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桥是秦淮河畔最热闹的烟花柳巷了。
这里的青楼妓馆里都有他的人,扬州府的很多密辛他也都知晓,若真有这么号人物,他大抵能打听出来。
“您不知晓,这扬州府里有位百事通,我花了两年多地时间,替他解决了几次麻烦,这才同他拜上把子。这扬州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他最是清楚。”椎云说到这便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您让我查的容家姑娘的事还有杨旭义子的事,都是我旁敲侧击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顾长晋挑眉,道:“这百事通是何人?”
“路拾义。”
二人说话的当口,沈家的马车已经在沈园停下。
在运河上飘荡了一个多月,容舒的骨头都要酸了。沈治出门谈生意去了,这才没得空来接她。
沈治不在,容舒也省了去三省堂的功夫,径直往漪澜筑去。
她也不急着歇息,换了套衣裳便对落烟道:“姐姐不曾来过扬州,我带你去辞英巷走走,那儿最多武馆。”
容舒要去辞英巷自然不是为了看武馆,而是为了见拾义叔。
前世是舅舅将沈家、容家通敌的罪证送到大理寺的,容舒心里再是信任沈治,也要留个心眼。
若沈家当真通敌,便是两年后舅舅不自首,她也会大义灭亲。
若沈家没有通敌,那她更要找出舅舅撒谎的原因。
是因着旁人逼迫,还是为了替旁人顶罪。
阿娘始终念着舅舅念着沈家,二十年如一日地在侯府里过自个儿不喜欢的日子。
舅舅若是有罪,他为何要犯下这样的叛国大罪?这不是沈家人该做的事。
若是无罪,他递上那份通敌罪证的时候,可有想过阿娘?
容舒想得明白,她查沈家这些事,不能让沈治知晓,为了瞒住沈家的人,她连阿娘与张妈妈都不说。
马蹄“嘚嘚”行了小半个时辰。
辞英巷是扬州府的老街,住在这里的都是老扬州人。
路家便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辞英巷的老扬州人。
辞英巷十户人家里有七家都在衙门里办差,有书吏、书办,也有禁卒、仵作、粮差,扬州府泰半胥吏都在这条街里。
正所谓流水的县令,铁打的胥吏。
这些胥吏祖祖辈辈住在扬州,熟知本府风情,与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打得火热。
路家便是辞英巷里最受人尊重的“胥吏世家”。
路拾义与舅舅同岁,比阿娘还要年长四岁。
容舒与路拾义的交情源于六岁那年,她在上元灯节里走丢,差点儿被人拐子拐走,彼时便是路拾义救了她。
那会她刚走丢一个时辰,路拾义便领着一群皂吏抄着家伙直接毁了人拐子的窝点。
窝点里的小孩儿足有二十人,路拾义也不知为何,一眼便认出了她,将她从一众嚎啕大哭的小孩儿里提溜出来,笑道:“你就是沈一珍的闺女?”
大抵是因着被他救过的缘故,又大抵是因着他说起阿娘时的熟稔,容舒对路拾义的印象很好。
趁舅舅不注意,总爱往辞英巷跑,听他天南海北地扯话,又新鲜又有趣。
今儿容舒便提着两坛子酒叩响了路拾义的门房,笑吟吟道:“拾义叔,昭昭来啦。”
话音甫落,周遭几户人家的当家娘子俱都开了门,探出头来同容舒打招呼。
“哎呦,我说是哪位神仙回来了,原来是容姑娘!”
“您可真是越长越出挑了,您若不回上京,这扬州第一美人哪还轮到旁人当?”
“您离开扬州都快六年了罢,听说您都成婚了,嫁了个状元郎哩!”
叽叽喳喳的声音蜂拥而上。
容舒笑笑着福了一礼,还未及说话,身后的门便开了。
路拾义爽朗笑道:“人昭昭是来找我的,几位嫂子快忙去罢。”
说着望向容舒,“快进来,这次给我带甚好酒了?”
“一坛秋露白,一坛寒潭香。”容舒边笑着回话,边同落烟一起入内。
二人进去后,巷尾的柳树后头缓缓走出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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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云瞥了眼顾长晋,道:“主子与这位倒是有缘,在渡口才分离没一会,这会便又遇上了,还都来找同一人,莫不是心有灵犀?”
顾长晋没搭理他的调侃,只道:“她与路拾义很熟?”
“自是熟,容家姑娘幼时被人拐子拐走过,当时就是路拾义将人寻回来的,扬州这里头的地痞流氓都认路拾义。”
闻言,顾长晋扭头看他,“她幼时被人拐走过?你寄来的信从不曾提过。”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甚好说的。”椎云打趣道:“属下若真是写上去了,主子指不定要说我啰嗦,当然,您现下若是想听,属下把容姑娘幼时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与您听,如何?”
顾长晋漆黑的眼望着椎云,这个让常吉头皮发麻的眼神,椎云是一点儿也不怕的。
耸耸肩便道:“主子既然喜欢她,为何还要与她和离?就您这性子,一辈子都不定能遇到一个叫你动心的人。”
顾长晋身边三个长随,他大抵是最了解主子的人了。
先前去渡口接人,主子望着人姑娘眼睛眨都不眨的,椎云何曾见过他这样?
登时就明白了为何二人和离时,常吉会寄来一封鬼哭狼嚎的信。
顾长晋没接话。
想起她将和离书递与他时那如释重负的模样,也想起了百戏楼里她与穆融言笑晏晏的模样,喉头渐渐涌出一丝涩意。
顾长晋从那扇掩着的木门挪开眼,道:“‘凤娘子’的事,你不必去问路拾义。”
椎云挑眉:“为何?”
“有人会替我问。”男人说罢便转身离开辞英巷,“带我去春月楼,我去查查廖绕。”
椎云先是一愣,旋即心念一转,想起方才那容家姑娘与路拾义熟稔的模样,登时便想明白顾长晋嘴里说的“人”是谁。
吊儿郎当一笑,道:“成,那属下就不代劳了。”
第四十六章
路拾义的屋子还是老样子,每一样陈设都沉着岁月的痕迹,虽陈旧,但窗明几净,一点儿也不显邋遢。
“今儿你从渡口下来时,便有人来同我递消息了。”路拾义说着便瞥了瞥守在门外的落烟,“这是你的新丫鬟?”
“不是,落烟姐是丹朱县主的护卫,这趟是陪我回来扬州查些事的。”
路拾义“哦”一声:“你要查什么事?”
顿了顿,又状若无意道:“可是你娘出事了?”
容舒抬眸瞥他,从路拾义的声音里听出来一丝不自然。
幼时拾义叔时常爱提起阿娘,总说她虽生得不像阿娘,性子倒是学了个十成十,都是气得人牙痒的臭脾气。
好似对阿娘十分了解似的。
那会容舒想阿娘想得不行,舅舅又总是忙得不沾家,容舒便时常跑来辞英巷找路拾义,要他给她讲阿娘的事。
阿娘年轻时在扬州的事,拾义叔都知晓。
容舒年岁小的时候,自是辨不出路拾义藏在话里的情意。
可如今的容舒却不一样了,回想起过往那些年,拾义叔提起阿娘的模样,她多少猜到了拾义叔对阿娘的心意。
这大抵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不娶妻的原因。
容舒忖了忖便道:“阿娘眼下还未出事。”
“还未出事?什么意思?莫不是以后会出事?”路拾义变了变脸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容舒斟酌道:“现下不能同您说究竟是出了甚事,只因很多事我也还蒙在鼓里。”
她的声音里带了丝不自觉的苦涩,“拾义叔,我想查一查舅舅。”
路拾义盯着她看了须臾,道:“你为何要查他?”
有些事不同拾义叔说,怕是很难说服他。
容舒认真忖度了几息,给路拾义满上一碗秋露白,道:“昭昭听人说过,大胤沿海的海寇之所以杀不尽,是因着有一部分大胤人为了利,选择与虎谋皮、助纣为虐。我想弄清楚舅舅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
路拾义一瞬不错地看着容舒,良久,唇角扯出一缕笑,道:“你在这点儿倒是比沈一珍要清醒。”
他抬手闷了半碗酒,淡淡道:“我从前就同她说过了,别听你舅舅的话,傻乎乎地嫁到侯府去做劳什子侯夫人。你娘从来不爱被拘束在一个宅院里,沈治若真为她好,便不会劝她嫁给容珣。昭昭——”
路拾义从碗里抬起眼,目光微凛:“沈治不是你亲舅舅。”
沈治不是她亲舅舅。
容舒手里的茶杯差点儿离手,难以置信道:“那舅舅是谁?我在沈家从不曾听旁人提过这事,连阿娘都不曾。”
“沈治扛起了沈家嫡支的香火,谁会提起这些旧事?”路拾义淡淡道:“沈老爷与沈老夫人十分恩爱,只得你娘一个女儿。老夫人逝世后,沈老爷也没想续弦,在你娘四岁那年,收养了你外祖母家的一个男孩儿。那会你舅舅仍叫谭治,沈老爷本想着你娘一及笄,便让谭治入赘的。”
“然而你娘十四岁那年,谭治从上京回来后,也不知为何,忽地就被沈老爷纳入了沈家的族谱,改名为沈治,自此成了你娘的兄长。三年后,当今圣上登基为帝,你娘与承安侯府定下婚约。”
原来,最开始与阿娘有婚约的人是舅舅。
阿娘十四岁那年,舅舅已经十八岁了。外祖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若舅舅从一开始就不想入赘沈家,便他同外祖父说,外祖父也不会强人所难。
他一直拖到十八岁时才同外祖父说,只能是从上京回来后变了心意。
当初她同阿娘说她喜欢顾长晋时,阿娘抚着她的脸对她道:“阿娘一定会让我们昭昭嫁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
从前容舒总觉得,阿娘在她嫁顾长晋这事上,比她还要执着。
是因着阿娘不能嫁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吗?
