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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琐记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担心孩子影响元妤仪休息,谢洵把他们交给了奶嬷嬷侍候,自己则在卧房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他以前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能干,倚仗自己年轻,甚至带着好些官员一起卷,现在有了孩子整个人像变了个样。
上朝点卯谢洵擦着时间到,下朝后也甚少回礼部,只带些重要的公务回公主府。
元澄一开始想问问他,奈何每次都赶不上姐夫离开的速度,只好抽在官员休沐那日微服出访,到了公主府时,却见身着常服的年轻男人端着碗刚做好的樱桃煎进屋。
谢洵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澄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再张,末了瞥了眼躺在屋里一脸享受看闲书的姐姐,轻咳两声,“我,我来看小外甥和外甥女……”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受不了谢洵堆积的公务,所以杀到公主府来兴师问罪的吧。
翻遍朝堂,没有比姐夫更年轻能干,一心三用还能把棘手事宜处理的漂漂亮亮的人了,官员们知晓谢尚书喜得贵子千金,自然不去打扰他。
那手里再碰上些不确定如何处理的事怎么办呢?只能个个扛着卷宗下朝后来问皇帝。
时间长了,元澄看到卷宗就头疼,恨不得现在就把谢洵提到礼部,可是想到姐姐,又觉得姐夫如今的行为是顾家,是天大的好事。
元妤仪的目光从书册落到少年身上,眉眼温和,通身缠绕着岁月恬静的气息,笑盈盈唤道:“阿澄?”
末了元澄只能妥协,冲屋里的女子乐呵呵地摆了摆手,抬步跟着奶嬷嬷去上房看两个小孩子。
他辛苦点是应该的,姐姐如今坐月子可得好好养着,姐夫就算把活都交给他干,那也是为他好。
于是年轻的帝王又变得心满意足。
再看摇篮里两个粉嫩嫩的小米团子,元澄更心软,悄悄伸手牵了牵小外甥和外甥女的手指头。
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小婴儿,身上还有点淡淡的奶香气,裹着襁褓睡得正香,感觉到他的触碰却也不怕,反而曲起手指头碰了碰舅舅的指腹。
元澄忍着蹦起来的激动,笑眼弯起,下意识捂住嘴里溢出的笑,心中不免感慨。
两个孩子这么可爱,怪不得姐夫不想上朝。
他也不想了!
—
晟朝有办满月酒的习俗,且在办满月酒之前,须得给孩子起名字,不能再拿小名敷衍。
元妤仪让奶嬷嬷把孩子抱了过来。
一个月过去,两个孩子的皮肤已经褪去最初的粉红色,依稀能看见五官漂亮的轮廓。
兄长眼型偏长,眼尾微微上挑,是标准的丹凤眼,妹妹则是圆润的杏眼,眼珠漆黑宛如两粒葡萄,相同的是二人的鼻梁都很高挺。
是很俊俏的小孩。
元妤仪俯身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脸颊,抬眸望向出神的谢洵,悄声道:“你有没有亲亲他们?”
谢洵一怔,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压根没亲过,上次连抱一抱两个孩子都得靠旁边的奶嬷嬷提醒着,面色沉静,抱孩子的手却连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照顾休息的元妤仪。
后者一眼看出来他在撒谎,拉着他的手靠近,拍了拍儿子和女儿的脊背。
谢洵下意识屏住呼吸,恰逢两个孩子醒过来,睁眼好奇地望着父亲,咧开没冒牙的嘴,笑了笑。
“这么可爱,你都能忍住不亲亲呀?”元妤仪催他。
运筹帷幄的谢尚书罕见地流露出局促的表情,似乎终于下定主意,俯身贴近两个柔软温热的小生命,公平而温柔地一人亲了一口。
襁褓里的两个小娃娃似乎很通人性,挥舞着小粉拳头,冲着元妤仪和谢洵咧嘴笑。
谢洵抿唇,他心跳依旧慌乱,坐在床边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抬眸看了一眼眉眼恬淡的少女,凑过去啄了啄她含笑的唇角。
元妤仪一怔,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嗔他一句,“孩子还看着呢。”
谢洵神态自若,勾了勾女儿的小手指,又看了看眼巴巴的儿子,一脸正经地说,“两个讨债鬼,跟我学着心疼他们娘亲也好。”
他永远也忘不掉她受过的苦,再看这两个孩子时,哪怕知道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骨血,还是忍不住有一点埋怨。
元妤仪哭笑不得,只觉得他幼稚。
偏偏两个娃可能还觉得严谨端正的父亲在说好话夸奖他们,主动勾手拉住谢洵,眉眼弯弯。
“满月酒前该给两个孩子定名字了,不能总唤他们小名吧。”元妤仪面色一赧。
没名字都不大方便,左一口好儿子,又一声乖女儿,两个孩子自己也迷糊。
谢洵却早有想法,揽过她的肩,嗓音温和,“寻常人家按伯仲叔季序齿,既是兄妹,便取一头一尾,元伯鄢和元季蓁。”
“鄢”在五行中隶属土,寓吉,“蓁”属木,寓草叶茂盛;二者互为本源,相谐相生,正是一对赋予巧思的好名字。
元妤仪对谢洵取的名字没有异议,只是心底却泛起了另一个顾虑,她轻声道:“我本想让他们姓陆,毕竟你我也在陆家族谱上落的名。”
陆家门庭冷落,照这个形势下去,顶多三年,也就彻底断了血脉,大晟人对血缘的传承还是有几分看重的,随母姓的子女很少。
谢洵掀起眼帘专注地望着眼前女子,牵住她的手,“不必,我已去信告知舅父,他回信道两个孩子的名字起得很好。”
陆家覆灭已成定局,二十余年过去,不会再有任何改变,陆训言见过生死,将身外之事看得很开,赞同谢洵让两个孩子姓元的提议。
活着的人有了自己的生活,就该朝前看。
元妤仪眉尖微蹙,似乎还有些纠结。
谢洵微微弯下脊背,与她平视,“你已受生育之苦,两个孩子跟你姓也是应当的,何况你已经留下了我这个陆家人,不用觉得为难。”
“我是你的,孩子也是。”他低声道。
—
有了孩子之后,元妤仪才深切地体会到时光逝去宛如滔滔流水。
小时候的两个糯米团子越长越大,个子高了,五官也渐渐张开,一如既往的漂亮精致。
许是双胎在腹中便有一大一小的趋势,阿鄢作为兄长,身子骨自小便比妹妹要结实些,性子全随了谢洵,沉默内敛不大爱说话;
妹妹蓁蓁在换季时容易受凉,且不大容易恢复,所以府上也都把小郡主当眼珠子一样照顾着,好在小姑娘自己不矫情,乖巧可爱会撒娇。
六岁时,谢洵将兄妹二人送去学堂,也算有了他和元妤仪单独相处的空间。
因谢洵常告诉儿子莫要太打扰娘亲,所以平日里多是阿鄢带着妹妹一起玩,血浓于水,蓁蓁也愿意跟着哥哥。
元妤仪看见儿子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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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将他和女儿都抱了过来,温声询问。
阿鄢抿唇,沉静的模样肖似谢洵。
蓁蓁却顶着一张小脸道:“爹爹说娘亲照顾孩子会很累,所以我和哥哥才一起玩的。”
元妤仪闻言,几乎要被两个孩子炽热的眼神融化,当即一人亲了一口。
“你们爹爹瞎说的,阿鄢和蓁蓁这样听话,娘亲怎么会累呢?”
话音刚落,两个小豆丁也轻笑,起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元妤仪好整以暇地歪在贵妃榻上,兴师问罪。
谢洵却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因两个孩子临时说漏嘴而心虚。
他神情专注道:“习惯都是从小养成的,阿鄢心思细腻,以后季浓也放心把瑶瑶交给他,对吧?”
元妤仪:“……”
她合理怀疑,谢洵这是诡辩,而且这话让卫疏听到,只怕会立即从汝南杀回上京。
—
上元节灯会,虹桥盛景,八方来贺。
朱雀街上人来人往,满街百姓如潮水,形式各样的绢灯晃花了人的眼。
两个孩子看到这样盛大热闹的场景,睁着好奇的眼睛四处打量,脸上都挂着期待。
不知看到了什么,蓁蓁指着不远处一个摊贩前的青年道:“舅舅!我看着舅舅啦!”
