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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鸾 仲玉 45518 字 2024-03-06

所以他不想颓唐消沉,而更倾向?于好好利用?这些时?光,让公主看见他的心意。

“我知道啊。”他清冽悦耳的嗓音像支摘窗外的清风,丝毫没有任何施压的意味。

谢洵专心看人时?,漆黑如墨的瞳孔格外明亮沉静,总会让人产生一种?将要被吸进漩涡的错觉。

他又接着道:“我从不后悔,殿下。”

这次的语调郑重?许多,青年宛如一柄淬洗过的长剑,鬼使?神差地?让人安心。

他的坦荡直白都是以前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宛如平静湖面骤然爆发,激起高昂的水柱和一连串波荡的涟漪。

谢洵不后悔,元妤仪也不会后悔。

每一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她都心甘情?愿领受,无论其是好是坏,都是她应该负责的。

少女收回视线,唇角翘起,没有再重?复那些在此时?此刻显得丧气的话,站起身施施然开口。

“那就出去走走吧,说起来我还从没有离开过京城,不知青州的风土人情?又如何。”

……

刚下过一场雨的空气是无比清新的,巷子口有无数落下的榴花花瓣,哪怕被碾进土里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日光温温柔柔地?洒下来,像一簇柔软的棉花,轻抚着街上的行人商贩。

雨过天晴又赶上集市,附近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洵的视线落在街边一道不起眼的小摊上,一个妇人撑着面前的首饰摊,热情?招呼,“郎君带娘子来瞧瞧吗?”

脑海中莫名闪过元妤仪曾带自己去绣坊买衣服的场景,谢洵看到身边少女一头乌发却?无任何装饰,神情?如常地?牵起她露在外面的指尖。

流转着暧昧,却?又不逾矩。

他对分寸的掌控一向?完美。

元妤仪由他牵着,莹白如玉的耳垂染上一抹奇异的红,耳边叽叽喳喳的叫卖声顷刻间?消失,她只能感知到指尖淡淡的温度。

“娘子,这个如何?”身侧熟悉的声音拉回她一片空白的思绪。

元妤仪看着那支被递到面前的盘花镶珠银簪,虽然成色比不过宫中的贡品,但是簪头的一朵海棠特意用?银线描边,倒很是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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摊主见她神情?专注,脸上的笑意更深,夸赞道:“郎君眼光毒辣,这是老妇今日才进的货,最?衬娘子这等容貌啊。”

谢洵却?没顺着摊主的话一味夸赞,只是抬起手腕无比自然地?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对一边的摊主道:“劳烦您找面铜镜。”

妇人闻言立即从摊子底下的夹层中掏出一面铜镜,用?袖子擦了擦才递过来,眉开眼笑道:“娘子瞧瞧,俊着呢。”

镜中的人明眸皓齿,乌发如云,鬓边一支盘花银簪衬得香腮如雪,兼之她今日换了一身缥碧罗裙,更添清清冷气。

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东西,何况是她这样娇宠着长大,年岁尚轻的公主。

这件事,谢洵从刚成亲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支簪子原本?是卖五百文的,但难得遇见姑娘这样合适的客人,二位只给四?百文便可。”

元妤仪敛着自己心头的欢喜,右手抚了抚空无一物的腰间?,身形却?一僵。

从前在京城,自然有无数金银珠宝送到瑶华宫任她挑选,出门也是有无数侍女仆从跟着,付钱时?从未作过难。

可是这次她和谢洵也是突然决定的出门,是以没有带绀云他们出来,至于荷包也落在了客栈。

其实这簪子也一般,只是在青州边陲小镇才略显得有几分出彩,待回了上京,便不够看了。

于是元妤仪正打算伸手取下簪子放回小摊时?,却?被另一只手掌先一步环住纤弱的手腕,身侧的青年朝她安抚地?笑笑,十分自然地?掏钱结账。

摊主收了钱眼尖地?看见二人紧贴着的手,嘴角咧得更宽,“娘子貌美,郎君体贴,真是好福气,令人艳羡的一对!”

元妤仪神色赧然,只觉得两只脚像踩在了一团看不见的棉花上,瞥见谢洵神情?淡然,生怕他又同摊主寒暄,微一颔首便拉着青年离去。

赠簪,挽发,定情?。

这一支银簪戴在鬓间?,少女忽然觉得脑袋反而比公主及笄礼上的满头珠钗更贵重?一些。

“买簪子的钱,等我回客栈就还你。”

谢洵眸光闪烁,反问道:“为何要还?夫妻之间?,从不谈亏欠。”

元妤仪一噎,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又低声道:“总之,谢谢你。”

说罢她后知后觉地?收回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

就算不是夫君,只是普通朋友,谢洵的行为也是在替她解围。

那抹柔软温热的指尖悄悄溜走,谢洵眉间?闪过一丝怔愣,又很快恢复平静,他的嗓音不高,吐字却?清晰。

“殿下从前帮了我许多,这只簪子便算臣一件小小谢礼吧,只是此簪平平,难以媲美宫中的名贵之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这番话打消了元妤仪心中的顾虑,原本?微蹙的秀眉缓缓舒展,其实靖阳公主能缺什么金贵东西呢?她自来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所以能打动她的并?非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是一颗真心,时?时?惦念,处处牵挂的真心。

谢洵将她的所有神情?一分不落地?收至眼底,躁动的心也慢慢变得平静。

他当然不会自私到只用?这支边陲小镇的银簪,便抵消公主从前所有的帮助,这只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送她的礼物。

无妨,以后会更多。

只要是元妤仪想要的,哪怕再难求,他也会拼了命得来送予她做礼物。

第56章诅咒

二?人?逛了一圈,凡是元妤仪多看了两眼的东西,谢洵都会默契地提前帮她买下来。

裹着拉丝冰糖的糖葫芦,盛在小瓷盘里的松瓤卷酥,还?有露天茶摊上摆着袅袅飘香的参茶……

她?样样都想吃,谢洵也就样样给她?买,不像那些平日出门冷着一张脸长吁短叹的夫君,反像个任劳任怨的忠仆。

而年轻姑娘也没有吃独食的习惯,总会提前跟摊主说买两份,然后不容拒绝地把冒着热气?的吃食塞到谢洵手里。

二?十年里从未收获到的快乐与新奇的体验,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另类的弥补,冰糖和糕饼的甜味在舌尖上融化。

谢洵觉得心底也被?人?强硬地放了一块糖。

糖汁沿着他的四肢百骸游走,抚慰着身体里的每一处。

元妤仪的步子轻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抛却了那些繁琐的礼节,反而更加轻松,她?侧耳听见不近不远的脚步声,也很安心。

少女身后跟着个不紧不慢的年轻郎君,神态自?若,眸中荡漾着一湖融化的春水,目光凝在那道窈窕纤细的背影上。

他们这对夫妻,相貌登对,气?质矜贵,宛如一对从天宫下凡的仙君和仙子,十分引人?注目。

游玩许久,回客栈时?已经是午后,层层叠叠的云染红一大片天空。

小二?知道他们明日便要远行?,特地上来询问是否需要热水沐浴,得到准许后麻溜去后厨烧水。

待几人?梳洗过后,皆是扫去一身疲惫,次日要早起,是以?刚过戌时?,便默契地早早休息。

支摘窗半掩,钻进清新的榴花香和青草香,依稀能听见屋檐落下的雨滴声。

风和日丽,今夜不会再有昨夜那样让两人?都冲动的雷电。

谢洵依旧铺开卧房里不算厚实?的被?褥,打算在地板上将就一夜,然而他刚把被?子从柜橱里抱出来,还?没来得及往地上放便被?人?止住。

元妤仪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往床榻内侧挪了挪,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平静,“地板又冷又硬,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你休息不好的。”

谢洵侧身立在柜橱前,只能依稀看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形。

青年闻言,眉梢的笑?意?一直蔓延到嘴角,弯起一点浅浅的笑?弧。

元妤仪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藏在被?子里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稍顷,谢洵摇了摇头,“床榻太窄。”

本就是青州边陲的一个普通客栈,有的住就不错了,是以?客房内的床榻也没放太宽的。

昨夜他们之所以?能挤在一起,那般亲密无非是因为元妤仪害怕,所以?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他怀里;今夜两人?都清醒着,自?然会保持着一分距离,明早起来他们只怕都睡不好。

元妤仪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身形,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手指掐了掐自?己的腰,丧气?道:“虽说这几日吃的确实?不错,但我应该并未长胖太多吧……”

胖到谢洵都嫌弃和她?躺一张榻了?