容舒握紧了手上摇摇欲坠的杯子。
回沈园的路上,她想了许多阿娘与舅舅的事,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进了垂花门,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方彻底回过神来。
“昭昭。”沈治背手立在影壁旁,含笑看着她。
他是个极温文尔雅的人,声音亦是如水一般温和。
容舒抬眼,望着几乎没怎么变老的男人,强压下心头的千思万绪,抿唇笑唤:“舅舅。”
又提起裙裾,笑着往沈治走去。
沈治垂眸打量了她片刻,道:“张妈妈说你一回来就跑去辞英巷了?不是说了,那里住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等闲莫要去。”
“拾义叔是昭昭的救命恩人,我既然回来了,怎能不给他送两坛好酒?”
沈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下回让江管家替你送去,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不是从前的小孩儿。”
沈治将容舒领到三省堂,让人上茶,端出一副要同她详谈的姿态。
他呷了口茶,道:“你娘说你这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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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回来扬州散心的,先同舅舅说说,你为何要和离?”
“就是不喜欢了,也不想一辈子拘在后宅。”容舒看着沈治,笑意盈然道:“我听拾义叔说,阿娘未出嫁前经常跟着舅舅、外祖父一同出外谈买卖的,那时阿娘过得可痛快了,只如今被困在侯府,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舒爽。祖母总是苛待阿娘,父亲也与阿娘离心。昭昭实在不愿意再步阿娘的后尘。”
听容舒提起沈一珍,沈治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清澈的茶液映着他难辨神色的眸子。
“你娘嫁入侯府是为了守住沈家,她从来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沈治微抬眸,看着容舒道:“倒是你,怎可一声不吭就和离?你可知当初你娘为了让你嫁到顾家费了多大的劲儿?以后莫要再任性了。”
说着揉揉眉心,又道:“罢了,既已和离,那便好生陪陪你娘。你想在扬州玩儿多久?”
容舒不满道:“舅舅怎么好像不喜欢昭昭来扬州?我还当舅舅见到昭昭会很高兴,谁知道一开口就问我什么时候走,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总归不来扬州,我还有别的地儿散心去。”
听到她这孩子气的话,沈治失笑道:“谁说舅舅不喜欢你来?你爱住多久便住多久,舅舅不催你走了,行了吧?舅舅这段时日有要事要忙,你若要出去,记得让江管家派个人跟着,莫要四处乱窜。”
容舒这才眉开眼笑道:“我有落烟姐姐陪,哪里还需要江管家派人跟着?舅舅怎么还当昭昭是小孩儿?方才明明还说我是大姑娘的。”
沈治不否认,他心里一直拿容舒当小孩儿看待,也知晓这孩子性子跟珍娘一样倔,闻言便叹了声,道:“随你罢,只能在城里玩,若要出城一定要让府里的人陪着。”
容舒笑着应好,回到漪澜筑,她眉眼的笑意渐渐敛去。
阿娘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不可能会主动同舅舅提及她在侯府的处境。可方才听舅舅说的话,他似乎一直很清楚阿娘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知道却放任,是以前世才不管阿娘的死活吗?
张妈妈从庑廊下迎过来,笑道:“姑娘可是又被大爷说了?”
容舒下意识看向张妈妈。
张妈妈……也是沈家的人,当初阿娘难产,生下她后昏迷了大半月。
张妈妈便是那时来到她身边给她做乳娘的。
这念头一出,容舒便是一怔。
她不信任舅舅,不信任沈家的人,但怎可不信任张妈妈?
且不说张妈妈的身契捏在阿娘手里,便是张妈妈待她的那颗心,她难道还不知?
前世常吉要送她去四时苑时,本是不欲让旁人跟着的,张妈妈把头磕得血肉模糊,就为了求常吉让她一同去,直到她死,张妈妈都一直不离不弃。
张妈妈见容舒愣愣地看着自己,慢眨了下眼,柔声道:“姑娘这是魔怔了不成?”
容舒眸光一软,笑了笑,便抱着张妈妈的手臂撒娇道:“舅舅训了我两句,可我不管了,好不容易回来扬州一趟,我怎可能一直拘在沈园?阿娘吩咐我,回来扬州要去沈家祖屋看看几位老祖宗的。不仅几位老祖宗,郭姨和拾义叔我也要去看。妈妈你要给昭昭打好掩护!”
见容舒并未有甚异常,张妈妈松了口气。
沈氏交待容舒回祖屋这事,她也是知晓的,便无奈应下:“老奴可以给姑娘打掩护,只姑娘要答应老奴,莫要玩心太重伤了自个儿。”
说着便差人给容舒备水沐浴,等容舒盥洗好,又细致地点上香,待得榻上传来匀长的呼吸声,方提脚离开了寝屋。
落烟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屋子里歇,点了香,这会大抵也入梦了。
张妈妈面上依旧是一副温柔敦厚的神情,出了漪澜筑便慢慢地往三省堂去。
此时的三省堂除了沈治便无旁的人在,连他身边最受重用的长随都被他遣了。
张妈妈一进来,他便起身道:“郡主那头,可是有甚吩咐?”
张妈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郡主交待的事俱都在这。少主此次来扬州任务有二,只这些个任务都是对他的考验。除非少主有性命危险,否则你莫要轻举妄动。”
沈治郑重颔首,接过那信,却不急着拆,只看着张妈妈道:“郡主的身子如何了?闻溪去了肃州,一切可好?”
张妈妈笑了笑,道:“大爷有心了,不管是郡主还是闻溪姑娘,她们母女二人都很好。老奴不能久留,该回去漪澜筑了。”
她一走,沈治便拆开信看,短短数行字,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之后方推开一边的隔门进去书房。
书房里陈列着数排黄花梨木书架,沈治穿过书架,来到墙边,静静望着墙上一卷春山先生的画。
就这般痴痴看了许久,方小心掀开画,在墙上轻轻一按,一个暗格“哐”一声徐徐推了出来。
沈治将那信放入暗格里,又仔细整了整画卷,方提步离开书房。
张妈妈夜里去过三省堂的事,容舒自是不知,她昨儿个几乎是一沾枕子便睡着了。
今晨起来时,头还昏沉沉的。
只她心里记挂着事,忍着不适,用过早膳便唤上落烟,带着阿娘备好的礼,匆匆离开沈园。
沈家乃积善之家,族人不管嫡支旁支基本都住在扬州,容舒今儿去的地方便是沈氏一族的祖屋。
祖屋在城郊一处山清水秀、风水极好的地方。
容舒幼时常来这地方,族里几位老人家也不嫌她出生时辰不吉祥,每回她来,都乐呵呵地给她说沈家是如何发迹,又如何一代代相传至今的,其中要数叔婆婆待她最好。
叔婆婆是外祖的堂妹,也是眼下族人里年岁最大的老寿君。
人的年纪一大,便格外爱念叨从前的旧事,一说起过去简直是止不住话匣子,从前藏着不说的话,被容舒哄哄,倒豆子似地倒了出来。
“其实你舅舅啊,当你娘的兄长也挺好。你外祖本想让你舅舅入赘后做你娘的左膀右臂,担起沈家的家业。可姑娘家整日出外同人吃酒说买卖,还时不时带着一群家仆出远门谈生意,太累了。女儿家守着家便好,外头的事都交给男人去做。你瞧这些年,你舅舅把沈家的生意打理得多好。”
容舒在叔婆婆说话时从来不打断,但说到这儿,她可就不依了。
“才不是,若是阿娘执掌沈家,定然不会做得比舅舅差。”
老寿君也不恼,知道这小妮子最爱护着珍娘,心里头还挺欣慰,一叠声地说“好”,“你娘就是最厉害的。”
容舒这才笑了,她在祖屋住了七八日,总算是慢慢拼凑出了当年的事。
舅舅的确是外祖母娘家那边儿的孩子,认真说来,还是阿娘出了五服的表哥。
外祖父打小收养舅舅,又将生意之道倾囊相授,就是为了舅舅入赘后能同阿娘一起守住沈家的家业。
只舅舅从上京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变故就在建德三十六年那一年。
舅舅回来后没多久,阿娘便亲自去找外祖父,说不想同舅舅成亲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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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舅舅的妹妹。
容舒了解自家阿娘的性子,若真的是不喜欢舅舅,不会等到快及笄了才说这样的话。只可能是舅舅同阿娘说了甚,阿娘才会去求外祖父。
之后外祖父力排众议将舅舅入了族谱,应当也是信任舅舅的。
可后来阿娘出嫁,外祖父却偷偷藏了三成家产在阿娘的嫁妆里,还不许阿娘同舅舅说,怎么看都像是对舅舅有了提防之心。
那三年发生了何事?
不得不说,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起疑心时,再看那人做的事,竟好像处处都透着不对劲儿。
前世,沈治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了?
而外祖父,当真是病死的么?
