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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容舒并未在书房过夜的事,一早便有人往六邈堂递了消息。

徐馥揉了揉眉心,对安嬷嬷道:“砚儿这孩子,你去唤他过来。”

待顾长晋进了门,她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昨个容舒特地去书房寻你吃酒,你可是将她撵回了松思院?”

顾长晋道“是”,眉眼间露出一丝隐忍的不耐。

徐馥直摇头,“你这性子真是……”

不是不知晓他不近女色,但他与容舒都成亲快四个月了,总不能一直这般冷着,至少得稳住容舒的心,莫要把人给冷跑了。

安嬷嬷赶紧打圆场:“感情的事到底强求不得,少主能忍耐这般久已是不易。”

徐馥道:“你若是不想与她圆房,可以。但明儿你得陪容舒去拜见外家,至少要将沈一珍稳住。”

顾长晋心神微微一动。

徐馥提起沈一珍的语气总带着点熟稔,仿佛很了解她。可当初两家议亲时,沈氏来顾府,瞧着分明是不识得徐馥的。

顾长晋掀开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茶叶沫子,不解道:“承安侯宠妾灭妻,侯夫人在侯府的地位惯来不显,姑母为何要我稳住她?”

“正是因着她与承安侯关系冷淡,方需要你稳住她,不能让她离开上京。”徐馥淡淡道:“你只管按姑母说的去做,旁的不必管。年关一过,吏部与都察院便要大计在京官员的考课,你要借此机会,去都察院。三年前,若不是萧衍点你去刑部,你本就应当去都察院。”

都察院。

顾长晋低眼敛住眸子里的异色,郑重道了声“是”。

出了六邈堂,他边往书房去,边来回咀嚼着徐馥方才的一番话。

她说沈氏不能离开上京,是因着需要沈氏留在上京做一枚棋子,还是因着要阻止沈氏去旁的地方,譬如……扬州?

还有徐馥信誓旦旦地道他三年前本该去都察院,说明都察院应当有她的人,那人又会是谁?

顾长晋微微蹙眉。

徐馥背后的许多图谋都不曾告之他,他至今都猜不出,朝堂里有哪些人是她的同谋,而她又要用怎样的手段,将他送上那个位置。

细雪纷扬,他顿住脚,抬眸望着阴沉的天。

恍惚中,好似又听到了大火里阿娘的怒斥声——

“你这狼心狗肺的狗东西,我们救了你、养了你,你却恩将仇报!萧砚,我要诅咒你!我要诅咒你们所有人!”

不仅仅是阿娘,还有父亲、阿兄与阿妹,他们都在拼尽全力地骂着他,用尽这世间最恶毒的字眼。

那日山里的浓烟灰白得就同眼前的天一般,没有光亦找不到光。

大火蔓延上他们的身躯,他们的面容逐渐扭曲。

只他们偶尔在火光中露出的眼神,顾长晋看得懂,一直都懂。

风声猎猎。

一阵热闹的“噼里啪啦”声骤然将他拉回了现实。

常吉在书房门口忧心忡忡地踱着步,每回主子去六邈堂,他都会心神不宁。

瞥见那道清隽又孤寂的身影,忙撑伞迎过去,道:“主子。”

顾长晋摇头:“无事。”

顿了顿,又淡淡道:“外头可是有人在放爆竹?”

“不是外头,是少夫人。”常吉道:“先前梧桐巷的百姓们送来的东西里头有几卷金钺竹。少夫人说今儿要在大门放那些爆竹,让街坊邻居们都听听呢。”

常吉说到这,便忍不住一笑。

“您是不知晓,咱们梧桐巷的百姓们不知多喜欢少夫人。今晨还有人给少夫人送来亲手做的红糖糍粑,少夫人也不嫌,直接便吃了半个,一叠声地说好吃。”

常吉絮絮叨叨说着,见顾长晋好似听得还挺认真,脑子一热便道:“主子,我们也去看看罢。”

好歹大过年的,怎能不凑凑热闹呢?

横平那厮非要说冬日要多睡觉,武功方不会倒退,只踹了他一人来书房陪主子。可这书房冷清清的,一点儿年味都没有,哪儿有松思院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见顾长晋并未拒绝,他便知有戏,忙道:“走吧,主子,那爆竹好玩是好玩,但也险着呢,可莫要炸伤少夫人了。”

这话一落,顾长晋的脚终是动了。

爆竹声渐渐逼近。

垂花门外,披着大红斗篷的姑娘双手握着根长竹竿,一点着挂在外头的爆竹便掷下竹竿,提起裙摆往回跑。

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风将她身后细碎的纸屑吹起,茫茫天地间,那样夺目的红,似妍丽的梅瓣,纷纷扰扰落了她一身。

她跑在一地碎红里,好似梅瓣成精,又似雪魄染了尘世的血。

顾长晋住了脚,缓缓按住胸膛。

不能再往前了,他知道。

“一会你去同少夫人说,明儿我会陪她一起去鸣鹿院拜见侯夫人。你留在这,莫让她受伤了。”

言罢,他头都不回地转身离去。

常吉愣愣地,不明白就剩几步距离了,主子怎地忽然就走了。

举脚就想去追他,可想起他方才的交待,又生生定住了脚。

“常吉?”容舒跑的气喘吁吁的,一抬眼便见常吉撑伞立在前头,忙唤了声:“怎地了?可是顾,二爷有甚事?”

眼下她与顾长晋和离之事这府里的人尚不知,她自然不能一口一个“大人”地叫。

常吉堆起笑脸,道:“是呢,少夫人。主子让小的同您说一声,明儿他陪您去鸣鹿院拜见侯夫人。”

容舒挑眉,微微顺了顺气,道:“二爷明儿……有空?”

大胤的习俗是大年初二回娘家,可她与顾长晋昨儿话说得那般清楚,她还以为他不会陪她去鸣鹿院的。

但转念一想,就像她在外人面前仍旧唤他“二爷”一样,顾长晋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二人面上到底还是夫妻,总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人回娘家。

“少夫人放心,陪您回娘家这么重要的事儿,主子便是没空也会抽出空来的。”

常吉把话说得极漂亮,容舒听完便笑了笑,爽快道:“成,明儿一早,我在松思院等二爷。对了,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二爷,劳烦你随我跑一趟松思院。”

常吉以为容舒给主子的东西会是糕点果子之类的应节吃食,谁料竟是两个木匣子。

“这原是二爷的东西,一直没寻着机会还他。”

常吉认得这两件物什,这还是回门那日他亲自从六邈堂取出来送过去给盈雀的。

“这不是主子给侯爷与老夫人备的回门礼吗?”

容舒颔首:“春山先生的画作有价无市,大慈恩寺的念珠一珠难求,给我父亲同祖母实在是浪费了。”

常吉想说这怎么会浪费呢?

春山先生的画与大慈恩寺的念珠对寻常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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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确是珍贵,但对于夫人与主子来说,那就同路边儿的白菜也没差了。

只转念想到承安侯一家那嘴脸,又觉着确实是浪费了。

那劳什子承安侯与容老夫人,最好连个白菜都不给。

遂接下,到了书房,常吉便将容舒的原话一字不落地道给顾长晋听,“少夫人这是舍不得主子费银子呢。”

顾长晋目光落在那些木匣子上。

她不是怕费他的银子,她只是不愿意接受他的东西。

和离书是一早便写好了的,这两个木匣子也从未送进侯府。

她大抵从许久之前便想好了要与他和离。

顾长晋收回眼,淡淡道:“收起来吧,借着这次去鸣鹿院的机会,我要去趟大慈恩寺与玄策见一面。”

“玄策?”常吉瞪了瞪眼,“主子去寻那妖僧作甚?”

顾长晋轻叩桌案,沉吟道:“让他替我去肃州查点事,顺道寻个人。”

丹朱县主说闻溪寻的是面上带疤的人,若是可以,他想在闻溪之前将人找到。

常吉迟疑道:“那主子这趟可是要从别院的密道进大慈恩寺?”

主子与玄策那妖僧的关系十分隐秘,连夫人都不知,若是大摇大摆地从大慈恩寺进去,自是不行的,怕是刚进去,六邈堂立马便会得到消息。

顾长晋“唔”了声:“你跟横平留一人在这里。”

常吉立马会意,这是要留一个人盯着六邈堂的动静。

“我留在这罢,横平那死人脸脑子钝死了。”

回到倒座房,常吉将横平从床上拽下来,道:“明儿你赶车,送少夫人与主子去鸣鹿院,主子会借机进大慈恩寺见玄策那妖僧。”

说着从怀里捞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玉瓶,“把我这药带上,好生护好主子。”

横平平白被人扰了美梦,原是一肚子起床气,可听完常吉的话,那气便消了一大半。接过常吉的药瓶,面无表情道:“放心,会还你。”

常吉啧了声。

这是老太医能救命的药呢,他与横平就只得一颗,谁出任务,另一人便会将药给他。平安归来后,再将药归还。

两颗药,好歹能有两次保命的机会。

他、横平还有椎云,不能再有人死了。

翌日一早,容舒与顾长晋坐上她那辆华盖马车,带着一车年礼浩浩荡荡地往鸣鹿院去。

前两趟与顾长晋乘马车出行,一次是回侯府归宁,一次是去驿馆见许鹂儿,两次的心情都称不上轻松。

今儿这趟可真真是松快到不行,不仅仅是因着马上要见阿娘,更重要的是她与顾长晋的一段孽缘终是有了个好结果。

容舒心情一好便想吃东西。

于是顾长晋这一路亲眼见证了这姑娘吃了一荷包的蜜枣,一荷包的长生果还有一碟子的糕点果子。

她的吃相倒是好看的,不疾不徐,姿态优雅。也不吃独食,问了好几回他要不要一块儿吃。

顾长晋不爱这些个玩意儿,本想要说“不”,可一对上她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话便卡在了喉头。

于是吃了一把蜜枣、一块儿饴糖还有一小碟玫瑰茯苓糕。

这一路吃吃喝喝喝,到鸣鹿院时,已是午时。

沈氏备的那一大桌丰盛的珍馐美馔容舒自是吃不下多少了,沈氏一看便知是怎的一回事,嗔了容舒一眼,对顾长晋道:“这馋嘴猫儿在路上可是又吃了不少小食?”

