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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鸾 仲玉 50095 字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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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祈福

五月中旬的上京城苍翠欲滴,城门口的苦楝树杈上长着淡粉色的小花苞,漂亮极了?,城中尽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的热闹叫卖声。

人间便是这样,热闹非凡。

可这一切都没能惊动马车内的少女。

元妤仪伸手试了?试青年的额头?,动作熟稔地用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轻轻唤他,“谢衡璋,我们到上京了。”

进京了?,回家了?。

颠沛流离的日子总算要看到?尽头?了?。

按理靖阳公主等人应该先入宫觐见皇帝,禀报这些日子在兖州的所见所闻,并商量后续事宜;

可是如今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景和帝闻言也?是担心,并没?有强求,特意下旨准许他们先回公主府修养。

青邬巷,公主府。

绀云是跟着郑侍郎提前回来那?批人的其中之一,此刻正和锦莺、叶嬷嬷等人站在门口等着,翘首以盼。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巷口驶入,骑马护送的正是中军将祁庭,年轻郎君身着银甲端坐骏马之上,端的是英姿勃发,俊朗无俦。

岁阑也?站在台阶上往不远处看,骑马的人这样多,他却没?找着自家公子的身影,只好去问身边的绀云。

绀云悄声示意他勿急,“兴许二位主子都在马车里呢。”

去兖州的路上,公主与?驸马之间道一句嫌隙如三尺冻冰也?不过分,更别?提公主彼时铁了?心要和离;可是自从莫名失踪的他们回来后,那?样针锋相对的氛围反而被打破。

绀云私心里还是觉得驸马可靠,因此不大希望殿下和离,尽管公主身份尊贵,可是这世道待女子素来更严苛,若无缘由便和离,只怕要被置喙。

其次,也?是因为绀云心里清楚,这桩姻缘虽成的阴差阳错,却也?十分不易。

驾车的侍卫勒马停车。

祁庭挥手,立即有两个随侍在马车边支起一张担架。

车帘微晃,率先露出的是一双修长?却苍白的手,仅着素衣银簪的元妤仪踩着内侍搭好的木阶走下马车。

叶嬷嬷立即上前摸了?摸她的脸,满眼爱惜心痛,“殿下怎么瘦了?这么多?真是受了?罪了?。”

原本?两颊还有点娇俏的肉,现在彻底平了?下去,连带着下巴都尖了?许多,身上的素白襦裙空荡荡地挂在腰间。

元妤仪却只是轻声道:“哪有,嬷嬷多虑了?。”

说罢她的目光又?看向一旁早已等不及的岁阑,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嗓音有些喑哑,吩咐道:“岁阑,驸马受伤了?,你去搭把?手吧。”

岁阑的神?情登时愕然?,立即踏上车辕,帮另两个抬人的侍卫撩着车帘。

待看清自家公子谪仙面容上笼罩的沉沉死?气,少年嗓音凄厉,极力压抑着唤了?声,“公子?”

“送去鎏华院,我房里。”元妤仪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又?对身边的绀云道:“快去引路。”

身边围着的人立时减少许多。

元妤仪在马车里待久了?,乍一站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麻,身体僵硬,连耳边都是漂浮着的阵阵嗡鸣。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远去的人影。

谢洵还没?醒,她得去看着。

然?而脚步刚动,整个人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身形踉跄意识一顿,整个人往后仰倒。

耳畔只听到?祁庭震惊的声音,“阿妤!”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鎏华院的东侧间,入目是熟悉的装饰。

元妤仪揉了?揉酸痛的额角,门外的绀云听到?动静立即凑近在她身后放了?个引枕,关?切地问道:“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少女摇了?摇头?,将绀云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一口气喝完,开口第一句便是,“驸马醒了?吗?”

绀云下意识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沉重的,讷讷道:“江医正在给驸马医治。”

江漼,太医署最年轻有为的御医。

若连他都束手无策……

元妤仪再也?待不住,掀开被子便要离开,“我去看看。”

绀云知道此时劝不住公主,索性也?没?有一味拦着,动作迅速地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件浅青色对襟长?衫替她披上,沉声道:“殿下莫急,江医正神?医妙手,驸马必能平安无事。”

元妤仪轻嗯一声,刚穿好放在床边的绣鞋,便匆忙往卧房走去。

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江漼刚给谢洵的伤口上完药,正在给昏睡的他缠绷带,地上扔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旧绷带,一旁的水盆中也?有染血的毛巾。

元妤仪与?江漼对上视线,又?看向屋里的情况,知道他那?边正在处理伤势,此刻心里再焦灼也?只能强装镇定地坐到?屏风后的镌花椅上。

她下意识绞着手里的绣帕,妄图平复焦躁难安的心绪。

珠帘后响起脚步声。

江漼正要行礼却被她伸手止住,径直问:“江医正,驸马的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么。”

立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背着药箱,眉眼修长?舒朗,肤色偏浅,面庞清秀儒雅。

闻言抬眸对上少女关?切的眼神?,怔了?一瞬才道:“驸马伤重,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两虚,幸而提前处理过,不然?血肉腐烂,心脉俱损,只怕送到?太医署也?无力回天。”

元妤仪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可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昏睡着,毫无清醒的迹象啊。”

江漼瞥了?一眼珠帘后的青年,温声道:“公主不必忧心,驸马此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俗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驸马虽年轻,然?多修养一段时日也?是难免的。”

元妤仪轻嗯一声,抬步便要往内间走去,却被江漼出言制止,“微臣刚给驸马换了?药,殿下这会儿还是莫要过去了?。”

其实公主去守着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驸马这一伤,呼吸脉搏皆是微弱,谁都没?办法肯定他醒过来的具体时间。

但是江漼看到?少女眼眶下带着一圈青黑,观她唇角苍白、神?情疲惫也?能猜到?一二。

他觉得靖阳公主同样需要休息。

元妤仪闻言也?没?有生疑,毕竟江漼乃家承医术,实力有目共睹,于是脚尖转了?个方向,招手示意江漼一同离开。

关?上门后,江漼唤住她,“殿下。”

元妤仪转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江医正还有事吗?”

江漼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驸马身上除了?这两次的伤,还有些陈年旧伤。”

“旧伤?”少女的眼神?倏然?凝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可是胃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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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记得之前来的那?个太医也?提起过他的痼疾,无非是饮食不规律,胃口不佳。

江漼朝她一拱手,秉承着医者知无不言的态度解释道:“这只是其一;微臣看驸马后脊背上还有许多早已结痂的鞭痕,膝盖泛青,这是少时久跪之状。”

元妤仪闻言一怔,似是在思忖他的话。

良久,她才轻声道:“本?宫知晓了?,多谢江院正。”

江漼微一颔首,淡声道:“殿下和驸马的药方,臣已经写好交给侍女了?,您多保重身子。”

换成以往,元妤仪必然?能察觉出面前的人对她明显表露出了?几分额外的关?心;可是现在她却全未注意,她满心里想的都是江漼方才那?句——

“鞭痕结痂,少时长?跪。”

元妤仪知道谢洵幼时过得艰难,可心里却始终对这样金玉其外的高门世家存了?一分侥幸,毕竟古语云:“虎毒不食子。”

但现在她才明白,这话其实并不对。

当真有那?等黑心肝的爹娘狠下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手折磨,妄图敲碎他一身骨血。

江漼走后,元妤仪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她站在窗外,隔着那?层单薄的窗纱看向内间榻上那?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忽而想到?谢洵从前对她说的那?句话,“臣此生唯有一条贱命,死?又?何妨?”