这念头一出,容舒惊得眉心一跳。
从祖屋出来,落烟便快步走了过来,对容舒悄声道:“容姑娘,都察院那顾大人想见您一面,这会正在水潭那头等着。”
顾长晋?
容舒讶异地往水潭望去,果见那里停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
车帘微微挑开,能看见男人一截洁白如玉的下颌与薄薄的唇。
的确是顾长晋。
上回在渡口一别后,容舒便不曾见过他。
在客船时,他还曾问过她识不识得一个叫“凤娘子”的人。
他莫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这事她倒是请拾义叔帮忙打听了的,只这几日她忙着查沈家的旧事,一时无暇去辞英巷。
思及此,她便对落烟道:“姐姐在这等我罢,我去去就回。”
第四十七章
斜阳照水,落日熔金,她绣着金丝的裙角被霞光映得流光溢彩。
顾长晋望着走在暮色里姑娘,心跳得很快,却又不像是从前那种得了心疾般的快。
很奇怪的,随着他做的梦越多,那种疯狂地恨不能破开胸膛的心悸渐渐少了。又或者说,随着他对她的喜欢越来越多,他的心便越来越安分。
好似喜欢她这件事,是他这颗心迫切想要他去做的。
顾长晋缓缓放下按在胸膛的手,亲自为她开门。
容舒上了马车便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寻我何事?”
顾长晋目光在她微微泛青的下眼睑顿了顿,道:“顾某有一事想请容姑娘帮忙。”
容舒下意识道:“大人可是为了‘凤娘子’而来的?”
“‘凤娘子’的事尚且不急。”顾长晋温声道:“扬州有一百事通名唤路拾义,我想请他做个中间人带我去春月楼,这事还得请姑娘牵个线。”
容舒听明白了,顾长晋来寻她是为了结识拾义叔。
想想倒也理解,他在秘密调查潘学谅的案子,拾义叔在扬州人脉广,若是能得拾义叔襄助,的确是能事半功倍。
“你怎会知晓我认识拾义叔?”
“我初到扬州那日,原是想去辞英巷拜会路拾义。”顾长晋看着她,提唇笑了笑,道:“却不想被容姑娘捷足先登了,之后顾某便去了春月楼查案子。”
容舒不免有些意外,所以那日他们才在渡口分开,便又在辞英巷遇见了?
这委实是太过凑巧了。
拾义叔是个忠肝义胆的人,想来也愿意助顾长晋一臂之力。
她也不扭捏,爽快道:“好,我带你去辞英巷。”
同落烟三言两语交待完,容舒便搭乘顾长晋的马车往辞英巷去。
黄昏的光丝丝缕缕,从车牖掠过。
车轱辘轧过泥地的声响衬得车厢愈发的静。
容舒还在想着沈治的事,一双黛眉不自觉蹙着。
顾长晋虽望着窗外,余光里却全是她。
沉默了半路,终是开口问道:“容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闻言,容舒不知散落在何处的目光稍稍一抬,便对上顾长晋黑沉沉的眼。
从前这男人问她问题时,她是能感觉到他眸子带来的压力的。只这时,很奇异的,她丝毫感觉不到那股咄咄逼人的压力。
少了这样的压力,再对上他此时的目光,她那紧崩了几日的心神一下子就松懈下来。
这人最是懂得如何在细枝末节里寻找线索,有那么一瞬间,容舒差点儿就要开口同他提沈治的事了,只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迟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
顾长晋静静看着她,半晌,轻落下眼帘。
一路无言。
到辞英巷时,路拾义恰好从外归来,见容舒领着个高大清隽的男子从马车下来,一口气差点儿噎在喉头。
刻意敛去身上的痞气,他肃了肃脸,沉着声,一本正经道:“昭昭,这是何人?”
容舒见路拾义这样的神态便知他定然是想歪了,忙道:“拾义叔,进屋再说。”
路拾义瞥了瞥顾长晋,从鼻子里“哼”了声,道:“快进来。”
怕路拾义对顾长晋说出甚不客气的话,容舒一进屋便解释道:“拾义叔,这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顾大人,他来辞英巷是有事要请您帮忙的。”
路拾义一听,崩得格外严肃的脸微微一僵,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对容舒道:“你过来。”
把人喊到窗边,又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你之前非嫁不可的状元郎顾长晋?”
容舒“嗯”了声,声若蚊呐道:“但已经和离,并且已经不喜欢了。”
路拾义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一时不知该摆出张红脸好,还是白脸好。
这是位好官。
顾长晋在上京办过的案子做过的事,他便是远在扬州也听说过。这样的人,路拾义是打从心底敬佩的,是以该给个红脸。
只昭昭这样好的姑娘,被逼到要主动与他和离,那定然是他做错了甚,是以该给个白脸。
纠结一番后,到底是大义越过了私情,路拾义正了正脸色,拱手道:“不知顾御史找在下有何事?”
顾长晋道:“顾某奉皇上之命,特地前来扬州府调查廖绕。听说春月楼花魁绿倚乃廖绕的相好,便想找绿倚打听一些事。只顾某去了春月楼数日都无缘得见,还望路捕头能做个中间人,让我见她一面。”
顾长晋这话在路拾义耳边简直是春雷炸耳般震撼。
便见他双目一凛,道:“顾大人此番来扬州,可是为了查廖绕与那些海寇的勾当?”
顾长晋未答,只温声道:“路捕头可是知晓什么?廖绕的确是顾某此行的目标之一。”
“实话说,廖绕此人,我亦不知究竟是忠是奸。”路拾义道:“廖绕任江浙总督也有十来年了罢,早前几年好几场胜仗都是他领头打下来的。只新近五年,廖绕打下来的胜仗虽也不少,但杀死的海寇一年比一年少,而沿海诸城的损失却一年比一年惨重。”
路拾义说到此便顿了顿,面色越发凝重。
顾长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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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捕头有话但说无妨。”
路拾义道:“江南这片海域的海寇势力主要来自狄罗、汨国的几支海盗。其中,要数狄罗海寇势力最大。这些海寇以四方岛为据点,每次袭击大胤的,多是狄罗海寇领头。然最近几年,在下发现,汨国海寇在四方岛渐渐势大,狄罗海寇不再是一脉独大。我瞧着,如今四方岛上的这群海寇面和心不和,私下里也在争夺四方岛。”
路拾义话说得隐晦,顾长晋沉吟片刻后,便道:“路捕头是怀疑廖绕与汨国海寇勾结,扶持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制衡。”
路拾义摸着下巴颔首道:“廖绕手里兵力充足,又是一员经验丰富的大将,可与汨国海寇打的那几场战事,总感觉轻飘飘的,并未打到实处,与他从前的作战风格截然不同。对了——”
路拾义说到这忽地一顿,看向容舒,“你先前让我查的‘凤娘子’,我倒是有些头绪了。”
容舒与顾长晋对视一眼,道:“那‘凤娘子’是何人?”
路拾义也不卖关子,道:“敢用‘凤’字做名字的人极少,这两年江南海域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女子,名字上就带了个‘凤’字,此女曾是一位海盗头目的爱妾蛟凤。”
他说着便笑看了容舒一眼,“那海盗头目我还曾同你讲过他的故事,你跟你娘一样,就爱听这些江湖事。”
路拾义这么一说,容舒倒是想起来了。
“可是那个出身汨国的水龙王?那人便是汨国海寇的头领罢。”
“正是他,我一直怀疑廖绕与水龙王私底下有来往。”路拾义道:“只这位在四方岛大名鼎鼎的‘水龙王’前年竟离奇死亡,有许多人都猜测是狄罗人干的。”
容舒对这位水龙王属实是印象深刻,小时候她不知听过多少水龙王的事迹。
水龙王的父亲本就是一名汨国海寇,母亲却是被掳走的大胤人。水龙王子承父业,心狠手辣,不到而立便成了这片水域最臭名彰著的海盗头目之一,专门行海上抢掠之事。
后来建德帝施行海禁后,水龙王在海上抢不到货,便将目光投向内陆,与狄罗国的海盗勾结,进犯大胤沿海诸县,之后便在四方岛将抢来的货物卖往旁的国家。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人,竟然死了?
容舒好奇道:“那他的爱妾又是何人?”
“蛟凤来历不明,只知是个大胤女子。水龙王一死,她便以雷霆之势迅速接了水龙王的位置,如今水龙王的人俨然以她马首是瞻。此女倒真是个人物,也不知晓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凤娘子’。”
容舒下意识看向顾长晋,竟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恍然。
“此事原是顾某拜托容姑娘打听的,有劳路捕头了。”顾长晋郑重拱手道谢,道:“路捕头说的‘蛟凤’应当就是顾某正在找的‘凤娘子’。”
听罢这话,路拾义的目光忍不住在容舒与顾长晋之间梭巡。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容舒没顾长晋的敏锐,压根儿没注意到路拾义目光里的深意。
她这会心里正因着方才顾长晋的话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下意识便对顾长晋道:“顾大人,我以为你来扬州要查的是潘学谅舞弊的案子。”
说到这又骤然一顿。
前世潘学谅死后,顾长晋特地入宫去觐见皇上,没多久,他便秘密离开了上京,直到快入冬了方带着一身伤回来。
也是在这一年的八月,江南海域的敌寇疯狂进犯扬州,来势汹汹,总督廖绕战死,守备都司的梁将军重伤。
顾长晋与监军柳元还有无数扬州百姓力挽狂澜,这才守住了扬州府。
容舒一直以为,顾长晋是为了给潘学谅一个清白,这才秘密来扬州调查舞弊案。可眼下看来,他来扬州并不仅仅是为了舞弊案。
他在调查敌寇,也在调查那些通敌叛国的大胤人。
容舒心里“咯噔”一跳:“那桩科考舞弊案可是与这些敌寇有关?还有蛟凤与潘学谅,可是有甚关系?”