“阿娘。”容舒撒娇,语气娇娇的,听得人耳朵发痒。

顾长晋半落下眸光,片刻后抬起眼,道:“不多,就两个蜜枣儿并一块玫瑰糕。”

他这人面无波澜说话时,自有一股令人信任的力量。

只沈氏还能不知晓自家姑娘?他说得再可信,那也是在替昭昭扯谎。

不由得抿嘴一乐。

回门宴那日,沈氏早就注意到了,她这女婿对昭昭态度淡淡的,仿佛隔了一层似的。可今儿瞧着,那层隔阂就如同艳阳下的雪沫子一般,不觉间便已消弭无踪。

都说她这女婿是个铁面无私的清官,眼下为了替昭昭遮掩,都晓得扯谎了,可见是将女儿放在了心上的。

甚好。

饭毕,沈氏便让人领容舒与顾长晋去西厢房。

那西厢房是先前容舒住的地方,正对着一片老梅林,此时琼花凝枝、梅香澹澹,正是一年最美的时候。

沈氏让人在屋子里点了香,又摘了一蓬开得正好的梅花,想着小夫妻俩能浓情蜜意地过两夜。

容舒进了屋便道:“和离之事,多谢大人替我瞒着。这屋子先前阿娘已让人拾掇过,里头的被褥枕子还有旁的用具我也让人换了新的,劳顾大人将就两日。”

到底是她住过的屋子,若不是怕沈氏起疑心,容舒才不愿意让顾长晋住在这。

顾长晋大抵也不愿意住。

好在她一到鸣鹿院便差人把这里头的用物俱都换成新的了,勉强把她在这里头的痕迹全清除干净。

她也没打算打搅顾长晋歇息,说完便准备离开,却不料顾长晋忽地喊住了她,道:“容姑娘,顾某有一事相求。”

……

那厢沈氏刚从西厢房离开,便听周嬷嬷道:“张妈妈说姑娘同姑爷的感情好着呢,让咱们不必担心。”

沈氏笑笑着不说话,只听周嬷嬷在那絮絮地说。

只周嬷嬷才说了不到一盏茶的光景,身后忽然跟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容舒一把搂住沈氏的手臂,笑吟吟道:

“阿娘,我同二爷说好了,明儿一早去鸣鹿山赏雪寻幽。怕明儿起不来,我今个要同阿娘睡。”

她自小便是如此,只要一睡在沈氏身边,便能睡得格外香,天雷轰轰都吵不醒。

沈氏拿她没辙,只好让容舒跟来。

“就你爱折腾允直。”

母女二人的说笑声渐渐远去。

顾长晋注视着窗外的梅林,心绪却有些不宁。

方才屋里只有他与容舒时,他本想同她提明儿要去大慈恩山寺的事。然而话快要出口时,他的心脏骤然一缩。

仿佛有什么未知的风险潜伏在阴暗处。

这样的直觉曾救过顾长晋许多次,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到嘴的话便成了让容舒陪他一同去别院。

以二人一同去鸣鹿山寻幽访雪做幌子。

听见他这请求,那姑娘显是有些惊讶的,却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也不怕被他给卖了。

不知为何,他那时竟很想同她道:莫要轻信旁人。

可这旁人是谁?他么?

第二日清早,沈氏一起来便差人打点出行的一应用物。

即是要寻幽,那自然是不能带太多人。

沈氏以为这是小夫妻俩想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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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没人打搅的清净时光,索性便将张妈妈三人留在了鸣鹿院。

沈氏此举倒是正中容舒下怀,昨儿顾长晋说了,此行不能带旁的人去,如此方能便宜行事。

天公作美,这日是个晴雪日,正是个赏雪的好时候。

马车拐入山林小径,一路向北。

容舒挑开帘子,往窗外望了眼。

越往北走,这里头的景致便越觉着眼熟。

横平挑的这条小路鲜有人迹,黛青的树影层层幢幢,空气里尽是潮湿阴冷的混着松香的青藓味儿。

这味儿实在是特别,容舒记忆中曾经也走过这么一截路,只那时她身边有张妈妈与盈月、盈雀在,而驾马车的人是常吉。

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马车快到别院时,她终是想起来了——

这是去四时苑的路。

第三十二章

嘉佑二十三年,顾长晋从青州回来的那日,他亲口下令让横平与常吉将她送来四时苑。

容舒一直以为四时苑是皇后给她安排的囚禁地,可若他们此时此刻去的是四时苑,那将她囚在四时苑的便不是皇后,而是顾长晋。

她捏着车帘的手轻轻一颤。

顾长晋望了过来,容舒眸光微动,轻声问:“顾大人要去的地方是慈恩山的何处?”

男人看进她眸底,坦诚道:“是慈恩山脚下的一处别院。”

“那别院叫甚名字?”容舒追问。

“秋山别院。”

秋山别院。

不是四时苑。

容舒微一怔,指尖的帘布缓缓飘落。

顾长晋目光在她面上梭巡,问道:“你来过这里?”

容舒垂下眼睫,道:“不曾。”

车轮碾过松软的积雪,压出两道长长的轮印。

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抵达秋山别院。

“你留在车里,我离开后,横平会驱车驶离带你离开,至多一个时辰,我便会来寻你们。”

大抵是时间紧迫,顾长晋言讫,便推开车门,下车疾步往那别院去。

车门开的瞬间,风携着雪仓皇灌入,容舒目光扫过掩埋在细雪里的别院,微微一顿。

顾长晋的身影消失在别院的大门后,横平轻拉缰绳正要离开,忽听“嘭”地一声,回头一望,竟是容舒从车上跳下。

横平微惊,松开缰绳,跳下马车,道:“少夫人?”

容舒不应,径直往那大门走去,抬头望向那道匾额。

果然写着“秋山”二字。

可这里分明就是囚禁了她两个月的四时苑,那日她进来时仓促一望,这匾额写的分明是“四时”二字。

容舒扭头看向追来的横平,道:“这别院可有旁的名字?”

横平心知今日主子将容舒带来此地,足以说明她是主子信任之人。

是以,容舒一问,他便应道:“没有,这院子从不曾改过名字。”

容舒拢紧兜帽,又问:“这院子可是顾长晋的?”

横平颔首:“虽不在主子名下,但这别院的确属于主子。”

容舒环视四周,道:“这别院外头蓬草丛生,门漆斑驳,显然是无人居住。顾长晋要这别院作甚?”

横平狭长的眸子静静望着容舒,少倾,他道:“这处别院是主子的一条退路。”

他二人说话间,顾长晋已穿过院子,疾步往正屋去。

别院不大,行了一盏茶的光景便已隐约见到正屋那道厚重的木门。

顾长晋要去的地方是正屋旁边放杂物的小偏屋,那里有个秘密通往大慈恩寺的通道。

他需要穿过这条通道去见玄策。

皂靴踩上雪里的断枝,“嘎吱”作响。

顾长晋面色冷峻,正要绕过正屋,可目光瞥到正屋那道木门,一阵巨大的心慌骤然摄住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

耳边的声音不再是窸窣的风雪声,而是伴着电闪雷鸣的萧萧雨声。

脚下踩着的也不是厚厚的雪,而是湿漉漉的水洼。

顾长晋杀住脚,按住胸膛,皱眉望向那道门。

那门带给他的惊慌之感犹甚洪水猛兽。

这处是他给椎云三人留的一条退路,若有一日,他的身份被识破,必定会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

这院子是他让椎云假死后秘密置办的,该是个安全之处。

然此时此刻,这别院或者说这道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恐慌,那股不可自抑制的恐惧甚至令他的双手微微战栗。

顾长晋紧紧盯着那道木门。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大步走向那扇大门,用力一推。

“吱呀”——

沉哑的开门声落下,屋子内的场景映入眼帘。

里头空空荡荡,除了一些简单老旧的摆设,旁的什么都没有。

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久无人住才会有的气息。

的确,这是一个死人名下的别院,等闲不会有人来。

然乍入眼帘之际,这样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竟令他心头蓦地一阵剧痛。

顾长晋面色一白,寒风大雪里,额间竟渗出了一层细汗。

时间紧迫,这诡异的一幕他根本不及细想,环视一圈后便匆匆阖起门,从一边的小偏屋进了密道。

密道通往大慈恩寺的后山禁地,那里有一处竹舍,住在里头的便是大慈恩寺住持梵青大师曾经的首席大弟子玄策。

玄策早已被大慈恩寺除了名,只他住在这竹舍却无人敢赶他走,便是连住持梵青大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玄策生了张瘦骨嶙峋、线条锋利的脸。

这般折胶堕指的大冷日,他却只着一件薄薄的禅衣,一头及肩的乌发随意披散,在雪松下慢慢扫雪。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来,见是顾长晋,便停下手中的动作。

“稀客。顾大人可是要寻贫僧践诺?”

