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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竹马
宫道那边的人出来,与谢洵猜测的无异,为首的是个颀长青年,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和宫女。
年轻男子身形挺拔,先前的一身盔甲已经换成了玄色夹袍,腰系玉带,看着不像是武将,倒更偏向文?臣,右手亲密地扶住少女的胳膊。
正是得胜归朝、风头正盛的祁小将军。
祁庭同样一怔,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谢洵。
北疆烽火不断,他身负国仇家恨,很?少同京城通信,如今报仇雪恨,一腔热血回了上京,却不料靖阳公主已经嫁了人。
还嫁给了在上京城连名讳都?未曾听过?的谢二公子,祁庭扶着元妤仪的手紧了紧。
祁庭虽家世显赫,官职高于谢洵;但谢洵终究担着个驸马名头,是以二人默契地没有行礼。
见人出来,谢洵也没耽搁,主动上前。
绀云连忙闪身,将地方让给驸马,谢洵了然,稳稳地将人整个揽过?来。
看着倏然空荡的右手,祁庭面色凝重。
熟悉的幽香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谢洵垂眸,将站不稳的少女又往自己的怀中?揉近一分。
“谢某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恭喜祁将军大败北疆,扬大晟国威。”
祁庭剑眉拧起,目光却落在他怀中?的元妤仪身上,只觉心?中?一股不甘游走?。
“分内之事?,二公子不必道谢。”
哪怕他没叫驸马,谢洵依旧面色平静,点头道:“改日朝上再叙,今夜天色已晚,殿下醉酒身子不适,臣先带她回家。”
他语调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淡漠,但那句“回家”却还深深扎在了祁庭心?里?。
祁庭本以为自己和元妤仪青梅竹马,其中?情谊绝非旁人可比,可她却已然有了正经的夫君。
今日在宴上,他委婉提至此事?,她只道与驸马举案齐眉,俨然一幅心?满意足。
祁庭想到景和帝悄悄告诉他的事?,暗自握拳,冷声开口。
“二公子出自陈郡谢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难免有几分傲气,但公主也绝非孑然,公子既已尚公主,更该尊重殿下,否则安国公府并不介意多个敌人。”
说罢,祁庭右手按上腰间佩剑,铿然一声,剑刃出鞘。
谢洵眸光愈发幽深,唇角勾起一抹僵硬的弧度,瞥了一眼怀里?的人。
她酒量不佳,如今醉的迷糊,两腮通红,原本将人搂过?来已有几分安心?。
听了祁庭的话反而多了几分冷嗤,倒没想到,她对?这?位竹马这?般信赖,如今人已经主动替她撑腰来了。
嫁给他,她就这?样委屈?
一时?一刻都?等不及吗,上一秒还说要与自己做夫妻,下一秒就去接自己打了胜仗的威风竹马。
谢洵只觉得心?中?愈发堵塞,偏偏人还睡着,他问不了,也问不出来。
这?样的质疑,倒显得他像个怨妇。
“谢某与殿下夫妻之间的些微琐事?,不劳将军费心?,公主是我的妻子,我也从未将公主视为敌人,自不会将公主丢弃不顾。”
“妻子”二字被谢洵咬得极重,那张脸上却没什么大表情,只有那双眼在宫灯下折射着幽幽的光芒。
说罢,青年将站不稳的姑娘打横抱起,左胳膊揽住元妤仪的肩膀,右臂搂住她腿弯,转身离开。
祁庭闭了闭眼,咬紧后槽牙,将这?一切忍下。
马车停在琼正门外?,夹杂着寒意的夜风迎面吹过?来,卷起少女垂下的裙角。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少女下意识地往最近的热源靠,脑袋正缩在青年怀中?,贴着他单薄的胸膛。
谢洵许久未曾见她,更别?提和她这?般亲近,那股幽香疯狂游走?于他的鼻端,他虚扶住少女腰间的手更紧了些。
回到公主府,锦莺和叶嬷嬷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还在门口等着。
如今见人回来,连忙跟着冷脸的驸马往内院走?,将人放在榻上时?,元妤仪的胳膊还挂在他脖颈间,没有要松开的趋势。
谢洵抬手将她的胳膊拂下,她呓语两句,青年皱眉凑过?去,隐约听到,
“祁三,你这?次带的酒也忒辣了些……”
坐正身子,年轻郎君的脸上仿佛挂了一层霜,她也知道今夜的酒烈,可现在后悔了又有什么用?
喝的不省人事?,却还记挂着那位祁小将军。
青年的呼吸粗重了些,勉强平复心?绪,本着不与醉鬼计较的心?理?,向后挪了挪身子。
察觉到他的动作,昏睡的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往下拽了拽。
谢洵眸光一顿,转过?身低头看向她,粉面含春,远山眉微蹙,端的是明艳无双。
元妤仪沉重的眼皮阖着,鼻端却闻到一股浅淡的白檀香,这?味道很?熟悉,她身边也只有一人身上带此香。
这?样平和安稳的香味留在身边,才让她生出一丝安全感来。
迷蒙之间,她的脑海中?又萦绕着祁庭略带责备的话,“阿妤,你这?次实在是太?莽撞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赌。”
祁庭的话和今夜灌进肚子的烈酒混杂,元妤仪眉间郁气久久不散,难受的紧,额角太?阳穴酸胀。
她语调压低,不自觉带了几分纠结的委屈,“头痛,胃也痛,好难受……”
那抹白檀香若隐若现,似乎近了些,驱散她胃里?翻滚着的酒劲,意识终于有半分清醒。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洵自然没错过?她的抱怨,轻叹一口气,最后还是重新坐回床边,将她温热的手重新放回寝被旁。
谢洵莫名想起今日卫疏同他提的法子,把靖阳公主当?妹妹养,要对?她好,关怀她。
元妤仪还在强忍着不适,额头鼻尖滑出几滴细腻的汗珠,烈酒入喉,将她烫的如坠烈火。
青年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映在烛光下,投下一排模糊的影,他捞起泡在银盆里?的凉帕,替榻上不安的少女擦去额上汗珠。
昏着的元妤仪只觉得有凉意浇灭辛辣酒劲,喟叹一声,姿态轻松,由着那凉爽的帕子覆在面上,甚至主动仰着白玉般的脖颈靠近。
谢洵知道她是个醉鬼。
且她的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譬如去岁冬末在长庆宫,她喝醉了酒面色通红挂在他身上,霸道蛮横;
又譬如此刻,在所有人眼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公主殿下,像只倦怠的小猫,娇气又黏人。
除了病重的母亲,谢洵从未这?样细心?伺候过?旁人,虽知道她喝醉酒便不记事?,但谢洵还是鬼使神差地放轻了替她擦脸的力道。
冷情的郎君语调略有起伏,夹杂着几丝不悦,“殿下既知道那是烈酒,便不该喝那么多。”
元妤仪的耳廓动了动,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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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地顺着他的话反驳,“我就喝了……嗝,三杯。”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比划,三根纤纤如玉的手指在青年面前晃。
谢洵眼底依旧带着冷意,转身拧帕子时?沉声不满道:“外?人的酒自然比府里?的香。”
他们成婚当?日饮合卺酒时?,也没见元妤仪这?般好奇,那合卺酒味道甘醇,且不醉人,她又不稀罕喝了。
可祁庭从北疆带过?来的酒,她就偏要尝个鲜。
那竹马将军送的就全是好的吗?
这?样想着,谢洵眉峰皱起,拧帕子时?格外?用力,一串水珠啪嗒啪嗒掉在银盆里?。
这?样清脆的啪嗒声响也提醒了谢二公子,面色冷静,定睛看向手中?的帕子。
他刚才又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再回头时?,拔步床上的少女已经踏实地睡了过?去,长睫微垂,面相乖巧。
谢洵心?中?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哪家的哥哥见到妹妹同别?的男子拉拉扯扯,会高兴呢?
他心?绪不宁也是正常反应,并无不妥。
……
不过?片刻,叶嬷嬷等人已经送来了解酒汤并一碗暖身子的姜汤,见驸马亲自守在公主床边伺候,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对?付都?挂在明面上,她们这?群守在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忐忑,更希望这?对?主子能冰释前嫌。
绀云习惯了伺候公主,便要上前喂汤,却被谢洵止住,淡淡道:“给我吧。”
绀云一愣,上次公主和驸马不欢而散,她还以为驸马心?中?也存着气,如今看来却不像不高兴的人。
叶嬷嬷主动上前将人拉过?来,躬身道:“既有驸马侍候,老奴也放心?了,先带着这?两个丫头去角房候着,驸马若有吩咐只管摇铃。”
汤匙磕在瓷碗边上,温热的瓷碗端在手中?,谢洵方觉有些真?实,瞥了一眼安静的少女,心?中?弥漫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他点头道:“折腾了一天难免劳累,嬷嬷先带着她们去休息吧,殿下这?里?,洵会守着。”
叶嬷嬷上了年纪,余生唯一的念头便是公主平安和美,姻缘和睦,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忙拉着绀云和锦莺退了出去。
转身带上门,叶嬷嬷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
绀云不解,“嬷嬷,上回殿下同驸马闹了个红脸,又多次驳回驸马送来瑶华宫的帖子,若是驸马心?有怨气,偷偷将解酒汤倒了怎么办?”
锦莺初听此言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立刻浮现几分担忧的神情,附和道:“嬷嬷,还是让我和绀云回去守着吧。”
叶嬷嬷眼角笑出鱼尾纹,伸手点了点她们的额头,半喜半嗔道:“傻丫头,你俩可看见了驸马方才的模样?”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并未答话。
叶嬷嬷笑得和蔼可亲,“你们都?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不懂也是常理?。”
两个丫头脸皮薄,霎时?红了耳垂,忙道:“可是嬷嬷……”
叶嬷嬷抬眼看了看雕花木窗上投出的青年背影,顺着游廊往角房走?,面上心?满意足,“谁家夫婿心?里?有气,还能这?样贴心?地照顾娘子?”