她?不自?觉间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悄悄注意?谢洵对她?的看法,偏偏她?自?己未曾意?识到这种变化。

谢洵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之意?,抱着被?子的手也顿了顿,径直把怀中的被?子铺开放在床尾。

“殿下一点儿没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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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瘦了些。”

青年的嗓音温和,噙着极淡的笑?意?。

许是谢洵的话成功安慰到了自?我怀疑的元妤仪,也或许是清醒状态下身侧躺了个人?让她?有些失措,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也能察觉到身边凹下去的褥子。

总之,元妤仪乖巧地躺在了床榻里侧,一句话也没有应答。

仲夏夜间微凉,但狭窄的床榻上,两具躯体虽刻意?保持着距离,却依旧有热度在悄悄攀升。

谢洵侧首只看见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

元妤仪背对着他,可自?己那紊乱的心跳声却听得清清楚楚,她?鬼使神差地侧了侧身,想要换个姿势,她?与谢洵是正?经夫妻,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但刚转过身便看见谢洵也幅度极轻地转了转身子,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散乱的青丝。

谢洵见她?眸中带着一丝错愕,面不改色地说,“床边有些硌,左臂麻了。”

元妤仪迟钝的思维飞速运转,垂眸盯着身上的被?子,低声道:“这边也是,硌得腿酸。”

此刻没人?会去较真床榻里外是否真如他们所说,他们都是被?夸赞过心思缜密的聪明人?,此时?却默契地避开这答案背后的不合理性。

人?本来就是糊涂的,谢洵想;

而元妤仪和离的念头确实?松动一分。

小城的夜晚万籁俱寂,元妤仪今日贪睡,起的晚,又出去逍遥肆意?地玩了一晌午,现在躺在榻上却了无睡意?。

她?翻来覆去,尽管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以?免吵醒身边的青年,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谢洵没有睁眼,视线里是一片黑暗,可是耳朵却依旧灵敏,能听见她?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

“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一惊,转过身来看着他微阖的眼眸,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抱歉,是吵醒你了吗?”

谢洵摇头,“臣还?没睡。”

元妤仪这才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随口道:“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我今夜有些睡不着。”

她?说这话时?乖巧地维持着一个平躺的姿势,嗓音落在谢洵耳畔时?高时?低。

谢洵想要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淡声道:“左右臣也精神尚好,不如殿下说说话吧?”

说着说着说累了也就困倦了。

“说什么?”元妤仪下意?识反问,又补充一句,“你想听什么?”

谢洵倒是没什么要求,只要说话的人?是她?,无论说的是什么事情,他都会仔细听的。

“什么都好。”

青年半支起身子,替她?掖了掖因方?才翻来覆去的动作而皱成一团的被?子。

沉默稍顷,元妤仪在记忆里搜刮着每一件合适而又不合适的事情,她?没开口,谢洵也不催。

期间少女转头望向身侧歪着头的人?,借着月光残影看清他模糊的轮廓,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这样沉静而温和的人?,像是能包容住所有的她?,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最终都能在这潭湖水中得到消融。

元妤仪抿了抿唇,怔怔开口,“其实?我怕打雷,是真的害怕。”

接着是一段冗长的沉默,直到听见谢洵轻嗯一声她?才呼出一口气?,接着往下说。

“你知道我曾提剑护送陛下登基一事么?”

谢洵的语调依旧平静,完全?没有元妤仪想象中的讥讽,“臣略有耳闻。”

元妤仪忽而轻笑?一声,只是笑?容苦涩无奈,“先朝郭太后立襁褓之中的稚子为帝时?,带了黑甲卫立于朝堂,如今我单单提把长剑上朝,又只是区区一个公主,怎么可能真让他们心悦诚服?”

谢洵闭上的眼睫颤了颤,“可他们依旧敬畏并臣服于殿下,拥护新帝上位。”

“是啊。”少女的眼睛眨了眨,“最后阿澄登基只是一个结果罢了,我在上朝前怎么震慑群臣呢?你们这群世家公子自?然不会知晓。”

高门世家自?诩高贵,倚仗百年来积攒的赫赫声望,从来与皇族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不会主动让自?家子弟掺和进这些皇权争斗的腌臜中。

正?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谢洵道:“是宫变,对吗?”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中含着沉沉的郁色,漆黑眼珠宛如两块黑濯石。

元妤仪从未跟他说过这件事,在昨夜之前也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噩梦,但一宿过去,很多事情都在不经意?间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是。”

元妤仪没有去追问谢洵是怎么知道这件隐秘宫闱的,此时?此刻她?心底对他也没有任何?从前的防备与猜忌。

她?不动声色地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抵在脸颊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其实?我有预感宫中要生变故了。”

“那时?父皇才葬入皇陵不久,各司女官来瑶华宫检举了好几起失窃案和人?口失踪案,内侍宫女行?礼做事也远不如以?往恭敬严谨,甚至出现了许多空穴来风的流言——太子年幼不知事,难当重任;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这是亡国之兆,必有明主取而代之。”

元妤仪的嗓音微哽,却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

“阿澄十二?岁,确实?年幼,但他自?幼承蒙崔冯两位大儒教导,宽仁机敏,他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理应是众望所归才对……”

她?的话音突然止住,没有再往下说,似乎是在酝酿语言,似乎只是单纯有些疲倦。

谢洵看见她?明显蜷成一团的身子和微微起伏的双肩,知道她?心中其实?藏着委屈,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那你呢?”他问。

元妤仪没有抬头,“什么?”

谢洵:“他们都说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可你从未做出谋权篡位之事,你承担的是无中生有的骂名?。”

元妤仪脑海中紧绷的弦似乎被?人?抚平。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与近在咫尺的青年对视,眸子里满是执拗。

“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谢洵轻声道:“我也不是。”

元妤仪闻言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得复杂,是不是觉得眼前人?不过出言安慰她?,她?反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气?。

她?不想要谢洵的可怜。

他连那些在尸山血海里滚过的过往都不知道,凭什么好心地可怜她??

元妤仪的话音突然变得凝重,“我没有骗你,你也不必可怜我。”

“你见过我审讯江长丘等人?的模样,心里想来也是不屑一顾的吧?江长丘的亲叔父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在一个未满二?十的公主面前,他就算只是做个面子功夫又能如何?,但他真遇到我问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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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敢狡辩指责,你可知道为什么?”

谢洵没有打断她?,可看见她?眼中逐渐染上一层模糊水雾时?,却暗里攥紧了手掌。

“因为那场宫变——”少女的嗓音沉重,甚至有一点刻意?压低的凄厉。

元妤仪眸光闪烁,继续道:“因为那场宫变死了四千七百八十二?个人?。从琼正?门到乾德宫,遍地流淌着鲜红的血和断了的胳膊腿;有人?被?刺了一剑,却还?留着一口气?,哀嚎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也有被?砍下来的头一路滚到丹墀下,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我……”

“最后胜败已定,负责策反安排此次宫变的周指挥使跪地求饶,恳求我饶他属下的命。”

元妤仪说到这儿,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望向听得出神的谢洵,笑?意?有些苍凉。

“你猜我答没答应?”