他早已被大慈恩寺出名,也蓄了发还俗,却依旧爱唤自己“贫僧”。

顾长晋道:“不寻大师践诺,只是来跟大师做笔买卖。”

“买卖?顾大人也要贫僧替你杀人?”玄策深邃的眉眼里带了点讽意。

“不杀人,在下想请大师替我去肃州查些事,顺道寻个人。”

“寻人?查事?”玄策唇角勾起一丝妖异的笑,“贫僧只做杀人的买卖。想要贫僧做杀人以外的事,顾大人可知道规矩?”

五年前,曾经慈悲为怀的大慈恩寺首席弟子脱下僧衣后,便在佛门清净之地干起了杀人的买卖。

想让他接杀人以外的买卖,须得接他十招。

且十招过后,他做不做这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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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看他心情。

玄策欠顾长晋一命,曾许诺会还他一命或替他践行一诺。

闻溪的事固然重要,但到底不值得顾长晋浪费这一诺。

顾长晋选择接他十招。

脱下大氅,他颔首道:“大师请吧。”

玄策定定看着他,倏地掷下手里的笤帚,五指屈起,身形如电,直奔顾长晋面门而去。

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招招皆是凛然杀意。

雪越下越大,雪地里那件玄色大氅渐渐覆上了一层雪绒。

少倾,顾长晋压下喉头的一缕腥甜,道:“十招已过,这桩买卖大师接是不接?”

“贫僧若是接下,顾大人能给贫僧什么?”

顾长晋拾起大氅,淡声道:“在下可助大师一臂之力,毁了大慈恩寺。”

雪花缓缓落在玄策漆黑纤长的乌睫,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勾唇道:“顾大人这桩买卖,贫僧接了。”

从密道回去别院已是半个时辰后,那雕金嵌玉的华盖马车早就没了踪影,顾长晋沿着横平留下的隐秘记号往雪林疾步而去。

密林深处,容舒坐在车内,脑中仍在回忆着横平说的话。

“此处别院乃主子的一桩秘密,还望少夫人保密。”

即是秘密之处,为何顾长晋前世会那般光明正大地将她还有张妈妈三人关在这里?

若这别院不是戚皇后的别院,那戚皇后又为何会知晓这处地方,还派人来赐她毒酒?

莫不是顾长晋同她说的?

前世,饶是容舒猜到顾长晋会恨她怨她,她也从没想过他会杀她。

只因他从来都不是那等草菅人命的人。

容舒自认自己并未犯下甚不可宽恕的罪,顾长晋再不喜她,不该也不会要她的命。

是以,前世那杯毒酒应当是出自戚皇后之手。

那顾长晋究竟知不知戚皇后想要杀她?

还有,这秋山别院为何后来又改成了四时苑?顾长晋那样的人,不似那等会费心给一座别院改名儿的人。

四时,四时。

容舒嘴里无声念着,脑中似乎有什么快速划过,可她却抓不住。

思忖间,一道轻微的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车门开了。

容舒偏眸望去。

“是我。”顾长晋弯腰进来,低声吩咐:“横平,回去鸣鹿院。”

他的面色比先前差了许多,唇角似乎还有一丝暗沉的血迹,瞧那颜色,似是肺腑受了伤。

容舒目光在他唇角逗留着,道:“顾大人,你……受伤了?”

顾长晋摇头道:“小伤,方才与人切磋了几个招式。”

和什么人切磋需要这般隐秘?

又是什么样的事需要借着她的名头出行而不可让旁人知?

容舒有许多疑问,可她知晓便是她问了,顾长晋也未必会说。

再者,就他二人这有名无实的关系,问这些问题到底是簪越了。她与顾长晋既已和离,日后戚皇后便是接回顾长晋,也没甚杀她的必要。

容舒落下眸光,从腰间取出一张帕子,指了指唇角的左侧,对顾长晋道:“大人擦擦这处罢。等回了鸣鹿院,我去药库给大人挑些药。大人放心,西厢房是我住的地儿,我取些药放在那处,不会惹人生疑。”

顾长晋淡声道谢,接过手帕,帕子贴上唇侧的瞬间,淡淡的梅花香萦绕在口鼻尖。

他动作蓦地一顿,总觉着自己曾嗅过这样的香。

只伴随着这香气的,并不是手中这帕子,而是比帕子更柔软的东西。

男人眸光一深,放下手,将帕子紧紧攥在手里。

容舒见他拿着帕子,只碰了下唇便放下,还当他是觉着这帕子不干净。

“这是府里新作的帕子,今儿方从熏笼里拿出来,大人安心用便是,不必还我,这样的帕子绣房里多着呢。”

顾长晋喉结轻抬,目光在她湿润的唇上掠过,轻“嗯”了声。

回去的路比来时走得还要顺,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鸣鹿院。

容舒在车里微扯了扯鬓发,直到颊边落下几缕发丝,方提起裙裾下车。

顾长晋初时还不懂她因何扯发,直至听到她同沈氏说在山上滑了步,这才反应过来。

她这是要正大光明地去药库拿药。

果然没一会儿,便见她抱着个药匣子同他一道去了西厢房。

“我将药库里的成药各挑了一瓶,大人看看可有对症的?”

身上的伤的确称不上重,顾长晋习惯了受伤,往常这样的伤,将养几日便能好。

可她特地演上那么一出戏来给他送药,他不愿意拒绝她的一番心意。

小匣子里装着十来个碧玉瓶,顾长晋低眸瞧了一瞬,旋即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瓶,道:“这丸能缓解内伤,只这一瓶便足够了。”

说罢便翻开杯盏斟水,当着容舒的面儿就水送服。

见他吃下药,容舒也不想多逗留,起身道:“大人好生歇息罢。”

说着便要往门口去,然刚走了两步,她便顿住了脚,愣愣地看向一边墙上的几幅画。

那是春夏秋冬各一幅的四时画。

【四时有令,顾允直,我要你春想我,夏念我,秋恋我,冬慕我。终此一生,皆逃不脱我。】

那时,听横平说完后,她脑中闪过的隐约就是这么一句话。

可这样的话,她从不曾对顾长晋说过。

只对梦里的顾允直说过。

“这是容姑娘画的画?”身后传来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微侧身,颔首道:“早两月在鸣鹿院一时无聊之作,画技拙劣,让大人见笑了。”

曾经她也给他画过画的,还擅做主张地挂在他的书房里。每次往他书房送画,他面色始终淡淡,瞧不出究竟是喜还是不喜。

大抵还是不喜的罢。

只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不,该说是她一人过去的事,而不是他的。

从与他说清一切开始,昨日种种便譬如昨日死,容舒不会再去回忆她与顾长晋的从前。

这次她不再停留,径直出了门。

门阖起的一瞬,顾长晋目光一寸一寸抬起,落在墙上的画。

昨儿他便注意到这些画了,那时只觉眼熟,却说不出是哪里眼熟。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对素昧谋面的物什有一种极熟悉的亲密感。

便是现下,他依旧是觉着奇怪。

因为容舒从来不曾在松思院做过画,他亦不曾看过她的画。

为何会觉着熟悉,觉得……喜欢极了?

夜里就寝,大抵是因着这些画,顾长晋竟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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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书房,依旧是他与她。

他伏在桌案写呈文,她伏在地上在画纸上勾勒梅枝。

可她作画,却与寻常人不同。

只画梅枝,梅枝下,三两个雪做的小兔、小鹿。

他写好呈文,端着茶看她作画,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枝头怎地没有花?”

大抵是画得专注,她似是有些惊讶,从画里抬起眼,笑道:“因为有花了,今晨妾身与盈月、盈雀特地去捡了一小竹篮的花瓣。”

顾长晋这才看到她脚边放了一蓝子的花瓣。

寻常人画画怎会用花瓣作画?

等那些花瓣败了色,大抵这幅画也就毁了。

仿佛是看穿了顾长晋的所想,容舒放下画笔,笑着解释道:“妾身不是为了作画而捡花瓣,只是为了给这些花瓣寻个去处。”

她说这些话时,眉眼弯着,有一种寻常人很难有的自得与惬意。

这些个想法也是寻常人少有的。

谁会为了给一地落红寻个去处便花一两个时辰作画的呢?

那些大宅闺秀捡了花瓣,多是掘个地儿把花瓣埋了,再做几首伤花逝的文雅诗。

可她却偏要让这些落英入画,坦坦荡荡地曝在人前。

好似在同世人道:谁说败柳残花便要深埋在地了?她偏不。

顾长晋垂眸看她。

原只是想吃完茶,同她道两句便继续埋首案牍的,可不知为何,当他望入她的眼里,这世间忽然便静寂下来。

盏中茶水早已凉透,他静静看着她把花瓣一片一片贴上枝头。

某个瞬间,大抵是篮里的花瓣告罄,又大抵是发现他并未埋首案牍,她忽地抬头,笑着问他:“郎君觉着好看吗?”