阿鄢寡言,听见妹妹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人来人往,青年身后却探出个脑袋来。
一身鹅黄色短襦长裙,巴掌大的小脸上覆着半张绯色的赤狐面具,垂下的五彩丝绦落在乌黑的发辫上,只露出饱满的唇瓣。
蓁蓁惊奇地抱紧了母亲的脖颈,“舅舅还带着一个漂亮姐姐诶!”
阿鄢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舅舅和姐姐,点头赞同。
那边元澄似乎也听到了身后小孩子的呼唤,转过身朝他们挥了挥手。
纵使脸上还戴了一张从眉尖延伸到下巴的半张银白狐面,元妤仪也能认出来那是元澄,更何况他右后方还站着个没戴面具的祥禄。
然而一家四口正要朝他走过去时,元澄扭头发现方才的少女不见踪影,连招呼也没打,便往身后的鹊桥赶去。
青年挺拔的黄色圆领袍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谢洵顿住脚步,侧身看元妤仪,“阿澄他是第一次这样吗?”
话堵在嘴边,他不知该如何评价皇帝方才的行为,毕竟景和帝在百官面前可是少有威仪的明君。
元妤仪没接话,倒是身侧的蓁蓁笑得眉眼弯弯,“我知道!舅舅是去找漂亮姐姐啦!”
阿鄢适时补充,“可能是舅母。”
元妤仪被两个孩子的话逗笑,朝谢洵耸了耸肩,“是好事,不对吗?”
谢洵唇角微勾,重新牵住儿子的手,“他找他的人,我们过我们的上元节。”
恰在此时,几束彩色的烟花升上天空,在幽蓝夜幕中宛如流转的璀璨星河。
谢洵揽过元妤仪的肩,把两个孩子放在身前护着,忽然转头轻吻一下女子柔美的脸颊。
他沉静的眼底有细碎的光芒,漫天的烟花和眼前的心上人,轻声在她耳畔开口。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作者有话说:
崽崽番外到此结束啦,接下来准备写阿浓和小卫的副cp~对了,大家想看什么if线呢(空手套建议)
第82章季浓x卫疏(一)
◎“一个孤女,本公子不稀罕。”◎
季家大小姐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
对方姓卫名疏,是上京书香世家的公子哥。
与书为伴的男子大都像她二表哥那样,是个闷头闷脑的书呆子,说一句话要琢磨半天,才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虽然聪明,可是不潇洒。
季浓觉得相处起来费劲。
她自幼崇拜的是大表哥那样的人,铮铮傲骨,铁血寒枪,守卫大晟河山,立于边疆,令北疆蛮夷闻风丧胆。
但母亲说,此事乃两家长辈商定,更是父亲临死前始终记挂的愿望,不可更改,没有回寰余地。
卫家门庭清明,声望煊赫,家教宽容,当家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专情男子,一生只有原配一人。
母亲面色沉静,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样的长辈教养出来的孩子,人品总不会差的。
说罢,母亲悄悄用帕子试去唇角溢出的血,转过头来时依旧温柔地安抚着她。
季浓装作看不见,眼角却悄悄濡湿。
那晚,十二岁的少女缩在母亲怀里,终是点了点头,内心深处蔓延出丝丝缕缕的期待。
她开始想象自己远在京城的未婚夫。
那个叫卫疏的男子,会是何种相貌,又会是怎样的脾气秉性呢?
书呆子和贵公子在季浓的脑海中混杂,当夜她做了个梦,梦里的青年笼在一团模糊的烟雾中,看不清容貌,翻身下马向她破空抽来一鞭子。
“一个孤女,本公子可不稀罕。”
深夜,季浓被这噩梦惊醒,单薄的寝衣沾上一身冷汗,枕边也被洇出深色。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瞬间将她覆盖,父亲临终时关切的脸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中,那双想要抚摸她脸颊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早年丧父,童年中父亲角色的缺失让季浓没有安全感,她甚至连外袍都没披,径直向母亲的卧房走去。
直至看到榻上没深睡的女人,她才缓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没长大的孩子,和母亲抵足而眠。
“娘,卫疏真的很好吗?”她问。
季母温和地拍着她僵硬的脊背,“娘还没见过卫家小郎,倒是听你父亲提起过,卫家祖父师承崔氏大儒,为同窗奔走,不惧生死;卫小郎的父亲是一等一的不羁人物,与妻子钟氏伉俪情深,卫小郎养在他们身边,应当是个好孩子。”
季浓将脸埋在母亲怀里,梦里的那鞭子仿佛已经打在她身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嫁人,一辈子守在娘身边,好不好?”
季母笑着笑着忽然轻咳起来,点了点她的额头,“傻孩子,又说瞎话了。”
汝南的雾气里沾着淡淡的潮。
季浓听着母亲咳起来止不住的嗓音,在她怀里摇了摇头,“女儿守着娘,照顾娘。”
其实她知道母亲的病愈发严重了;
母亲千方百计地想瞒着她,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病人身上日渐衰微的病气是遮掩不住的。
季母咽下喉咙里的血,面色竟有些凝重,“此事莫要再提,浓儿听话,卫家是个好归宿,你爹爹不会害你,娘也不会。”
季浓还想说什么,女人握着她手的力道竟丝毫未松,这是母亲的心愿。
“你爹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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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姨母家中如今也不好过,倘若有一日,娘也不在了,单凭你自己,怎么扛的住家大业大的汝南季氏,更何况你二叔三叔他们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季母眼中含泪,可语调却格外认真。
这桩亲事是女儿最后一道傍身符,她疼爱女儿,却不能也不会让季浓在这件事上犹豫。
“浓儿,你明白娘的话吗?”
良久,季浓沉重地点了点头,最后她还是拉了拉母亲的衣袖,“我嫁,娘以后和我一起去上京,行吗?”
“爹和娘都说卫家小郎是好人,爹爹又和季伯伯是好友,我嫁过去,带娘一起走,行不行?”