日复一日的折磨,根本?看不见头?的艰苦日子,饱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他究竟是怎样坚持着一步步活到?现在的。

元妤仪不敢再往下想,她的右手搭在窗牑上,轻声道:“谢衡璋……”

此时此刻,她对谢洵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有了?具象化的认识,越心疼他,也?越因此厌恨谢家人和江丞相。

痛恨每一个害他至此的人。

距离回京已经过去一旬,五月将至尾声,日头?一天天热起来,白日也?渐渐拉长?。

元妤仪整日待在府中,虽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谢洵,却并不觉得无趣,反而唯有看见他才会安心。

而按着江漼留下的方子和太医署送来的补药,日日服用,谢洵的脸色确实在慢慢变好,从一开始的苍白如纸,到?现在额头?和眉眼间略有几分红润气,正有逐步恢复的迹象。

这兆头?让人不由得欣慰。

……

今日亦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虽有几片云飘在天空,一副闲散模样。

也?是该入宫觐见皇帝的日子。

这是靖阳公主从兖州回来首次露面,是以元妤仪特意脱下这些天穿着的素白襦裙,换上了?银朱云锦宫装,臂间又?搭了?一条雀纹披帛。

绀云将少女鬓间唯一的装饰品,那?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拆下来后放在了?匣子里,又?寻了?另一只做工精致考究的团凤珠钗簪在她发间。

元妤仪却又?从妆匣里将那?根银簪找了?出来,轻声道:“把?这个也?戴上吧。”

绀云疑惑:“殿下,戴这个恐怕有失身份。”

一支连她都能看出来做工用料都不出彩的银簪子,若是戴出去,难免会有那?碎嘴的看笑话。

可元妤仪的手却没?动。

绀云无法,劝说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究是咽了?下去,接过那?支银簪子,替她簪好。

或许是江长?丘被斩首,江相又?刚解除禁足,所以江相党羽近日格外乖顺,元妤仪入宫的路程格外顺利。

可是心情却始终沉甸甸的,并无从前入宫时那?样的轻松。

景和帝一大早就在乾德宫等着了?,见到?元妤仪全须全尾地过来,心口揣着的大石头?才终于放下。

少年的眉眼多了?分凌厉,他身上的君威日益深厚,可唯有对胞姐孺慕依赖的眼神?始终未变。

“皇姐!”

元澄扑到?面前的女郎怀里,嗓子里溢出的话已然?破碎,露出威严外表下的担忧,“阿姊,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元妤仪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安抚性地揉了?揉少年玉冠边的乌黑头?发。

“都多大了?,还说这些羞不羞?”

元澄止住抽泣声,扁了?扁嘴道:“不管多大,我都是阿姊的弟弟啊。”

说罢他话音一顿,又?将女子扶到?一旁的圈椅中坐着,劝慰道:“阿姊,我听江漼说了?,姐夫的伤医治及时,这次也?一定能熬过来的。”

元妤仪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轻嗯一声道:“这些天驸马的情况已经稳定多了?,你也?不必挂念。”

昨日江漼来府上把?脉,脸色轻松许多,同她道谢洵的脉象平稳,已有大好的趋势;

更何况得知驸马负伤的消息,宫里的名贵补品也?是流水一般往公主府送,尽显皇恩浩荡。

元澄似乎想起什么,又?拍了?拍脑袋,从袖子里掏出几本?奏折,递给面前的女子。

随着看的越来越多,元妤仪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她将奏章压在桌上,话里染上一层薄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逼宫不成?”

递折子的都是从入朝就跟随江丞相的门生,又?老又?硬,哪怕这次扒掉江行宣的一大势力,也?没?能彻底熄灭他们心中的怨怼。

而奏章上写的无非都是同一件事;

其一:他们觉得靖阳公主此举没?有提前告知皇帝便处置朝廷命官,这是罔顾君权,这是赤.裸.裸的牝鸡司晨,须得惩治方能以儆效尤。

其二自然?是这群门生为自己的老师鸣不平,“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可是江丞相只是江长?丘的叔父,见他年幼失怙可怜才养在身边,不应该被波及惩罚。

其三:是劝诫景和帝不要厚此薄彼,伤了?朝中文武百官的心,引得天下人心惶惶。

桩桩件件落在元妤仪眼里,只觉得可笑。

元澄同样轻嗤一声,并未将这些荒谬的奏章放在眼里,他不是刚愎自用的君王,自幼学的是正统的为君之道。

倘若这群人是忠言逆耳的纯臣也?便罢了?,偏偏他们结党谋私而不自知;

只有这些不够,还要针对与?景和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是在宫变中也?护在他身前的阿姊,元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恫吓。

“皇姐放心,朕不会如了?他们的意,好不容易抓住江行宣一个错处,怎会叫他轻易脱罪?”少年的眉梢尽是不屑。

元妤仪宛如远山般的黛眉却微不可察地蹙起,方才被这些奏章激怒的情绪缓缓消散,恢复冷静。

她凝视着元澄,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确定的质疑,沉声将上次在兖州发现的私藏铁矿一事也?告知了?他。

元澄登时愕然?,怒火涌上心头?。

“这个老狐狸疯了??!”

元妤仪忙拉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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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摇了?摇头?,将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他冷静,又?将谢洵之前嘱咐的事情一一说出。

打蛇打七寸,须得命中要害。

若是妄动惊草,便得不偿失了?。

少年听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无力地搭在椅背上,不知该怎么办处理这棘手的情况才好。

思忖片刻,元妤仪淡淡开口,“倘若陛下笼中已有大虎,却还想捉一窝虎崽子,当如何做?”

元澄没?有多想,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跟着大虎去找它们的窝。”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是一愣,压低了?声音,不确定地反问道“皇姐的意思是……”

未尽的话意二人都清楚。

元妤仪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低声道:“阿澄,你是这万里江山的君主,这一课要学的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靖阳公主作为少帝的姊姊,比谁都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正直率真的君子;

可是生在皇族,使命在肩,享了?荣华富贵便注定不能那?般轻松,能做的也?无非是引导他走在正确的路上,不要丢失本?心。

元澄终是若有所思地应下。

出宫时,日头?还早,和煦的日光照在人肩上,也?是暖融融的。

元妤仪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响,忽而想到?元澄方才在乾德宫提到?的一件事,撩开车帘下意识地往城郊的青城山望去。

“改道青城山,承恩寺。”布帘后传出少女笃定的声音。

……

一个时辰后,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山脚下。

映入眼帘的是漫长?高大的石阶,四周是茂密苍翠的竹柏青松,承恩寺坐落于草木环绕的深处,清幽谧静,偶有寥寥几个香客挎着竹筐来去匆匆。

此路无论是软轿还是车马都不通行,来承恩寺的香客皆有所求,也?都得徒步走上去,以示诚心。

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每爬一级,便愈真愈诚,佛门净地,最注重这些。

元妤仪头?戴一顶及膝的素色帷帽,遮住身上繁复华贵的宫装,只露一双莲花绣鞋,双手在胸前合十,便沿着石阶走上去。

耳边有微风拂过竹林的瑟瑟声,亦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

虔诚的少女满心想着的唯有那?个仍缠绵病榻的郎君,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从未如此平静却又?不安,矛盾的情绪始终纠缠着她的心。

迎着日光一级级走上去,元妤仪的呼吸声渐渐紊乱,喉咙里溢出一分干哑。

不知过了?多久,绀云想要上前来扶她,却被少女摆摆手拂开,她淡声道:“再坚持一会。”

这是她能为谢洵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盼望佛祖保佑,谢衡璋平安顺遂。

元妤仪提着裙摆踩上最后一级台阶,长?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她调整好紊乱的呼吸,迈步往寺门走去时,不远处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唤住她。

“许久未见,殿下可好?”

饶是这个声音已在元妤仪意料之中,可如今乍一听到?,她还是难免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她将帷帽上的素纱撩起,对着面前的老者合十问候道:“蒙玄苦大师牵挂,本?宫一切都好。”

玄苦是承恩寺首屈一指的大师,佛法大成,靖阳公主三年前避居承恩寺为先帝守孝时,便由玄苦大师亲自接待。

只可惜在元妤仪来寺庙的第二年,玄苦便离开了?承恩寺,美其名曰云游四海。

而元澄刚才在宫中跟皇姐提到?的也?正是,玄苦大师归来的消息。

如今面前的僧人穿着一身黄麻僧衣,相貌清癯,苍老的脸上透着慈悲与?沉静,枯槁的掌中握着一串佛珠,正是刚回寺的玄苦。

他低眉敛目,主动在前引路。

走进大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慈眉善目的高大佛像,香火气袅袅,两侧还有僧人专心致志地敲着木鱼。

元妤仪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对这些流程十分熟悉,提前摘下帷帽递给身后的绀云,主动上前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少女恭恭敬敬的三叩首,缓缓起身接过玄苦大师递上的三根线香,素手插在博山香炉中。

等她做完,玄苦摩挲着掌中的佛珠,轻笑一声,低沉平和的嗓音里透着一分感慨,“殿下如今信佛了?么?”

