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目光如炬,无比执拗,“当年?的陆家贪墨是被人诬陷,以及兖州新科状元孔祁状告兖州节度使反被威胁,最终在午门缢死一事,背后运作之人都是今朝丞相,江行宣。”
少?年?闻言神色一凛,猛地站起身,眼角眉梢尽是压不住的怒意?,半晌才沉声问道:“可?是二十余载过去,如何翻案,姐夫你找到证据了吗?”
他自然?是相信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谢洵。
可?是自己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无疑是天下?人的表率,便不能徇私枉法,凡事都得讲求实证。
谢洵并未纠结,直接摇头?坦白,“当年?的陆家大公子侥幸在火场逃生,如今就住在兖州渚乡,孔祁之子吴佑承已拜他为师,二人可?作人证。”
他的话音一顿,沉声补充最后的话,“但物证,臣没找到。”
元澄脸上也闪过一丝为难。
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光凭一张嘴,怎么?可?能让江相一党心服口服,若被他们反咬一口,就更麻烦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许多坏消息接踵而至时,谢洵又说出最后一件事。
“陛下?,江相已知?晓臣的身份。”
“什么?……”元澄踱来?踱去的脚步彻底停下?,怔愣地望着大殿中的青年?。
良久,少?年?神情愕然?道:“他知?道你是罪臣陆家遗孤,可?姐夫你明知?他是罪魁祸首,却没有翻案的证据,岂不是被他捏了个把柄?”
江相此人心狠手辣,在官场浸.淫多年?,如今在身边养大的侄子死于谢洵夫妻之手,定然?怀恨在心,手里又捏着这个把柄,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
谢洵颔首,“当年?的事确实是江相推波助澜,但他亦知?晓我手中没有物证,才如此气焰嚣张,甚至提出以我一命为他侄儿陪葬。”
他恨毒了靖阳公主和谢驸马,却又无法对?公主下?手,柿子只?能挑软的捏,威胁谢洵。
元澄嘴唇翕动,想要?斥责可?是嘴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为人掣肘的滋味很不好受。
良久他道:“如此荒唐的要?求,江行宣简直白日做梦,姐夫你怎能答应他。”
谢洵沉默片刻,才看向已经走过来?的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无奈,“陛下?,倘若臣的身份暴露,会如何?”
元澄见他神色郑重,便顺着话茬回答,“若有证据自然?一切都好说;若无实证,姐夫便是罪臣遗孤,理当关进天牢候审。”
谢洵神情平静,像一抔山巅上的清雪。
关进天牢候审已经相当客气,这还是看在他是驸马且有官职加身的份上;若他是一介白衣,江相给狱卒施压,罪犯突然?暴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堂堂驸马,朝中新臣,仕途大约也算得上坦荡,但这人却是满门抄斩的罪臣骨血,天下?人对?陛下?自然?不敢置喙,可?是对?公主呢?”
寂静中谢洵轻叹一声。
而元澄也愣在原地,垂下?的手早已紧攥成拳。
是啊,姐姐呢?
他们夫妻的感情越好,越会招来?其余不知?内情的官员猜忌,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元澄已经能想象到最恶毒的话——
“靖阳公主早已知?晓驸马的真实身份,却以权谋私为他遮掩,不识大体,亦为同谋。”
少?年?在亲近之人面前难以收敛情绪,他皱眉不悦,“可?是姐夫,此事真的再无回寰余地了么?。”
他不想让姐姐被指责,也不想让姐夫入狱。
他们对?他而言,是仅有的亲人了。
谢洵眼底的坚冰缓缓消融,带着一分了然?,安慰景和帝,“陛下?是君,应当明白舍小保大的道理,世上既要?也要?之事,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若能以他换元妤仪百年?清名、丹史留青,诚如江相那晚所说的,是一桩很划算的交易。
他已经将陆家冤案告知?景和帝,待自己丧命后,自有其他人去追查这桩案子的蛛丝马迹,真相总会浮出水面,只?是他大概见不到了。
江丞相爬到高位,却有个致命的缺点——为人高傲自负,自认为事情在掌控之中时,便会洋洋自得。
所以他不会想到谢洵竟会主动披露身世,为元妤仪、也为陆家铺一条后路。
他在算计谢洵,焉知?谢洵不是将计就计。
元澄思量着他的话,也能想通其中关窍,他知?道谢洵的意?思,身世之谜终将暴露,此刻他只?想保住靖阳公主。
少?年?声音不高,原本因兖州事了,整治了朝中结党一事而开心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此事皇姐知?道吗?”
谢洵的指尖松开掐着的掌心软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她不应该知?道。”
只?要?不知?道,那么?江相和谢洵鱼死网破之日,这把柄也就威胁不到元妤仪身上。
千错万错仅在谢衡璋一人。
隐瞒身份,窃取信任,千方百计妄图留在公主身边的都是谢洵,而靖阳公主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有罪,而她无辜。
这就是谢洵想要?的结果?,也是他为她选出来?最安全的一条路。
元澄看着面前青年?淡漠的神情,忽然?有点泄气,心里蓦然?低沉。
他轻声道:“我阿姊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很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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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心夫君执拗地隐瞒,或许两人一起总会有应对?之法,如今阿姊动情,却要?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郎君入狱候审,怎会不难过。
谢洵比元澄更了解元妤仪得知?此事的态度,也正因熟悉她的脾气秉性,才不愿意?让她掺和进这桩一定会输的案子中来?。
他也有私心,只?求她平安。
“我会提前写?好和离书,能瞒几时算几时吧。”谢洵心口微涩,目光茫然?。
—
半旬过后,正是六月中,暑气渐长,公主府里却依旧是出奇的寂静。
谢洵最近早出晚归,元妤仪已经习惯,从?那晚过后,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谢洵任何问题。
她怕再从?他嘴里听到谎话。
季浓和卫疏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最后到底还是季浓改了主意?,答应不再退婚。
二人将要?去汝南拜见季家长辈,此去天高水长,不知?何时再回京城,是以季浓这些日子常来?公主府伴着元妤仪,也算打?发?时光了。
今日季浓提前离开收拾行装,屋子里便只?剩下?元妤仪一个人,她差人剪了两株荷花,正打?算养在瓷瓶里装点房间。
少?女踮脚踩在凳子上,正打?算伸手去够放在博古架上的青花细颈梅瓶,谁料刚拿到花瓶,脚下?的圆凳便晃动一下?,连带着身形也没站稳。
就在元妤仪要?摔下?来?时,却被一双劲瘦有力的胳膊揽住腰,将她安安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少?女惊惶未定,呼吸声略显紊乱,手里还拿着细颈梅瓶,耳畔是圆凳摔倒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紧闭着的眼,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漆黑眼眸,但此刻她却觉得陌生,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
谢洵将怀中的少?女放在地上,嗓音还带着急匆匆赶来?的喑哑,“这种危险的事交给内侍来?做。”
“为什么?不是你?”元妤仪下?意?识道。
谢洵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看向她。
元妤仪将梅瓶放在桌子上,余光注意?到那盘荷花边又多了一沓书册,她提高声音重复一遍,“为什么?不是你来?帮我拿?”
谢洵一噎,垂下?眼睫未答。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说他不久之后可?能就要?被人状告入狱,命不久矣,没办法再帮她了吗?
已经坐下?的少?女往梅瓶里灌着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却始终留着一分心神在沉默的青年?身上。
片刻,谢洵才道:“若我在,自然?事必躬亲,不会假手于人。”
若他在。
元妤仪闻言眉尖微蹙,隐约觉得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含着抹无奈之意?,但仔细揣摩又无从?考量。
两人对?峙良久,谢洵才终于下?定主意?似的掀开第一本书册,露出里面一张墨迹已干的纸,将其递给面前的少?女。
元妤仪的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宣纸上,秀丽的远山眉很快皱起,脸色越来?越苍白。
“一载结缘,夫妇不合,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一别,各还本道,相离之后,伏愿娘子千秋万岁。”①
夫妇不合,反目成仇,各还本道。
元妤仪将那张纸重新放回桌子上,明艳的脸庞毫无血色,只?是凝视着面前谪仙似的青年?。
她忽然?轻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娘子千秋万岁,好一封真情实感的和离书啊……”
谢洵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敛起眼底波动悲怆的神情,避开少?女轻嗤的眼神。
青年?的嗓音不知?为何倏尔变得沙哑低沉,他道:“兖州一行,殿下?早已摆脱牝鸡司晨的恶名,如今已然?是心怀大义、受万千百姓敬仰的公主,江相势弱,不能再与您和陛下?抗衡,天下?人才济济,情随事迁,如雾消散,请殿下?放我走吧。”
元妤仪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钝痛,就算宫变时她也没有这样痛苦无助。
“你都知?道了对?吧,知?道我算计你成婚,借陈郡谢氏的名望与江丞相分庭抗礼,你觉得我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你,对?吗?”