“卫疏倘若真的很好,”季浓的话一哽,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睫,轻笑道:“一定也会答应的。”
季母又咳起来,这次她没能忍住,趴在床边呕出一口血,血迹顺着女人还挂着笑的唇角流淌,格外狼狈。
她长叹,心疼地看着季浓,“娘真想……”
柔弱纤细的女人面色苍白,又开始呕血,咳嗽声更重,所有的话都不约而同地堵在喉咙里。
她真想陪着女儿,真想活得久一些。
……
病来如山倒,这次却再也没有病去。
半月后,季氏大夫人病逝。
季浓身为嫡长女,三年前为谈生意回来不慎跌落山崖的父亲送葬,如今又独自为母亲守灵。
葬礼办得格外隆重,看着面前佛口蛇心,因家产分割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二叔三叔两家人,季浓平生头一次觉得怨,觉得恨。
“亡母尸骨未寒,还请诸位留个清净。”披麻戴孝的少女目光凌厉,扫过在场所有人。
她的三婶生了一双吊梢眉,没跪多久又扭着杨柳腰站起来睨着她。
“浓姐儿此言何意?你如今父母双亡,一个小姑娘如何操持整个季家?两位叔叔也是为你好,才巴望着把这事说清楚,你倒是会充好人和稀泥,真当我们稀罕家里这点物什呢……”
二婶刚还和三婶争执,闻言又赶紧上前打圆场,拉住三婶的胳膊,意味深长地瞥了季浓一眼。
“三妹何必跟浓姐儿计较,大嫂突然没了,孩子肯定是伤心的,咱们不提了啊,都不提了。”
季浓跪在棺木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少女的眼眶干涩,升起一股撕裂般的痛,她的脊背僵硬笔直,只想冷笑,只想不顾一切地嘲讽。
可她不能,她再也不是父母宠爱的女儿了。
季家大小姐,曾经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则宛如丧家之犬。
她麻木而冷漠地往火盆里塞纸钱,冰凉的手指却察觉不到半点灼热的温度。
身后的三婶似乎又指责了些什么,分明是这样近的距离,她却仿佛已经听不见,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这种吵吵闹闹的不和谐情景一直维持到停灵第七日,做法事的队伍都散去,正堂中的棺椁被抬起,向季家祖坟运去。
夫妻棺椁合葬一穴,死者终于入土为安。
那日下了雨,季浓没戴斗笠,屏退了要替她撑伞的侍女。
身上的孝服已然湿透,沉甸甸地挂在瘦弱的身体上,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骷髅。
脸上的泪顺着雨水滑落,季浓将手中同样淋湿的纸钱洒向半空,白色的纸钱像是在哭。
她再也熬不住,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浮现起往日的一幕幕温情过往。
汝南季氏,富商之首。
季氏长房是一对少年夫妻,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哪怕妻子婚后三年无所出,丈夫也依旧情深不悔,洁身自好,不纳妾亦不养外室。
婚后第五年,季家大夫人有孕,同年年底,落下初雪时,喜得千金,取名单字一个“浓”。
夫妻二人对这个女儿虽极尽疼爱,却不宠溺,从小到大都是让她自由自在,哪怕她再大一些喜欢舞刀弄枪,也是尊重理解。
季浓的生活曾是那样快乐。
但从此刻起,从爱护着她的父母变成眼前两座冰冷墓碑时,那些温情的过往便如钝刀子割心。
一股悲痛难掩的情绪涌上心头,被雨水冲刷着的坟墓天旋地转,四周的季氏族人都变成模糊的云雾。
季浓的意识渐渐涣散,倒在墓碑前。
……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卧房里。
屏风后是个挺拔的身影,听见声音抬步走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熟悉面庞。
他看到原本生机勃勃的表妹眉尖紧皱,唇色苍白,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唤道:“阿浓。”
这一声让季浓强忍着的委屈骤然宣泄。
她酸涩的眼眶涌出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赤脚下床扑到青年怀里,“三哥哥……”
祁庭拍着她的背,更加心疼,将她扶到榻上,又给她端来一杯水,轻声道:“阿浓,姨母如今已入葬,你要跟表哥走吗?”
季浓小口小口地喝水,没有回答。
反倒是侍女过来道:“小姐,二老爷和三老爷问您身体如何了,想让您过去议事。”
祁庭豁然站起身,“大小姐身子不适,我这个兄长替她议。”
季浓拉住他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
她的眼眶微红,眼皮浮肿,以往身上那样桀骜不驯的张扬卸了大半。
“表兄,我可以。”
略微梳洗后,季浓来到正厅,看到的是一家子熟悉而又陌生的“亲人”。
三婶依旧打头阵,嘴里的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浓姐儿,真不是叔叔婶婶多心,实在是你如今年纪小,没当过家,又不是嫡子长孙,季家家业若是交给你,下头的人也不服气,你觉得呢?”
二婶看季浓神情怔愣,以为她是松动许多,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上笑出两道褶,添油加醋。
“正是,咱们都是一家人,叔叔婶婶总不会害你,该是你的还是你的,我们当长辈的就是替你暂且管着,等你日后能管事了,都会还的。”
妯娌两个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亲密无间,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多好的一家人。
绝不会想到,这些年三房的嫉妒。
季浓的语调淡淡,她的眼皮薄,如今虽然肿着,可掀起来还有些戾气。
“为何要劳烦叔叔婶婶替侄女管着?”
“说到底如今这些家产都是家父家母打拼下来的,就算我这个女儿把这些身外之物全都败光了,二老在九泉之下也会喜笑颜开,不会怪我。”
始终沉默着,任由自家娘子冲锋陷阵的二叔三叔脸上面具终于破裂,二人异口同声道:“你一个小姑娘要翻天不成?还真当季家没长辈了么!”
他们的指责愈发急促,恨不得此刻就把大逆不道的季浓钉在耻辱柱上,全然忘记了长兄平日里待他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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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利益,只想把季家瓜分成碎片。
季浓忽然觉得恶心,反胃,她终于明白父亲和母亲为何宁愿让她嫁去卫家,也不愿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家豺狼虎豹。
两家人暴露的嘴脸渐渐变得凶狠冷硬,生怕自己连最后一丝好处都捞不到,嘴里的话越来越尖锐刺耳。
良久,他们似乎骂累了,瘫倒在椅子里。
季浓抿了抿干涩的唇,汝南四季分明,此时分明是灿烂的夏季,她却觉得通身发寒。
“分家吧。”
“从此季家长房与两家叔叔婶婶一刀两断,恩义决绝,各行其是。”
另外两家闻言一怔,正要斥骂她没良心,屋外的祁庭却再也听不下去,刀鞘里的银光微闪,杀伐之气四溢,为她撑腰。
“阿浓,跟三哥走吧。”
凭一柄安国公府横出来撑腰的长刀,汝南季氏彻底分成三房,将自家产业分批托付给家中忠仆后,季浓也收拾行囊离开了汝南。
快到上京时,季浓将父母临终遗愿告知祁庭,不确定地问道:“表兄,卫家会认这桩婚吗?”
自父兄战死沛川,祁庭随母上阵,已经出京三年,对卫家的印象也十分模糊。
思忖片刻后,他道:“卫家若深明大义,便不会做背信之事;他们若不认也无妨,母亲还在通州等你回家。”
“阿浓,你只需记住,你是有家的,哪怕不靠他卫家姻缘,你也是风光无限的季大小姐。”
远处的霞光照在季浓身上,驱散连日来笼罩在她心头的无边阴霾。
她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杨柳飘荡的春日,姨母带着大表兄来汝南探望母亲。
大表兄剑眉星目,身披玄色轻甲,手中一柄红缨长枪,舞得虎虎生威。
母亲问,“煜儿如今在军中任何职?”
姨母道:“他呀,只是个副将。”
年幼的季浓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一脸郑重地说,“娘亲,姨母,浓儿以后也要做大表兄这样的人。”
“哦,什么人?”母亲笑盈盈地问她。
庭院中的大表兄将长枪立在兵器架上,语调中气十足,“是副将吗,阿浓。”
季浓脆声应道:“是!浓儿要当最最最厉害的大将军!”
母亲和姨母皆被她还稚气的话逗笑。
后来的季浓渐渐长大,可心中对统领千军万马一事依旧抱有憧憬,她把心中的愿景告诉父亲和母亲。
她现在不仅觉得骑马射箭威风,更想借此杀回北疆蛮夷,守护万千百姓。
原以为一向温婉的母亲会笑她痴,素来一本正经的父亲会觉得她离经叛道。
可父亲和母亲只是对视一眼,默契地笑道:“我们季家要真出个大将军,那你我便是大将军的父母,多好啊!不愧是咱们女儿,真有志气!”