他至今还记得靖阳公主当初上山时的情态,那?样不屑一顾的模样可不像是信佛之人。

三年前的少女脸上还透着几分稚嫩,就算是一时失势避居山寺,眉梢眼角也?挂着分不甘的桀骜。

彼时的她连线香都没?接。

主持劝她“正值芳龄,不宜煞心过重”,她却直盯着佛像低垂的双目,轻嗤一声,“事在人为,这世上本?宫只信自己。”

她那?时父母双亡,刚经历宫变,正处在权力更迭的漩涡中,几乎被那?群满嘴孔孟之道的大儒指着鼻子怒骂不得好死?。

但现在,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轻声道:“有所求时,自然?会信。”

大殿中响起僧人们整齐缓慢的诵经声,渐渐抚平少女这些日子内心的褶皱。

玄苦大师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引她走到?大殿西侧红布之后的隔间。

赭色幕布之后是成排的长?明灯。

玄苦大师取下其中一盏没?有点亮的灯,放在面前的檀木桌上,对元妤仪道:“公主不妨也?点上一盏,可安抚亡魂,保佑生者。”

僧人低沉的话衬着不远处低缓的诵经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元妤仪果然?擎着蜡烛,亲自点上长?明灯。

一簇火苗在透明的琉璃灯中格外明亮。

少女亲自将这盏灯放回原处,目光清澈坚定,眼底是虔诚的期待。

她终究难以免俗。

求亡魂安宁,生人平安。

临走时,元妤仪的视线落在庭院中那?棵高大的凤凰木上,时值仲夏末,正是红楹开花的时节。

凤凰木煎煮入药,味甘性寒,具有平肝潜阳、平心静气之功效,她来承恩寺的三年,每至凤凰木花期,都会取下一些来喝。

玄苦大师循着少女的视线,笑意淡淡,“公主与?三年前相比,变了?许多。”

“哦?”或许是方才上香点灯这些做法给了?元妤仪一些可控的安全感,她的语调听上去轻松许多。

僧人面目悲悯和善,语气平淡,凝望着她的双眼,“无怨无憎,但多了?牵挂之人。”

元妤仪嘴角漾出一个极浅的笑,没?有否认僧人的话,反而坦然?道:“靖阳此次上山便是为夫君祈福,待他身体康健后我会带他来庙中还愿。”

玄苦大师眼中含笑,亲自走到?凤凰木旁,折下一株花枝递给少女,“既如此,贫僧便先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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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贺一句殿下新婚之喜了?。”

凤凰木寓相思,折一支带给心上人最是合宜。

下山后,回到?公主府已经是酉时,大块大块的火烧云染红半边天,夕阳的残影渐渐消散。

擎着花枝的少女缓步绕过照壁游廊,见到?行色匆匆的锦莺,疑惑地唤住她,“何事这样焦急?”

锦莺看见公主的身影,忙顿步行礼,气还没?喘匀,指了?指来时的方向,断断续续道:“殿下,鎏……鎏华院那?……”

现在在鎏华院的除了?谢洵还能有谁?

元妤仪身形一僵,脑海中的弦顷刻绷紧,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提起裙摆往鎏华院赶去。

绀云一脸不悦地望向锦莺,嗔道:“你也?真是的,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说!”

公主今日好不容易高兴些,若是那?位如今再出些什么事,可不是要殿下的命么。

说罢她便要去追,锦莺眼疾手快地拉住绀云的衣袖,长?叹一口气,抚了?抚胸膛,终于将后面的话说完。

“哎呦,殿下没?听完便罢了?,你在这急什么,我哪句话说是出事了??”

她轻咳两声,信誓旦旦地说:“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咱们驸马爷醒了?!”

……

落日熔金,昏沉的暮色在鎏华院中静止。

元妤仪原本?急促的脚步在瞥见门口处那?一道身影时猛地顿住,她的手指下意识捏紧手里火红的凤凰木花枝。

原本?倚着门框的青年见她怔愣在游廊那?头?,清俊的眉眼弯起,苍白的薄唇勾出一抹清浅的笑。

谢洵掀起眼帘,声音却带着喑哑,那?音调分明太轻太轻,只是嘴唇翕动,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

可元妤仪清楚地知道她听清了?。

她听见他唤道:“殿下。”

谢洵松开撑着门框的右手,忍着额头?沁出的冷汗一步步朝她走来。

元妤仪再也?没?有任何犹豫,也?穿过长?廊朝他跑过去。

火红鲜艳的凤凰花枝被紧紧攥在掌心,少女的泪水夺眶而出,只有此刻,她觉得自己跟他一同活了?过来。

第62章定情

久违的冲力使谢洵踉跄后退半步,带着扑进自己怀中的少女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年轻的郎君苍白面颊上噙着笑,冰凉的右手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声问:“怎么瘦了?”

半个多月没见到,眼前的姑娘比印象中的人瘦了一圈,身?形单薄更添羸弱,他甚至能清楚地碰到她凸出的肩胛骨。

这?个结论远比身上的伤让他更痛。

元妤仪茫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谢洵稳定的心跳声,将脸更埋深一分。

“担心你。”

担心,害怕,恐惧。

因此寝食难安,身?心俱疲。

少女的话像一道?惊雷砸在谢洵耳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愕然,下意?识道?:“殿下,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谢洵的思绪都迟钝许多,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

元妤仪松开揽着他腰的手?,站得笔直,把手?上擎着的花枝递到他面前?。

“谢衡璋,我心悦你。”

因为喜欢,所以?在乎,所以?担心。

哪有什么曲折回旋的念头,为谁辗转反侧便是为谁动了心、用了情。

她的语调是那样熟悉,可说出的话又是那样陌生,亦或是这?惊喜来?的太突然,谢洵怔在原地。

凤凰花枝鲜艳夺目,映着元妤仪白皙柔美?的面容,一时之间炫了谢洵的眼。

下一刻,似乎生怕面前?的人反悔,他眸光闪烁,动作已然比想法更快,抿唇接过?那支寓意?相思深情的花枝。

正要说些什么时,青年却突然捂住心口,重重地咳了两声,脸色复又变得苍白。

其实他已经醒了有一会了,醒来?后听说元妤仪入宫便一直在门口等着,站久了难免牵动旧伤。

元妤仪听他咳嗽,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忙搀住他胳膊扶他往屋里走,神?色歉疚道?:“抱歉,我见你醒过?来?实在太高兴了,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谢洵听着她喋喋不休,垂眸瞥见那张哪怕削瘦也依旧明艳的侧脸,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回到屋里元妤仪非让他靠在床上才放心。

谢洵猜到自己这?次受伤恐怕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是以?也没有反驳,像只乖巧的布娃娃由着少女照顾。

元妤仪撑着脸看他,眼底神?情复杂。

其实这?些天她每次见到昏睡的谢洵都会有一种预感,仿佛他下一刻便会突然睁开眼,含笑看着她唤一句“殿下。”

但?始终没有;

而期待落空的次数多了,她的心也渐渐沉寂下去?,只能麻木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日复一日重复着该做的事——在他身?边守着,喂药换药。

所以?现在当落空许多次的梦真的变成现实后,元妤仪反而不敢去?相信。

谢洵对上少女不确定的视线,引她坐到身?边,牵过?她的右手?落在自己的脸上,从额头开始一路往下移,划过?眉眼和鼻梁。

他又牵她的手?指在唇瓣上停留须臾,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冲淡清冷面庞上的冷意?。

“殿下放心,我是活的。”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缩回手?,方才触摸他的余温还缠绕着食指上,留下灼热的痒。

