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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馥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的脸。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那种似乎是下一瞬便要爆发出滔天怒火的神色。

她在接回他时,他已经六岁了,大抵是因着那场火,他对她极抗拒。

徐馥很是费一番功夫方让他接纳了她,也用尽了一切心力去栽培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爆发出了两回怒火。

一次是让他杀了那只獒犬,一次是命他那自小伺候他的长随往他后背捅了一刀。

从接他回来的那日她便发现了,这孩子心善,对弱者总有一种毫无用处的怜悯。

他将来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心慈手软早晚会害了他。

为帝者,不可过于良善,也不可太过信任旁人。

当初他父亲若不是轻信旁人,又怎会落着个中毒身亡的下场?

她起过誓,定要将砚儿培养成最合格的帝皇,替他父亲夺回那个位置的。

她以为这些年,他的性子已经沉了下来,不再像从前那般拧,也不会再让自己的情绪坏事。

不曾想,容舒竟会让他产生这般大的恶感。

然而他对容舒的这些恶感,却又让徐馥内心产生一丝诡异的甚至扭曲的快意。

这点快意一点一点压过了原先的怒火。

安嬷嬷说得对,砚儿虽是那人的儿子,但在这点却不肖他。

罢了,她不能再与他起冲突。

若不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情分又要消磨掉。

总归容舒离开顾家,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徐馥渐渐收起怒容,叹道:“我既是安排了容舒嫁你,自是会考虑到这些。你根本不必担心容家或者蒋家会连累你,只你既然这般不喜容舒,姑母也不勉强你。只是,砚儿——”

徐馥微微一顿,乌黑的瞳眸定定望着顾长晋,唇角牵起一枚浅笑,道:“下不为例。再有下回,姑母可就不能饶你了。”

……

六邈堂发生的这番对话,容舒自是不知。

顾长晋一走,她便将张妈妈几人唤进屋子,对她们道:“明儿一早我们便回鸣鹿院。”

张妈妈瞪大了眼:“姑娘才刚回来梧桐巷,怎地又要走了?”

不止张妈妈,盈月、盈雀也一脸不赞同,“您明儿去鸣鹿院,夫人指不定连门都不给您开。”

容舒怀里那封和离文书还热着呢,手都探向怀里要将和离书拿出来给张妈妈几人看。

只这事一说出去,她今晚怕是要不得眠,她还得要养精蓄锐攒点儿精力去哄阿娘的。

遂收回了手,笑笑道:“总之明儿到了鸣鹿院你们就知晓为何了。”

夜里熄了灯,容舒却怎么都睡不着,跟块翻来覆去的烙饼似的。

索性便点了灯,撩开幔帐,坐在榻上细细看这屋子。

这屋子她住了三年多,这里头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她亲自挑的,她曾以为这会是她的家。

这里头曾经有许多回忆,只如今那些回忆都渐渐蒙了尘,渐渐远去,也渐渐变得不重要。

心无挂碍便是这样的感觉罢。

容舒笑了笑,正要倾身去掐灭烛灯,忽听“嘎吱”一声轻响。

有人在外面。

掐灯的动作一顿,容舒披上斗篷,提着灯往外头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那站在院子中央失魂落魄的姑娘霍地抬眼望了过来。

竟是林清月。

容舒闹不清她大半夜地跑来松思院作甚?

难不成又要像前世一般,说她抢了旁人的东西么?

她提灯走过去,道:“林姑娘大半夜的来松思院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林清月咬唇望着容舒,眼眶渐渐染红。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究竟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是么?”容舒微微蹙眉,“说说,我抢了谁了东西?若你说的是顾大人,放心,我还回去了。”

林清月被容舒的话噎了噎,嘴唇蠕动,好似有许多话压着舌尖恨不能一口气吐出来。

容舒好整以暇地等着,好不容易见林清月张了张嘴准备要说话了,忽然身后传来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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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乱的脚步声。

林清月被这脚步声一惊,如梦初醒般,忙又闭上了嘴。

张妈妈与盈月提灯走了过来。

二人见着院里的场景,俱都有些惊讶,张妈妈迟疑道:“姑娘,林姑娘,你们这是?”

林清月眸光一顿,咬唇默了半晌,旋即一扭身跑出了松思院。

张妈妈上前拍走落在容舒身上的细雪,道:“姑娘怎地穿这般少便出来了?仔细着凉了,方才那林姑娘可是来寻姑娘的?”

容舒拢了拢斗篷,摇头道:“我亦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

林清月方才分明是有话要说的,只她想说什么呢?

前世容家出事,她跑来落井下石,后来张妈妈上前狠狠掌了她一耳光,她捂着脸,死死盯着她与张妈妈。

容舒到这会都记着她那时的眼神。

带点儿疯狂,又带点儿怨恨。

容舒的心忽地一跳,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姑娘快回屋子去罢,”张妈妈见她一动不动地杵在雪地里,忍不住催促:“再呆下去当真要惹病气了。”

容舒“嗯”了声,望了望张妈妈与盈月,道:“你们也回去歇着。”

张妈妈挥手让盈月回了东次间,自个儿却跟着容舒进了寝屋。

“老奴不放心,还是在这陪着姑娘。”张妈妈叹息道:“姑娘每回心里有事,便要睡不着,老奴也不问姑娘,只给姑娘唱唱小曲儿,姑娘快睡罢。”

容舒睡不着时,最爱听张妈妈哼小曲儿了。

她在扬州呆了九年,那九年里陪在她身边的便是张妈妈。

初到扬州时,小姑娘不过四岁,夜里总爱哭着喊“阿娘”。张妈妈千哄万哄都哄不住她的金豆豆,实在没了辙,只好自个儿上榻,抱着小人儿,一面儿唱着谣曲儿,一面儿拍着她的背。

容舒弯了弯眉眼,抱着个月儿枕往里挪了挪,道:“妈妈上榻来陪我睡。”

张妈妈上榻,轻拍容舒的背,慢慢地哼起了小曲儿。

容舒打小便听这小曲儿入睡,迷迷糊糊中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梧桐树枝冒出新芽,伴着缭绕春色,橫入檐下。

顾长晋一早便去了刑部,横平与常吉没跟去,留在了梧桐巷同容舒道别。

待得那辆雕金嵌玉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常吉压着嗓儿低声道:“其实少夫人与主子……真的配。”

少夫人身上有种特质,与主子是一样的。

常吉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特质。

只能说那是一种十分难得的会惹人忍不住瞩目的品性。

“横平,你觉不觉得主子对少夫人——”

“别说。”横平冷声打断常吉,目光微微泛冷,道:“感情之事不得勉强,主子不喜少夫人,和离了也是好事。”

常吉眉心一跳,拍了拍自个儿的嘴,道:“也对,主子自成亲后,性子一日比一日阴沉,还是和离了好,免得你我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一墙之隔的梧桐树下,安嬷嬷与林清月静静立着,不知站了多久。

林清月红着眼眶,一只手被安嬷嬷紧紧攥住。

“昨儿你偷偷跑去松思院,你以为我不知!”安嬷嬷狠狠拽了一把李清月的手腕,道:“给我乖乖回去!不把那本毒经默个十遍八遍别想出来!”

“安嬷嬷,林姑娘,你们怎地在这?”常吉跨过大门,笑吟吟道:“你们也是来送少夫人的?”

林清月望了望他身后的横平,悄悄别开了头。

安嬷嬷冷着脸道:“以后这里没有什么少夫人。”

说着,硬生生拉扯着林清月离开。

常吉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缓缓皱起眉头。

夜里顾长晋从刑部下值归来,常吉一五一十同他汇报了清晨的事。

“主子,安嬷嬷瞧着是来捉林姑娘回去的,林姑娘也不知为何一大早地也跑了过来。”常吉说到这便瞥了横平一眼,道:“诶,横平,你说说,你是不是最近对林姑娘做了甚?我看她眼眶都红了。”

横平不悦地皱眉,惜字如金道:“无。”

他整日里避着林清月,哪有什么机会招惹她。

林清月打小就跟在安嬷嬷身边,说起来,他们几人与林清月还有闻溪都是一同长大的。

只常吉与横平很清楚,不管是林清月还是闻溪,都是六邈堂那头的人,不是自己人。

顾长晋摘下官帽,端起杯冷茶啜了口,淡淡道:“少夫人——”

他停了下,改口:“容姑娘,何时到的鸣鹿院?”

常吉道:“少,容姑娘辰时四刻出发,到得申时方到鸣鹿院。”

顾长晋蹙眉:“今儿的路不好走?”从梧桐巷到鸣鹿院至多三个时辰的马程,辰时出发,未时便能到,怎会耽误到申时?

“容姑娘离开梧桐巷后,便去了长安街那家十分有名的早食铺排队吃他家的汤包。出了城门后又绕路去了趟西郊,听说是在那儿买了几块地皮子,之后才从西郊边踏春边缓缓往鸣鹿山去。”

常吉说到一半便觉出不妥来。

少夫人和离后又是排队吃好吃的汤包,又是去看新买的地皮,还特别有兴致去踏春。

怎地好似和离得格外开心?

一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快意飒爽。

反观主子……

常吉壮着胆子觑着顾长晋,虽还是同先前一样,面色淡淡,但常吉能察觉到主子的闷闷不乐。

顾长晋不是没注意到常吉的目光,只他懒得去搭理了,又或者说,没甚心情去搭理。

“都出去吧。”

二人走后,顾长晋慢慢饮尽茶盏里的冷茶,慢慢换下官服,在书案前坐下,提笔沾墨慢慢写牍文。

夜色渐深。

男人直到腕间传来酸痛感,再也写不动字了,方掷下笔,头枕椅背,闭上了眼。

心很沉,很堵,似有千万缕针芒擦过。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儿,要搁往常,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近乎软弱的情绪彻底扼杀。

可他放任了,带着点凌虐般的无力感,任由这些密密麻麻的疼激荡在四肢百骸。

好似要用这些疼痛令自己尽早忘了这份情愫。

顾长晋睁开眼,从一边的木屉子取出个精致古朴的匣子。

这是昨日她递来的木匣子。

指腹寸寸抚过她触碰过的地方,心口那沉沉的闷痛感愈发强烈。

良久,男人唇角渐渐勾起一丝嘲弄。

真有那么喜欢她么?