顾长晋惯来沉着冷静的脸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缓缓勾起了唇。
她当真是一个极聪慧的姑娘。
“是。老尚书称他乃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于潘学谅。这里的故人,我推测是廖绕。廖绕曾给老尚书寄信一封,明言要老尚书助他。”
容舒终于明白了前世顾长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前世廖绕战死,有好多扬州百姓为他立了衣冠冢,都在说廖总督是为国捐躯。只眼下听拾义叔的意思,这位廖总督与水龙王私底下竟像是有往来。
知晓了顾长晋也在查廖绕的事后,容舒心脏怦怦直跳。
前世沈家、容家的罪名便是通敌叛国,这里的敌指便是外海的海寇。
有没有可能,廖绕与沈家的通敌案也有关系呢?
沈治与廖绕私底下会不会也有联系?
她,想要借助顾长晋的手查一查沈治。
思及此,容舒便对路拾义道:“拾义叔,我正好也想见郭姨一面。索性便由我带顾大人去一趟春月楼吧。”
……
要说这世间哪儿的小道消息最多,那自然是赌坊与妓院了。
路拾义与扬州府各大秦楼楚馆的老鸨皆相熟,辞英巷还有不少在里头当打手的人。这些个地方,若是有门路,许多不能见光的秘密都能打听出来。
容舒口中的“郭姨”便是吴家砖桥第一风月所春月楼的东家郭九娘。
容舒之所以会认识郭九娘,还是因着阿娘。
这春月楼真正的东家其实是阿娘。
春月楼是外祖父留给阿娘的秘密产业之一。
郭九娘在成为春月楼老鸨前是阿娘身边做得用的大丫鬟,酒量惊人,阿娘着男装与旁人在宴席上谈生意时,郭九娘便是那个负责灌醉对方的人。
只阿娘嫁入侯府时只带了周嬷嬷。
她不想将郭姨几人困在深宅大院里,便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又给了一大笔银子,让她们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郭九娘却死活不肯走,留在了扬州府,给阿娘打理这头的生意场。
春月楼便是在她手里一步一步在扬州府扬名的。
“郭姨是阿娘的好姐妹,我幼时走丢过一回,当时便是郭姨去寻拾义叔,把我找回来的。那会我才知晓,这春月楼原来是阿娘的。春月楼里的姑娘也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姑娘,宁肯留在春月楼跟着郭姨,也不肯从良嫁人去。郭姨同阿娘一样,是个好人。”
去往春月楼的路上,容舒一路絮絮说着话。
顾长晋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她说。
他惯是个心思剔透之人,自是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廖绕犯下通敌叛国罪,他身边的人就算是无辜的,难保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那位勾得廖绕魂牵梦萦的花魁绿倚出自春月楼,容舒与他说这些,不过是想同他说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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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不会助纣为虐,至少郭九娘不会。
顾长晋知晓她说这些不是为了想与他说话,而是为了郭九娘。
只他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好。
今个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会听得甘之如饴。
从前椎云寄来的关于她的信足有九页纸之多。
那会还觉得椎云啰嗦,净说些破箩筐事。如今再回想那信中的一字一句,却又觉得不够。
一个小姑娘过往九年的岁月,大抵,用多少张纸都是说不尽的。
那信里从不曾说过她被人拐过,不曾说过她与郭九娘的关系,也不曾说过她曾那样孤单那样无助过。
少小被送走,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对一个将将四岁的小孩儿,实在是一笔不堪回首的创伤。
如今跟在她身后,听她说郭九娘和路拾义,曾经她在扬州的过往一点一点铺展在他眼前。
蓦地就想起她曾经在梦里反复呢喃的那句——
【阿娘不能忘了昭昭,阿娘要回来接昭昭。】
彼时听见那么句梦话只道是寻常,此时再回想,密密麻麻的疼痛弥漫在心头。
许是他长久不语叫她心里起了丝忐忑。
那姑娘停在春月楼热闹醉人的灯色里,回眸望他。
看着她沉着灯火的眸子,顾长晋忽然明悟,她身上始终吸引着他的是什么了。
男人沉如海冷如潭的眸子起了丝波澜。
带着点儿愿赌服输的心甘情愿。
喉结微微一滚,他道:“嗯,我知道,能让你信任的人,顾某也信。”
话音甫落,一位婀娜窈窕的妇人从回廊尽头匆匆行来,一见着容舒便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总算是想起郭姨来了!”
郭九娘说着便往容舒身后淡淡一瞥,瞥见顾长晋的生硬时,妆容精致的脸不由得一僵。
这不是一连来了好几日春月楼的那位云公子吗?
郭九娘对这位可是印象深刻的。
无他,实在是这位郎君生得太过俊美,气度也甚是不凡。
这样的男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春月楼的姑娘们个个春心萌动,就盼着能同这位郎君春风一度,共枕鸳梦。
殊料这位却是冲着绿倚来的。
这扬州府谁人不知绿倚是廖总督看中的人,谁敢碰她?
郭九娘昨儿还在庆幸呢,幸好绿倚这几日不在,若不然遇见个这么清隽俊美的郎君,兴许一颗芳心要守不住了。
做她们这个行当的,最重要的便是守住自己的一颗心。
最好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郭九娘摸不清顾长晋的来意,将他们二人领进一个屋子后便道:“郎君为了绿倚,一连来了几日。今儿个也是为了绿倚来的?”
顾长晋下意识望了容舒一眼,见她面色寻常,这才轻轻“嗯”了声:“若是能见绿倚姑娘自是最好,若是不能,郭妈妈是春月楼管事的,有些事问郭妈妈兴许也能解惑。”
这话一落,郭九娘望着顾长晋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她瞥了瞥容舒,道:“人是你带来的,怎地不介绍一下这位郎君?我猜这位郎君不是姓云罢。”
椎云在扬州化名为云椎,给顾长晋安排的身份便是他的兄长云晋。
容舒挽着郭九娘的手,笑眯眯地将先前对路拾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郭九娘的反应与路拾义如出一辙。
第一反应便是这位是昭昭刚和离的夫君,之后才是那劳什子御史大人。
知晓顾长晋是何人后,郭九娘多少也猜到了顾长晋的来意。
“朝廷这是要查廖绕?”郭九娘神色不明地笑笑,“廖绕是个好色的,与同僚来吴家桥消遣一二,是常有之事。只他这人十分谨慎,从不连着去同一家妓馆,也鲜少会同哪位姑娘痴缠不清。我们春月楼是因为出了个绿倚,这才招得他三不五时地来。”
郭九娘说到这,声音肃了肃,道:“我先同大人说一句,我们家绿倚可一点儿也瞧不上这位总督大人。有一回还趁着他酒醉,断了他一根手筋。”
顾长晋眉宇微凝,“这是何时的事?”
“去岁九月。那日大抵是黄汤灌多了,为了博绿倚一笑,廖绕拿起把剑硬要教绿倚舞剑。”郭九娘笑道:“绿倚脾气大,一来气便削了他一记。”
认真说来,廖绕对绿倚还真是有些真情在。那日绿倚伤了他的手,郭九娘都要觉得这事不好收场了,殊料绿倚掉几滴眼泪,廖绕竟将这事揭过了。
只一个武将在烟花柳巷被个青楼女子伤了手,说出去到底不好听,知晓这事的人不多,谁都不敢往外传,倒是将这桩意外包得严严实实,连廖总督家中那位都不知他的手是因何受伤的。
容舒见不必自己问,郭九娘便说起廖绕手受伤的事,暗地里松了口气。
廖绕写给老尚书的信有问题。
以顾长晋的机敏,大抵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
第四十八章
果然,郭九娘的话刚一坠地,顾长晋瞬时就抿紧了唇。
老尚书的信曾给他带来极大的违和感,如今顾长晋终于知晓究竟是哪里违和了。
他看着郭九娘,认真问道:“不知郭妈妈与绿倚姑娘可愿意替朝廷做事?”
郭九娘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大人是要我与绿倚去做你的细作?廖绕那人好色归好色,能力却大得很,脑子也警醒,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安然坐稳两江总督的位置,恕我与绿倚不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有些话郭九娘不能说。
廖绕便是盘绕在这里的一座大山,权势极大,江浙这头的官员个个以他马首是瞻。
也就梁将军来了后,方有个人能与他稍稍抗衡。
眼前这男子委实太过年轻,年轻到郭九娘不相信他能斗倒廖绕。
正是这种不信任,令她不敢轻易去冒险。
顾长晋知晓郭九娘在顾虑什么,也不勉强。待得容舒与郭九娘叙完话,便与她一起离开春月楼。
这会正是吴家砖桥最热闹的时候,琵琶声切切若珠玉落盘,伴着男女间暧昧的调笑声随着香风徐徐送来,若是细听,还能听见细微的喘气声。
二人沉默地走在回廊里,走了几步,容舒忽然顿住脚步,顾长晋瞥了眼她明明不自在却强自镇定的脸,也跟着停下步子。
“我带你从后巷那条木梯子走,我幼时便是从那进出春月楼的。”她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太久没回来扬州,倒是忘了那处了,从那儿走要清净多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说的那条木梯子挨着春月楼的后门,是走水时专门用来逃生的路,又窄又黑。
循着记忆,容舒很快便找到了那条路。
空气里少了方才那暧昧的甜香,多了点闷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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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味儿。
味儿不好闻,可容舒觉得自在多了。
“这处没灯,顾大人仔细脚下。”她好心提醒了句。
“嗯。”顾长晋跟在她身后,目光在黑暗中盯着她云鬓里一根红玛瑙步摇,道:“你幼时从这走,不怕么?”
