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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章问神

焚烧香灰的味道久久不散,在神佛的脚下,因子虚却浑身都是杀意。

或许,他们之间就要见血了。

一只蛾子停留在因子虚的衣襟,他讪笑:“您怎么认出来的?”

钱老的眼神并没有落到他身上,道:“听说太子远勋喜欢养鸽子,他养的鸽子都认主,除了他只听许沉今的话,后来前太子远勋死了,他的鸽子都飞走了,老夫一直在想它们飞到哪里去呢?会不会和许沉今一起流放了。巧了,这个时节,鸽子在今年的凉都为什么会这么多?还有权持季,他怎么敢突然就到了凉都,那是不是证明许沉今在凉都?半裁叶这个狗崽子带回来的人不是好看的就是值钱的,你这副样子丑得刻意,老夫相信直觉,我的运气也一向不错。”

钱老弯腰:“你就是许沉今。”

因子虚:“好眼力。”

真是一种高级又晦气的识人方式。

他假笑道:“所以,您要拿我怎么样呢?若是要杀了我的话,或许……老先生您还打不过半裁叶这家伙,不如……”

他换上了更加灿烂真诚的笑容,款款道:“不如,大家化干戈为玉帛,您和半裁叶好好聊聊要怎么分钱,你好我好大家好。”

半裁叶瞪了他一眼:“……”

好?好个鬼?

他不服,凭什么他要分钱给别人啊?

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是要去卖掉因子虚的,哪能有一件商品安排自己的卖家的事情?

好在钱老并不是为了把因子虚卖了,他退了几步:“进来。”

半裁叶警觉:“不会有什么埋伏?”

因子虚却不以为然:“就一间小破屋,能埋伏多少人?”

他絮絮叨叨着:“钱老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在下讲的?若是因为当初在下作贱于您,在下跪地叩首谢罪。”

钱老回道;“我可配不上许相的道歉,我只是想看看你成了一只落水狗的样子。”

因子虚忙陪笑着转了个圈展示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就好像是由一个又一个的补丁缝合而成,竟找不到一点的好料子,因子虚道:“那老先生现在看到了,可还满意?”

钱老道:“不满意。”

一道蛮力突然袭来,重重地打在因子虚膝关节的位置上,他吃痛,扑通一下跪到春神神像面前,喉咙里泄出一声难以自恃的呼声。

“乖乖……”半裁叶叫了一声,却被因子虚拦了下来,他对着神像合拢五指,躬身叩首,成了春神面前小小的一团。

磕一下,磕两下,磕三下……九扣九拜,一声不吭。

半裁叶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倒是知道钱老是个怪老头,但是因子虚怎么和钱老一样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钱老歪了歪脑袋,似是赞赏,驼着背走到因子虚眼前:”倒真是其智近妖。”

“先生说不需要沉今的道歉,但是沉今不敬神明,现在九扣九拜,钱老先生您觉得月神现在原谅沉今了吗?”因子虚头还抵在地上,是最恭敬的姿态:“钱老先生是不是一直在等今天。”

钱老从香案上拿了有掌那么大的两个圣杯,弯月形状,高高翘起的两端指着神像青烟。

月神半阖着眉目,像是在静观人间闹剧,又像是慈悲地窥探因子虚这半辈子。

“拿着。”钱老终于肯拿正眼看向因子虚,因子虚伸出两掌,庄严地攥紧递到手上的圣杯。

却听见钱老道:“许沉今,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去京城吗?”

因子虚静候答复。

钱老道:“当年其实我没有受到你的邀约,因为我只是一个跳悦神舞的,受邀为宫里悦神献舞的时候见过你,当时你在高堂之上用了一把软骨剑比划了一下,看样子就知道你是一个半吊子花架子,双手绵软无力,对着虚空乱戳,还以为自己风流潇洒,说是舞剑,更像花楼里的姑娘在跳舞……”

因子虚盯着钱老正正对着他的鞋面一阵汗颜,眉毛情不自禁地拧了拧,心思道:自己何德何能,当年的糗事还让别人到现在都念念不忘,念念不忘也就算了,现在当着自己的面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

到底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因子虚忍气吞声回了一句:“是。”

“但是腿法很好。”钱老突然就换了语气:“矫捷柔韧,翩翩惊鸿。”

因子虚这回倒傻了:“啊?”

他大张着口,好像难以置信,无措地眨了眨眼睛:“您说……腿法?”

因子虚那套看着好看其实一无是处只能被别人按着揍的腿法?

因子虚宁愿相信自己没有眼也不信钱老没眼瞎。

“对了,许相应该不知道吧,其实那套脚法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脚位,跳舞的脚位,悦神舞的脚位。”钱老笑眯眯的,更加意味深长的模样。

因子虚嘴角僵硬了,看来自己当年确实好傻,连这都被人糊弄了。

所以,自己这是花了重金请了一个乐坊老师?

钱老把因子虚要抬起来的脑袋摁了下去,重重地压着他肩颈上的筋脉,听他吃痛的一声呼声,讥讽道:“看来还是不够软。”

因子虚抬眸:“……”

自己命硬骨头也硬,这一下是真的疼啊。

“跪好,低头。”钱老摘了在因子虚手上的那柱香,香头袅袅,熏焦了因子虚的一小络刘海,原来就流里流气的人又多了一分脏乱,呆呆的向正在冒烟的刘海吹了一口气。

“月神在上,一求顺遂平安,二求不贪不嗔,三求挚友长乐,四求月神跟前守候服侍,愿游神随行。”

因子虚手里的圣杯高高向前一抛,落地时声音沉闷,就像是木鱼锤到了软榻,半裁叶忙跳过去,脚尖轻巧地一点,像寒江上掠过了一只雪雁,探颈子一看,满意地叫了起来,如卸重负:“一正一反,月神同意了。”

因子虚终于松了一口气,刚要拍拍膝盖爬起来就被钱老又按了下去,只好缩缩脖子:“还有什么讲究?”

真是的……

因子虚不平,如是埋怨道:还要给他使什么小绊子?

有些人就是为老不尊得厉害,一点儿也不大气。

钱老把圣杯又扔到了因子虚怀里,在因子虚错愕的眼神中同他一同跪了下来。

举头是神像垂眸注视,鼻尖是檀香燃烛不散。

因子虚皱眉,好像是还有不解,却让钱老一手揽了他的脖子,两个人重重地往下磕头。

钱老的声音浑厚,带了一点年岁的沉淀,他念念叨叨着什么,突然声音一抬,终于让因子虚听清楚了。

“小子许沉今天资聪颖,请求游神之日,悦神献舞。”

因子虚:“???”

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中的两个圣杯已经被钱老借力打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好几个个儿,终于落地,正是一正一反,“春神”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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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老道:“许沉今,这就是命呀。”

因子虚警觉抬眼:“钱老先生,您什么意思?”

钱老捡起了地上的圣杯:“许相向来聪明,你说我什么意思?”

因子虚咽了咽唾沫,尝试着开口,心虚道:“您要收我为徒?”

钱老笑了:“是。”

“那您要教沉今什么?沉今愚钝,又能给钱老先生您带来什么?”因子虚心里剔透,他就是一只千年的狐狸成了精,钱老这么大费周折万万不可能真是只是想叫因子虚跳个悦神舞,因子虚自觉:像他现在这副鬼样子扭来扭去的模样就是丑人多作怪,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晦气,钱老年纪大了,为什么要无缘无故为难自己的眼睛?

因子虚目光灼灼,复述了一句:“沉今能给您带来什么?”

他也想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价值是可以提供给别人的。

“教你什么叫报复。”钱老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我要助你回青云。”

“沉今无心回青云,沉今认命了。”因子虚歪了歪脑袋,像狐狸一样笑得奸诈,声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但是,子虚倒是可以竭尽全力,您要杀的是谁?”

钱老悠悠:“现在不想报复,但是以后呢?我要收的徒弟是许沉今,不是因子虚。许相啊,我不信你是这种不敢直面过去的懦夫。许沉今,老夫骑驴看戏本,咱们走着瞧。”

他拉着因子虚的小臂,一把摁着因子虚的腰,将他重重地摔到屋里开向小院的小竹门外。

半裁叶叫住了他:“搞什么?”