可他有甚资格谈喜欢呢?对他而言,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极奢侈的事。

想想阿爹阿娘,想想阿兄阿妹,想想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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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允直,你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资格。

顾长晋望了眼空空荡荡的屋子,脱下外袍上榻。

昨夜他一宿没睡,本以为今儿也要失眠,殊料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他竟沉沉睡去。

可没睡多久便被一道声音唤醒。

“郎君。”

顾长晋睁眼,发现他竟又坐回了书案后头的官帽椅。

“郎君,好看吗?”那声音再次响起。

顾长晋掀眸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笑意盈然的桃花眼。

第三十七章

她在作画,他知道,她其实很擅长丹青。

她喜欢来书房,也不扰他。他看案牍时,她便安安静静地画画。偶尔发现他撂下了笔,便会从画里抬起眼,给他看她的话,问他:好看吗?

她画的画总与旁人不一样。

画春天,她只画冰雪渐消时屋檐上的一窝雏鸟。画夏天,她爱画溪流里几尾跃出水面的虾。画秋天是一碟子桂花糕,画冬天是雪地里的一篝火。

她眼中的四时四令充满了童趣,充满了细碎的常人无法发现的美好。

明明她的过往也称不上多好,她那祖母与她那父亲,从来就不待见她。可她好似半点也不在乎,这人间在她眼里,极好极美。

顾长晋眼帘微微垂下,落在她画里的一对儿斗鸡。

两只小斗鸡雄赳赳的,脖颈昂扬,黑眸熠熠,瞧着便让人忍不住一笑。

顾长晋的确是笑了,唇角微微提起,道:“好看。”

那姑娘似是有些意外他竟笑了,愣怔怔地望着他,直到笔尖一滴墨“啪嗒”一声落在画纸上,方匆匆垂下眼。

可不过一个呼吸的片刻,她忽地又抬起眼,望着他,冁然一笑。

顾长晋微微敛了笑。

想起从前在浮玉山,阿娘最爱点着一盏灯等父亲归来。

那时阿娘说,唯有父亲归来,方觉家中灯火可亲。

此时小姑娘的笑靥绽在灯色里,她周遭的灯火渐渐与浮玉山的灯火重叠在一起。

这大抵就是阿娘说的,有一人在,灯火可亲。

顾长晋再次勾了下唇角,道:“该回松思院了,夫人。”

正值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淬了一层金。

他们并肩走在夜色里,风吹得灯笼里的灯火摇曳,顾长晋下意识往前多行半步,替她挡住飒飒秋风。

一路无言,却也不觉局促。

快到松思院时,立在路边的身影让他骤然住了脚,藏在袖子里的手缓慢攥紧。

容舒并未察觉他那一刹那的僵硬,笑着往那人行去,道:“安嬷嬷,可是母亲有甚事?”

安嬷嬷露出个和善的笑,瞥了瞥她,又瞥了瞥顾长晋,道:“夫人有事要与二爷商量,少夫人这是刚从书房过来?”

“嗯,我方才去书房陪二爷。”

顾长晋轻咬了下后槽牙,压抑着想要将她拉离安嬷嬷的冲动,淡淡道:“嬷嬷,母亲既寻我,我现在便过去。夫人不必给我留灯,我同母亲说完话大抵夜深,今夜便宿在书房。”

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那姑娘唇角的笑靥微微一凝。

她愣愣地望着他。

直到他踩上青石板路,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仍立在树影里不动弹。

“回去。”他得回去,“顾长晋,回去。”

书房里,榻上的男人蓦地出声,旋即睁开了眼。

顾长晋从榻上坐起,瞥了眼更漏,还不到亥时,他只睡了两刻钟。他手抵着额,想起方才的梦,心密密麻麻的一阵疼。

缓过那阵疼痛后,男人抬眸四顾,这屋子黑黝黝一片,没有灯火,也没有她。

……

鸣鹿院。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趿着一双夹棉蝴蝶鞋来到东院,叩了叩门。

“阿娘。”

沈氏还在生着气,可天冷,委实舍不得自家闺女在外头挨冻,只好没好气道:“快进来。”

容舒笑眯眯地进来,沈氏瞧着她花儿一样的笑脸,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下晌她便是这般笑吟吟地抱着束野杏花回来,说有事要同她道。

那会沈氏见她那白生生的小脸满是喜色,可喜色里又藏着点儿忐忑,心念一转,下意识便看向她的小腹。

她与允直成亲也快七个月了,若是有了也不稀奇。

沈氏想当然地以为她有喜了,心里头好一阵喜悦。

没曾想这姑娘一张嘴便是:“阿娘,我同顾长晋已经和离了。”

说着便拿出封和离书,献宝似的。

沈氏初时还当她在说笑,直到容舒将那盖着官印的文书摊开给她看,方反应过来,她这闺女竟真的不吭不响地便同允直和离了。

想起那封盖了官印的和离书,沈氏气愈发不顺了。

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你这是在胡闹!才成婚不到七个月,你怎可如此儿戏?你可知当初为了让你嫁到顾家去,阿娘费了多少心思!”

容舒赶忙上前给沈氏顺气儿,认真道:“我就是不愿意将就而已。阿娘,我不喜欢顾长晋,顾长晋也不喜欢我。”

沈氏半点儿都不信她说的话。

“你莫要骗阿娘,你自小便是个念旧的人,喜欢上的东西便是坏了烂了都舍不得扔。再者,允直怎会不喜欢你?上趟来鸣鹿院,他对你分明就是动了心的。你同阿娘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我现在真的是不喜欢他了。”容舒竖起三根手指头,道:“您若不信,我给您发个誓。”

说着便要发个毒誓。

沈氏一把按下她那三根手指头,道:“又在胡闹什么?”

“真没胡闹。”容舒道:“我同顾长晋成亲七个月,都不曾圆过房呢,他不喜欢我,我也已经不喜欢他。阿娘——”

小姑娘放下月儿枕,一脸正色道:“我不想把自己困在后宅里,从前我的确很喜欢顾长晋,可现在我知晓我错了,我在梧桐巷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既如此,还不若早些和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曾经,她是真的愿意为顾长晋洗手作羹汤,同他过琴瑟和鸣的日子的。

但那也只是曾经,是前世爱着顾长晋的容舒,而不是现在的她。

她如今见到他,当真是心如止水,除了敬重便无旁的情绪。

沈氏望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成。”

这孩子大抵是猜着了她会阻拦,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地先把和离文书办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怕日后昭昭会后悔。

“怎会后悔?”容舒笑了笑,道:“阿娘,您女儿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可有魄力了,您得向她学学。”

竟是夸起自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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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怎会不知她这女儿又在劝自己和离,笑嗔了声:“你当阿娘同你这般冲动?”

她摇了摇头,道:“阿娘的情况与你不同,阿娘要护好沈家。”

一思及沈家以及沈家那人,沈氏心头一沉,也不欲多说,摆摆手道:“莫要再劝阿娘和离,阿娘现在住在鸣鹿院自由自在的,也没甚不好。”

容舒知晓沈氏的确不爱提这些,只好闭了嘴。

翌日一早,她一起来便差人去松思院将一应物什都搬了回来。

鸣鹿院大得很,寻个空置的屋子放这些物什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这些琐碎事她自是不必自个儿去处理,沈氏派了周嬷嬷与张妈妈去。

周嬷嬷从梧桐巷回来时,一脸的痛心疾首。

“听说姑爷,哎,顾大人破例擢升到都察院做右佥都御史了,那可是四品大员哪!”

年纪轻轻便任四品官,日后的前程当真是鹏程万里的,可一点儿也不比秋韵堂那位乘龙快婿差。

大姑娘真是太过冲动了!

若没有和离,还能回去承安侯府打打老夫人与裴姨娘的脸!

容舒心里早就知晓了顾长晋在会试张榜后去都察院,前世会试一结束,便闹出了一桩轰轰烈烈的仕子舞弊案。

这桩案子牵涉到了会试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官,闹得极大,这案子便是顾长晋入都察院后办的第一个案子。

周嬷嬷这会是可惜,等过段时日她大抵就不可惜了。

概因顾长晋查这案子时,差点儿丢了命。

都察院。

顾长晋着一身缀云雁补子的绯色官袍大步进了值房,对屋内那人拱手道:“总宪大人。”

孟宗一双锐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须臾,颔首道:“不必多礼,坐。”

待顾长晋坐下后,便将厚厚一摞文书递与他,道:“今岁的仕子舞弊案,由你与胡大人调查。昨日会试一张榜,便有贡生闹事,称此次会试有考官徇私舞弊。我已让胡大人着手调查此事,你今日方来都察院,先去寻胡大人把案情了解了,明儿再去礼部走一趟,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乃礼部尚书范大人。”

胡大人胡贺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孟宗的心腹。

顾长晋接过文书,恭声道:“下官必不负总宪大人所托。”

孟宗颔首,布满皱纹的脸满是严厉之色,他望着顾长晋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出了值房,顾长晋便去了一旁的堂屋寻胡贺。

胡贺生得像个白面团,慈眉善目的,一点儿也不像言语犀利的言官。当然,能坐上左副都御史这样的位置,胡贺自不是个多心慈手软的人。

顾长晋一进来,他便笑眯眯道:“顾大人可要我给你理理这桩案子?”

顾长晋道:“方才过来时下官已扫过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对这案情略知一二。”

从总宪的值房到他这堂屋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胡贺瞥了眼他手中的案牍,笑了笑道:“哦,你先说说如今是怎样的局面?”