她低声嗔道?:“孟浪。”

谢洵闻言轻笑,胸腔振动引得又轻咳两声,元妤仪忙去?扶他,却被他捉住手?扣在床边。

“臣本来?也不是君子。”

不爱她时,谢洵伪装君子;爱公主一点时,他不知如?何做,只好继续做君子;彻底动情时,他怕吓到她,索性?按老?法子继续做个她眼里的君子。

日久天长到了此时,二人一起逃过?难,被追杀,生死相伴,骨血里都被彻底印上对方的痕迹,那些伪装他也不想再维持。

谢洵本就偏执无情,貌似谪仙,心如?修罗,因爱她才被养出一点烟火气。

元妤仪被他直白的眼神?凝望着,心脏扑通扑通跳,只觉得整个人的脸颊都滚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洵,死了一次反而更大胆的谢洵,但?她并不害怕,也不觉得陌生。

更多的是,害羞。

谢洵看见少女脸颊上升起的绯红,眉梢笑意?逐渐加深,松开扣着她的右手?,轻声道?:“殿下,回京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答案。”

元妤仪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离。

是了,她之前?在兖州时确实同他提起过?,让他给她一些时间,好好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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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你怎么想?”少女看向他。

谢洵答得笃定,“不管殿下问多少遍,臣永远都只有一个答案,不会和离。”

元妤仪垂下眼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赧然,轻嗯一声。

“那就不和离了。”

往日沉静淡漠的青年闻言一惊,眼底的冰块叮咚融化,带着熠熠的波光。

元妤仪久久没等到他的反应,抬眸却对上那双眸光热烈生辉的瑞凤眼,不由得嗔道?:“你怎么也不说句话,病了一场傻了不成?”

少女连声音都娇俏。

谢洵忍着伤将她抱在怀里,眉梢扬起,不仅没否认元妤仪的话,还顺着她附和。

“若早知道?是这?样的好消息,就算让我伤一百次、一万次也愿意?,也值得。”

元妤仪却几乎被他这?话逼出眼泪,带着薄怒瞪他一眼,警告道?:“你若这?样不爱惜自己,逼我年纪轻轻守寡,我再也不会要你。”

谢洵看着少女眼眶中的一圈泪,心口处又传来?一阵阵锐痛,三指并起,“我谢洵发誓,此生绝不辜负殿下,如?有违背,此……”

没等他说完,元妤仪先拂下他的手?,靠在他身?边,嗅着那股淡淡的白檀香,瓮声瓮气地说:“够了,足够了。”

她比上苍更了解谢洵的心意?。

他们之间已历生死,无需誓言来?维持。

六月初,天地间已泛着薄薄的暑气。

过?了七八日,谢洵又换了几次药,伤情彻底稳定下来?,除了右肩还有些不灵活以?外,已经不影响正常活动。

他初任礼部侍郎,又奉命前?去?兖州处理赈灾事宜,负伤回来?在府上修养将近一个月,皇帝都没有出言催促,可见对这?个姐夫的荣宠。

然而景和帝不催,却有其他的官员看不惯,早已有几本参谢洵目中无人的折子递到了御史台,更何况江丞相也早在前?些日子解了禁足令。

是以?谢洵伤情恢复大半之后便主动销了病假,上朝议事。

晚年丧侄,江丞相原本凌人的气势削去?大半,中等身?形微微佝偻着,眉眼低沉,盯着谢洵的眸子里含着股压不住的戾气。

他的敌意?浓烈,谢洵却恍然未觉。

直到散朝后,江丞相突然唤住谢洵,沉声道?:“小谢侍郎如?今是翻云覆雨,直上青云呐。”

谢洵神?色如?常,“不及丞相半分。”

朝中官员现在已有多数是中立派,见二人面色从容地谈论,也没有上前?掺和,各自离开。

江丞相呵呵冷笑两声,“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假,可你也别忘了,自己如?今这?些荣耀都是凭借什么得来?的?没了驸马这?层身?份,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谢洵轻笑,情绪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从未将自己的身?份视作耻辱,对他而言,只要留在元妤仪身?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总有一些男人见到妻子比自己强便不甘心,想方设法地去?打压;可谢洵从未有这?样的念头,他发自内心地希望公主能始终翱翔九天之上。

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旁人对他倚仗妻子才能获取权势的话,不作反驳。

更甚至于,谢洵其实巴不得承认。

这?样所有人都能下意?识把他和靖阳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清楚地道?一句他们是夫妻。

谢洵坦白:“江相所言甚是有理,谢某很有自知之明,家妻坚韧温婉,确实予我许多助力。”

青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让江丞相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他正要出言斥责时,另一边却传来?卫老?尚书中气十足的声音,“衡璋啊,祖翁正找你呢!”

江丞相握手?成拳,知道?等卫老?尚书过?来?便不能再说起那件事,索性?沉声道?:“可惜小谢侍郎现在风光无限,焉知明日不会阴沟里翻船。”

话音刚落他那双阴狠的眼睛里闪过?寒光,将声音又压低一分,“对了,本相听说令慈姓陆,可巧也是上京人氏?”

谢洵闻言神?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淡声道?:“家母已逝,丞相缘何提起?”

卫老?尚书正在不断往这?边靠近。

江丞相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谢洵的眸子,可那双清冷沉静的眼眸并未泛起任何波澜,他并未回答,却语重心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可知道?么?”

谢洵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朝中已落颓势的江丞相,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冷。

“江大人年事已高,还望慎言。”

看见他冷冽的模样,江行宣才仿佛松了一口气,阴狠眼眸的寒光更甚,貌似友善地拍了拍青年还带着伤的右肩。

“谢洵,跟本相斗,你还太年轻。”

说罢他转身?离去?,离开时还状似友好地对卫老?尚书寒暄两句,结果得到的只是对方的冷视。

卫老?尚书满腹狐疑地走过?来?,看谢洵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衡璋,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江老?贼方才挑事了?”

谢洵摇头否认,“祖翁放心,无事。”

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江丞相那句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知道?吗?”

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然他一个罪臣之子,又怎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还能被人称一句驸马呢。

这?也是谢洵迄今唯一还在瞒着她的事情。

舅父之前?也跟他提到过?,夫妻之间不应有隐瞒,理当坦白共同面对,可是他能对元妤仪坦白自己的心意?,却不能坦然地交代?自己的身?世。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他的心意?是确定的,而身?世却沾着罪行,一时之间无法改变。

就像谢这?个姓氏,他再如?何厌恶,也不得不承认是这?个看似荣耀的姓氏让他得以?尚公主。

谢洵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上绣着的竹纹,这?是元妤仪这?些日子在府中闲来?无事做的。

青年修长的指尖掠过?并不细密的针脚,眼前?仿佛出现少女捏着绣花针缝竹纹的娇俏模样,心尖一阵阵颤动。

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不妨告诉她。

但?当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时,刚才冒出的勇气又在顷刻间消散成灰。

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就这?样空口白牙地说出这?样一桩冤案,元妤仪会信吗?