这两天天气不算太好,午后就卷了风,浓厚的层云掩盖了只剩一点稀薄阳光的远日。

因子虚退了一退,扶着先前被大力撞到门板上的肩膀揉了揉:“钱老先生。”

半裁叶跟进来的时候因子虚已经被钱老按到练功桩上,他的身子扭成了一种奇怪的姿势卡着,动弹不得,哭天喊地的扯着嗓子叫痛。

半裁叶眼睛一下子就热了:“干嘛呐?强买强卖!!!”

因子虚可是他行走的金山银山。

“站住。”钱老把口里含着的一勺热茶呸了出来,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这是在练,你要管他一次,老夫就给他松松筋。”

半裁叶不客气道:“人家也没同意叫你当他师傅。”

钱老悠悠:“月神同意了。”

半裁叶不服气:“月神同意了管个屁用。”

钱老还是悠悠:“既然月神同意的不算数,那你就把他带走吧,我不同意他去游神。”

半裁叶:“……”

因子虚艰难出声,恼怒拧眉:“我练,我练。”

他爷爷的,都是癫的。

“你出去。”因子虚这话是对半裁叶说的,他身子还疼得哆嗦,呐呐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身架子颤了一下,反而被钱老摁着又往下压了压。

半裁叶不忍直视,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因子虚低声道:“现在钱老先生可以告诉在下,你到底要杀的是哪个?”

钱老却笑了笑:“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况且,待你变回许沉今,我才好和你说。”

“和权持季有关吗?”因子虚警觉地套着话,谄媚着笑得眉眼弯弯,就像一只刻意讨好的狐狸,他知道现在自己唯一值钱的身份就是:权持季的男妻。

钱老盯着因子虚单薄的破口衣裳,把自己的手炉递到了因子虚手边,旺旺地烧了点名贵的炭料,借着火光挑起了因子虚稍微红润一点的下巴,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认。

因子虚道:“我打不过他。”

钱老道:“没关系,不打他。”

因子虚却笑得惨惨的:“我怕他。”

“怕?没看出来。”钱老仔细端详因子虚的脸:“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真是恶心的模样。”

因子虚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回道:“那又如何?钱老先生您要我办的事情难道还需要在下出卖色相的吗?”

这就是没放弃套话的架势。

因子虚把自己的声音拉得老长,尾音还拖了一下,没个正形道:“要是真要出卖色相的话,您老还是趁早歇着吧,权持季这个人……不够色。”

因为因子虚自己也把不清楚权持季到底是不是一个关注色玉的人,要说权持季洁身自好的话,那个在热池里动手动脚还调戏小倌的确实是权持季,但是除了那两次,权持季平素称得上是清心寡欲,寺庙里的老和尚都没他正人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样子。

因子虚道:“您到底要教导我什么?若是要教我妩媚蛊惑的技法,那还是洗洗睡吧。”

钱老用戒尺在因子虚往上面弓高了半寸的腰上重重一抽,好像是翻了个白眼:“我也不希望我门下出一个以色侍人的败类。”

冰冷的戒尺还抵在因子虚的腰上,不小的力道把因子虚的身子按压到脖子和腰腹全都紧紧贴合练功桩的地步,在因子虚气若游丝的喘/息里,钱老道:“老夫不会叫你行那不端不正不男不女的事情,老夫也不许。”

因子虚:“……”

他实在是痛得没工夫在套话了。

钱老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随钱老高兴了。

反正待出了凉都,天高皇帝远,钱老要找他也找不到。

不过……也有可能,钱老迎来的是因子虚的尸。

一个驼背教一个老流氓跳舞,因子虚忍笑,钱老似是发觉因子虚浑身上下也就腰肢向下的地方软点,其他部位筋骨皆是僵硬,对因子虚动手也尤其的狠,差点没把因子虚撅过去。

好不容易休息了,因子虚颤巍巍地举起一手,托着自己酸痛的肘节趴到桌上,好像渴水的鱼吐泡泡一样喘得激烈,很久才放平呼吸。

筋骨疲软。

以前他练那破腿法的时候可没这么累人。

钱老斜着眼睛窥他,诚心诚意:“现在看来,你这棵歪脖子树……”他拔高音量,道了一声:“悬。”

因子虚倒不在意:“钱老先生说收在下为徒,难道真是要教这什劳子的悦神舞?不如老先生早点坦白清楚,您要沉今做什么,沉今必竭尽全力。”

钱老抬眼盯向因子虚的下巴,筛下月辉的竹枝在因子虚的因子虚瞳中流转,讥诮的笑意挂在他嘴角。

因子虚这个人向来讲究所谓的利益交易,讨厌可以用利益衡量的东西突然之间掺杂上了感情,就比如现在,他和钱老明明可以把事情说开,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为什么要在可以清晰解决的事情上面冠上所谓的师徒的情份。

因子虚老老实实道:“钱老,要是把我们两个绑得太深的话,对在下是没什么所谓,但对你来说,这边不划算,万一……”他巧笑,像一只毛皮杂乱的狐狸,就算他再怎么狼狈,狡猾的狐狸还是一只狐狸,蛊惑人心的本事依旧不落。

因子虚道:“万一,没等到为先生报答师恩那日,在下就死了呢?”

钱老道:“老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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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我知道你惜命。”

因子虚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下其实不惜命,在下就是活着的执念太多了,想要赎罪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一直苟延残喘罢了。钱老先生,信不信我?”

钱老笑眯眯的:“信,那你相不相信,除了死和苟延残喘。老夫可以给你准备另一条轰轰烈烈张张扬扬的路。”

他拍了拍因子虚的肩膀:“老夫是真心要收了你。”

因子虚似乎是不信:“为什么?”

钱老玄乎乎的,说出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因子虚:“……”

这又是和谁学的,怎么拿因子虚自己用来敷衍别人的话敷衍因子虚?

第052章邀舞

很久以前是因子虚在故弄玄虚,现在被别人学了个十成十。

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现报。

因子虚是说不过钱老了,只能打着哈哈一笑而过。

钱老躬身,从下面看向因子虚的躲避一样的视线,灰溜溜的瞳孔好像是探究一样竖了起来,直勾勾的瞧,又起了话头道:“许沉今,您还记得前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因我而死。”因子虚一愣,他的声音突然就小了,抿起的唇缝不自然地一抬,扯出了个不自然的笑容:“所以呢?”

怎么所有人都要问这样的问题?

因子虚瞟了瞟钱老,语气悠悠:“凭着远勋的前车之鉴,您怎么还敢和在下扯上关系呢,就不怕死吗。”

“太子的死你就悟出了这个?”钱老哈哈大笑起来,用力往因子虚后脑勺上重重一拍,讽道:“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

钱老这不留情的一巴掌下来后,因子虚脖子脱节似的,他尖厉地喊疼,却见钱老突然逼近的脸,吓得因子虚纤细睫毛一颤,情不自禁瞳孔一缩。

钱老的脸上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两鬓虽白,眼神却依旧神采奕奕,蹙眉一松,瞧着因子虚时似笑非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

因子虚禁不住愣怔,问道:“那在下应该悟出什么?”