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事情重新回荡在心头,仿佛揉皱的一池春水。
微风拂过停在官路上的女子面颊,卷起路边已谢的桃花,季浓抚了抚挂在腰间的长剑,勒马转身朝祁庭笑了笑。
“我不去卫家了。”
“表兄,我想去通州,想去北疆。”
第83章季浓x卫疏(二)
◎没人会不喜欢卫择衍◎
因为这一句话,因为往日的梦。
季浓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去了千里之外的通州,见到了与中原大不相同的景色。
这里有漫无边际的大漠,滚滚而上的狼烟,扑面而来的风中裹着沙土,没有中原城里的香腻,却让她不愿离开。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她在军营里及笄。
那晚刚打了胜仗,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北疆蛮夷也罕见地没有前来冒犯边境,双方默契地维持休战。
将士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把逮来的山珍穿成一串,放在火堆上烤,祝贺大小姐及笄快乐。
安国公夫人季珮,季浓的姨母用鲛鱼皮和柏木亲手为她缝制了一块精美别致的刀鞘,和祁庭找城中老师傅赶做的长刀一起,送她做生辰礼。
父母双亡,带走的爱又由姨母和表哥还给她,季浓忽略掉那些伤心的事,只记住满天的火光,香浓的烤肉味。
一旬过去,原本送到汝南季府的信又辗转送到通州军营。
是卫家伯母知她及笄,送来的半枚双鱼玉珏,平心而论,信上的内容也很真诚。
卫家人对她路过京城却未曾招呼,反而转头北上的行为并无异议。
他们只在信中说,婚约一事由双方长辈定下,不能贸然更改,但如今季浓及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卫家都应表些心意。
彼时卫老尚书还在青州,并未回京,卫疏的父亲无官职在身,连带着母族钟家都是谨慎度日。
卫家的处境很艰难,再照顾季浓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并不容易,但尽管如此,卫家父母也不曾想过要毁约退掉这门亲事。
所以便有了那半枚玉珏。
入夜,季浓和姨母抵足而眠。
少女的身量高挑,年轻英气的脸上却有些为难,她于情爱之事还不太了解,不知该如何回复这一封沉甸甸的信义。
北疆的秋夜总是格外冷。
姨母捂住她冰凉的手背,放在心口暖着,“卫家肯做到这份上,很不错;但是浓儿,活在世上,末了总是独自一人,所以这件事还得由你来做决定,不必因他们好,便强迫自己答应,也不必因他们不好,便伤心难过。”
季浓仰头望着姨母与母亲相似的眉眼,轻声道:“爹和娘都希望我能嫁过去,有栖身之地。”
她的音调不高,兴致也浅,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姨母将她揽到怀里,掖好散落的毛毯。
“若只是栖身,国公府也是你的家。婚姻对女子来说是大事,往后几十年你都要守在丈夫身边,若只是为了寻个栖身之所,夫妻情意便如无根草木,立不住的。”
季浓的身子渐渐回温,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姨母又道:“好孩子,你刚及笄,回京成亲一事须得仔细考虑,我替你回封信给卫家解释,他们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
季浓将玉珏塞到枕下,应声说好。
由安国公夫人亲自回信,卫家也并未再来信寒暄,给了未来儿媳极大的尊重和自由。
半年后,安国公夫人携幼子祁庭攻破沛川,一雪前耻,杀北疆蛮夷守军,为亡夫和早逝的儿子报仇雪恨。
神武营凯旋时,季浓在帐前等着。
她从未见过这样欢喜的姨母,心结已了,往日的怨终于在此刻消失,安国公夫人讨回公道。
然而季浓也不经意间看到姨母眼底一闪而过的悲切,仿佛一切欢乐全是假象。
那晚,军中鼓声阵阵,烽火常燃,全军上下都在庆贺这场扬眉吐气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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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浓扶着姨母回帐,她道:“姨母,您喝醉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我留下来和您一起睡吧。”
刚打完胜仗的国公夫人揉了揉她的发辫,眼神迷蒙,却还是凭最后的意识摇了摇头,“好孩子,我没事儿,回去睡吧。”
忽然军帐被人掀开,走进的青年身高腿长,剑眉星目,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些许酒气,然而神情却格外专注。
“阿浓回去,母亲,我照顾你。”
女子却无奈地笑了笑,坐姿端正,哪怕身披铁甲,可优雅的姿态还是彰显着她贵妇的身份。
她朝祁庭招手,让他和季浓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拍了拍两人的肩,絮絮叨叨开口。
“不管长到多大,你们这孩子的心思还能瞒过母亲、姨母吗?不就是担心我想不开吗?怎么会呢,我高兴还来不及。”
良久,祁庭道:“母亲,我在外面候着,可以么。”
季浓也伏在女人肩头,眼眶酸涩,唤了声“姨母。”
军帐中的烛油如泪,滴落在条案上。
季珮道:“好了,都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论功行赏,将此事告知陛下呢。”
说罢她站起身,将祁庭和季浓送到帐外。
“让母亲一个人待会。”女人噙着笑,眼尾弯弯,嗓音却有些疲惫。
她的态度坚决,不得更改。
二人只得离去,临走时,季夫人又叫住他们,“宴淮,你待阿浓需如亲兄妹。”
祁庭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只是揽过季浓想要扭头的肩膀,点头道:“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季浓心头一跳,一路走回营帐,才抓紧祁庭衣袖,不安道:“表兄,我担心姨母……”
不祥的预感凝在心头。
祁庭眉间笼着一层凛冽的冷意,只替她掀帘示意她进帐,“没事,一切有三哥。”
……
翌日清晨,军营中遍寻夫人和将军身影不得,季浓想起昨夜姨母古怪的反应,当机立断集结将士准备去寻。
直到主将祁庭牵马一步步朝军营走来,背对着初升的朝阳,马上只垂落白布后的一双手。
那一刻,季浓再次失去待她好的亲人。
她双膝再也支不住,跪在尖锐的石子上,硌出一道道血痕,只是盯着越来越近的人影。
季浓拔刀拦住表兄,长刀铮亮,映出青年青黑的眼圈,可是那熟悉的刀鞘更让女郎伤心。
“祁宴淮,你说过会没事的。”
她第一次直呼表兄名字,无礼而尖刻。
祁庭僵直的眼神微微怔松,绷直的唇角忽然牵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
“阿浓,母亲死在我面前。”
“她拔剑前唤了父亲和大哥二哥的名字,自戕而亡,我止不住血,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话渐渐地语无伦次。
季浓的刀却无力地落在地上。
她同样什么都无法改变,也清楚地明白,姨母的死无可挽回,已成定局。
就像父亲和母亲的死一样。
守孝后,没等兄妹二人伤心太久,北疆蛮夷趁机卷土重来,夜半翻越托木山,直达边境。
依上次的功劳行赏,季浓升任副将。
她将那枚玉珏收到匣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过,如无意外,她也不愿再有一段姻缘。
命若浮萍,不必停留。
大晟与北疆敌对僵持,硝烟弥漫,她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更罔论执意去完成一个上辈之间的承诺,季浓更想将热血洒在边境的大漠里。
直到新帝登基,改年号为景和。
三年后的春日,由祁庭带领的神武营大破北疆蛮夷,三战三捷,扬大晟国威。
回京前,表兄问她是否走还是留。
季浓捏着袖中那枚玉珏和退婚文书,笃定道:“走,我想了却心事。”
无论卫疏好坏,她已决定退婚。
—
四月凯旋回京,六月初,季浓应下谢洵的请求,亲自率队在宣城陈家村附近的山上埋伏,只待伏击刺客,保护公主。
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那个人。
季浓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不知道躲闪的傻子,刺客已经朝他砍过去,他竟打算伸手臂格挡。
她低骂一句,搭弓射箭,羽箭破空径直射中刺客后心,总算救下那青年。
四周刺客见状,也拼死搏杀。
季浓敏锐地发现刚救下的人似乎没有武功傍身,只会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再也忍不住,持刀挡在他身前,拉着那青年且战且退。
“你是傻子吗?!打不过还不跑!”她掠过青年俊美得甚至能称得上有些邪魅的脸,骂他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然而下一刻,身后的青年却不确定地唤了一句,“季浓?”
季浓的大半心神都在攻退靠近的敌人上,闻言有些意外,反问道:“你认识我?”
