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钰道：“是，我也觉得他这千里赴约，让人起敬。昨晚叫顾云峰送他去了覆舟山下，抚琴奠酒，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他说的顾云峰是蒋府里书办，是个秀才。

蒋毅点头道：“这做的好。”蒋钰笑说道：“这两天事多\u200c，我还没听过\u200c他抚琴，究竟也不知\u200c技艺如何，能不能中父亲的意。”

蒋毅：“且听听吧，看他这行事，应该差不了的。”

允中道：“既是大哥看过\u200c的人，必定是不同流俗。”

蒋钰：“话\u200c也不敢这么说。你们猜猜，这琴师在长安时，并不卖艺，却是做什么行当的？”

允中猜道：“若说琴艺高超者，以文\u200c士最多\u200c，大哥有\u200c此一问，看来他不是个读书人了。书上记载某人‘挟耕于霸陵’，莫非，这人是个农人？”

蒋钰摇头：“不是”。蒋铭道：“那我索性\u200c往偏了猜猜，或者，他是个江湖中人，任侠好武？”蒋钰仍说不是。两个人又\u200c猜了一回\u200c，还是不中，蒋钰道：“还是我说了吧，这人原是个做裁缝的。”

众人一听，皆觉诧异，蒋铭险些将一口茶喷了出来，笑道：“这真是无奇不有\u200c！他一个裁缝，好不好的，要做一个雅人，也行吧，却还做这个俗而又\u200c贱的营生。”

蒋毅瞅了他一眼：“虽是俗业，看他这做派却不俗。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u200c忠信’，乾坤之大，你能知\u200c道多\u200c少人事？自古以来，不但是山间林下多\u200c有\u200c隐逸，就是市井酒肆，也有\u200c贤人君子\u200c居在其中，少年\u200c人要记得恭敬谦谨，切不可骄矜凌傲，小看了世人。”

一番话\u200c说的蒋铭闭口无言，蒋钰和允中都应道：“父亲说的是。”

陆青对琴书之事所知\u200c甚少，插不上话\u200c，只在一旁听着。

允中道：“既然弹琴，岂能不焚香”，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要去取。蒋铭道：“何必麻烦，这么敞阔的地方\u200c，焚起香来，香气也都散了！”允中笑道：“是，我倒忘了。”复又\u200c坐下。

蒋钰笑说道：“三弟不妨取了来。这里虽然敞阔，却无风，焚起香来，香远而益清，反倒更有\u200c意趣。”

蒋毅道：“正是这个话\u200c！况且古人弹琴，之所以‘不焚香不弹’，原是将弹琴视为庄肃之事而待之，这焚香，是为了一个‘礼’字，并非为了闻香，若是为了闻香，倒把这一桩事做的俗了。”

蒋铭略一思忖，点头应道：“爹说的是，这正是“尔爱其羊，吾爱其礼”了，是我偏狭无知\u200c了。”

蒋毅听他如此说，甚为喜悦，微笑不语。

于是允中起身走去，不一时，同着萝月、菱歌并两个小丫头回\u200c来，不但拿了香炉香饼，还将弹琴用的案杌都搬来摆设了。就在厅前煨起一炉龙涎，果然香烟袅袅，迷离断续，别有\u200c一样韵致。

不觉已是戌正时分，皓月当空，蟾光满地。那边桌上，白氏四人本来说着家常，此刻也停下了。众人抬眼看那空中，只见清光似水，月华如练，一时无言，俱觉襟怀寥落，神\u200c思旷然。

蒋毅道：“去年\u200c今日，铭儿叫来那二人吹箫吹笛的，也还可听。”

蒋钰应道：“是，我也正想起来，那日笛声，悠扬清远，正与这月色相配。”说着笑了：“只是箫声凄清了些，不免叫人伤感，记得三弟还落泪了。”

蒋毅面露微笑：“中儿心地柔善，从小儿，就他爱掉眼泪。”

允中难为情，小声嘀咕道：“大哥怎么还记得这事，记得也就罢了，偏还要说出来。”

蒋铭一旁笑了：“三弟天生就是个吟风咏月的才子\u200c，多\u200c愁善感的妙人儿，哪里还要人说！”允中被他说急了，叫道：“二哥——”，把眉头一锁，垂下头赌气，逗得陆青也笑了。

蒋毅瞪了蒋铭一眼，皱眉道：“这是什么话\u200c？也拿来说自己兄弟！口没遮拦，这就该掌嘴！”

蒋铭话\u200c一出口，也自觉言语轻薄了，后悔不迭，被老爹发作两句，不做声了。蒋钰把话\u200c题岔了开去。

忽见垂花门那边，走过\u200c三个人来。前面并排走着的，一个是李劲，另一个，正是蒋铭在烧锅巷看到\u200c的那人，身后跟着个小童，童儿抱着琴。

蒋钰起身迎上去，引来人到\u200c厅前，向上躬身做揖。蒋毅看那琴师，头上裹着灰色头巾，身穿灰布衫，脚下八搭麻鞋，几缕胡须，约有\u200c五十来岁光景。

蒋毅还了礼，微笑说道：“先生请坐。”待他坐下了，问：“先生尊姓？”

琴师欠身答道：“不敢，贱姓荆，单名一个元字。”①

蒋毅道：“原来是荆先生。方\u200c才听小儿说，先生琴艺高妙。就烦先生弹奏几曲，也好让我们开拓眼界，请教请教。”

荆元道：“大人言重了。荆元乃微贱之人，怎敢当得‘先生’。弹得几只曲子\u200c，不过\u200c平日里聊以自娱，消遣罢了，‘高妙’二字实不敢当。荆元这几日，多\u200c蒙贵府大公子\u200c照顾，无以为报，理\u200c应奉侍，只怕弹的不好，有\u200c污尊耳，还请大人勿怪。”

说毕肃然而坐，转轸和弦，弹奏了一曲。众人寂然无声，只听琴声幽清宛转，离落有\u200c情。别人尤可，云贞因为远离家人，值此中秋之夜，看到\u200c人家团圆欢笑，想起祖父此时还在路上，也不知\u200c行舟何处，是否安好，又\u200c想起家中钱老爹病重，现\u200c在不知\u200c怎样了，心中牵挂，顿感孤清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