绀云和锦莺思忖着方才驸马的模样,又是替殿下擦汗,又是主动接碗喂药,倒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皇后生病时?,先帝也是如此侍疾。
长夜漫漫,公主府寂静无声。
叶嬷嬷却觉得心?中?微热,感慨道:“你们都?是殿下的身边人,自然瞧不见殿下受半点委屈,这?是忠心?没错。”
“上回的事?儿,殿下虽不与我这?老婆子透口风,我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计较着夫妻之间爱的多少,付出的多少罢了。”
他们还年轻,又是新婚,难免会有摩擦,会计较这?些细微小事?,先帝和先皇后年轻时?又何尝没有这?些龃龉。
天长日久方能见人心?,婚后一同见过?风波,方能明白夫妻一体的真?道理?,自然也就不会再拘泥于这?些谁爱的多,谁爱的少。
如今的公主和彼时?刚成亲的先皇后何其相似。
想到好不容易熬出头却红颜薄命的皇后娘娘,叶嬷嬷心?中?酸涩,轻声开口。
“日子都?是一天天过?出来的,驸马爷素来把话憋在心?里?,却有一点好处,并非心?胸狭窄的小人,咱们殿下若是真?的吃了亏,也不会同他凑活过?。”
“女儿肖母,殿下如今啊,跟还在东宫时?的娘娘一模一样。”叶嬷嬷一叹,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姑娘垂首不语。
夜幕幽深,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边,已近亥时?六刻,万籁俱寂。
元妤仪虽睡着,却还是隐约嗅到那股辛辣的姜味,嘴唇扁着,显然颇有意见。
谢洵将解酒汤喂完,再喂姜汤便显得格外?费劲,她觉得姜汤辛辣,一次只能喂进一小匙,喂了许久,也只喝掉半碗。
左右元妤仪已然喝了解酒汤,谢洵无奈,便将剩了半碗的姜汤放在了外?间的八方桌上。
轻微的风拍打着窗牑,青年从善如流地在屏风后铺上自己的被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元妤仪去迎接祁庭的身影。
卫疏跟公主不熟,自然认不出来;
可他却是与公主朝夕相处的正牌夫君,哪怕元妤仪只是露出一双手,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们只是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一些小矛盾而已,他从未想过?要在此时?和离。
他们还是夫妻。
公主不应当?同旁人那般亲近的。
谢洵自比兄长,很?是不喜今夜祁庭为公主撑腰的话。
就算日后和离,那祁庭也绝非良配。
公主性子虽娇,骨子里?却带着倔,祁庭浴血疆场,心?思粗略,怎能照顾到她方方面面。
不配,实在不配。
隔着五折屏风,谢洵屏气凝神,分辨出元妤仪细微清浅的呼吸声,目光落在那人平躺着的身影上。
他原本平静的心?绪因这?些嘈杂的想法泛起波澜,无论如何再难得沉静。
能配得上她的夫君。
谁能配得上她?谢洵一遍遍想着。
靖阳公主是九天之上的鸾凤,地位尊贵,风光无限,寻常男子恍若沉泥,只会脏了她的眼。
她生得美,性子良善,爱憎分明,平心?而论,是顶好的姑娘,她是这?样好的人,未来的姻缘更要慎之又慎。
脑海中?闪过?所有世家贵族,谢洵挨个否定。
貌丑者不可。
元妤仪上次亲口说,喜欢漂亮的人物?,倘若对?方连具合格的皮囊都?没有,何谈般配?
懦弱者不可。
她是公主,众星捧月着长大,至今却仍被置喙牦鸡司晨,未来的夫婿应当?有铁血手段,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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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住她才行。
暴躁者亦不可。
她性子娇气,偶尔习惯撒娇,喝醉了酒,不高兴时?又难免霸道蛮横,未来的夫婿也应当?情绪温和,能包容着她。
除此之外?,祁庭不可。
……
歪斜的点点星光映在谢洵漆黑的眼底,他眸如深潭,渐渐清亮,折射出点点星光。
偌大上京,无一人堪与公主匹配。
青年怔住的双眼眨了眨,迟钝的思维活泛起来,他直视着清冷的夜光。
排除所有人之外?,还剩一个他。
可是他对?公主并无男女之情,也早觉得这?世间令人恶心?,只想还陆家一个清白后,孤身赴死。
但若和离后,无人照顾元妤仪该怎么办?
她孤单的时?候该怎么办?以后再喝醉酒,也会有人去接她回家,喂她喝药吗?朝堂之上若还有人斥骂她夺权篡位又该如何?
她还没二十岁,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倘若遭此境遇,会偷偷哭的。
眼前仿佛出现元妤仪含泪的眼,谢洵心?中?宛如被一根细长的银针刺伤,泛起一阵锐痛。
这?样人心?浮杂的世道,谢洵从不信人心?,不信旁人的好,却偏偏碰上一个待他毫无杂念的少女。
她那么年轻,日后还有大好时?光值得挥霍,就算是本着恩情,他也得多活几年,为元妤仪铺路。
起码得保证,所有人皆臣服于她,这?是谢洵这?个驸马,趁活着时?要做的第三件事?。
她以后的生活安稳与否,同陆家的清白,母亲的遗愿一样重要。
漆黑的夜色涌上来,躺在屏风后的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少女,她清浅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谢洵空荡的心?脏不知不觉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似乎只有看到她平安,他的心?绪才能重新平静。
第22章回家
强行移开视线,摒弃脑海中嘈杂的想法,谢洵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回想着今日在藏书阁中翻到的最后一卷卷宗。
那是外祖父生前尚未处理的一桩案子?,看似无甚出?彩之处,却还是吸引了谢洵的注意?。
兖州节度使江长丘侵占民田,在当地欺男霸女,恶名昭彰,兖州士子?孔岐上京赶考,中举后才敢呈上兖州百姓的联名书。
彼时收到这封手书的,正是他的恩师,国子?监祭酒陆岱。
先?高祖皇帝登基不足三载,又是久病缠身,沈皇后母族门?庭衰落,不足为先?帝提供助力。
在朝堂上几乎只手遮天的正是已然?入阁的江行宣,江丞相。
节度使江长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本家侄儿,故而这桩案子?意?料之中地被压了下来;
始终为这桩冤案走动的陆祭酒也在两年后被牵扯进贪墨案,陆家满门?男丁抄斩,女子?流放。
兖州士子?孔岐万念俱灰,又觉愧疚恩师,在行刑的午门?前自刎谢罪。
江相痛心疾首,做出?一副惋惜模样?,亲自上书请求高祖将本家侄儿革职查办,高祖答应了他的请求,先?后派两拨人去?调查。
结果?却都无非是兖州节度使两袖清风,陆祭酒及其学生孔岐的手书不过是道听?途说,毫无可?信之处。
谢洵看完后,将那封书信报告撕下,带出?了翰林院。
他心中已有了大?概的猜测,倘若当年侵占民田事假,江丞相和他那侄儿也不必如此斩尽杀绝。
不过是钻了皇权旁落的漏洞,翻云覆雨罢了。
可?要翻案也并非易事,高祖已经薨逝四年,这桩案子?又是太昌十六年的陈年旧案,江相素来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留下人证物证。
若非藏书阁诸多?书信仿若浩淼烟海,只怕这张案子?的报告也不一定能得?以保存。
现在朝堂上无人知晓他与当年陆家的渊源,兹事体大?,谢洵要想翻案,必须找到能站出?来说话的人,顺手将江丞相彻底扳倒。
要想查明关键之处,只怕还得?去?一趟兖州。
从前困在宣宁侯府,谢洵寸步难行,现在初入朝堂,何尝不是另一方面的如履薄冰?
因为他公然?和江丞相叫板,朝中已有许多?大?臣斥责他越俎代庖,目无礼法。
连他的亲生父亲,谢侯爷也不敢同他来往,恨不得?立即同他划清界限。
“老朽没有这样?的逆子?!”这句话已然?成了宣宁侯的口头禅,恨不得?宣之于天下。
谢洵如愿入仕,终于能接触到当年的案子?,终有一日会完成母亲的遗愿。
可?真正走上这条路,才?觉得?是这般辛苦,孑然?一身,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说来还要感谢公主?赐予他这个驸马的身份,倘若他只是一个世家的庶子?,被家族抛弃却还在朝上进言,只怕早已被关进了刑部。
拔步床上的少女懒懒翻了个身,正逢几颗星子?连在一处,透过窗牑洒进些许星光。
谢洵侧首,看向床上的少女,她枕着一头乌发,几捋发丝垂在床边,面庞柔软,像暗夜中缓缓盛开的昙花。
寂静中,谢洵竟不由自主?地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很好。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满足,或许只是因为公主?待他真心,亦或在公主?府没有那些异样?的眼神。
谢洵的视线顿在屏风后的少女身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卫疏说过的话。
“公主?待你,情深意?重,谢兄此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公主?待他,情深意?重。
卫疏笃定,公主?喜欢他。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卫疏又总出?入风月场,虽是赏曲听?唱,也比他有经验。
所以卫疏所言,定是有几分道理的。
谢洵阖上双眸,久如坚冰似的心却似乎被人敲出?一块缺口,冰碴子?落在地上,发出?咔擦声响。
“喜欢”,青年薄唇微启,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耳后皮肤的温度却渐渐攀高。
只是他刚弯起的唇角又僵在脸上,谢洵看了少女一眼,眼底带着化不开的幽怨。
为什么一边喜欢他,一边却还要找祁庭。
就像当年的宣宁侯,一边对着母亲聊表衷肠,一边对王夫人的命令说一不二。
这样?想着,谢洵的脸色越来越冷,一股奇怪的委屈感和不甘心蔓延至全身。
“负心”二字游荡于谢洵的脑海。
他一遍遍回想着她和祁庭见面抠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每天追更柔柔文时的欣喜场景,又想到所有人眼里祁小将军和靖阳公主?之间的天作之合,心中堵的厉害,几乎压不住戾气。
是负心,他这个丈夫的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个竹马准面首。
谢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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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咬上舌侧,鲜血的腥味立刻在嘴里蔓延开,灵台清明,一股锐痛压住他纷杂的思绪。
二人略有争执,便?闹得?这样?的结果?,她与那祁小将军这般亲密,实在让谢洵心里郁闷。
谢洵咽下嘴里的血,凸起的喉结上下一滚,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只要一日未曾和离,他便?会一日守在靖阳公主?身边,做好她真正的驸马,绝不会让旁人插足。
待他为陆家翻了案,除掉野心勃勃的江丞相一党,届时自然?会同公主?和离,还她自由身。
但现在,夫妻一体,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被觊觎,哪怕只是表面的夫妻,也不行。
元妤仪喝完解酒汤,此刻正睡得?安稳,哪里知道自己已然?被划为和负心汉同等类别。
—
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元妤仪早早醒过来,额角还有些胀痛,但因昨晚及时灌了解酒汤,身子?并无大?碍。
她精神倦怠,日光照进屋,正巧洒在她脸上,元妤仪索性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声音嗡嗡道:“绀云,我口干,快倒杯水来。”
绀云不在,刚洗漱完的谢洵却已经换好衣装,在外间看书。
自她一醒,谢洵便?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如今听?见人瓮声瓮气地喊,便?主?动端了杯水进内间。
珠帘叮当,屏风已然?被折到一边,青年的脚步声轻,站在床边,淡声道:“殿下。”
裹在锦被里的人身子?一僵。
原以为自己早就气消了,可?是现在听?见谢洵说话,还是有些不高兴,就算是父皇母后,她也没这般委屈过。
许久未见,元妤仪不知该如何同自己的夫君相处,裹着个脑袋没说话。
谢洵立在一边,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宿醉一夜难免嗓子?疼,殿下不若先?起身喝口水。”
元妤仪屏着呼吸,缩在被子?里闷的小脸涨红,嗓子?确实干涩,心一横露出?头,果?然?看见了身姿挺拔的青年。
她并不矫情,接过水润了润嗓子?,昨夜的记忆稀碎,她只好轻声问,“你不是住在翰林院么,怎么回来了?”