烛火轻轻摇曳,在她眉眼碎了一捧光。

“噗通”“噗通”——

顾长晋耳边似又听到了那阵碎冰碰壁当啷响的声音。

喉结轻轻滚动,他看着她的眼,淡声道:“好看。”

第三十三章

顾长晋在鸣鹿院只住两日便回了上京。

先前他因着许鹂儿的案子受伤,左侍郎谈肆元直接给他批了半月的年假,要他好生陪陪新妇的。

只他这人惯是闲不住,且在鸣鹿院住的时间一长,沈氏少不得要催容舒回去西厢房睡。

是以,初四那日他便回了梧桐巷,没两日就回了衙门上值。

容舒可不愿随他,在鸣鹿院直住到元月十七,住到沈氏都要赶人了,方才依依不舍地回梧桐巷。

马车颠簸了将近两个时辰,拐入梧桐巷时,忽听到外头巷子里一阵“笃笃笃”的竹梆声。

掀开帘子一看,原来是住在这梧桐支巷的一户人家正挑着扁担在老梧桐树下卖梅花汤饼。

这户人家姓庄,夫妻俩做得一手好汤饼,那汤饼压成梅花的形状,皮薄馅多,在梧桐巷是出了名的好吃。

夫妻俩都是勤快人,上元节刚过便出来摆卖了。

但见那简陋的布篷里,地上摆着圆头灶,上头支着个铜炉子,袅袅白雾蒸腾翻滚,暖了这一巷清清冷冷的早春。

夫妻俩在里头忙着,旁边那穿着红袄裙的小女娃便拿着红布头裹着的木棍“笃笃”敲着,直敲出一串热闹的花点子。

容舒正饥肠辘辘呢,闻着那混着香麻、葱花香、虾皮儿鲜的味儿,味蕾都恨不能要开花。

忙看了眼张妈妈,一脸的馋嘴儿样。

张妈妈还能不知她?

摇头道:“这街边的小食还不知干净不干净,闹肚子了可就不美了。姑娘若实在是想吃,老奴回去让人给你做。”

旁人做的哪儿有庄记汤饼的味儿?

容舒前世就想来尝尝这远近闻名的庄记汤饼了,可惜碍着骨子里那所谓的世家贵女的教养,这才没来。

现下她可不想管那么多。

死过一遭的人,是决计不能辜负自己的胃的。

总归过不了多久她便要离开梧桐巷,大抵也不会再回来,自然是要珍惜良机,该吃便吃。

“我从前在扬州可是跟着拾义叔吃了不少街边小食的,也没见我闹甚肚子。”容舒软着声音道:“再者,庄记在梧桐巷可是独一份呢,妈妈,我就吃一回,好么?”

张妈妈哪儿招架得住她这般软语硬磨?

心一软便道:“外头风大,一会让盈雀给您打回来,您就在这马车里吃。”

正是烈阳艳艳的时候,风一点儿也不大。

张妈妈大抵是顾着她的身份,这才让她在马车里吃。

容舒能吃上这一口便成了,无所谓在哪儿吃,扭头同盈雀道:“要多点儿虾米子。”

庄记汤饼的掌家娘子认得容舒的马车,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妻子,不仅人生得跟天仙儿似的,还格外的好脾气,对梧桐巷的百姓们很是可亲。

听盈雀说要多撒些虾米子,便抓了满满一大把撒进锅里。

容舒终于是吃着这前世就念念不忘的汤饼了,别说,那味儿可比淮扬楼的招牌汤饼都要好吃。

小姑娘吃得香了嘴,也没注意到顾家那辆灰扑扑的马车正从巷子头行来。

今儿驾车的是常吉,常吉好吃,老远便闻着庄记汤饼的香味了,眼睛不停地往那扫,瞥见容舒那辆华盖宝车,讶异地“咦”了声,猛地一扯缰绳。

马车骤然停下。

顾长晋蹙眉,掀开车帘,正欲开口发问,可目光触到在对面那道身影,声音却生生卡在了喉头。

庄记汤饼做得同拇指头一般大小,一口一个正好,车厢里烧着香炉,容舒吃得面色潮绯,心满意足地捧着碗喝下最后一口汤。

那口鲜美的汤还在嘴里含着呢,眼睛无意中一瞥,便对上了一双黑沉的眸子。

“咳”——

这好吃姑娘呛了下,猛咳了几声。

张妈妈忙上前给她拍背,道:“姑娘呛着了,这窗子便不该开着,外头那风冷飕飕的,就爱往喉头里钻。”说着便“啪”一声落下车帘子。

盈雀下去还碗,从银袋里取出一两碎银,正要给那摊口娘子,却见她摆了摆手,道:“顾大人已经给顾夫人付过银子了。”

盈雀一怔,往四周一看,这才发现前头一辆马车正晃晃悠悠地往顾府驶去。

正在驾车的常吉心里头委屈极了,方才主子让他去那汤饼摊,他还道主子是心疼他大清早的便要奔波来奔波去,大发慈悲地让他去喂喂馋虫的。

谁料竟然是让他下去付银子。

还不许他惊到少夫人,付完银子便立即回来,他想在那闻几口香气都不成。

到了顾府,顾长晋一步不停地回了书房。

常吉正想跟进去,忽听顾长晋道:“出去,关门。”

跨在半空中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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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怯收了回来。

常吉的脚步声远去后,顾长晋抄起案上的冷茶,猛灌了一口。

方才她呛到时,他下意识便下了车,若不是常吉唤他一声,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下了马车。

常吉一头雾水地问他是不是有甚吩咐。

他近乎自欺欺人地让常吉去付了银子,就好似,他下去就只是为了吩咐这么一声。

顾长晋闭了闭眼。

饶是他再不愿意承认,他也知晓自己对容舒动了心也动了情。

离开鸣鹿院时,他立在那四副画前看了许久,脑中反复想着的是梦中她抬眸问他好不好看的模样。

心跳得飞快。

何谓世间情动,何谓情不知所起。

他是真真尝到了个中滋味。

兴许也不是真的情不知所起。

顾长晋有些认命地睁开了眼,似看皮影戏一般一点一点回忆着他与容舒相处的点滴。

成亲半年,他们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委实是少得可怜。

然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当他有心去回忆时,竟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

潜意识里,他一直在记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而这,不仅仅是因着对她的提防。

顾长晋抬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膛,想起除夕那夜,她将那和离书递来时的决绝与释然。

她大抵是喜欢过他的。

她问起了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便是从那时开始的么?

那她又是从何时开始……不再心悦于他了?

“叩叩”——

叩门声令屋子里的男人心神微微一震,似是诧异着他竟也会有这般思绪万千愁肠万分的时候。

简直就像一个初堕爱河的毛头小子一般。

顾长晋缓缓放下手,微抿唇,待得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散去后,方提脚去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立在廊下的少女抬眸冲他温然一笑,进屋后便福身见了一礼,道:“顾大人。”

一行一举皆落落大方,俨然方才被惊得呛红了脸的人不是她。

顾长晋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定了定,回了声:“容姑娘。”

“我来是想同大人道一声,二月初阿娘便要回去侯府操办容涴出嫁之事,届时我少不得要回去给阿娘帮把手。”

其实容涴的婚事有容老夫人与裴姨娘操办,根本不必沈氏费心,也不必她回去帮衬。

只容舒到底不愿意留阿娘一人呆在侯府里,这才想着阿娘一回侯府,她便也跟着回去。总归对顾长晋来说,她回去顾府,他还能清净些,两厢都好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顾长晋原还以为她是为了还那几碗汤饼的银子来的,没曾想是为了回侯府的事。

心思缜密如他,怎会瞧不出来这姑娘并不喜欢留在梧桐巷?

不,该说,她不喜欢留的是顾府,是他的身边。

心口微微一窒,顾长晋落下眼帘,淡淡“嗯”了声:“多谢姑娘告知。”

容舒来书房也只为了知会这么一声,说完便离去,干净利落极了。

她一走,顾长晋便捡起一份案牍看,可看了半晌,目光始终凝在第一个字不动弹。

脑中空空,思绪放得极慢,心口闷沉沉地痛。

偏生那颗心,依旧跳得疯狂。

这般一动不动地坐了足有大半个时辰,顾长晋终是放下手上的案牍,抄过大氅,往门外去。

常吉知晓顾长晋又要回刑部,整个人一怔。

主子明明同左侍郎大人请了半日假回来梧桐巷的,怎地又要回去了?

开口欲问,可抬眸一瞧顾长晋的脸,话又顿在嘴里。

主子的面色……并不好。

常吉不再多言,立即去备了马。

把顾长晋送入刑部没多久,横平便来了内大街。

“承安侯府那位二姑娘来了梧桐巷。”

“二姑娘容涴?”常吉皱眉,双手拢着袖间,道:“她与少夫人关系又不好,来寻少夫人作甚?”

横平想起容涴一脸怒容的模样,面无表情道:“那位姑娘应当是来寻少夫人麻烦,你可要进去同主子说一声?”

常吉唇动了动,迟疑道:“算了,主子今儿心情不大好,方才又急匆匆地回来刑部,想是有甚要紧事,少夫人的事等主子下值了再提。你好生盯着松思院,莫让少夫人出甚意外。”

横平与常吉的这番对话顾长晋自是不知,一忙便忙到了酉时三刻。

离开刑部回到梧桐巷时,天已暗下,大雪稀稀落落地下着,可惯来灯火煌煌的松思院却并未掌灯。

顾长晋脚步一顿,望着松思院的月洞门不语。

她这是今儿便回去承安侯府了?

一边儿的常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想起横平说的事,赶忙道:“今儿少夫人的庶妹来了趟松思院,少夫人便同她出去了。主子放心,横平一直盯着,不会让少夫人出事。”

自打听横平说,主子将少夫人带去了秋山别院后,常吉便知晓了,主子信任少夫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主子惯来的作风。若不然,就玄策那妖僧,谁愿意同他打交道?

是以,常吉对容舒也多了份信任,这才让横平盯着。以横平的性子,便是他不说,大抵也会偷偷去护着少夫人。

顾长晋听罢,思忖半晌,道:“可知她们去了哪儿?”