钱老答道:“该悟出你就是一个凡夫俗子,别老是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想法呢安装在别人身上,谁也没有窥探人性的本事。大家的想法都不会是一模一样的,你自己认为和你作一场师徒情分,老夫会亏了,可老夫不这么认为,小子,老老实实的,别打扰我的决定,老夫偏要当你的老师。年纪也不算老,天天哀春叹秋,就怕你还没有我活得久。”

“许沉今,我想,我愿意,这就够了,光你什么事?你只要做好你的徒弟职责就够了。”

因子虚沉默了:“……”

或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钱老说的就是对的。

因子虚学一手打打杀杀的功夫不如别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悦神舞的天分却是一顶一的,几天下来,手上的动作已经有模有样,戴上悦神的狐脸面具的时候,远远望去倒有两分唬人。

他皮肤白皙,骨肉亭匀,恰到好处的皮肉线条在薄薄的纱衣下影影绰绰,抖袖抬腿,翩翩然如谪仙下世,这两天天气回暖,城中河潺潺,但还下雪,雪点稀松,人站在雪景中并不寒凉,随水漂流的花灯将冷色通通变成闹声,门外的炮声和孩童嬉笑分明在告诉因子虚——“年到了。”

因子虚呆呆地看向镜中眼眶赤红的狐脸面具,由着钱老烧红了两块铁片,将因子虚乱蓬蓬的头发拉得直络络的,乖顺地垂到胸前,衬得玉白的颈子更加莹润,发端还温热着,灼人。

“倒还是风韵犹存。”钱老满意地扔了手上烧红的铁片,将他扔到晾凉的酒水里,噼啪响,还冒着白汽。

他挑眉不太正经地笑了一声,佝偻的背部笑得更弯了一点,就像……因子虚不道德地想:就像笑成了一颗球。

半裁叶急急地冲了进来,脱了衣服在门外把雪抖干净了,扯着因子虚:“我的乖乖,你好了没有?该出发了。”

因子虚一撩衣摆,在钱老的监督下烧了三柱香,恭恭敬敬九跪九拜,他直起身来拿了钱老手上的两个圣杯高高一抛,空中划过两道圆润的轨迹,圣杯落地时,正是一正一反,因子虚披了钱老备好的红色外褂,抬了腿:“出发了。”

巷子口的祭车已经候着,憨厚的老牛连成一排,牛耳上系着一团红艳的绣球,两边拿锣铃鼓的人早就准备好,稻草编的雄狮下面是两个裸着上半身的汉子,游行的姑娘穿着不同样式的喜庆红衣裳。

因子虚一脚蹬了阶梯,轻盈的把自己丢上祭车,锣鼓和呐喊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脑海,带着香花,舞者和祝福的祭车终于缓缓启航。

凉都一年有四个时节要游神跳悦神舞,但是约定成俗,除夕这天的游神最为盛大,大街小巷闹声不断,从城西出发的队伍一直不停,每家每户的门前都会路过,最后出城,游神的队伍依次跳过火盆,寓意着“神归家”。

每个时辰要走到哪里都有提前的约定。

因子虚朝半裁叶使了一个眼色,吊在歪脖子树梢上的黑色人影开始朝着许氏的祖坟飞奔而去。

终于准备完毕,因子虚抖了抖袖子,腰肢像后一歪,矫捷的腿用力一蹬,在不大的祭车上恍如锦鸿,宽松又沉重的红色衣料将他的身子骨头撑得宽厚,雪落到他肩上消融,远远望去竟真的有了神明那样庄严的架势。

游人不停地往祭车上投掷瓜果,他在万家的祝福中沐浴着迟来的温暖。

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像盛夏的大雨迅猛地砸到地上,因子虚的力道越来越重,情感的宣泄到了顶峰,他衣袂翩飞,这舞蹈的动作如痴如狂,洒脱豪气。

跳一会而已,跳得再好也不过如此,要难的是不眠不休,从晨光微醺跳到霞光漫天,跳到长灯永明的夜晚,因子虚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动作。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钱老相信神明。

有个说法,游神就是请神上身,被神上身的悦神者一举一动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神明的。

就像因子虚现在这样,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样不知疲倦般行动着。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大街小巷反而更加热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涌动,城中河道是一艘又一艘挂着红灯笼的尖角灰蓬船,因子虚好像立于众生之间,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所有人都在向自己祈求风调雨顺。

可他到底不是神明,他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戏子罢了。

背负着所有人的愿望,最后一事无成地离开,就和以前一样。

敌对许沉今的人死了,攀附许沉今的人也死了,许沉今一心扶持的太子自刎了……

都死光了,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因子虚这个可悲的虚假神明。

因子虚留目望去,人头攒动,他当过街老鼠当惯了,习惯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眼睛耳朵一顶一的灵,再加上权持季这个人身高腿长,在人群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因子虚看到权持季的那一秒,心里就在叫嚣着大事不妙了。

他挑了挑眉毛,心道:权持季这厮竟然真的来了。

权持季一身绣着繁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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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纹的玄色长衫,外罩起花八团倭锻的料子裁的罗缎,身侧还有挂着那柄沉甸甸的大刀,幸好包裹严实。头发慵懒的用一根玉著胡乱一束,身上的肃杀之气淡了三分。

再加上权持季手边牵着的庄琔琔,竟然显得权持季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了起来。

因子虚皱了皱眉,心里唏嘘道:“原来人靠衣装马靠鞍是真的,要是权持平素也能像今天一样装得这么明媚阳光,因子虚这不至于一见到他心里就发虚。

游神的队伍就要出城,满眼的火红孔明灯荧荧。

权持季把手中的花灯送到庄琔琔怀里,顺便伸出一只手,手上是一块红布包着的白玉:“喏,压岁钱。”

话音刚落,重重的打更声敲响,月已高悬,漫天的孔明灯在同时缓缓地升天。

又是新的一年了。

人海在一瞬间就沸腾了起来,闹哄哄的,喜庆的,熟悉的。

权持季忍不住低头,嘴唇轻轻抿了一下,这才压住了情不自禁从喉咙里吐出来的一声——“书生。”

这一夜和那时一模一样,恍惚间权持季觉得书生还在自己身边,正在用那双深情款款的桃花眼注视着他,还会挽着权持季的手,慢悠悠的在满是爆竹纸屑的长街上看人来人往,会笑出明媚可爱的小小虎牙,然后眯眼喊他——“凸碧”。

万众瞩目中,因子虚手中的花球顺着他的臂弯滑到他的肩头,衣褶厚叠成一团,花球在这纤细的肩臂上却稳稳当当,终于,随着因子虚的动作而流动的花球到了他的另一只手边,他将花球高高举起,小巧的下巴微扬,睥睨似的向下一撇。

虽然因子虚动作不慌不忙,但他脑子里已经乱糟糟地炸开了花。

从刚才因子虚就发现了权持季一直盯着他球,球在右边他往右瞟,球在左边,他的眼珠子也跟着一起滑到左边。

权持季的表情比等着叼骨头的小狗还虔诚,这孩子真的好喜欢这个花球啊。

若是让因子虚和权大狗,啊呸,权持季跳一段,因子虚半条命都能没了。

不是他因子虚不想可怜权持季,只是可怜了权持季谁又来可怜可怜他啊。

许是俩人互相观察的目光太过露骨,轻易就对视上了。

权持季还在怔怔,因子虚眼神躲闪。

带着火红流苏穗子的花球被张扬的抛起,因子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权持季案板上的一块肉,权持季那狩猎一样的神色让他的手筋轻轻一抽,像是害怕了。

不能,不能让权持季靠近。

不能让权持季拿到花球。

祭车上的舞者姿态优雅,一脚将球高高踮起,柔韧修长的腿骨肉亭匀又不缺力道,他灵巧地凌空翻了个身,衣襟挣得凌乱,因子虚大力出奇迹,在翻飞衣料的遮掩下,花球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抛到了权持季对面的方向,他就不相信权持季还能踩着人山人海飞过去把花球抢了。

“球!!!”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叫了一声,人潮浩浩荡荡地朝着花球的方向涌动,拉着祭车的老牛受了惊,因子虚站不稳一般颠簸了一下,再眨眼,他迷迷糊糊的抬了脑袋。

若他没有看错,祭车上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好像是的。

因子虚晃了晃脑袋,面前的不是权持季和庄琔琔是谁。

“你们……”因子虚终于看清楚了。

权持季的肩膀宽厚,正用一臂捞着庄琔琔的小腿,庄琔琔的手上还有神牛角上系着的红色大团花。

因子虚原来还在纳闷,这么好端端的牛就受了惊,原来权持季见到因子虚抛了花球却压根没跟着人潮去抢那个花球,反而借着人群之中的空隙,捞住庄琔琔,两步靠近祭车,从牛角上借了力,一把把自己和庄琔琔抛上了祭车。

因子虚在大为震惊的同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权持季这是又打算来闹哪样?

闹!哪!样!