谢洵垂眸道:“臣回府取东西,正碰上叶嬷嬷和锦莺要去?接殿下回府,嬷嬷年迈,府上又不能缺了人,故而臣去?了琼正门?等候。”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赧色,照他这样?说,那岂不是醉酒后的模样?又让他碰见了。
她抬眸,敏锐地看见青年眼下几分乌青,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昨夜守在屋里照顾的,应当就是驸马,这么一想,心里攒着的委屈又熄灭大?半。
“那我昨夜可?否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么?”少女心中忐忑。
谢洵作出?思忖的模样?,不知想起什么,眸光微闪,低声道:“殿下只是抱怨了两句,北疆的酒虽烈,却终究不如成亲时的合卺酒甘醇。”
她自然?没说这样?的话。
她昨夜醉了酒还要说的是“祁三,这酒也忒辣了些……”
可?是北疆的酒辣,合卺酒甘醇,这是事实。
谢洵自以为不算胡诌,他只是将她的话删删改改,略作补充罢了。
元妤仪靠着身后的引枕,听?了这话如遭雷劈,凤眸瞪圆,一脸震惊。
她昨夜在宫宴上喝祁三带来的酒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她口味淡,吃不得?辣,喝酒也是如此,自然?更偏向成亲当夜微甜的合卺酒。
却实在没想到,自己喝醉了酒说梦话,竟将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么大?大?咧咧地吐了出?来。
还偏偏让谢洵听?见,他想必会以为自己对他仍念念不忘,上回的误会还没解释开,自己无意?之间居然?落了下风。
“可?还说了旁的?”
“没有。”
元妤仪这才?放下心,罢了,事已至此,再解释不过是越描越黑,自己总不能一直待在瑶华宫,与谢洵依旧是夫妻,便?免不了相处。
何况祁三此次得?胜还朝,应当会在上京待些时日,总不好让他一直看着自己和驸马婚姻不和。
扫了眼窗外大?亮的天色,元妤仪轻咳两声,提醒道:“驸马该上朝了。”
穿着赭色官袍的青年听?出?她话中的驱逐之意?,心里有些躁,但面上依旧维持平静,躬身要走。
元妤仪却又叫住他,下意?识问道:“驸马日后是否还住在翰林院?”
话音一顿,她又补充道:“这几日叶嬷嬷已经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给驸马留饭。”
从前住在瑶华宫里也就算了,如今人已经回了公主?府,若是再分居,于情于理都有矛盾。
旁人催问她都能视而不见,唯独叶嬷嬷待她亲如母女,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
隔着一道珠帘,谢洵清俊的脸若隐若现,他的声音送进内间,堪称碎玉,清澈悦耳。
“倘若公主?愿意?收留臣,臣自当回家。”
元妤仪怔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谢洵口中听?到“回家”二字,心中泛起阵阵波澜。
“上次的事……”她低声开口。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半边珠帘,元妤仪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漆黑的瑞凤眼,青年的眼下泪痣在光影交错下微晃。
谢洵声音微沉,带着一丝笃定,“天下夫妻,难免生疑;臣与殿下,也不过是一对平凡夫妻,成婚后自然?也有些微矛盾。”
这还是元妤仪头一回听?到他坦荡地谈论感情,一时沉浸其中,又听?青年郑重地说。
“但那并非不可?解决的问题,臣与殿下是上过族谱的夫妻,自然?同气连枝,理应携手进退。”
祁庭算什么?一个元妤仪年少时的玩伴罢了。
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夫君。
元妤仪眼底震惊越来越浓,今日是怎么了?
谢洵这个驸马一向惜字如金,嘴尤其严实,今日倒似泄了闸的洪水。
可?偏偏说的这些话,句句都说在了她心坎里。
正是因为谢洵始终想与她这个妻子?泾渭分明,一举一动时刻提醒着当初的婚姻不过是一桩利用,一颗私心,元妤仪才?会那般动怒。
可?现在,自己那位不通人情的驸马好像突然?开了窍,元妤仪对他更多?一分欣赏,愈发觉得?那张脸清隽出?尘,宛如谪仙。
谢洵如愿在少女脸上看到了松动的神色,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弯起,眸中闪过一丝温和的光。
他对着元妤仪拱手行礼,“上次的事,是臣唐突,考虑不周,言辞冷漠伤了殿下的心,臣以后自当引以为戒。”
元妤仪彻底愣住,心里的委屈和怒意?荡然?无存,只觉得?耳畔听?到噼里啪啦的细小火花爆开的声音,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理想中的夫君,不就是这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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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诚如谢洵所说,夫妻之间哪有没摩擦的,床头吵架还床尾和呢,他们只是意?见不同,难道还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彻底闹翻天不成?
人得?知足。
何况她与谢洵之间本来就没有深厚的情谊,每一分都来之不易,驸马入仕,如今是景和帝麾下忠臣,两人之间更得?好好相处才?对。
元妤仪站起身,眉眼弯弯,神采飞扬,含笑道:“郎君爱吃什么菜,我今晚吩咐厨房为郎君做可?好?”
二人冰释前嫌,元妤仪心里难免高兴。
重新听?到熟悉的称呼,谢洵心中一松,语调不自觉放柔,轻声道:“臣并无喜爱之物,一切都随殿下口味即可?。”
元妤仪听?他说完,又想起上次他昏倒时,太医诊脉的结果?,道驸马饮食无常,胃中带寒气。
她抿唇道:“我知郎君胃口不好,但一日三餐须得?规律些,如此身子?才?能养好,郎君今晚下值后早些回府吧。”
她说的理所当然?,并无矫揉之态,俨然?一幅为丈夫考虑的妻子?模样?,哪怕谢洵知晓她本性纯良,心脏还是忍不住漏跳一拍。
他唇畔的弧度越来越弯,眸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情,眼下泪痣似乎都染上几分神采,冲淡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青年点?头应道:“好。”
……
岁阑一早在外院等着,见到主?子?出?来连忙迎上去?,左看右看总觉得?奇怪,终于迟钝地发现了不同。
主?子?脸色虽一如既往地平静,可?那唇角挂着的笑却不作假。
岁阑奇怪地扭头看了一眼,主?子?昨晚上还冷着一张脸,仿佛旁人抢了他的东西似的;可?今早从公主?的鎏华院出?来,就这般高兴。
“公子?,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您怎的这般高兴?”
岁阑凑过去?问,眼珠一转,又猜道:“莫不是殿下允您住在翰林院,方便?处理公务了么?”
岁阑觉得?自己猜中了,公子?平日恨不得?不吃不喝,钻进翰林院负责的奏章里。
公主?若是答应这个请求,主?子?可?不得?高兴吗?
孰料谢洵却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几时说过要一直住在翰林院?”
岁阑疑惑腹谤,这还用说吗,公子?究竟是真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满朝堂谁不知道新上任的翰林侍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连续在翰林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处理公务,同江相分庭抗礼,吵翻了天。
谢洵止住唇角的笑,脚步轻松,“我与殿下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日后自然?得?回公主?府。”
岁阑嘟囔道:“那您不早回来,非得?等到殿下回府,公子?才?跟着回。”
这话说的谢洵倒像个受了委屈回娘家的怨妇。
一旁的青年斜乜了他一眼,岁阑立刻止住话头,讪讪道:“属下的意?思是公子?早就该回府,哪有新婚夫妻分居这样?久的。”
谢洵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并未反驳岁阑的话。
夫妻卧榻之间,怎能容忍旁人插足?
一日夫妻便?应有一日夫妻的样?子?,谢洵自认应当守在元妤仪身边,做好这个丈夫。
她身边尚有觊觎之人,他看不惯,谢洵找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把?公主?真心当妹妹。
妹妹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试图吸引她的目光,千方百计获得?她的垂青,做兄长的,理应站在她身边,为她驱赶虎豹豺狼。
他以后得?多?回家,守在殿下身边。
这很合理。
谢洵唇角勾起一抹自然?的弧度,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和公主?解释清楚那些误会是这样?的安心。
他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的想法正是每一个无私且真诚的兄长,内心真实的想法。
至于为何开心?