见顾长晋站着,十分随意地摆摆手,道:“坐,坐,站着作甚?”

顾长晋这才坐下。

“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里,牵涉到这案子的举子共有三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会试头名潘学谅。据那些密报所言,此子才华平平,先前在扬州府的乡试排名不过末等。只来了上京后,也不知因何故,两次出入范尚书的府邸。密报者怀疑范尚书姗题舞弊,给这潘学谅开了便门。概因以潘学谅之才能,能中榜已是侥幸,怎可能摘得头名?”

这次会试的主考官共有两人,顾长晋口中的范尚书便是礼部尚书范值,另一名主考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

那些个密报信少说也有几十封,其中不乏胡乱攀咬者,想趁乱将一些上了杏榜的贡士捋下来。

除此之外,涉事举子的相关档案也有厚厚一叠,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捋出这案子的关键人物来,难怪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

胡贺笑道:“不错,你先前在刑部大抵也听陆大人、谈大人提过,每年会试一结束,三法司总会收到不少密告信,其中就数都察院最多。但并非一有密报信了,我们便要去调查。今岁你道为何要彻查?”

顾长晋思忖片刻,摇头道:“下官不知,还望胡大人解惑。”

“此次会试由老尚书与林大学士出题,其中老尚书出的题目格外刁钻,这道题只有一名考生答出来,这名考生出贡院时,曾自言自语道,竟会如此巧合?”

这话一出,顾长晋便明白了,说者无意,听着有心,这位考生的话大抵是被旁人听了去,但凡他得了名次,都会被人密告。

“胡大人所说之考生可是潘学谅?”

胡贺颔首道:“正是。我昨日特地派人去问询过,他承认了从贡院出来时,的确说过那话。只我们问他是因何事巧合时,他却死活不肯开口。如今贡生那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说潘学谅自己承认了舞弊。只是老尚书的为人这上京无人不知,不可能会行那等姗题舞弊之事。”

胡贺所说的老尚书便是范值,范值如今已近耄耋之年,当初裴尚书被启元太子杖毙后,本已告老归去的范值重回上京,接下了礼部尚书之位。

范值曾是封疆大吏,从地方调回上京后又历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左侍郎、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连刚愎自用的启元太子都要对他礼遇三分,只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尚书曾是启元太子的太傅。

嘉佑帝登基后,本是想让范值任内阁首辅,范值却只肯留在礼部,这一呆便呆了二十年。

范值在朝廷可谓是德高望重,这样一个人怎可能会姗题舞弊?那潘学谅何德何能值得这位老大人为他开便门?

别说胡贺了,便是顾长晋也觉匪夷所思。

“皇上惯来敬重老尚书,这才要让我们查个水落石出,给仕子们一个交待,也还老尚书一个清名。”胡贺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后道:“老尚书眼下告病在府里养着,他病未好我们自然是不能去打搅他。我已派人将潘学谅收押了,先晾他个几日罢,几日后你再同我一起去问话。”

都察院有专门收押犯人的地方,似潘学谅这般尚未定罪的,若是问不出什么本该放押的,只外头仕子闹得实在是太厉害,都察院也不敢放人。

这一关便关了七日。

七日后,胡贺领着顾长晋去见潘学谅。

先前顾长晋早已看过潘学谅的资料,此人比顾长晋还要虚长几岁,今岁已经二十有五,说来也是巧,潘学谅竟也来自扬州府,乃扬州府一商户的庶子。

潘学谅所在的押房条件还算好,七日过去,除了脸上多了些胡茬,并无甚变化。

顾长晋与胡贺进去时,他正坐在窗边看书,抬眸瞧见来人,先是怔了下,旋即放下书,起身一板一眼地拱手作长揖,道:“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胡贺笑呵呵道:“今日本官多带了个人来问你话,你不必紧张,这是我们都察院新来的右佥都御史顾大人。”

潘学谅道:“草民不敢,顾大人三年前金銮殿上告御状之举乃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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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仕子之楷模,草民钦佩久已。”

胡贺圆溜溜的眼转了转,道:“既如此,那本官便去偷个闲,留顾御史一人问你罢,你们年轻人大抵能聊得投契些。”

言讫,竟当真转身离开了押房。

潘学谅大抵有些意外胡贺会这般随意,唇微微颤动了下。

顾长晋望着他。

这位新晋会元生了张十分秀气的脸,往日里大抵是经常抿唇,唇侧有两道细纹,使得他的面相格外肃穆。

察觉到顾长晋的目光,潘学谅抿了抿唇,一脸肃容道:“顾大人有话但问无妨,草民能答的定会如实道来。”

“我看过你的卷子。”顾长晋看着他,缓声道:“县试、府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我俱都看了。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心怀黎民苍生。”

潘学谅一怔。

“你这四份卷子,答得一次比一次好。只会试那答卷,不得不说,的确不似出自你手。”

文如其人,潘学谅的卷子答得十分板正,板正到一种近乎死板的程度,这样的人若是为官,大抵会是个不懂得变通的清官。

可会试那卷子,答卷之人思想灵活变通,带了点化腐朽为神奇的灵性,与潘学谅其人其文风并不相称。

“那的确是草民所答之卷子。”潘学谅涨红了脸,“草民不曾舞弊。”

他神色里的激动与不忿是真的,激动到甚至身子都在轻轻颤抖。

可那双眸子里又有一些不安,好似有些事令他在说出这些话时少了些底气。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忽地问道:“既不曾舞弊,你又因何心虚?”

第三十八章

押房里蓦地一静,潘学谅瞪大了眼。

“顾大人,草民并非心虚,草民,草民只是不想旁人无辜受累。”他摇着头,缓缓攥紧了手,“外头都在传是老尚书大人漏题于我,好助草民杏榜夺魁。这都是荒谬之论,老尚书何许人也,那些人怎可如此大放厥词、妄口巴舌?焉不知含血喷人,先污其口?”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神色平静道:“那你从贡院出来时,说的那句‘竟会如此巧合’是何意?”

潘学谅沉默,攥成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良久,他道:“我进学的书院山长与老尚书是故交,嘉佑一十三年,老尚书曾来书院给我们授过一次学。那时书院里的学生俱都不知老尚书的身份,只当他是山长的同窗。我有幸在老尚书身边伺候了两日茶水,得老尚书提点了些治学的问题。”

顾长晋听明白了。

“你是说,这次会试老尚书出的题,与你当初提的治学问题十分相似?”

潘学谅迟疑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正是因着当初得到老尚书的提点与教诲,潘学谅方能在这次的会试里一改从前的迂腐,答出超出他能力的一份卷子。

顾长晋始终审视着潘学谅的神态,知晓他说的是真话。

遂颔首起身道:“我已问完了,你说的若是实话,今日便能离开这里。”

说着便往外走,潘学谅却喊住了他,道:“顾大人。”

顾长晋顿足回眸。

潘学谅郑重地拜了一礼,道:“草民先前一直不开口,便是怕旁人污了老尚书的清名。草民相信大人,这才和盘托出,还望大人还老尚书一个清白,草民自当感激不尽!”

顾长晋垂眼望他,这人双眸里的信赖几乎是一览无遗,带着点儿赤子般的执拗。

“若你与老尚书当真无辜,圣上自会还你们清白。”他淡淡道。

出了押房,顾长晋将方才潘学谅所说一一禀与胡贺听,胡贺背手在在堂屋里踱了两个来回,道:“潘学谅说的可是实话?”

顾长晋道:“潘学谅就学的书院在扬州,下官派人去那岭山学院打听一番便能知晓他所言是真是假。”

胡贺瞥他,笑道:“老实说出你心中所想。”

顾长晋微微一顿,道:“在下官看来,潘学谅说的是真话。”

胡贺叹了声:“真是难办。”

若潘学谅说的是真话,那这桩舞弊案的关键不在潘学谅,而在老尚书身上。

老尚书给潘学谅授过学解过惑,人潘学谅时刻铭记着当初老尚书的指点,估计是把老尚书说的话俱都一字一字刻在脑海里了,这才能在会试脱颖而出。

胡贺年过不惑,也曾给族中弟子授过学。说实话,族里那些小崽子若是天赋不佳,但能如潘学谅这般刻苦用功,牢记他说过的一字一语,若能杏榜留名,那也是佳话一桩了。

一个人天赋不佳,靠刻苦用功中举中进士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老尚书莫不是年岁大了,这才忘了他给潘学谅开过小灶?”他喃喃自语道:“真是棘手,老尚书缠绵病榻久矣,今岁是他最后一次任主考官,谁料竟会出了这样的岔子。总不可能是老尚书故意出了那么道巧合的题,让潘学谅榜上有名罢?”

胡贺被自己这念头整笑了,摇头失笑道:“贡生还有那些落选的举子可不会相信这样的巧合,现下我们把潘学谅收押了,才勉强安抚住他们,若是今儿放潘学谅出去,那些读书人怕是要大闹起来。”

这些个仕子,从前都是极敬重老尚书的,眼下知晓自己一贯敬重的人竟然徇私舞弊,怎可能善罢甘休?

怕是恨不能把天掀了!

读书人一怒起来,比沙场上的兵将还要癫狂!

顾长晋道:“潘学谅既未舞弊,那便不该再收押。只他这趟出去,却也未必安全。”

这世间素来不乏脑子一热便冲动行事之人。

潘学谅从这出去,也不知道会遭多少唾沫星子。

若运道差些,遇到那等不讲理的,指不定还要受些皮肉之苦。

胡贺长长一叹。

“罢了,我去问问他,想出去还是想留下来,让他自个儿选罢。”

顾长晋想起潘学谅那近乎执拗的眼神,知晓他定然是选择出去,堂堂正正出去。

果不其然,下值那会,顾长晋便听胡贺说,潘学谅选择了离开押房,回去状元胡同的会馆。

马车到梧桐巷时,顾长晋对横平道:“你去会馆盯着,别让潘学谅出事了。”

横平领命而去。

……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月底,鸣鹿院外头的杏子林开出了一蓬蓬杏花。

容舒把清点好的地契放回木匣子里。

沈氏见她一副笑眯眯的财迷样,忍不住道:“你若是缺银子,阿娘给你便是,至于几张地契便开怀成这样么?”