况且这?还不是谢洵最担心的。

其一:当年陆氏贪墨案的处置结果虽是由江丞相推波助澜,可是最后盖棺定论的却是龙椅上那位先帝。

更往深处说,或许先帝清楚地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也知道?陆家是冤枉的,但?因为另一些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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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判处死罪。

他告诉元妤仪这?件事,莫过?于亲口告诉她,她所尊崇敬重的父皇德行有亏。

这?才是真正于父于夫之间的两难抉择。

其二:谢洵未曾掌握证据,便始终是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子,而靖阳公主却与这?样的罪臣鹣鲽情深,何其讽刺。

他私心里不想让元妤仪再沾染半分流言蜚语,她表面上伪作坚强的模样,可实际上哪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真能摒弃外界一切言语呢。

这?世上话语如?利刃,刀刀入骨,割人性?命,非刺得人鲜血淋漓才肯作罢。

这?样的经历公主已经有过?一次,他见过?她的痛苦,因此绝不会再让她陷入这?种被人指责的境地。

所以?谢洵只想掌握最核心的证据后,再翻供当年那桩冤案,趁机一鼓作气扳倒江丞相,如?此也不必让元妤仪掺和进这?桩案子。

危险又为难。

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嫌隙。

可是现在很明显,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谢洵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沉重的心情,这?样前?后矛盾、左右为难的情况。

但?下车时,他还是敛起眼底波动复杂的情绪,神?色如?常,从容淡定。

原想先去?书房,想想后续该如?何应对江相,可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回到鎏华院。

心底的渴望想要改变太难了。

进了六月,鎏华院中安置了一座秋千,谢洵原想亲自动手?,无奈右肩有伤,只能画好图样后交给工匠。

秋千坐落在百花丛中,麻绳上缠着彩缎和柔软的花枝,一旁的木架子上是谢洵描摹的山水画,惟妙惟肖意?趣横生。

元妤仪此刻正站在秋千上,双手?握着旁边的两根彩缎麻绳,荡起时引来?的风卷起少女垂下的轻薄裙摆,空气中都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谢洵站在廊下望着她,方才的所有焦灼不安都被她的快乐打散,只剩下不自觉弯起的唇角。

元妤仪察觉到这?束直白的视线,转眸正对上青年的目光,缓缓勒停秋千的速度。

少女素手?纤纤,穿着一身?鹅黄色金缕月华窄袖长裙,单螺髻上只戴着那支从边陲小镇买来?的海棠银簪,等秋千停下提裙跑过?来?。

“郎君今日怎么下值晚了些?”元妤仪白皙的额头上还冒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

谢洵神?色如?常地掏出袖中的素帕,无比自然地替她擦汗,温声道?:“陛下留臣问了一些朝中的事,是以?出宫迟了些。”

元妤仪哦了一声,神?色微嗔,“阿澄也真是糊涂,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谢洵失笑,晃了晃胳膊道?:“好了。”

元妤仪又同谢洵闲谈几句今日季浓来?府上找她的事情,无非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但?难得看见季浓羞赧,元妤仪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卫家是清流门第,二人又是指腹为婚,门当户对,最是般配。

她兴致高昂地说了几句,却没听见谢洵开口,转头望向身?边的人,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不知何时皱起的眉头。

元妤仪心中生疑,停下脚步问道?:“郎君,你今日怎么瞧着有些不高兴?”

谢洵闻言一怔,伸手?摸了摸眼前?少女柔软的长发,一派宠溺的姿态,旋即笑道?:“殿下看错了。”

元妤仪摇头否认,语调笃定,关切地问道?:“可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谢洵垂眸抚平她微蹙的眉尖,想到江丞相临走时威胁的阴狠眼神?,收敛眼底复杂的情绪,语调波澜不惊。

“放心,没事。”

少女狐疑地望着他,可是面前?这?张脸一如?既往的从容平静,嘴角还噙着笑。

她心里的疑惑一点点被打消。

或许是上次谢洵受伤的缘故,她现在难免有些疑神?疑鬼,总会担心他。

谢洵安抚好她的情绪,淡声道?:“臣还有几件案子没处理,先回书房了。”

“等等。”元妤仪揽住他胳膊,及时将人拦下,笑出一双月牙眼,“郎君先随我来?,有样东西还没拿给你呢。”

第63章为难

谢洵跟着一脸神?秘的元妤仪走到卧房。

少女端过一个妆匣,坐在锦杌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梨木妆匣上镌刻着几道精美的云纹和福字,触感温凉,谢洵迎着元妤仪期待的眼神?打开盒盖,俊朗眉梢扬起。

那?是一枚绣着海棠花的银白色香囊。

春棠花瓣微卷,尚未舒展露出全部的风姿,可收敛的姿态却更显清凌凌的风范。

香囊收口处用了一根玄色细线绑紧,黑白交杂,很是精美?,又别具一格。

“怎么样,喜欢吗?”元妤仪手肘撑在桌面上,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揉碎的星屑。

谢洵轻笑附和,“很喜欢。”

他其实?对这些外在的装饰品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可是自从成?了婚,和公主日复一日地相处,竟也?渐渐地开始不自觉注意起来。

譬如?上次在青州,小摊上那?支银簪;又譬如?此刻,他放在掌心十分珍重的香囊。

然?而多看?了几眼后,谢洵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个香囊的针脚明?显要比缝在他衣袖处的更粗糙稚嫩一些。

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径直问道:“这香囊是殿下何时做的,瞧着倒跟近日的不大一样。”

元妤仪脸上也?浮起一抹赧然?,她倒也?没遮掩,坦然?回答,“四月初。”

谢洵神?色微怔。

那?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被元妤仪拒之?门?外的那?一夜,那?也?是二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改变的一日。

倘若她早生质疑,心中不满,定然?不会给他费心思绣这样一个贴身香囊,所以这件事发生在那?夜之?前?。

手中轻巧精致的香囊仿佛早已越过了千万年的时光,才被少女决定送到他面前?。

谢洵眼底神?情复杂,心里泛起一阵阵微颤和感慨,兜兜转转,历尽千险,才让她敞开心扉的啊。

元妤仪见他怔愣,干脆起身上前?接过香囊,勾着他的玄色长穗腰封,眉眼间?却尽是专注。

少女纤细宛如?葱白的手指捏着细线穿过腰封,灵巧地将香囊系在上面,后退半步打量几眼,轻声道:“早知绣松柏也?不错,海棠花难免女气。”

太精致反而像姑娘用的东西。

谢洵却顺着她的目光垂眸,唇角微翘,“现在就很好,臣很喜欢。”

“只要是我做的,你就喜欢对不对?”元妤仪忽然?上前?扑在他怀里,眉梢扬起一道揶揄的笑意。

她就是这样的。

爱时整个人似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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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炙热可灼人心的温度,可是不管有多烫,谢洵都不想松手。

也?绝不可能放手。

元妤仪将脸埋在青年肩头,嗅着那?股清浅却无比安心的白檀香,听到谢洵轻笑应答,“对,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少女闻言也?脆铃般得笑起来。

她喜欢眼前?如?谪仙的清冷郎君做回真正的自己,他幼时受过的那?些苦,都终究是过去,现在和以后都会有她陪在身边。

自从挑明?心意之?后,谢洵仿佛也?打破心防,与?她相处时不再那?样疏离拘礼,也?会笑闹;

虽然?更多时候是包容着她心血来潮的小心思,但元妤仪也?很开心,只是每天的时光都像偷来那?样不真实?,却总让她独自一人时有些不安。

元妤仪仰着头望他,语调却带着分郑重,“谢衡璋,我最近总是害怕。”

谢洵闻言,漆黑眼眸中立即闪过一丝担忧,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少女眸光闪烁,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衣袖,笑容里染上一层苦涩,“现在的日子太好了,像一场未醒的美?梦。”

事事顺心如?意,引她沉醉其中;

少帝如?今愈发沉稳,君威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阿浓觅得良人,祁三功勋加身,袭爵指日可待;她与?谢衡璋如?今的日子同样过得无忧无虑。

太顺遂了,可是脑海深处的潜意识又难免让她感到不安。

谢洵微愣,良久才抚了抚她发髻上的银簪,温声道:“多虑伤神?,而且这样平静的生活不亦是你想要的么?”