“临江楼。”

临江楼。

男人皱眉忖度了几息,旋即下巴往垂花门一抬,道:“去临江楼。”

……

临江楼,天字号房。

在这屋子坐了一个多时辰,容涴的耐心几乎要告罄,站起身道:“你说蒋家哥哥已有心上人,又带我来这等了半日,怎地如今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容舒吃着果子茶,慢悠悠道:“急甚?这不是天才将将擦黑么?你那蒋家哥哥大抵是在去接人的路上了。”

“你——”容涴气急,她是不信容舒说的话的。

她与蒋盛霖见过几次面,那样端方温润的君子,在已有婚约的情形下怎可能会与旁的女子勾搭痴缠?

她会跟着容舒来临江楼,不是为了捉蒋盛霖的现行,而是为了戳破容舒的谎言。

殊料这会天都黑了,她还这般嘴硬。

容涴粉面含霜,气鼓鼓地落座。

成,她就好生看看容舒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容舒心里也有些没底,别看她这会胸有成竹,实则前世的好些记忆都渐渐变得模糊。

只记得临近婚期之时,蒋家那位表小姐病了一场,蒋盛霖心疼表妹,接连几日带她出来散心。

容舒有一回还撞上了,隐约记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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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上元节后几日。

彼时她还不知晓那人便是容涴嘴里时常挂着的蒋家哥哥,直到后来那人来侯府迎亲,方认了出来。

今儿带容涴来,也是在碰运气。

总归容涴日后也会知晓,今儿便是遇不上,迟迟早早都会知道她所言非虚。

至于为何非要提前让她认清这一点,这事还要从下晌容涴来梧桐巷的事说起。

大抵是父亲同容涴说了要从清蘅院出嫁的事,也大抵是裴姨娘猜到这事是她提的,容涴便一肚子暗火地来了梧桐巷。

容舒本没打算要同她多纠缠,只她言之凿凿地说是阿娘抢了裴姨娘的正妻之位,还抵死不肯从清蘅院出嫁,也断不肯给阿娘斟茶磕头。

既如此,容舒又何必给她留脸?

索性便带她这位心高气傲的妹妹去见见她未来的夫君是如何与他那位小表妹郎情妾意的。

她倒是要瞧瞧,她这位妹妹有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

临江楼,楼如其名,临着沧澜江的一处支流而建,从天字号房的窗户从外望去,能瞧见江上一艘艘华丽的画舫。

常吉将马车停在沧澜江边,横平上了马车,一五一十地说了容舒来这临江楼的缘由。

“为了蒋家那位大公子?”

顾长晋轻叩案几,刑部的那位黄知事最爱在各衙署之间窜门,上京里好些勋贵豪族的密辛他都知晓。

下晌那会还听他叨了一嘴,说蒋家那位大公子偷偷让人在沧澜江定了一艘画舫。

“你们去查查蒋盛霖在何处,想个辙逼他去临江楼。”

常吉一听便知顾长晋打的什么主意,这种事他最是拿手了,忙抢过话头,道:“这种小事交与我便成。”

说着脚底一抹油便去了。

顾长晋问横平:“少夫人在哪间天字号房?”

“三号。”横平道:“属下怕少夫人出事,便定下了天字四号房,与少夫人那间挨着。”

顾长晋淡淡颔首,捞过一边的大氅,道:“我去看看,你不必跟来。”

第三十四章

沧澜江的灯景是上元节一大美景,每年一到元月十五这日,便有上百艘木舟托着各式花灯聚在沧澜江的江心处。

远远瞧去,宛若星火沉江,又仿佛焰火绽在水里,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的盛景从临江楼看最是瑰丽。

是以今个临江楼一入夜便热闹极了,好多在昨儿无缘江中灯景的人纷纷赶来凑热闹开眼界。

堂下人声嘈杂,烘得人心也愈发浮躁。

容舒与容涴并肩立在窗边,容涴一脸急躁,容舒却是老神在在地欣赏着江中灯景。

“你急甚?蒋盛霖今日便是不来,明儿也会来。这灯景就只设三日,明儿便是最后一日。你那蒋家哥哥哪儿舍得辜负这般美景?”

容涴咬唇瞪着容舒,很想狠狠反驳容舒一通的,可见容舒如此笃定又如此胸有成竹,心里一时也有些惊疑不定。

寻思着容舒莫不是真的有甚证据?

正想着,忽听容舒“咦”一声,道:“那艘画舫是出了何事?”

容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见江岸边一处画舫的船尾竟冒起了几缕白烟,里头的人大抵是被吓着了,急匆匆地从画舫跑下来,往这头的临江楼来。

中间那人身着锦袍,头戴玉冠,气质温雅如玉树临风,不是蒋盛霖又是谁?

便是隔得远,容涴也认出蒋盛霖来。

目光再往他身侧一定,眼眶瞬时就红了。

那姑娘虽戴着帷帽,但身段婀娜,娉婷婉约,一看便知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此时大抵是有些惊慌,整个人如小鸟般偎在蒋盛霖的怀里瑟瑟发抖。

蒋盛霖不时侧头温言两句,眉目间尽是呵护爱怜之意。

容涴从蒋盛霖护着她的模样便知晓了,容舒说的是真的!

蒋盛霖真的有个两情相悦的表妹!

一股怒火从心口直冲上脑门,可愤怒之后便是漫天的委屈酸楚,容涴快把唇咬烂了方才压抑住鼻尖的酸涩。

可她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转身便要下楼去。

然她人都行至门口,就差推开那道门了,却又生生顿住了脚。

容舒见她不动,忖了忖,便道:“容涴你想好了,现在下去同蒋盛霖闹,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这门婚事作罢,要么婚事不作罢,但你嫁入蒋家后,从此不得蒋家人待见。”

画舫起火,蒋盛霖为护表妹,举止亲昵了些,虽不合礼,但也勉强圆得过去。

容涴若下去闹,无异于是将蒋盛霖的面子狠狠踩在了脚下。

如此一来,蒋家人怎可待见容涴?

据她所知,蒋盛霖的母亲实则十分不喜容涴。

容舒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言,任容涴自个儿做抉择。

容涴脚上像是生了根,容舒说的话她不是不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才没下去闹。

祖母为何那般看重她,秋韵堂为何在侯府能得脸面,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着承安侯府同蒋家的这门亲事。

祖母不止一次提过,堂兄与几位弟弟日后都是要走科举的,若能有蒋家这样的清贵门庭做亲家,对兄长与弟弟大有裨益。

阿兄阿弟只要能金榜题名,这上京便没人敢嘲笑承安侯府没底蕴了。

容涴始终记着自己是承安侯府的姑娘,她,想要为侯府挣这样一份底蕴。

少女一言不发地捏紧了手上的团扇,心中那把怒火渐渐灭了,眼眶却愈发红。

容舒望着她挺得直直的背影,道:“你要做何选择是你的事,我不管。只你打小往我娘身上泼的脏水,给我一盆盆收回去!你说是我娘抢了裴姨娘的妻位,你说父亲喜欢裴姨娘,所以我娘就该退位让贤。如今我问问你,你可要给你蒋家哥哥的心上人退位让贤?”

“我娘当初嫁入承安侯府时,甚至不知裴姨娘的存在。你比她好,你提前知晓了,你要如何做?这些年来,阿娘从来不去秋韵堂打搅过父亲与裴姨娘。你扪心自问,等你嫁入了蒋家,你可能做到将蒋盛霖送到他表妹身边,自此不去打扰?”

容舒渐渐冷下了脸色。

“你也别觉着给我娘敬茶磕头是天大的委屈,我话搁在这,你若不想从清蘅院出嫁,可以,把阿娘给你备的嫁妆还我,你若不还,我亲自上蒋家讨要!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没有这样的理!”

容涴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珠子落下,扬起头道:

“为何不嫁?我偏要堂堂正正地嫁入蒋家,蒋家哥哥心里有我,我才不信他会为了一个表妹就同我离心。”

容舒早就知晓容涴会如何选。

也不意外,前世侯府落难,容涴被蒋家那位大夫人禁了足。裴姨娘从大理寺狱出来,头一件事便是去蒋家看容涴。

只当时那位大夫人却将裴姨娘拒之门外,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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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她吃了个闭门羹。

彼时容涴刚怀上第二个孩子,惊怒之下,孩子没保住。

蒋家当初在裴家出事时,选择了袖手旁观。承安侯府落难,自然更不可能伸出援手。

裴姨娘后来求到了容舒这。

那会顾长晋已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极得皇上看重,蒋家人看在顾长晋的面上,对容舒多少会客气些。

只容舒去蒋家要人时,容涴却不愿意跟她走。

“我不能走,我走了,茵姐儿怎么办?我不能把茵姐儿交给那贱人抚养。”容涴摇着头,一脸病色道:“况且,只要我还是蒋盛霖的妻子,旁人多多少少会顾忌些,兴许父亲与……母亲会过得好些。”

说到这,她声音一顿,抬起眼看着容舒,一字一句道:“阿姐,从前是我不懂事。”

人的懂事都是在一次又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里学来的。

从前在闺中,容涴在容舒面前从来都是骄傲的,像一只永远斗志昂扬的孔雀。

她这位二妹妹为了裴姨娘拼了命地去经营自己的名声,琴棋书画样样都要拔尖,恨不能让整个上京的人都知晓,裴韵的女儿一点儿也不比旁的高门贵女差。

嫁入蒋家,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

她以为蒋家会是她日后的依仗。

只她不明白,这世间有好多依仗就如同那建在海边的沙堡,一个大浪过来,连个底子都留不住。

嫁入蒋家不到三年,她身上那点傲气再不复见,像一只被人拔了翅羽碎了骨头的孔雀。

“一个临近婚期还要与旁的姑娘出来游江赏灯的人,你觉得成亲后便会敬重你了么?”容舒淡淡道:“蒋家与蒋盛霖不是你的依仗,也不是承安侯府的依仗,他们靠不住。”

上辈子容家的倾覆之祸早就让容舒看清了蒋家人的嘴脸。她是不喜秋韵堂的人,但她更厌恶似蒋家这般道貌岸然的所谓簪缨世家。

“你懂什么?”容涴恼羞成怒,涨红了脸道:“蒋家不是,难不成顾长晋是?你以为我不知,当初祖母与父亲根本不同意你嫁他,是你自己非要嫁过去!气得祖母禁了你一个月的足!”