“夫人有所不知,姑娘买下的这些地前些日子掘出温泉眼来了,如今那些地可值钱啦。”盈雀竖起一根手指头,骄傲道:“先前兄长寻来的房牙不知问过多少回,说现下再转手卖出去,至少能翻上一番呢。”

容舒笑道:“我现在不卖,再等两个月,应当能再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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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我再卖。”

沈氏算了算,再翻上一翻,差不多也有四五万两银子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忙道:“你要用这些银子做甚买卖?”

容舒把身下的锦杌往沈氏那头挪了挪,“阿娘,我想去大同府买牧马场。”

沈氏柳眉一拧,道:“牧马场?你想要养马?这可是亏银子的买卖,养一匹马的银子可是能养二十五口人了,你这是有银子没地儿花去?”

容舒道:“我知晓养马费银子,我已经想好了用旁的法子挣银子。眼下边关各处战事吃紧,大胤缺马已经缺到要到处征用民间马,我也不奢求能养多大的牧马场,能尽力给边关的军将一点帮助便成。”

沈氏睨着容舒:“你这是怕穆家吃败仗?”

穆家世代守着大同府,那里是大胤北境十三座守护边关的重城之一,常年受鞑靼侵扰。容舒选择去大同建牧马场,真养马了大抵也是优先供给大同的穆家军。

“霓旌那头自是一重思量,但最重要的还是作为大胤的子民,若是能用自己的能力做出点事,我这辈子可算是没白来这世间一趟。”

“还没白来这世间一趟?”沈氏嗔笑,“我还不知我生了个心怀天下的乖乖!成吧,想做便去做,总归你亏到身无分文了,还有阿娘养你。”

忖了忖又道:“当今圣上是个英明的主,建朝之初,便施行了保马法,减税减负,鼓励民间百姓养马。穆家在大同府根基深厚,你若是要养牧马场,倒不是不可行。”

这事说来还是老黄历。

建德末期,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大胤便处于外敌环伺,内争不停的风雨飘摇之期。

之后诸王围攻上京,争夺金銮殿的龙座,损耗了不少战力,大胤边关陷入缺粮缺马缺兵的困境。

嘉佑帝御宇之初便察觉到大胤边关的危机,想方设法开源节支凑出兵饷的同时,也于危乱中施行新法,其中一条便是保马法,这道律令正式将马政作为大胤的经国要政之一。

战马代表着骑兵的数量,而骑兵是一支军队的核心战力。

如今保马法施行二十年,称不上多成功,但至少民间马的数量比之从前激增了不少。

民间马自是不能跟训练有素的战马比,只大胤实在是缺马缺得紧,已是不挑了。

容舒想要开牧马场养马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私心。

嘉佑二十三年的暮春,大同府数千匹战马得了马瘟,鞑靼借此良机进犯大同,大同差点儿失守。

嘉佑帝震怒,立即让太仆寺调动北境十三州的战马支援大同。

若是在这危机关头,给大同府献出数千匹媲美战马的民间马,那便是大功一件,容舒想要这个功劳。

这是她给阿娘还有她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那便说定了,霓旌五月便能回京,到得那时,我就将银子交与她,她若是知晓我想要开牧马场,不定要多开心。”

穆霓旌是将门虎女,性子飒爽,与容舒十分投契。

这位县主出生武将世家穆家,穆家世代驻守大同,穆家的儿郎个个都是马革裹尸还,祖祖辈辈立下无数战功。

嘉佑一十四年,穆霓旌的父亲、叔伯并几位兄长遭鞑靼国师暗算,战死在沙场。

整个穆家便只剩下两根独苗,一是穆霓旌,二是穆霓旌的兄长穆融。

嘉佑帝特赐穆霓旌丹朱县主的称号,允她拥有亲兵百名。

如此殊荣,在上京可是独一份。

上京的贵女圈,想同丹朱县主做手帕交的贵女自是不少,但穆霓旌性子太过直硬,不少贵女与她接触了几日便铩羽而归。

能同穆霓旌称得上是手帕交的便只有容舒一人。

说来二人的友谊还是开始于十五岁那年的春日宴。

那会容舒因着经营铺子之事遭人笑话,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这话恰巧让霓旌听去了,直接抽出腰间的长鞭,一鞭子打碎了那几人身侧的几案。

“若大胤人人都能努力挣银子纳税银,而不是整日里只顾着吃茶碎嘴,那边关的儿郎们也不必饿着肚子穿着寒衣去打仗。”

穆霓旌的县主封号是嘉佑帝亲赐的,京中贵女除了公主,旁的人见着她,还得见礼。

那几名贵女自是敢怒不敢言。

大胤边关告急,北有鞑靼、女真进犯,南有狄罗诸国祸乱海防。偏生这几年天灾不断,每年收上来的税银入不敷出的,可不正是应了穆霓旌的话么?

她们敢反驳什么?

从这之后,倒是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取笑容舒了。

容舒听说丹阳县主为了她怒甩了一鞭子,便差人给穆家送信,问她要不要一块儿入伙开铺子,挣了银子便给她分红。

容舒本只是想还个人情,倒没想过要同穆霓旌套交情做手帕交。

穆霓旌倒是爽快,拿着一整副身家来承安侯府寻容舒。

容舒看了她的私房方才知晓,这位丹朱县主当真是穷得叮当响。原先想着分她两成利,见她穷成这样,心一软便分了三成。

穆霓旌收到分红的那一日,提着坛烧刀子便过来同她道:“你容大姑娘从此就是我穆霓旌的财神爷。”

弄得容舒哭笑不得,却也彻底交下了这个手帕交。

沈氏忍不住道:“你从前还同娘说,到了二十便要去大同府投靠县主去。如今你既和离了,莫不是要重拾旧志去大同府?”

容舒还真是有这个念头,但这事得等她从扬州回来后方能成行,且还得想个法子把阿娘一起哄过去,最好在那之前能让阿娘顺顺利利同父亲和离了。

如此一想,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容舒接下来几日便是一通忙,四月初一,沈氏要去长安街的几家铺子问账,容舒便陪着她一道去。

马车穿过城门,直奔长安街而去。

“你说这月底丹朱县主便要回来了,你也该去那两间铺子压压账,把丹朱县主的分红给理一下。”沈氏摇着扇子道。

容舒先前一直在理侯府的旧账,倒是把这事给忘了。穆霓旌入股的是容舒最挣钱的两间铺子,一间是位于长安街的绸缎庄,一间是位于长泰街的金楼。

每年穆霓旌随穆融回京述职,头一件事便是找她要分红。

这上京谁能猜到这位英姿飒爽的丹朱县主会是个小财迷呢?

“成,我顺道给她挑几疋尺头。”容舒道:“去岁给她备的衣裳,估计也没剩几套好的了。”

绸缎庄的掌柜姓陈,是从前容舒外祖在扬州的人,见容舒进来,还有些吃惊,放下正在招待的客人,上前道:“东家怎地来了?”

“过来看看账,顺道把给丹朱县主的分红理一理。”

陈掌柜是个心思剔透的,丹朱县主能入股东家的铺子,虽说本金不多,但要的就是那个噱头唬人,是以给丹朱县主的那份红利从来都是提前备好的,还只多不少。

进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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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把账册递给容舒后,陈掌柜便拿出一个红木匣子,道:“这是今岁丹朱县主的分红。”

容舒挑开那匣子,见里头放了两张一千两的银票,挑了挑眉,道:“今岁铺子里的盈利有这么多么?”

陈掌柜忙哈腰道:“的确是比去岁要多些。”

“但也不至于能多到这个数目。”想到什么,容舒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故意要给县主加分红罢?”

往常绸缎庄给穆霓旌的分红顶了天了也就一千二百两,方才铺里的账册她看过,便是去岁生意比从前好,三成分红也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两。

这是陈掌柜想趁机同丹朱县主交个好呢。

上京里人人都知晓丹朱县主入股了容舒的两间铺子,却不知二人私下里交情甚笃,容舒也从来不拿穆霓旌来给自己脸上添金,是以这事连陈掌柜都不知。

容舒好笑道:“陈叔不必如此,该多少便是多少,县主不喜这套。”

陈掌柜拱了拱手,道:“小的打听到慕将军今春在大同打了场胜仗,不日便要回京述职,这趟回来穆家大抵能恢复从前穆家军的荣光了。”

当初穆霓旌的父亲与伯父并几位堂兄战死沙场,只剩下穆融一个男丁撑门楣。

那穆融原是个病秧子,自小便在上京长大,父兄出事时,他还在国子监做监生。

他单枪匹马远赴大同时,人人都不看好,都在说穆家军马上要散了。

谁料这病秧子去了大同,花了不到五年的时间竟然重整起穆家军的威名来,今岁这场胜仗可真真是把鞑靼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穆家恢复从前的荣光可不是指日可待了么?

容舒将银票放回木匣子,望了望陈掌柜,笑道:“陈叔倒是用心良苦了,说罢,可是上京又有甚不好的传闻了?”

陈掌柜是沈家那批看着容舒长大的老仆人了,听罢容舒这话,也不瞒她,道:“大小姐去了鸣鹿院后,上京便传出一个流言,说承安侯想要休妻了,好借此扶正裴尚书的遗孤。还有就是——”

陈掌柜看了容舒一眼,叹道:“东家您同顾大人和离之事前几日也传了出来。”

老掌柜说到这便不往下说了。

容舒笑笑,不甚在意道:“我同顾大人一个月前便已和离,我还当这事在上京早就成老黄历了,怎地这几日才有人说?”