她是汝南人氏,刚到京城的一个月,除了跟公主熟稔些,与其他人并无多少交集。
身后的人却没再说话。
如驸马提前告诉她的那样,所有刺客除了公主留下的两个活口以外,尽数服诛。
旁人收拾残局时,她终于想到身后的青年,打量着他的脸,确认自己未曾见过他,便道:“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没等青年回答,自称宣城太守的那位朱大人便主动上前寒暄,一口一个疏公子。
看着青年身上的华服,又听二人说起恩师祖父,季浓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她的直觉未曾出错。
卫疏一脸忐忑地看着她,承认身份,不仅如此,似乎是救他一命的缘故,他待自己格外热情。
还有,亲切。
他直接唤她“阿浓。”
季浓常年生活在军营,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打交道,可是卫疏的热切却让她觉得不适应。
她道:“我会尽早退婚。”
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平心而论,她那位未婚夫长得很不错,是不逊于驸马的另一种风格。
疏朗剑眉,偏生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嘴唇柔软宛如另一片桃花,脸庞棱角分明,冲淡那点魅惑的女相。
不太像书香世家的清高公子,倒像戏台上气质矜贵、处处留情的温柔琴师。
但季浓依旧决定退婚,比起成为某人的妻子,困于后宅,她更想斩敌头颅,驰骋疆场。
未婚夫一不会武功,二太黏人,无论怎么甩都甩不走,不管她说了多么冰冷的话,次日他依旧笑嘻嘻迎上来。
像摇尾巴的狗,季浓想。
但除了打架不行,那个卫疏也有些其他的可取之处,并非百无一用。
譬如,在去兖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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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风餐露宿,他却总能用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菜,就连同样的烤肉,他也会专门调出香浓的酱汁。
那味道只是闻一下,便让人胃口大开,从前第一口都是卫疏自己吃,自从有了季浓,第一串肉总进了她肚子里。
季浓与同袍埋伏杀敌时比这更亲密,她早已习惯这种相处,因此并不矫情,照单全收。
只是快到兖州的那晚,她没接卫疏递过来的肉,“我会退婚的。”
卫疏哦了一声,往肉串上撒了点辣椒粉,伸手递给她,“我知道啊。”
季浓皱眉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烤肉混着辣椒粉的香味往她鼻子里钻,“你知道为何还对我这么……仗义。”
她决定用“仗义”来概括未婚夫的行为。
“先吃,你吃了我再说。”卫疏强硬地把烤得油汁四溢的肉串塞到她手里。
季浓接过,瞥了他一眼,吹了吹热气,咬了一口裹着酱汁的肉串。
卫疏取下烤爆皮的鸡肉,忽然笑起来,桃花眼中带着火光的倒影。
“你退婚,我又不退,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哪有人对未来妻子不好的?”
季浓一噎,“歪理。”
军营中的将士们可没他那么会狡辩。
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到了兖州,季浓对卫疏的印象也有了一些改变。
卫家是书香清流不错,可是身为长孙的卫疏却跟季浓想象中的书呆子截然不同。
他心思敏捷活跃,对读书没什么追求,可是其他的事情却均有涉猎,脸上没有不带笑的时候。
上至驸马侍郎,下至侍卫仆从,卫疏与他们相处起来都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更罕见的是,他没有贵公子的架子。
因此众人也愿意跟他说笑。
季浓从小性子豪爽活泼,最怕和半天憋不出来两个字的闷瓶子相处,因此卫疏的幽默和话唠反而让她安心。
入兖州,才知天灾人.祸有多严重。
面对谢洵希望他们帮忙的请求,季浓想到那些灾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也因此知道原来自己那位未婚夫还有另一个爱好。
他喜欢听曲儿,尤好江南小调。
虽然理智上,季浓觉得自己不应该计较这点,毕竟他们之间退了婚便毫无关系,可是她的心却控制不住,嘲讽的话已然说出口。
“卫公子真是潇洒风流。”她轻嗤。
卫疏跟在她身后解释,她面上不耐烦,可始终竖着一只耳朵听他愈发急切的话。
后来她扭头道:“你跟我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又不跟你过日子。”
卫疏一双桃花眼里闪过不可思议,“那怎么行,你是我未婚妻,不嫁我还要嫁谁?”
季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啧了啧嘴,“你连自个儿都保护不了,又是个多情种,我才不嫁。”
卫疏罕见地沉默。
当天,他不知从哪里提了把剑从晌午练到晚上,只是毫无基本功,因此那剑法也就显得格外稚嫩。
季浓抱臂望着庭院中大汗淋漓的青年,平生第一次觉得原来真的有人天生与武绝缘。
他似乎就该养尊处优,摇把折扇笑眯眯地拉着人谈天说地,于无形之处套情报消息,暗中揣度人心,捕捉那些细节。
而不是提着把剑,脚步都踉跄。
她缓步上前,摁住卫疏的剑。
卫疏见到她先是欣喜,而后桃花眼里又流过一丝幽怨,“你挡我剑做什么。”
说罢便要提剑离开。
然而季浓力气比他大,连剑带人都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卫疏与她对视,忽然搓了搓手上磨出来的血痕,惊喜道:“阿浓你是不是舍不得我了?”
寂静微凉的夜里,他的话掷地有声。
季浓下意识松剑,立即反驳,“怎么可能!”
犹觉不够,她又趾高气昂道:“别自恋了,我饿了,我想吃肉。”
卫疏像个瘪气的小狗,竖起的尾巴又耷拉下去,然而看着面前的少女,却生不出半点责怪。
青年眨了眨桃花眼,点头道:“正巧后厨有腌上的鸡肉,便做一道五味焙鸡,另做一道杏仁豆腐给你解腻,省的夜里吃多了积食。”
他兴致盎然地同季浓解释着菜肴的做法,仿佛刚才的失望都是瞬间的假象。
季浓听他说着这些琐碎的步骤,耐心不多的她却罕见地没有任何厌烦,她只是自然而然地帮卫疏接过提在手里的重剑。
厨房烛火氤氲。
她看着那道忙碌的身影,凝望着他身上的华服和周围粗糙的环境,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
……
第二日,他们去了兖州的禁地天峡山。
正要下山时,季浓看着身侧崎岖的山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因跌落山崖,身体迅速衰败的父亲,不慎崴了脚。
一开始她强撑着,拒绝了卫疏搭过来的手,她语气不善,骂他矫情。
可是没走几步,她的脚踝却越来越肿,脚下的速度甚至比卫疏更慢。
原本被她轻嘲两句之后,一直走在前面的青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蹲在她面前。
“上来,我背你走。”
季浓一怔,撇过头,“这里的路不好走,你顾好自己就够了,真背上我半夜也出不了山。”
她瞥了眼自己高高肿起的右脚踝,依旧拒绝了卫疏的请求,只是示意他扶着自己。
可卫疏蹲着的脊背却分毫未动,执拗地让季浓觉得有些陌生,“阿浓,你在逞什么强。”
“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夫,将来是与你比肩而立的夫君,你在我面前,为何还要逞强?”
季浓不动声色地蜷着手指。
她竟在卫疏身上看见了,已逝家人独有的关切,真心实意的在乎。
怔愣片刻,季浓终究是趴在了他背上。
贵公子到底不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子,连衣袍下的脊背都削瘦,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却让人格外安心。
季浓不再讨厌他的花哨和讲究。
连带着他发上的金纹发带都渐渐看顺眼。
“卫择衍。”她突然唤他的字。
山路崎岖难行,何况是背着个人,卫疏走得有些艰难,却还是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
季浓低声道:“你是卫家长孙,如今卫老尚书已经回京任职,陛下起用卫家,前途风光。”
卫疏听她突然说起这些话,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因是事实,也点了点头。
“我只是个孤女。”季浓又道:“虽说家产略丰厚些,可终究官商有别,况且我不打算嫁人拘于宅院,争风吃醋。”
年少时那场噩梦虽说是假的,可还是给季浓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父母双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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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叔婶咄咄逼人,她心底始终空缺,再加上见到过更宽广的天地,自然不想只当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
“你那么坚决要和我退婚,就是这些原因吗?”卫疏似乎有些意外。
背上的少女点了点头。
卫疏绕过一块凸出的石块,这才缓缓道:“我还以为是你有喜欢的人了呢,不是就好。”
季浓有些不解,又听他继续往下说。
“首先,卫家风光是真的,但再风光也跟我无关,阿浓你看见了,我就是个只知风月的纨绔,更没有祖父和谢兄那样经天纬地的大本事。”
“其次,孤女又如何?伯父伯母早逝又不是你的错,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想让他们长命百岁,生死本就无常,与你更无关。”
一口气说了很多,卫疏的音调微哑,他顿住脚步,将背上的少女又往上提了提,这才继续走。
“至于最后这点,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没什么大出息,也没什么野心,既然你不愿意跟着我走,那我就跟着你走好啦,天涯海角,哪里不是家呢?”
“听说汝南山清水秀、绿瓦白墙,更有无数奇景,通辽二州紧靠边疆,大漠孤烟,更是一绝。”
卫疏的话中是抑制不住的向往,“阿浓,我想跟着你去看看,可以吗?”