谢洵看着那双眼睛,也看见她?噙在嘴角的笑?,忽然想到她?此时?的手脚肯定也是冰冷彻骨的。

他答得直白?,亦毫不留情,“你应该不答应,若是应了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他不去猜公主彼时?的做法,他只是站在一个夫君,且只想自?己妻子好的角度来回答。

善与恶,好与坏,皆是他人?叩棺定论的虚名?,谢洵不希望他捧在心尖上的人?这样懊恼、自?责、歉疚,沉湎于噩梦般的过往。

而元妤仪也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她?脸上的焦灼与灰败被?冲淡许多,紧蹙的眉尖忽而舒展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没答应。能被?策反煽动的侍卫,留着便是祸患,所以?剩下的人?皆被?就地斩杀;次日上朝,丹墀上流淌的血迹早就渗到了地缝里,压根擦不干净,只好留着让文武百官亲眼看着。”

“所以?我在朝上宣旨拜见新帝时?,他们不敢有任何?逾矩指责,毕竟活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也怕自?己的血溅到同僚的脸上啊。”

说到这儿,其实?这桩埋在靖阳公主心底许久的秘密,已经讲完了一大半。

但元妤仪眨了眨眼,忽然想到自?己还?没解释最初的问题,故作轻松地开口。

“宫变那夜也是那般猛烈的风雨,电闪雷鸣,逆党余孽在我面前怒骂那是天帝发怒,像我这样的心狠手辣之人?,余生必将亲友反目,夫妻缘浅,恶鬼缠身,不得安宁。”

本就寂静的屋子里沉默良久。

元妤仪还?以?为谢洵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忙含笑?道:“没事,你别担心,那些人?都是我下令斩杀的,就算要索命也只会……”

找我。

她?的话没说完,冰凉的双手忽而被?握在一双温暖干燥的掌心。

青年动了动身子,额头紧紧地贴着她?同样冰凉一片的额头。

太近了,元妤仪甚至能看到他微颤的长睫,挺直的鼻梁和那双低垂的眼眸。

在她?印象里一直温和包容的夫君,此时?整个身子宛如绷紧的一张弓,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耳畔却仿佛与她?的心跳同频。

紊乱又坚定。

谢洵捧着少女的手,试图温暖她?每一处冰凉的躯体,他的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身着宫装的少女独自?一人?立在巍峨深宫中,去努力解决所有出现的变故。

她?从来都不是被?圈养的金丝雀,而是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鸾凤。

靖阳公主若不杀人?,自?有旁人?反过来杀她?;深宫之中,一个柔弱的公主和刚十二?岁的太子,本就岌岌可危。

元妤仪那时?刚过及笄礼不久。

正?是寻常女儿如枝头春花般单纯烂漫的年纪,但却要以?柔弱双肩承担起那些恶毒的诅咒,承担莫须有的骂名?。

谢洵极力压抑的清冷嗓音中,还?是不慎流露出一分恼意?,握住她?纤细手腕的掌心也在颤抖,“是他们不配,他们该死。”

第57章遇刺

窗外的风雨早就停了,可元妤仪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了宫变那晚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是这些?年缠绕着她的噩梦,溺水般的窒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扼住。

可现在夹着鲜血的雨滴却在逐渐停止。

元妤仪冰冷的身体缓缓回温。

谢洵的声音落在她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沉静,“殿下,莫听莫信。”

他伸手撩开遮住她脸颊的碎发,眸光包容。

良久,元妤仪抬眸笑道:“我知道。”

她伸出手指掰给他看?,“我与阿澄乃是同胞姊弟,血浓于水,和祁三阿浓皆是总角之谊,这些?年艰辛困苦都一起?熬过来了,怎会反目成仇?”

“未作亏心事,又何来恶鬼缠身一说??”

元妤仪反驳了许多,唯独没有否认其中一条,“夫妻缘浅。”

谢洵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知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沉静。

这样?沉重的过往压在她的心头,这么多年过去她却还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心,善良豁达,相?当难得,也相?当可贵。

“夫妻也会恩爱白首,都会好的。”谢洵的声音很轻,却格外坚定?。

从前谢家欺他辱他时,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为?他出头,在马车上?劝慰他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都会好的。”

其实到底会不会呢?元妤仪不知道。

她只是眨了眨眼睫上?悬挂的泪珠,说?出来心里确实轻松了许多,像是有人主动分担下她肩上?的负担。

而?后少女?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不说?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完这些?我还真有些?困倦,你也早些?休息。”

谢洵轻嗯一声,背过身去阖上?双眼。

……

月影西斜,小巷里传来两声轻轻的锣响,以及更夫拉长的尾音,“三更天,平安无?事。”

一片寂静中,青年悄然睁开眼。

他耳廓微动,明显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

“殿下醒醒。”他摇醒身旁熟睡的少女?,眸中冷厉。

元妤仪揉了揉惺忪的眼眶,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了何事,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揽在腰间,横抱着她下榻躲在床帷与橱柜中间。

“嘘。”谢洵的神情冰冷,对她摇了摇头,“有人。”

稍顷却再没有任何异响。

薄薄的窗纸被人捅开一个不起?眼的小孔,紧接着伸进一根长长的竹条。

二人落脚的地方狭窄,几乎胸膛贴着胸膛,谢洵早已适应了客房中这样?的黑暗,转头去看?时正巧看?见那根还在冒烟的竹条。

青年宛如剑锋的长眉皱起?,顺势取下橱柜旁的一只花瓶,又迅速撕下两角床幔,浸湿可以短暂充当手帕的布条。

“他们点了迷香。”谢洵的话?音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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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妤仪能感受到他的热气?喷洒在自己的发顶,饶是此时二人共同处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小空间里,可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暧昧之外,更多的是对危险的本能逃避。

她立即接过那条布帕,遮住自己的口鼻,神情凝重地望着面前的郎君,“喊阿浓他们过来吧?”

他们现在的距离远比床榻上?更近;

元妤仪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谢洵强有力的心跳声,有他在身边她一向安心。

可是既然能想到提前下迷药这样?的招数,又在夜半攀墙杀人,想来不是普通的谋财盗贼。

倘若是群练家子亦或同上?批刺客一样?,都是被人专门豢养的杀手,那局势就更不明朗了;

现在许多世家公子就算正经学了武,也更追求花架子般漂亮的打法,遇上?这群亡命之徒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何况谢洵身有痼疾,病体?孱弱。

元妤仪眼底的担忧愈发浓烈。

她下意识拽了拽青年的衣袖,清澈的眼底满是不安,想要出声喊人,却被他修长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虽然隔着布帕子,但是唇瓣上?异样?的触感还是让元妤仪浑身打了个激灵。

谢洵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已在几息间猜到对方的身份和目的,“这些?和上?次的应该是同一波人,他们对我们很了解,此时整个客栈应当都燃了迷香,季姑娘和神武营随侍那边恐怕比我们也好不到哪去。”

元妤仪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前因后果?,可耐不住声音有些?颤,“不然现在逃吧?”