自然是怕过的,只有些事怕着怕着便不怕了。
她在沈园实在是太孤单了,沈治常年不在家,张妈妈要管漪澜筑,整日里忙前忙后的,她就像一只拘在笼子里的雏鸟,哪儿都去不得。
好在老嬷嬷从来不会拘着她。
概因她困在宫里数十年,一直期盼着能出宫,是以最能理解容舒那种困在笼子里的窒息感。
那会老嬷嬷总会笑着道:“你是承安侯府的姑娘,等日后嫁了人就不自由了,趁着这会还小,多到外头看看也好。”
又与她立下口头约定,只要她规矩学得好,就能出去玩两个时辰,也不限定她去哪儿,就算她想来春月楼也依她,但只能白日不开业的时候来。
可便是白日,这条木梯子还是黑黝黝的。郭九娘不下来领她上去,她都不敢走。
后来她壮着胆子走过几趟后,反倒敢自己一个人走了。
是以很多事,习惯了就好。
容舒这般想,便也这般说了出来。
顾长晋不语。
习惯了就好,所以是怕过的。
容舒有心要同顾长晋提一提沈家的事。
出了春月楼,便道:“顾大人现下可有空?我有一些话想与大人说。”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微微一顿,“此处不适宜叙话,我落脚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容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到那里再说。”
容舒自是没有异议,提起裙裾慢慢跟在顾长晋身后。
过桥时,瞥见水道里那一艘艘精美的画舫,眼珠子忍不住跟着那些画舫走,脚步便慢了下来。
顾长晋跟着放慢步子,侧着眸不着痕迹地望着她被灯火映红的脸。
青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还有人在吆喝着卖小食。
容舒隔老远便闻着松子糖的甜香味儿了,一时便有些走不动路。
“顾大人。”
“嗯。”
“上回在梧桐巷那几碗梅花汤饼的银子都还未曾还你,不若今儿我请你吃松子糖吧?”容舒的视线早就越过他,落在对面桥底正在炒松子的摊子了,“来了扬州不尝尝这里的松子糖,简直是白来一趟。”
顾长晋眼眸深处浮光掠影般划过一丝笑意。
他应了声:“成。”
容舒摸出个钱袋便去排队买松子糖了,顾长晋站在一边的柳树下等她。
晚风徐徐,银月清辉从树梢倾泄而下,穿桥而过的画舫传来一阵阵缠绵绯色的歌声。
也不知卖松子糖的老伯说了甚,那扫尾子姑娘一时笑得眼睛都要弯成月牙了。
待得容舒拎着两个巴掌大的油纸袋过来时,顾长晋方知晓她在笑甚。
“老伯居然还认得我,特地给我们加了些松子。”说着,递过一个纸袋,道:“喏,这是大人你的。”
顾长晋接过,果见里头的松子糖层层叠叠裹满了松子。
他不爱吃甜,却还是陪她吃了一路松子糖。
焦甜的香气在夏夜里发酵。
人的心沉在里头,竟多了几丝醺然。
等到油纸袋里的松子糖吃完,二人也来到了屏南街十八号。
许是那松子糖太甜,又许是夜色太过温柔。
顾长晋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油纸袋,藏在心底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心头涌上喉头。
他问:“容舒,你喜欢穆融吗?”
容舒差点儿叫他这话给呛了下。
“穆大哥?”她匪夷所思道:“我怎会喜欢穆大哥?”
话出口后又觉出些怪异来,顾长晋为何要问她喜不喜欢穆大哥,他不是好奇心这般大的人。
莫不是穆家出了事?
正欲问一句“你为何这般问”,一墙之隔的院里里忽然传出一阵打斗声,隔着院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椎云,老子跟你拼了!”竟是常吉的声音。
顾长晋黑着脸推开门,里头正扭打成一团的人像是被人按了穴一般,动作一僵,齐齐抬头望了过来。
椎云率先松了手,笑着同容舒行礼,若无其事道:“见过容姑娘,在下椎云,方才只是在跟常吉切磋,让姑娘见笑了。”
常吉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得衣裳上的尘土了,喜笑颜开地唤了声:“少,容姑娘!”
容舒先是同椎云点了点头,之后才笑看向常吉,道:“你这一路可顺利?横平呢?”
“横平那懒骨头歇觉去了。托您的福,我们二人这一路顺利极了,半个时辰前才到这。”
觑了觑顾长晋,又道:“主子与容姑娘可是有话要商量,小的与椎云便不打扰了。”
说着一把扯过满脸好奇的椎云,往最里头的屋子去了。
容舒被他们一打岔,方才的话也不好再问出口。
顾长晋关起院门,捡起地上翻倒的藤椅,慢声道:“椎云同常吉、横平一样,都是自小就跟着我的长随。椎云先前一直在扬州,是以你不曾在梧桐巷见过他。”
他主动给她说起椎云,容舒还挺意外的,“难怪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顾长晋提唇笑了下,进屋提了一壶茶出来,给她满上一杯,才道:“都是些粗茶,你将就。”
方才吃了一小袋儿的松子糖,容舒正渴着呢,接过茶便慢慢抿了几口,嫣红的唇瓣被茶水氤出一层水泽,像晨间托着露水的花瓣。
顾长晋挪开眼,待她咽下嘴里的茶水,方接着道:“容姑娘想同我商量的是何事?”
容舒捏着茶杯,抬眸看着他,道:“廖绕若真与四方岛的海寇勾结,大抵还有旁的人也参与了此事。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从前的那群海商参与,沈家曾是扬州首富,海禁前,也曾买卖过海货。大人若是,若是查到甚与沈家有关的线索,还望大人告知一句。”
她也知这样的要求有些唐突,遂又道:“作为报答,郭姨与拾义叔那边有甚消息,我也会来这里告知大人一声。若是沈家当真犯了事,大人放心,我绝不会姑息那些犯事的人。”
容舒记得被送去四时苑的那一日,顾长晋说过沈家、容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让她不要去寻沈治的。
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想来是真的存在那么一份证据。
侯府那头有无人通敌容舒暂且不知,如今她只想知道,舅舅究竟有没有同廖绕勾结在一起。若是有,证据又在何处。
她这几日在祖屋也不是白忙活的。
沈家的族规写得十分明白,过继来的宗子若是违反了族规,是可以开祠堂剥夺过继子的姓氏,将其逐出沈家。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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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当真做出祸害大胤的事,她会亲自找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他的沈姓,再将他绑到官府去。
总之沈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沈家的族人还有阿娘也不能受他牵连。
她这番借着看几位老祖宗为借口,已经出来了好些日,不能再在外头逗留了,是以才急着同顾长晋说这事。
她实在不是个藏得住情绪的人。
顾长晋看着她道:“容姑娘可是有怀疑的对象?我查过沈家,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说到此,这男人心里难得地起了丝不自在。
当初查沈家,实则是为了查她在扬州的过往,查她与徐馥究竟有甚关系。
这念头一出,顾长晋心神蓦地一凛,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容舒自是不知晓当初自己还被顾长晋查过呢,只当他是来了扬州后查的沈家。
于是抿了抿唇道:“大人若是再查,尽可往我舅舅身上查。”
容舒说出这句话后便默了下来。
其实她在扬州的九年,舅舅虽常常忙得见不着人影,但只要他回来沈园,都会抽时间陪她。冬时陪她堆雪,夏日陪她垂钓。
容舒关于父亲的所有幻想全来自沈治。
让顾长晋去查沈治,在旁人眼里,她大抵就是只白眼狼。
方才她说出那句话,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只她很清楚,她对舅舅起了疑心,唯有彻底查清前世的真相,这份疑心才能散去。
她那一瞬的难过,顾长晋察觉到了。不过片刻,便猜到了她在难过什么。
“容姑娘信我不会让无辜者背负罪名吗?”他道。
容舒一怔,道:“自是信的。”她在这点上从不曾怀疑过顾长晋。
顾长晋唇边含着一枚淡淡的笑,道:“沈治是清是浊,看的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若是犯了罪,迟早会伏法,若是清白,他便是入狱,我也会给他昭雪。”
一番话叫容舒心底那点愧疚登时烟消云散。
细长的眉梢微微扬起,她想起前世那场惨烈的守卫战,复又郑重道:“往年海寇一入秋便会侵扰大胤沿海诸县,扬州是大胤的鱼米之乡,更是他们眼里的金饽饽,今岁的海防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该说的皆已说尽,容舒望了望天色,起身告辞。
顾长晋将她送出了屏南街,待得落烟驱车将她接走,方提步回去。
椎云、常吉以及被常吉吵醒显然十分不爽的横平都在院子里等着了。
顾长晋瞥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这一路行来,可有人助你们?”