想必是他已将自己代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与妹妹冰释前嫌,正是柳暗花明之时,自然?心情愉悦。
她甚至主?动开口询问他的喜好,开开心心地让膳房准备饭菜,这样?烟火气的生活,是谢洵从未体验过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养妹妹的经验,如今只是顺心去?做,谢洵只觉得?,和元妤仪亲密一些,并无错处。
第23章玩弄
黄昏后的日光浅薄,天地间温度渐渐降下来,夹杂着几分料峭寒意,谢洵却恍然未觉。
最后一滴墨汁落在折子上,奏章被合起,最后一道铁画银钩的字也不见踪影。
青年唇边带笑,整个人宛如融化的冰水,将明日要呈上的公文妥善收好,抬步往外走。
很快便是春闱,届时成百上千的举子入京,许多事务都要抓紧处理,国子监和翰林院乃文士们心之所向,自然更要小心。
谢翀之身为祭酒,几日来一直在国子监和翰林院两府忙碌,他?正翻阅着州府呈上的名录,听?见脚步声?,抬眼意外看?见那位淡漠的侄子。
本要低头继续看?,心中却后知?后觉地一惊,嘴里的话已然出口,“衡璋,你这是去?哪儿?”
这段时间,谢洵能迅速在翰林院站稳脚跟,除了驸马的名头,同谢祭酒从中周旋也脱不开干系。
何况宣宁侯几乎与这个儿子决裂,堂叔父虽是旁支,却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之情。
青年顿步,转身道:“禀祭酒,已经下值了。”
谢祭酒久久不能回神,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疑惑,“咦,可你平日不都待到戌时末的吗?”
翰林院虽是朝廷的清流所在,却如一潭死水,在此处任职的均为上了年纪或奉行中庸之道的官员。
谢洵年轻肯吃苦,不畏强权,正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刃,将整个翰林院带出了一道锐气。
谢祭酒观察了许久,明白这个侄子只是性情内敛,手?段却不含糊,要不然也不会在翰林院安心住下将近一个月。
现在怎么突然准时下值了?奇怪。
谢洵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上扬的嘴角晕着几点暖意,垂眸遮住眼中流转的波光。
“殿下在等我回府吃饭。”
这下连一旁撰写公文的几个侍读学士也坐不住了,蘸满的墨汁落在雪白宣纸一角,都看?见了对方眼中显而易见的惊讶。
得知?原因,谢祭酒脸皮一红,轻咳两声?遮掩尴尬,忙道:“咳咳,好好好,可不能让公主等久了,这边无?事,你且回去?吧。”
谢洵垂手?离开,身着一袭赭红官袍的清瘦身影在黄昏下渐行渐远。
目送他?离开,再?瞧不见一点影儿,几个学士这才松懈下来,忙凑到谢祭酒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大人,下官昨日刚听?说?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相见两厌,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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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大人,这这这……咱们这位侍读自今年上了任,哪次不是待到天黑了才走。”
“谢祭酒,您是驸马的堂叔父,好歹也是一家人不是?不如您跟我们透个底,谢家和公主这桩婚事究竟……”
最后提问的侍读学士挤眉弄眼,原本方正的脸几乎皱成一团,顶着左右同僚的压力?开口。
“是不是长久之兆呐?”
谢祭酒暗暗调整着忐忑的心情,扫过身边这几只老狐狸,心中暗叱。
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却与谢洵始终疏离,心里还偏向着江丞相。
“怎么,本官听?着王学士这意思倒像另有高见?方才驸马的话诸位也听?见了,不妨擦亮了眼自己瞧瞧,何须拐弯抹角来问。”
三人都察觉到了谢祭酒话里话外敲打?的意思,尴尬地低下了头,讪讪道:“是,多谢祭酒提点。”
驸马那话他?们可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公主特意等驸马回府吃饭,他?们自家的夫人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公主啊,就算再?不济,靖阳公主也是众星捧月,这辈子没吃过苦的矜贵人物。
居然为了一个不起眼的驸马做到如此,这怎么可能是前?不久传言的貌合神离?!分明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三人对上视线,都看?到对方眼里的了然。
看?来以后他?们得对驸马爷好点儿,他?虽不是谢家未来的家主,可是这驸马地位分明当的稳,若是被谢洵吹了枕边风,公主再?去?陛下那里参一本,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谢祭酒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那株已经冒出绿芽的柏树。
这是多年前?移栽过来的一株柏,初时已露死态,枯败干朽,自从去?年下了一场雪,等再?开了春,已经罕见地冒出了绿芽。
恰似这表面一如死水,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朝堂,终究是要被掀起无?边风浪。
新帝年轻却心有大志,从前?碍于身边没有倚仗,如今谢洵已经入局,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手?中的名册被下意识折起,谢祭酒垂眸看?向卷了一角的这一页纸,上面的名字格外显眼。
“兖州渚乡士子,太昌六年二月十二生人,乡试行一,吴佑承。”
又?是兖州,还是渚乡人,谢祭酒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猜测,苍劲的指尖碾过这几行简短的介绍,心如浪潮翻涌。
这样?的巧合,不免让他?联想到多年前?沉寂于风尘的一桩旧事。
目光放远,停在青年离去?的地方,谢祭酒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一道身影,二人是同样?的挺拔身姿,只那个人要比谢洵更多几分倨傲之气。
从宣宁侯悄悄纳妾的那一天起,谢祭酒就猜到了那个妾的真?实身份,但他?没有声?张,只是暗里给予些许帮助,权当尽些绵薄之力?。
谢翀之生于世家大族的旁支,纵有满腹才华也要收敛锋芒,因谢氏只能有一人袭侯,堂兄得到了爵位,他?不置一词;
可他?不懂,为何自己连个荫官都不能争取,他?自幼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
就因为世家墨守的规矩,他?的成绩被考官刻意压低,努力?多年,最后却依旧在八品官打?转。
陆家大公子陆训言以“麒麟子”之名,声?动上京城,在世家权贵眼中,陆郎君有才,却傲气。
可在当时举步维艰的谢翀之眼中,陆兄却是真?正的潇洒名士,他?体恤贫苦百姓,胸怀坦荡广阔,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如今看?到谢洵有故友之姿,谢祭酒心头酸涩,倘若陆兄还活着,见到这个外甥承继了他?的意志,一定?会很欣慰。
陆老先生能有这样?的后人,是阖家之福。
—
青邬街巷口,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被人拦下。
此处离公主府只有半条街的距离,隔壁虽是闹市,这边却很安静,来往车马甚少,寻常百姓也不会专门凑过来看?热闹。
谢洵掀开车帘,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对面的人原本坐在马上,见他?下车,随即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手?上捞着一条粗硬的马鞭。
谢洵神色淡淡,目光落在那条马鞭上,方才祁庭就是将马鞭甩在了车壁上,下手?颇有几分力?道。
祁庭察觉到他?的目光,不躲不闪,他?既然过来拦车,也就先开了口。
“醉迤巷新上了一批西域送过来的觅螺春,不知?二公子可有闲暇,同在下赏光一品?”
谢洵微一颔首,不动声?色道:“下官还有事,恐怕不巧,望将军海涵。”
祁庭俊朗面庞升上几分不耐,他?原本就看?谢洵不顺眼,现在难免露出烦躁情绪,语调里夹杂着嘲讽。
“昨日在琼正门,谢二公子还说?要与我改日再?叙,祁某心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没想到今日等到了你,却还要被拒绝?”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看?来传言不假,这位祁小将军并非莽夫之流,言语之间颇有凛然之风。
只是想到要当着祁庭的面说?出拒绝的原因,谢洵心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快意,他?唇角的笑几乎压不住,连带着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被冲淡。
他?直视着祁庭审视又?不耐的目光,音调清冽,似盘中碎冰。
“不瞒将军,今日殿下特意嘱托过,等臣回府一同用膳歇息,请恕谢某难以赴约。”
闻言,祁庭一怔,站在他?对面的人分明地位不高,可他?却分明听?到了谢洵解释之后,略微上扬的尾音。
同为男人,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包含着的挑衅与另一份包容,后槽牙下意识咬紧。
这人,真?贱啊。
这样?表里判若两人的伪君子,居然能得到阿妤的心?简直荒谬至极。
想到元妤仪昨日跟他?说?起的话,祁庭心中郁气更浓,整个人仿佛在火上炙烤。
少女面若春花,不紧不慢地饮着酒,“好了祁三,驸马体贴入微,待我从无?二心,莫说?世家大族,整个上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
她的神色看?上去?那样?平静,眸中闪过纠结,最后留下的却是欣赏与赞扬。
“谢衡璋长得好,性子也不错,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他?是我亲自挑选的夫君,我自然满意。”
嫉妒的火几乎烧透祁庭,可他?偏偏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生硬道:“倘若你不愿意,一定?要告诉我。”
安国公府虽只剩他?一人,也照样?可以支撑门楣,护住她这个公主。
然元妤仪却从未放在心上,昨日分明醉了,撑着他?的手?却依旧保持着距离。
可他?分明看?见,当谢洵来时,她在那人怀中乖巧的模样?。
那样?的安心,祁庭已经许久未曾见过。
今日他?实在难以忍受纷杂的心绪,鬼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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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差地便来到了青邬街巷口,碰巧遇到了下值的谢洵。
祁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可动作?比思绪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马鞭已经抡在了车壁上。
如今下马威没教训到,自己反而又?听?到了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恩爱琐事,属实是给自己添堵。
祁庭喉头堵着一口气,站在原地沉默着。
左右前?面就是公主府,谢洵索性步行回府,径直越过祁庭,并未多看?他?一眼。
两个龙章凤姿的青年各有千秋,擦肩而过时,谢洵没走几步又?被人叫住。
祁庭不情愿道:“北疆通辽二州军饷如常,未曾克扣,我知?道有你据理力?争的功劳。”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多谢。”
昨日他?已经听?景和帝提起过朝堂的变动,纵使?他?对谢洵这个驸马再?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多亏有他?与江丞相掣肘,不然恐怕还没等到神武营凯旋,北疆便会因为缩减的军饷生乱。
除此之外,今年风调雨顺,税银却没有上涨,谢洵此举,虽与江丞相的意图相反,却正合了万千百姓的心意。
此等志气,平心而论,他?祁庭欣赏。
倘若谢洵不是驸马,或许祁庭还会将其引为知?己,把酒言欢,畅谈国事。
可他?偏偏娶了阿妤。
谢洵面色并无?波动,微一颔首,“为官者当立鸿鹄之志,臣心如水,只是略尽本分罢了。”
说?罢,他?向祁庭一拱手?,转身向公主府走去?。
哪怕这条路已经走了许多次,可今日却格外不同,谢洵的心跳不同以往的快,几乎越出胸腔,震动不止。
心中莫名雀跃,一张冷如冰霜的脸也浸染上几分活气,连带着对门口的小厮都点了点头。
走过熟悉的照壁,花团锦簇的抄手?游廊,细嫩的翠绿枝叶在黄昏的微光中摇曳,拱门后便到了内院,当得一番好风景。
谢洵走去?偏厅,原本匆忙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君子行而不急,他?这样?焦躁,反而失礼,更无?分寸。
公主似乎夸过自己守礼自重。
谢洵心头漫过这样?的想法,复又?变成了先前?那副淡然沉静的模样?,不急不缓地走进偏厅。
八角檀木桌上空荡荡一片,屋中同样?空无?一人,寂静而冷清。
没有所谓的饭菜,也没有她。
谢洵心脏仿佛停跳一瞬,先前?雀跃的心情像是一场笑话,为了元妤仪提前?回府竟也变得如此荒谬。
一股难言的酸涩痛楚游走于四肢百骸,他?后知?后觉感到胃中翻山倒海,因为元妤仪早上的叮嘱,他?今日甚至按时吃了午食,为何现在还会有作?呕的冲动?
