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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妙善,传说中是妙庄王的三女儿,舍手舍眼救父,孝感上天,最终在妙庄王的虔诚祈求下恢复健康,手眼俱全,白日飞升。
四爷精通佛法,为大格格取这样一个名字,大约也是为了祈求上天令她平安健康的长大。
只是世事总难两全,宝月微微叹气。
到了圆明园后,大格格恭敬地朝宝月一礼,边告退去李氏那儿了,宝月忽然开口问道,“你愿不愿跟着孙嬷嬷学学管家的事?你往后虽也带着嬷嬷出嫁,不必亲自料理庶务,可心中明白,才能不被下人蒙蔽。”
“当然愿意!多谢您。”大格格激动的面上都带出几分胭红,她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
本朝教养女孩大多效法康熙教养公主们的方式,尤其是京城中旗人家的女儿,字都未必能识全,庶务上更是大多交给奶嬷嬷或者教养嬷嬷打理,每日只在条条框框里绣花念经。大格格虽然病弱,却并不是安于困守闺阁的人。
宝月就知道她会答应,她不忘眉眼弯弯地嘱咐大格格一句,“你身子不好,学是学,却也不必在这上头多耗费心神。”
管家这事儿,面上风光,可实际上的事却十分庞杂琐碎,若要事事都经手,从早到晚也忙不完。以大格格的身体,是绝计撑不住的。
“我明白,多谢您嘱咐。”大格格带着笑意朝她行了礼后,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宝月回九洲清晏换了轻便的衣裳,便叫孙嬷嬷来交代大格格的事,两人才说了半刻钟的话,四爷便恰巧从田埂里回来了。
如今恰巧到了稻谷成熟的时候,四爷每日带着两个孩子读过了书便去田里割谷子,收下来的那仅有的两袋米还让他进了一袋子给康熙去,最后这一袋糙米换了他富有四海的汗阿玛一车的赏赐。
纵然最近的日头并不烈,可他还是被晒黑了许多,皮肤呈现出一种蜜糖一样的色泽,比起原先沉静冷峻、金质玉相的样貌,反倒显出一股肆意旷放的味道来。
“我想着叫大格格来看看孙嬷嬷是如何料理庶务的,免得将来自己掌家了叫下人欺瞒。”宝月递给四爷一条帕子,见他疑惑,便解释了一句。
“你思虑的周全,难为你为她费心。”四爷不接,把脑袋凑到她面前,示意宝月给他擦汗。
孙嬷嬷很有智慧地悄悄退下了,宝月见帘子一声晃荡,复又平静下来。这才瞥他一眼,在他满含笑意的目光下,也忍俊不禁地一笑,认命地给他擦起汗来,“也没什么费心的,不过就是吩咐一声的事罢了。”
她纤细的手指带着帕子在四爷额边不紧不慢地拂过,被他的皮肤衬托地越发如羊脂润玉一般。
他轻轻挑眉,深邃的眉目在她手下露出一个充满侵略性的笑来,日光穿过树影斑驳地洒下,描出他利落分明的轮廓,褪去往常的锋芒内蕴,一时叫宝月竟觉得光映照人,不可逼视。
她手腕一抖,帕子松松垂落,盖住他那双凌厉的凤眼,面上飞起两道斜红,她别过头去,声音中满是恼羞,“你别这么看我”
四爷微微抬眸,瞧她满目潋滟春水,只觉有如海棠醉日,远山芙蓉,那帕子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上,谁也无暇去管它。
他倾身吻住她,他们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宝月被他不留空隙地搂在怀里,不得不仰头承受着他灼热的呼吸和缠绵的舔抵。
终于骤雨渐收,宝月依恋地倒在四爷怀中,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牙关甚至有些发酸,轻喘着想起身去端一杯茶,却在方才那一番拨云撩雨中散尽力气,根本无力起来。
“寒心随春态,酒晕上玉肌。”四爷一声喟叹,眼中流出几分戏谑肆意。他端茶来喂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倚在他的怀抱里,仰头竭力攫取他手中的甘霖。
他伸手拂去她唇边漏下的那一滴翠露,指尖炽热的温度在她颈间留下一道艳色,仿若胭脂透玉。
……
“你知不知道年羹尧这个人?”宝月歇息片刻,恢复了力气后便又想起今日在佟府上的事来。
宝月跪坐在他怀里直起身来,她搂住他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显出一种奇怪的郑重态度来。
“自然,这个人颇得汗阿玛赏识,的确是匹千里马,只可惜太傲气了。若要用,得敲敲他的傲骨才好,”四爷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转念一想,便猜测着问道,“怎么?今日你遇见他家女眷了?”
宝月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眼睫轻轻颤动,“哪称得上遇见,人家见了我掉头就走,还不知是我怎么得罪了她。”
见四爷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也冷峻下来,宝月看似平静,语气低落地开口,心中却带着一股邪火和意气,“想来是我不配,若是福晋去见她,必不会得这样一个没脸儿。”
“他不来拜见主子便罢,见了主子居然还敢掉头就走,岂有这样无礼的人!”四爷果然大怒,眼中的温度一下降到极点。
宝月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怀里,掩住神色,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腰身,这是她第一次,故意在四爷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不该这样的,可是自从见了年夫人,她便没法不去想,年羹尧的妹妹,那位年贵妃,是什么样的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定,很信任四爷了,别说是让李氏住到圆明园来,便是福晋、宋氏、郭氏一下子都搬进来,她也没有什么不愿的。
可今天恍然见了年夫人,她才明白,她只是确认了自己在四爷心里重要过府中其他人加起来还多,所以她无所畏惧。可年氏对她而言,既是一种是未知的惶恐,也是一种已知的惧怕。毕竟在历史上,她的确是四爷唯一的贵妃,皇贵妃。
宝月无从在史书的只言片语里比较,甚至害怕去比较,对四爷,对雍正皇帝而言,他爱上一个人,是如今对自己的样子吗?历史上的那位铁血帝王,对年氏又是什么样子呢?