“有一批人追杀我们追杀了一路,是潜藏在暗处的勇士营出手助了我们一把。”
勇士营是御马监管的兵。
“那是柳元的人。”顾长晋微微眯眼,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猜到了会有人想杀我。”
“那他为何不提前示警,或者索性让我们一道同行?”常吉疑惑道:“勇士营里的人个个都身手不凡,早知如此,我们当初索性便跟他们一道走。”
是啊,为何不提前示警,非要他遭这么个罪。
顾长晋低头抿着茶,待得杯中茶尽,方抬眼看向椎云:“柳元与潘学谅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柳元一到扬州便去了守备都司,之后被廖绕请去了总督府,在总督府住了几日,前日才回去监军府。”
“他可有去拜祭过何人?”
“无。”椎云讽笑一声:“离开扬州十六年,想来连他养父长甚样都不知晓了。”
顾长晋又道:“潘学谅可是藏在监军府里?”
“应当是,属下不曾见他离开监军府。”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道:“常吉与横平先好生休整一日,椎云,你随我去趟监军府。”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监军府门口。
来开门的人是七信,见到顾长晋便恭敬一揖,道:“顾大人,柳公公正在里头等着您来。您是想先去见潘贡士,还是先见柳公公?”
顾长晋道:“潘贡士如何了?”
“大人放心,潘贡士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一路上都在忧心着大人。”
顾长晋不咸不淡道:“那顾某先去见见柳公公。”
柳元此时就在监军府的暖阁里,听仆从说顾长晋来了,挑了挑眉,掷下手里的棋子,对那道高大的身影道:“咱家还以为顾大人会先见潘贡士。”
“本官相信柳公公会护好潘贡士。”顾长晋说着,冲柳元拱手道:“常吉与横平,多谢柳公公照拂。”
柳元笑笑道:“大人何须客气?咱家与大人都是同一艘船的人。”
“柳公公说的这条船是何人的船?”顾长晋在柳元对面落座,不疾不徐道:“老尚书?贵都督?还是,皇上?”
“是大胤。”柳元艳丽的面容缓缓绽出一枚笑,慢条斯理地斟着茶,道:“咱家与大人都坐在大胤的船上,我们都盼着大胤好,不希望这艘船会沉。”
他缓缓推过去一杯斟了八分满的茶盏,道:“顾大人这几日在扬州府隐姓埋名,想来是查到了一些舞弊案的线索?”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淡淡道:“这封信并非出自廖绕之手,而是老尚书捏造的,老尚书从一开始便剑指廖绕,意在江浙。柳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第四十九章
烛花“噼啪”响了声,柳元笑着起身,拿起把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烛火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艳丽。
“老尚书说那封信瞒不住大人多久,老尚书不愧是老尚书,咱家还以为顾大人要再过个十天半月才能查出来。”柳元放下剪子,正了正烛台,侧眸看向顾长晋,“此事说来也是我们的疏忽,廖绕手受伤之事,我们亦是在后来方才知晓。一个断了手筋的人,他的字迹无论如何都会与从前有差。不是不可以重新再做一封以假乱真的信,只老尚书说没必要了。”
“为何?”
“那时你为了许鹂儿母女走金殿,老尚书便说潘学谅这案子定要交到你的手里。”柳元垂着眼看顾长晋,“顾大人果真没让老尚书失望。”
“你派人杀许鹂儿也是老尚书吩咐的?”
顾长晋一直觉得柳元身后站着一人,原以为那人是贵忠,却不想竟是老尚书。
“非也。”柳元缓缓摇头,“此乃咱家擅做主张之举,咱家太想要杨旭死,眼瞧着夙愿马上要实现,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老尚书常说咱家心气浮,倒也没说错。”
八月,扬州府放桂榜,潘学谅乃最后一名上榜者。九月,老尚书抱着病体请缨做会试的主考官。十月,一封出自廖绕之手请求老尚书姗题舞弊的信从扬州寄到了上京。来年四月,潘学谅中了会元。
便是没有潘学谅出贡院时的那句“怎会如此巧合”,潘学谅依旧会被卷入此局里,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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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弃子。
“老尚书在浙江任巡抚时便发现了,江南沿海的海患已有乱相。四方岛汇聚了来自狄罗、琉国、汨国诸小国的海寇,在江南海域不断抢掠大胤的商船,为此先帝开启海禁,却不料这些海寇竟直接上岸抢掠。”柳元望着顾长晋,道:“当初廖绕便是老尚书举荐到江浙来的,只是权势迷人眼,而人心不古。顾大人可知为何这些海寇屡杀不尽?”
“利。”顾长晋道:“狄罗诸国内乱缺银子,纵容本国海贼烧杀抢掠为利。海寇抢掠为利,落海为寇的百姓为利,与海寇勾结的官商也为利。要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便要让这行当再无利可图,或者说,让得这利的风险大到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柳元道:“那顾大人说说,要如何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海寇一日不灭,大胤的海防一日不得安宁,沿海的百姓更是永无宁日。”
海寇之患在大胤建朝前便已有,建德帝在位时,四方岛的海寇最为肆虐,一直到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都不曾式微过。
嘉佑帝登基后,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方将大胤的边关稳定。
只新近几年,随着嘉佑帝身子一日日衰弱,所谓一朝天子一代臣,原先各安其职的人都渐渐生了旁的心思。
“海寇之患古往有之,非简简单单一个令策或者一个计谋便能消灭。”顾长晋不疾不徐道:“外因、内因皆有之,那便外策、内策双管齐下。对外分崩离析,诸国海寇为利结盟,那便让他们为利反目。与此同时强化大胤海防,只要大胤兴盛,自是无惧海寇。至于内策,开放海禁令大胤海商与沿海百姓以合法行径谋利,同时严惩内贼,将地方一脉的蛀虫毒瘤切除,以期攘外安内。”
顾长晋的回答令柳元微微一楞。
恍然明白,老尚书让顾大人来扬州原来不只是为了给潘学谅谋条生路。
“的确,大胤设海禁,本是为了保护大胤海商不受敌寇祸害。只海上商路自来是一条金银路,诸如丝绸、茶叶、瓷器在大胤能卖一金,到得海外便能卖五金、六金,而海外的香料、象牙、珠宝运来大胤后亦是炙手可热。”
柳元渐渐敛了笑,“这样一条金银路断了,实则弊大于利。老尚书当初将廖绕派来江浙,本是想重振海防,再开海上商路,可惜呐。”
可惜什么柳元并未说,也不必说。
“顾大人想来已经知晓潘学谅的身份了罢。去岁元月水龙王一死,他身边的娇妾以雷霆之势接了水龙王的位置。”柳元提步去茶案,坐下吃了口茶,缓缓道:“蛟凤姓潘,乃潘学谅生母。此女从前名声不显,然行事比水龙王还要狠辣,那些反对她的海寇不出半月便被她肃杀了泰半。廖绕知晓水龙王的弱点,却不知蛟凤的弱点,直到他查出了潘学谅。”
顾长晋瞬间便明白了。
廖绕与水龙王有交易,水龙王一死,蛟凤接手了水龙王的势力,从前的交易说不得就不作数了。廖绕为了控制蛟凤,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潘学谅身上。
“以潘学谅之才,本是过不了乡试,是廖绕将潘学谅之名送上了桂榜。”
柳元放下茶盏,望着顾长晋,道:“顾大人,年初梁将军大败四方岛海寇,斩杀了数千人,如今在江浙一带的名声已渐渐压过廖绕。是以,廖绕需要一场胜仗挽回名声,以免被圣上调离江浙。”
作为总督,他一旦被调离江浙,手上的兵权就会被下一任总督接手,届时廖绕便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
顾长晋道:“你想找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
“是。”柳元道:“梁将军这些年收到了几封密告信,皆是密告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然信中泄露的消息有限,只知水龙王每年都会乔装成大胤人与廖绕秘密会面,却不知是何时何地。梁将军如今已经疑心那些密告信是假的,怀疑有人要故意扰乱他的视线。”
顾长晋眉宇微蹙,“可知那寄信人是谁?”
“不知。”
柳元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顾大人可知廖绕身后之人是谁?又可知是谁埋伏在路上想要置你于死地?”
顾长晋盯着杯盏里的茶液,面无波澜道:“戚家还是刑家?”
戚家是二皇子,刑家是大皇子,廖绕定然已投靠了其中一人。
老尚书与潘学谅的案子太过令人震惊,三法司的审讯皆是秘密进行,可饶是如此,也难保有人已经瞧出端倪。
似戚都督与刑首辅这些在朝堂浸淫已久的人,大抵从老尚书认罪那刻便已察觉到不妥。
“是戚家。”柳元赞赏地看了顾长晋一眼,道:“在路上埋伏炸药的人是二皇子派的,你那两位长随能一路顺利抵达扬州,不仅仅是勇士营的人护着,还有刑家的人。大人放心,二皇子派来的人都被我们杀了。”
廖绕、戚家、二皇子。
廖绕扶持以水龙王为首的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争夺四方岛,不让狄罗海寇一脉独大,不仅仅是为了稳住他的总督之位,实则也是在尽全力保住他手里的兵力。
为的是嘉佑帝驾崩后,上京那把龙椅的争夺。
顾长晋豁然抬眼:“若是找不到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柳公公是否就要以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咕噜”“咕噜”冒着白汽。
柳元一双狭长的眼藏在雾气里,神色难辨。
“是。顾大人想来也看明白了,从一开始,潘学谅便没得选。蛟凤是他的母亲,他迟早要为他母亲偿还这笔债。”
……
潘学谅在监军府的住处离暖阁不远,柳元为了护住他的安全,直接拨了一半勇士营的卫兵守着他。
去寻潘学谅的路上,顾长晋反复回想着柳元的话。
潘学谅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平生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大抵便是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过去,梗着脖子为老尚书正名。
只因他母亲犯下的错,他便要用一生来赎罪吗?功名被夺,仕途无望,甚至一辈子都要遭人唾弃。
顾长晋觉得脚底似有千斤重。
潘学谅焦灼地站在廊下,瞧见顾长晋的身影,多日来萦绕在眉眼里的担忧总算散去。
他快步上前,激动地喊了声:“顾大人!”