可刚说?完,她自己已然丧气?地否定?了这个建议。逃?四面楚歌,前有狼后有虎,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谢洵抚了抚少女?柔软的头发,正要安慰她时,窗牑外面的木框上?突然响起?“铿锵”一声,这是三楼客房,应当是外面的人攀爬时借助的工具尾端发出的声音,虽尖锐却不算响。

若是熟睡之人自然察觉不到这样?的声音,可偏偏元妤仪和谢洵已然清醒着躲在一边,是以这声音便被衬托得格外明显。

随着声音越来越靠近窗户,谢洵脸上?的神情也就愈发凝重。

忽然窗边灌进来一阵凉风,元妤仪背着光,根本看?不到屋里的情形,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指尖还是一片沁骨的冰凉。

正在她惶惶不安之时,青年突然递给她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舍。

“躲在这儿,保护好自己。”

他的嗓音低沉,只交代完这一句便要离开,元妤仪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眼眶里浮起?一层朦胧水雾,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吗?

他身子不好,出去会死的。

谢洵给元妤仪明显挽留的动作一怔,紧皱的眉头微松,平直唇角忽然弯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他低下头将少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背的颤动,也能察觉到元妤仪落下的一滴泪,砸在他颈间的动脉上?。

“好姑娘,听话?。”

谢洵试去她的泪痕,嗓音温和平静,抬起?她的下颌,落下极轻极淡的一吻。

说?罢他拎着粗颈花瓶,毫不犹豫地将里面养花的水朝着那些?人倾洒出去。

屋里没亮灯,只有月亮的残影透过窗户洒在地上?,身着黑衣的刺客见青年闪身扔了一把东西,还以为?是什么毒粉,纷纷低头后退。

谢洵也趁这个时候攻上?前,饶是袖中短刀只剩了一把,他也没有丝毫怯意,银白的刀刃划过前面几人的小臂,立即沾上?了血。

而?元妤仪也根本放心不下屋里的情况,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手里还紧攥着那把刀,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手冷还是刀冷。

不远处传来短兵相?接的刺耳声响,再之后是桌凳倒地的闷响……

每一声都像是不确定?的凌迟。

因打斗动作剧烈,谢洵原本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扯开,渗出鲜红的血,染红腰间的月白中衣。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五六个还活着的刺客,咬紧了手腕上?的绷带。

刺客中为?首的许校尉咬紧了牙,眸光阴戾地盯着他,像是蜷缩在杂草中的一条毒蛇。

“他也受伤了,撑不住多久,杀了他!”

谢洵右手握紧了刀,左手指尖捏了一块瓷瓶的碎片,眉梢微挑,染血的俊朗面庞上?尽是不屑冷意。

元妤仪听见方才的话?,一颗心再也按耐不住,只能尽可能轻地侧了侧早已蹲麻的身子,转头看?向房间的另一边。

她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挺拔身影依旧熟悉,可是身上?的衣服已经溅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脚下同样?滴着啪嗒啪嗒的血珠。

元妤仪已经分不清那是他的血,还是刺客的血,但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她甚至分不出半分思绪去想为?何谢洵会武,又为?何能与面前的刺客有来有回地撑几个回合,她的视线中只有他身上?的血衣和散乱的发丝。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转瞬间蔓延至心口,刀柄抵得元妤仪掌心生痛,可她已经顾及不到,她只知道再强撑下去,谢洵会死的。

谢洵引发旧伤,对面的刺客也不见胜势;

今夜来行刺的还有部分死士去对付其他人,许校尉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亲自来到公主所住的房间;

原本以为?提前燃上?迷香再动手,料谢驸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显神通,却唯独没想到,房间里的人三更还没睡熟。

跟随许校尉的虽是亡命之徒,可也只是干过打架杀人谋财害命的勾当,欺负的无?非是些?胆小的老实人,哪里真刀真剑地对付过这种不要命的疯子。

这哪是什么文弱的驸马,分明是个疯子。

拿着把短刀却敢攻长刀,身上?明明落了一身伤,流着血反而?更怪异的倔强,没有半分后退。

更何况他们将刀尖刺中他胳膊上?的软肉时,正常人若想保命分明应该后退抽离,他却迎着刀锋上?前,用手里的瓷片割了其中两个死士的喉。

此等?场景,哪怕是这群从刀山血雨里闯出来的刺客,也下意识躲闪着青年冷冽的目光。

许校尉明显察觉出死士们的惧意,恨铁不成钢斥道:“无?能鼠辈!你们可别忘了自己这条贱命是怎么来的?!”

说?罢他也不再指望这群人,自己冲上?前拔刀看?下去,剩下的人见状面面相?觑,大喊一声壮胆,也纷纷攻了上?来。

可生死之间看?的压根就不是人多人少,更多的是哪一方先露胆怯之意,很明显,谢洵在他们眼里,已经相?当具有震慑力。

很快,几个回合下来,这群死士已露颓势,接连倒下。

许校尉踉跄着身形,正要提刀再攻,余光中却无?意间看?到了躲在柜橱边的纤瘦少女?。

不是方才没看?见的靖阳公主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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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男人踉跄着身形站起?来,噙着一抹冷笑,索性准备将手中的长刀扔过去,可刚走了两步,却有一柄长剑从他身后穿心而?过,直接捅出一个血窟窿。

元妤仪的双脚如坠冰窟,整个人的思维都是僵硬的,只有刀刃划过掌心时传来的阵阵痛意,告诉她这一切的真实性。

许校尉径直倒在地上?,嘴角还有一摊汩汩的鲜血。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青年看?到还待在原地的少女?,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向她走来。

元妤仪紧紧抠着身旁的柜锁,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中仿佛再也看?不见那些?倒了一地的尸体?和喷溅的血迹,只有一个单薄颀长的谢洵。

可是当提着的一口气?消散,谢洵残败的身躯压根撑不住多久,原本温和的眸光渐渐涣散,他却强撑着意识维持清醒,终于踉跄一下,高大的身影跪在她怀里。

“谢衡璋!!”

少女?嗓音喑哑,只来得及唤他一声。

谢洵在她怀中艰难地动了动指尖,似乎想要伸手去擦掉她的泪。

“别哭……”

但他的力气?如光柱中的灰尘般稀薄,声音也顷刻间消散,下一刻只呕出一口血,阖上?眼眸,再无?任何意识。

元妤仪怔愣地抱住他,耳畔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眼前也变得雾蒙蒙一片,只能茫然地去捂住他迸裂的旧伤和胳膊上?的血洞。

她捂了这个便捂不住那个,汩汩的鲜血仿佛无?穷无?尽,根本流不完似的,将她的手也染成了鲜红色。

两人原本紧握在掌心的匕首都“铿”一声,一前一后掉在地上?,掉在血泊里。

元妤仪怔怔地看?着一手的血,眼前一片模糊,她只是下意识望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似乎下一刻便能看?见他睁开眼。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冰冷的手和死寂的房间。

她近乎崩溃地喃喃道:“怎么办啊谢洵,我该怎么办,血太多了,我捂不住……”

第58章因果

忽然,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漆黑一片的屋子也被人重新点上灯盏。

跪在?血泊里的元妤仪下意识眨了眨眼,还体贴地为?谢洵遮住这刺眼的亮光。

季浓等人赶来的时候,地上的血已经流到了门口,见到屋里骇人至极的景象,众人脸色都变了几变。

“阿妤……”季浓额角还挂着一层刚打斗完的冷汗,跨过刺客的尸体半蹲在?元妤仪身侧。

元妤仪却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她只是一味地搂着还在?流血的谢洵,木然地流泪。

季浓伸手想要强硬地把两人分开,可是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此?刻力?气却大?得惊人。

“阿妤,殿下!”季浓皱眉与她茫然的目光平视,“殿下,让我看看驸马的情况,救人要紧!”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到了元妤仪,她后知?后觉地把人松开,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珠,可是掌心的血也不慎蹭了上去,原本明艳的脸庞现在?狼狈极了。

她只哑着嗓子道:“阿浓,救救他……”

季浓看着跪倒在?公?主怀里的谢洵,微不可察地蹙紧了眉尖,这人浑身是血,光能看见的伤口便有三四处,皆是被利刃所伤。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两指摁在?青年动脉处,努力?去感知?那一抹极其细微的跳动。

“人还活着。”

季浓只看了元妤仪一眼,便立即挪开目光,不敢看她眼底的期待和依赖,又沉声补充道:“但?旧伤撕裂,又叠新伤,早已筋疲力?竭……”

元妤仪一怔,拽着季浓衣袖的手愈发冰凉。

卫疏见状立即招手唤来身后的两个侍卫,沉声吩咐,“快去请大?夫,诊金不是问题!”