谢洵哑声反问,“难道不是吗?”
其实他心里清楚,方才列举的所有事情,更甚至于元妤仪曾经利用过谢家的事,他压根就不在乎,也从?来?没在乎过。
说出的所有话不过是为了遮掩和离的一个借口,全非本心。
若论本心,莫说元妤仪只?是针对?谢家,就算她把他只?当成一个对?付逆党的工具,他也心甘情愿。
对?她,他万事皆宜,没有顾忌。
但与所谓的长相厮守相比,谢洵更盼她能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
兖州一事足以打?消从?前所有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史官写?她时应当也会赞一句“秀外慧中,有巾帼风范。”
元妤仪被他问得一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道:“是,我承认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东西,后来?也确实存了借谢家势的念头?。”
“可?是谢衡璋,平心而论,我从?未对?不起你。举荐你入仕,是为了让你有自保之力,免得受那些权贵欺辱……”
她的嗓音越来?越哑,急切地向他解释。
谢洵强忍着上前安抚她的冲动,只?能不动声色地用袖中的刀尖划过指尖,借助钻心的痛意?伪装冷漠。
他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眼底是看不透的复杂情绪,冷嘲道:“可?是公主,臣已无情。”
元妤仪微怔,旋即止住解释的念头?,拿过蘸饱墨汁的毛笔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是啊,对?一无情之人说这些有何用呢?
自此一别两宽吧。
她吹了吹湿润的字迹,忽然?转头?唤他名字,问道:“谢洵,在兖州时你的心意?是真的么?。”
谢洵喉结一滚,迎上她的目光,看到那双清澈眼底浮着的一层水雾,终究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止那时,他一直都是真心。
可?这些终究不能告诉眼前的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又突然?转过身,拔下?发?髻上的那根海棠银簪,唇角分明向上翘起,可?脸上的神情却带着几近破碎的悲怆。
少?女将银簪狠狠摔在地上,听到清脆的碎裂声响,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笑道:“谢洵,你我之间,犹如此簪。”
碎裂的银簪散落一地。
狼狈不堪。
元妤仪说罢转身离去,再无任何留恋。
谢洵只?是看了两眼狼藉的地面,依旧神色如常地折起和离书,收拾妥帖后,他的眼中才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茫然?失措。
青年?的掌心还在往下?滴血,然?而他对?疼痛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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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未觉,只?是蹲下?身子专注地捡起地上的银簪碎片。
第66章交易
翌日,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整个上京都对此议论纷纷。
传播最广的版本是驸马空有?一副好皮囊,性子却?沉默内敛,不?讨公主欢心?,公主受不了他的冷遇,气不?过选择了?和离。
因为靖阳公主不?顾危险前往兖州赈灾一事深入人心?,是?以在这方面竟有?许多人都赞同公主的做法,罕见地没有置喙元妤仪。
谢洵伤势已经?好全,他的行装不?多,略收拾完后便带去了礼部衙门。
他走时,元妤仪并没有?去送。
或者说这些天她都在刻意避开谢洵。
她怕见到后会忍不?住扇他一巴掌,斥责他始乱终弃,斥责他无耻……
绀云进屋道?:“殿下,谢公子走了?。”
元妤仪靠在窗边,望着外面晴朗的天色,目光平静地问道?:“他走时都带了?什么?”
绀云思索片刻,“殿下从前给他买的一箱笼衣服,还有?一箱书册。”
把他的东西都带走了?,也?算来去无痕。
元妤仪轻嗯一声,心?中一片空茫。
绀云虽是?贴身侍女,可当时房内只有?公主和驸马两个人,她只看到公主满脸泪痕地离开,便?急忙去追,更别提询问两人之间的事情了?。
她正要出口安慰,脑海中却?闪过驸马离开的场景,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补充道?:“殿下,谢公子戴着您之前送给他的香囊,还端走了?凤凰木花盆。”
上次公主从承恩寺带回来的一截花枝,驸马含笑收下,还特意移栽种在了?花盆里,很是?用心?。
说完她眼含期待地望向元妤仪。
这是?不?是?代表驸马其实对公主也?是?有?情的?
绀云见过驸马照顾公主的日日夜夜,诚如叶嬷嬷所说,倘若无爱,就算是?伪装也?装不?了?这样长久,并且毫无破绽。
而且更重要的是?,殿下喜欢驸马。
原本如此契合的一对,本就该长相厮守不?是?吗,为何偏偏走到了?和离这一步呢?
然而元妤仪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院中角落里那座秋千上,闻言眼睫眨了?眨,最后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多情自扰罢了?,何必再?想?
只是?理智告诉她不?该再?考虑那人,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和他相处的日日夜夜。
微风拂过,还裹着夏日的燥意,吹起少女脸颊旁几缕垂下的碎发?。
昨日的画面像是?在她脑海中定格,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反复在心?底上演。
一会是?谢洵神色漠然地望着她,“难道?不?是?殿下一直在利用我吗?”
一会变成了?在兖州天峡山,他满脸担忧,抱着昏迷的她躲避刺客;
一会又变成了?返京时,雷声轰隆的那一晚,谢洵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向她承诺“除生死相隔,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最后元妤仪想起的是?,她曾在二人剖白心?意的那个清晨试探性地问他,“假如我骗你,利用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当时谢洵是?怎样回答的。
他神情专注,几乎毫不?犹豫,含笑对她道?:“会,即使殿下杀过我,也?会喜欢的。”
想到那时的笃定,少女眨掉眼眶里的泪。
难道?欺瞒比生死更严重吗?
元妤仪内心?茫然,昨日未经?细想,怒火占了?上风,如今一夜过去,冷静下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死物?,在前朝后宫这么多年,自认也?有?了?几分识人的能力。
谢洵若别有?心?思,她不?会被他这样轻易瞒在鼓里欺骗,无论之前顺手的照顾,还是?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他分明也?动了?真情。
他们虽才相处一载,可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并不?比旁的夫妻少,更甚至他们之间严重的矛盾更多,因此最后剖心?相守才更得?来不?易。
这些元妤仪都再?清楚不?过。
她亲眼见过谢洵待她的模样,知道?他对她的包容程度之高,也?比任何人都相信谢洵不?会变心?;
因此昨夜才会被他一席话凉透了?心?,气恼签下和离书。
可今日再?想想,生死攸关之时两个人都并肩走了?过来,被追杀时也?没有?抛弃彼此,为什么谢洵会突然介意一年前成亲的初衷?
古怪的情绪浮在元妤仪心?头,她眉尖微蹙,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安。
不?到一个月,谢洵的态度却?转变如此之快,不?太像和离的正常想法,却?更像是?在故意和她划清界限,激她伤心?难过。
想通这层,元妤仪原本的失落已经?散去许多,可还是?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谢洵这么做的理由,和她划清界限、一别两宽有?什么好处吗?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抛下她?
—
今日休沐,礼部司中无人当值。
谢洵刚和侍从将马车上的东西收整好,便?迎来一个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祁庭面色凝重,连身上的轻甲都没卸,显然是?听?说了?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之后,刚从演武场赶过来的。
身披银甲,束着高发?的青年甫进屋,便?不?假思索地拔出腰间佩剑,一言不?发?地横在这位谢侍郎面前,大有?血溅当场的气势。
“关上门,出去吧。”谢洵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神色从容地吩咐岁阑退下。
岁阑瞥见来者一身不?悦的低气压,和他手上那把铮亮的长剑,心?里止不?住打鼓,又看到自家公子平静的眼神,只好离开。
等人出去后,祁庭将剑刃又逼近他一寸,眨眼间便?可割喉见血。
他斥道?:“谢洵,你既然不?肯对她好,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与她成亲?别人的真心?在你眼里就是?废纸一张么!”