季浓此时连浮肿的脚踝都抛在了脑后,耳畔只回荡着卫疏兴高采烈的话语。
他是她从未见过的人。
但爹和娘猜的很准,卫家小郎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季浓原本垂下的手悄悄环住青年脖颈,眼底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情,嘴上依旧挑剔。
“这得看你表现。”
卫疏忍不住笑出声,眉眼飞扬肆意,嘴里乐道:“我不管,阿浓你就是答应了!”
话音刚落,他便因太过得意,一时不察,差点连带着背上的人一起摔在树丛里。
季浓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二人的姿势亲密无间,待安全后右手已经揪住卫疏耳朵转了个圈。
“卫择衍!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看着拧得狠,其实一点也不疼。
然而卫疏却很给面子地缩了缩脖子,忙认错求饶,“错了错了,大小姐饶了在下吧。”
季浓又噗嗤笑出声,右手重新环住他脖颈,轻飘飘地搭在胸前,“卫择衍你真赖皮。”
卫疏一点不生气,脸上挂着笑,分明还是骂,可是季浓此刻的话在他心里却格外不同。
他点头道:“季浓你真好。”
季浓眨了眨眼,“卫疏你真傻。”
他还是笑道:“季浓你真好。”
她又道:“卫疏你真奇怪。”
卫疏从善如流地回答,“季浓你真好。”
季浓没再往下问,只是悄悄把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她想,其实卫疏也很好。
没人会不喜欢卫择衍,她也不例外。
第84章if线
◎重回夫君年少时◎
元妤仪醒后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只鬼。
字面意义上的,透明体。
比这更不妙的是,她明明才和谢洵成婚不久,此刻却不在公主府,对周围的环境同样陌生。
她想出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不能自由动弹,宛如一缕青烟,只能局限在眼下这个破旧的屋子里。
值得庆幸的是她变成鬼后失去知觉,感觉不到饿,也不觉得周围冷或者不舒服。
直到晚上,房门被推开。
元妤仪身上所受的束缚忽然全部被解开,第一反应是立即飘到窗边,想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
然而面前的院子光秃秃的,除了破旧还是破旧,毫无参考价值。
她有些失落地坐在窗边,好在没有实体,也不用强求一把椅子,目光转向进屋的人。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身上穿的是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褐色衣衫。
少年背对着她,似乎在整理课业。
元妤仪跳下窗,正要凑近看看他的模样时,少年却抢先一步转身,凝视着她的方向,目光冷冽。
“谁在屋里?”语调很笃定。
若不是元妤仪知晓自己现在是个鬼,又多活了二十年,恐怕真要被这小孩诈出来。
她毫不畏惧地走上前,围着小少年转了一圈,坦白道:“是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说完她还伸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一脸得意道:“谁家的小孩,长得倒好看。”
剑眉凤目,眼下一点泪痣。
意识到这颗泪痣的位置后,元妤仪心头一跳,不再玩闹,站直身子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他还没张开,稚嫩的脸颊没有寻常孩子的婴儿肥,反而削瘦单薄,唯独那双眼沉静如潭,有几分及冠后的清冷模样。
这是谢洵小时候啊!
元妤仪脱口而出,“夫君。”
这屋里只有他们一人一鬼。
少年闻言,看了一圈空荡的屋子,原本皱着的脸瞬间通红,嗓音震惊,“你瞎喊什么!”
元妤仪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见少年羞恼,试探道:“你能听见我说话?”
谢洵沉默,只是朝她站的方向瞪了一眼。
“那你能看见我吗?”元妤仪问。
良久,少年才坐在桌边,相当淡定地从布包里抽出今日夫子留的课业,“看不见。”
元妤仪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落。
谢洵神情冷漠地补充,“但我能听见。”
听见她的声音,也能感受到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鬼毫无恶意,但后半句话他是不会说的。
元妤仪又点点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看不见,于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今年多大啦?”
谢洵仿佛没听见,并不理她。
或许是因为醒之前两人还在同榻而眠,窝在他怀里睡觉,元妤仪对他的不搭茬也有些不习惯。
但转念一想,跟个孩子置什么气,而且他刚成婚时也是惜字如金,后来才敞开心扉。
遂又笑盈盈地说:“我今年二十了,可是谢衡璋你瞧着好小啊,有十岁吗?我还从未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呢,跟弱冠后比确实可爱……”
少年年纪小,也不如及冠后能那般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心事,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单字一个洵,不叫谢衡璋。”
元妤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是哦,但这是你以后的表字,寓意很好呢,你以后就知道啦。”
她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伸手去揉谢洵的头发,本以为又像以前那样会直接穿过,没想到少年柔软的发丝果真被揉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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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洵感觉到落在头上的温热手腕,像炸了毛的小猫,腾的站起身,连带着身后的条凳摔在地上。
“你是女子,怎么能动手动脚?!”
他并不害怕,只觉得荒唐,十岁出头的少年已经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元妤仪看着清瘦倔强的少年,忍不住笑起来,“实在抱歉,因为你太可爱了。”
她没见过这样稚嫩的谢洵,心里自然无比新鲜,又见他聪敏机灵,一时没控制住动作。
何况两人连更亲密的行为都做过,与十年后的日子比,这样的举止实在有些小巫见大巫。
奈何夫君正年少,元妤仪心中慨叹,轻声向一本正经的少年认错,“好啦,我不再打扰你了,你还写课业吗?”
谢洵挪了挪步子,特意挑了她对面的位置,顺便把两本书册也划了过来。
元妤仪果然保持沉默,没有再打扰他,只是飘着虚幻的身体,在一边看着。
但她很快发现了问题。
谢洵写的是两份相同的课业,但字迹、回答思路和文章结构又截然不同。
一份中规中矩,另一份则令人眼前一亮。
一直等他写完,元妤仪才正声问道:“你是在替谢陵写课业么,左边这册是你要交的?”
她指的正是答案平庸的那册。
其实这事情不难猜,毕竟元妤仪之前特意嘱咐沈清调查过侯府内的事,也清楚谢洵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
但她也只是猜测试探,心存一分侥幸。
谢家人总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孩子。
然而谢洵神情如常,垂下的手蜷起袖中,长睫垂下遮住眼中有些复杂的深色。
“你知道谢陵?”
“知道啊,谢大公子,你兄长嘛。”
元妤仪没有察觉他话里的淡淡不悦,本想要伸手拿过书册,最后却是径直穿过,依旧透明。
那为什么能碰到谢洵呢?她有些不解。
谢洵掀起眼皮,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失控感让他有些焦躁,情绪有些不耐烦。
“我嫡兄是名满上京的世族公子,我只是一个连府门都走不出去的庶出,你这个连脸都不敢露的鬼魂,怎么敢出言不逊。”
这是所有人打压他时说的话。
学堂的夫子,父亲和主母,乃至府中下人都是这样说,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个低贱的妾室子,来路不明,没必要寄予厚望,更不必尊重。
谢洵的话里掺着讥讽,仿佛真是在为自己的兄长鸣不平,然而元妤仪却挑了挑眉。
她饶有兴味地用手穿过烛火玩,反正也感觉不到温度,借此消磨时光。
“谢衡璋你可骗不过我。”
“你真的尊敬谢陵那个只会欺负人的草包?好笑,你不恨他已经算大度了,若真崇拜这么个哥哥,那你的眼估计也该找个大夫来治治。”
少年紧皱的眉头未松,目光落在那两册书上,目光落在那盏微晃的蜡烛上。
“你很了解我?呵,自大。”
心思全被她猜中,可谢洵没有承认。
他想听听看不见的女鬼会如何狡辩,又怎样义正言辞地解释。
然而都没有,只是烛火不再晃。
谢洵蓦然被虚空中冒出的指尖轻弹额头,那是很亲昵自然的嗔怪姿态。
元妤仪收回手指,理所当然地责怪他,“谢衡璋,你怎么能这样,你之前可从未跟我说这样不敬的话。”
“别以为你现在是小孩,我就不会生气。”她嘴里振振有词。
谢洵的心更焦躁,他如今年纪小,气性容易被激上来,冷声道:“那是谢衡璋,不是谢洵。”
她嘴里十句中八句不离夫君谢衡璋,那就去找他啊,何必在他耳边聒噪。
元妤仪还是第一次碰见对自己敌意这么大的人,她本以为谢洵性情冷淡,幼时应当也是清冷模样,没想到竟是个容易炸毛的猫咪。
“这也计较?你们都是一个人啊。”
“才不是!”少年皱眉反驳。
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过来,谢洵立即压声道:“反正不是。”
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这样坦诚,连自己和嫡兄之间的面和心不和都告知?