说罢他也走上前,主动伸手想要扶谢洵起来,却被元妤仪紧紧地拽着,动弹不得。

“公?主,大?夫一会就过来了,屋里这般情形若是吓着医者,恐怕他难免施针不稳。”

卫疏的声音清朗,将往日那些潇洒尽数收敛,“何况,谢兄也耽误不得了。”

季浓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以示安抚,将她搀扶起来道:“阿妤你放心,驸马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

元妤仪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也知?道自?己这样拖着只会恶化他的病情,闻言只点了点头。

她草草地用温水洗了把脸,看着被零星血迹染红的水,眼眶酸涩。

因?为?心里始终挂念着受伤的谢洵,是以她也没心思耽误太久,原本的衣服已经溅上一身血,只好随意换了件素面襦裙。

元妤仪从?季浓的屋子里过来时,这边原本一片狼藉的屋子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可是她刚坐到圈椅里,又突然道:“刀呢?”

季浓不知?所云地反问,“什么刀?”

元妤仪的眼底还带着分外明显的疲惫神情,她站起来扫了一圈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地板,“是匕首,他给我的匕首……”

季浓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心痛,她自?然能猜到公?主口中的“他”是谁,也未曾见过公?主这样茫然失措的模样。

就算是宫变那时生死一瞬,靖阳公?主也未曾这样手足无措,更没有流露过这样脆弱的一面。

但?谢洵重?伤一事无疑击垮了她心底最后一道坚硬的外壳,公?主担心驸马,并对死产生了恐惧。

更准确地来说是她不怕死,却怕他死。

季浓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她,倘若是她面临这般情形,不见得能比元妤仪做的更好更冷静,于是只能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帮公?主找那把刀。

恰在?此?时刚给刺客收尸的沈清从?外面进?来,正巧听见元妤仪在?找两把匕首,眸光一闪,取下他方才随手放在?支摘窗下的一个托盘。

而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正是那两把沾了血、还没擦干净的锋利短匕。

元妤仪面容平静地听着沈清的解释,眉目如画,却早已神游天外,她回过神忽然打断沈清,“给本宫拿块湿帕子来。”

沈清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看到一旁的季浓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收回了嘴边的问题,去取了湿帕子。

元妤仪其实?只是想把匕首擦干净。

谢洵给她时,是干干净净的,她还回去的也应当?干干净净才对。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布帕划过匕首的正反刀面,又顺着它?的纹路擦拭着染血的刀柄。

然而下一刻元妤仪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她松开帕子,伸出指尖去摩挲着其中一把刀柄上的刻字,一笔一划地仔细勾勒着,循环几次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个“陆”字。

陆,陆家?,曾经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么讳莫如深。

元妤仪的眼神微微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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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不动声色地将刀柄握在?掌心,视线却落在?另一边躺在?榻上昏迷未醒的青年身上。

贴身携带的匕首刀柄刻着“陆”;

其实?谢洵从?未忘记过他的身世吧,甚至牢记着当?年那桩旧案,他的恨他的怨从?未消弭。

过往的桩桩件件浮现在?元妤仪的脑海中,她渐渐能理解谢洵当?初为?何心甘情愿地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任职,因?为?这是陆老祭酒生前待的最久的地方。

元妤仪缓步上前,忽然又想到另一桩看起来不相干的事。

太昌十六年那桩旧案中,除了牵连到上京文官清流之首陆家?以外,还涉及到了一介布衣,新科状元,孔祁。

正是吴佑承的父亲。

陆家?和孔家?血脉皆未断绝。

血脉犹存,谢洵是朝中新贵,又与当?今陛下是姻亲郎舅关系,吴佑承会试成绩优异,才能韧性有目共睹,将来必是国之能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现在?的陛下毕竟和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先帝不同,少帝年轻锐气,最厌恶旁人处处掣肘,江相早已没有当?初那样指鹿为?马、翻云覆雨的气势。

倘若真有心翻案,并非不可能。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将其中一把匕首压在?谢洵枕下,另一把则放在?了自?己的衣袖中。

倘若他心中怨怒难平,她愿意和他一起的。

夫妻之间本应如此?。

谢洵说过的,夫妻之间不谈亏欠,只有白首。

良久,“咯吱”一声门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身形不高步伐却很稳,只是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疲惫。

看到一屋子的正常人,能跑能跳,只有床上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老者便清楚病人是哪位了。

老者将药箱随手放在?一旁的条凳上,两根苍老的手指搭在?谢洵露出的青白手腕上切脉。

他闭上眼表情凝重?。

好不容易等到人睁眼,元妤仪忙恭敬道:“大?夫,病人情况怎么样?”

老者睨了她一眼,看其骨相匀称明艳,床榻上这小子也生了一副好相貌,猜到他们并非平民百姓,便道:“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元妤仪的眸光坚定?,毫不犹豫地说,“夫妻,我是他的娘子。”

老者轻嗯一声,语调却算不上凝重?,“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了,可怜呐可怜。”

“您这是什么意思?”元妤仪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质疑,“他怎么可能……不会的大?夫!他,我夫君他人很好的,心善体贴又从?不与人为?恶……”

老者轻嗤一声,看着神情慌乱的少女,“好人怎么了,好人就不能死了吗?生死之事看不破,也不过迂腐之人。”

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千千万万个模样的,有人向往生,有人求死而不能。

元妤仪从?来都是遵循着“顺其自?然”四个字活着,生死于她不过是两个单薄的字眼;可现在?不同,她能参透自?己,却放不下谢洵的生死。

这就是因?果。

从?动情那一刻起,一切便难以言说。

元妤仪去握谢洵的手,她凝视着苍老的大?夫,笃定?道:“不会,他不会的,他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他从?不食言。”

她能摸到他跳动的脉搏,尽管微不足道。

谢洵怎么可能会死,不会的,她不信。

“倒是个痴情人。”

老者轻笑,说罢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将其揭开,露出里面的一排银针和手指粗细的尖刀。

他随手抽了一柄小刀,指着谢洵胳膊上那个绑着白绷带的伤口道:“这里右臂肋骨断了一根;”

说着大?夫又放下刀,找了把刀刃极其锋利的剪刀撕开缠在?青年腰间的绷带,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旧伤吧?看,刚愈合的软肉又烂了。”

接着老者又解开谢洵中衣的纽扣,瞥见他胸膛靠心口一侧的青黑痕迹时,啧啧两声,“这是被人踢的,再高一寸踢中心口,心脉俱碎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啊……”

白发苍苍的大?夫每说一处伤,元妤仪的呼吸都更重?一分,她悄悄掐住自?己泛红的掌心,只能靠尖锐的痛意来强迫自?己忍住眼泪。

终于,老者说完松了一口气,喝了口水才继续道:“我刚才给你指的都是这郎君身上的外伤,内伤筋脉还不知?有多少处破损,他现在?与废人无异,徒留一口气喘着,就算执意救下,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醒过来。”