见宝月埋在他怀里闷闷地不肯出来,四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只以为她还在生气。她这样明显的告状意图,以四爷对宝月的了解,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别说的确是年夫人无礼在先,即便宝月是无故地讨厌她,在四爷心里,那也不是宝月的错,不能得主子欢心,只会是奴才的罪过。
“好了好了,一个无关的人罢了,怎么值得你这样生气,”这些年来气性是越发见长了,他哭笑不得地拍了怕她的肩膀,眼中隐含暗芒,“这事便交给我罢,往后再不会有人这样了。”
得了这一句承诺,宝月反而又有些犹豫起来,别人便罢了,那可是年羹尧啊。
“他很得万岁的看重,又有才华,既然是咱们旗下的人”
“那就算了?”
四爷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真要轻拿轻放的样子,他勾起一个笃定的笑意,等着宝月跳起来说不答应。
不料宝月蹂躏他的衣袖两下,居然真的委委屈屈地应下了,“那、那好吧。”
“这是怎么了,”四爷惊讶地挑眉,抬起她的脸来细细端详她的神色,开始担心她是真在外面受了委屈,“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之大,难道还独缺哪一个人便转不动了?我既应下了你,就不是夸口逞强,你还担心我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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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
“那你不许”她嗫嚅两声,牵住他的衣袖,脸上浮现了一种他不知多少年没见过的忐忑神色。
看她这样小心翼翼,四爷心中居然涌出一种莫名的难受来,他抚过她簇起的两弯细眉,轻声哄她道,“不许什么?”
“我不许,你娶年羹尧的妹妹。”她不敢抬头看他,目光左瞟右瞟,很小声地说道。
四爷的神色一时凝滞了,“荒唐——”
他甚至不知道年羹尧还有个劳什子的妹妹,又何谈说娶她?
在宝月口里,这事倒像八字只剩下一撇了似的,别说他已经有她了,待年羹尧下月去四川就任,那年氏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的女眷,年羹尧又是汗阿玛器重的奴才,没有汗阿玛的旨意,谁敢去挖他的墙角?
好像也的确可以?宝月的话忽然给他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他是年羹尧的旗主,扣住他的家人做人质也是理所应当——可他已经有宝月了,何况扣人扣个女人有什么用,扣下年羹尧的儿子父亲还差不多。
不过这人虽的确算有几分才气,倒也没有惊才绝艳到需要他为了一个奴才耗费这样多心力的地步,治国贵在御人,大臣么,无非是工具称不称手的区别罢了。
四爷转而用一种危险的目光看向宝月,他语气很凉,“咱们也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我。”
“若是寻常夫妻,我自然相信,”宝月移开目光,心虚中又带着一点理直气壮地,“可你原来是贝勒,现在是亲王,你想背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太容易了。”
何况年氏的出身,简直是为四爷量身定制的助力,将来康熙赐给他的时候,难道他这样渴求皇位的人真会面对这样的利益也不动心吗?更可怕的是,历史上的年氏好似很得他的喜欢,他也许是为了年氏的背景娶她,可如果他宠爱一个人,那一定是那个人吸引了他。
四爷几乎被她气笑了,“这不过是一件你臆想出来,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
“可纵使四爷将来真的别有他意,届时我又能说什么呢,不过是找个寂静的地方了此一生罢了。”
在他的厉声否认中,她的眼泪决堤而下,仿佛一个被无耻的情郎背弃的可怜女人,凄凄切切地流泪。
第62章
他分明还什么都没有做,宝月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煞有其是地连失宠后的来路都打算好了。
“你可真是思虑周全!”四爷的面色一下冷了下来,他恨恨地盯着宝月,恼她不明白自己的心,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下意识地想拿帕子来给她擦眼泪。
这些年倒纵的她如此无理取闹这次他绝不去哄她,四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的泪痕上,他将手背在身后,紧紧攒着手中的扳指。
宝月在哭泣中见缝插针地朝他望去朦胧地一眼,便见他安安静静地独坐在边上,一点答话的意思也没有。难道要他给一句不娶旁人有这么难么,分明从前他也对她发过这样的誓的,难道就因为原先摆在天枰另一端的不是年氏?
想到这儿,她越发伤心,豆大的眼泪不要钱一样的落下来,可她绝不要偷偷委屈,她仰起脸展示自己的眼泪,直直地盯着四爷。
见她哭的这样惊心动魄,四爷只觉得心中仿佛有细细密密的丝线在不停的抽动,他将拳头握的更紧了,几乎就要伸手去她擦去泪水。
“你要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那阿午呢?你也不管了?”四爷面色依旧冷硬,语气却到底软和几分。
方才还是淡云煦阳,霎时便是凉风徐来,细雨连丝,淅淅沥沥地落在窗边,又滴滴答答地穿过半开的窗户落到宝月的手背上,这场忽如其来的风雨在她心中不断的翻搅着她无端的忧愁和嫉妒。
她现在的面目是不是很难看,面对妒火中烧的陈阿娇,汉武帝是怜惜还是厌恶?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原本也以为自己可以气定神闲的。
宝月定定地望着他,见他迟迟毫无动作,心里也冷了下来,她不要再为了别人这个样子。
她自顾自地拿起帕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决绝地别过头去,“我尚不知自己的下场,如何管得了阿午。”
倒是狠心,他淡淡冷笑出声,“你多年独占枝头,若我真撂手了,你以为府里的人会待你还像现在一样和善?你可知别人府上失宠的女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别说清净生活,保全性命也难。”
“昔日陈后也不过是罢居长门,福晋和李氏在府中亦得自在,难道我连一处容身之地也没有吗?”
宝月见他左顾右盼,就不肯给自己一句斩钉截铁的回答,心中更觉凄楚凝噎。
她听不进去这些旁的话,只想要他一句无论如何也不娶年氏,她拒绝那个已知的未来会发生的任何可能。
“你不爱与人计较,所以无所谓福晋她们。你就知道你口中这个年氏,也不会在意你?”
他不看她,只垂眸盯着手中的茶杯,竭力端住面上的冷峻神色,心中却一阵好笑。
何况在他心里,李氏和福晋如何能同宝月相提并论,可他不想宝月得意,到底将这话咽了下去。
“果然”宝月一听到他提年氏,便红着眼眶唰地站起身来,“你果然动心了,你若不耐烦见我,便另拨一个地方给我住,免叫我碍了你和你新欢的眼!“
年氏人还没见到呢,四爷就看也不看她一眼了,他何曾对自己这样冷淡过,无非是嫌自己逆了他的意,要栏他纳一个出身名门,父兄得意,又合心意的美人而已。
她气的浑身发抖,粉面含怒,失望又委屈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我若早知如此”
“够了,我待你有何处不好,你竟然还觉得后悔了?”