转念一想,这事大抵是顾长晋压着的,只纸岂能包得住火,迟迟早早都要被人当谈资在茶余饭后咀嚼一番。

陈掌柜道:“顾大人名声委实是太好,初时外头的人都在传是东家您太过飞扬跋扈,这才令顾大人不得不提出和离。好在后来顾大人亲自辟谣,还抓了几个乱嚼舌根的人,方给东家您正了名。”

容舒本还在优哉游哉地吃着果子茶的,听罢这话,忙咽下嘴里的茶汤,道:“顾长晋抓了人?”

这么点小事,倒也不至于劳烦这位大人亲自去抓人。

“您有所不知,委实是那些话传得太过难听了。罢罢,还是不说与您听了,免得您糟心。”

陈掌柜现下想起来都觉着心梗,这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根本不知晓一件事的真相,却非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往人身上泼脏水。

陈掌柜委实是为东家不值。

当初东家嫁入梧桐巷,这上京城的百姓们还道这是桩金玉良缘呢,一个是侯府嫡女,生得貌若天仙、沉鱼落雁的,一个是寒门状元、肱骨之才,又生得玉树临风的。

这样一桩才子佳人的故事谁不喜欢?

然一年不到,这桩金玉良缘就散了。在寻常人看来,好好的姻缘落得个和离的下场,里头定然是有甚猫腻在。

顾大人因着许鹂儿、杨旭两个案子,颇得民心。百姓们哪儿舍得说他,自是把过错扣在东家身上。

好在那顾大人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陈掌柜说到这,不知想到了甚,踟蹰了片刻。

“还有一桩事,小的想想还是道与东家知晓。几日前的春日宴,容二姑娘受英国公老封君的邀请也去了,小的听说二姑娘在那里头同人吵了几句。”

容涴?

容舒微顿,“她同人吵甚了?”

她这妹妹脾气是不大好,但这才将将嫁入蒋家,她应当不会如此沉不住气。从前她在外赴宴,从来都是一副温良恭俭的做派,若不然,哪来“上京三美”的美称呢?

“这事还同东家您有关,春日宴里有人嘴碎了您几句,被容二姑娘驳了回去。”

容舒登时来了兴致,笑盈盈道:“她是怎么驳回去的?可是夸我了?”

陈掌柜有些无奈,先前人顾大人替她辟谣,东家都不大提得起兴致的,这会一听说那位从小同她比到大的妹妹替她说话了,倒是一脸兴致盎然。

“二姑娘道,当初顾大人一瓮牖绳枢之人,受了伤都得东家您从娘家带药回去给他养伤。能如此顺风顺水地平步青云,离不开东家您的操劳,怎地一和离就把过错说到您身上来。这是觉得她们承安侯府的人好欺负不成?”

陈掌柜觑着容舒的脸色,见她一脸笑意,也跟着笑笑:“难得二姑娘也会替东家说话,可惜这番话没传出来。”

容舒道:“没传出来方才好,蒋家那大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如今容涴是蒋家的大奶奶,未来的宗妇,嫁人后还一口一个我们承安侯府的,哪个婆婆会喜欢?尤其蒋家那大夫人是个面慈心狠的,容舒不愿容涴因着自己招来些不必要麻烦事。

总归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她早就不在乎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没空去管旁人的嘴。

陈掌柜笑笑着不应话。

容舒轧好账,吃完果子茶便起身离开:“丹朱县主那头的分红该如何便如何,就是记得给她留十来疋好尺头,不需要多花俏,最重要是要结实。今儿便先到这儿罢,我还要去金楼一趟。”

陈掌柜忙应好,亦步亦趋地将容舒送出门。

然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一伙计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道:“掌柜的,状元胡同那儿出事了!一大群仕子抄着家伙在那闹事呢!”

在上京做买卖的人最怕就是“闹事”二字。

陈掌柜眼皮一跳,不知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儿,急急道了声:“糟!”

方才东家是从绸缎庄的后门的草帽儿胡同出去的,那条胡同连着状元胡同,可莫要撞进那场乱子里了!

第三十九章

容舒名下的金楼在长泰街,从绸缎街后门的草帽儿胡同出去穿过状元胡同便能到。

这胡同她从前走过许多回,往常虽也是人来人往的,却不曾像今日这般热闹。

行至半路,容舒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太过热闹了。

前头胡同那嘈杂混乱的声音如同热浪,一重叠着一重,声浪中挟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容舒定住脚,脑中忽然想起什么。

一边的盈雀道:“姑娘怎地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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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舒蹙眉,当机立断道:“不对劲儿,我们回去绸缎庄。”

说着捉住盈雀的手匆匆往回走。

才跑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好似有什么人冲破了防线往草帽儿胡同涌来。

脚步声与嘶吼声如乱兵入城,又如夕鸦归林,轰隆隆的震得人心颤颤。

容舒终于想起了,前世发生在会试放榜后的这场仕子暴动。

当初这场暴动虽闹得大,但不出半日便被官服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了下来。

闹事的仕子关了几日便被放了出来。

朝廷有意要大事化小,许多百姓甚至不知状元胡同还发生过一场暴动

容舒前世还是听常吉说的,是以对这事只隐隐有个印象,却不想竟是发生在今日。

想起死在这场暴动里的人,容舒不由得呼吸一紧,催促道:“盈雀,跑快些!”

二人穿着裙子、绣花鞋,饶是铆足劲儿地跑,也抵不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匆忙间,容舒拔下发髻里的一根金簪,攥在手里。

她掌心冒着汗,才将将握稳,身后倏地横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容舒下意识便往那手狠狠一刺。

只她手里的簪子都还未拔出,一道熟悉的嗓音便硬生生撞入耳道:“横平。”

认出是顾长晋,容舒一愣,刚要回头便听“嘭”地一声,横平越过她,用力踹开一道木门。

顾长晋将她与盈雀匆匆塞进门里,只留了句:“护着她们。”便匆匆阖起门往状元胡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容舒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绯色的衣角。

屋子有些昏暗,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些旧木头,瞧着像是一间杂物房。

大抵是瞧出她的疑惑,横平道:“这是草帽儿胡同一家卖木雕的铺子。少夫人——”

这声“少夫人”一出,横平便顿住声,很快又改口道:“容姑娘放心,这处实际上是都察院的暗点。”

容舒道了声谢:“今儿的仕子暴动可是因着潘学谅的案子?”

横平颔首:“方才主子便是去救潘学谅。”

话音甫落,盈雀忽然“啊”了声:“姑娘,您这簪子有血,可是哪儿弄伤了?”

容舒垂眸望着手上的金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这簪子扎入了顾长晋手臂。

他受了伤,握着她腕子的手却没松动半分,铁钳似的,甚至也不吭一声,好似被刺的人压根儿不是他。

方才那下她用足了十分力,定然是疼的。

盈雀还在担忧地望着她,容舒摇头道:“不是我的血,这是顾大人的,方才他……被我刺伤了。”

说罢,她又望向横平,“这铺子既是都察院的暗点,想来是安全的,顾大人那头若是需要你,你自顾去便是。”

前世,顾长晋为了救潘学谅,也是受了伤的。

伤虽不重,但也见了点血。

那会横平应当就在他身旁护着,现下横平不在,也不知晓会不会出甚意外。

横平望她一眼,道:“主子让我在这,我便不能离开。”

他惯来是这样的性子,主子让他护着的人,除非他死,否则他是一步都不会离开。

盈雀还对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横平能留下来,她心里踏实多了,忙道:“姑娘,姑,顾大人身手好着呢,咱们两人手无寸铁的,还是让横平留下罢。”

容舒遂不再多言。

身旁没个会武的人护着,委实是不方便。

这趟穆霓旌回来,她本就打算向她讨个武艺高强的女护卫陪她回扬州的,经过今日这一遭,又觉一个不够。

至少要给阿娘也讨一个,今儿不过出来查个账也能撞上这样一场暴动,未来两年随着嘉佑帝身子每况愈下,上京这天子之城也未必多太平。

三人在这屋里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外头传来叩门声。

叩门声三长一短,横平一听便立马开了门,道:“主子。”

顾长晋入内,一边手上还搀扶着一人。

那人发髻散乱,衣裳上淌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右手软软垂着。

顾长晋先是望了容舒一眼,见她无事,方转眸看向横平,道:“你来扶潘贡士坐下。”

把人交给横平后,顾长晋单手劈开地上一个木箱,取出两截木条,夹住潘学谅的右手,又掀开官服,撕下一截布帛捆住。

“一会到了都察院,我会寻个大夫给你接骨。”

潘学谅苦笑:“这手骨接不接都无妨,总归草民这一身骂名是再也洗不清了,断就断了罢。”

顾长晋道:“你既坚信自己无罪,便咬牙撑住,等待真相大白那一日。”

潘学谅凄凉抬眼:“老尚书都已经认罪,草民还如何能等到真相大白那日?”

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顾长晋蓦地想起那日在都察院押房,青年眸子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赤诚,心口缓缓一沉。

这桩案子,老尚书承认了是他姗题于潘学谅,然潘学谅却不肯认罪。

他那日从押房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回去状元胡同,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着过去澄清,为老尚书正名,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也依旧无人信他。

那几日若无横平护着,他的手大抵早就被人废了。

后来老尚书从昏迷中醒来,也不待旁人细问,直接便认了罪,称是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舞弊。

这一认罪自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日若非顾长晋来得及时,潘学谅兴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长晋一语不发,将他的右手固好后,便起身,望着潘学谅道:“你若不认罪,本官自会为你挣个三司会审的机会。你若今日便想放弃,本官也可将你送到大理寺去认罪。皇上仁慈,只会褫夺你的功名,余生,你不过是再当不成读书人。”

再当不成读书人?