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职,可老者却在?劝面前的年轻姑娘好好考虑,救下来人只靠一口气活着,对一个女郎来说,总是一桩拖累。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才是人的本能。

元妤仪知?道大?夫话里的提醒之意,但?她眉目见不见丝毫闪躲,清澈眸光坚定?,“劳您施救。”

老者叹了口气,伸手取刀在?火上烤,苍老的眼里尽是不解,“老朽只能尽力?一试。”

元妤仪道:“无妨的。”

倘若真的等到上京再找大?夫医治,恐怕谢洵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下刀之前,大?夫又递给元妤仪一包药粉,叮嘱道:“这是麻痹人痛觉的药,喂给他,一滴也不要剩。”

元妤仪自?然点头。

可是就算再好的药,终归是药罢了,并不能完全隔绝他的痛。

等到真正下刀削肉的时候,榻上的青年哪怕提前喝了药,还是痛得眉眼都皱成一团,垂下的胳膊忍不住颤抖。

饶是季浓在?军营中生活了多年,见过许多断臂断腿的将士,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这样剜腐肉接断骨的惨烈过程。

她含泪转身,伏在?卫疏肩头,眼泪已然濡湿他的衣襟。

卫疏看着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的谢洵,沉声道:“阿嫂,我替你制住谢兄吧!”

元妤仪却只是摇了摇头,隐约听见季浓不忍啜泣的细微声响,强露出一抹笑道:“多谢卫公?子,不必了,你先带阿浓去歇歇吧。”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是她这个结发妻子应有的陪伴。

元妤仪的神情笃定?,不容置疑。

卫疏深深地看了这位甚少相处的靖阳公?主一眼,突然能理解谢兄这样淡漠无情的人会心甘情愿走下神坛。

哪怕再无情无义的人遇到这样可贵的真心,也只会甘愿为?她生,为?她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元妤仪听到卫疏等人离去的关门声,又亲眼看着那锋锐的刀尖径直扎进?他腰间已经痉挛的软肉,剜去最下面撕裂的部?分。

她眼中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将大?夫放在?药箱里的布帛塞在?谢洵嘴里,另一只手安抚性地为?他擦去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

“谢衡璋,你能听见吗,疼就咬着。”

原本因?痛意而不断挣扎的青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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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没听见她的话,挣扎的动作幅度小了许多。

元妤仪抬眸去看,才发现他痛至极点,布帛已经被咬穿一块,青年的虎牙尖利,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原本因?失血过多的苍白薄唇硬生生被咬出一道血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

终于,最后一块腐肉被剜出,早已大?汗淋漓的谢洵挣扎的动作彻底停下。

元妤仪掏出帕子凑上前为?他擦掉唇角的血,却见他嘴唇翕动,似在?喃喃低语。

同样冷汗淋漓的少女俯下身子,只听见从?他嘶哑的喉咙里溢出几句极轻极淡的低吟,“妧妧别怕,莫,莫哭……”

元妤仪一怔。

这是他们昨日出去在?外面配着卷酥喝参茶时,她无意间对谢洵说起的话。

“我也有小字,叫妧妧,我只告诉过你,准许你可以唤我小字。”

谢衡璋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那时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像一汪黑濯石,含笑又替她点了一份卷酥,“臣不敢逾矩。”

可现在?他逾矩了,他明明也是有情的。

浑身的伤绞尽了谢洵最后一分理智,痛到意识模糊时还在?劝她,别哭,别怕。

第59章拉勾

然而这终究只是两句简短的呓语,经过这么一折腾,谢洵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几缕碎发黏在额头上,冷汗涔涔,已经彻底昏过去。

年迈的老大夫看了一眼无声落泪的元妤仪,轻咳两声劝了句,“心疼就出去吧,在这儿守着他这身伤有什么用,白折磨人。”

狰狞可?怖的新伤旧疤叠在一起,饶是他这早已看?惯各式各样的伤口的大夫都心里止不住地冒寒意。

更何况,这公子身上不止有这几次受的伤,还有几道陈年伤痕,绝非一朝一夕所致,可?见幼时也是遭了罪。

元妤仪却?伏在他身边,语调执拗,柔和的眉眼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是心疼,才得守着他。”

老者轻叹一口气,没有再劝,往手上涂了些?味道略重的药油,对一旁的少女沉声道:“老朽给他接骨,会有些?痛,你扶好这郎君,莫让他挣开。”

说罢,老大夫已经动作麻利地拆开绷带,露出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目光如炬,右手摸着骨架上移,左手则落在青年的小臂处。

前?后不过一眨眼,元妤仪只听?见“咔嚓”清脆一声响,被制住的谢洵果然闷哼一声,脊背如虾子弓起,额上刚擦干净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

原本谪仙般清隽的面容灰败,薄唇染血,狼狈不堪,了无生机。

元妤仪忍着泪,伸手不忍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唤了句:“夫君……”

可?谢洵已然昏死过去,意识混沌如交缠的死水,再也听?不到她这句呼唤。

胸膛上的青黑色伤痕也被涂上了止血化淤的药膏,重新缠上一圈绷带,其他伤处皆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老大夫一边洗净手上残余的药膏,一边给元妤仪打预防针,“老朽已经尽力,他这身伤也算遭了大罪了,能不能醒过来端看?天命造化吧。”

元妤仪虽然只是看?着大夫处理谢洵的伤口,可?是那伤痕落在眼里,她自己也如遭凌迟,浑身的骨头也跟他一起被敲碎再重新接上。

她勉力支撑出一抹笑,福身行了个礼,“我知晓的,多谢神医深夜来此。”

老者纠结半刻,临出门?时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将?目光转向元妤仪,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同情,低声开口。

“你这姑娘也别太?钻牛角尖,老朽看?你气度矜贵,眉眼通明?,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何苦为了这么一个活死人耽误下半辈子呢?趁此时机,你与这公?子和离,旁人也不会置喙你半分不是,再寻个合心意的康健男子过日子,不是很好么。”

“你对他做到这份上,分明?也是个有情的,平日里兴许也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只是没必要啊,丫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者的目光带着一层专属于长辈的悲悯。

元妤仪却?只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谢洵,唇角抿出一个极清浅的笑弧,摇了摇头。

“您说错了,其实我待他不好,一点也不好,我骗过他、也利用过他,可?遇到危险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护在我前?头……”

少女的声音微哑,眼神却?平静而温和,仿佛自己的夫君只是躺在床上睡着了。

“您说他是不是很傻?”

老者劝说的话一噎,反问道:“这样痴的人,丫头还跟着他做什么,你莫不也是傻了?”

元妤仪的目光缱绻,轻嗯一声,只觉得多日来如浮萍一样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平静下来。

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且无比确定。

“他是个傻子,我若不要他,他就又?变成独自一人了,倘若没有他的话,我也是一个人了。”

他痴她傻,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老者眸光闪烁,终究是没有再劝,只道:“这样的年头,富贵人家竟也能养出两个情种,倒也难得……”

大夫已有原来的两个侍卫亲自护送回?去。

季浓推门?进来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心中还有些?悲切,眼底是对元妤仪掩饰不住的心疼。

她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抱住元妤仪,安抚性地抚摸着少女僵硬的脊背,“阿妤,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元妤仪的情绪看?上去相当稳定平静,其实她早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哭过,可?是现在不行,谢洵倒下,她便是这群人的主心骨。

靖阳公?主不得失仪。

她只是轻轻推开季浓,轻声否认,“谢衡璋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为何要伤心。”

可?是僵硬的尾音已经出卖了她的心绪;

那些?不敢相信至亲至爱挚友死去的人,那些?活在世上承担着缅怀死者的痛苦的人,也是这样的话。

执拗地坚信身边的人不会死,不会发生任何意外,这本身便是脆弱和在乎的一种。

季浓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卫疏拽了拽衣角,摇头示意她勿言。

卫疏神情凝重,岔开话题道:“公?主,明?日是否要按计划启程?”