主动把所有隐秘都撕在她面前,这跟将自己的命交托出去有什么区别。
什么男女情爱,于他而言如洪水猛兽,世上哪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更罔论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鬼。
无论她嘴里的谢衡璋是谁,反正不可能是他。
元妤仪还没来得及问,便看见一个穿着青莲百褶裙的女子推门进屋,发上仅簪一支朴素的银钗。
她的相貌与及冠后的谢洵有五分相似,只是黛眉更细,眼皮略窄,一双精致的瑞凤眼。
方才还炸毛的少年立即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站起身道:“娘。”
陆训盈面容宛如春水,缓缓走来,坐下后才温声问,“今日夫子教了什么,你在学堂可还习惯么?”
少年神情从容,可元妤仪却看到他蜷起的手,“夫子今日授辞令,孩儿都会,一切都好。”
他的启蒙由陆训盈亲自负责,直到今年王夫人才松口,允许他跟嫡兄谢陵一同前往学堂。
至于学堂内受到的偏见和白眼,谢洵只是不动声色地绞紧手指,并未告诉母亲。
然而这一切却落在元妤仪眼里。
辞令和缀句这些知识,谢洵七岁时便学过,因此得心应手,十分熟练。
陆训盈并不局限于年龄授课,反而亲自考校有关《周易》《说文》的复杂篇章,听他逐字逐句背诵,又问他更深层次的理解。
元妤仪看着对答如流的少年,忽然明白为何谢洵可以做到十七岁便在遍地的士子中脱颖而出,夺得会试第一的成绩。
他把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考校很快结束,陆训盈含笑起身,抚了抚少年的头,赞道:“我们洵儿真棒,早些休息吧。”
说罢她便后退一步,谁料脚步刚动,她的腿像是突然脱了力,径直跌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元妤仪眼疾手快地去扶,然而小臂又是径直穿过女子单薄的身体,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谢洵仿佛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鬼魂,动作熟练地把人扶起,正要将人扶到床上时,却听她道:“我屋里有药,涂上就好了。”
陆母了解这个儿子的秉性,心思缜密,若歇在这儿,只会耽误他一晚上休息不好,这次入学机会难得,不好再跟主母翻脸。
谢洵的脚步没动,只道:“您在这歇着,孩儿去找父亲,去请大夫……”
陆训盈却勉力站直身子,额上冷汗涔涔,神情肃然,“娘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话往后不许再提,你还是没记住。”
话音刚落,女子一摇一晃地往外走,她的双膝伤得厉害,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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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不上力,狼狈极了。
元妤仪怔在原地,隐约看见了谢洵眼底的泪。
少年上前搀起母亲多半身子,他的声音不高,应道:“我记住了,娘,我再也不提了。”
要藏拙,要让步。
万事能自己解决的,不可仰仗父亲。
谢洵走之后,元妤仪本想跟他走出屋子看看陆母的情况,却碰见一片看不见的墙壁,动弹不得。
她只好站在门边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回来。
他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关窗、铺床、吹灯。
皎白的月光如碎银透过窗纱倾洒在屋里,元妤仪走到他身边,没有任何声音。
床榻很窄,只是一张陈旧的木床,他盖着的被子也很薄,甚至破损处还渗出里面的棉絮。
少年双眼紧闭,长睫垂下,他的睡姿很乖,平躺着,修长的双手叠在小腹前。
元妤仪飘到木窗边,她还穿着睡前那身月白寝衣,小腿在悬空的窗边一晃一晃。
她的脑袋现在一片空白,连这些日子和谢洵成婚后的快乐,都无法冲淡那点若有若无的难过。
原来十岁的谢洵是这样的。
他的生活不太好。
“王夫人又让娘去跪祠堂了。”寂静的屋中突然响起少年的声音。
元妤仪扭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睁眼,只是眸光淡淡,宛如夜色下平静的清泉。
她的思绪回笼,只轻嗯一声。
其实一切早有端倪,在陆母进屋时,明显比常人更缓慢的步伐便证明了她的遭遇。
谢洵姿势丝毫未动,只是眼睑微垂,遮住眼中神情,“是因为我,父亲前不久跟王夫人提起我已至入学年龄,不能再拖延。”
王夫人貌似慷慨地答应庶子陪同谢陵去学堂的事,可反过头来却对他的母亲更狠。
元妤仪的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对他,其实知之甚少。
少年眼底眸光微闪,鬼使神差地望向窗边。
他直觉她会在那里。
“这样懦弱无能,身为一个废物,只会给母亲惹麻烦的我,真能活到十年后吗?”
他的嗓音微哑,意志消沉。
这次元妤仪没有犹豫,她太了解谢洵,他在以询问之名,向她求一个可能。
他年少时,也曾渴望能活下去的未来。
“不止十年,你还会长命百岁。”
元妤仪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所有日子里,她在谢洵耳畔说过的话。
“你二十一岁入仕,仅用一年时间连升三级,从翰林院编修升任礼部尚书,平旱灾斩佞臣,声名煊赫,紫袍玉带,是新帝身边的忠臣。”
“我十九岁那年嫁到谢家,如履薄冰,可你待我很好,礼重有加,从未让我受过半分委屈。”
“无论为人臣,还是为人夫,你都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男子。”元妤仪的视线落在少年瘦削清俊的脸上,目光专注。
谢衡璋从不是废物;
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是在一滩淤泥中仍未放弃自我的青莲,更是救元妤仪于水火的夫君。
谢洵眸光微闪,神情怔愣,他隐约看见窗边那道虚幻的人影渐渐成形。
那是个仅着素衣的少女,明眸皓齿,肤白胜雪,披着倾泻而下的月光,恍若月宫仙娥。
谢洵一直认为人的皮囊都是外物,没有美丑之别,可看清她的那一刻,他觉得她很美。
“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
元妤仪眨眨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本就虚幻的身体更加无力,似乎下一刻便要化为青烟,彻底消散。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没看到你的好。”少女语调俏皮,笑得眉眼弯弯。
话音刚落,元妤仪的力气散得更快,半边身子已经动弹不得。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嗓音弱了许多,他起身汲鞋,“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元妤仪靠着身后的窗牑笑出声,不管怎么变,少时的他和长大后的他,都没变的一点便是细心。
“我现在是鬼,鬼怎么会不舒服?”少女每说一个字,都会觉得一寸骨骼相应失去知觉。
谢洵抿唇,站在她三步以外,抬眸道:“我能看见你了。”
元妤仪轻嗯一声,她的眼皮沉重,身后的脊背也开始发麻,“那我好看吗?”