潘学谅抬头定定望着顾长晋,神情一时恍惚。

不由想起了从前父亲如何教他一笔一笔写下他的名他的字,想起如何在书院的阵阵松涛声中熬灯苦读,也想起金榜题名时的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读书人,他一直是个读书人,从出生之时便肩负起父亲的期盼,开蒙习字读万卷书,盼着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

除了读书入仕,他竟不知余生他还能做些什么。

潘学谅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起,终是一字一句道:“顾大人,草民,不想认罪。”

顾长晋望进他眼里,半晌,颔首道:“既不想认罪,那便不认,本官会替你争一个三司会审的机会。”

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怔怔望着顾长晋。

他不是傻子。

外头仕子群情激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朝堂的臣公们也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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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如何将罪名扣在他身上,好为老尚书留点清名,以最小的损失将这案子了结了。

顾大人为他谋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会得罪曾经以他为楷模的读书人,也会得罪朝廷里的臣公。

潘学谅听过他为了济南府百姓,赌上状元之名于传胪日状告百官的壮举,也听过他为了许鹂儿走金殿还差点死在长安街的事迹。

心潮有过澎湃,有过敬仰,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位大人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奔走。

顾大人前途无量,为了他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当真值得么?

而他潘学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公道,又真的值得吗?

怔楞间,顾长晋已扶起他,道:“还望潘贡士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手是做什么的。”

潘学谅心神一震。

读书人的手。

是用来执笔的,要针砭时弊,书写治国良策,为百姓伸冤造福,都少不了这样一支笔。

顾大人的手里便有这样一支笔。

恍惚间,潘学谅想起了岭山书院里,老尚书曾笑着道的那句——

“你们这群少年郎啊,永远要记着,未来你们头上的乌纱帽不仅仅是一顶乌纱帽,那是你们对皇上、对百姓、对江山社稷的承诺。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勉力站稳了身子,左手扶着右手,道:“顾大人放心,草民便是右手毁了,也还有左手在。”

顾长晋见他恢复了斗志,颔首“嗯”了声,正欲开口,门却被人“笃笃”拍响——

“顾大人可在?”

是都察院的人来了,外头那场暴乱大概已经平息。

顾长晋上前开门。

门外停着辆青篷马车,胡贺坐在里头,白胖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他在都察院听底下人说这位跑去状元胡同救人时,心都快提到嗓子眼来了。

总宪大人将这小子交到他手里,若这小子在他手里出了事,他如何同总宪大人交代?

好在这小子还全须全尾的,他认真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快上车,状元胡同的仕子都散了,本官送你们回都察院。”胡贺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他人在车里,自是没看到屋子里头还有两个姑娘在。

顾长晋眼角余光扫了下暗室的一隅,对胡贺拱手道:“胡大人,下官还有些事要处理,还望大人给下官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下官自会去都察院向大人领罪。”

说着便看向横平,道:“扶潘贡士上马车,你随胡大人回去都察院。”

胡贺目光在顾长晋面上定了定,须臾,半真半假地笑道:“成吧,你可得给本官毫发无损地回来都察院,若不然,总宪大人要寻我麻烦的。”

顾长晋应诺,拱手做了个长揖。

待一行人离去后,方看向容舒,道:“我送你们回去。”

其实仕子闹事既已平息,眼下回去绸缎庄的路十有八九不会再出事。

容舒望了眼顾长晋的右手,便见那绯色的衣摆里缀了几滴暗沉的血点,那是金簪扎入他手臂带出来的血。

思忖了片刻,她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三人出了屋便往绸缎庄去。

盈雀一路不敢说话,故意落后一步,目光在顾长晋与容舒之间来回梭巡。

顾长晋将人送回绸缎庄便停下步子,掀眸看向容舒:“这几日上京不太平,容姑娘若是要回京,最好再等半月。”

容舒笑着点头,道:“多谢大人提醒。”

顾长晋眸光在她唇边的笑靥顿了顿,旋即挪开了眼,正欲告辞,忽听对面那姑娘道:“能否请大人拨冗进来吃盏茶?我有些事想同大人说。”

他的心一直跳得飞快。

她这话一落,那阵心跳声在耳边“怦怦”直响,跟烟火炸裂一般。

男人复又抬了眸,手指微一蜷缩,也不犹豫,大步跟着容舒入了绸缎庄。

陈掌柜见容舒去而复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东家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小的派人去状元胡同寻您——”他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掐住,目光微讶地望向跟在容舒身后的人,“顾,顾大人?”

先前他才同东家碎嘴了几句这位大人,殊料一眨眼这位就登门入室了,当真是白日不能说人,夜里不能提鬼!

“陈叔,我没事,劳烦你去提个药匣子来,再沏上两盏茶。”

陈掌柜忙答应下来。

待得药匣子与茶送了进来,容舒翻出一瓶外伤药,道:“方才情急,错手伤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顾长晋心知当着她的面上药,她会心安些,便也不推辞,掀开袖摆,拔开药瓶子的软塞,将药粉撒上伤口。

容舒这才发现他手腕处除了簪子戳出来的伤,还有两道浅浅的刀伤。

这还仅仅是手腕一处地方,旁的地方大抵也有不少伤。

前世就是如此,每次为了救人,他都要受伤。

容舒在这点是当真佩服他,这男人好像就没有过退缩的时候,再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都不曾往后退过半步。

顾长晋上完药,一掀眸便见她定定盯着自己的手腕,只当她是觉得愧疚,遂道:“都是小伤,大抵两日便能好。”

容舒颔首一笑,言归正传道:“今日多谢顾大人了,先前在暗房,听了大人与潘贡士的话,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顾长晋眸光微凝,想起先前她提起柳元还有提起许鹂儿时的小习惯,下意识便望向她的指。

果然,这姑娘开始捏起缠在药匣子上的布条了。

“何事?容姑娘但说无妨。”

容舒理了理思绪,斟酌道:“家兄容泽是国子监监生,先前舍妹出嫁时,家兄曾同我提过,今岁会试,国子监大部分中了举的监生都不曾下场。家兄原也想下场一试,只先生让他再积累两年,这才歇了下场的心思。”

顾长晋眯了眯眼。

他是从县试一路走到殿试的,自是清楚对已经中举的仕子来说,当然是越早下场越好,便是不能杏榜题名,也能多一次宝贵的科考经验。

似容舒说的这般,大部分监生都选择不下场,的确是奇怪。

顾长晋抬眸望了眼容舒,她大抵也是觉察出了其中的蹊跷处。

“容姑娘如何看待监生们会试不下场这事?”他问道。

这问题容舒不好答。

前世潘学谅被关入大理寺狱没多久便自刎了。

甚至没等来顾长晋拼尽全力为他争取的三司会审的机会。

容舒记得许久之后,有那么一日,顾长晋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那会书房里并未掌灯,他垂着眼,手里捧着他的乌纱帽,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提着灯进书房时,他抬眼望了过来,黑眸被她手里的灯照得极亮。

“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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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么?这世间,有些人不是死于他做了何事,而是死于他是谁。”

他这般喃了句,大抵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很快又闭唇不语。

容舒从前弄不懂他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然而方才在暗房听罢他与潘学谅的对话,再回想起阿兄提过的话。

好似有什么东西慢慢将前世与现在的事一点一点串联了起来。

顾长晋说潘学谅不是死于他做了何事,而是死于他是谁。也就是说,潘学谅注定了有此一灾。

不管他有没有舞弊,不管他是不是冤枉。

而这些,应当是因着潘学谅这个人的身份。

前世顾长晋约莫是知晓了潘学谅的身份,方说出了那样一句话的。

容舒一时有些懊恼当初为何不多问几句,问了兴许就能知晓潘学谅是谁了。

“我只觉得国子监的先生让监生们莫要下场,说不得是为了保住他们。兴许,那些大人们早就知晓了这次会试会出事。”

顾长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只是大人,若这场会试舞弊风波当真是旁人有意为之,”容舒捏着药匣子,迎着他的目光,认真道:“那潘学谅被卷入其中,真的是巧合吗?”

顾长晋瞳孔微微一颤,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豁然之感油然而生。

这桩案子,本来只要老尚书矢口否认姗题舞弊之事,便不会今日这场风波。

可是老尚书竟是认了。

一辈子的清名毁去不说,也彻底将潘学谅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顾长晋想起了胡贺说的,老尚书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这次会试大抵是他最后一次做主考官。

最后一次……

顾长晋豁然起身,对容舒道:“顾某该回都察院了,此番多谢容姑娘了。”

瞧顾长晋这模样,容舒便知晓自己那番话,到底是起了作用。

遂弯下眉眼笑道:“顾大人不必言谢,我不过是在胡诌,潘贡士的案子,还得靠大人亲自去还他一个清白。”

她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扬起,有一种介于天真与妩媚之间的娇态。

原来人笑的一瞬间,能媲美花开的那一刻。

顾长晋挪了眼,喉结微滚,淡淡“嗯”了声,拾起乌纱帽,略一颔首便从后门离去。

他人走了足有半刻钟,陈掌柜方拢着手进来,道:“东家,大小姐来接您了。”

容舒忙道:“陈叔没同阿娘说我去了状元胡同的事罢?”

“自是没有,东家您交代的事小的怎敢忘记?”

容舒放下心来,提起裙裾匆匆出了门。

她一上马车,沈氏便风风火火道:“我们现下就回去鸣鹿院,今儿仕子闹事,好几条胡同都被封了,还不知晓什么时候解封。”

说着便仔仔细细看她一眼,道:“你方才可是一直在绸缎庄里?”

容舒“嗯”一声:“我本想去趟金楼的,走到半路发现前头状元胡同有人在闹事便急忙回了绸缎庄。”

沈氏松了口气。

“新近半月都会不太平,晚些时候再来压账吧。”她微微蹙起眉峰,“就是大嫂那庄子我原是想让你陈叔挑个时间去瞧瞧,如今倒是不好叫你陈叔离开上京。”

容舒“咦”了声:“大伯母的庄子怎地也要阿娘来管了?”