四爷听到这话,终于忍无可忍,他心中涌起一股怒气,重重放下茶盏,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荒唐话堵了回去,他不愿听,也不想知道她后头要说的话。
“就一件这样小的事,也值得你这么跟我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你就要跟我情断义绝?”他眼中满是不解,亦觉得十分失望。
这么多年了,她对自己依旧殊无信任,情断义绝的诛心之语岂能随口而出,难道在她心里,他们之间的情分是可以这样简简单单就不要的东西吗。
“玉娘,适可而止便罢了,你不能太过分了,”他起身出去,衣角甩出一道干脆的弧度,话音随着珠帘摇动的脆响落下,“我亦不是事事都能由着你的,尤其是这些不该说的话。”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宝月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要他给一句承诺,是过分的、不该说的话吗?
“王爷!外头正下雨呢。”
玛瑙诧异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四爷脚步一停,却半响没有听到里头有丝毫动静传来,他看了看廊下的细雨,天际是雾蒙蒙的阴霾。
“走吧。”
随着他这句薄如烟雾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宝月的四周终于又归为一片寂静。
“这究竟是怎么了?”玛瑙唉声叹气地进来,她收拾了桌上的帕子,为宝月端来一盏热茶,“纵然侧福晋心里不高兴,也要忍耐着些,毕竟是主子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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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觉得他会愿意要年羹尧的妹妹的,是不是?”宝月沉默一瞬,她捧着茶杯,以一个逃避的姿势望着窗外,凉雨如愁思一般连绵不绝,她甚至不敢听玛瑙那句她已经心知肚明的回答。
“我看也未必——”珍珠在她面前刷地关上那扇透雨的窗户,“侧福晋快别坐在窗边了,仔细着凉。我冷眼瞧着,四爷分明没有那个意思,咱们何必杞人忧天,即便是要选秀了,侧福晋怎么就知道那人一定会指到咱们府上来呢?”
我就是知道,宝月垂下眼睫,默默不答。
玛瑙和珍珠对视一眼,宝月这是已经钻到死胡同里去了,她们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派遣愁绪。
“谁家里还不是个二品大员了,咱们还是大姓,不过是一个汉人家的女子罢了,侧福晋且宽心些。”
宝月却被珍珠这话说的越发心凉了,她几乎是绝望地回头看了珍珠一眼。
30岁的二品和四十多岁的二品是一回事吗,再说汉人,别说她并不多么认同满族人就高人一等。康雍乾三朝,后宫里多少汉人,人家爱新觉罗家的指不定就好这一口呢,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见宝月神色渐渐难看,玛瑙连忙给珍珠使了一个眼色,她换了一个角度试图劝劝宝月,“即便进来了,谁又知道王爷会不会喜欢她呢,咱们王爷和您情投意合,也不是将就委屈的人。您若总对着王爷提,才是把人活生生推过去了。”
“是啊是啊,”珍珠也跟着应和,“左不过都有这一日的,咱们侧福晋国色天香,神仙玉骨,才不会输给谁去,又有三阿哥,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宝月无法从这些话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安慰,爱难道是可以争抢强求得来的吗?如果那位年氏甚至不如自己,无论是相貌,还是别的什么,岂不是叫她到时候更加难堪吗。她不敢试,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堵死这条路。
“左不过都有这一日的。”她咀嚼着这话,心中升起的无奈化作沉沉地一声叹气,福晋当年看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自己如今的心情一般?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靠在椅背上,打心底泄出一股颓唐,她低头瞧着茶杯中漂浮的纤枝细叶,不明白茶有什么可看的。
“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罢了,”玛瑙见她情绪平复下来,大约听得进话了,才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来,“咱们在外头也听见了几句,没影子的事,侧福晋何必为了这个伤了情分,未战先怯呢?”
“有没有影子,过几个月选秀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她拿来一本书挡住脑袋,在书底发出闷闷地声音,拒绝和玛瑙沟通。
“您!”玛瑙简直恨铁不成钢,“那这几个月您就继续和四爷冷着?将来若没有这回事,可要怎么收场才好。”
对一个未知样貌的人胆战心惊,如临大敌的,倒是敢和主子爷拿乔要强,这、这不是窝里横吗。
“我去休息,不必给我叫晚膳了,”宝月胡乱翻了几页书便看不下去了,她将书一盖,还是回床上躺着吧,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玛瑙和珍珠无奈应是,只好贴心地为她放下玉钩,拉上了床边的帷幔。
宝月犹豫地支吾两下,最终还是拉住玛瑙的衣袖,她用被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小声地问道,“四爷去哪里了?”
在玛瑙出声的时候,苏培盛便很识相地慢吞吞找了把伞来,毕竟若是侧福晋出声留人,这伞便不必再找了。
虽然最后宝月很硬气的没有作声,但这伞最终还是白找了,因为四爷回到了九洲清晏的书房里——那个和他们两个的卧房隔着两条走廊,来回只要一刻钟的书房。
还以为要去多远的地方,苏培盛暗忖,上了一盏茶,他便安静地垂头退到门外,像一个木桩子般,开始看雨,看落日,看月亮。
他只当自己是这扇门,这面墙,即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也不曾进去问一声四爷。毕竟这时候进去了,只怕就要横着出来,真变成圆明园的一草一木。比起自己的小命,四爷少用一餐也是无妨的,反正想必如今他也气饱了,吃不下么。
待到苏培盛开始从各个角度观赏起天上高悬的月亮,他几乎要看见月亮里吴刚伐桂的身影,眼看着即将得道飞升的时候,书房里终于传来了一丝声响。
“王爷?”他麻溜地滚进去,站在桌前,等候四爷的吩咐。
四爷沉默许久,忽然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八月里了,月亮是不是很圆?”
可、可今日是八月初五啊,左看右看,也只勉强算得上一张拉开的弓,如何谈得上圆?