容舒并未被她激怒,只平静道:“我嫁他是因着我心悦于他,便他是尺板斗食的小官又如何?我喜欢我便嫁。若我不喜他,他便是哪日大权在握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和离,不该也不值得留恋的人,我绝不会留恋。”

“你口口声声说蒋盛霖心里有你,说是为了承安侯府,承认吧,容涴,你只是舍不得这桩婚姻带来的荣光。你嫁不嫁蒋盛霖我不管,只你若敢不敬我娘,你瞧我敢不敢上蒋家找你未来婆母讨要嫁妆。”

话不投机半句多。

容舒不欲再多说,捡起放在桌面的团扇,便让盈月出去外头结账。

“今日权当是我请你看了场戏,你若还想继续看戏,只管留下,银子我给你付。若不想,现下我就送你回侯府。”

话落,她提步出了厢房。

下楼的木梯子要越过旁边几间相邻的厢房,容舒从天字四号房经过时,并不知她与容涴的对话俱都入了顾长晋的耳。

顾长晋来这已有一刻钟的光景,手中的茶他一口未喝,察觉到茶已凉透时,容舒那辆华盖马车已经驶离临江楼。

容家那位二姑娘跟着她离去。

原还怕她会被人欺负的,现下看来,倒是自己杞人忧天了,这姑娘嘴儿厉害着呢,往人心里头捅刀子都不见血的。

顾长晋放下茶盏,缓步出了临江楼。

常吉与横平来接,以为他是要直接回梧桐巷,便也没问,等顾长晋上了车,常吉便乐不可支道:

“那蒋家大公子胆儿忒小,我不过是在画舫那儿放了把烟,他便慌里慌张跑下画舫了。啧,就他这点儿起子,承安侯府的人也好意思拿他来同主子相提并论。”

顾长晋却没听,望了望窗,淡淡吩咐道:“回刑部,最近我都宿在刑部,一会你便回去书房给我取些用物。”

常吉一怔:“现,现下便要回刑部?”

“嗯,司寇大人给我分了两桩新案子,眼下正是考课的关键期,这两桩案子我要尽早办好。再者,”顾长晋半阖下眼,淡淡道:“马上便要到会试。”

常吉一听便有些恍然。

会试三年一度,十二年前的科考舞弊案,嘉佑帝的雷霆手段,上京百姓至今犹心有余悸。

是以每回一到会试,各部衙门都会严阵以待。

陆司寇眼下越发器重主子,这对主子来说是好事。许鹂儿案与杨旭案,主子都立了功,想来今岁的考课至少能升到五品。

若是幸运,从四品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常吉也不再多问,把顾长晋送到刑部便回了梧桐巷取日常用物。

刑部值房此时空空荡荡的,年节刚过,大多数臣公心里还疏懒着,到点下值便归了家。

这会整个衙门就只得顾长晋一人。

顾长晋伏案看判牍,强逼着自己将所有心神都放在这些公文里。

可看着看着,脑中又会猝不及防地想起方才容涴、容舒的对话。

徐馥与承安侯府走完了五礼后方知会他,两个月后要与承安侯的嫡长女成亲,那时他连容舒是谁都不知晓,只当她是徐馥往他身边安插的一枚棋子。

便也不知,曾经这姑娘被训斥、被禁足、被取笑,就是为了要嫁他,要到他身边来。

那时,她是当真喜欢极了他的吧。

只如今,那些喜欢都没了。

也好。

成婚时他远着她不就是为了让她死心么?

如今她终于死心了,又有甚不好的?

是以,没有必要觉着难受,心痛便更不必了。

便是他对她有些动心,可也不过是成亲了半年而已,怎可能会放不下?

只为何……

心仍是冷飕飕的,似有风雪侵袭,端的是苍凉无状。

顾长晋简直是要为自己这番愁肠万千的模样笑出声了。

顾允直,有甚好苍凉好心痛的?

唇角勾起一丝哂笑,男人掷笔,揉了揉眉心,起身推开了窗。

寒风猎猎,树影婆娑,雪光迤逦在廊下。

他按着胸膛,缓缓垂下了眼。

不过是一场情动而已,等她离开了梧桐巷,一切就又能回到原点了。

……

时间一晃便到了二月,几场大雪过后,上京那片阴沉沉的天终是见了晴。

顾长晋在刑部夙夜不懈地忙着,几乎是不着家。

容舒隐约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他不曾这般忙碌过的。对他如今日日宿在刑部的事,她虽有些困惑,但也并未多想。

容涴定在二月廿八那日出嫁,阿娘马上便要回去侯府,她自然也要跟着回去。

顾长晋在刑部忙,她便在松思院忙,当初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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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时,她带来了不少嫁妆,这些个东西她都打算搬回鸣鹿院去。

倒不是她舍不得这点东西,实在是这都是些极私密的物什。

便说那拔步床,那是她睡过的床,日后顾长晋与闻姑娘成亲了,总不好让他们继续睡在这床上罢?

她不觉膈应,他们都要觉着膈应了。

容舒这点子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不管是顾长晋还是那位素未谋面的闻姑娘,都不会希望在松思院看到任何她留下的旧物。

是以,该带走的物什她是一件都不会留,最好将她在松思院的所有痕迹都清理得一干二净方才好。

如此忙碌一番,二月初十那日,沈氏派人来递消息,说她回了顾府。

容舒当即便回了清蘅院。

这一日恰巧也是会试开始之日,国子监给所有监生都放了三日假,容家大郎容泽自也回了承安侯府。

容舒自出嫁后便不曾见过容泽,她与这位兄长的关系一惯来好,回到清蘅院后不必沈氏催促,便提着裙裾便匆匆往沉茵院去。

府里的弟弟妹妹都喜欢这位待人温和的兄长,容舒到的时候,二郎、三郎、四郎还有三妹妹都在,容家的小辈就差容涴一人没来。

容舒坐下没多久便听容淇道:“上趟大姐姐将二姐姐送回来侯府后,二姐姐闭门不出足有两日呢,谁都不肯见。大姐姐,你们那日究竟是去了哪里啊?”

过了年,容淇已经十二岁了,可性子还是那般天真,该问的不该问的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容舒笑笑道:“去临江楼看江上的花灯呀,二妹妹大抵是那日吹了江风犯头疾罢了。再者,这不是马上便到迎亲的日子了么,二妹妹兴许也是紧张。”

三两拨千金地便将这话题岔开了去。

容舒猜那日临江楼的事,容涴大抵连裴姨娘都不曾说,怕裴姨娘会去蒋家要个说法。她惯来是个极好强的性子,怎肯让旁人看笑话?

今个之所以不来沉茵院,大抵是不想见着她吧。

容舒倒是无甚所谓的,她来这是为了见大堂兄,不是为了见容涴。

同容淇有一搭没一搭地叙了几句话,见几个弟弟终于走开了,容舒忙拿起个木匣子,走过去递与容泽,笑意盈然道:“这是昭昭给阿兄补的生辰礼。”

容泽的生辰就在除夕那日,因着沈氏不在侯府,除夕的家宴容舒自然是没来,也就没得机会给容泽送生辰礼了。

容泽笑着道谢:“还以为你连阿兄也气,这才不肯来见我。”

“怎会?”容舒笑道:“我气谁都不会气你与大伯母的。”

顿了顿,又好奇道:“阿兄今岁怎地没去参加会试?”

容泽去岁便中了举,本以为他今年会下场参加会试。

容泽道:“老师说我积累不够,今岁不适宜下场。不仅仅是我,国子监不少过了乡试的监生今岁都没有下场。”

容舒有些诧异,竟是国子监的先生不让大堂兄下场的?

这还真是瞎猫撞上死老鼠了。

嘉佑二十一年的会试有一场大风波,没有参加会试的举子都因此逃过了一劫。

容舒当时十分庆幸大堂兄并未下场,现下听大堂兄的意思,国子监大部分监生今岁竟都没有下场?

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她心中隐约觉着有些蹊跷。

只她到底是个困囿于内宅的闺阁女子,官场之事离她太远,便是觉得蹊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好按下心中的困惑不再提。

容泽细细打量容舒的面色,温和道:“顾大人待昭昭可好?若是不好,你别藏在心里,尽可同阿兄说。”

容泽与顾长晋只在迎亲那日见过一面,可他对顾长晋之名可谓是如雷贯耳。

未及冠便能蟾宫摘桂,未入仕便敢以命相拼,告倒济南府一大片贪官污吏,当了官后又能不畏强权匡扶正义,从厂卫手里救下许鹂儿的命。

世间文臣之楷模当如是。

难怪先生一再感叹,说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后生。

也难怪当日祖母与三叔再□□对昭昭嫁与顾长晋时,阿娘要感叹他们是鼠目寸光。

容泽对顾长晋自是由衷敬佩的,但敬佩归敬佩,他若是对昭昭不好,作为兄长,他又岂会袖手旁观?