大伯母那庄子容舒知晓,还是承安侯府受封爵位时皇上赐下的呢,只那庄子位置远得很,都到顺天府辖下的宛平县去了。

“先前她那地里出了点问题,便来让我寻个人给她瞧瞧。这事还是你陈叔去办的,他去看完后,回来便同我道,那庄子的庄头一问三不知的,一看便是在偷奸耍滑。这事我同你大伯母提过一嘴,也不知她换庄头没。”

沈氏对大房惯来是同情的,只想到朱氏的为人,忖度一番后又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大伯母事事不爱劳烦旁人,以后见着她了再说,兴许她已经换了庄头了。”

说话间,马车穿过长安街往城门去。

草帽儿胡同一个背着个药箱的小医正刚出胡同口便瞧见了那马车。

小医正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侯夫人沈氏的马车,先前她去承安侯府给侯夫人施针时,便是这辆华盖马车接送的。

孙道平揩去额间汗,呐呐道:“呀,方才坐在里面的是顾夫人,啊不对,顾夫人同顾大人和离了,如今又成了容大姑娘。诶,那么好的姑娘,顾大人怎舍得和离?感情之事果真如祖父说的那般,最是难以琢磨。对了,上趟容大姑娘问的那草药方,我倒是找到出处了,也不知道容大姑娘还需不需要。说来也是怪,那草药方子竟是出自西域的古药方,整个太医院都没几个人知晓,容大姑娘怎会知晓?”

小医正碎碎叨叨地说着,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安街。

第四十章

沈氏的马车离开城门之时,顾长晋回到了都察院。

胡贺对他道:“大理寺的人已经将潘学谅带走,我派人跟着,也给他请了大夫。你放心,他那右手你处理得及时,保住了。”

老尚书认了罪,潘学谅便是不认罪也很难洗清罪名,胡贺倒是有点同情潘学谅,寒窗苦读十数载,如今功名前程都成了一场空。

都是走科举出来的人,他岂能不扼腕叹息?

只这点子同情不会令他再多做些什么,老尚书是元老重臣,曾是建德帝与启元太子的太傅,连今上都曾在文华殿听老尚书讲过经史。

皇上不会让老尚书在风烛残年又病痛缠身的时候再遭多少罪了,为了平息仕子们的愤怒,只能将潘学谅推出去。

胡贺道:“总宪大人的意思是老尚书既然已认了罪,是以潘学谅的罪大抵也逃脱不了,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审。”

顾长晋却道:“胡大人,潘学谅并未认罪。”

闻言,胡贺侧眸看着顾长晋,一时弄不清楚,这年轻后生究竟听没听明白他说的话。

眼下这情形,潘学谅认不认罪,有没有罪已是不重要。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去审,实则是已经给潘学谅定下了罪。

“此案顾大人就此罢手罢。”胡贺起了惜材之心,道:“你瞧瞧今个为潘学谅说话的人都被打成怎么样了?你此时再替潘学谅说话,那就是站在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你入仕三年挣下的所有名声都会在一夜间化为虚有,如此,你也要替潘学谅正名吗?”

胡贺在都察院的一众言官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整日里笑呵呵的,笑面佛似的,十分的圆滑识时务。

总宪大人将顾长晋放在他手里,大抵也是希望他能将此子的性子磨得圆润些。

瞧瞧他先前的手段,不管是告御状还是走金殿,行的都是剑走偏锋的招数,一个不慎便能将自己的前程性命都弄没。

顾长晋颔首道:“多谢胡大人提点。”并未提究竟会不会罢手。

胡贺以为顾长晋是听进去他的话了,摆摆手道:“你今个为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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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学谅也受了伤,早些回去养伤吧。”

顾长晋颔首应是,出了堂屋,在廊下站了一会,却并未离开,而是提脚去了孟宗的值房。

孟宗是左都御史,他如今在都察院任职,想替潘学谅洗清罪名,自是不能越过孟宗。

孟宗见他来,似乎也不惊讶,撂下手上的狼毫,道:“可是为了潘学谅而来?”

“总宪大人。”顾长晋拱手见礼,道:“下官的确是为了潘学谅来。”

孟宗看着他道:“你想将这案子查到底?”

“老尚书乃三朝元老,名满天下,令无数仕子敬仰。如今自污其名,兴许是有隐情。下官以为,此案关乎朝中重臣在百姓心目中的名声,下官不信老尚书会是徇私舞弊之人。”顾长晋顿了顿,接着道:“况潘学谅亦不曾认罪,既如此,为何不将这案子查下去?”

孟宗一双锐目深深看着顾长晋,须臾,他道:“你想救潘学谅?”

“下官未知此案全貌,不敢言救,只是想给潘学谅争取一个三法司会审的机会。”顾长晋道:“若三法司会审后仍旧判定他有罪,想来他也能心服口服。让有罪之人认罪伏法,无罪之人昭雪,此乃三法司首要职责之一。下官以为,三法司掌管天下刑名,乃大胤百姓寻求公道正义之所在,不管何时何处,皆不能忘记此要责。”

他慢抬起眼,迎着孟宗锐利的目光,道:“而潘学谅是大胤的百姓。”

还百姓以公平正义。

潘学谅乃大胤的百姓,若他无罪,便该还他清白。

孟宗双手交阖,慢慢道:“本朝能令三法司共审之案皆是大案要案,潘学谅此案,尚未有此资格。若本官不应,你待如何?”

顾长晋不卑不亢道:“下官即是言官,身兼纠察百官之责,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行事有失偏颇公允,下官自当行言官之责。”

他垂眼拱着手,腰杆却是直的,不曾弯过。

那是心怀正义的年轻后生独有的韧劲儿,孟宗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似狂风中依旧不屈不折的青竹,又似一柄敛锋的剑。

孟宗一瞬不错地看着他,在顾长晋看不到的地方里,那双锐利得如同鹰一般的眼渐渐柔和下来,甚至带了点儿笑意。

“圣意如何想必你心中清楚,你这般为了一个潘学谅,赌上自己的前程,若是赌错了,可会觉着不值?”

“不会。”顾长晋斩钉截铁道:“下官相信皇上,也相信朝堂里所有为国为民的大人。”

他很清楚,都察院有徐馥的人,不会真的就这般让他的仕途止步与此。

况且,还有大司寇、谈大人他们在,便是金銮殿那位震怒,他们念着旧情也会替他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

孟宗敛去眸中那点温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厉,他颔首道:“三法司共审潘学谅舞弊之案,都察院这头应了。至于刑部与大理寺,你须得亲自去说。”

依照大胤律令,一桩案子要启动三法司共审的机制,除了皇帝下令,还有一个方式,那便是三法司的三位当家大人一致认同这这桩案子值得启动共审机制。

顾长晋沉声应是,出了都察院,便去了刑部。

刑部尚书陆拙听罢他的来意,沉默了许久,方道:“你今日会来此,有一人早就料着了。你可知那人是谁?”

顾长晋道:“下官不知。”

陆拙看了看他,长长一叹,道:“那人说若你不放弃潘学谅这案子,他便想亲自见见你,择日不如撞日,总归你一会也要去大理寺,本官便带你去见见他。”

牛嚼牡丹似的将盏中茶饮尽,陆拙又道:“三法司共审潘学谅科考舞弊案,刑部应了。走罢,本官领你去大理寺。若李蒙敢不应,本官亲自拿刀削掉他那顶乌纱帽。”

说着,这位年过花甲之年的尚书大人当真抄出了一把短匕,随手带着。

顾长晋在刑部三年,这位大司寇待他一贯来看重,说是竭尽全力地栽培也不为过。

走金殿之路不是那般好走的,当初若无整个刑部做他的后盾,他又怎可能为许鹂儿为金氏求到一个重审的机会?

眼下潘学谅这案子亦是如此,虽未明说,但陆司寇的态度十分清楚,刑部会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后盾。

顾长晋深深压下腰,做了个长揖,道:“下官多谢司寇大人。”

陆拙爽朗道:“走罢,本官带你去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与孟宗、陆拙相比,年岁要小许多,执掌大理寺足有六年,眼下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

能在此年纪便当上大理寺卿,李蒙自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听底下人说顾长晋与刑部尚书来了,不过须臾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去沏上两盏龙团。”言讫,他理了理身上的官袍,亲自去迎陆拙与顾长晋,“二位大人可是为着老尚书的案子而来?”

陆拙道:“李大人是个爽快人,没错,本官与顾大人的确是为了老尚书与潘学谅而来。此案事关重大,还望李大人同心协力把这案子好生办了。”

李蒙方才只提了老尚书一人,陆拙说的却是老尚书与潘学谅,他这下是彻底笃定了二人的来意了。

为了潘学谅。

按说都察院那位与陆拙在官场沉浮了那般久,不会不知晓皇上对这个案子以及对老尚书的态度。

李蒙不着痕迹地扫了顾长晋一眼,心知又是这位不怕死的年轻人要搅事了。

嘉佑一十八年金殿传胪之后,老师还吩咐他务必将这年轻人抢到大理寺来。他是个左右逢源的性子,最不喜的便是搅屎棍一样的人。

此时此刻,顾长晋在他眼中就是那根搅屎棍。

牙根一酸,李蒙知晓今儿他若是不点头,前头那位脾气格外暴烈的陆尚书大抵能把他值房的东西摔个碎碎。

遂道:“大司寇说的是甚话?能与您一同办案,下官与有荣焉。不知大司寇如今是想要个甚章程?您只管说,下官照办便是。”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陆拙,日后万一惹恼了圣上,还能说自己是逼不得已,拗不过陆拙才应下这事。

陆拙一眼看穿李蒙肚子里的这点弯绕,懒得费心思同他耍太极,便颔首道:“本官与孟都御史皆同意三法司共审老尚书这案子,如今就差李大人点头了。”

李蒙忙道:“两位大人既已首肯,下官又怎会不同意?”