面前?的郎君一向如?此,温和沉静。

他拍了拍元妤仪略微僵硬的脊背,动作轻柔,但避开她目光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郁色。

只因谢洵很清楚,公主方才的话说的有多准确。

未曾坦白的罪臣身世始终是压在谢洵心口的一块巨石,尤其是猜到江丞相或许会拿此事做文章,便被压得几乎缓不过气。

可他才刚站在她身边,他走了许多许多路,数次在鬼门?关徘徊,才得上天半分垂怜,得到如?今能伴她左右的日子。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望着神?色已然?如?常的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心头又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

总觉得他有事隐瞒,且心绪不佳。

而且他方才那?句话也?有些奇怪,看?似在安慰她,实?则并没有正面回答。

元妤仪猜测或许是朝中的琐事引得谢洵烦心,毕竟他们和江丞相已经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敌人,江相暮年丧侄,必然?对他们怀恨在心,使?些绊子也?是意料之?中。

思忖一瞬,她反过来叮嘱面前?的年轻郎君,“倘若你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夫妻一起面对总能顺利解决的,反而是处处隐瞒、不交心的最难处理?。

谢洵颔首,轻嗯一声。

元妤仪唇瓣翕动,本想再多问几句,但看?到青年眉宇深沉的模样,话到嘴边变成?了体贴的关心,“郎君不是说还有公务要处理?吗?去吧,一会用膳时我让人去喊你。”

谢洵点了点头,然?而走到门?口又折返揽住少女的腰,轻柔的力量使?元妤仪微仰起。

青年俯身,吻在她唇角。

清淡冰凉,却又仿佛裹着浓烈的情欲。

谢洵浓密的眼睫微颤,阖上眼眸遮住其中波动的复杂情绪,只是扣着少女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元妤仪的鼻端溢满了他身上的白檀香,夹杂着一点淡淡的皂角清香,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少女纤细的双臂搭在青年劲瘦的腰间?,情至浓处恨不能将自己揉成?对方的一部分骨血,同生共死才好。

翻涌的情意涌上心头,塞满脑海中每一块空白的缝隙,因此元妤仪也?就忽略了谢洵今日那?些异常,以及他现在明?显反常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停下动作,漆黑眼底掠过几分依依不舍。

元妤仪脸颊早已染成?一片绯色,嘴唇上的口脂也?被蹭花,凤眸波光流转,更添绰约风姿。

她抬眸,目光落在青年染红的唇瓣上,只觉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不由得低声嗔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端端的怎么白日就这样……”

时辰还早呢,这要是被人看?见,只怕他们在外头的名声都要担上一句“白日宣.淫”了。

谢洵却恍若不在意,神?色从容,“与?自家娘子恩爱,难道还要挑良辰吉日么,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元妤仪被他说得脸色一红,将人推推搡搡地赶出了屋,自己坐在锦杌上拍了拍滚烫的脸颊。

这段日子因为谢洵身上有伤,所以二人就算如?今同榻而眠,也?并未做出逾矩的举动,平日里一个拥抱一个吻已经极罕见了。

却不料他如?今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铜镜中的少女眉尖皱起,喃喃道或许他不是那?个意思,可她又非不通人情的小姑娘,夫妻恩爱,行敦伦之?事合情合理?。

元妤仪看?着铜镜里也?遮不住的绯红脸颊,和因他一吻,眼角眉梢被激起的娇羞神?情,不由得赧然?地低下了头。

内心悸动不停,少女难免羞怯。

可往书房走去的谢洵内心则要沉重许多,他也?想要跟元妤仪长相厮守,这是他不加掩饰的心愿。

可是江相一日不除,冤案一日不平,他便始终存着把柄,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侧。

更甚至可能为靖阳公主招来祸端。

他只想一力承担这所有的变故和后果,最后给公主呈现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

可那?巨石却强硬地攫取着他的呼吸。

该怎么办,处处为难。

谢洵不自觉地攥紧手掌,推开书房的门?,索性翻起一边书架上堆着的陈年卷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包不住火。

江行宣当年亲手打造了陆家的灭门?惨案,牵涉范围、波及人数之?广令人扼腕,既如?此,一定会有他没注意到的细节。

何况外祖亦是两朝老臣,并非等闲之?辈,意识到大厦将倾时,也?一定会留下可用的线索。

江行宣打了半辈子的如?意算盘,一定想不到,陆家除了他这个外孙尚在人世以外,还有当年在火场死里逃生的舅父——陆家大公子陆训言。

除人证外,只需再找出物证便好。

人证物证俱全时,哪怕不能置江丞相于死地,谢洵也?可以借此为陆家翻案,也?再没有任何把柄。

谁都不能妄图用驸马是“罪臣之?后”来攻讦靖阳公主,她依旧尊贵清白。

身形颀长的青年点上影壁一盏孤灯,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手边的卷宗,渴求从那?些已有许多年头的纸页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恰在此时,外面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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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

得到应声后,岁阑才推门?进屋,面色疑惑地递给他一封信,“公子,方才有人托门?房转交给小人,又嘱托我把这信亲手交到您手里。”

谢洵的视线落到空无一字的信封上。

信封无字,可封信用的蜡油却还带着温热的些许余温,这是才写好的信。

他的眼底同样闪过一丝不解。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凭空送来一封信?

待将信封拆开,看?完信纸上的两句话,谢洵周身气势陡然?一冷,俊朗眉峰皱起,用灯盏里的烛火将信纸彻底烧尽。

漆黑如?点墨的眼眸里跳跃着两簇燃信的火苗,青年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嗓音低沉。

“备马出府。”

岁阑得令正要退下时,又听得身后的男子补充道:“殿下那?边就说礼部有急事亟待处理?,让她不必等我用膳。”

自从他大病初愈以后,元妤仪很少这样轻松,实?在不应该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第64章欺骗

天幕渐沉,夜间的风亦是微凉。

小厮将谢洵的话尽数转告,元妤仪看着面前盛出的佳肴,一时有些不安。

或许是她和谢洵相处久了,用?膳时也习惯了他在一旁的身影,如?今面前空荡荡的,总觉得心里也仿佛随着他的离去,一下子变得空白。

叶嬷嬷上前道:“驸马既然有事,公主不妨先吃?锅里的饭叫人在灶上温着也是一样的。”

元妤仪扯了扯唇角,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却还?是吃不下去,右眼皮一跳一跳。

右眼跳灾,咽到喉咙里的菜也索然无?味。

良久,她的指尖愈发冰凉,站起身道:“备车,挑几样菜装进食盒里,本宫去礼部看看。”

叶嬷嬷闻言拉住她劝道:“天都快黑了,公主派个内侍过?去瞧瞧,何必再跑这一趟了。”

元妤仪也无?法解释自己心头?莫名的不安,只拍了拍叶嬷嬷苍老的手背,轻声道:“嬷嬷放心,天子脚下,谁敢对我有半分不敬?”

叶嬷嬷面色纠结,似乎还?要?说什么,又?被她止住话头?。

“再说了,驸马处理起事情来您又?不是不知道,恨不能一头?扎进卷宗里,若我不去一趟,只怕他又?得在礼部待一宿。”

元妤仪神情认真,补充道:“他的伤还?没好全呢。”

说起伤势,叶嬷嬷脸上的劝说之意也收敛许多,赞同地点了点头?,“也是,那您劝着驸马些,公务哪能处理得完?还?是自个的身子重要?。”

元妤仪含笑颔首,又?叮嘱剩下的人自去吃饭,不必在正厅守着。

她方才跟叶嬷嬷说的也都是心里话,如?今谢洵身上的伤刚好全,她想?去陪着他。

酉时一刻,礼部衙门已经下钥。

元妤仪掀帘看着面前紧锁的朱红大门,眉尖微微蹙起。

谢洵不是说礼部有事亟待处理么?

门口两个守门的侍卫见这辆马车停在衙门前,并不离去,对视一眼上前道:“礼部司已经下值,大人如?果有事,不妨等?明?早再来吧。”

绀云瞥见自家公主凝重的神情,下车交涉,与两个侍卫低语几句。

她刚说完,马车微晃,布帘掀开,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美人面。

侍卫见到她,心中再无?任何疑虑,恭恭敬敬行礼,“属下不知是公主到访,方才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元妤仪略一颔首,示意他们起身,沉声问道:“衙门里面可还?有当值的官员?”