祁庭知道?元妤仪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越了?解便?愈发?嫉恨。
从前他还可以忍着,毕竟平心?而论,谢洵待公主也?算上心?,去兖州之前分明心?绪不?佳,却?还特意找他要了?暗卫相助,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小人。
可是?他既然决心?做这个驸马,理应担起自己做夫君的责任,怎能这时候突然提出和离?
谢洵抿唇,并未着急解释,只是?望着窗边那盆鲜艳的凤凰木出神。
祁庭的语调带着薄怒,质问面前的人,“谢衡璋,返京时你病重,是?阿妤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她可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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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可以交给侍从照顾你,却?还是?不?放心?,始终在乎你的安危……”
指责的话音一顿,祁庭的剑刃微松,又道?:“路上江相派人刺杀,安国?公府亲卫早已折损大半,寡不?敌众,你昏迷着,阿妤便?持刀守在你身边,若我晚去半刻,她便?只剩尸首。”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呢?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真是?好一个潇洒的谢二公子。”
谢洵听?完他话里话外的指责,神情却?并无半点怒意,他自然知道?病重时是?元妤仪在身边照顾。
可不?知道?她竟这样在乎他的安危,生死一线时不?惜持刀护在他身前,谢洵清楚,彼时的靖阳公主心?里想的一定是?同生共死。
他久久未接话,祁庭见他沉默,怒意愈发?浓烈,指着他的剑恨铁不?成钢地刺进耳后墙壁上。
“忘恩负义,简直无耻!”
良久,面容冷清的年轻郎君站起身,神情淡漠仿佛覆着一层雪,“是?我负她,但你放心?,我这个无耻之徒也?活不?了?多久了?,日后还请你好好照顾她。”
祁庭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活不?了?多久,难道?是?上次的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后遗症么?
谢洵望着他的眼神十分平静,仿佛已经?无比清楚自己将迎来的遭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祁庭见他已经?下定主意不?会透露半点,也?不?想再?看见他,直接咬牙拔剑离去。
而谢洵则站到窗边,抚了?抚凤凰木稚嫩的新芽,眸光里满是?淡淡的郁色,脑海中想起那日的场景。
江丞相原本打算那日之后便?在朝上揭露他的身世,但邀他去茶楼时却?反被威胁。
“江丞相,你若真想让谢某为江节度使偿命赎罪,不?该这样心?急。”
江相嗤笑,“将死之人还要挑日子?”
谢洵却?只是?含笑看着他,然而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有?些冰冷。
“就算谢某是?罪臣骨血又如何,左右上面还有?个靖阳公主庇护,总不?会真让谢某轻易折在丞相您手里,顶多在牢狱里拖日子,您觉得?呢?”
江相沉默片刻,又道?:“小谢侍郎的意思是?本相不?能杀你为我侄儿?报仇雪恨了??”
谢洵依旧摇头,眼底是?一片冻结的湖泊,从容宣布自己的死因,“若我和公主和离,不?再?做这个驸马,不?就再?无还手之力了?么。”
江丞相眸子如蛇眯起,打量着他。
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求死,甚至自己断自己后路的人,心?中罕见地升起一丝失控的忐忑。
其一,他对谢洵一直有?防备,毕竟眼前的人曾多次在朝上与他作对,还杀他亲人;其二,他不?信谢洵能真舍得?下荣华富贵。
思忖片刻,他才若有?所思地说:“可你就算舍了?驸马的身份,也?还有?谢家。”
若非万不?得?已,江相也?不?想和陈郡谢氏闹翻脸,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斗起来难免有?风险。
谢洵的目光依旧沉静,不?躲不?闪,淡淡道?:“谢家待我究竟如何,江相应该很清楚吧,倘若您仍心?存疑虑,大可唤谢侯一问。”
事实证明,谢洵的话是?正确的。
宣宁侯中途来静茶阁,得?知江相竟要状告谢洵身世一事,当即愣在原地,额冒冷汗,甚至气急败坏地打了?谢洵一巴掌。
这还不?够,谢侯自认为理亏,迫不?及待地和江相解释,不?断模糊着当年的隐瞒之罪,到最后甚至大有?和谢洵断绝关系的势头。
江相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无疑虑,下楼前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小谢侍郎,倘若你不?与本相作对,愿与我联手,其实本相还是?很赏识你的,聪慧内敛,是?个能豁出去的人才。”
谢洵听?出他话里的惋惜之意,并不?给他面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比起同情谢某,江相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吧。”
江丞相却?毫无担忧神色,兴致颇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唇角冷嘲,“你素来行事淡漠清冷,与公主和离后,就算惨死狱中,又有?谁会为你出头?”
谢洵未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是?啊,抛却?公主,他只是?孤身一人。
走出茶阁,江丞相见他不?说话,背过身去道?:“谢洵,你故意提议定在和离后让我动手,当真以为我没猜到你的目的吗?”
他冷笑一声,也?有?些不?理解,“是?为了?靖阳公主的名声吧?”
“要是?让百官知晓,堂堂公主居然早就和应当处死的罪臣之后举案齐眉,且亲自举荐罪臣入仕,那她去兖州赈灾积攒的声望只怕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虽然本相赏识你,可抵不?住朝中那些嫉恨你颇得?圣宠的同僚,到那时,只怕你被弹劾入狱后,公主为你奔走,也?逃不?过一个居心?叵测之名……”
江丞相紧紧地盯着谢洵凝重的脸色,似乎很高兴能看到他脸上面具的松动,感慨地说道?:“唉,人性本就如此凉薄啊!”
谢洵神色如常地听?他说着,抬眸望见一辆已经?走远的马车,心?底却?掀起阵阵浪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哪怕只有?一眼,谢洵也?能认出来,看着来时的方向,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元妤仪应当刚从礼部回来。
她识破了?他的谎言,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幕。
后面江丞相再?说什么,谢洵耳畔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话,只听?见一句“你求清名,我要交代,本该如此,是?不?是??”
良久,青年漆黑如点墨的眼眸噙着一抹深色,应了?一句,薄唇微启应道?:“好啊。”
没有?物?证,冤案难反,背着个罪臣陆氏遗孤的名头,他本就难逃一死;
与其将元妤仪扯进这个烂摊子里,不?如激她离开,天高海阔,起码能丹史留青。
可偏偏,这些事情他不?能提前透露一个字,谢洵了?解元妤仪,就像熟悉他自己。
倘若告诉她,她决然不?会抛下自己,定会千方百计寻线索,为二十年前的旧案奔走,可问题便?在于时过境迁,证据恐怕早已湮灭。
费尽心?思,平白落得?个一场空。
最后还要亲眼见他赴死,这对公主而言太过残忍,也?会变成她脑海中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不?可能为元妤仪再?造第?二个噩梦。
所以拼死隐瞒,哪怕要让她恨自己。
谢洵负伤的掌心?缠了?层薄薄的纱布,有?鲜红的血丝渗过纱布,刺得?眼眶又苦又酸。
他抚过凤凰木的花瓣,忽然想到少女擎着这株花枝跑来的那一幕,明明和她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可想起来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那夜,他认出了?公主府的马车,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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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元妤仪后来蜷缩在锦被里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少女克制的每一滴泪都像钝刀子割心?。
谢洵知道?她伤心?,却?不?能表露分毫关切,只能装作没有?察觉,清醒地感知着她的痛苦。
他想转过身,想替元妤仪擦泪,想把人揽到怀里,不?管身前身后名,也?不?管世人冷嘲热讽……
可谢洵终究什么都没做,明明从前是?个那般权衡利弊不?计后果的人,如今却?再?也?无法任性自私。
他想,情爱这东西果真是?洪水猛兽,稍有?沾染,爱至浓处,原来真的会似火烧身,变成傻子。
天光破晓时,身侧的少女紊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长清浅,眼角还带着两道?泪痕。
青年动作极轻地侧过身,终究是?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未干的泪珠,原想伸手拂开她的头发?,却?摸到被泪水打湿的枕巾。
谢洵眼底勉强维持的平静与从容彻底崩塌,只余一片深沉的为难与悲怆。
他离开时只抱走了?香案上的凤凰花。
第67章夏至
五月初四,夏至日?。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宜出?行。
一辆翠盖朱缨八宝马车行驶在清幽谧静的山路上,目的地自然是青城山的承恩寺。
山下暑气燥热,越往山上走,草木茂盛,反倒多了几分寒凉之意。
鹅蛋脸银杏眼的侍女停下打扇的手,给身旁的少女斟了一杯桑菊凉茶,眼里尽是疼惜。
“大热天的,殿下何必亲自来一趟?左右都同驸马和?离了,您又不?欠他的。”
抱怨的正?是锦莺。
绀云前日?在府中不?慎跌伤了脚,走动不?得,只好?在床修养,是以此次跟来的是心直口快又护短的锦莺。
锦莺虽也是元妤仪的贴身侍女,却不?如绀云平日?里伺候的时候多,兖州一行又被留在府中照顾叶嬷嬷,故对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大清楚。
人?总是更偏向自己熟悉的那个人?,锦莺其实也知道驸马人?不?错,而且这?次和?离被指责的一直是驸马,可她还?是忍不?住心疼公主。
被她好?言相劝的元妤仪却无甚反应。
少女身着一袭玉白湖杭素面襦裙,乌黑青丝结成一缕发辫垂在身前,头上未戴发饰,只在发辫上随意装点?几朵天青色的绢花珍珠。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宛如一块白玉,腰间束一条淡青丝绦,愈发衬得纤腰盈盈不?可一握。
明艳的脸庞未施粉黛,风姿却未曾有半点?消减,反而因为?脸上淡然平静的神情让人?莫名屏息,恐惊仙子。
锦莺还?是气鼓鼓的,手上却诚实,生?怕公主饿着,已经剥好?了一串葡萄。
元妤仪回过神,含笑看着她,捏过一颗葡萄喂到她嘴里,“行了,只是和?离,又不?是一命呜呼,你如今年岁渐长,脾气也水涨船高了?”