权持季只见对面的舞者柔弱的缩了缩脖子,脑袋一歪,好像在诧异权持季为什么突然蹿上祭车,看着悦神舞者那清瘦的身段被月光勾勒,大红的衣服,身材莫名让权持季想到了书生,那个被权持季哄骗着穿红袍被血衣的书生。

凉都的水土好像养人,在这里权持季总能发现很多和书生相识的身影,比如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倌,又比如面前这个红衣的悦神舞者,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相似还是因为只见故地重游总是睹物思人,见到谁都带着一点书生的影子。

舞者向后靠的样子就像是一只畏畏缩缩红着眼睛的兔子,可是对方突然站直审视的姿态又分明像一只狡猾灵动的狐狸,权持季想:或许凉都人的传说确实是真的,除夕之夜月神会附生在舞者身上,与你共舞。

权持季真的希望都是真的,因为他有一个只能向神明述说的愿望。

“下去。”红衣的悦神舞者声音好像有一点的不自然,带着一点尖利:“祭祀高台,神明为上,若是无事,这儿由不得你们放肆。”

“嗯。”权持季捅了捅耳朵,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直直地盯着因子虚脸上扣着的狐狸面具,目光灼灼,言简意赅:“有事。”

有事?

因子虚不得不承认,他在权持季面前就是一只被追赶的过街老鼠,当权持季用这样幽深的眼神望向他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心惊胆颤。

若权持季不够聪明,他怎么做到年纪轻轻就成为功高震主的小将军。

钱老都可以通过筋骨认出因子虚,那么权持季呢?

因子虚疑心权持季认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道:“什么事?”

幸好因子虚早有准备,袖子里藏着迷人眼睛的药粉,脚上还可以抖出一把雪亮的刀刃,他就不是什么坦坦荡荡的人,最喜欢的就是玩阴招。

因子虚全副武装,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事情。

他听见权持季真诚地回了一句:“要跳舞。”

因子虚:“???”

空气突然就变得安静了,迟迟不见涌动的样子。

跳舞?

好幼稚。

真的就只是友好和谐地大手牵小手跳舞?

权持季有病!

简直是浪费因子虚的表情。

但是,就算权持季的目的真的这么单纯,因子虚也不想和他挨在一起,万一露出了什么马脚,因子虚可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老命,不够权持季折腾的。

因老板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把权持季这个扑街仔赶下去。

“花球。”因子虚垂头无比端庄的姿态:“规矩是要有花球。”

哈哈哈……

因老板恶毒地挑了一挑眉,心里分外地小人得志,心道:权持季,你就麻溜地滚下去吧。

他在凉都呆了好些年,什么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就没有抢到一次花球,因子虚就不信权持季能把球变出来。

想到这里,因子虚极目远眺,要看看花球到底花落谁家。

眼前的景象却让因子虚突然脸色大变,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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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搐了一下。

花球所在的一边正在人挤人,凭空冒出的侍卫挤成一团,张牙舞爪间,有一个汉子振臂高呼:“主子,我抢到了。”

那个扯着嗓子一边叫唤一边恍如护孩子一样把花球抱到腹部像怀胎十月一般死死护着的汉子正是戴三七。

有时候万恶的主子就是喜欢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比如……权持季。

因子虚不耻:让自己并肩作战的属下帮自己抢花球,权持季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大材小用,不明事理,胡作非为……让权持季死了算了。

戴三七献宝似的,小碎岁挤过人山人海,兴冲冲地将花球捧到头顶,声音雀跃,小孩显摆新得的玩具都没他兴奋。

因子虚:“……”

他何德何能,竟然看见了一个自己比自己还狗腿的人。

因子虚鄙视他!

“大人,大人……”

瞧着戴三七的呼声一声比一声亢奋,叽叽喳喳,慷慨激昂。

因子虚:“……”

他想把戴三七那不值钱的脑袋打烂。

要是戴三七是个女子,他一定非权持季不嫁,绝对是权持季身后最聒噪忠诚的小女娘。

眼前的忠仆看得因子虚心里“暖暖的”,很想死。

第053章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俗话说得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关键时候,这些破诗带给因子虚的精神力量……压根没有……

因子虚怅望灰天,夹紧尾巴做事,深吸一口气,好像是没死心一样将手伸到了庄琔琔面前,五指并拢,邀约的姿态:“小公子,来吧。”

他就不相信了,难道这么有童心的人能是权持季?

他家才六岁的碧螺春都对抢花球许愿没兴趣。

权持季言简意赅:“琔儿不想要。”

因子虚诺诺地挣扎一句:“他没说他不想要。”

庄琔琔真诚:“我不想要。”

因子虚:“那你们都不想要?”

权持季坚定地反驳:“我想要。”

因子虚忍无可忍,声音就像无奈,却又无力:“你不想要。”

权持季要不要脸啊?因子虚怎么想得到权持季真的这么幼稚!?

权持季好像一点也不羞耻,又复述了一遍:“我想要。”

因子虚抓狂,脱口而出一句:“我不想要。”

话音刚落,戴三七把大刀往前面一比划,吓唬因子虚道:“我管你想不想要,罗里吧嗦干什么?不是有花球就可以吗?你到底能不能?”

因子虚真的很惜命,小肉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能……”

但是能是能想是想,这两个的概念是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他心里骂骂咧咧:狗腿子的世界果然是没有道理可谈的。

权持季怎么能有那么多的狗腿子,但叫更因子虚难过的是自己可只有一条命,因老板可惹不起权持季。

“三七,退下,不得无理。”权持季喝退了正在振奋的戴三七。

那之前还在优雅作舞的悦神舞者好像是愣了愣,看向了权持季朝他伸出来的手,不知为何,因子虚觉得熟悉,那掌纹沟沟壑壑,在一些老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就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杀神命。

因子虚甩袖,折起的衣褶在权持季手中划过,就像是淌过了一团温柔似水。

权持季在高台之上,舞者绕着他赐福,百姓的目光落在他的头上。

这些祝福既像是高高挂在他头上的冠冕,也像是悬于头顶摇摇欲坠的宝剑。

因子虚的小臂突然往前一探,抓住了权持季的脖子,高高扬起的脖颈上有小巧的喉结正在缓慢一滑,小腿“啪”一声前伸,勾了权持季的腰身,因子虚浑身伸展,大红的衣裳被甩出,从高处望去,好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他们融化在了“牡丹”的花蕊里。

终于结束这磨人的舞蹈,缓慢前行的牛车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

因子虚看向虔诚跪下的权持季,伸出一手放于他的发旋上,好像是一个长者对幼童赐福。

事实上,这样的姿势并不合理,权持季是将军,因子虚是废相,尊卑贵贱,一目了然……

但是无所谓,他向来不守规矩,因子虚总要借着一点神明的名义向权持季占个便宜,不然总是他对着权持季战战兢兢也太可怜了一点。

“汝有何愿?”

权持季的目光一直是幽深晦暗,野性浓厚得在他的眼眸中化不开,因子虚很少见到权持季目光灼灼的样子,那眼神太天真,因子虚恍惚觉得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一个稚童。

权持季垂眸低声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多年以前和多年以后在这一刻闭环,权持季终于满意了,他又回到了高台,神明脚下,讲述着一模一样的愿望,上次神明没有听见,那这次呢?

神明听见了吗?

因子虚乍一听,嘴唇抽搐了一下:“……”

不禁怀疑道:难道权持季还在对自己假扮的小倌念念不忘?

最终结论:权持季想男人想疯了。

但是能在权持季嘴里听见和凸碧一样的话语,到底还是分散到了因子虚的注意,好像心脏里有一根线断掉了,牵扯出一连串的回忆。

莫名地,除了凸碧,因子虚还记起了沈问。

当年他任教沈府,成了沈问的夫子。

沈问的年纪并没有比因子虚小上多少,但是举动还保留着孩童的习惯。

比如,小孩子一开始都会讨厌夫子。

凸碧是这样,因子虚是这样,沈问也不能免俗。

对于当时年纪尚轻的因子虚,沈问一开始就是不屑:一个许沉今,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才学上的名声,还有好几年压根没参加任何的考试,能教些什么?