侍卫抱拳笃定回答道:“没有。”

这下连元妤仪身后的绀云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下意识看向前面的公主。

然而少女却神色如?常,看上去十分平静,轻声道:“开门吧,本宫要?进去寻两本古籍。”

换作以往,这些人定要?嘀咕两句,但此时两个侍卫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动作麻利地开了门,主动迎她进去。

毕竟眼前的公主可不是普通人,她敢孤身下兖州,斩贪官救百姓;

经过?这件事的传扬,元妤仪在大晟百姓眼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谋权的牝鸡司晨之人,而是真正心怀家国的皇族公主。

没有人会瞎了眼去攻讦为民抱薪者。

……

一柱香后。

绀云先一步进屋点上影壁蜡烛,元妤仪走进放置着各州学政事务和一些陈年卷宗的西次间?,被房间?里的灰尘呛得轻咳两声。

“公主,这里也没人啊。”绀云的脸上已经染上一分明?晃晃的不解。

她们已经找遍礼部的每个房间?,能办公的地方都没有驸马,压根找不见人。

眼前的西次间?还?上着锁,房梁上甚至挂着丝丝密密的蛛网,这哪是人能待的地方?

可元妤仪心底存着一分侥幸,唤侍卫过?来开门,孰料侍卫对她说并无?此处的钥匙,她只好让沈清用?刀劈锁进屋。

如?今看来,确实是没人。

谢洵也确实不在礼部,那他去哪里了呢?

元妤仪打量了一圈面前陈旧破败的房间?,她从前并未来过?礼部,是以也不知道原来大晟衙门里还?会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这间?房是何时锁起来的?”

侍卫:“属下来任职时便是锁着的。”

元妤仪闻言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西次间?锁了至少有十年。

“为何上锁?”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摇头?坦白道:“属下不知,但听上个头?儿?说西次间?从前是大人们堆放杂物的地方,但自卫老尚书被贬谪青州后,东西一来二去地堆多了,又?不能贸然扔掉,只好锁门。”

元妤仪轻嗯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倒也合理,毕竟卫老贬谪青州是事实,他走后礼部尚书一位一直空悬也是事实。

官员们也担心将?里面的陈年卷宗全部扔掉后招来祸事,将?其?锁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确实是万全之策。

元妤仪现在脑海里充斥的尽是谢洵派人送来的那句话,“礼部有事亟待处理,不必等?我。”

可她来了礼部,他呢?

难道是二人正巧错开,他已经回府了吗?

怀着这样复杂的念头?,少女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也不想?久留,然而神思恍惚,她却差点被横在门槛处的一沓折角卷宗绊倒。

幸而绀云一直跟在她身后,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这里杂物多,公主小心些。”

元妤仪点头?嗯了一声,然而垂眸看向那叠卷宗时眼神却闪过?一丝怔愣。

“灯。”少女伸手沉声开口。

绀云立即递过?手里的五珠宫灯,半分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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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动,守在公主身后。

元妤仪提灯靠近,抽出帕子擦了擦上面遍布的灰尘,借着莹莹烛光看清了其?中一本扉页的字迹。

因为她方才不小心踢开这沓册子,所以底下的卷宗才露了出来,也被她碰巧看到那几个字。

此时也顾不上干净与否,元妤仪径直翻动着那几本外皮一模一样的卷宗,然而果然如?她所料,一沓卷宗中只有两本扉页上带着“陆”字。

她没翻看具体内容,直接将?那两本破旧的书册用?帕子包起,又?将?原本的书册堆到一边,才起身离开。

元妤仪看着西次间?被破开的锁,又?叮嘱两个侍卫道:“六月天多变,为免风吹雨淋坏了卷宗,重新挂上锁吧。”

侍卫自然拱手应是。

礼部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锁上,临走时元妤仪在台阶上略做停留,对守门的两人道:“若有旁人问起,只说无?人来过?。”

侍卫虽疑惑,却也没有反驳之理。

元妤仪侧过?身,那双清澈漂亮的眼底却带着一抹深色,嗓音有些低,“记住,是任何人。”

她这般郑重,两个侍卫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抱拳道:“属下遵命,绝不泄露公主行踪!”

……

将?至戌时,上京因有夜市,未到宵禁时刻,是以街上也有出门游玩的行人商贩。

出府时正是薄暮,在礼部转了一圈再出来,幽蓝色天空中却已经布满了璀璨的星子,簇拥着一轮皎洁的弯月。

元妤仪垂眸看着手里的卷宗,心底的不安却愈发浓烈。

从宫变中遗留下来对危险的直觉,在某些时刻帮她许多,可现在,她却忽然不确定起来。

“回府,走缭颍街那条路。”

少女的语调笃定,不容更改,那边虽远一些,但开的都是雅致店铺,胜在人少,安静,回公主府走那条路应该能更快一些。

耳畔响起车轮轧过?青砖地面的阵阵声响,元妤仪摩挲着手上澄黄色的纸张,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知这个卷宗上的“陆”是否是谢洵在乎的那个“陆”,毕竟陆家风光无?限时,她还?只是一个住在深宫里不谙世事的公主。

但或许是因为如?今对谢洵的感情今非昔比了,连带着一个不确定的标识都能让她格外关注,索性直接带回公主府。

想?到谢洵的身世,元妤仪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说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何想?法,只想?把这两本卷宗带回去给?他看看。

也许于他有益呢?

那她也算又?帮他一次了,不过?夫妻之间?么,自然不必把亏欠人情之类的挂在嘴边,长此以往难免生分。

谢洵在乎的,她自然要?帮他。

想?到这,元妤仪的眸光微微闪烁,忽然想?到自己似乎还?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对了,她当初动用?沈家暗线查到谢洵是陆家骨血的事情并未告诉他,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元妤仪唇角无?奈地翘起,应该早些告诉谢洵的,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开始决定和离时,她便想?好了此生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世秘密。

倘若那时候说出来,难免有以此做把柄要?挟他的嫌疑。

但谁料想?,他们竟从阴差阳错的陌生人变成了一对真夫妻呢?

谢衡璋茕茕独行于暗夜之中,生母早逝,独自一人背负着为外祖一家翻案的遗愿,这是精神上的磋磨,一定过?得很辛苦。

但现在不一样了呀。

她愿意擎灯引路,予他光亮,伴他前行。

元妤仪倚着身后的软枕,将?食盒和卷宗都放在一边的小几上,掀开半边布帘望着上京的夜景。

缭颍街上行人果然不多,来往的都以身着长衫直裰的读书人为多,书坊和茶肆正开门迎客。

忽然,元妤仪的目光一顿,下意识开口,“停车。”

绀云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匆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但却一直没听到回答,绀云只好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去,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那不是岁阑吗?他怎么在这儿??”

不止岁阑,还?有一匹高头?骏马被拴在一边的树上,除此外应该还?有没见人影的谢洵。

元妤仪的唇有些泛白。

原来他是在静茶阁处理礼部公务的么?

但谢洵撒谎骗她的念头?刚闪过?,又?被元妤仪抛出脑海。

或许他是处理完公务和同僚在此歇息品茗,毕竟他们选择的地点是茶肆,而不是酒馆,也算文人雅士的常聚之地。

是以她没说离开,只在原地等?着。

一盏茶后,待在马车中的少女果然见到了下楼的人。

谢洵前面站着许久未见的两个人——

正是江丞相与宣宁侯。

不知他们在楼上谈成了什么事,江丞相喜上眉梢,还?颇为赏识地拍了拍谢洵的肩。

然而下一刻他很快背过?身去,元妤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谢侯爷神情僵硬一瞬,旋即又?冲着江丞相点头?哈腰。

谢洵自始至终像是游离在二人之外的存在。

他身姿颀长挺拔,是一节新竹,立在皎白月光下,宛如?不沾凡尘的谪仙。

江丞相的话虽是对着谢侯爷说,可眼神却紧紧地盯着一旁的谢洵,又?含笑问他几句话。

而这对话的内容,元妤仪同样不知。

她只能看见谢洵颔首点头?,神情平静毫无?波澜,但他们与江相早已势如?水火,不死不休,怎么可能高高兴兴地来喝茶?

自从谢洵入朝,崭露头?角,锋芒毕露后,以宣宁侯为首的谢家便大有与这个儿?子划清界限的势头?,现在却又?再次会面?