小丫头被她说得脸红,噎了半晌才讷讷道:“奴婢是心疼殿下,您心善记挂着他,还?特意来寺庙为?他还?愿,他却半分恩情都不?往心里盛……”
元妤仪失笑,浅浅啜了一口凉茶,淡声道:“我来还?愿也是为?了求自己的心安,不?全是为?他。”
或许世间事总是阴差阳错吧,她曾经说过等谢洵痊愈便带他一起来承恩寺还?愿,可惜这?短短一个月变故横生?,终究是不?可能了。
锦莺半是气恨半是伤怀,“男人?果然是世间最不?靠谱的东西?!原以为?谢二公子是个好?人?,品行端正?温柔,可堪托付,没想到他竟也是只中山狼,没心肝的无情人?。”
元妤仪闻言,眸光微微闪烁,声音不?高,似乎是在附和?,也仿佛自言自语。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样温柔宽容的人?,那些经历生?死?的深厚情谊,怎会在须臾之间发生?如此荒唐的改变呢?
元妤仪分明察觉到其中古怪,却只是一种直觉罢了,她想不?通谢洵改变的原因,起码迄今为?止,他依旧和?从前一样,每日?上朝下朝处理公务。
仿佛冥冥之中,她忽略了某件事,然而她越想回忆起来,却偏偏怎么也抓不?住关键的线头。
恰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依旧和?上次一样,只能停在山脚,车马再不?能往上行,要入寺,全靠两?条腿走上去,此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平等的,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承恩寺四面环山,周围栽种的植株皆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恰好?遮住了刺目的日?光。
元妤仪依旧避开侍女的搀扶,独自攀阶。
少女素白的裙摆拂动,背影纤细窈窕,如一株于苍翠山野间绽开的白玉兰。
脚步往上走着,可脑海中的思维纠缠在一起,元妤仪又想到上次来承恩寺时的情景。
为?病重的夫君祈福。
那时她满心想着的都是他,所以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注意寺边的树木野花。
这?会闲下来了,二人?果真?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不?相干了,可元妤仪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她曾说那些日?子美得像一场梦。
现在看来,原来是梦醒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元妤仪已经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高大的寺门?出?现在眼前。
而寺门?边那棵参天榕树下,正?站着个慈眉善目、一身袈裟的老僧人?,见到少女双手合十。
“殿下,近来可好??”
玄苦大师依旧是那个亘古不?变的老问题。
元妤仪一怔,旋即答道:“不?太好?。”
说这?话时,少女素白的脸上还?浮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只是眉梢不?经意间流出?一分无奈。
玄苦朝她略一颔首,引她入寺门?,摩挲着掌心佛珠的动作?未停,“世间皆苦,唯有自渡。”
“大师三年前跟本宫说过一次一模一样的话。”元妤仪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跟在老和?尚身后。
玄苦已入暮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但?也因眉目间的慈善添了亲切之意。
“三年前是平不?甘;三年后是遏嗔痴。”
他语调平平,可每一句话背后都仿佛带着无限深意,需要慢慢参透琢磨方能解得其中一二。
元妤仪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曾经对朝臣对世人?的不?甘与怨恨已经悄然消解,这?是自渡;而爱恨嗔痴,现在面前的僧人?是让她渡自己的感情。
大殿内与元妤仪上次来时无甚差别,依旧是袅袅燃起的沉香,依旧是平缓低沉的木鱼声,依旧是低眉敛目的僧人?们……
可今时的她却再不?是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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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
心境也大有转变。
少女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在青砖上。
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的变化,也在不?知不?觉间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良久,元妤仪才直起身子,接过一旁玄苦大师提前点?好?的线香,插在博山炉中。
“殿下还?愿意相信佛祖么?”老者眼眸里并?无其他神色,只是沉静地望着她。
元妤仪微微抬起头,仍与大殿中那座金刚怒目的佛祖对视,只是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佛很准,也很守诺。”少女话音一转,挪开目光,眼睫微颤,“只是我不?太想信了。”
她曾在佛前许愿病重的夫君平平安安,佛祖很大方,确实实现了她的心愿;
可也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噩耗,她的夫君再也不?是她的夫君,有情人?终将陌路,相见两?厌。
稍顷,玄苦大师轻声道:“公主上次寄放在这?里的长明灯,可需要熄掉么。”
长明灯,安亡魂,佑生?者。
元妤仪顺着老者的视线往红幕后排列的长明灯看去,透明的琉璃灯中点?着一支长长的蜡烛。
下一刻,她蓦然挪开目光,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原来看见自己的心意是这?样的痛苦。
走出?殿门?前,元妤仪恍若不?在意,淡声道:“点?着吧,一盏灯而已,倘若心中空空,怎会被外物轻易影响心神。”
她没有寻常女子那样软弱,哪怕和?离后也不?需要将对方的每一寸痕迹都从自己生?活中剔除,那样的做法难免过犹不?及。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日?久天长,春秋更替,谁会记得一个只在漫长人?生?中走过一年的过客呢?
半个多月未见,寺庙中的凤凰木枝桠更繁盛一些,鲜艳的凤凰花在枝头盛放,恨不?能与灿烂的日?光争辉,金日?红花,美不?胜收。
元妤仪驻足良久,因为?看的时间略长,甚至觉得眼睛泛起了微微涩意。
玄苦大师掌心的细长佛珠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浅浅的光泽,老者眸光深远,忽然问道:“一路坎坷,殿下可曾后悔吗?”
少女微愣,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眼睫低垂,遮住眼中波动的神情。
无论玄苦大师指的是她前些年孤寂凄冷的人?生?路,还?是眼下这?狼狈又跌宕的情路,都是个郑重的问题。
元妤仪思忖良久,才轻轻摇头,下定主意似的回答,“没什么好?后悔的。”
日?光微斜,云层飘过,遮住刺眼的太阳。
相貌清矍的老者眼神平淡,仿佛已经与身前寂静的天地融为?一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①,人?双眼所见、双耳所闻皆为?外物,若想知缘法,便不?能仅凭眼耳口鼻。”
说罢,玄苦大师朝她颔首告别。
元妤仪眉尖微蹙,一时没有理解老者偈言中的深意,目光从凤凰木上闪过,停顿片刻。
她招手唤来一个小沙弥,似乎想通了什么,淡淡道:“劳烦小师傅收拾出?本宫原先居住的厢房,我想在此小住几日?,参禅静心。”
谢洵的好?与坏终究与她无关,她也不?能任由自己沉湎于他离开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从前的喜欢是真?的,现在想学着遗忘他也是真?的。
而他坚持抛弃她的缘由,不?管是什么,元妤仪也不?想再知道了。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本就是茕茕独行,她从前觉得自己能做谢洵未来人?生?中的一盏灯,为?他引路,伴他左右,现在想想,真?是高傲自大。
这?故事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就算再怎样努力地向正?路上引,也终究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如今只是揭露真?相罢了。
情深意重,或许本就是一种奢望。
一身素裙的少女立在鲜红的凤凰木下,神情专注凝重,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在天地间。
良久,元妤仪轻声唤道:“沈清。”
玄衣暗卫应声出?现在她不?远处。
“你回京把本宫妆匣第三格里的两?本卷宗送至礼部衙门?,亲自交给谢二公子。”少女的音调极轻。
谢洵屡次舍命相救的情谊,元妤仪便当报答了,此事过后,他们再不?相欠。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第68章转机
酉时末,上京礼部司。
看着站在面前的?玄衣暗卫,谢洵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你怎么没守在殿下身边?”