直到,他发现:因子虚根本懒得理他。

许沉今向来不是什么有闲心哄小孩上课的人,凸碧要呆在家里不去学堂,许沉今一个犯懒,打着哈哈就答应了,更别说沈问厌学,许沉今还乐得清净。

况且,许沉今来到沈府教书的目的可不是为人师表的热情在熊熊燃烧,对孩子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许沉今此番是为了太子远勋前来游说当时的国公沈老。

老子当然要比小子重要啊。

于是沈问不屑地等着给许沉今一个下马威,却见血衣仙人样貌的夫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行动间两袖生风。

“倒是赏心悦目。”沈问突然觉得他的夫子是这样的,好似也不错。

然后……他的夫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路过,朝着他爹点头哈腰,说谎都不打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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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才在下去见过问儿,真真是聪慧喜人,颇有先生你当年的风范,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问儿将来大有可为。”

许沉今不要脸地编造出他如何与沈问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成为忘年之交,从此不单是师生,更是并将作战的好朋友。

确定两个人压根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的沈问:“……”

许沉今这个人呐:卿本佳人,奈何长嘴。

小孩子总是多一窍的叛逆心思,许沉今越是懒得搭理他,他越要热脸贴冷屁/股。

端茶送水屁颠屁颠的。

如果他遇到的是别人,早就被夸成天上的月亮,亮晶晶的星星,谁家能找到他这样的乖学生?

但偏偏他遇到的是许沉今。

一直被捧着,习惯被照顾,习惯被偏爱的许沉今。

沈问竭尽全力要让许沉今看见他,可因子虚的目光好高远。

终于,愿望变成了执念。

因子虚想起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沈问交谈的时候,是沈问端出了一罐菌子鱼汤,汤体乳白,菌子和瑶柱在里面熬得软烂,入口满齿的鲜甜。

他终于抬眼看向了面前已经比他还要高的沈问。

因子虚只比沈问大3岁,但他面对沈问时却可以自然而然地拿出一个夫子的架势。

许沉今微微歪头托着腮,两腿轻轻一晃,眯着眼睛笑道:“小子,抬头,我看看你。”

月影皎洁,亭外鸿燕点水,不知不觉就落了雨,许沉今捂了捂袖子,笑出两点虎牙尖尖,道:“大雨和鱼汤,这是极美的。”

又倾身去把罐子汤的盖子拢上,罩住了鱼汤上涌动的白气。

没了那白气,沈问看因子虚就看得更加清晰,许沉今纤长睫毛上凝结的一点水珠也清晰可见。

许沉今就是玉人,再怎么看都没有一点的瑕疵。

因子虚道:“天色不早了,在下有伞,便送你回去吧。”

沈问明明有小厮接行,却还是低下了脑袋:“好。”

因子虚抱起还炽热的汤罐,被烫得呼出一口气。

沈问看了他一眼:“别拿了,待会叫小厮给夫子送过去。”

因子虚却摇头:“这可是你亲手做的菌汤,在下可不能假他人之手。”

沈问一怔:“……”

这菌汤不是他做的。

而是府里请来的厨子。

因子虚却没发现,仿佛哄小孩一样:“谢谢你,我很喜欢。”

要是凸碧这家伙熬了一锅汤,没得到因子虚的几句称赞,他可是会挑着眉毛阴阳怪气这:先生是吃腻了我的吃食还是厌了我?食肆里新来的姐姐又好看又贤惠,还烧的一手好菜,先生要去找她吗?

……

沈问费尽心力没等来因子虚的关注,一碗鱼汤而已,一罐鱼汤罢了……许沉今的关注方向为何总是这么飘忽。

沈问攥紧了因子虚的衣袖,心中的执念更甚。

却抓到了一手的湿润,水顺着轻薄的面料蔓延濡湿了因子虚的全身。

原来因子虚的半边身子都淋了雨,沈问自己和两人中间的汤罐却完好。

他要比因子虚高,这一幕显得滑稽。

因子虚道:“明日早些过来,一直耗着你也不是个事,来教你一点真本事。”

他目光坦荡:“你应该也看出了,教你不是我的本意。”

他的本意是在沈国公面前刷个眼熟。

因子虚不要脸,但他的那张脸过分美丽。

因子虚又笑:“但是缘分在此,能教些什么就是什么吧。”

可因子虚那时后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小孩都是凸碧,缘分这东西是玄学,有正缘有孽缘。

而沈问,就是孽缘。

沈问学了因子虚的才学,也学了他那时的心狠手辣。

……

祭台上三尺有神明,因子虚觉得自己正在被审判。

庄琔琔突然有一种自己很碍眼的感觉,自己家先生和悦神舞者之间的氛围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们好像在这一场共舞中了结了彼此的执念。

因子虚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下一秒,变故横生。

凉都午夜常常静谧,偏偏除夕是个意外,漫天的烟火炮竹一直不歇,喧嚣的味道久久不散,在绚丽烟火之中的黑烟并不明显,但权持季可以察觉。

因子虚知道,失火是衙内该管辖的事情,权持季可不用亲力亲为前去救火。

他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自己的花球会被权持季这个假正经抢了。

周围的人群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因子虚皱眉看向权持季。

明明一舞完毕,对方却没有要跳下祭台的心思,好像是早有预料。

因子虚诺诺提醒:“仪式结束,官人可以下去了。”

权持季却看向远方的滚滚而来的黑烟,叫了戴三七一声,吩咐道:“把琔儿送回去。”

权持季又看向了因子虚:“城外危险,我陪你出去。”

权持季的眼睛眯了起来,像要藏住什么不坦荡的心思。

弄死黑七的时候,他也是笑成这幅如花温柔的模样。

因子虚大事不妙:“……”

对于权持季突如其来的温柔体贴因子虚简直要抓狂。

权持季真是个古里古怪的人,笑眯眯夺人性命。

因子虚想:他应该瞧出来了。

果不其然,因子虚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面具歪了一角,露出了两丝乱蓬蓬的胡子,他猛地抬了眼睛,果然看见权持季依旧似笑非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鞘的刀安好地挂在他的腰上,但是刀鞘已经落到地上,还缠着两络因子虚的胡子。

哦……真的叫权持季看出来了。

听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想来刚才就是权持季趁着悦神舞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的用刀尖掀了那小角的面具。

因子虚就说嘛,权持季怎么可能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要知道,因子虚在权持季面前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不想死。

因子虚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朝权持季勾了勾手指头,做出了一副弱小可怜的模样,慢悠悠地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

扣在面上的面具微凉,描绘得粗糙的线条近看并不赏心悦目,但是幸好因子虚面上还扣着这个面具,让权持季看不出他面具之下阴沉的脸色。

祭车缓缓,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被城外的大火吸引着注意,甚至,因子虚可以听见火景那边的喧闹。

因老板袖口有迷人眼睛的药粉,脚上的靴子可以甩出一口雪白的刀刃,他知道半裁叶已经回来,正藏在暗处关注着权持季和因子虚。

因子虚一声令下,半裁叶就可以从天而降把因子虚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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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子虚这个人不正派,他喜欢逗弄小孩,还喜欢在危急关头犯个贱。

比如此时,他竟还能和权持季谈笑风生。

因子虚一手托着花球,声线因为刚才不断跳跃的舞步而显得有些不稳,声音没装好,比刚才要粗糙一点,倒显得他说活的时候莫名带上了一点神性的味道。

“听官人许的愿望,看样子是还有人要寻?”

权持季皱眉看向了因子虚:“是。”

“什么人?”

权持季瞥了他一眼:“良人。”

因子虚反而笑笑:“敢问先生找的到底是一个良人还是在下这样的贱人,或者说,都不找,你寻的可是一个哑巴?”

不怕死的人还有心情去挖苦别人。

目光在那一刻碰撞,因子虚呼叫了一声:“半裁叶。”

可是权持季的刀已经落到了他的脖颈,虚虚地抵着。

第054章不舍吗?

因子虚还是笑,刀在颈上,他恍如儿戏一样,还扇风点火:“先生,你当时咬着我的胸口说要我跟了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权持季了然,他早就怀疑因子虚就是那个哑巴,如今得了证实,不由一声冷笑:“因老板吧因老板,你该玩得多开心?只可惜,要把自己玩死了。”

“现在就可以动手了。”因子虚眯眼:“权持季,你在等什么?是不舍吗?”

