那日,元妤仪还未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便匆忙跑开了,只是那晚,她还是没能躲过被父皇母后批评一顿。
再后来,陈旧的记忆被新记忆覆盖,便下意识压在了心底最深处,盖了层薄薄的尘埃。
如今被人翻出来,才觉得时光荏苒。
心头疑惑稍解,元妤仪沉重的心情轻松许多,又听谢洵转述了陆老祭酒表明立场的话,忐忑的心彻底安定下来。
倘若陆家愿意站在皇帝这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和选择。
至于崔家,她相信,崔峭作为下一任家主,若真想为自己和心上人求长久,也知道该怎么做。
局势一片大好,元妤仪原本神情轻松,看向主动上前收拾床榻上洒落瓜果的青年,更觉欣慰。
可是看到他的手朝枕下摸去,且摸到一本画册和两粒花生时,她的笑容立即僵在了脸上。
“别看!”
谢洵只是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已经翻开画册,眼中沉静的神色染上一抹深意。
元妤仪见阻挡无果,上前将画册从他手里夺过,结结巴巴道:“这,这……”
她本来想说不是她的,可是这东西又是从她枕头底下翻出来的,真是欲哭无泪。
“殿下看过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元妤仪总觉得谢洵的音调似乎有些低沉。
承认还是否认,此刻她仿佛落在砧板上的鱼,伸脖子缩脖子都难逃一劫。
少女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然而谢洵却转身连续吹灭内间两盏灯,只留外间还燃着的一对龙凤双烛。
周围原本明亮的空间瞬间变得暗沉。
元妤仪正想问谢洵,却被人扶住胳膊,一股淡淡的白檀香扑面而来。
谢洵的身影在她面前响起,“看都看了,殿下难道不想试试吗?”
话音刚落,元妤仪便觉得头上一轻,她戴着的凤冠已经被青年妥帖地摘下,叮叮当当地放在妆台上。
在成婚前,元妤仪也曾听宫里的嬷嬷说起过男女之事,无非就是疼一下,很快就好。
她想,她好歹也是个公主,怎样也得勇敢一些,不能总被面前的男人牵着走。
遂这次在谢洵的手落在自己衣服上之前,她先对面前模糊的高大人影道:“你先脱。”
谢洵对她突然的娇蛮有些意外,但还是抿住嘴边的笑意,果然听话地褪下了喜服外裳,只剩一件敞开的中衣和长裤。
“脱了吗?”元妤仪问。
谢洵夜间视力不错,牵过她垂下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微微俯身道:“脱了,殿下。”
元妤仪的手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落在他身上,由他牵着摸到那块结实精瘦的腰腹,轻抚过他腰间每一块肌肉。
他一语双关,她却指尖滚烫。
那书册上的只是一副画,可是谢洵却是活的,他不仅会说话,还会动手,可怕得很!
他比画册过分多了!
没等元妤仪感慨,谢洵本就松松垮垮披在肩上的中衣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他顺势道:“殿下怎么把臣的衣服勾下去了?”
元妤仪脑海中的弦一紧,“我没有!”
明明是他自己乱动才弄掉的!
果然,谢洵失笑,索性将她打横抱到榻上,左手扼住她手腕,右手已经灵活地剥下少女身上朱红色的襦裙。
脱下层层叠叠的襦裙,身子陡然一轻,元妤仪腰身微微弓起,羞赧道:“不能再脱了……”
谢洵微沉的眼神落在她胸前,早已解开系带的藕色小衣上,看向毫无觉察的少女,轻嗯一声。
“方才的画,殿下还记得多少?”
他生一张谪仙面容,清隽宛如不食人间烟火,可坠入凡尘却分明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早已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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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自己囊中的猎物。
元妤仪摇头,“都不记得了。”
下一刻,她感觉到方才还遥远的声音突然靠近许多,谢洵高挺的鼻梁落在她脸颊上,似乎是不信,又问道。
“真的吗,殿下没有骗我?”
温热的呼吸混杂,元妤仪毫不怀疑自己也沾染上了他身上的白檀香,但她还是摇了摇头,“真的,没骗你。”
月色西沉,春宵苦短。
谢洵动作轻柔地扳过少女的脸,浅浅啄了一下她的唇角,嗓音微哑。
“臣也忘了那画册上是什么了,但没关系,我们一个个试,总能想起来的。”
元妤仪自然想拒绝,然而未说完的话尽数被他堵在嘴里,吞了个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
少女始终绷直的身子才又一次得到了纾解,她狠心掐了一把谢洵胳膊上的软肉,阖上沉重的眼皮,沉睡过去。
她想,那些嬷嬷们所谓的“经验之谈”其实不太经验。
譬如谢洵太磨人,这个过程压根就不快,甚至被他刻意拖久;再譬如不是疼一下,她现在腰酸背疼,若不是腿间也麻,定要将抱着自己的无赖踹下去。
真是人不可貌相。
什么世家第一公子,依她看,谢洵当是上京第一色.鬼才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全文至此完结!
鞠躬感谢每一个陪我走完这段路程的朋友们!大家的每一句评论、每一瓶营养液,更甚至一个简单的收藏,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动力^v^
我总觉得真幸运啊,在世界上的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你在喜欢、支持着这个故事,愿意看到这里,甚至看到他们平行世界的结局,真的很感动QAQ
开心,激动,也有如释重负的心情。
不管怎样,都很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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