沈清却没答,只是漠然递上手里的?两本卷宗,“奉殿下之令,要将此物亲手交给谢二公子。”
目光落在那两本上了年头的?卷宗,谢洵眉心一跳,但?还是接过来,当他打开看到署名,眼底却闪过一丝错愕。
待一目十行看完上面的?所?有内容,青年握着纸页的?指尖微微颤抖,宛如?一抔融化的?碎雪。
“这?是谁给殿下的??什么时候找到的??你来时殿下可曾嘱咐了其他事?”
接连几个问?句让沈清一怔,他虽少在人前出现,却也知道驸马为人处世一向?从?容淡定,哪怕从?前在兖州那样危急的?时刻也能面不改色。
可是现在怎么判若两人?
沈清摇头?如?实回答,“不知,殿下也没给属下交代……”其他话。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想到临走时听到公主极轻的?两句话,面上纠结片刻,还是低声开口。
“殿下曾说,归还此物,公子于她的?救命之恩便还清了,往后?恩怨两不相欠,前尘一笔勾销。”
恩怨不欠,前尘勾销。
谢洵仿佛出了神,怔怔地愣在原地。
他想,他错了。
困他良久的?事情在她心死时出现了转机,上苍为何?如?此造化弄人。
然而下一刻,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谢洵对沈清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迅速隐匿身影,躲到高大的?书架后?。
进门的?是一个眼生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面前的?青年行礼,四周扫了一圈,不见旁人才含笑开口。
“谢侍郎,我?家主人差小人来传句话,夏至将过,想问?您可还履约么。”
谢洵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厮,静如?寒潭的?眼底郁色沉沉,小厮被他盯得心虚,不自觉低下头?去,嗓音里也没了笑意。
“我?家主人还说了,您当初提出的?条件,他早就答应了,小谢侍郎在朝中素有清名,应当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吧?”
谢洵摩挲着手中的?卷宗,指尖灼烫,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意,稍顷才答。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谢某不会?毁约,让他放心定日子。”
哪里还用定日子,以江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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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恐生变的?性格,能忍那么多天隐而不发已?经是极限,不然也不会?特地派个小厮来传话,这?件事三?日之内,七月之前便会?有结果。
小厮应声道是,悄悄离去。
沈清虽听完这?些话,却也是云里雾里不大清楚,连对方是谁家的?仆从?都不知道。
他从?书架后?走出,谢洵已?然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一闪而过的?冷意,“公主这?次去承恩寺带了多少人?”
沈清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轻装简行,为避人耳目,只带了锦莺和八个侍卫。”
还有一个他,却返回了上京。
下一刻,谢洵伏在案边,匆匆写就一封奏折,又在抽屉里翻出另一封,对沈清道:“你速回承恩寺。”
话音微顿,青年又道:“对了,告诉殿下这?些日子不要再下山了。”说罢便匆匆推门离开。
他的?动作?极快,沈清回过神时视线里只剩下青年一角素白衣袂,这?时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谢公子怎么知道殿下此时在青城山,难道和离后?他还关注殿下的?行踪不成?
—
天色渐晚,谢洵却只身来到安国公府。
祁庭已?经卸甲,高大身影站在通明灯火下,愈发衬托出剑眉星目,英姿勃勃。
他一脸不悦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轻嗤道“我?没去找你麻烦,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年轻的?中军将缓步朝他走来,脸上尽是压不住的?怒意,冷声道:“谢侍郎是嫌命长吗?”
征战疆场之人本就一身杀伐,丝毫不畏惧再多一笔命债。
上次祁庭放过他一次,是因?为那时他已?经看到谢洵的?死志,可如?今那么多天过去了,这?人活得依旧风光无限,还气焰嚣张地闯进国公府。
谢洵不躲不闪,脊背笔直站在他面前,气势丝毫不逊于面前的?年轻将军。
他的?眸光平静,“祁宴淮,我?需要暗卫。”
祁庭闻言几乎冷笑,嘲讽道:“府上没有,谢大人另寻他处吧,来人,送客!”
在大晟,凡是有权有势的?武将家中皆会?豢养一批暗卫,更何?况是满门忠烈、三?朝为将的?安国公府,祁庭这?话就差把不借两个字顶在脑袋上了。
其实公主府也有暗卫,谢洵如?今虽与公主和离,可若将目的?和盘托出,也不见得借不到兵;
但?他不能去,他现在的?情况与被监视者无异,须得寻一个可靠之人来配合。
谢洵料到祁庭会?是这?副反应,并不意外,朝他走近一步,站在男子身侧,嗓音淡漠。
“你曾亲眼见到过江丞相的?野心,十万通辽军也险些被朝中官员联名上书的?庸策困死北疆,倘能肃清朝中蠹虫,你做还是不做。”
闻言,祁庭眼底的?冷嘲一扫而空。
诚如?谢洵所?说,他与江相一党的?仇怨确实不共戴天,在通辽军与北疆鏖战时,江相却坚决上书,称国库空虚,应缩减军饷,提高赋税。
此策一出,边境民心波动,将士斗志低迷,若非陛下和几位忠臣顶住压力驳回此策,只怕通辽二州此时已?入北疆腹中,十万将士死无葬身之地。
但?恨归恨,祁庭并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质疑地瞥了谢洵一眼。
“江行宣是三?朝老臣,又非兖州节度使?那样好对付的?庸才,你不过一个新臣文官,能有什么好办法?”
六月的?天总是善变,刚才还晴朗的?夜幕因?为月亮被几朵乌云盖住,瞬间昏暗了许多。
谢洵只是摩挲着袖中的?那把短匕,不经意间碰到刀柄上的?刻字,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忽然想通一件事。
在青州的?边陲小镇里,那晚江相派死士刺杀,他把其中一把短匕送给元妤仪防身。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她那样聪敏,一定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
可她后?来待他却始终如?一,照顾他保护他,甚至想要与他同生共死,元妤仪的?爱从?未因?自己所?谓的?罪臣骨血而有所?削减。
因?为知道,所?以送来了卷宗。
既是报恩,也是断情。
谢洵身形僵硬,想的?越深,便觉得心中越痛,分明是夏夜,可刀身冰凉的?温度却仿佛要钻进他的?骨缝里。
正如?他一早知道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药,她嫁给他另有隐情,元妤仪也早就知道他背负的?沉重身世……
不对,不对,谢洵敛目,想到更早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比他知道的?更早,他想起二人隐姓埋名,易容入兖州城的?那一日,耳畔浮现起元妤仪温和的?话。
“谢衡璋,你的?命也很重要。”
她那日的?话其实再明显不过,不愿让他为了报仇迷惑心智,轻生寻死。
可惜彼时二人危在旦夕,被江节度使?几次三?番地追杀,谢洵又意外见到从?火场里毁容断腿的?舅父,满心装着的?都是灭门之恨,并未分出心神揣摩她的?话。
原来从?那时起,就错过了。
他与她的?误会?曾差一步便可以烟消云散。
祁庭望着身旁忽然面色苍白如?纸的?谢洵,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不安,若是阿妤知道他在自己府上出了事,不知会?怎么想。
不会?真是当初的?伤没痊愈,落下了后?遗症吧?
祁庭正要开口询问?时,青年却忽然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疲惫,只是对他道:“灭门之仇,我?比你的?恨只多不少。”
祁庭微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江丞相之间的?事情。
但?是陈郡谢氏可是百年门阀,现任家主宣宁侯和嫡长子谢陵虽说平庸无能,却也不至于和灭门沾上关系吧。
没等他问?出心中的?疑问?,谢洵又轻声道:“何?况在兖州时,江相屡次想置殿下于死地,桩桩件件,他必死无疑。”
祁庭的?神情变得凝重,不自觉间竟对身边的?人产生了信任,方才对他的?气恼和嘲讽全部消散。
“你需要我?做什么?”