青年眸中的鲜活光亮渐渐褪去?,融化的春水迅速结冰,蔓延出一道冷冽的无?奈之意。
什么真?心,什么冰释前?嫌,只怕是假的。
靖阳公主高高在上,怎会如此轻易地原谅他?的冒犯与揣测,分明是在玩弄他?。
亏的谢洵还对许多人高高兴兴地解释原因,如今看?来,最无?耻的反而是他?这个自作?多情、被人耍的团团转的驸马。
青年微阖双目,脸色较之从前?更加冷漠,感知?着胸腔中那股叫嚣的不甘情绪,强硬将其压下,大步走出偏厅。
方才看?起来还生机勃勃的图景,现在落在眼里,反而更加碍眼,再?也没了方才那样?的感受。
谢洵愈发不耐,纷乱的心绪起伏不定?,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眼不见为净,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
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主也很可能只是随口应答,他?都明白,可为何还是这般苦闷。
正走到游廊的拐角处,一束花枝蜿蜒,环绕住木制圆柱,天边的夕阳摇摇欲坠,晕染出一层极浅的淡金色。
寂静的鎏华院中蓦然响起一道女子惊讶的低呼声?,微哑短促,打?破周围的寂静,原本刻意维持静止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谢洵浑身像过了层薄薄的电,脚步猛地顿住,下意识循声?回头。
第24章下厨
声音的来源处,是鎏华院拱门之后的膳房,随后响起几道其他人的声音。
谢洵原本死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剑锋般的眉头颤了颤,心潮翻涌。
她在那儿,她没走。
她没有骗人。
不敢确信,谢洵返回至拱门处,他在翠绿的枝桠后站定,几个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几个人站在膳房里,冒着几缕白?烟。
少女?颓丧道?:“又?糊了。”
其中一个老?妪背对着众人,笑着挡住面?前的少女?,谢洵只能看见那熟悉的一角杏色襦裙。
膳房的老?妪道?:“殿下万金之躯,哪里做的来这?些粗活,刚才端出的一盘火候不准,焦糊也是难免,您还是交给老?奴吧。”
绀云没看见站在院中的驸马,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已经辨不出形状的菜,笑得合不拢嘴,对着锦莺挤眉弄眼?调笑。
“咱们殿下都把好好的茄子烧成黑炭了。”
谢洵闻言一怔,公主这?是下厨了么?
下一刻,膳房中响起熟悉的声音,少女?宿醉后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无奈地辩驳,“只是卖相难看,或许口味不错呢?”
“唔,那殿下可要尝尝?”绀云眼?珠一转,筷子上的黝黑茄子可怜地夹着。
元妤仪看着那块实?在不能称之为茄子的茄子,嘴里的话被噎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那是给驸马的,我?怎么能先?尝?”
老?妪身形一动,绕到一边蹲下身子往锅底添了一把柴,也正是这?一绕,原本?被挡在身后的少女?整个露了出来。
她懊恼地托着下巴,正对上不远处的谢洵。
待看清来者那张熟悉的清冷面?庞,元妤仪脸上的茫然渐渐褪去,在欣喜和羞涩之间转变。
谢洵看清她脸上被炭火熏出来的黑点,和方才抹在鼻尖上的一块黑,便知道?她是真?的下了厨。
原本?空荡的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他跌宕的心绪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只余满足与欢喜。
恰似远航帆船归岸,溺水者抱住了浮木。
他堵塞的心脏重新被新鲜的空气?填满。
元妤仪看见谢洵冷淡的唇角勾起笑,看他温柔含笑的模样,立刻联想起现在自?己的模样,必然不堪入目,心里揪了起来。
托着下巴的手往上挪,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自?己的脸,自?暴自?弃地说,“郎君别笑了,我?知道?自?个儿现在这?个模样肯定?很脏。”
站在一边的绀云和锦莺看到方才还试图一展抱负、征服膳房的公主现在蔫了,也觉得公主可爱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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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忍笑瞥了一眼?她们矜贵淡漠的驸马。
奇的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驸马今日也仿佛换了个人,分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冷淡的眉眼?之间却添了几分由内而外的温和。
谢洵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的变化,他撩开半边官袍,半蹲在遮着脸的公主身侧。
“殿下天香国色,仙姿佚貌,与天宫仙子并?无二致,臣怎么会觉得殿下脏?”
他的音色清冽低沉,难得说了这?些话,此时罕见地夹杂着几分无奈的包容之意。
元妤仪半信半疑地挪开两根手指,睁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凤眸看他,“郎君真?没笑话我??”
她垂眸打量着面?前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驸马眉眼?生的极优越,浓密的睫毛宛如一排小扇,左眼?下一颗泪痣昳丽魅惑。
谢洵点头,语调郑重,承诺道?:“臣永远不会欺骗殿下。”
说罢,谢洵的目光落在那盘烧糊了的茄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咽了下去。
元妤仪眉梢一挑,忙站起身,不敢置信道?:“呀!谢衡璋,你怎么把烧坏了的茄子吃了!”
绀云和锦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她们已经做好了驸马会吐出来的准备。
毕竟二人今日陪着公主在这?膳房待了一下午,太清楚自?家殿下的手艺了。
说难以下咽都是轻的。
谢洵喉头一动,那块茄子已然入了肚。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已经凑过来的少女?,反问道?:“殿下不是说,这?是给臣做的么?臣自?然应该试试口味。”
元妤仪白?皙的面?庞上立即爬上一抹红,原来他听见了自?己刚才随口说的话,可那只是为了挽面?子才说的,谁能想到他居然真?吃。
一股难言的心虚涌上心头,她忐忑地对上青年那双沉静包容的眼?,脑子一热问道?:“那,那味道?怎么样?”