第63章
“你主子要过生辰了,怎么也不知道提醒。”四爷目光凉凉地看着苏培盛,见他不长脑子,终于开恩给他一句明示。
哦,还是侧福晋呢,苏培盛在心中悄悄不敬地想着,这不是还有十来天么,也难为四爷能找到一个由头,幸亏现在是八月里。
“是、是,奴才愚钝,一时竟忙忘了,连礼单子都不知拿给侧福晋过目没有。”纵然心中腹诽不已,面上苏培盛却是万分恭敬地陪着笑脸告罪,很识趣地给四爷搭了个台阶下。
“恕你无罪,”四爷睨他一眼,他摊开手,“单子呢?”
“这、奴才这就使人去拿。”礼单子的事也不归他管啊,但苏培盛还是素质十分良好地连忙去外头叫了个小太监,和善地命他往孙嬷嬷那儿拿单子去。
东西拿来了后,四爷也不看一眼,他周身仍然泄出几分怒意,抄起单子就疾步往卧房里去。
天上一轮斜月,身边徘徊着淡雾云影,风摇翠竹,雨后的竹林在月光下呈现出苍青的色泽,萧萧瘦瘦,竟显出一种凄清的意味。
他穿过两道游廊,到了门口,却发现外头一个人也没有,往日里那几个丫头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四周静悄悄地。他心中一慌,推开门四下巡睃,隐约瞧见屏风后有个人影,这才强装镇定地定下神来,气定神闲地缓步往里头走去。
宝月听到推门的动静,从美人榻上起身朝后望去,便见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映着一团玄色,正是四爷在那儿。
“”两人隔着屏风相顾无言,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宝月的一声啜泣。
听见她的声音,四爷提步就要转过屏风往里来,宝月却慌慌忙忙地出声阻止他道,“你别进来!”
她不要再为四爷哭,可既然泪已经留下来了,只要没人瞧见,便不算数。
脚步声一时顿住,隔着一道屏风也好,他闭上眼睛,瞧不见宝月流泪,他也能硬起心肠。沉默半响后,他终于沉沉开口。
“这次便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下次绝不许再说情断义绝的混账话。”四爷不明白她到底在委屈什么,他不该惯得她这样娇纵,可却也到底放不下。
他话音未落,那屏风却在他眼前被一把推开了。
“你起了别的心思,还不许我说话!”宝月气血上涌,她猛然将屏风一推,也不顾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睛,一股脑地卸下头上的钗环,塞到四爷的怀里,“你既有两意,这些东西只管送给你的年氏去。”
“你胡言乱语的说什么呢!什么年氏,我又何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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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意。”见宝月撒完气转身要走,四爷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拉住。
他还狡辩,不肯给自己一句准话,语气那样冷淡地说什么将来年氏不会不在意她,说她将来连容身之所也没有。分明就是被她猜中了,他就是有纳年氏的意思,甚至、甚至还说这些是她不该说的话。
当年是情真意切的承诺,如今就成了不该说的话了,可怜她从前竟信以为真。
“我只要你说一句不要年氏我就信,你不说就罢了,”宝月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她眼中蓄满泪水,碎珠一般地滚落到四爷禁锢住她的那一双大手上,“到底是昨日黄花,流水恩情,当年你自己发的誓,如今却提也不许我提,倒是我的罪过了。”
“你以为,我在说这个?”他恍然明白过来。
那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眼眶中落下,宝月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细细回想他俩下午的话,终于迟迟地‘啊’了一声。
她的脸颊上渐渐翻起艳糜的霞光,那一片绯色渐渐随着玉色的脖颈一路向下蔓延,连皮肤里也透出一股几乎要把自己蒸熟的热意。
“那我要你说不娶年氏,你为什么不答?”她很快在下午的旧账上翻到把责任推卸出去的理由,并觉得十分理直气壮。
他眼中泛起分明的笑意,拽了拽她的手臂,将她轻巧地纳入怀中。
“分明是你一点也不信任我,我连那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莫须有的事我要如何辩白。”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沉水香缭缭地环绕在宝月身边,他的胸膛轻轻地搏动,“我不会娶她,也不会有别人。你若还想听,我说一百遍也使得。”
他们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两颗空荡荡地心终于感到了久违的满足,他们的心跳隔着薄薄一层皮肉在胸腔间共鸣,如同积雪悄悄融化,春草破开冻土。
宝月握住四爷的手,十指在他掌中穿过,缠绵的,温热的交织在一起。他们沉醉在温柔的秋风里,竹叶簌簌地被刮落,好吧,也许这风并不温柔,但是管他呢。
“你还不理我,你宁愿看茶盏,也不看我。”沉默了很久,她又开口,依然觉得很委屈。
四爷垂下眼帘,将她又往怀里按了按,他不愿承认他是害怕宝月那一双泪眼,那是清澈流动的两□□泉,仿佛能从中流出无尽的泪水。
“是我不好。”他沉沉叹气,松开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宝月扭过头,拒绝他摸狗一样的抚摸,但接受他的道歉,并在心中迟迟地升起一点愧疚来,“我不该随便说绝决的话——但还是你不好。”
她用脑袋去撞他的胸膛,并埋在里面小声嘟囔,“如果你早说不娶,才不会有后面的事。”
她有什么错?不过是要一句回答,是他嘴硬、冷漠、非但不哄她,还对她疾言厉色。总之,全都是他的错。
“好吧、好吧。”他轻轻一声哼笑,纵容她再一次轻巧地把自己摘出去。
宝月吃软不吃硬,于是也跟着软下话来,她像乳燕一样投入四爷的怀中,好似十分悔过,“我以后再不说了,也再也不多想。”
四爷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乖巧地翻开自己的肚皮,依偎在他身边,娇娇嗷嗷地说随便摸。早知道还不如哄哄她,不哄的后果就是就只能吃爪子,何况被挠完一通后还是得捏着鼻子去哄。
第二日晨起,玛瑙领着两个小丫头来收拾房间,忽然在地上的一堆钗环中捡到一张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一些绸缎首饰之类的东西,她稍一回想,但并不是库房里有的那些。