乌云越来越厚,隐隐有下雨的?势头?。
良久,谢洵抽出袖中早已?写好的?两封奏折递给他,音调不高,“其一,寻可靠之人快马将这?封信送给兖州渚乡吴佑承;其二,帮我?把这?封奏折交给陛下。”
偌大上京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和元妤仪,却无人会?注意到金蝉脱壳,唱故事的?角其实早就换了个人。
江相曾道谢洵多智近妖,并非诳语。
无证据时谢洵要为元妤仪谋一条绝对安全的?生路,要亲手斩断两人之间的?情意,要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因?此步步为难,步步诛心。
可现在不同,既有柳暗花明处,他便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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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点点索债,还有,向?她谢罪。
祁庭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却疑惑道:“这?封的?署名是否写错了?”
怎么缀的?是“舅父严先生亲启。”
他分明记得吴佑承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学子。
谢洵摇头?,“吴佑承的?授业恩师正是谢某舅父。”
祁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问?。
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难与外人道出的?秘密,不必事事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既然决定相信谢洵,自然会?做到。
谢洵微一躬身,朝祁庭拱手道别,却被后?者拦住,“你刚才不是要借暗卫么,我?答应你。”
年轻将军眼底罕见地升起一丝赧然,嘴硬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是看在你帮过我?,也救过阿妤的?份上,才勉强同意的?。”
恩怨分明,祁庭见过生死,身世同样坎坷,满门忠烈的?他,很能理解谢洵方才那句“灭门之仇”的?含义。
在大义面前,情爱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谢洵略一颔首,并未拒绝,淡声道:“借十个暗卫即可,不必太?多,以免生变。”
祁庭还以为他特地登门要借多少兵,没想到只是十个暗卫,不免一怔,“会?不会?有点少?”
谢洵没有忽略他眼底的?愕然,坦白道:“这?十人只是保护殿下的?,并无其他任务。”
祁庭了然,颇有深意地瞥了谢洵一眼,“你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和阿妤和离了。”
对已?经和离,井水不犯河水的?夫妻而言,谢洵这?种牵挂和关怀是否有些过于多余呢?
他的?话音微微压低,分明有些不悦。
谢洵并未与他争辩,只轻声道:“那又如?何??”
漆黑眼眸宛如?点墨,青年仿佛丝毫不在意,现在“和离”对他来说宛如?不存在,他只是一如?往常在关心自己的?妻子。
—
一个时辰后?,乌云沉沉,果然下起了雨。
上京城中小雨淅沥,可往青城山来雨势却越来越大,曲折的?山路被雨水冲刷,愈发泥泞难行。
寂静的?山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为首的?青年只戴着一个宽大斗笠,身后?跟着几个身着劲装,披着蓑衣的?侍从?。
突逢急雨,谢洵本可以不来。
但?当他回到礼部司,看到窗边那株鲜艳耀眼的?凤凰花的?那一瞬间,却忽然定了主意。
他想见元妤仪,越快越好。
他想把从?头?至尾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他们之间已?经错过太?多,不能再这?样错下去。
急促的?雨珠迎面打过来,仿佛是尖锐的?银针扎在脸上,夏夜山中的?雨来得急且冷,谢洵勒马缰的?手背已?经冻得僵硬。
可他却恍然未觉,一向?沉静的?神情此时愈发迫切,此外心底还弥漫着一股不安的?直觉,倍受煎熬。
他的?脑海中闪过和元妤仪相处的?一点一滴。
雨珠混在他脸上,试图模糊眼前的?视线,可谢洵的?思维却无比清醒。
明天会?发生什么还不确定。
或许能苟活几日,或许挣扎算计后?,还是会?死,他能把握住的?、挽留她的?时间,只剩现在。
然而越往上走,谢洵却隐约听到短兵相接的?打斗声,隔着急促的?风雨声,越来越近。
显然后?面的?几个扮做侍从?的?暗卫也察觉出异样的?动静,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剑。
深夜在上山必经的?路中打斗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谢洵对后?面的?暗卫摆摆手示意噤声,待明确局势再出手时,被几个黑衣人围攻的?男子却忽然转过头?来,同样惊讶道:“驸马?”
谢洵看清他的?脸同样一怔,不远处那人正是理应赶回承恩寺的?沈清。
下一瞬,他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已?经借力踢中围攻沈清的?黑衣人脊背。
马上其余几个暗卫见状也立即参战。
沈清没等谢洵问?,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喘着大气催促道:“殿下,殿下还在寺中,住…住在后?院……”
谢洵望着不远处漫长的?台阶,他虽不熟悉山中地形,却也知道这?批刺客既然来此,便不会?光明正大闯正门惊动寺中僧人。
“去后?院哪条路最近?!”雨珠顺着青年的?斗笠落下,话音急切。
沈清的?脑中同样飞速运转,思虑着路线,笃定指向?一侧山林掩映的?小路,“从?后?山绕路,攀断崖最近!”
他的?话音刚落,谢洵已?然招手唤来三?个暗卫,先一步沿着小路赶去。
沈清嘴唇翕动,想要提醒他的?话卡在嘴边,却没说完。
驸马的?伤势刚痊愈;
而后?山断崖最是险峻,又逢急雨,稍有不慎跌落山崖,便会?尸骨无存,绝无半分生还的?可能。
第69章相见
漆黑夜幕中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上,雨势愈发急促,若从断崖攀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幸好?这次跟来?的都是国公府身手卓然的暗卫,见?谢洵已然定下主意,纷纷行动起来?。
其中一个身形高些的掏出腰间的绳索和铁钩,将其插入崖壁,发出铿的一声?。
另一个助跑两?步,右手拽着绳子踩在崖壁上,左手攀着凸出的石块,对下方喊道?:“谢大人,此路可通!”
谢洵见?状对刚扔铁钩的暗卫点了?点头,右手拽住绳索,左手抵着短匕,往上攀去,又踩在暗卫身上借力想要一跃而上。
然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正要撑着短匕往上爬,刀刃却“哧”的一声?往下滑落,崖壁上的碎石毫不留情地砸在青年身上。
谢洵下意识低头,避免碎石屑钻进眼?里,却没注意到撑着绳索的右臂上方滚下一块尖锐的石头。
石块瞬间下滑,砸在他刚痊愈的右臂上,青年闷哼一声?,倒吸一口凉气,握着绳索的手也被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断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若摔下去定逃不开粉身碎骨的结果。
谢洵被砸的右臂传来?阵阵锐痛,方才的两?个暗卫离他还有半丈远,见?状忙问道?:“谢大人,你没事吧?”
话音裹挟着雨丝扑过来?,有温润的鲜血顺着绳索流淌,年轻的郎君咬牙摇头道?:“无事。”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上还带着伤,他却顾不上危险,满心都是对寺中人的担忧。
少女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她的笑容,她落下的泪珠,她气恼时蹙起的眉尖,都在谢洵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忍住右臂的痛,重新将短匕插进岩壁,左手重新握紧粗糙的麻绳,一寸寸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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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妤仪还在等着他。
他已经让她等了?很久,这次不能再迟到。
待翻过山崖,立在泥泞不堪的后山山路上,其余几个暗卫才看清这位谢侍郎还在流血的伤口;
然而他们也知道?此时不能耽误,是以撕下一截布条迅速将他掌心的伤系好?,才潜进承恩寺。
果如沈清所言,从后山断崖入寺是最快的路,虽险峻有风险,可只要成功攀崖,不过半柱香便能抵达山寺。
……
承恩寺后院中此时亦是一片狼藉。
三年前因?靖阳公主避居寺庙为先帝守孝,所以承恩寺主持奉旨特地辟出一间后院给公主等人居住,原是为公主起居便利,如今竟被贼人钻了?空子。
如今后院和僧人居住的厢房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隔着整座山寺,又赶上深夜大雨,就算发生打?斗,那边短时间也无法察觉。
锦莺一脸惊惧,却还是勇敢地将公主护在自己身后,她们正要往僧人居住的南苑走,然而刺客混战,刀剑和血肉横飞,无法离开。
元妤仪身上穿着的素白襦裙已经被淋湿半边,冷风呼啸,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夜闯寺的人显然早有准备,既知道?她今日来?了?承恩寺,又清楚地了?解她这边侍卫的情况,更不惧在佛门?净地动手。
幕后之人定胆大包天。
然而元妤仪这些日子因?和离心绪不佳,公主府也是关?门?谢客,并未和人结仇啊。
不能坐以待毙。
少女扫了?一圈周围的情况,反手拉住身边的侍女,沉声?道?:“从西?边长廊趁乱逃!”