对峙,屏息,因子虚倒真希望权持季是色令君昏。

他深喘,看向刀刃,语气悠悠:“等什么呢?难道……在等我跪下?”

他真诚:“那也不是不可以。”

此时已经出了城门,权持季终于出声,满意道:“等什么?自然是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再杀了你。”

“凉都人都信奉月神,要是让太多人瞧见了……”权持季倾身,声音毛茸茸阴恻恻的,就像是在咬牙切齿:“我怕因老板这舌灿莲花的一张嘴能骗出全城百姓的唾沫星子来把本官淹死。”

周围抬着簇拥着祭车的敲锣打鼓的人都停下步子,半裁叶也从树梢一跃而下,顿时数十把刀齐飕飕地指向权持季。

“巧了,在下也在等,在下可不能叫城里人看见悦神的队伍其实是一伙土匪。”因子虚嘚瑟:“先生该不会以为我就没有什么后手吧?”

但抵着脖子的刀并没有如因子虚所料被收回,反而更逼近了一点,血液落在脖子上,感觉温热,身子却寒凉。

因子虚挑了挑眉毛:“先生是要和我现在就一起死吗?”

权持季的手臂微微一逗,指向了因子虚的脑袋,翘起的嘴角弧度明显:“因老板为什么会觉得是我们一起死,我的刀插透你的脑袋甚至都不需要一秒。”

因子虚冷冷:“他们的刀划破你的脖子也不需要一秒。在下并不想和先生闹得这么难看,或许先生给在下行个方便才是最好的选择。”

“先生不是要找许沉今的尸体吗,放在下走了,在下保证,许沉今的尸身会有人送到府中,先生只管静候佳音,但是……”因子虚突然笑声诡异,他捧着小腹,抬眼一片阴狠:“若先生今日不放过在下,先生这辈子都找不到许沉今。”

权持季怒极反笑:“许沉今的尸体就是你藏起来的是吗?”

因子虚:“……”

某种意义上说:是的。

半裁叶此时有一点傻:他的乖乖不就是许沉今吗?那把许沉今的尸身送到权持季那里是什么意思?

空气冷寂肃杀,迟迟不见涌动的姿态,刀尖逐渐被因子虚的体温烘得温热,祭车不紧不慢,人群对峙间最终是因子虚先叹了一口气:“先生怎么这么从容不迫呢?倒是吓到在下了。”

温柔讨好的架势,因子虚歪了歪脑袋:“先生,在下不懂你。”

权持季冷淡:“数人围攻的场面我见惯了,因老板还是老实等死罢了。”

“我可以死,但不能是现在。”因子虚的脸色惨白,被抵着的脖颈微微颤动。

原来没有乱糟糟的头发遮着时,他的脖颈可以这么细嫩修长,看样子就像是一只饮泣仰颈的白鹅。

因子虚伸手弹了弹正架到他的脖子上面的刀刃,反而指尖多了一道口子,泌出两点血珠。

他是最奸诈的狐狸,拿捏人心的本身一套又一套。

因子虚道:“先生一定觉得像在下这样的贱人一刀杀了太便宜在下了,在下活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毕竟权持季有虐杀的恶趣味坏习惯。

权持季被戳中心事,却无所谓,毕竟因子虚活该。

因子虚出谋划策:“先生现在一定很苦恼,要是没忍住一刀杀了我的话怎么办?如果能把在下带回去折磨就好了。所以,戴三七是不是去叫救兵的?”

因子虚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都发疼了:“只可惜衙内那边都被火势吸引了注意,戴三七的动作太慢了。不如还是一刀杀了在下好了?然后在以一敌百把这里的人全部杀光光。”

“先生有这样的本事。”

权持季:“……”

完完全全,一清二楚。

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呢。

原来,在老狐狸的眼中,他犹如赤/裸。

权持季挑了挑眉,眸中幽光愈来愈暗,慢慢的杀意好像大风呼啸吹来的黄沙,分分钟可将人淹没,最终窒死在这个少年将军的压迫感里。

他躬身,高大身形罩住因子虚的头顶,压得低哑的声音一字一顿,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因子虚的脑门上:“因老板,有时候,太聪明的人会死的很快,又聪明又没眼力见的尤为是。”

因子虚很没眼力见的拍了拍权持季的肩膀,语重心长:“所以,在下来找死了。”

他低头看向了权持季的腰际,大块的繁密的花纹绣成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用的是太医院的样式。

因子虚道:“想必先生带着军中拷问细作用的药,好像叫一秋毙,听说那药吃起来辛苦非常,让人生不如死,不到三个月就会七窍流血,没有解药的话夜夜辗转反侧,暴毙而亡,不得好死。”

他目中精光一闪,像是老谋深算,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找死,而且是一种并不舒服的死法。

因子虚道:“不如就给在下吃了吧,在下这个人不忠不孝,这种死法对我来说,刚刚好,只求先生让道,临死之前,让在下可以……痛苦地完成一些该了结的事情。”

半裁叶人都方了:“……”

什么意思?他没听懂。

权持季也没懂:“你……”

但是无疑的,因老板给他出了一个完美的主意。

他不是多疑的性子,但面对的是因子虚这种老狐狸,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因老板连喻白川的药都可以搞到,要搞到解药应该也不难吧。”

因子虚忙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唏嘘道:“瞧瞧,瞧瞧,先生对在下真的是一点信任也没有呀,先生军里才有的药,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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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难道不清楚在下有没有本事拿到吗?”

“好。”权持季一手拿起锦囊里的药瓶子,取了一颗黑乎乎的小药丸放在靠近刀柄的位置,然后刀锋灵敏地一抖,那颗药丸稳稳当当地停到了刀尖上,正对着因子虚的鼻尖。

权持季阴狠:“因老板,一口闷下吧。”

因子虚把自己的面具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下巴,胡子和苍白的嘴唇。

他低头,竟然张口从刀尖上把药丸叼了过去。

半裁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制止,可是迟了:“别吃!”

因子虚是个狠人,有毒药他是真吃啊。

半裁叶扶着因子虚:“乖乖,吐出来。”

因子虚的嘴角被刀刃划破了,血液一点一点染红他惨白的唇色,滴到了他的胡子上,看起来就像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鬼。

可权持季是个混帐,他得寸进尺,伸手捏住了因子虚的下巴,笑意然却不达眼底。

他命令道:“张嘴。”

还带着血锈味道的手指一点不留情面地捅进因子虚的口径,好像要直达他的喉管,扳指在嘴里剐蹭,生生在里面都刮出了血,权持季好像要将他的嘴搅烂还不解恨,因子虚的眼圈通红,喉咙里泄出低沉的痛呼,手不自觉地攀上了权持季的小臂。

可怜兮兮,明明难受透顶还要笑着讨好,声音含糊不清:“先生……我真的……咽下去了。”

权持季哈哈大笑了起来,抽出自己的手嫌弃的擦了擦。

他是恶趣味的猎手,喜欢看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崩溃的样子。

权持季恶狠狠道:“药好吃吗?因老板知不知道,军中这样的药有两种,一种就是你刚刚说的一秋毙,还有一种叫一日毙,因老板怎么就相信了这个药不是叫人一天内就暴毙的那种。”

因子虚道:“药……不好吃,是苦的。”

权持季突然就恍惚了。

因子虚今天穿的这身衣服像是他为书生裁的那身血衣。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因子虚的身量和书生那么像。

可是没办法,他不是那种会因为一个故人就昏头了的人。

权持季的骨子里面就是一个杀神,偶尔的心软哪里做得了数。

因子虚就该死。

胡说八道不知底细的人活着是一个威胁。

权持季把自己还沾着因子虚唾液和温度的手指收了回来并拢着,按道理来说,他应该用因子虚的衣服揩揩肮脏的指尖,可他失了神,由着手指风干。

莫名想起自己对阳长说的一句话——“因子虚的牙还算干净。”

那样满口喷粪的嘴里为什么这么湿滑,叫人思绪不宁。

可能是权持季自信:吃了那药,因老板必死无疑。

人对于将死之人总是要多两分善意:“是一秋毙。你还有三个月。”