几个弟弟妹妹里,容泽最心疼的便是昭昭。

容舒听出容泽话里的袒护,心里一暖,笑道:“尚可,顾大人是个好官,昭昭十分敬佩他。”

容泽听出她话里的疏离之意,微一挑眉,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朱氏的声音。

“今个人倒是齐,难得你们兄长在家,都留在大伯母这用膳罢。”

容舒一听便弯下眉眼,捧场道:“那昭昭便厚着脸皮留下了,谁叫大伯母做的蒸酥酪最是好吃。”

容泽被她二人一打岔,嘴里的话便也咽了回去,只看了容舒一眼。

昭昭眉眼里的愉悦笑意做不得假,大抵是小姑娘害羞,这才那般说的罢,他想。

在沉茵院热热闹闹地用完膳,容舒一回到清蘅院,张妈妈便来同她禀,说二姑娘过来了。

容舒一听,心道容涴莫不是还不愿从清蘅院出嫁?

忖了忖,把手里的蒸酥酪递与张妈妈,便道:“妈妈把这酥酪送到阿娘屋里,我去会会容涴。”

第三十五章

清蘅院除了沈氏住的正屋,东西两侧还有几个厢房。

容舒住在东侧的厢房,她从前在扬州府住的屋子叫漪澜筑,如今清蘅院这厢房便也叫漪澜筑。

漪澜筑廊下种着一片湘妃竹,容涴坐在湘妃竹旁边的石凳上,正盯着那片绿油油的竹子兀自发楞。

“二妹妹寻我何事?”容舒淡淡道。

容涴眼睫微微一颤,起身,梗着脖子道:“我来是想同你说,我会从清蘅院出嫁。不是因着那笔嫁妆,而是因着……我愿意从这里出嫁。”

二人上回见面还是元月十六,与先前相比,容涴瘦了许多,气色也称不得好,没有半点儿待嫁姑娘的喜色。

明明是神色恹恹的,但大抵是从小便不爱在容舒面前服输,小嘴儿抿得紧紧的,腰杆也板得很直。

容舒抿嘴笑了笑,道:“成。”

她这笑倒是不带任何取笑鄙夷之意,单纯就是觉得容涴这模样好笑。

因着各自的阿娘,她二人打小就不对付。两人皆是瞧着性子温婉的人,实则一个倔,一个傲,都不是甚好脾气。

刚从扬州回来侯府时,因着沈氏,容舒也曾有过与容涴互别苗头的心思。

那时人人都道承安侯的二女儿知书达理,富有才情。

容舒为了不让旁人笑话阿娘,在扬州卯着劲儿地学礼仪规矩、学琴棋书画。回到上京,也曾努力要在上京一众闺秀里闯出些名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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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后来发现,不管她再努力,规矩学得再好,琴弹得再动听,只要她是阿娘的女儿,她便不可能会有甚才女之名。

那些个勋贵豪族不可能会认同一个商户女的女儿与他们精心养出来的千金贵女一样好。

只那又如何?

诸如上京三美,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头,都不过是世家大族拿来给族中未婚小娘子做锦上添花之用的。

这些虚名能让她们在谈婚论嫁时多一星半点的底气,日后好为夫家添点儿脸面。

容舒觉得讽刺,男子寒窗苦读十多年,一朝得了功名还能有个光明前程。可小娘子们日夜不停地学这学那,到头来却只是为了成亲时给夫家添点脸面。

更遑论嫁了人后,要管中馈,要生儿育女、伺候公婆,从前在闺中学的东西在一日日的磋磨中渐渐落了尘,再不复年少时的斑斓多彩。

容舒不喜弹琴,也不爱对弈,逼着自己从小学这么些不喜欢的东西,便只为了嫁人时的一点脸面,委实是太不值当。

有那些闲工夫还不若多做些让自个儿开心的事。

容舒想明白后便彻底歇了争那些虚名的心思,也不同容涴比谁琴艺卓群,谁画技高超了。

容涴以为她认输,在她面前是愈发骄傲。

昨儿蒋盛霖的事可是她头一回在容舒面前落面子,今儿说要从清蘅院出嫁也是她头一遭在这个姐姐面前低头。

容涴还以为今儿来,容舒要嘲弄几句呢,没成想她简简单单一个“成”字便当做回应了。

容涴抬眸望着容舒,道:“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容舒奇怪道:“有甚好笑话你的?错的人不是你,我要笑也不是笑你。”

容涴不说话了。

“你也别觉着蒋家是多好的归宿,也不必因着那蒋大人对你与你娘的照拂便感恩戴德。当初你外祖落难,那蒋大人是你外祖用心栽培的学生,却选择明哲保身,急不可耐地让人退回你娘的庚帖。若非如此,你娘大抵不会被送去掖庭做宫奴。蒋家的清贵之名在那场动荡里本就受了损,如今蒋家与你这桩亲事,不是在补偿或赎罪。”

容舒看着容涴,正色道:“他这是在正名,又或者说,是在借着你们弥补蒋家的名声。如今人人都在说,当初蒋大人不过是碍于父命,方逼不得已看着你娘受难。这样的话你最好别信,蒋盛霖与你定亲后,从前你裴家世代积累的荫庇也会由你带入了蒋家,你想想,这桩婚事,究竟谁得益多。”

当初启元太子听信妖道谗言,在大胤风雨飘零之际,大肆敛财造丹室,还要以童女童男之血炼丹。

裴尚书怒而直谏,最后竟连个全尸都捞不着。

蒋家惧怕启元太子迁怒,做了缩头乌龟,冷眼旁观。如今娶一个容涴便能将从前的懦弱无能说成逼不得已,多好的买卖。

裴尚书历任国子监祭酒,翰林大学士,礼部尚书,建德期间,还主持过三次会试,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如今朝堂上受过裴尚书恩惠的臣公不少。

裴家与英国公府是世交,只英国公府的老封君对裴韵以及容涴另眼相看当真是因着念旧情吗?

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嫁与大皇子为皇子妃,老封君对容涴、容清两姐弟好,多少能收拢些从前裴尚书一派的人心。

皇帝膝下只得两子一女,大皇子的母亲是刑贵妃,外祖是文渊阁那位首揆刑世琮。二皇子乃戚皇后唯一的嫡子,舅舅是曾经的大都督,如今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戚衡。

嘉佑帝能顺顺利利登基为帝,最大功臣便是刑世琮与戚衡。刑世琮与戚衡如今一人为文臣之首,一人为武将之首,可谓是势均力敌。

文武两派臣工素来是面和心不和,大皇子与二皇子,一个占了长,一个占了嫡,未来哪位皇子登基决定了朝廷里文武两派的势力分配。

英国公是武将,刑贵妃替大皇子求娶宋映真,便是为了拉拢以英国公为代表的老牌武将世家,试图打破戚家在兵权上一家独大的局面。

嘉佑帝自小便是个药罐子,容舒记得,嘉佑帝的身子在这两年败坏得厉害,到嘉佑二十三年时已是不大好了。

偏生这位皇帝便是病入膏肓了,也不肯立太子。导致大皇子与二皇子、戚家与刑家、文臣与武将之间始终处于胶着的状态。

眼下上京瞧着是风平浪静,实则是波云诡谲。

蒋家大抵早就想站队大皇子,眼下借着容涴这桩婚事,不仅洗去了从前见死不救、贪生怕死的臭名,得到了文臣们的接纳,还同英国公府有了往来,也算是大皇子一脉了。

说来,蒋家与承安侯府背后的这些个弯弯绕绕,还是前世顾长晋同她道的。那是成亲第三年的事,嘉佑帝在金銮殿咳血后,顾长晋偶尔会同她提一两句朝堂的局势。

正是因着知晓朝堂的局势,容舒方才能想明白蒋家求娶容涴的动机。

这些话,容舒知晓容涴未必会听。

费时费力说上这一遭话,只当是提点前世那位低头同她道“阿姐,从前是我不懂事”的容涴的。

容舒言罢,也懒得理容涴听不听得进去,径直越过她,往屋子去。

“等一下。”容涴忽地出声。

容舒回眸,听见她道:“我会做好蒋家的宗妇,日后也会好生帮扶兄长与清儿。你若是在顾家受委屈了,派人同我道一声便是。蒋盛霖娶我的用意,我不知。但我既然要嫁过去,便一定会成为承安侯府的底气。”

小姑娘背对着容舒,说这话时腰背挺得直直的,姿态骄傲极了。

容舒失笑。

能从容涴嘴里听见这样的话属实是稀罕。

“成。”容舒笑笑,道:“我若是受委屈了,便来寻你撑腰。”

容涴轻嗯了声,高抬着头,快步出了漪澜筑,那匆匆逃离的身影总带了点儿落荒而逃的意味。

二月廿八,容涴正式从清蘅院出嫁,容老夫人、容珣与沈氏坐在上首,容涴给三人磕头敬完茶后,同裴姨娘郑重拜了一礼便在众人的喧闹声中出了侯府。

上花轿时,容涴眼角泛红,只是想起前几日自己对容舒说的那些话,又抿抿唇,压下了泪意。

那夜设在蒋家的喜宴,沈氏没去,容舒也没去。

母女二人在清蘅院拾掇着东西呢,沈氏明儿便要回鸣鹿院了,承安侯府她是一刻都不愿多呆的。

回来这半个月,容珣来了几趟清蘅院都被沈氏冷着脸送走了。

容珣倒不是为了银子来,他自来不大管庶务,沈氏说不管是当真一概不管,如今荷安堂与秋韵堂的开销都得从老夫人的荷包里掏。

都说由奢入俭难,老夫人三番两次遣人来叫沈氏去荷安堂,沈氏都拿身子做借口推脱了。

老夫人气归气,可先前正值容涴要出嫁的档口,倒是没敢大闹。

“明儿阿娘回去鸣鹿院,把门一关,祖母便是想找您也找不着。”容舒笑着道:“就该让她们过过清贫日子,真当阿娘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沈氏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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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嘴贫,我明儿回鸣鹿院,你也快些回梧桐巷,免得允直要念着你了。”