玛瑙拎着纸去问宝月,坐在一旁喝粥的四爷淡淡地飘来一眼,“哦,这个,给你们主子的礼单子。”
很自然,仿佛并不是才想起这回事来。
那单子很快被宝月抽走,她翻看着单子,伴随一两声惊呼,“呀,这个是哪里来的,汝窑的瓷器已经很少见了。”
四爷忙着吃饭,吃完又忙着换衣裳,然后到前头去教孩子们读书,种地。总之,他很忙,并没有时间回答她这张根本没仔细看过的单子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
康熙拖着病体仍旧带着一帮阿哥们去木兰秋狝,故而今年的中秋只在宫里办了宴便回来了,宝月也得以在圆明园好好过了一个生辰。
四爷紧急从库房里翻了新的礼物给她,原先那张单子上的东西已在那日被他养的这只大貔貅一口吞下去了,她振振有词,说不是当日送的怎么能算生辰礼。
张起麟捧着手上库房的钥匙,心中甚至有些麻木,大概凌迟就是这样的,第一刀割下去的时候还觉得疼,到了后来早没有知觉了。
饶是如此,张起麟还得捏着鼻子听四爷睁眼说瞎话——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夸宝月节俭,也不知是什么根据,总不会体现在那日她劈头盖脸地把钗环丢给他罢。
之后几天都是气清千里,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随之而来的就是各家一连串的宴席,赏菊的,品蟹的。这日宝月难得碰到了兆佳氏,十三爷自从漠南回来后便病了,膝盖上的疮口总不见好。
“十三爷可是大好了?”宝月和兆佳氏凑到一起,见兆佳氏面色不错,脸上已无原先的忧愁,宝月便猜测着问道。
兆佳氏笑着点点头,许是天气渐渐凉爽起来了的缘故,原先最严重的时候几乎不能下地,现下的确已然见好了。
“多亏了四哥请来的医师。”
“这就好,若能有效验就再好不过了。”宝月放心地舒了口气,十三爷实在是运道不大好,如今眼见着日子要好过起来了,可别又被病拖累了,“十三爷还年轻呢,小病小灾的过去了便好了。”
两人正携手欲往里去,却见一个长相丰满,艳若桃李的女子从香车宝马中徐徐出来,袅袅婷婷间自有一番风流体态。
与她如满月一般丰盈的样貌相称的,是她富贵已极的打扮,乍然在一众清丽端庄的妇人中注入一股活水来。
时下并不喜欢女子打扮过盛,即便是家中金玉满堂,夫人们也大多以持重内敛为美。像这样既漂亮艳丽,又在打扮上将自身的风格突出到极点的实在不多见,也许在旁人身上是繁复的装扮却在她身上显得再合宜不过了。
随着那妇人步步生莲地走近,宝月却仿佛听到周围人升起的窃窃私语,众人面对那貌美妇人的异样态度令宝月有些好奇,她回头去瞧兆佳氏,果然见她亦然神色有异。
那妇人的视线从宝月身上轻轻拂过,很快落到方才说话声音最突出的那一个人身上。
她媚眼生波,笑着逼视那人,语气毫不客气,“您又是哪位?有什么话只管大声说,老鼠才在背后吱吱叫唤,又不敢让人瞧见呢。”
四下霎时安静下来,宝月不知这是何方神圣,但她的手段实在是简单又粗暴,宝月瞟了在那妇人的质问下讷讷闭嘴的人一眼,默默补充一句,并且还有效。
第64章
待宝月和兆佳氏在席间坐好,应付了上前来请安的夫人们,戏台子上也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后,宝月才悄悄问兆佳氏那美貌妇人的来历。
“嫂嫂不曾见过?那人是佟府三爷家的。”兆佳氏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她垂下眼帘,含含糊糊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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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她带大格格去佟府赴宴,宴毕后正是隆科多的夫人送她出来的,并不是方才见到的这位艳光四射的美人呀,宝月有些疑惑在记忆里细细检索,才想起来她好似是从柳嬷嬷的小课堂里听过这么一个人的。
“她是李四儿?”
见兆佳氏默默点头,宝月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有那样多闲言碎语,听柳嬷嬷说,李四儿是隆科多从岳父手里要来的侍妾,出身不算光彩,偏偏隆科多对她宠爱非常。
“她可真大胆啊。”宝月近乎惊叹地说道。
大大方方地出席宴会都在其次,可方才她那股如同在自家地盘上一般的肆意劲儿,甚至毫不讲情面地同背后说自己闲话的人撕破脸皮,可实在是太少见了。
“她可不是光胆大,”兆佳氏小声告诉宝月,“方才被她当面质问地那个我不大面熟,想必家里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也有旁人说她闲话的,她寻一个软柿子捏了,其余的人多少要顾及些脸面,见了那人的下场,未免自己也被杀上面来,自然也不再多嘴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宝月和兆佳氏的视线,同她们隔了几丈远的李四儿遥遥朝她们这儿看来一眼,很快便端着酒杯走到宝月面前,
“久闻侧妃娘娘大名,我仰慕已久了,只可惜上回你到我家赴宴,我却不得出去。”说到这儿,她蓦地发出一声冷笑,懒懒地摸了摸头上的错金镂空簪子,“咱们府上这位大夫人,远不如贵府雍王福晋贤惠,若是我也能过上你这样自在的日子就好啦。”
宝月张口结舌地看着她,这、这个风格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的好。
兆佳氏深深皱起眉头,这人未免也太不知礼数了些,话里话外带出来的意思可不大好听,不过是个侍妾,竟和亲王侧妃相提并论,论起你我来。
“夫人容禀,不知您是哪家的,口中的大夫人又是谁?”玛瑙只做不知道李四儿的身份,笑意盈盈地在宝月身后开口道,李四儿狠毒,在佟府兴风作浪,还是少和她挂上关系的好。
李四儿意兴阑珊地瞥她一眼,嘴角勾出一丝凉凉的弧度来,“我还当咱们有话说呢,原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以貌取人罢了。”
她挥一挥衣袖,轻飘飘地转身就走,当真是婀娜多姿。但宝月却想起那日摇摇晃晃,精神恍惚的赫舍里氏,以及那些她在隆科多的纵容下暗地里折磨赫舍里氏的传闻,宝月不免对着这个蛇蝎美人打了个冷战。
比起李四儿来说,她实在显得十分窝囊,据说隆科多对李四儿可谓是言听计从,不违颜色,为她连父母妻儿都抛却脑后。
她简直是凭一己之力把佟府搅了个天翻地覆,什么国公爷,诰命夫人,平日里再高高在上,衣冠楚楚,还不是拿她一个出身微贱的侍婢毫无办法。