权持季见因子虚捂着胸口,是药效开始发作了。

“够了。”面具上没开留给嘴巴的口子,血就顺着面具的轮廓留下来,只有一滴,剩下的都凝固在因子虚乱糟糟的胡子里,权持季到底看不出他实际要更加痛苦。

祭车上的因子虚一跃而下,一个酿跄跌到前面,火盆上的烈焰灼烧掉他的小角下摆,被耽搁的祭祀队伍在因子虚的带领下依次跨过火盆,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最后是凉都百姓投掷到祭车上的纸元宝。

火盆上的烈焰越来越大,渐渐地火盆也兜不住这炙热,纸灰漫天飞舞,迷人眼睛,那烈阳叱咤,终于将权持季和因子虚一行人等分开。

祭祀的队伍渐行渐远……终于完成了祭神的仪式。

“神归家”了。

第055章侍寝奴隶

绵延的火光后面,因子虚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纸灰飘到因子虚身后,带着刀的祭祀者还远远地举刀防止权持季反悔。

因子虚终于离了权持季,上气不接下气的扶着胸口,一口老血好像在腹腔内翻涌,在一边噤声的半裁叶连忙控住了他的下巴,催促道:“你还不快点吐回来。”

他似乎是难以置信:“你不会真的吞了吧?”

因子虚吐了吐舌头,向他展示空空如也的口腔,还点评了一句:“不好吃,真的,巨苦。”

半裁叶:“……”

现在是点评毒药好不好吃的时候吗?

他死活想不明白,因子虚看样子这么机灵一个人,有药他就真的吃?怎么一点后手也没留。

还没想明白呢,那狐狸脸的面具掉落,因子虚失了力气,滑倒在他的臂弯,一口血溅上了半裁叶的脸,那血还是温热,因子虚却觉得好冷好冷。

“出发。我等不起了。”因子虚推开了半裁叶,抹了抹唇上沾的血,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肝的叫花子模样:“你干什么愁眉苦脸?死得是我又不是你,你要哭丧啊?”

半裁叶抹了抹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眼角湿润了。

枯木要逢春,夜色渐浓,待天明之际,就是新春,野火烧不尽的春。

半裁叶就没见过因子虚这样的人,明明是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竟然就这样面不改色地吞下毒药,明明处理个伤口都会疼得哭爹喊娘,现在却可以笑着说:“没事。”

出了凉都后,没有通关文书能走的都是野径,偏偏因子虚这厮还着急了,天天催命一样。

半裁叶沉默了几日,看因子虚日日咳血,眼神越来越晦涩,脑子一抽,突然……他觉得不想走了。

因子虚活不久了啊。

自己能和因子虚再呆多久呢?

为什么他要带着因子虚,把因子虚换成银子呢?

半裁叶的任务好像失败了,他保护的货物……要死了。

他突然大步追上前面骑马的因子虚,将人一把拽了下来:“赶路很累的,要是难受,就……别走了吧。我可以养你,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不好?”

因子虚就像他的那只猫一样。

他舍不得他的猫这么痛。

因子虚却面不改色:“不好。”

半裁叶自信心受挫了:“为什么?”

因子虚捻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真诚道:“因为你看起来……水性杨花。”

半裁叶不服:“那你呢?”

因子虚这个人很不要脸:“在下是人见人爱,没办法的事。”

“我说认真的。”半裁叶并没有如因子虚所料翻一个白眼,反而离得和因子虚更近,眼观眼,鼻顶鼻,最后呼出来的一口白气吹到了因子虚的脸上。

“哦。”因子虚的后脑勺被磕到树墩子上,蚂蚁爬上了他的脸。

他这几日忙着赶路,更加懒得收拾自己,头发乱蓬蓬的,刘海遮面,破了好几个口子的衣服让虫子有了可乘之机,被咬了好几口。

有时候,这些突如其来出现在因子虚生活中要求因子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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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的感情对因子虚来说就像是这些缠着他的苍蝇一样烦人,偏偏因子虚还要装出一副笑脸,因为没了半裁叶,他又该怎么到京都。

因子虚伸手,在半裁叶的脑门上重重的弹了一下:“你真是饿了,什么都吃得下。”

半裁叶:“因老板,我真的是认真的。”

因子虚:“你太小了。”

半裁叶:“我只是长得显小,我都冠礼了。”

因子虚贱嗖嗖的:“你为什么会以为在下说的是你的年纪。”

半裁叶:“……”

这么侮辱人……

突然之间,他不说话了。

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和因子虚不合适了。

谁治得了因子虚那张嘴,谁才能和因子虚谈关系。

半裁叶:“……”

因子虚表现得太狐狸,总让半裁叶忘记他是一个三更半夜爬起来咳血的病秧子,他不由好奇:“这么急着去找沈问,找到了又能怎么样。都要死了,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算了,还要轻松点,难道是他有解药?”

因子虚总是笑笑:“是,见到他了,就解脱了。”

半裁叶一拍掌心,表情阴转晴,语气雀跃:“原来如此。”

他就知道因子虚还有后招!

因子虚:“……”

小孩子,真好哄。

和碧螺春一样好哄。

想当年他在凉都听到太子要倒台了的消息时,当下就准备好了进宫,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见到凸碧时却犯了难。

这家伙带着去好像也不错,会洗衣服会做饭的。

凸碧冷漠着眼神看因子虚像打量所有物一样扫视着自己,以为是他脑子里又挤进去了什么麻烦的奇思妙想。

先生一向不让人省心,天天招猫逗狗的。

“先生收拾东西要去干什么?”凸碧端出了不悦的架势,一手靠着桌子,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拿了因子虚的小包袱掂了一掂,横着眉毛等着因子虚说话。

一个小孩,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却俨然一副管天管地的样子。

因子虚此行前路忐忑,要是一步走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凭着私心,凸碧也不能跟着他。

小小年纪就被因子虚害死了,那可如何是好?

桌边是小小的窗子,屋外的翠竹借着方寸的空隙在寂静屋内探着枝丫,不见阳光的那一片竹叶,颜色总要惨淡一点,没有屋外的好看。

因子虚的目光在看见那发白的绿色时暗了一下。

他是个没良心贪玩的,由着凸碧呆在他的旁边,

但他知道,这儿不是凸碧该呆的地方。

因子虚弯腰,凸碧抬眼,可以看见因子虚存在感明显的下睫毛。

许沉今面如敷玉,凑得再近也看不见一点的毛孔,总是扎眼,让人情不自禁目光跟随。

“我要去……继承家业。”因子虚说话的调调总是不正经,边说边笑的样子要比别人少两分威严。

凸碧“哦”了一声,伸手去探因子虚的额头,冷道:“又癔症了?”

“明天,送你去学堂。这回是认真的。”因子虚没有笑了,睁着眼睛瞧着凸碧,忽得伸出手,落到凸碧的额头上。

那是冰凉的,二月天的雪早化了,他的掌心怎么还是凉的呢?

“已经给你准备了学堂,是最好的夫子,包食包宿,每月都给你月钱。”

凸碧目光灼灼,好像是下定决心:“先生说过,我只要好好学就不用去学堂。”

他不明白,因子虚怎么就变卦了。

因子虚择了空落落的梅枝插到细嘴的茶壶口上,蜿蜒的枝丫莫名为这里生出了一份儒雅的味道。

凸碧问:“干什么?”

因子虚道:“清谈,考不赢在下,你就去上学,怎么说怎么骂都没用。”

权持季不懂因子虚到底耍的什么花样,但是书生一旦露出那样的神色就是不好糊弄的征兆。

可是,若是睁着眼看着书生义无反顾的离开,凸碧会疯掉。

他们已经待在一起三年了,见证了一年又一年草长莺飞,于古桥上相见,于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

凸碧问他:“那要清谈些什么?”

他以为会是像以前一样聊人生聊理想聊路过的小猫小狗。

因为书生喜欢诡辩,喜欢抓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嘻嘻哈哈的乱说一气,书生的清谈就好像是村口的老头老太太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可是,因子虚这回认真了。

他拿了一本书,问道:“我们这回来辩一点有用的东西可好?”