膳房里因为她这?一问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驸马的答案。
谢洵虽不挑食,加上年少时活的艰难,剩饭剩菜也吃过,对食物的好坏无甚要求。
可是今日这?道?茄子烧糊的味道?确实?有些呛鼻,卡在喉咙里,像是一块炭。
平心而论,不太好吃。
眸光微垂,看见元妤仪因紧张而下意识攥在一起的纤细手指,又?看见她秀丽鼻尖上留下的那点黑,谢洵想到自?己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臣从不会欺骗殿下。”
没想到那么快就要食言了,犯了言忌。
但他既然自?恃兄长身份,无论如何都应该多?多?包容,毕竟这?是她的心意。
故谢洵颔首赞同,“饮食要求色香味俱全,公主头一次下厨,烧的茄子只是颜色不足,香味已然不错,臣很喜欢。”
听驸马一本?正经地说完,绀云半靠在锦莺的肩头,勉力崩着几乎要咧开的嘴角。
元妤仪瞥了一眼?自?己那两个嘴角带着笑的贴身侍女?,目光又?落在谢洵身后那盘辨不出形状的菜,拧眉道?:“那我?也尝尝。”
谢洵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恰好挡住她的手,轻声劝道?:“锅开了,殿下不若等一会儿吃新的,这?道?茄子都放凉了,对肠胃不好。”
元妤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乐意地撇了撇嘴,她就知道?,这?厮绝对是在哄她开心。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几分猜测的,色香味,她那菜分明一个都不沾边。
方才说尝尝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元妤仪退到一边的锦杌上坐着,干脆等厨娘烧菜。
谢洵今日准时回家,若不是她横生变故,心血来潮,二人现在应该已经在偏厅吃上饭了。
唉,心中叹了口气?,元妤仪乖乖地坐在了一边,她没有做饭的天赋,还是承认技不如人算了。
看她安静下来,平日里明艳无双的美人,此刻瓷白?的脸上花胡里哨,倒像极了一只小花猫。
谢洵的心情?也不自?觉轻快起来,曾经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隔膜缓缓消失,他走到灶台前,先?厨娘一步往热锅里倒好了油。
负责膳食的崔嬷嬷看驸马动作熟稔,掌勺稳重,便知他也是个中高手,笑眯眯地帮他递上洗好的菜,心里忍不住的赞叹。
元妤仪见谢洵有模有样的忙活,还不用崔嬷嬷指点,心中也闪过一丝讶然。
没想到他除了编竹篾,居然还会做饭。
这?才是真?正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若说编竹篾是为了维持生计,那么做饭就是谢洵幼时为了活下来琢磨出来的技能,后厨的粗使婆子们忙起来的时候,便记不起来往落霜院送饭。
母亲又?从不将这?些琐事?告知宣宁侯,接连几次,母子两人干脆在落霜院种了菜,收整好了之前废旧搁置的小厨房,如此也不必完全仰人鼻息。
母亲去世后,谢洵在侯府守孝三年,饮食方面?大部分都是自?给自?足,做菜的手艺虽不能与贡厨媲美,却也练出了一番技巧。
元妤仪看着年轻郎君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对他的遭遇,其实?她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沈家是先?皇后母族,虽然本?支在汝南,却也有自?己暗处的消息网,元妤仪遣沈清去调查的事?,前几天已经有了结果。
驸马于三年前过世的母亲,和陆家贪墨案中本?该被流放的二小姐对上了号。
当年的谢侯爷使了手段,李代桃僵,把陆二小姐纳入府中,成了一个锁在后院的妾室,从此上京再无陆家人。
至于驸马谢洵,本?是难得的人才,却因为陆家的案子,被折断羽翼,困于囚牢,不见天日。
无论是名字还是生活的踪迹,一概被抹杀,倘若去年他没有参加宫宴,元妤仪便和众人一样,不知宣宁侯府还活着个二公子。
想到这?儿,她心里对谢洵的感情?更加复杂。
元妤仪不知谢洵待在自?己身边,是要做什么,但目前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对自?己,对皇帝,都只有益处。
可她还是因他的身世和遭遇生出一丝不忍。
一直以来,元妤仪都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看待,而非只有利用价值的一把刀。
就在她神游天外时,那边的谢洵已经将炒好的几道?菜端上了托盘,青年站在她面?前,颀长的身影轻飘飘地笼住少女?。
元妤仪抬眸,撞进那双静如深潭的漆黑眼?瞳,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心脏漏跳一拍。
他身上的白?檀香被油烟味冲淡一些,交杂在一起,反而像个走下神坛,沾了人间烟火的谪仙。
青年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清浅笑意,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稳当当地托住红木漆盘,手背上的淡青脉络清晰可见。
直到跟在他身后,走进偏厅吃完饭,元妤仪依旧没缓过来,这?太像一对平凡夫妻了。
谢洵食不言,连吃相都极其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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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目,这?是元妤仪第一次见他吃饭,终于知道?为何太医诊断说他肠胃不好。
青年小口小口地吃饭,安静极了,仿佛根本?没有口腹之欲。
元妤仪心急,顺手给他夹菜,见他碗里的饭堆成了小山,才露出羞赧的笑容。
“郎君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呢。”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她这?样的做法不像是对丈夫,倒更像是养宠物。
何况,他虽有胃寒之疾,却并?不足以致命,因自?幼习武,体格自?然没问题。
只是,公主似乎很笃定?他体弱多?病。
谢洵一面?想着,一面?木然地吃着碗里的菜,不知为何,今日的饭比往常都要更吸引人一些,他并?不排斥。
面?前蓦然伸过一截雪白?的皓腕,元妤仪见他乖乖吃饭,心里更有成就感,只觉得这?样坚持下去,郎君的胃病也能早日除根。
于是没忍住,兴致勃勃地又?给他夹了两块肉。
察觉到凝视自?己的目光,元妤仪转头果然看见谢洵停了筷子,一块肉滑到他碗里,青年眉头微蹙,略有迟疑。
“郎君是不喜欢么,还是我?夹的太多?了?”
她方才一高兴,忘记了太医也说过循序渐进的道?理,难怪驸马停筷子看她,她是好心没错,可也确实?多?此一举。
愧疚地收回筷子,元妤仪压低声音道?:“是我?疏忽了,吃太多?也不好,郎君别吃了。”
她垂着眼?,谢洵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敏锐地感知到了她话里的惭愧和失落。
他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勺汤,又?拿起筷子吃掉了元妤仪刚夹的菜,语调温和。
“臣只是方才吃的急,不慎噎着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将碗里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元妤仪看他吃的踏实?,心头一松,先?前的愧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满足。
少女?端着缠花瓷碗喝汤,嗓音微哑,却因为心情?舒畅额外多?了几分软糯,双眼?璀璨,像揉碎的一池繁星。
“跟郎君在一起真?好。”
这?样情?绪稳定?又?贴心的人谁不喜欢,就算谢洵什么也不会,只凭这?张脸,也颇具观赏性。
元妤仪忍不住感慨,头一次体会到了所谓过日子的满足感,心里惊喜参半。
她知晓二人之间没有男女?之情?,这?桩姻缘从头开始也是个利用得来的错误,可那有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日子过得舒坦也就值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至于郎君的过去,若他依旧心有芥蒂,那她也就配合着当个睁眼?瞎罢,这?样的年头,谁还没有几件秘密了呢?
元妤仪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自?己这?一点,想的开,从不会被这?些似是而非的小事?困住脚步。
谢洵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微微侧首,看见一张灿若春花的笑脸,素来平静的心中滚过一道?暖流。
他左手挡至腹前,动作极轻地揉了揉略胀的小腹,先?前的积食感慢慢被压下。
她的赞美明明朴实?无华,也不过是吃饱喝足后,一句随口的感叹,可对谢洵来说,却似乎有别样的意义,总是不同的。
只要她能这?般放松,自?己的积食看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至于公主觉得自?己体弱多?病的事?,谢洵垂首,思忖着前后关系。
正是因为觉得驸马孱弱,所以才会这?般照拂呵护,若她知道?自?己安然无恙,恐怕不会这?样上心。
再抬头时,谢洵双眼?清明,万千思绪拨云散雾,气?势内敛沉静,已经有了主意。
那便让她继续误会着吧,诚如这?次二人冰释前嫌,公主不也是借自?己的胃病下台阶么,也算是一个好借口。
既没有和离,就还是夫妻,谢洵脑海中又?想起在青邬街巷口徘徊的祁小将军。
什么专门等他饮酒一叙,不过是托词,真?正想见的人只怕当时正在公主府的膳房里下厨。
公主这?般好,也难怪有人念念不忘。
谢洵原本?轻快的心情?滞涩,被不快填满,可他不太喜欢祁庭这?样的等待与窥视。
哪怕他没进府,哪怕他始终有分寸,哪怕他表露心迹是那样委婉;
可同为男人,祁庭的深情?脉脉落在谢洵眼?里,便成了一根刺。
他还是驸马,是元妤仪拜过天地的夫君,再不济也将她看作自?己的小妹,祁庭这?样虎视眈眈,反而引起了谢洵的防备心。
他不会无聊到去打赌,探究公主到底对祁庭有没有情?谊。
但谢洵心里清楚,倘若如卫疏所言,对公主冷漠无情?,将其拒之于千里,她对自?己一定?会心生怨怼,届时会找谁寻快活不言而喻。
年轻的郎君眸光幽深,眉目舒展,唇角微勾,看向身旁心满意足的少女?。
“臣亦如此。”
到底是接上了元妤仪的话,他也觉得和殿下这?样过日子很好。
所以误会他病体孱弱又?如何呢?
只要她的心里能为这?样“孱弱”的驸马留一分位置,不将目光施舍给徘徊在府外的人就好。
妻子和妹妹,两个身份在谢洵心头交杂蔓延,就连他也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扮演着何种角色。
碰上祁庭那样爱重公主的男子,妻子受到觊觎,谢洵觉得自?己理应是丈夫;
可倘若没有祁庭的干涉,他又?觉得自?己既并?未笃定?对元妤仪的一辈子负责,自?然应当算兄长。
谢洵的思绪越来越乱,仿佛身处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
卫疏说心悦是思念,朝暮思卿才是动心,可他并?未对公主生出眷念牵挂之情?,也就不算动心。
藏在小腹前的手掌缓缓攥拳,青年起身看着窗外渐渐升上来的月色,照卫疏的说法来推论,谢洵依旧确定?最初的答案。
他对元妤仪,确无男女?之情?。
第25章贪恋
自打上?次二人冰释前嫌,解开心?头的误会,反而保持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元妤仪与谢洵再未提起上次的矛盾,轻飘飘将?其揭过。
阳春三月,和煦的微风由南至北,一路吹到上?京城,因?为去年一场恰如其分的瑞雪,今年的天气格外好,京城外绿树成荫,冒出浅绿色的枝桠。
于此同时的,还有三年一次的春闱。
三年前,恰逢先帝薨逝,十二岁的景和帝匆忙登基。
礼部的卫老尚书被贬到青州,顶缺的正是江丞相的大女婿刘宜,串通另外几个官员,联名上?书请求景和帝以国?丧为由,取消春闱。
三年过去,朝廷已经六年没有擢选过新人,少帝如今在朝中亦有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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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卫老尚书,年纪尚轻却手段滴水不露的是驸马谢洵。
这是要与江丞相分庭抗礼的态势。
晨起的朝阳渐渐升起半空,辽阔的天空中万里无云,只有朝阳附近染成金色的半边天,晨光透过敞开的木门照进偏厅。
卫老尚书虽德高望重,却碍于年事已高,特意向景和帝找了两个副考官辅助,其中一个便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谢洵。
至于另一个,江丞相在上?京官场尚且留有几分人脉,特意在早朝上?保举了国?子监正冯其溯,也是其门生之一,铁了心?想插手。
谢洵既是监考,身?上?的服制也换了一身?墨青色圆领袍,发上?插着黄杨木簪,衣装算不得?多华贵,却因?为他?清冷的气势多了几分当下推崇的风流。
春闱监考,全国?九州的贡生都?会前来,莘莘学子,最不缺的就是能?为景和帝效力的年轻士子。
倘若真的能?选拔出这样的人才,哪怕只有两三个,也有扭转朝堂局势之力。
这样年轻的血液,对景和帝来说异常珍贵,对江丞相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想要跻身?世家之流,又想要享之不尽的富贵与权势,首要的便是拉拢门生。
这也是元妤仪始终记挂着的心?事。
穿着雪青百褶罗裙的少女压根藏不住心?事,听?到身?旁的人起身?,刚抬起的眼又欲盖弥彰地垂了下去,遮住心?中纷乱的思绪。
她?在想,该如何同谢洵说让他?在这一届士子中提前物色好可用之才。
虽然?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得?到了缓和,可中间的情谊到底有多深厚,这段情又能?支撑着驸马做到哪一步,元妤仪不知道。
这些日子,纵使谢洵与江丞相在朝堂上?形成了水火不容的趋势,可到底还是差那一把真正的大火,无论?是边关的军饷,还是南方?的赋税,对江丞相来说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之物。
唯独门生不同。
只有得?到天下读书人的支持,江相才有可能?坐稳现在的位置,甚至得?到更多,否则就算他?坐拥万里江山,也只会受到这群儒生的口诛笔伐。
一口唾沫尚且能?淹死人,儒生的笔不容小觑。
谢洵步履平稳,早已猜测到元妤仪的想法,“今年的春闱,殿下要去看么?”