话音刚落她们便避开打?斗的人群借着雨幕往长廊跑去,两?个黑衣刺客余光瞥见?她们躲避的身影,持剑攻上前,另一个公主府的暗卫以一敌二,护着二人且战且退。
“铿”的一声?,暗卫被刺客刺中左肩,踹出长廊,闷哼一声?吐出喉咙里的血,不再动弹。
锦莺见?状,也顾不得危险,推开身边的公主,孤身上前去抵挡来?势汹汹的刺客。
然而她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宛如破碎的布娃娃被人一脚踢到雨幕中,晕死过去。
“锦莺!”元妤仪惊叫出声?。
下一瞬两?个黑衣刺客的身影已经闪至廊下,长剑直指柔弱的少女心口。
雨珠顺着发丝滴下,元妤仪的眼?前是泛着银光的剑刃,周围是刺鼻的血腥味和刀剑交织的铿锵声?。
听闻人之将死,过去的时光会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重现。
可她心中浮现出的却是谢洵的身影。
他的爱、他的怨。
沈清还没回来?,那封写着陆家?贪墨案始末的供状,和当年牵扯进此事的官员坦白真相的卷宗,都交给谢衡璋了?吗?
他曾怨这场姻缘只是阴差阳错、镜花水月,但愿此事过后,他心中别再恨她了?。
元妤仪唇角无奈地勾起,原想着在承恩寺参禅静心,学着忘却和谢洵之间的情爱纠葛,却不料即将身陨山寺时,却还是挂念着他的。
少女缓缓阖上眼?,脑海中的思?绪戛然而止,静静等待自己的结果。
然而意料之中的钻心之痛却没有来?,耳畔却是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和另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
元妤仪眉尖微蹙,睁眼?看着面前的一幕,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地上的两?个刺客都断了?气,一个被短匕从后面穿心而过,另一个则被直接拧断了?脖颈,以一种古怪的姿态瘫倒在地。
那把短匕直接没入刺客的后心,可见?来?者力道?之大,以及压不住的恨意,匕首没入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元妤仪眸光闪烁,抹了?把脸上的雨滴,她看得清,也认得出。
那是谢洵的匕首。
他也曾送给她一把。
而站在廊下的白衣青年低着头,早已湿透的乱发黏在脸上,任由倾斜的雨丝扑在身上。
他身上的外衫湿透,包裹着劲瘦颀长的身体,元妤仪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冰冷沉默,宛如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但她并未因?此生出惧意。
少女缓缓站起身子,早已麻木的双腿机械地往前走去,忽然她停下脚步,蹲在死去的刺客身边,伸手使力将插在后心的短匕拔出。
有鲜血冒出,溅到元妤仪白皙的脸颊上。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又站起来?朝谢洵走去。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下越急,她的身子同样冰冷僵硬,刚从死亡里活下来?的惊惶还没有完全消失。
元妤仪停在离青年半步远的地方,把那柄还在滴血的匕首递给面前的人,她的指尖微颤,语调却镇静。
“谢公子,你的刀。”
谢洵抬眸,有雨珠顺着他的额发落下,他没有接过匕首,只是上前一步将少女揽在怀里。
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古人说?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绝无半分虚言。
他有多久没听到她的声?音,现在像是一场梦,一场但凡晚来?一刻都会天翻地覆的噩梦。
“幸好?,幸好?,你没事。”
他的声?音微哑,轻柔却又夹杂着几分庆幸,落在耳畔仿佛雨中包裹的碎雪。
元妤仪手中还握着匕首,他以这样的姿态抱着她,却没有丝毫防备,倘若她有半分怨怒,便可以直接杀了?他。
虽没有杀他泄愤的念头,可这也不代表元妤仪此刻被前夫突然抱在怀里不会别扭,更何况前不久她才签下那份和离书。
都和离了?,他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婚外情么。
元妤仪心中的惊惶被不悦代替,伸手去推谢洵的肩膀,因?为气恼,也并未注意手上的力度。
青年被推到肩上伤口,闷哼一声?。
少女见?状,脸上的神色陡然凝重,眼?底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担忧,“你怎么了??”
谢洵察觉到她话里的关?切,忍着肩上的痛意,唇角微微勾起,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罢他伸手去接匕首,元妤仪心中狐疑,刚要把短匕递给他,却又发现青年左掌心系着的一圈布条。
她下意识摊开他的手,果然看清染红的纱布,眼?眶微涩。
“不是都痊愈了?吗,才几天你就带了?那么多伤,这么糟践自个的身子,谢衡璋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死不了?是不是?”
少女半气恼半不忍,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谢洵见?她担心,忙摇头道?:“听说?从后山断崖来?承恩寺最近,我担心你出事,便……”
攀着险峻山峰翻山入寺,就算受伤也是意料之中,剩下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被他咽下。
元妤仪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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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怔,所以不是因?为其他事落下的伤,是为了?救她。
可是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来?的人偏偏是谢洵?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忘记他,斩断这段情,他为什么还要再舍身救她一次,让她亲眼?看见?他不顾生死的伤势。
少女的眼?眶滚烫,不由得出声?斥道?:“谁让你来?的,我们都和离了?,你还来?干什么!你要让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你,都欠着你么!”
她的话音一哽,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冷嘲,“谢衡璋,你非要让我这么受折磨吗?”
屡次救她,恩怨怎么可能两?清?
她又怎么可能再忘记他。
谢洵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将她抱在怀里,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入少女僵硬的温热脖颈。
元妤仪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她只听见?谢洵一句呓语,“既然放不下,那就用往后的一辈子来?还,好?不好??”
元妤仪的大脑瞬时一片空白,良久,她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夹着一份无奈。
“你曾说?让我放你自由,说?你已无情。”
谢洵用尚且干净的右手抚着少女的发,轻轻拂去她眼?角泪珠,低声?道?:“形势所迫,那非我本愿。”
隔着冰冷的雨丝,青年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目光是一如既往的专注和笃定。
“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第70章原谅
山中暴雨如瀑,四?周打?斗声还未停止,谢洵的音调分明不高,可落在元妤仪耳畔却句句清晰。
她的眼?睫上落下?沉重的雨珠,忽而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可你怎么能这样?,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你把我当什么了?”
难不成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么。
谢洵脸上神色被雨遮着,模糊一片,可手背上泛起的青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和愧疚。
不过片刻,四?周安静下?来,生死之际无人敢含糊应事?,在场的刺客尽数伏诛,昏倒的锦莺也被人搀起来,急雨冲刷着院中的血迹。
几人来到廊下?。
其中一个侍卫看到站在公主身边的青年时一愣,忙避开目光请示,“殿下?,可要去唤主持?”
毕竟他们现在住的是佛门净地,出了这档子事?,都难交代。
元妤仪正?要颔首,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谢洵微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他们之间相处的日子久了,夫妻两人自有一套养成的习惯,就算此时早已和离,可昔日的默契还在,不会轻易打?消。
少女?甚至没有仔细思?忖前因后果,否定?的话已然说出口,“不必,此事?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先回厢房休整吧。”
“对了,”她又朝此次随行的暗卫道:“锦莺的情况如何?”