凸碧一开始可能以为因子虚还像之前一样没个正形。

他在凉都的日子里书是一点也不看的,道理是一个没讲的,科举是懒得去的,大儒先生是搭理都不想搭理的,因子虚好想给自己打一个大嘴巴子,他这种人就是喜欢懒散。

但是,他又不是真的没学问。

反而,许沉今很聪明,是当时赫赫有名的神童,别人都以为许沉今会一步一步,连中三元。

但是因子虚走了奇奇怪怪的路子,跑到穷乡僻壤里忙着游山玩水。

考试的时候屁股没办法老老实实呆上多久就罢笔睡觉。

好的文章要凤头,猪肚,豹尾。

因子虚考试时做的文章就是凤头……然后没了,胡说八道乱说一气。

因为他的任性,因子虚每次都是刚刚好考取罢了。

大家都说许家的那个天之骄子不过如此,因子虚却自以为他睡得很舒服。

凸碧连许沉今的姓名都不知道,只看见放榜的时候书生看都不凑过去看一眼,他以为书生就是个半吊子,再加上书生这副鬼德行,谁能想到书生要和他辩一些高级的有哲理的东西。

凸碧还在吹着冷风:“先生,别玩了。”

因子虚把手头上的书册子往座子上一砸,顺势在被胡乱翻开的书上圈了两个字。

凸碧定睛一看,书生圈的是“策论”。

因子虚学的最好的就是策论。

他说道:“我们就来辩一辩,策论这东西到底能不能治理好朝政。”

凸碧不假思索:“可以,书上说的就是策论厉害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轻飘飘地夺人性命,历来为人将相者,都会一手好策论。”

因子虚:“……”

他失算了,嘴慢了。

他原本的观点是欺负小孩,他要说可以的。

但是……没关系。

因子虚可以诡辩。

只见那个手上还在逗弄梅枝的少年突然从齿间泄出了一声轻笑,满是嘲讽的意思,因子虚向来很能装出一副玄乎乎的样子,这些年来荒废的书业还能帮他很好地招摇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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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

因子虚大咧咧的竖起他的大腿放到椅子上,坐姿奔放,看起来倒是真的有几分大文豪的洒脱大气。

他并不文艺地说个一句:“狗屁。”

“学策论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他们都是乱说,策论到后面就是要算计人,你不来算计别人,别人就要来算计你……”因子虚博览群书侃侃而谈,讲了一个又一个例子,历来文人相轻,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比后宫里的妃嫔都要混乱。

可是那些讲自己的策论多么多么伟大多么多么牛逼的人,能一辈子不被人算计的又有几个?不就是一次又一次树倒猢狲散罢了。

“所以,政事要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搞策论,你不来搞我,我不来搞你,老庄所说的无为而治。”

一边说因子虚一边脑子里叽叽喳喳地讽刺:无为而治个鬼,怎么可能无为得了,压根痴人说梦。

这个世界上不在乎自己所得的人哪里会有这么多?

人都是有欲望核心的,谁也不是完全的利他主义,反正因子虚做不到不去算计别人,所以他不是圣人。

虽然因子虚自己都不服自己的观点,但是胡说八道哄骗小孩还是要的。

因子虚总结道:“那些学策论的人都说自己可以窥探人心,可是人心又是怎么能看得懂得呢?”

因子虚看向凸碧的眼神突然就变得晦暗不明,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就像是小碧螺春你呀,对我的想法是我观察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的吗?”

他看凸碧低了头,不再言语,以为是被自己舌战群儒的英姿飒爽折服了。

因子虚洋洋得意,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心道:小样,还不是被我拿下了。

书生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笑盈盈的:‘好嘛,你没答上来,收拾收拾准备去上学吧。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更久。你就在这里等我来。’

可是那时的因子虚压根没有意识到:他那时并没有把凸碧说到哑口无言,这是……他无意之中点中了某人的晦暗心思。

权持季确实对因子虚有想法。

那是无法宣泄出口的爱意,是大江在胸口决堤却还要保持沉默的痛苦。

凸碧没说出话来。

他认了命了。

因子虚不知道权持季一直在思考,他要什么时候离开书生,他要什么时候放下对书生的执念。

书生的一颦一笑让他乐不思蜀。

终于,在这一次的交谈里,他的执念消失了。

他和书生有缘无分。

书生走了,他没有按照书生的想法去学堂。

权持季选择了不告而别。

后来的因因果果……谁也不知道。

……

半裁叶带着因子虚风风火火地赶路。

自从他被因子虚哄骗了沈问那里头有解药,他是眼神也有光了,走路也有劲儿了,带着因子虚就是一声风驰电挚。

一路上叽叽喳喳,开朗得很。

因子虚从来没见过比半裁叶还热闹的人,只要一见到半裁叶这一张嘴,他就觉得吵了。

偏偏半裁叶叽叽喳喳而不自知,还像一条粘人的狗一样天天对着因子虚叫呱呱。

终于到了京城,满目都是繁华,留目看去,城门都要比凉都城门两倍要高,厚实的墙体就像是一座监狱一样

因子虚仿佛又闻到了那一阵不自由的风的味道。

兜兜转转,他又来了这一座监狱。

半裁叶插了插腰,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赫然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就差昭告天下,他把许沉今送回来了!!!

这几日他看着因子虚的表情越来越热情,好像对着的是一座会走的,闪闪发光的金山。

因子虚白了他一样,眼睛往天灵盖上一翻,好像是无语了,提醒道:“我们没有通关文书。我两个是黑户,黑户……”

然后,半裁叶的下巴抬得更高了,如果他有尾巴,他都可以把尾巴翘上天:“谁还没有个文书?这就给你看看我们黑市的本事。”

因子虚眼睁睁地看着半裁叶把手伸进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了文书。

通!关!文!书!

竟然真的有,真的是邪了门了。

“你为什么会有?”因子虚吓了一跳,原来就他自己是一个黑户。

说好的黑市怪盗呢?

怎么能有这么正派的东西。

半裁叶揣了揣自己的袖子,挑着下巴得意洋洋,嘿嘿笑了一声,两颗虎牙尖利,就像是一只猫着腰的橘猫:“那是钱老的。”

因子虚又怒了:“为什么给你不给我”

说好的他才是钱老的好徒儿呢?

半裁叶瞥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得意,幼稚孩童的架势,喉结欢快地一划,叉着腰,伸手在因子虚脑门上弹了一下:“这又不是他给我的。”

因子虚觉得他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就像是一个明知故犯还出来显摆的小屁孩:“那怎么来的?”

一说到这个,半裁叶就来劲了。

拿起通关文书在因子虚面前晃了一下,高高一抛:&quot;我可是怪盗啊乖乖,这当然是偷来的啊。&quot;

因子虚沉默了。

虽然这有一些不道德,但此刻: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像半裁叶这样的偷子。

因子虚点了点头,赞赏似的拍了拍半裁叶的小肩膀,然后一派说教的口吻:“下次可以把凉都城门的通关文书一起偷了吗?不过这样钱老要上京了又要怎么办?”

“没翻到。钱老那里有两份文书,我只偷了一个。”半裁叶用自己的肩膀碰了碰因子虚,摊了摊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架势:“要是被发现了,掀了我一层皮都是钱老仁慈了。”

“怕什么?跑远点不回去了不就行了。”因子虚并不在意,耸了耸肩膀,一副无所鸟谓的样子,挑了挑眉毛,话语里是理所当然的老奸巨猾:“他一把老骨头了,能追多远?”

“哇。”半裁叶深表赞同:“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反正都喜欢欺负老人。

两人心照不宣的挺着小胸脯对着哈哈贱笑,一点也没有偷东西的羞耻心。

排到城门的队伍缓缓的移动,因子虚还在半裁叶租聘来的快脚马上晃着腿脚,半裁叶就在前面牵着马头上套的笼头和缰绳。

话说,就是这么奇怪。

在高头大马上的因子虚一身破浪,草鞋这两日走烂了,还可以看见他张扬的大脚趾裸露出来,看起来比乞丐片子还要狼狈,偏偏衣着烧包华丽的半裁叶就像是马夫一样鞍前马后地照看着因子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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