秋去春来,翻了年后,御驾七月里再往塞外巡幸,这次理所当然地轮到了四爷陪驾,如今阿午已经三岁多了,早被丢在书房里和两个哥哥一块上学,宝月自然也能撒手少管些。她将园里托付给玛瑙、孙嬷嬷和叶嬷嬷,便高高兴兴地带着珍珠往塞外去了。
京城固然繁华,可塞外的高天阔地却能将压抑的心解放出来,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享受造化神功,自然宁静。如今沿途各地的行宫早已修缮完毕,一路上也不同从前她第一次跟着四爷出去时那样,时常简陋地驻扎在野外。
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自然环境却无法,四爷依旧得在热夏里冒着风沙骑马,夜间跑回马车里的时候,别管原先是什么颜色的衣袍,往往都变成了土褐色,他的头发里也全是风沙。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月,他们才跟着御驾缓慢抵达了热河行宫。
四爷并不留恋在君父面前展示骑射技艺的机会,也无意和八爷一样去结交蒙古的王公大臣,他特意向康熙告了假去瞧瞧温恪公主所出的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就当是为了留在京里的十三。
康熙微微一笑,应允了四爷的请求,并加了一车赏赐要他带去,四爷明白康熙的意思,很上道地表示一定好好向翁牛特部传达皇帝的圣恩,为人臣子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和皇帝抢施恩的机会。
“这个老四,多聪明啊。”康熙看着低头告退的四爷一声喟叹,四爷做事的确颇合他的心意,然而自从八爷的事开始,他对着这些年长的儿子们,便不能不猜测起他们表面的顺从下暗藏什么样的用心。
孩子一旦长大了便心性已定,难以教化,已生出的野心也难以浇灭。如同太子,他小时候多么聪颖乖巧,以君父的志向为志,可一旦心偏性移,就怎么也走不回正道了。
宝月也跟着四爷去了,兆佳氏托给她许多十三爷嘱咐要带来给两位郡主的东西,路上只有一队跟在后头护送的侍卫,宝月不愿闷在马车里,便跟在四爷身侧挥鞭驰骋。只是她多年来稀松平散的骑术多少有些遭不住,过了两天便被四爷拉到了自己的马上。
“正好也免得我担心,”四爷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低头亲亲她的眼睛,“圈紧了。”
这下一则可以让她瞧瞧沿途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景色,二则也免得他在后头看着她骑马,还要一边担心她体力不支。
康熙准了四爷十日假,他们在第四天到了漠南的翁牛特部,温恪公主府建在漠南一座小城里,在公主下葬后仍然保留在这里,康熙特地开恩准许仓津留下这块匾牌。
这儿远远不及京城繁华,远处甚至还有风沙拂过不知哪年留下的断壁残垣,驸马仓津等在门口等候他们,宝月隔着一层防风沙的帷帽,隐约瞧见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听四爷讲过仓津和温恪公主的故事,听他张口就是一口流利的满语并不意外,四爷却发现比起去年葬仪上那时,他如今已经流利的几乎与寻常满人无差了。
四爷放下东西,转达了康熙和十三的问候之情后,便跟着仓津到了两位小郡主的卧房里,她们躺在两位乳母的怀中嬉闹,瞧着还算活泼健康。
“她们很爱笑,像四照花,”仓津的声音很温柔浑厚,他轻轻抱起其中一个,将她放在四爷的怀里,“这是姐姐。”
宝月也凑过来瞧,她将大郡主接到怀中,细细看她的脸色,比起阿午要瘦弱许多,但这孩子双手很有力气,面色也红润,可见还算健康。
她将一些宫里的,还有她记得的现代科学的食补方子交给奶嬷嬷,又去瞧另一个,她并瞧不出两个孩子的分别,难为仓津还能认得出来。
她为她们挂上兆佳氏准备的长命锁,也许是尚小的缘故,两个小郡主身上并没有漠南蒙古人显著的特征,更多的是温恪公主的影子,除却那一头并不细软的头发。
卷卷地,甚至硬的还有些扎手,人常说头发硬的人心硬,这正是这两个孩子所需要的。往后她们若能像海蚌公主一般,在这儿自在地活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来,也就不枉她们拼命到了这个世上。
他们待了半日就要返程,虽然康熙准了假,可不回去侍奉御驾,反而在外逗留,到底显得不恭敬。
临走的时候,仓津交来一个锦绣盒子,“这是公主准备的,去年上下混乱,不曾收拾出来,烦请王爷替公主带给十三爷。”
那盒子里大多是些绣品,还有几样首饰,分门别类地用帕子裹着,上头注明了是给兆佳氏四十六年生的女儿,自到了漠南,这三年来兄妹俩未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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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一面,故而这份礼物过了三年才迟迟转交到四爷手上。
四爷的叹息声随着盒子上的锁扣落下,这位年轻的公主一生就这样落幕了,或许有一缕芳魂能随着这些东西回到故里,回到兄长和妹妹身边。
“也请您转告十三爷,等她们两个再大一些,我就带她们去给恩赫阿木古朗汗请安。”仓津将手放在身前一礼,他眉目平和,像无垠的大漠,绵延的苍山,“我替公主向十三爷问安。”
平沙万里,月落参横,宝月和四爷共乘一骑往回赶,长风徐徐,带起初日方升的一点凉意,又带来丝丝从云边破开的金线,远处的沙砾都仿佛星星一般在阳光中闪烁。
回到热河行宫后,四爷便重新在御前行走侍奉,康熙依照往年的旧例召见蒙古诸部,并在行宫中大肆设宴款待,这回同行的几位阿哥里有十四爷,他带了他的侧室舒舒觉罗氏,宝月骑马的瘾已然过了,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去同她还有其他皇子府上的女眷们打打叶子牌消磨时光。
宝月并不算擅长这类社交场上的玩意儿,可好在她算牌快,懂了规矩后几回便将原来交给她们的学费赢了回来,她赢多输少,很快就成了牌场上的魁首。
“小四嫂家底厚,不将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咱们可都没几个钱,这一回出来偏叫小四嫂赢了个干净。”眼见着宝月又要赢了,舒舒觉罗氏将牌一丢,便要赖账。
牌桌上另外两个是九爷府上的格格,也跟着应和起舒舒觉罗氏的话来。
“是啊是啊,咱们九爷可从来不补贴我们,小四嫂且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宝月无奈地叹气,说不放彩头没意思的也是她们,说没有钱出彩头的也是她们,“诸位爷里,唯独九爷最善生财之道,难道还会短缺你们的银子?”