元妤仪抬眸对上?他?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去了被别有用心?之人搬弄是非,说本宫牝鸡司晨吗?”
三年前她?提剑上?殿的事已经被那些老臣翻来覆去不知啐了多少遍,离京后?许久才知晓了江丞相暗中遣派其女婿请奏取消春闱之事。
彼时她?已然?在承恩寺安顿下来,公主篡位之事刚刚平息,阿澄不想让她?再牵涉进这些风波,等到她?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文书已经发到了各州县。
元妤仪怒极,准备连夜下山,还是被承恩寺的悟显法师拿着景和帝交给他?的圣旨劝住。
但她?心?中郁气难纾,拟了一道懿旨送去礼部侍郎刘益府上?,定了刘侍郎的罪,罚杖十,掌掴三十,直让此人在家歇了两个月。
此举既是在敲打朝堂中保持沉默的朝臣,也是在敲打当时一手遮天却又无耻至极的江丞相,自此,她?便和江丞相明里暗里结下了梁子。
牝鸡司晨,狠辣蛮横,这样没来由的脏水,也彻底泼在了元妤仪身?上?。
谢洵离她?更近,挡住直射进偏厅的晨光,“殿下怕么?”
怕一腔好心?,明明是在为自己的幼弟着想,明明是承继了先帝的遗愿,却被别有用心?的朝臣斥牝鸡司晨,谋权篡位,怕么?
元妤仪闻言微愣,转而一笑,“本宫要是害怕,恐怕早已上?了江家的花轿。”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
不喜欢江家大公子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江家是个名副其实的火坑。
若是为了澄清自己没有牦鸡司晨之心?,而选择服软成为江家妇,那对她?和阿澄才是真正的危险。
听?见她?话里话外掩不住的嫌弃和不屑,谢洵俊朗的眉梢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唇角的笑意淡到几乎看不清。
“既不怕,殿下不如以探视臣的名义来贡院。”
在本朝,为防泄题,凡是已经进入贡院的主副考官和护卫贡院的守将?,在考试的八天内,一概不得?外出。
人虽不能?出去,若有提前打好报告登记的官眷,也可以在角房匆匆见一面,只是这个规定已经许多年未曾施行,现在已经默认是一桩废规矩。
可若是靖阳公主来此,又有哪个守将?敢拦呢?
元妤仪藏在袖中的手指果然?动了动。
“臣会提前整理好今岁的优异者名录,殿下来罢。”
话说出口,谢洵身?形明显一僵,他?愈发摸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总是莫名高兴,然?后?说出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话。
譬如现在,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方?才这话中藏着的熟稔,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邀约。
可他?以往,从?未这样心?直口快。
元妤仪听?完,像是见了鱼的小猫,再也忍不住探出小爪子。
生怕谢洵后?悔,哪怕她?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保持矜持,立即应道:“好。”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元妤仪一直将?谢洵送至大门外,灿灿的日光照在二人的身?上?,遥遥望去,正是一对璧人。
岁阑和绀云跟在身?后?,这些日子两个主子相安无事,他?们贴身?伺候的人也得?以松了口气。
岁阑年纪比绀云要小些,性子活泛,斟酌着开口打破沉默,“云姐姐也跟着殿下来贡院吗?”
因?为绀云是公主身?边的心?腹,就算府中的人唤她?也是带着名讳,像岁阑这样的叫法还是头一次。
但料想他?是驸马身?边的人,绀云也没说什么,只点头道:“那是自然?。”
听?说在贡院考试的前七天,大家都?要吃同一个锅里做出来的饭菜,其中不见荤腥,只有素菜和汤羹。
岁阑跟在谢洵身?边伺候这些年,已经将?当年在外流浪的小乞儿身?上?的毛病改了七七八八,唯有一点爱吃还留着。
其实他?也没有太过挑剔,只是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怎么有精力呢?
为了保证士子们的身?体健康,贡院里的菜清淡到了另一种极致,连点油滴子和盐粒只怕都?见不着,未免也太折磨他?们这群陪侍了些。
岁阑还没去,嘴里先泛了酸水,为自己未来的悲惨饭菜默哀。
他?知道公主大概会去探望公子,公主心?细如发,人又跟尊菩萨似的,考虑到贡院的饭菜,一定会另外给公子带一份。
岁阑清秀的脸上?扯出一抹真切的笑,看向绀云的眼神带了几分请求,“云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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绀云转头看他?。
岁阑被她?猛然?一瞧,还是头一次这样肩碰肩凑在一个明秀的姑娘身?边,乍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烫,原本卡在喉咙里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出来。
末了,他?只讪讪挠了挠头,支支吾吾推诿,“没事了没事了。”
绀云秀气的眉尖微蹙,分明看见他?欲言又止,“你?怎地这般扭捏,亏还是咱们驸马身?边的常侍呢,与我客气什么,有事直说罢。”
岁阑的手几乎快把衣角揪烂,压低声音道:“可否劳烦云姐姐也给我带份饭来,听?说那贡院里的菜连盐都?不放,一想就吃不下去”
绀云还以为是什么为难的大事,听?完爽快地应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两人也说着话。
元妤仪想了想时间,便提前同谢洵道:“郎君,我第七日酉时去看你?。”
今明两天考试,谢洵作为考官,七天六夜,足够考察出可用的人才,春闱两场考完,第八日正式开贡院门,故而元妤仪挑在了考试结束的前一天傍晚。
谢洵自然?答应。
元妤仪想到什么,又道:“待酉时考完,郎君莫着急去用膳,我给你?带糖蒸酥酪和红枣羹。”
话音一顿,她?雀跃的声音低了一些,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我就不献丑了,让崔嬷嬷给郎君做,嬷嬷的手艺可好呢。”
前几天和谢洵一起吃饭时,元妤仪留了几分心?思,发觉自己这个郎君虽说对食物无甚挑剔,胃口也算不上?好,却也有一个特点。
他?的口味偏甜,譬如前日的糖蒸酥酪,他?饭后?并未拒绝,还多吃了两块。
红枣羹补气血,谢洵在贡院中与那些士子同吃同睡,又要防止士子闹矛盾,卫老尚书只是个挂名的主考官,其实这次真正负责的是他?和冯其溯。
除了关注这批贡生,还要额外防着江相派来的冯监正,对谢洵来说,挡在他?面前的考验,与参加春闱的考生相比,只多不少。
元妤仪心?里明镜似的,这次郎君是真正为她?和阿澄做事,又主动揽了这桩差事,不管完成的如何,好歹是有心?。
打个巴掌还要给个甜枣,哪怕是民间让驴干活也得?先把驴哄高兴了,不然?撂挑子的时候,后?面跟着的一堆杂活可怎么办?
瞥了一眼身?边谪仙一般的郎君,元妤仪立马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
她?到底在想什么不着调的,当下要紧的是,得?感谢郎君,不能?让郎君揣着怨气干活。
这样贴心?的郎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让他?做事,总得?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思及此,抱着几分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元妤仪颊边的笑意愈发灿烂,一双凤眸里掺着细碎的晨光,明艳的脸庞璀璨无双。
她?笑声清脆,“谢衡璋,你?等着我呀!”
谢洵已然?上?了马车,听?到她?这样脆生生的一喊,剩余半块宛如坚冰的心?似乎被这熟悉的笑声震碎一大块。
他?撩开车帘,扭头看向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
少女站在台阶上?,一身?雪青长裙染上?浅金色日光,发丝飘扬在微风中,生动而鲜活,漂亮的像是本应在山林之中天生地长的精灵。
青年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彷佛有什么地方?在渐渐融化。
元妤仪就该是这样的。
随心?而笑,率性地活。
她?是公主,亦是九天鸾凤,生来就应无忧无虑,翱翔云天。
谢洵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他?不再思考自己的情绪为何会跟着元妤仪而变,也不再纠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徒增麻烦、意料之外的话。
那只对元妤仪有利,对他?来说却要格外费心?的多余之举,在此刻也显得?分外恰当。
马车行出青邬街,谢洵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升上?几分心?满意足的喜悦。
谢洵甚至多了几分心?直口快的庆幸。
正巧岁阑掀开车帘给他?递进一早嘱咐好的邸报并一本名册,见自家公子双颊泛红,眉目低垂盯着身?上?的墨青官袍,通身?气度彷佛脱胎换骨。
岁阑不理解,担心?地问道:“公子的脸怎么那么红,莫不是发热了?”
春闱监考可是大事,无论?主副考官,身?体健康都?是首要的,岁阑一急,伸手便要试他?的额头温度。
谁料他?的手刚伸了一半,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打掉。
谢洵收敛神色,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悦耳,“我无事,你?想多了,出去。”
岁阑耸了耸肩,还是松了口气,“公子无事便好,您若是生病了,公主肯定会很?担心?。”
听?完这随口而出的两句话,在他?转身?之际,谢洵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低声开口。
“岁阑,你?并非殿下,又怎知殿下会为我伤怀?”
岁阑眼珠一转,见公子并未生气,便笑吟吟道:“公主对公子的情谊,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殿下是真心?待公子呢,您若是出事,殿下怎会不担忧?”
话罢,谢洵轻嗯一声,岁阑无声退下,宽大的马车厢内只剩下若有所思的青年一个人。
真心?,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旁人说起元妤仪待他?的真心?。
可每次听?,他?的心?头都?会泛起一种古怪的情感,像是一圈细密的蛛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经验有限,窥不破看不懂。
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谢洵都?会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原本清明的思绪会比平常更乱一些。
倘若这不是心?悦,又该是什么呢?