沉默良久,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元妤仪身上,等她发话。

稍顷,少女攥紧的手指微松,轻嗯一声。

而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其实论情,他们更应该待在这里等着驸马伤势痊愈再出发;

可?是感情上等得,时间却?等不得,拖延的越久,变故便越大,谁知道会不会冒出第?二波、第?三?波刺客?

最理智的做法便是在刺客卷土重来之前?,赶回?京城,彼时就算那幕后之人想?下手,也要掂量掂量,由不得他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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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样的做法便势必对一个人不好,那人便是伤重昏迷的驸马,颠簸千里,他的伤只怕……

众人顾虑的,元妤仪也都考虑到了,她是他的妻子,可?也是在场所有人的主,理应承担起公?主的责任,必须对所有人的命负责。

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眶里已经布满了红血丝,脸上的神情却?维持着从容镇定,少女只是对卫疏道:“可?否拜托卫公?子一件事?”

卫疏:“殿下请说。”

“劳烦你亲自跑一趟,雇一辆舒适些?的马车,多铺上几层厚褥子,我担心驸马如今的身子受不住。”元妤仪的目光里含着嘱托。

卫疏自然应是,对她深深一拱手,沉声道:“臣遵命,公?主请放心。”

突遭变故,众人也没有睡意,纷纷回?去各司其职收拾行装。

元妤仪伏在榻边,握住青年冰凉的双手,哑声道:“谢衡璋,求求你了,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就在谢洵在她面前?倒下的那一刻,元妤仪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那群逆党的诅咒是不是真的?

万一她真的是一个天煞孤星呢?

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便像春日的野草,顺着风猛烈生长,哪怕野火燎原,也会扎根往下,一直拗在心头。

从前?的每一次变故都在元妤仪脑海中浮现,她下意识把那些?事情都和屡屡为她受伤的谢洵联系在一起。

她也想?起了昏迷时断断续续的记忆。

在天峡山逃亡时,在山洞里,她意识虽然模糊,但到底还留着几分力气和意识。

那夜,是同样受了伤的青年将?她视若珍宝地抱在怀里,给她披上外袍,自己却?仅着单薄的中衣,狼狈地啄着她的唇角,渡她喝水。

他还求她,别不要他。

那样珍爱,那样在乎。

元妤仪从不知道自己做出和离的决定,谢洵是怎么想?的。

她只是顺着常人的思维去猜测,毕竟一桩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一个醉酒认错人引发的误会,能有几滴真情实感呢?

何况谢洵也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不舍,他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于是顺理成章地认为和离是一件对双方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可?真正回?忆起生死攸关时的桩桩件件,和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时,元妤仪才看?见他的情,以?及她的情。

少女俯身在那张削薄苍白的唇上落下一吻,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舐掉那道被咬破的口子新流出来的血。

这个吻分明?是极轻的,还夹杂着一分淡淡的铁锈味,说不上有多幸福抑或有多么浪漫暧昧。

可?元妤仪的眼眶忽然酸涩,这次没等眼泪流出来,她立即直起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

元妤仪眼眶微红,脸庞上还带着干涸的泪痕,唇角残留着几道血痕,这副模样实在比不上从前?华贵风姿的万分之一。

疲惫与憔悴同时出现在她原本明?艳柔美的脸上,可?是她的眼神却?带着亮光。

她俯首埋在谢洵耳边低声道:“谢衡璋,我们当一辈子夫妻怎么样?”

像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和自己的心上人剖白心意;也像是洞房夜时的新嫁娘刚却?扇,双眼含着浓烈的期待与情意,望着自己的心上人,轻轻道一句,“夫君,你能不能待我好?”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屋子里是死寂般的沉默。

可?元妤仪却?没有丝毫丧气,她伸手勾住谢洵的小拇指,语调郑重,“知道你是个闷葫芦,不答应便是默认啦,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不变,直至白骨化为一抔黄土。

而一辈子做夫妻,便是无论生死。

第60章生死

翌日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重新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或许是?因为驸马重伤,即便是回去请功领赏的路,几人的情绪也始终不高,只是?沉默着?赶路。

卫疏当了一块名贵的玉佩,好不容易在边陲小镇买下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以便公主也可以待在马车上照顾谢洵。

其实元妤仪的伪装很好,她看上去情绪相当平静稳定,毫无破绽,只是?话?少了很多?,平日里问的最?多?的也不过是“还有几日。”

他?们知道,公主是?担心驸马的身?体。

什么庆功领赏,她全不在乎。

一心只盼着?回京便好,等到?了京城,召来御医,驸马还年轻,定会养好身?子安然无恙。

他?们已?经走了四五日,这一路还算安稳,并未碰见那等打家?劫舍的贼人,可驸马却并未丝毫要醒过来的征兆。

元妤仪不断对自己说吉人自有天相,她手指冰凉,却还在给昏睡的谢洵喂药。

苦涩的药汁味道在鼻端徘徊,元妤仪先吹了吹热气,又用汤匙尝了一口温度,酸麻的浓烈苦味激得她皱紧了秀丽的眉尖。

但她看了眼意识混沌的青年一眼,还是?一鼓作?气喝了苦药,含在嘴中撬开紧闭的唇渡给他?。

在唇齿间传递的苦味让两个人都蹙眉。

这些日子的每一顿药,元妤仪喂不进去,都是?靠这种方法让他?喝下的。

更甚至元妤仪对这种苦的感知更加清晰。

少女刚喂完药,将瓷碗放在了食盒里,马车去剧烈晃荡一下,一支淬毒的羽箭“嗤”的一声钉在车厢上。

紧接着?便是?人仰马翻的打斗声,队伍最?前面传来季浓警告的声音,“阿妤,别出来!沈清,快去找殿下!”

马蹄声和?重物落地的闷哼声此起彼伏。

元妤仪听到?外面的动静,神色一怔,猜到?恐怕是?上次行刺未得手的人这次又安排了第二次刺杀,千方百计地赶在他?们回京之前灭口。

现在已?经出了青州三日,照这样?的速度,抵达上京也只在一两日的功夫了,难怪幕后?黑手着?急。

少女很快镇定下来,神情凛然,迅速从身?旁的小匣子里拿出那把短匕,紧紧地半跪在谢洵身?侧,大有一副鱼死网破的气势。

这次跟随公主等人去上京赈灾的人手经过接二连三的刺杀,已?经削减许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匆忙赶回京城。

可是?对方的人却源源不断似的,尽管安国公府的随侍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却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勉力支撑。

季浓被对方的首领用铁链捆住右腕,上面的倒刺立即将她的手腕箍出一道血痕,传来几道骨头碎裂的清脆咔擦声。

“阿浓!”