里面稍显年长些的那位刘格格幽幽叹了口气,“咱们府上一个侧福晋也没有,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还领着格格的分例呢。”
虽然并没有直面回答,但言下之意宝月懂了,她默默将她们的彩头还回去,是不是越有钱的人通常就越抠门?不对,九爷对他亲爱的八哥就非常大方。
闲下来享受生活的日子还没过几日,四爷却在一日匆匆从御前回来,叫苏培盛为他收拾衣物。
第65章
“承德出了时疫,汗阿玛命我和十四去城里协管,你在乖乖待在这儿闭紧门户,我把苏培盛留下,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来做。”
四爷叫人把那一小箱衣物搬上马车,站在门口嘱咐宝月,他眼神凛冽地瞥一眼苏培盛,“若侧福晋出了事,你也不必再来回我。”
“那你呢,身边总要有人照顾罢,城里情况严重么,感染的人多不多。”宝月忙忙追到门边扯住他的衣袖,“你不许亲身到前线去。”
“这是自然,”四爷握住她的手,神色从容,甚至还有心思调笑,“不过几例罢了,染上疫症的百姓都会挪到城外四十里远的地方治疗,我和十四不过是代为显示一下圣恩昭彰,汗阿玛又不是打算送亲儿子去死。”
他在宝月额间落下一吻,眼中是细碎的柔光,“城里离这儿有五六十里,不会传过来的,你只安心等我回来就是。”
宝月便也安心许多,四爷将腕间那串碧玺串子挂在她的手上,松手转身离开了。
万幸的是行宫中果然并未有大规模的时疫爆发,御医们带着侍从在行宫上下熏艾消毒,将负责去承德采办物资的宫人及与他们接触之人隔离开来,并将他们的衣物用品一并焚烧,迄今为止行宫染病的不过几人而已。
固然承德城门关闭,音信断绝,但由此可见承德城中的情况应当也在可控的范围内,宝月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这才算松了口气。
二十多日过去后,行宫内并未有新染病的宫人,故而众人也渐渐放松,重新开始在行宫内活动起来,御前也恢复了每日议政的惯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宝月却迟迟不见四爷回来。
“承德城门打开了没有,四爷可有信来?十四爷也还未回来吗?”宝月又等了两日,行宫内如常运转着,仿佛只少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已不免有些心慌了。
“奴才使人去问过了,两位爷都还在城内呢,即便时疫了了,也总还要料理后续的事宜,安抚一番民心不是?侧福晋且稍候几日,想必王爷很快就回来了。”苏培盛在下首答话,宽慰她放心些。
“即便四爷事忙,难道连给我回个口信的时间也没有。”宝月抱怨一声,半信半疑地瞧他,这可不像四爷往日的作风。
苏培盛心头一凛,他小心地请示道,“奴才去的时候王爷正忙,不若明日奴才再去一趟?”
“也好,”宝月无暇顾及他脸上的神色,她皱眉让珍珠拿来一个箱笼,“四爷一连去了快一个月了,你把这些衣物用什给他一并带去,叫他照料好自己。”
他走的时候只匆匆带了那一个小箱子,只怕不够支应。
第二日苏培盛果然带着一封信回来了,上头只草草写了两段话,说城内情况已定,料理完这些安置和拨款的事宜后他便回来,又说自己无事,不知玉娘是否安然无恙。最后几句甚至仿佛是急急忙忙赶出来的,字都要从信上飘着飞出去了。
“奴才去的时候王爷正和城内的知府县官们议事,实在无暇,这才匆匆写就。”见宝月看了信眉头紧锁,苏培盛连忙低头解释道。
“无妨,既然四爷实在没有时间,便不必抽空回信了,”宝月看他一眼,目光倏然凝在他身上,她捏紧这张看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信纸,隐约感觉闻到了一丝木兰花的香气,“承德城内,时疫确然已平了?”
“是,此次疫病传播不广,王爷和十四爷控制得当,的确已了结了。”苏培盛松了口气,他心虚,不敢抬头看宝月,自然也就错过了宝月脸上的不明神色。
“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宝月敛下目光,掩住神色轻轻点头,待苏培盛退出去后,她拿起信纸细细嗅了嗅,那丝香味果然不是她的错觉。她寒声对身旁的珍珠道,“你找个人跟着他,看他做什么去了。”
笔迹虽然确是四爷的无疑,但这字她越看越觉得奇怪,苏培盛忙着解释的态度也不对。再加上仔细看他身上,鞋面干净,衣裳不染一丝尘埃,精神抖擞,实在不像来回骑了五六个时辰的马的样子。
珍珠听了宝月的话一头雾水地应是,却还是立即派人去办了,当晚她却花容失色地来回禀,“他在偷偷烧衣裳!苏培盛是不是身边有人染症未曾上报?”
“只怕不是你派人去十四爷那儿打听打听,罢了,不必了。”宝月缓缓坐下,她轻抽一口气,再压抑着情绪缓缓吐出来,“找个太医给他诊治,若是无碍,便带到这儿来。”
苏培盛见珍珠带着面巾来请他就知道不好,他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奴才有罪。”
宝月冷冷地盯着他,她竭力冷静,却感觉指尖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心中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却又希望不是,可苏培盛这一个磕头她的心几乎是一下子就凉了。
“你说,四爷究竟怎么了,”她头上的钗子随着无力地摇动两下,声音渐低,终于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来,“四爷如今还在承德城内吗,他染上疫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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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四爷不在她的身边,一点情况都不知道,她又想起那信纸上几乎飘起来的字迹,他是不是病重到手腕没有力气了,所以才连三行字也写不完?