少年闻言,冷白脸颊瞬间涨红,甚至没有发觉她的嗓音比刚才更轻。
元妤仪久久等不到他回答,含笑道:“谢衡璋,再见,再见到你真好。”
哪怕是年少的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股不安的心绪涌上心头,看着那重新变得透明的少女,谢洵忽然将手伸向窗牑。
然而那身影倏然消散,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冰凉的纤细指尖。
“谢洵,记住,你最好了。”
寂静中,少年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窗边留下的一片月光,只听到这样一句简单的告别话语。
良久,谢洵才像一截回神的木头,迅速找到纸笔,想要画下元妤仪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叫什么,家住哪里。
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很好看。
可他紧握着毛笔,墨汁在纸上晕染出一道痕,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少女的模样。
她的到来,仿佛只是一场梦。
黎明时,天光破晓。
少年终是无力地放下手中干涸的墨笔,花了片刻让自己焦灼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谢洵推开门,看朝阳一寸寸升起。
没关系,十年后他总会再见到她。
……
元妤仪醒过来时,入目是精致朦胧的鲛纱床帐,身侧躺着的青年剑眉凤目,一双有力的长臂还将她揽在怀里。
她听着谢洵的心跳声,紧紧抱住他的胸膛,整个人与他肌肤相贴,只差将自己摁在他骨头里。
“我眼光真好,挑了个又俊朗又聪明又坚强的好夫君。”她蹭了蹭青年的下巴。
年少至弱冠,他未曾放弃自己,质疑过痛苦过,岁月淬炼之后,终将赢得所有失而复返之物。
元妤仪说完,沉沉睡去。
谢洵却缓缓睁开眼,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他从来都不好,愚钝冷漠自私。
但元妤仪又一直很好,是她在他贫瘠枯萎的人生中洒下一缕月光,让他得窥人间月、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挂个新预收,指路专栏《臣妻(双重生)》,有喜欢的bb可以点个收藏>o<,以下是文案
沈簌出身高门,相貌姣好,与长平侯顾徵自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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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更是天定良缘。
可凯旋那日,她等到的未婚夫,却早已对一个孤女情根深种。
前世,沈簌愤懑不平,拒绝退婚,成亲后和孤女争斗不休,和顾徵相看两厌,昔日贵女凄苦疯癫,最后含冤早逝,被草席裹尸,丢在义庄。
今生,沈簌果断答应退婚,抬眸却看见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大雨滂沱,他曾执伞为死去的她修缮破旧的灵堂,虽然他每次来,嘴里的话都不太好听。
可沈簌依旧觉得,他是好人。
*
傅煜是宫婢所生的落魄皇子,一路走来,囚父弑兄,最后坐拥万里江山时,帝王心硬如铁。
唯独对那位长平侯夫人,留了分温情。
新帝为臣妻阖棺,看她下葬,临走时却边吐血边嘲讽,“白长一张聪明脸,内里依旧蠢笨不堪。”
可重来一世,傅煜还是决定去沈家看看。
她重情、固执又小心眼,很容易被欺负。
但偏偏撞见来退婚的长平侯。
傅煜以为沈簌像前世一样不愿,便皱眉等待,她若真想不通,他便把人抢回王府,也好过让她蹉跎一生。
然而没等他动手,少女却早已笑靥如花,步履坚定朝他走来。
“煜王殿下,好巧。”
*
抛弃战功赫赫的长平侯,选择嫁给不受宠的边缘皇子,盛京百姓都道沈三小姐识人不清,总有一日会后悔。
就连顾徵也认为沈簌总会服软,恳求他,一如既往爱着他。
直到所有人都看见,沈簌从王妃到皇后,有钱有权有夫君独宠,眉眼明艳如春花,越养越娇俏。
她一辈子倔强,但朕愿意为她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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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if线暗恋成真(一)
◎“我确实想尚主。”◎
近日上京城热闹极了,接连发生好几件大事。
陆三小姐与谢侯和离,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无论对方如何恳求,甚至跪在陆府门口,都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侯夫人而已,我不要了。”
陆三小姐铮铮傲骨,身后站着兄长和回门的姐姐姐夫,甚至连陆老祭酒都出来为女儿撑腰,一时成为上京百姓口中的美谈。
谢侯原本得到佳人便实属偶然。
何况满上京谁不知晓谢侯懦弱平庸,空有世家家主的名头,对上陆三小姐那个事事翘楚的麒麟子兄长,被嫌弃也实属正常。
然而上京闺阁女郎们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那就是跟着母亲一起回陆家的谢公子,谢洵。
他是上京城中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自幼家世显赫,集两家宠爱于一身,天资聪颖,十七岁时便夺得榜首,一举成名。
只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难免居高临下;
陆老祭酒欢喜的同时亦想磨一磨他的傲气,遂向当今陛下请求将外孙外放至兖州,从底层体会百姓生活困顿。
兖州已有节度使,上下官员沆瀣一气,自成一统,并不把外放的状元郎放在眼里。
谢洵去兖州的第一年,许多事务都没办法完美地解决,整个兖州官场像是从根部坏掉的朽木,蠹虫太多,啃噬所剩不多的根基。
本是京城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可他来兖州的第二年,却真正洗去身上铅华,想搏一把,也体会到外祖父来时叮嘱他的——
“为官者,当守民,守初心。”
仅用两年时间,谢洵从被兖州官员轻视的小谢大人,给了这群贪官们致命一击。
年轻人的韧劲足,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他刚正不阿,不与名利权势同流合污。
依律法,该斩首的斩首,该杖刑的杖刑,幸而朝中有陆老祭酒和卫老尚书等老臣替他周旋,少帝终于当着文武百官宣布兖州官员的结局。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熬过那个艰难的开头,后面的一切便格外轻松。
而今年年底,也是小谢大人外放兖州,期满回京的日子。
昔日第一公子归京,方及弱冠便在京中打出了响亮的好名声,得新帝赏识,又有强硬的家世做后盾,身边更没有莺莺燕燕。
得知谢洵不日回京的消息时,上京权贵人家无不激动,早动了和这位谢大人结亲的心思。
可偏偏,这边求亲的媒婆还没上门,一个惊天噩耗便砸在了众人头上。
那就是靖阳公主回京时,当街遇刺,却正巧被刚回京的谢洵救下,公主隔帘对他道谢。
能在京城中扎根的人家也不是糊涂人,揣着十八个心眼子,就算本无所谓的事情添油加醋一番,也变了味道。
得知此事的人纷纷揣测起来,难不成公主也看上谢大人了?
可是凭她那传遍上京的恶名,就算她真对谢大人有意,后者也不会轻易答应她吧。
二者若真结亲,谢大人做驸马……
众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想法,那就是谢大人实惨,原本应当名垂青史的后半生,将不可避免地勾上一个污点。
—
宫城内,景和帝一脸担忧地站在漫长的丹墀上,踱来踱去,可见内心烦躁。
然而当许久未见的女子身影出现在宫门时,他的神情又瞬间明朗,不顾身后内侍的劝阻,疾步小跑下台阶。
“皇姐!”少年身子如抽条柳枝,剑眉星目,一身常服,发上冠冕微晃。
跑到面前,他更是没忍住内心的激动,径直将元妤仪抱起来,转了个圈,少女短袄下的藕荷色裙摆在日光下宛如波荡的流水。
“好了阿澄,快放我下来,这样跳脱,像什么样子。”元妤仪眉梢带着笑意,拍了下他的肩。
元澄亲昵地蹭了蹭姐姐的胳膊,果真不再玩闹,轻声道:“阿姊,我好想你。”
自宫变后皇姐避居承恩寺为父皇守孝,他们姐弟已有三年未见。
元妤仪抬眸望向意气风发的少年,唇角微弯,戳了戳他的额头,“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头,眉间舒展,做了个鬼脸道:“朝臣都说朕有君王风范,只有阿姊见到我,说我还是小孩儿。”
元妤仪心中仿佛淌过一道暖流,将少年冠冕下微乱的鬓发掖到耳后,“朝事繁忙,陛下还习惯吗?”
她口中的称呼换成了陛下,元澄了然,从善如流地回答,少年眉梢扬起,对朝中人和事已经十分熟稔,信手拈来。
元妤仪欣慰地听他说着,眼底的神情越来越骄傲,她为这个皇弟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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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朝中事宜她也有所了解,这三年朝中也有她的人盯着,不会平白让江相压过皇帝的风头。
说到最后,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想起一件事,嗓音激动。
“说起来,今日好像还是谢大人回京的日子,地方官回京,皇姐,你说我给他任什么职位好呢?”
“谢大人?”元妤仪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疑惑地反问。
朝中有几个谢大人?似乎没几个。
陈郡谢氏在四个世家中中规中矩,论起势力,不及琅琊王氏,名望上又比不过杏坛讲学的崔家,但胜在家大业大,倒不求仕途坦荡。
元澄兴高采烈地说,“正是宣宁侯的公子……”说到这儿,他话音一顿,又严谨地补充。
“陆夫人前不久携子和离,严格说来,这个谢大人也不该是谢家人了……”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少年挠了挠头,终于找到合适的身份,沉声道:“反正就是陆老祭酒的外孙,三年前父皇撑着病体钦点的状元郎。”
元妤仪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先朝最后那个状元,只是彼时父皇病重,宫中大小事宜全交给了刚及笄的她,是以没有多关注这个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