顾长晋冲他轻轻颔首:“进屋说。”
入了屋,潘学谅正要翻开茶杯给他斟茶,顾长晋却一把按住,温声道:“不吃茶了,我已知晓了你因何会卷入这桩舞弊案里,你可要听?”
男人的声音沉着,听得潘学谅心里一紧。
可这点子紧张只停留了几息,他面上便露出了坚毅的神情,道:“还望大人告知,若当真逃不过一死,草民至少也不用做个糊涂鬼。”
顾长晋喉结微抬,缓缓道:“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唤蛟凤的海寇头领?”
“蛟凤?”潘学谅蹙眉,摇头道:“草民倒是听父亲提过一两回水龙王,那是个恶贯满盈的海寇。”
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寒门学子为了熬出头,几乎把所有光阴都用在了苦读圣贤书上,鲜少会像世家子弟那般,学业要顾,这世间天下事也要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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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王有一爱妾,名唤‘蛟凤’。去岁水龙王骤然去世,蛟凤从他一众义子手中抢下了水龙王的位置,成了四方岛其中一名海盗头领。”
“蛟凤?”潘学谅疑惑道:“这蛟凤与草民又有何关系?”
这话一落,他便怔了怔,忽地想起一些十分久远的记忆。
记忆里是一张模糊的英气的脸。
那英气的女子抱着他喊“谅儿”。
父亲说那是小姑姑,而小姑姑的名字便叫红枫,潘红枫。
父亲说起小姑姑时,面色十分悲伤,还曾同他道:“他日若你能金榜题名,定要给你小姑姑上柱香,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潘学谅眸子里的怔楞渐渐被震惊取代。
他声音滞涩道:“顾大人,那蛟凤是草民的姑姑,还是……生母?”
“她是你母亲。”顾长晋道:“廖绕与水龙王勾结了数年,水龙王死后,蛟凤接管了水龙王的势力。廖绕查到了你的存在,为了控制她,便将主意打在你身上。你乡试之所以桂榜有名,便是廖绕的手笔。”
给潘学谅一个举人的功名,再将他弄入麾下,这是卖好,也是威胁。
“大人的意思,草民中举是因着廖绕想要卖那蛟……凤一个好,顺道利用草民控制她。草民中贡士,是因着老尚书想要用草民将廖绕勾结外敌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顾长晋不置可否。
老尚书要扳倒的不仅仅是廖绕,还有廖绕身后的二皇子与戚家。
在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老尚书大抵是选择了大皇子。
“廖绕为人极其谨慎,老尚书的人至今都不曾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与水龙王有勾结。廖绕那封信是老尚书伪造的,为的便是留一着后手。”
潘学谅瞠目:“后手?”
顾长晋“嗯”了声:“治不了廖绕通敌叛国之罪,便以科考舞弊罪捉拿他。今岁的科考舞弊案,整个大胤的仕子都在盯着。一旦定了罪,便再无翻身之地。”
如此一来,虽不能扳倒戚家,但至少能折损二皇子手里的一员大将,夺回江浙这边的兵权。
潘学谅又是一阵怔忪。
此时不必顾长晋明说,他也明白了,若要用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那他与老尚书都要有罪,都要认罪。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我说与你听,只因你是这案子的无辜牵连者,你应当知晓真相,却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有甚负担。”顾长晋温声道:“此处有勇士营的人在,你安心住在这。等扬州事了,我自会带你回京。”言讫,他转过身,提脚欲往正门去。
“顾大人。”潘学谅蓦地叫住他。
“草民愿意认罪!”
“嘉佑二十一年的科考舞弊案,潘学谅,认罪!”
第五十章
静谧的屋子里,潘学谅惯来肃穆的脸,缓缓地抿出一丝笑意。
“谅生于大胤,长于扬州,谅乃大胤扬州府人士。所谓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谅愿意,追随老尚书,将祸我大胤乱我扬州之人绳之以法!”
老尚书曾说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然这位在仕子暴乱中被断了手,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仍不肯认罪的读书人,却在此时此刻,主动地、心甘情愿地认了罪。
为的是他激荡在胸膛里的家国大义。
柳元今日同顾长晋言明真相,借由他的口告知潘学谅,又何尝不是为了让潘学谅在必要时,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弃子?
顾长晋并未回头,只定定望着前头那道漆了红漆的门。
他错了,他想。
他读过潘学谅县试、院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那时他以为这位嘉佑二十一年的会元是个刻板而不懂得变通的人。
不是,他懂得变通。
只他此时此刻的这种“变通”却不是顾长晋想要的。
“廖绕犯的是何罪,那便以何罪治之,我会查出廖绕通敌的罪证。”顾长晋轻声道:“潘贡士,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若你觉得自己无罪,那便不要认罪。”
话落,顾长晋推开门,大步离去。
马车行至吴家砖桥时,他让椎云停了车,一个人沿着桥边慢行。
月牙儿高高挂在中天,桥底的画舫已经换了一茬,可那缠绵悱恻的曲调却没变。这热闹的人间,总有人在醉生梦死,也总有人在负重前行。
桥底那卖松子糖的老伯还在。
想起先前与那姑娘抱着一油纸袋儿的松子糖走在青石板路上,顾长晋好似又闻到了在燥热夏夜里发酵的甜味。
沉重的步履渐行渐快。
那老伯正要收摊,瞥见他的身影,便笑着道:“客官今儿是不是陪一位姑娘来买过老叟的松子糖?”
顾长晋“嗯”了声。
那老伯还记得容舒呢,把刚放起的松子拿了出来,又问:“客官可是要再来一份?”
顾长晋又“嗯”了声,道:“劳驾多放些松子。”
“好嘞。”老伯笑呵呵应着,“今儿那位姑娘可是客官的心上人?她打小就爱吃老叟炒的松子糖。”
老伯眼睛毒,在吴家砖桥卖了一辈子松子糖,不知见过多少痴男怨女。今儿这位郎君站在柳树下望着小姑娘的眼神,一看便知是喜欢得紧的。
说来那场景也是有趣,小姑娘眼里只有松子糖,而这郎君眼里只有她。
顾长晋扬起唇角。
夜风徐徐而过,将他那声近乎呓语般的“嗯”吹散在溶溶月色里。
此时的屏南街十八号,常吉正立在院子里等顾长晋,听见脚步声便赶忙上前开门,殷勤道:“主子回来了。”
他说着便耸了耸鼻子,眼睛默默地瞟向顾长晋手里的松子糖。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瞥见常吉的脸,脑中倏忽划过一道光。
他在沈家客船做的梦,常吉在梦里说的那句话是——
【属下已经将潘学谅的埋骨之地递进大理寺狱,凤娘子说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顾长晋在上京时,便已经查过潘学谅。
潘学谅的父亲叫潘万,而他的小姑姑叫……潘红枫。
红枫。
枫。
顾长晋眸光一凝。
错了。
梦里常吉叫的不是“凤娘子”,而是“枫娘子”。
常吉平生最恨的便是背叛者,若蛟凤当真背叛大胤,常吉决绝不会尊称她为“枫娘子”。
常吉被顾长晋看得面皮发痛,一时有些摸不着脑袋。
“主子这般看我作甚?”他摸了摸脸。
“你倒是帮我想通了一些事。”顾长晋将手里的松子糖塞入他手里,道:“糖给你吃了,明日我要去见梁将军一面,你同我一道去。”
却说容舒与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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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晋见面的事,沈园里的人,除了落烟,便再无人知晓。
沈治她自是不愿意说,至于张妈妈,倒不是容舒有意要隐瞒,实在是她不希望张妈妈多想她与顾长晋的关系。
容舒会寻顾长晋,并将她对沈治的怀疑托盘而出,是出于她对顾长晋的信任。
这样的信任无关乎男女之情,单纯是对一个人品性的笃定,与许鹂儿、潘学谅信任顾长晋大抵是一样的。
容舒出发来扬州府之前,周嬷嬷还拉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她和离得太过鲁莽,满心期盼着她同顾长晋能再续前缘。
若是叫周嬷嬷知晓她在扬州遇着了顾长晋,还一同吃着松子糖过吴家砖桥,不定要说什么呢。
是以容舒同张妈妈嘴儿闭得紧紧的。
回来沈园三日,容舒一直没见着沈治,好不容易听到他从外头回来了,忙提起裙裾去了三省堂。
殊料她来到三省堂,却连沈治的人影儿都见不着。
江管家解释道:“有桩生意要老爷去确认一下,老爷这才连吃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匆匆地又去了。”
“舅舅怎么忙成这样了?”容舒困惑道:“从前都不曾见他忙成这样的。”
江管家笑着道:“这会正值汛期,大胤境内好些地方都在遭水患,老爷是在给那些府城送粮。沈家乃积善之家,受之于民、施之于民的沈家家训,老爷一日都不敢忘。”
认真说来,沈治在这一点的确是做得极好的。
当初外祖父将沈家大半家产捐给国库,剩下的家产又分了一半给阿娘做嫁妆,留给沈治的资产便只剩几百万两。
如今沈家的资产与二十年前比,至少翻了数十倍。
而这都是沈治一手经营出来的,当初外祖父选他入赘,想来便是看中他的天赋。
“即是去做善事,那我也不来吵舅舅了,一会我便自个儿找乐子去。江管家自去忙罢,我吃完这盏茶便回去漪澜筑。”
作为沈家的大管家,江管家自是有一堆事缠身呢,闻言便笑着离去。
容舒坐在三省堂的花厅,慢悠悠地吃着茶,眼珠子滴溜溜的在这屋子里转着。
三省堂原先是外祖父住的院子,外祖父死后,这院子便由舅舅住着了。
容舒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常去书房翻外祖父的手记看。
书房。
容舒咽下嘴里的茶汤,默默望着对面墙上的隔门。
隔门之后便是书房,里头放满了书还有外祖父的一些手札。
她想起一件事,约莫是她八岁那年,她进来书房找外祖父写的一本游记,因着个子矮,她便搬了张矮凳子,踩在上头找。
书是找着了,可下来时她不小心撞倒了后头桌案上的一炉香。
那香灰跟泼墨似的,俱都洒在了一幅画卷上。
容舒记得,那是一幅春山先生的画。
舅舅爱极了这位书画大家的画,墙上几乎挂满了他的画作。
那幅画沾了香灰,登时便不好看了。
惯来温和的舅舅难得对她发了通脾气,容舒性子倔,虽认了错,却也气上了沈治。
后来还是张妈妈哄着她,让她莫要同舅舅置气的。
现下那些画都还在吗?