卫疏原本守在一边,此刻却也顾不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冲上前想要偷袭对季浓下手的人,却被那壮汉察觉,一脚踢在心口,踹到?树干上。

“卫择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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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浓见状慌忙伸刀去砍铁链,却被对面的刺客往后?一拉,摔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原本想要去马车旁边护着?公主的沈清也被几个黑衣刺客缠住,半步也动弹不得,马车旁的两个侍卫先后?被人射杀,死前还维持着?保护主上的姿态。

两个黑衣刺客见马车旁边再无人保护,立即对视一眼,迅速踏到?车辕上,掀开车帘果然见到?了这次行动的目的——靖阳公主和?重伤昏迷的驸马。

元妤仪是?中宫嫡出的尊贵公主,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然大晟传统如此,世?家?贵女却并不通武艺,是?以她只能循着?记忆中谢洵的动作?,持匕首盲目地向前刺去。

不远处的两个刺客也同时举刀,元妤仪闭上双眼,却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疼痛。

她睁开眼却只看到?一支径直贯穿两人胸膛的长枪尖,两个刺客眼中还带着?惊愕,眼睛瞪得极大,如两具软塌塌的抹布向前倒来。

元妤仪猛然想到?还昏迷的青年,担心这两人倒在马车里砸到?谢洵,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推,将他?们往后?推下马车。

与两个刺客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铿锵有力的男声——

“中军将军祁庭在此,谁敢造次!”

不远处的青年已?经下马,身?后?跟着?两列身?着?甲胄的侍卫,他?沉声下令,“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立斩。”

进退都是?一个死罢了,原来快要成功的杀手们索性彻底杀红了眼,与祁庭带的神武营士兵缠斗起来。

被封为中军将军的祁世?子身?上的衣装已?经换成了银甲,他?看到?不远处的马车,快步上前,望着?马车内的少女。

祁庭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元妤仪,如今见到?她却觉得有些陌生,少女原本便纤细的身?形瘦了一圈,着?素衣,戴银簪,手上还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

他?走近马车,轻声唤道:“阿妤?”

元妤仪听到?熟悉的声音,又亲眼见到?前来驰援的祁庭,原本僵硬的心脏才重新跳动。

她的声音缥缈,原本便是?勉强支撑的身?子彻底瘫软下来,低声应了句,“祁三,幸好,幸好你来了……”

幸好来的是?他?,他?们这群人屡屡濒临绝境,却终究命不该绝。

说罢她目光留恋地看向对外面的乱境毫无反应的谢洵,动作?轻柔地为他?掖好被角,又将匕首放回原位。

祁庭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原本已?至嘴边的问题也没有问出口,他?已?经看到?了谢洵。

且这位驸马的情况……

他?是?行军打仗之人,在通州的三年,早已?见惯了生死,这样?苍白灰败、毫无血色的面容,他?只在将死之人脸上见到?过。

祁庭心里闪过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他?大概明白元妤仪为何疲惫至此了。

可分明他?们离京时,元妤仪对谢洵还并未这般上心,甚至带着?他?这个局外人都能感知出的陌生与疏离。

祁庭道:“谢洵他?……”

元妤仪转头看着?他?,似乎已?经明白祁庭想要问什么,先一步解释,“驸马是?为了保护我,落下一身?伤。”

祁庭闻言心底却泛不出任何庆幸的情绪。

他?喜欢公主不假,可也是?真的发自内心敬佩谢洵这个人,在他?心底始终记着?谢洵反驳江相克扣军饷的情义?,是?以他?现在的想法也很复杂。

明知道谢洵倘若就此死了,于他?而言便能得到?一个陪在阿妤身?边的机会,可是?现在眼睁睁看着?少女这般神伤的模样?,他?又生出一分不忍。

沉默稍顷,祁庭只沉声道:“我一会遣人快马回京,从太医署调两个御医提前去公主府候着?。”

元妤仪点头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淡淡的笑?,眸光里却满是?对谢洵的担忧。

祁庭放下马车的布帘,隔绝了车厢内外的情况,从那两个已?经断气的刺客身?上拔出长枪,亲自挑了方才为难季浓的黑衣刺客的手筋。

季浓原本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以后?就算恢复只怕也不会像以往耍枪舞剑那样?灵活。

她正靠在同样?狼狈不堪的卫疏身?前,听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刺客被活活挑筋时的痛苦哀嚎,眉眼才疲惫地弯起。

“表兄,你怎么才来啊?”季浓眼里有细碎的水雾,冲他?弯了弯唇角。

祁庭蹲下身?子抚了抚她沾上灰尘的头发,歉疚道:“对不起,是?哥哥来晚了。”

靖阳公主和?谢侍郎前往兖州赈灾,他?这个新任中军将便成了景和?帝留在朝中所剩不多?的力量,也成了江相等人屡屡针对的官员。

祁庭最?厌恶这些文武百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偏偏为了陛下的安危,他?又不能离开京城。

幸好前段时间同样?前往兖州的郑侍郎一行人已?经顺利到?达京城,并呈奏了谢洵早已?撰写好的奏折,以及兖州官员们尸位素餐的现状。

景和?帝震怒,江丞相受了牵连,也自顾不暇,以管束子侄不严之罪被禁足府中,罚俸三年,江相一党也安生许多?。

野心勃勃的臣子消停了,景和?帝也能腾出手来整顿吏治,此外更给祁庭下了道密旨——

中军将军祁庭亲率神武营接应靖阳公主,也庆幸他?出京了,不然恐怕留在京中只能见到?元妤仪等人的尸体。

看着?眼前故作?坚强的表妹,祁庭心中的酸涩更浓烈,自从姨母姨夫去世?后?,季浓便一直跟在他?身?边长大,从十岁出头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季浓强撑着?笑?,想去扯扯他?的衣袖,可是?一动,整个手腕便会泛起钻心般的疼痛。

她只能装作?没事人似的晃了晃软塌塌的右手,“唉呀表兄你看,没事!”

祁庭垂着?头,他?对不起阿妤,也对不起自己的表妹,若是?他?当初力排众议率兵跟随……

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季浓轻咳两声,岔开话?题转移青年的注意力,“表兄你去看殿下了吗,她和?驸马没事吧?”

祁庭闻言果然点头,“他?们没事。”

话?音一顿,季浓手腕上血淋淋的伤口刺痛了他?的眼,他?沉声道:“我去拿金疮药和?绷带。”

等他?走后?,季浓才倒吸一口凉气,将方才强撑着?抬起的手腕重新放在腿上。

卫疏始终未发一言,现在却突兀地开口,“你的右手……”

“废了呗。”季浓仿佛并不在意,眨了眨眼睫,可是?眼底藏着?的却是?一片悲怆。

似乎不想让气氛这么沉闷,她又略提高尾音反问,“怎么,你嫌弃我了?!”

卫疏却埋首在她颈间,有温热的液体涌出,落在季浓的衣襟中,灼烫她的皮肤。

“怎么会,就算你断胳膊断腿,残废了痴呆了,我卫疏也照顾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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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浓一怔,因尖锐痛意而拧起的眉眼复又舒展,嘴硬不满道:“笨蛋,就不能盼我点好?”

她原本习惯性地伸右手去拧卫疏的腿,却被痛意惊醒,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的右手其实已?经使不上半分力气了。

一滴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流到?下颌,消失无踪。

季浓抬眸望着?青年泛红的桃花眼,喃喃道:“卫择衍,你还活着?,我也活着?,其实已?经很好了,对不对?”

卫疏与她平视,从前眼中的潇洒风流已?经被另一种沉静安稳的情绪替代,他?温声回答,“对。”

生死相隔,才是?对有情人最?大的折磨。

死去的怀着?最?后?的爱被埋葬,自此消逝在天地间;活着?的饱受孤身?一人的折磨,从此看见的、听见的全是?他?,又全都不是?他?。

你在黄泉,我在人间;

远比凌迟更残酷。

与此同时,元妤仪也小心翼翼地伏在谢洵的耳边,轻声同他?道:“夫君,我带你回家?,你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谢洵说过的,公主府对他?来说就像是?真正的家?,他?们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元妤仪紧咬着?下唇忍着?低泣声,她只希望他?能醒过来看她一眼,仅此而已?。

不要留她独自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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