那暗卫看了一眼?搀着的少女?,伸手试她鼻息,低声道:“殿下?放心,锦莺姑娘只是陷入昏迷,并无其他伤势。”
元妤仪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嗯道:“把她也送回屋歇着吧。”
暗卫应声扶着人离开。
交代完所有人,元妤仪才抬步回屋。
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始终跟随着的脚步声,她眉尖微蹙,突然顿步转身,目光冷漠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
“男女?有别?,还请谢公子自重。”
谢洵神色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正?要解释时,少女?已然毫不留情地离去。
木门在他面前关?上,将他拒之门外。
其实来时,谢洵已经提前做好了被她冷眼?相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亲身面对这些时,心中还是不免竟是这般痛苦。
但他并无丝毫怨言,只因看似进退两难的困境横亘在面前,自己在二人情浓时冷漠地提出和离,还扯谎骗她。
哪怕他有如何不可透露的内情,都不是借此伤害公主的理由,她才确定?下?来的情意被人弃若敝屣,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被轻易原谅。
谢洵清楚元妤仪的性情,少女?看似温软,其实内心最坚韧果决,敢爱敢恨,因此她如今是这个反应其实再正?常不过。
但这也让谢洵明白,元妤仪从前待他皆是真?心实意,无情之人对所有人和事?情都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怎会有怨怼?
此时别?说只是不让他进屋了,就算靖阳公主拿把剑说要让他以命赔罪,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
外面的风雨未止,屋里的少女?也不平静。
元妤仪接连斟了两杯凉茶,一口喝完,才将心头那股愤愤不平的郁气压下?。
隔着明亮的烛火和轻薄的窗纱,廊下?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始终未动?,只是沉默着守在外面。
少女?站在门后,不开门也不离开,两个人像极了吵架怄气的眷侣。
她气恼;
恼的是谢洵想和离便和离,想留在她身边就无所顾忌地找过来,她恼的是自己看起来像被人戏耍的无知少女?。
他们是夫妻,夫妻便代表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携手应对,不可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是谢洵恰好踩到了元妤仪的底线。
她曾亲眼?看到那夜他和江相等人亲密地攀谈,可就因为对他的信任,她没有质疑,没有拆穿,而是选择询问,可他呢?撒谎骗她。
后来的事?更让她恼怒,一句话都不解释,径直送来一封“夫妻反目”的和离书等她签字。
怎么,他谢二公子的嘴就是金子镶的吗?撬开他的嘴比撬蚌壳还难。
现在倒好,她独自难过许久,谢洵竟找上门来,突然想开要解释了,突然说非他本愿了?
他想说,也得看她想不想听。
元妤仪在屋里踱了两步,越想越不平,隔着门斥道:“谢公子还在这儿等着做甚么?你我已然和离,让旁人看见难免误会!”
谢公子和误会两个词被少女?咬得极重。
谢洵却没有因她这威胁性满满的话后退半步,他的声音宛如清脆的碎玉,语调郑重,“谢某不怕误会。”
误会好啊,他还怕人不误会呢。
元妤仪闻言怔愣一瞬,眉尖微蹙,径直拉开门道:“谢衡璋你无赖!”
门外的青年一身湿透的素白直裰,乌黑发丝也湿答答地黏在额边,宛如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谢洵神情淡然,并不恼怒,反而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这是殿下?第二次骂我无赖。”
元妤仪一怔,显然也想到了第一次的情景;
在青州客栈里,他们刚剖白心意时,谢洵堪称让人震惊的那句话,“与自家?娘子恩爱,不必挑时候。”
少女?的耳后泛起一抹绯色,眉尖却始终蹙紧,她睨了眼?前狼狈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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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现状。
“谢公子妄图攀谈过往引我心软?真?是好笑,和离是你说的,现在也是你舍不得了?”
听到她话里遮不住的埋怨,谢洵脊背挺得笔直,凝望着元妤仪道:“与你和离、撒谎骗你,都有不得已之缘由,你愿意听我解释么。”
迎面吹来的冷风激得元妤仪往后退了一步,白皙修长的指尖搭在门框上,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不得已便选择伤害我,抛弃我,视过往生死情意如云烟,是吗?我给过你坦白的时间和选择,但你清醒地愚弄我,现在回过神来说后悔?”
她的语调平静极了,看向他的目光微微闪烁,“谢衡璋,你太狂妄了。”
这世上的误会并非解释完就能彻底消失,哪怕是有不得已,可伤害已然铸成,无法?挽回。
他的为难是真?的,可她的失落痛苦,彻夜流干的泪,又何曾是假的呢?
说罢,木门“哐”的一声再次关?上。
谢洵的心底泛上一股浓烈的酸涩。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错了,从前为了保护她,而将她瞒在鼓里,以对她好的名义害她伤心,是真?的错了。
青年靠近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子上,他站在门边,也不管屋里的人能不能听见,轻声开口。
“你怨我恼我憎我恶我,都是应当的,你可以不听解释,可我却绝不能就此离去,我已弃你一次,心如刀绞,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元妤仪一言未发,却与他仅一门之隔。
外面响起谢洵清冷如玉的嗓音,“江相查到了我的身世,先祭酒陆氏遗孤,半身罪臣骨血,再加上我们杀了与他亲厚的侄儿,他自然满腔怨恨,想借此做文章,让我们偿命……”
他的声音一顿,片刻后才沉声道:“与罪臣牵扯不清,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以身犯险才洗脱身上牝鸡司晨的流言,不能因我付之一炬。”
元妤仪怔怔地听着,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自觉捏紧掌心的软肉。
门外传来最后一句话,谢洵嗓音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歉疚,“我本想保护你,可没想到到头来竟险些铸成大错,对不起。”
他不知她已经先一步替他寻到了证据,处处为难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破局的方法?,二选一,谢洵只能选牺牲自己,让元妤仪好好地活着。
所以伤害她,真?的是迫不得已。
元妤仪还没换干净衣服,身上的湿襦裙传来冰凉的温度,可她恍若未觉,心中的坚冰缓缓融化成一滩水。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怎么可以骗我……”
谢洵根本不知道,她在看到那封和离书时,心绪瞬间崩塌,被抛弃的滋味更不好受。
门外的青年将掌心中微松的布条重新系紧,闻言只是无奈道:“倘若坦白前因后果,你会看着我入狱候审么?”
元妤仪怔愣许久,眼?中茫然,只是在他看不见的门后摇了摇头。
她不会。
不仅不会,届时为了保下?谢洵,她甚至不惜跟江相撕破脸,更甚至可能会亲手造似是而非的假证,为他拖延时间。
谢洵道:“殿下?喜欢我,无法?眼?睁睁见我去死;可我喜欢殿下?,所以瞒着你,愿意为你去死。”
若在他们之后的日子里,元妤仪对他抱有的不是爱,而是恨是怨,那就更好了。
她再也不会因他的死讯而悲伤。
这就是谢洵的所有目的,所有计划。
他算到了江相会顺着他的计划走,也算到了元妤仪的恼怒失落,甚至算到了自己的动?摇,却唯独没算到和离后她派沈清送来的卷宗。
当看完那两本卷宗后,谢洵的心头同时交织着悔恨和欣喜两种情绪。
他悔的是说和离太早,没有同她坦白;高兴的不是自己肯定?能活下?来,而是他能向她解释清楚这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
“妧妧。”这是谢洵第一次意识清醒时唤她小字,舌尖似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轻声问道:“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个没有名分的面首……”
他也心甘情愿,只要留下?他。
元妤仪听完,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眼?眶微热,蒙上一层模糊的水雾。
外面的雨滴淅淅沥沥,风声渐盛,仿佛朝人的心上砸过来。
那扇门就横在两人面前,元妤仪伸手过去推门,指尖微颤,身体缓缓回温。
少女?的秀眉微微挑起,声音微哑,似乎是对他的话不赞同,“本宫从不养面首。”
话音甫落,谢洵神情一僵,心凉了一半,唇角原本因她开门而勾起的欣喜被无奈代替。
“是,是……”他喃喃道。
堂堂谢侍郎肯作面首,她却不稀罕要他。
微风拂过,元妤仪身后是明亮温暖的烛光,眼?前却是狼狈可怜、失魂落魄的前夫君。
她神色漠然地说完剩下?的话,“我无意豢养面首,却愿意再原谅你一次。”
从前生死攸关?时他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他对她下?意识的照顾和包容,无一不在元妤仪心底埋下?悸动?的种子,日久生情终成参天大树。
谢洵闻言怔愣,剑眉微皱,只凝望着面前的少女?,看见她眸似清水,樱唇微启。
“所以,你得再娶我一次。”
元妤仪的音调不高,但看见谢洵呆愣如木,话里夹了一分冷嗤,“不愿意就算了。”
说罢便要关?门,谢洵的动?作远比思?维更迅速,未经思?索便下?意识拦住门框。
素来沉静清冷的青年连连点头,忙不迭应道“我愿意,我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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