那信纸在她手中被她的指甲掐出一个洞来,她分明觉得眼眶胀痛,却连泪也流不出来。
“是、是,如今四爷安置在行宫外的一座园子里,特地叮嘱奴才不许告诉侧福晋,奴才并不是有意隐瞒啊。”苏培盛汗流浃背,颤抖着答道。
“你瞧过他没有,现下如何了?”宝月不愿再和他多说那些无益的东西,“万岁可有派御医去诊治吗?”
“奴才只在门口收了信,也未能进去,万岁自然派了御医去,病案上说如今四爷还尚在发热。”
苏培盛支支吾吾道,倒不是他不忠心,不肯为四爷肝脑涂地,只是若他不在侧福晋眼前,只怕连这几日都瞒不住。
“糊涂东西!你我都在外面,四爷身边谁来伺候,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难道要你主子病中还要费神吗!”宝月噌的一下站起来,怒目而视,光知道听四爷的话办事,也不动脑子想想,须知阖府上下都系在四爷一人身上,“他若不好,你们焉能有命在!”
苏培盛欲哭无泪,这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当时若不听四爷的,只怕等不到四爷不好他就没命在了。
“愣着作甚,如今我也知道了,还不带我过去!”宝月心烦意乱,不住地拨弄着四爷褪给她那一串碧玺串子,她心中涌起一阵后悔,这种保平安的东西怎能轻易与人,她当时真不该收下。
苏培盛听了满头大汗地膝行两步拦在她身前,“万万不可啊侧福晋,四爷亲口吩咐绝不许您去的,您既然已经知道了,奴才去园子里伺候四爷便是。”
“你可想好了,我去了,往后四爷问罪,我自然会为你说话。可将来我若问起你的罪来,四爷是会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宝月冷笑一声,带着凉意的目光在他头顶一扫而过,她耐下性子,慢声细语地重复一遍,“你可想好了,苏公公。”
“侧福晋!”珍珠先想阻止,这可是时疫,会染人的,可看宝月红着眼眶,态度坚决,她便也咬牙转身跟着斥责苏培盛,“如今四爷不在,苏公公不听侧福晋的号令,反要以下犯上,自作主张吗。”
苏培盛听了默默低头,慢慢挪开身子,这可是侧福晋威胁他的,将来四爷问起罪来他也有话说。
宝月立刻要珍珠为她收拾好箱笼,并嘱咐她再喊太医来,“给咱们这一处伺候的人都瞧瞧,再熏几日艾草,确保大家都无事。”
珍珠默默拿着箱笼跟在她后面,“奴才也去伺候侧福晋。”
“你不许去,”宝月示意苏培盛来拿箱子,她摸了摸珍珠的鬓发,不容置喙道,“苏公公我奈何不得,你若不听我的话,就回杭州去。”
珍珠咬唇望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宝月拍了怕她的手,她知道珍珠的意思,可她不愿意往那处想。
纵然如今发生的事已经和历史上不一样了,但四爷一定会无事的,她心中升起一股茫然地无措,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四爷丢在外面的园子里不顾。
那园子并不算远,一个时辰便到了,园子外头有康熙派来的重兵把守,他们很顺利的被放了进去,那侍卫甚至还在疑惑四爷府上的家眷怎么才来,总不至于是都不愿意来侍候,最终才迟迟地推出来一个罢。
“这是当地一家富户供出来的,比不得府上,侧福晋且将就些。”苏培盛见她脸色不好,陪着笑喋喋不休。
“公公且住嘴罢,”宝月无奈地看他一眼,她也不是怪苏培盛,他不过也只是遵照四爷的命令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四爷的事要紧,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不必多说了。”
说是园子,其实更像是一间小院子带了一些景致,各处火烧火燎地熏着艾叶,和一股熟悉的香气混在一起,正是信纸上的味道。她问了人才知道,那是木兰,又称辛夷,正是一味治风寒的药材。
庭中凋敝的落叶簌簌地落下,秋风一吹便显得愈发萧瑟起来,零星有五六个下人和太医忙忙碌碌地穿梭,宝月在偏房清洗过后裹上面巾,她寻来康熙派来的御医中那位领头的,他姓刘,官拜太医院院判。
刘院判见雍亲王府上来了人也松了一口气,原先四爷还清醒的时候都先亲自过目他们的方案,他们才敢用药施针,如今四爷开始发热,若没有主事的人首肯,他们还真怕将来出了事说不清楚。
第66章
宝月端着药及至门前的时候,隐隐听到了里面几声虚弱的咳嗽。
她从刘院判那儿了解了四爷如今的病情,时疫的症状类似风寒,却比风寒要严重许多,亦没有什么特效药,也只能以伤寒的法子来治,病人身体好些的,便能挺过去,挺过去了的就自然痊愈了。
太医们也只能根据四爷的情况变更药物的性情分量,在这样的疾病面前,即便是王孙公子也不比普通人多占些便宜。
她在门前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便展开眉头,牵起一个笑来,快步走了进去。
四爷听到动静吃力地睁开眼睛,他不断地喘着粗气,面色烧的发红,额边俱是冷汗,嘴唇却泛着白色。宝月乍一见他无力地靠在床上的样子,差点没落下泪来,她轻步挪到床边坐下,忍着泪意想将四爷扶起来喂药,却忽然被他松松地握住手腕。
“玉娘?”他眼中满是血丝,费力地将宝月辨认出来,恍惚以为又是在梦中。
“嗯,”宝月轻声应着,一下便轻易地从他手中挣开,语带哽咽,“哥哥且先喝药。”
“你!”四爷忽然清醒过来,他撑起身子,猛烈地咳嗽两声,虚弱中犹带怒意,“谁叫你来的,苏培盛干什么去了,你,你给我回去!”
他一下连不上气来,咳的几乎要背过气去。
宝月连忙去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胸口给他顺气,见他还要说话,她将手指压在他的嘴唇上,故作轻松地笑道,“哥哥不许再说了,我来都来了,哥哥早些好起来,我们便能早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