陆拙道:“如此甚好。本官想去大理寺狱见一见老尚书,便不与李大人多说了。”

说着拱手告辞,对顾长晋道:“走罢,你随本官走一趟。”

先前被李蒙差去沏茶的小吏从茶水房出来,见陆拙领着顾长晋风风火火地往大理寺狱去,一时懵了眼。

进了值房便道:“大人,这茶——”

李蒙摆摆手,道:“放着,一会本官自个儿喝,你去大理寺狱盯着,有甚消息便过来同本官道一声。”

那小吏忙放下茶盘,领命去了。

李蒙背手行至值房外的长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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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他身边得用的长随匆匆打马归来。

李蒙眉眼一肃,快步返回值房,待得那长随一入门便阖起门,道:“如何?老师如何说?”

李蒙口中的“老师”便是文渊阁首揆,内阁首辅刑世琮,也是大皇子的外祖。

那长随附耳道:“刑首辅让大人尽力配合那位顾大人便成。”

李蒙长眉一松,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老师既如此说,想来三法司会审老尚书的案子于大皇子是有利的。

既如此,那便没必要让人去大理寺狱盯着了,忖了忖,他对身边的长随道:“让守在大理寺狱的人都回来,陆拙那人性子虽火爆,但心思细得很,没得必要去盯着了。”

……

大理寺狱。

“老尚书想见你,本官便带你来。你若是有甚话想问,也借着这个机会问罢。”陆拙叹了声,老尚书的身子还不知晓能撑到何时,兴许连三法司会审那日都等不到。

顾长晋从陆拙带他来大理寺便知晓,他口中想说的人便是老尚书。

老尚书乃上京德高望重的三朝重臣,便是入了狱,旁人也不敢磋磨,心思玲珑如李蒙更是恨不能把他高高供起来。

是以范值住的这牢房条件好极了,软褥厚被、书案明灯、茶盏小几一应具有,不知晓的还当这位老大人是来大理寺狱体察民情来了。

狱卒毕恭毕敬地开了锁,也不敢多逗留,将钥匙往顾长晋手里一放便出去了。

陆拙阔步入内,拱手道:“老大人,我把允直带来了。”

范值坐在软褥上,闻言便抬眼向顾长晋看来。

顾长晋上前恭敬见礼,郑重道:“下官见过范大人。”

范值笑道:“这里没有范大人,只有罪臣范值。”

说着冲陆拙挥了下手,道:“你出去罢,老夫与顾小郎闲谈几句。”

这位老大人已年近耄耋之年,这几年大抵是饱受病痛折磨,人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须发尽白,印堂透着一股腐朽的死气。

只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始终灼灼,清正而不浑浊。

若非这样一双眼,顾长晋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忽地就明白了为何大司寇让他有话便在今儿问。

再不问,怕是来不及。

范值指了指身侧的蒲团,道:“坐,陪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顾长晋这才发现老尚书坐着的软褥上放着两张蒲团,中间还隔着个鸡翅木小几,几上摆着个棋盘。

待他坐下,老尚书道:“可还记得你刚到刑部时办的第一桩案子?”

顾长晋想了想便道:“记得,是一桩偷窃案。”

那桩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一个有哑疾的农户被几位邻里污蔑偷窃,想趁机霸占这哑人的田舍。

这哑人目不识丁,口不能言,几位邻里有意设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说不出来。

“都说那案子人证物证俱全,你脾气倒是硬,上峰驳回去一份案牍,你便再写一份,硬生生写了二十多份,最后全堆在陆司寇案上。”范值慢声说着,跟叙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写的每一份案牍陆司寇都看过。后来还将你写的那些案牍拿过来给我看,说年轻就是好!”

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他们这群在朝堂浸淫已久的老臣子曾经也有过。

只是日复一日的争斗,年复一年的筹谋令他们渐渐磨去了这份锐气,多了一份老谋深算的心计。

只那并不代表这样的锐气不好。

相反,这样的锐气很好,朝气蓬勃的旭日远比日薄西山的金乌惹人向往。

一个国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这样的锐气,该多好。

范值道:“你与管少惟告御状后,翰林院、刑部、都察院还有大理寺都想将你们抢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让圣上将你放到了刑部,将管小郎下放到肃州。你可知为何?”

也不等顾长晋接话,他又接着道:“我就是怕你们会弄丢这份锐气。”

顾长晋拱手道:“多谢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来,潘贡士心中也有这样一份锐气。”

顿了顿,他道:“从都察院离开后,潘贡士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摸过去给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认罪,也坚信他能等个公道。”

范值道:“那小子的确是个倔驴,潘家这孩子啊,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潘家这孩子。

顾长晋眸光微动,又听范值道:“老夫此生唯愧对潘学谅。”

顾长晋蓦地抬眼,“老大人此话怎讲?为何愧对潘学谅?”

范值那双饱含沧桑的睿智的眼望着顾长晋,道:“你若想知为何,那便查下去罢,老夫知你定会查下去。”

说着,从棋盘上取下棋篓,微咳了几声,笑着道:“不说这案子了,顾小郎陪老夫下局棋如何?”

范值面上已有疲惫之色,却对这局棋颇为期待。

顾长晋半落下眼帘,取过棋篓,猜子行棋。

屋子很快便静下来,只余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微声响。

两刻钟后,范值盯着棋盘望了好半晌,旋即笑道:“都说观棋如观人,顾小郎到底太过心善,若你愿意舍弃几枚棋子,这局棋你早就赢了,不会如眼下这般与我的白子死死胶着。便比如这一步,若你能放弃这一子,便能吃下老夫十子,为一子而弃十子,委实得不偿失。”

顾长晋缓缓放下一子,道:“胜负未分,老大人如何断定这是一枚该舍弃的棋子?便它是弃子,老大人又焉知这枚弃子不能走出一条活路来?”

范值微怔。

也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

黑白棋子渐渐布满了棋盘,顾长晋落下了最后一枚棋子。

一子落,先前那些在许多人眼中该舍弃的棋子串连成一道不可撼动的防线。

和局。

范值端着棋篓,抬眸温声道:“顾小郎好棋力,只这局,你本可赢。”

顾长晋道:“于下官而言,能护住大部分棋子且又立于不败之地,已是赢了。”

“曾经也有一人同顾小郎说过同样的话。”范值放下棋篓,眼现怀念之色,道:“老夫此生唯见过一人,不舍下任何一子,将死局救活。那人走了一条极艰难的路,却当真让他走出了一条生路来,可惜啊,临到末了,他到底是心软了。”

这么一局棋已是耗费了他泰半的精力,他放下棋篓,温声道:“顾小郎你啊,要感激嘉佑一十七年的那场大水。老夫赠你一言,这朝堂上,永远只有一人可信。你们这群小牛犊,可莫要信错人了!”

言讫,连棋子也不收,摆摆手,便在软褥上躺下,面色瞧着,又更差了些。

顾长晋长揖到底:“老大人珍重。”

待他离开了牢房,范值方缓缓睁开眼,笑道:“真是不甘呐,真想看看你们这群年轻的后生能掀出怎样的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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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拢。

一辆马车停在大理寺狱,裴顺年小心翼翼地搀着一名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下了马车。

“皇爷,仔细脚下。”

嘉佑帝面色温和道:“你在这等着,朕自己进去见老师。”

裴顺年躬身应是,住了脚。

嘉佑帝高大的身影缓缓行在暗道里,他手里拿着串钥匙,到了范值的牢房便亲自解锁开了门。

范值躺在软褥上,案几上还摆着那盘棋,棋盘旁边放着个空了的药碗。

听见外头的动静,掀眸望去,旋即一怔,很快又敛去异色,眉眼里竟然多了丝恍然的笑意。

他挣扎着下榻,颤颤巍巍地行了跪拜之礼。

嘉佑帝上前搀他,道:“老师。”

范值却不起身,“陛下慎言,这一声‘老师’,罪臣愧不敢当,亦不敢应。”

嘉佑帝伸到一半的手缓缓收回,默了默,道:“孟卿,陆卿还有许卿联名上奏要三法司共审此案,朕应了。”

范值微微扬起头,欣慰笑道:“罪臣多谢圣上成全。”

嘉佑帝静静望着他,“老师这又是何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范值笑笑道:“还望圣上再成全罪臣一事,将此案交与顾小郎去查。”

“老师想要救潘学谅?”

嘉佑帝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始终是淡淡的。

范值道:“无所谓救或不救,只是不想那孩子到死都不知晓自己是因何而死。”

嘉佑帝不置可否,只问道:“老师可还有旁的未了之愿?过两日,朕让裴顺年送怀安来见你最后一面。你是他启蒙先生,合该给你叩个头。”

嘉佑帝口中的怀安是九王爷的遗腹子萧怀安。

当初诸王围攻上京,启元太子几乎杀尽了所有手足,活下来的唯有嘉佑帝以及不足十岁的九王爷萧引。

嘉佑帝登基时,萧引才十二岁,二十二岁病故那会,萧怀安还在娘胎里。

萧怀安出生后便被嘉佑帝接入宫里养,如今才将将十岁。

范值是萧怀安的启蒙恩师,教导萧怀安已有六年之久。

“不可,罪臣无颜再见世子。如今罪臣罪无可恕,翰林院学士林辞可接替罪臣,做世子的先生。孙院使道罪臣已无多少日子了,还望圣上允罪臣一个枭首之刑。”范值言罢,再次磕了一响头。

嘉佑帝久久不语。

瞥见几案上的棋局,提步行去,垂眸看着棋盘上胶着在一起的大片黑白子。

范值也不扰他,嘉佑帝棋力惊人,从这棋局里大抵能推出他与顾长晋走的每一步。

“这是老师与顾卿下的棋?”

“正是。”范值笑道:“顾小郎倒是与圣上从前一样,舍不得放弃任何一子。”

嘉佑帝盯着那盘棋不语,想起当初那小子走金殿时一双灼灼的眼,不由得一笑。

“老师说无所谓救或不救,在朕看来,老师还是想救的。”嘉佑帝从棋盘里拾起一枚黑子,道:“老师所愿之事,朕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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