容舒放下茶盏,慢慢地往那扇隔门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没有点灯,光线暗沉,阴影从一排排黄梨木书架落下,蔓延上书架后头的墙上。
容舒放轻脚步,朝那面藏在阴影里的墙走去。
记忆中挂满了字画的墙似乎“干净”了许多,如今便只剩下三副画,那副被容舒泼了香灰的画竟然还在。
只那上头的香灰印子早就没了,大抵是请人细心修复过。
容舒对春山先生的画谈不上喜欢,知晓沈治宝贝这些画作,更是一进书房便绕开这处,免得又出状况。
她静静望着那一幅画,越看越觉着这上头的桃花林熟悉。
骤然想起了大慈恩寺的一处殿宇后头就有这么一处桃花林,上头挂满了经幡。这幅画上的经幡与大慈恩寺的别无二致,想来就是那片桃花林了。
是以,那位春山先生便是在大慈恩寺画下这幅画的罢。
容舒上前一步,正要细看这画,忽然身后一道细长的影贴上她后背,一点一点投影到墙上来。
“姑娘在看甚?”
容舒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大跳,手下意识便摸到左手的银镯子。
回头一看,见是张妈妈,肩膀顿时一松,道:“妈妈进来时怎地半点声响都无?可把我给吓着了。”
张妈妈背着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她望着容舒温柔笑道:“姑娘看得太入神了,这才没发觉老奴进来。您看甚看得那样入迷?”
容舒笑着指了指身后的画,笑道:“妈妈可还记得这画?”
张妈妈顺着她细白的指,看向墙上的画,道:“老奴哪儿辨得出这是甚画,只记得这是舅老爷珍藏的画。”
“那您记性可真不好,我幼时进来找外祖父的手札,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香炉子,把这画的一角给弄脏了,那会舅舅训了我好久。”
“原来是那幅画,姑娘盯着那画看了那般久,可是有甚不妥?”
“倒是没觉着有何不妥。”容舒笑道:“就是好奇当初那香灰迹怎么都不在了。”
张妈妈这才笑出声来,道:“您呀,就是好奇心太重了。舅老爷既是喜欢春山先生的画,自是会寻人好生修补一番,您这趟可莫要毁了舅老爷的画了,免得又招来一顿训。”
说着便催促道:“这地儿乌漆嘛黑的,姑娘快出去罢。”
容舒应了声,顺手挑了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同张妈妈一起出了书房。
沈治不在,她索性今儿便去春月楼寻郭九娘。
“妈妈,我这几日在沈园憋坏了,再不出去走走人都要霉掉了。你可要与我一道去?”容舒说着便去翻箱笼换衣裳。
张妈妈盯着她后脑看了会,旋即温柔道:“老奴就不陪姑娘去了,这趟回来还得替周嬷嬷跑些事。姑娘可是要去辞英巷?”
周嬷嬷是阿娘的奶嬷嬷,家人都在扬州,只她陪阿娘嫁去上京后,便鲜少有机会回来扬州。她们这趟回来,周嬷嬷的确是拜托了张妈妈不少事。
容舒便笑道:“成,那我只带落烟去罢。拾义叔要回衙门办事,我今儿就不去辞英巷。”
沈氏在管教女儿上,自来是不爱拘着容舒的,把她养出个与寻常大家闺秀极不一样的性子。
瞧着是娴静,实则就是只爱四处窜的兔儿性子。
张妈妈见她神色急切,一副急不可耐要出去的模样,只当她是当真憋坏了。比起她留在沈园,张妈妈倒是更喜她出去外头游山玩水。
也不再多问,等容舒人走了,便回去三省堂,在书房望着墙上的画看了好半晌,确认没甚纰漏方出来。
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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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恰巧遇见江管家,见张妈妈从里出来,很是吃惊,道:“张妈妈怎地又来三省堂了?”
“姑娘落了些东西在院子里头,我过来替她找找。”
江管家“哦”一声:“那可找到了?”
张妈妈笑着颔首:“找到了。”
江管家于是不再多问,这位张妈妈在沈家地位可不比他这管家低,大爷对她的态度一贯来敬重,是以江管家从不为难张妈妈,甚至说得上带了丝讨好。
三省堂的一番插曲,容舒自是不知,到了春月楼便被郭九娘领上二楼。
这会正值晌午,春月楼的姑娘们才刚起呢,要水梳洗的,要香膏摸脸的,丫头婆子们一时忙得脚打后脑勺。
落烟是头一回来妓院,饶是性子稳重,也忍不住多望了几眼。
到了郭九娘住的厢房,她正要跟着进去,郭九娘却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笑道:“昭昭说落烟姑娘武功高强,能不能劳烦姑娘给我这楼里的孩子们教几招防身术?”
落烟心知这青楼老鸨是要单独同容姑娘说话呢,便应下,由着婆子将她领到旁的屋子去。
郭九娘进了屋便阖起房门,给自个儿倒了杯酒,又给容舒推过去一壶刚湃好的香饮子,道:
“我就知晓你会回来寻我,你这丫头打小就藏不住事。那日若不是那顾大人在,你大抵还有许多话要问。我听说路拾义自你回来后便四处奔走的,定然是在替你跑腿子了。这世上能叫他这样的人,除了姑娘,也就是你了。说罢,你这趟回来扬州究竟是为了何事?”
要不怎么说吴家砖桥的郭妈妈有一双金晶火眼呢?
容舒笑道:“难怪阿娘经常说郭姨是个女中豪杰。”
郭九娘嗤地一笑:“少贫嘴,快说是怎么回事。”
容舒便一五一十地说出她对沈治的怀疑,“郭姨可知廖绕同哪些行商之人走得近?”
郭九娘闻言便放下手里的酒盏,沉吟了好一会方道:“我从不曾听廖绕或他底下的人提过你舅舅。廖绕此人嘴密,心思也密,便真与旁人有勾结,也很难找到甚蛛丝马迹。绿倚过两日便回来了,届时我让绿倚替我打探几句。”
容舒迟疑道:“可会给绿倚姑娘带来麻烦?”
“不会,这位廖总督是当真喜欢绿倚。”郭九娘瞥她:“说来也奇怪,他从不碰绿倚。倒不是他是个多洁身自好的人,旁的青楼姑娘他都碰,但碰过一回后他基本不会再碰第二次。独独绿倚,不碰她却三不五时便要来寻她。绿倚同他闹性子,他还格外开怀。”
郭九娘说着摇摇头,感叹道:“这世间女子千娇百媚,男子倒是千奇百怪。”
容舒原先还纳罕着呢,听见郭九娘这话便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才反应过来,大抵是见自己忧心忡忡的,郭姨这才逗她的。
郭九娘同她一起笑,笑完后又正色道:
“昭昭,你若是当真怀疑你舅舅做了伤害沈家、伤害大胤的事,那便不该瞒着你娘。在你娘心里,沈家还有你可比你舅舅重要。若有一日,你舅舅敢伤害沈家与你,你娘一定不会放过他。”
容舒叫郭九娘这话说得一怔。
她舍不得阿娘受苦,总顾虑着阿娘伤了身子,许多事都不愿意同阿娘说,总想着要她心无挂碍地养身子。
可郭姨说的何尝有错?
以阿娘的性子,若舅舅当真害了沈家,她宁肯自个儿亲手将舅舅送去官府,也绝不肯假手于旁人。
容舒望着郭九娘,道:“当初外祖父的死可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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