诸多看似不可能的矛盾在元妤仪面前上演,她心头?的不安愈演愈烈,甚至闪过?一丝不该有的质疑。

此为结党营私。

感情告诉她不该这样想?,或许谢洵是有苦衷的;可理智却告诉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引着她不断考虑最坏的方面,并催促她找后路。

许久未曾体会过?的焦灼涌上脑海,元妤仪不愿再看那三?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收回目光时又?看见软垫上的食盒和卷宗,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一片真心,原来是个笑话。

“回府。”她果断下令。

绀云自然也看见了驸马和人会谈的场景,但她没注意其?余两人的脸,轻声询问,“公主,咱们不等?驸马了吗?”

元妤仪阖上眼眸,“不等?,速回。”

就在马车离去的那一刹那,远处的青年同样心灵感应似的往这边巷口望了一眼。

但只是匆匆一眼,他便又?被江丞相不耐烦的问题牵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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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侍郎,你要?换的可是百年清名、丹史留青,而我不过?要?一条命作交代,你我各取所需,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何况本来就该如?此,不是吗?”

良久,谢洵才轻笑一声,眸光如?深潭沉寂,映着皎洁月光,淡声道:“好啊。”

驸马是在一刻钟后回的公主府。

鎏华院中是一如?往常的寂静,可不知是不是夜间?起风,谢洵却总觉得手指冰凉。

青年站在廊下,看着灯盏犹亮的卧房,却久久迈不出靠近的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的烛火却一直燃着,像是在执拗地等?人。

谢洵推开门,内间?未燃灯,已经用?屏风隔开,只能瞥见珠帘后的少女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动作放轻,不想?再扰元妤仪清眠,替她吹熄灯便要?关门离开。

然而灯盏刚灭,珠帘后却响起少女清醒的声音,“你去哪儿??”

谢洵顿住脚步,温声同她解释,“我以为你睡着了,正要?去书房。”

元妤仪似乎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很轻,“我有些害怕,睡不着。”

闻言,谢洵的眉间?染上一抹担忧,抬步走过?去,忽然想?到自己刚从外面回来,衣袍上还?沾了潮气,于是又?将?外衫挂在衣架上,这才坐在床边。

元妤仪从锦被里伸出脑袋,起身坐起,靠着身后的引枕看着眼前沉静温和的青年。

驸马就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从前靖阳公主觉得这是好事,可是现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怎么害怕?”

谢洵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却发现她的指尖同样冰凉一片,只好用?掌心替她捂着。

屋里的灯盏已经熄了,月亮西沉,虽皎白可在此刻却只能洒在屏风外的外间?,卧房这边只能有几点亮光,连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是以元妤仪撒谎也能面不改色。

“等?你回家时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对我好都是装出来的假象,从一开始成亲便是如?此,世家想?要?稳固百年声望,朝中官员想?要?手握重权,于是你成了被推出来安在我身边的棋子,窃取信任,只为颠覆现有的一切,令我国破家亡。”

少女的声音平稳,却略显急促,谢洵能感到掌心中的冰冷手指在微微颤抖。

元妤仪总结道:“最后,你杀了我。”

四周流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谢洵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郁色,他否定得毫不犹豫,“梦都是反的,我绝不可能杀你,也不会让你陷入如?此境地。”

元妤仪方才说完那些话,嗓子有些喑哑,反问道:“怎么办,梦太真了。”

结党营私,动摇国祚,何尝不是将?她这个皇族公主逼上殉国死路?

下一刻,青年缓缓靠近,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再真也是梦,别怕。”

元妤仪眼睫低垂,眼眶微热。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现在就把今晚见到的所有事情都一鼓作气说出来,质问谢洵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这么对她。

她只想?要?个理由。

然而少女怔愣许久,最后在嘴边滚了一圈问出来的话却依旧平静,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提到。

“你今晚去礼部,是不是很忙?”

原本抚着她脊背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她看不清谢洵脸上的神情,却能清晰地听到落在耳畔的那一声“嗯。”

元妤仪唇角的笑意清浅,眼眶里的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她的语调夹杂着笑音,伏在他肩头?淡声道:“你若是敢骗我,我就不要?你了。”

谢洵的嗓音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澜,他应声道:“不会骗你。”

再听情话,元妤仪心里却没有半点悸动。

她想?,其?实他现在就在骗她。

第65章绝情

翌日清晨,元妤仪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只?余冰冷的余温。

少?女侧首,同样也摸到湿了一片的鸳鸯枕巾,交颈鸳鸯双双流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这又有什么好委屈的?人性善变。

她既然?信了他,理应承担所有的结果。

她平静地起身,然?而坐到妆台前看到桌上的海棠银簪时还是一愣,思忖良久,她抿了抿唇,还是将簪子插到了发?鬓中。

铜镜中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却因哭了一整宿而眼皮浮肿,两腮微红,显得有些疲惫。

绀云端水进来?侍候,看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拧湿帕子,一边给她敷眼睛,一边道:“殿下?的眼怎么?这样肿?”

元妤仪仰头?任由两块布帕敷在眼上,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在兖州时,谢洵给她敷眼睛的情况。

彼时他还在温水里兑了消肿止痛的草药,一直待在她身边守着。

现?在想想,难道都是伪装的么??

如果?真是伪装,那他的演技真不错;如果?不是伪装,他昨晚的说辞又该如何解释。

元妤仪想信他,却不知?从?何信起,在她面前一直坦白从?容的郎君如今像披了一层朦胧的薄雾,看不清摸不到,却能感觉出他的冰冷。

“驸马呢?”她随口问。

今日休沐,他却不在府中。

绀云:“听说一大早就入宫了。”

她的语调还带着分不确定,昨日便是类似的说辞,可?他们去礼部并未见到处理公务的驸马。

元妤仪却轻嗯一声,若有所思地绞着手指,又道:“去把纸笔还有昨日从?礼部带回来?的卷宗拿过来?。”

纵使谢洵对?她有异心,她却没有小气到对?忠臣所受冤屈视而不见,任由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更何况她正愁该如何给江丞相定罪。

陆家贪墨案,便当第一桩罪吧——

陷害无辜,残害忠良。

这件事本应交给谢洵亲自来?做,然?而见到他昨夜与江丞相那般亲厚,无论是何原因,在谢洵尚未坦白之前,元妤仪都不能再冒险。

少?女摘下?布帕,眨了眨湿润的眼,忍住眼角的酸涩。

其实只?要?他说,她都会相信。

可?他却选择缄口不言,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还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

皇宫,章和殿。

殿内的青年?伏跪在地上,等着龙椅上的少?年?看完他呈上去的奏折。

良久,元澄神色微动,“姐夫,你……”

他竟是陆家的遗孤。

谢洵俯身道:“是,臣的外祖正是前国子监祭酒陆琮,家母是陆家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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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轰得脑袋嗡嗡,他几乎不敢相信,“可?是朕记得陆家不是犯下?贪墨案,且挑唆士子,最后满门抄斩么?。”

虽然?知?道这句话现?在说出来?太过残忍,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完。

谢洵的声音极淡却有力,“家母原本应当随军流放,中途被宣宁侯所救,纳作妾室。”

本该惨死的人因此活了下?来?。

元澄剑眉皱紧,眼神落在那张奏折上也添了分沉沉的郁色,径直开口道:“私救罪臣,瞒天过海,并非小事。”

倘若每一个流放的罪人都被中途施救,皇室的威严在哪儿,圣旨又有什么?可?信度?

这简直荒谬。

谢洵道:“陛下?说的对?,此事谢侯和家母都有错,臣未早将此事告知?您,选择隐瞒亦有错。”

元澄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了。

他心里有点生气,气的是觉得父皇作为君主的权威竟好似无物;可?是除此之外,他竟然?有有一点点不合适的庆幸,这件事倘若偏差半点,姐夫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姐姐很喜欢姐夫,他们日子过得好,元澄也很高兴,可?现?在作为弟弟,作为皇帝,一时之间心思摇摆不定。

谢洵却在此时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龙椅上剑眉星目的少?年?,“家母已逝,她的错,臣愿为母偿还,但在此之前,臣想揭露一桩真相。”

元澄点头?,已经叫习惯的称呼很难再改变,出口依然?是“姐夫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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