谢洵思绪迟钝地转动,暗淡的眸光忽而犀利,因?堪不破自己的想法,他?忽而生出几分无法掌握的无力感。
元妤仪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为何这样失控,匪夷所思。
一股迟来的迷茫与难言的卑怯席卷全身?,谢洵从?宽大衣袂中掏出一柄折叠成两半的弯刀,通红的脸色重新变成苍白。
冰冷的刀刃握在手里,压下滚烫的体温。
青年意识放空,刀刃刮过掌心?,立时翻出一道血痕。
车厢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谢洵涣散的意识重新集中在掌心?的伤口上?,弯刀和鲜血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
宛如谪仙般的清隽郎君对此见怪不怪,沉默着抽出一条布绑好伤口,又将?还在渗血的纱布打了个结,摩挲着刀柄上?细微的小字。
“陆”的一笔一划都?在他?指尖游走。
谢洵阖上?眼,感知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无论?如何,他?都?应当恪守本心?,涉及到人心?这样复杂的事物,他?看不透也在意料之中。
青年的思绪像褪皮的洋葱,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细微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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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明面的身?份,他?虽出自世家,却是侯府庶子,从?小到大只是一个不被承认的边缘人。
以暗里的身?份,他?是合该满门被抄斩的罪臣骨血,他?身?上?流着一半陆家的血,只要陆家一日不翻案,他?便一日见不得?人。
于公于私,于内于外,于表于里,谢洵心?知,自己绝不是公主殿下的良配。
所以情之一事,他?不配觊觎。
再这样想下去也不过是扰人困己罢了。
现在的时光太好了,像是垂死的病人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以至于最后?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无论?是夫妻,亦或兄妹,无论?有情还是无情,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会对这样平静的日子生出贪恋。
“真可怜。”
谢洵单薄的眼皮颤了颤,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因?为她?的甜言蜜语,他?染上?贪心?。
谢衡璋,你?真可怜,他?那么想着。
被女子牵绊,沉溺于缠绵纠葛的爱,对谢洵来说,是罂粟,是毒药,是一件惹人厌恶的事。
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青年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再不舍,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之人的黄粱一梦罢了。
谢洵不动声色地攥起手掌,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越来越鲜艳。
一滴血珠渗过纱布,顺着掌心?落在青年那身?墨青官袍上?,鲜血沾衣,骤然?消失无踪。
再睁开眼时,谢洵眸中一片清明,再无方?才的迷茫,重新拿起小几上?的邸报名录。
人生在世便如身?处烈火地狱,心?不动便毫发无伤;倘若心?动,则人亦动,届时剥皮削骨,筋脉毁损,世间多般苦楚加之于身?。
动心?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青年修长的指尖落在邸报上?,躁动的心?彻底平静下来,思绪渐渐缓和。
幼时母亲常给他?讲佛理,讲法偈。
谢洵虽早慧,却到底年幼,对其中大部分都?一知半解,但对其中一句记得?格外清晰,由爱故生痴,由爱故生怖。
他?对殿下现在正是这样,虽无爱,却太过亲近,长此以往反而藕断丝连。
青年的太阳穴跳动,几乎要炸开,周围结成细密的蛛网,他?逃不开,也无法挣脱。
良久,马车停下。
谢洵因?疑惑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浓密纤细,他?走下马车,站在守卫森严的贡院门口。
和煦的日光落在他?的肩上?,青年收紧手上?的书册。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原本不想节外生枝,但既然?答应了她?,那也没有罔顾约定的道理。
这是大事,元妤仪很?在意,谢洵步履轻缓。
而他?说过不会骗她?。
第26章恶鬼
贡院在昨日?已经?由?礼部?的人盯着布置完毕,提前到?的士子?们?已经?将?随身物品放在了西面的厢房。
谢洵到?正厅时,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坐在上位的是头发花白的卫老尚书,下首的则是另一位副考官冯监正并其?他几位监场的官员,卫老尚书将规矩一一讲清,众人散去。
谢洵没着急走,而是始终站在原地,给外面候着的岁阑使了个眼色,他立即带上了正厅的门。
青年原本淡漠的一张脸松动些许,关切道:“听择衍说这些日?子?卫祖翁一直忙于春闱,无暇应酬,是以衡璋没有上门拜访,特向您告罪。”
卫老尚书心疼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这孩子?,那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客气。”
“祖翁走的时候,你才那么高。”说着卫老尚书伸手比了个高度,一双慈祥的眼眸中盛满温情,“一眨眼,都是个弱冠的大人了。”
其?实谢洵对卫老的印象不够深刻,但卫老尚书是母亲挂在嘴边的长辈,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待陆家的人,久而久之?,他也就记住了被贬谪至青州的卫老先生。
他越沉静,落在卫老尚书的眼里,便?越心疼。
若非当年闹出那样的意外?,这孩子?当同他舅舅一样,是个桀骜张扬、风流不羁的才子?。
卫老尚书坐在身后?的圈椅上,神情凝重,长叹一声,“我听说,你母亲三年前去世了,谢睢之?那无耻小儿,竟没将?她葬在谢家祖陵?!”
谢洵面色僵硬着点?头,良久,只轻声道:“卫祖翁不必动怒,若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想葬在谢家。”
一室寂静,陷入诡异的沉默。
卫老尚书同当年的陆祭酒有同窗之?谊,曾一起在上京国子?监求学,又一同师承博陵崔氏的大师崔觉珩,惺惺相惜,情谊深厚。
是以当年的事?情,卫老尚书心里都有数。
陆家大公子?和两位小姐,都亲切地唤他一声叔父,对于这几个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卫老尚书知道他们?的品性。
“训盈那孩子?年纪虽轻,却是兄妹三个里最倔的妹妹,让她待在宣宁侯府苟活,心病难解,实在是为难她了啊!”
老者不忍地闭了闭眼,脑海中彷佛出现了那个俊俏的小姑娘。
谢洵立在一边道:“祖翁,我母亲不是病重才撒手人寰,而是死于非命。”
卫老尚书枯槁的双手猛地一震,“什么?”
青年薄唇苍白?,艰难地翕动,“我娘她,是万念俱灰,吞金而亡。”
说罢他整个人彷佛一具枯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母亲死前的情形,母亲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平静,只是一字一句地同他叮嘱后?事?。
“王夫人手段强硬,又仗着王家对她的愧疚和疼爱横行霸道,父亲稍有出言偏向,夫人对母亲便?更狠辣,又因我和嫡兄一同在书院求学,娘为了我一直忍在心里。”
“可自从我三年前中了举,王夫人见我便?如宿敌,对母亲愈发强硬,多次在母亲面前提起当年陆家的惨案,屡屡中伤母亲,怕伤了和王家的和气,父亲一直视而不见。”
谢洵目光滞涩,“长此以往,日?复一日?,母亲了无生机,在外?祖父忌日?那天?,偷偷吞了金。”
卫老尚书知道陆训盈的死讯时,还在千里之?外?的青州,这消息还是彼时留在上京的卫家大老爷千方百计打听出来,送到?青州的。
卫老没见到?陆训盈最后?一面本已抱憾。
老者只知道陆家小侄女是芳华早逝,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秘。
他年事?已高,哪怕心中早有准备,可乍一听到?这样的噩耗,整个人还是倒在了圈椅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卫老尚书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当年最羡慕的就是陆兄底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陆大小姐陆训茵知书达理,稳重贴心,嫁给了两情相悦的林六公子?,可惜当年陆家事?出,林家第一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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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两断。
训茵也是个烈性的孩子?,终日?卡在夫家的冷眼和父家的惨案中,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死后?收尸时,才被仵作诊断出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在当时的上京也掀起了不小的轰动。
林六郎以往那样潇洒爽朗的男子?,因始终偏向妻子?,被几个长辈锁在祠堂,折磨的形销骨立,最后?亲自收殓了陆训茵的尸身,自戕倒在她的棺椁旁。
卫老尚书当时还在上京,未曾远行,得知此事?后?撑着病体去给陆训茵送葬。
哪知最后?见到?的却是一对有情的夫妻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不免呕出一口血,落下了心病。
陆家二小姐陆训盈与其?姐正是天?差地别的性格,生了个古灵精怪的混不吝脾气,心思玲珑,最擅察言观色。
陆家出事?时,她才十六岁,正是枝头春花一般的年华。
待卫老尚书醒来后?,自知已经?无力回天?,立马遣人前去护送陆家女眷北上流放,谁知探子?跟了一路回来禀报陆家二小姐已经?暴病而亡。
卫老尚书混迹官场多年,自然不相信那样玲珑剔透的孩子?会这样惨烈,冥冥之?中留了个心思,继续派人打听。
果然,宣宁侯府那边有了动静。
卫老尚书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陆祭酒发妻早逝,并未续娶,膝下唯有一子?两女。
长子?死在火场,尸身焦黑,不堪入目;长女自杀殉节;唯有次女在谢侯的运作下,护了下来。
但哪怕是一点?骨血,也是仅存的陆家人,卫老尚书佯装不知,还会加以照应,替宣宁侯扫尾,遮掩陆训盈的身世。
过了几年,卫老尚书重提陆家冤案,惹了江丞相不悦,彼时先帝需要兖州的一处煤矿充盈国库,无奈之?下,只好顺着江相的话,将?卫老贬至青州。
卫老尚书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中闪过几滴泪光,再看谢洵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这孩子?像他外?祖父,像他舅舅,也像他的姨母和娘亲,哪怕在宣宁侯府长大,谢洵身上更瞩目的也始终是他淡然内敛的气度。
那是在油墨中熏陶出的书卷气。
早年,卫老考校陆训言课业时,也曾看到?一股与其?极为相似的神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血脉相连,只是谢洵要更淡些,像在刻意收敛锋芒。
“好孩子?,这三年苦了你了。”卫老尚书心中是止不住的苦涩。
谢洵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他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摇头苦笑道:“衡璋枉为人子?,不敢言苦。”
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为了让母亲九泉之?下可以安稳闭眼,他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