自打上回顾长晋与容舒去了趟鸣鹿院后,沈氏是认定了小两口是两心相悦了的,这才催着容舒回去。

容舒自是不愿意留在侯府,明儿便是三月初一,与顾长晋说的日期已是差不离。

会试一张榜,顾长晋去了都察院后又要忙得不着家。

她早些回去梧桐巷,还能早些去顺天府把官印给盖了。

思及此,容舒便抱着沈氏的手臂,撒娇道:“女儿过段时日去鸣鹿院找阿娘,阿娘不许赶我走。”

沈氏好笑道:“赶你作甚?要来便来,最好挑允直休沐那日一起来。”

容舒笑笑着不说话,心想到得那时,她与顾长晋已是一别两宽了。

……

容涴出嫁的第二日,两辆华盖马车同时离开了麒麟东街。

明儿会试便要放榜,每年一到放榜那几日,上京的各部衙门都要提起十二分的心,谨防有举子闹事。

容舒本以为今日要见不着顾长晋的,殊料才刚回到松思院,顾长晋便来了。

容舒心知他这人素来是无事不登松思院,此时来大抵便是因着和离的事,忙让张妈妈几人下去。

待她们一走,顾长晋便从怀里摸出和离书,对容舒道:“容姑娘不必亲自去顺天府,我已去寻了朱大人,这和离书已盖上了官印。”

顺天府里的人因着许鹂儿一案,上至府尹朱鄂,下至衙役门房,俱都对他十分友善。知晓他要和离,少不得要劝容舒几句。

她,大抵不会喜欢。

顾长晋不想如此。

是以,他昨儿亲自去寻了朱鄂。

朱鄂虽有些讶异,但也不开口劝。

只问了一句“可想清楚了?”便盖上了顺天府的官印。

容舒不知这其中的周折,只当顾长晋是与她一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束这段错位的姻缘。

和离书一式两份,她接过顾长晋递来的文书,屈膝行了一礼,温然笑道:“有劳大人拨冗走这一趟,我明儿便会离开梧桐巷,这屋里的一应用物自会有人运到鸣鹿院去。至于大人的聘礼,我俱都放在兴平街的铺子里了。”

她说着便从一边的百鸟朝凤六合柜里拿出个木匣子,道:“这是兴平街那间铺子的房契与钥匙,这铺子是我给大人与闻姑娘喜结连理之时所备的贺礼,房契上已落了闻溪姑娘的名。过往种种,皆我之过失,容舒在此,多谢大人与闻姑娘包涵。”

容舒离开这梧桐巷便不会再回来,待得哪日顾长晋与闻溪大婚时,她大概已经离开了上京。便是不离开,她定然也不会来。

即是和离了,那便谁都别去打扰谁。

今儿这铺子即是贺礼,也是容舒给闻溪的歉礼,顾家不是多有家底的人家,一个女子不管成没成婚,都定要有点银子傍身。

只闻姑娘……兴许也不会想要这铺子,她思忖了片刻,又道:“若闻姑娘不喜管铺子,这铺子顾大人与闻姑娘自可随意处置,便是捐出去,也是善事一桩。”

顾长晋注视着她。

她大抵不知,她这人委实是藏不住情绪。

当他将和离书递与她时,她神色中那一瞬的解脱与如释重负压根藏不住。

就好似这桩婚姻成了她的一个枷锁,如今枷锁掉了,人便也松快了。

和离书递出的那一刹那,压抑了许多日的情绪再次卷土重来,那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心脏蔓延至全身。

顾长晋很明白,一旦和离了,他与她自此缘尽。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同她说,他没喜欢过闻溪,也不会同闻溪成亲。

只这些话到了嘴边,理智在瞬间回拢,他猛然间闭了唇。

知她对闻溪心存愧疚,顾长晋接过容舒递来的匣子,低声道:“多谢,容姑娘放心,闻溪不会有事也不会怪你。”

如此,她总该不愧疚了罢。

他的声音压着,听进耳里似是有些不耐,容舒抬眸看了看他,见他神色如常,心道他莫不是近来公务繁忙累着了。

思及此,她便温声道:“会试马上便要放榜,大人想是忙得紧的,此事既已了,容舒便不耽误大人的时间了。”

这是在逐客了。

顾长晋颔首,出门之时,大抵是握得太紧,掌心被那匣子一角硌得生疼。

第三十六章

常吉与横平皆在书房侯着。

昨日顾长晋去顺天府之事二人是知晓的,却不知主子因何去寻那朱府尹,直到二人看到了那份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常吉与横平很清楚,主子能带少夫人去秋山别院,说明他对少夫人是信任的。这么多年来,能让主子由衷信任的除了他们三人,便再无旁的人了。

连六邈堂的夫人主子都是戒备着。

常吉想得多,他还以为主子多多少少是对少夫人动了心。

不,以他对主子的了解,主子定然是动了心。

若不然,怎能解释那日主子急匆匆去临江楼的事?

主子从来不是这般多管闲事的人。

常吉满心疑惑,却又不好开口问。再者,比起主子为何要和离,他更担心的是六邈堂那头的反应。

当初娶少夫人,便是那位下的令。

那位最是不能容忍主子违抗她的命令,如今主子擅做主张同少夫人和离,以她的性子,不定要发多大的怒火。

常吉忧心道:“主子,夫人那头……”

顾长晋平静地打断他:“无妨,我自有应对。横平——”

他侧眸看向横平,“我先前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横平颔首道:“当初戚皇后的确看中了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做二皇子妃,只后来被刑贵妃捷足先登,先定下了宋三姑娘。”

大胤的皇子惯来是年满十五方能定亲,大皇子比二皇子年长两岁,在亲事上自是能夺得先机,抢先定下宋映真。

错过了宋映真,戚皇后好似歇了给二皇子物色皇妃的心,如今二皇子已年方十八,依旧未定下亲事,也不知是戚皇后不愿,还是戚家有旁的盘算。

戚皇后的父亲曾是建德朝的大都督,手握大胤五十万精兵。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此强将,建德帝怎能安心?大抵是瞧出皇帝的忌惮,戚嶂在病重弥留之际,自请卸去大都督之位。

戚大都督如此识相,建德帝自是龙心大悦。为表皇恩,不仅厚葬了戚嶂,还颁下赐婚圣旨,将戚甄嫁与无望帝位的七皇子萧衍。

戚家自此沉寂,直到后来嘉佑帝起事,戚衡联合父亲旧部,斩获从龙之功,这才重振了戚家的门楣。

与父亲相比,大都督戚衡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嘉佑帝登基之初,大胤泰半兵权都在戚家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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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臣强,人人都以为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帝会就此成为一个傀儡。

没曾想,嘉佑帝花了十多年的时间,释了戚家的兵权,废大都督而建五军都督府并,将兵权分割为统兵权与调兵权。统兵权归五军都督府,调兵权却落到了兵部手里。

与此同时,还扶起了以首揆刑世琮为首的文臣集团,重用宦官,形成了武将、文臣与宦官三足鼎立又彼此牵制的平衡局面。

嘉佑帝的帝位自此坐稳。

戚衡从大都督到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手里的兵力一分为五。

只五军都督府里有三军皆是从前戚家的旧部,戚家到底是二皇子的外家,这些旧部依旧视戚家为执牛耳者。

唯独后军都督府的左都督英国公是个例外。

宋映真若嫁二皇子,整个五军都督府结盟,听戚家号令,戚家的地位俨然与从前的大都督府无异;宋映真若嫁大皇子,那便是文武联姻,能从内部瓦解五军都督府的联盟。

这也是为何刑家与戚家都想拉拢英国公府的原因。

顾长晋沉下眸,道:“我去趟六邈堂。”

与容舒和离之事,他必须要主动去同徐馥交代。

到了六邈堂,徐馥听说顾长晋和离之事,“哐当”一声便将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

“谁许你擅自和离的?你可知你坏了我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顾长晋拧眉道:“侄儿此举是深思熟虑过的。蒋家一心要搭上大皇子这艘大船,以为同英国公府交好便能成为大皇子一派。只英国公府便是成了大皇子的姻亲,英国公心在何处也尚且不知。倘若英国公不是大皇子的人,那蒋家危矣。眼下容氏的庶妹嫁入蒋家,侄儿若不与她和离,岂不是要卷入这趟浑水里?侄儿既要走直臣之路,自然是不能牵涉到党争里。”

徐馥盯着他。

他并未说错。

英国公宋佩的确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宋映真嫁与大皇子,不代表英国公府就是大皇子一脉了。

蒋家非要卷入其中,捞不着半点从龙之功不说,兴许还要大祸临头。

顾长晋的忖度不是无道理的,只和离这事他怎可擅做主张?竟敢将六邈堂彻底蒙在鼓里,连半点风声都不曾漏出。

“你是何时同容舒提起和离之事的?又是何时与她去顺天府办妥了文书?”徐馥问道。

“除夕那夜,她来书房时,侄儿同她提的。”顾长晋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姑母,您知道的,我不喜她,不愿她与我亲近,更无法做到与她同榻而眠、同屋而居。我,已隐忍到了极致。”

男人的神色的确是不耐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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