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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无所谓地勾唇笑了下:“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谁敢惹他?”

“圣上这样,老夫觉得不妥……”张戎道,“老夫从不妄议朝政,但也知道前朝那些宠信阉人的怕是都没好下场,圣上为何……”

“无妨,明年年关我定然回燕都一次……”江懿轻轻摩挲着瓷杯上的花纹,“到时候我好好劝劝圣上。”

张戎忧心忡忡地走了,剩江懿一人在帐中。

红烛的烛泪慢慢顺着烛身流下,在底端缓缓凝聚成一小堆丑陋的白垢。

江懿看着那摇晃的烛火出神,忽地一只蛾子扑腾着飞了进来,盘旋多时后竟不管不顾地扑向火光。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救那只扑火的飞蛾,指尖将碰未碰烛火时,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阿懿……”

江懿骤然醒过神,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垂眸看向那片被灼成焦黑的飞蛾尸体。

关雁归捧着碗粥进来,搁在他的桌上:“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江懿轻叹一声:“看着扑火的飞蛾想起了些许往事罢了。”

关雁归面上没什么表情,将那粥碗向他推了推:“喝了粥便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了。”

江懿侧眸,又看见了那碗熟悉的银耳粥。

他慢慢用勺子搅动片刻,挖了个红枣出来吃了,而后低声道:“你熬的?”

关雁归如上次一般淡淡应了,却听那人道:“别替他瞒着了,有事直接来找我说,熬了粥又让你送来算什么意思。”

“嗯?”

关雁归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你看出来了啊。”

江懿心说他要是看不出来,这两辈子算是白活了。

“那孩子我看着是个嘴笨的,也不会说话,应该是怕说了让你生气……”关雁归道,“上次便抱着碗粥在帐外踱来踱去,我看着他要是再纠结一会儿粥都要凉了,于是就帮他送了进来。”

江懿看着那粥碗半晌,轻声道:“让他进来。”

关雁归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不消片刻,身后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懿侧眸,看见狼崽子一脸的紧张,怀里鼓鼓囊囊地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还用手在外面兜着。

狼崽子看见他,低声唤他:“师父……”

江懿今天受了一天的气,见他这温良的模样倒是顺眼了不少,冲他勾了下手指:“过来……”

裴向云有些紧张地慢慢向他走过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今天打你疼么?”江懿问道,“打的你哪只手?”

“左,左手。”

“左手么?”

江懿轻笑了下:“可惜了,刚想说若是打的你右手,那罚抄晚两日交也无妨。”

裴向云被他笑得心神荡了下,脸上发烫,小声道:“我……抄完了。”

江懿没想到他这么积极主动领罚,还未说话便看着这小混蛋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卷递给他。

纸卷上的字依旧丑得惨绝人寰,但江懿粗略这么一看,倒是没发现代写的痕迹。

“师父,我知错了……”裴向云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的。”

江懿撩起眼皮:“谁教你来和我道歉的?”

裴向云「啊」了一声,被问了个猝不及防,嗫嚅道:“张,张素。”

“我就知道。”

江懿叹了口气,将手上的纸卷合上放在一旁。

若是不打不骂,等着这小王八蛋来和自己道歉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

裴向云一听他叹气心里就慌,连忙解释:“可我……我也是知道自己错了才会来和师父道歉的。”

“那你说说你错哪了?”

“我……”

裴向云磕巴了下,有些犹疑道:“我不该让张素帮我默诗。”

“算了。”

江懿捏了捏眉心:“连为何道歉都不清楚,你倒不如不来,我今天没力气和你生气。”

为何道歉?

裴向云愣在原处,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

他生气的难道不是自己没好好默书吗?

“这粥是你熬的吗?”江懿换了个话题,打破一室的寂静。

裴向云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往后别熬了。”

“师父,你是不喜欢吗?”

裴向云心里一凉,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可他分明记得上辈子江懿还是很喜欢喝这粥的。

“嗯。”

江懿微微阖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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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半晌才低声道:“太甜了,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裴·今天也在被嫌弃·向云:你骗人你之前明明很喜欢的QAQ;

他老师:是不喜欢你哦

第52章

裴向云被喂了个甜枣又挨了一棒子,有些失魂落魄地从帐中走了出去。

他上辈子觉得老师是最好猜的人,只要老师生了气,自己去卖一下乖或者糊弄一下,这事儿多半就能过去。

可重活一世,他发现老师似乎变成了最难懂的那个人。

往昔那些小伎俩似乎都不好用了,如今江懿剥开了他外面伪装的皮肉,看透了他所有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

果真都是自己的报应。

若上辈子……

裴向云心里蓦地一疼。

他现在才真切地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上辈子老师曾说荣华富贵易得而人心难得,他当时还不懂,现在想来倒是十分有道理。

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弄丢了老师一颗真心的人呢?

想来……上辈子老师也应当很难过吧。

裴向云到底还是无法理解江懿对这片土地的爱,于是开始有些愤怒于自己贫瘠的感情来。

他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了许久,这才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营帐外,一抬头便看见两三道鬼鬼祟祟的影子缩在阴影处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做什么。

裴向云经了上次的肉臊子一事后越来越疑神疑鬼,生怕哪次被敌人钻了空子,再次对江懿所看重的大燕军营不利。

思及此处,他慢慢摸了过去,冷声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那凑在一起说话的人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回头,脸被不远处的火堆照亮。

裴向云愣了下,有些不确定道:“陈……三?”

陈三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唉,你作甚喊这么大声。”

裴向云被他压着肩拽到了阴影处:“你到底要做什么?”

“嘘。”

陈三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今天早上兄弟几个出去拾柴火的时候发现了乌斯人的行迹。”

“所以呢?”裴向云问,“你们为何不上报?”

在他的印象中,军营里任何人发现乌斯人行迹后都要上报将军或丞相,不可擅自行动。

陈三对他挤了挤眼:“上报了不就没俺们的事了吗?俺们想着立下一功,也免得家里人问起在陇西做什么,俺只能说给大家生火做饭,传出去多掉价。”

裴向云冷下脸:“你们想自己去截那队乌斯人?你们疯了吧?”

“俺们也不是没习过武……”陈三道,“就是在这里熬着,什么时候能熬出个头嘛?俺弟弟还在家等着娶媳妇儿呢。”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决他:“我会去禀报江大人,你们不能擅自行动。”

陈三骤然黑了脸:“你傍上了大人,你倒是要飞黄腾达了,那俺们呢?俺们活该在柴火堆里过个十年八年么?”

这人功利心太重。

饶是裴向云也察觉出眼前的人似乎陷入了一种半疯癫的状态中,回绝得更为坚决:“不行,这样太冒险了,我禀报给江大人,然后让他给你从炊事班调出来,这样可好?”

他话说完,围在旁边的几人倒是不乐意了,七嘴八舌起来:“小裴兄弟你不厚道,那俺们几个呢?怎么就紧着陈老三有好事啊?”

裴向云被这些人吵得头疼。

他上辈子做主帅时只需上阵杀敌便好,剩下的交流和沟通都是副将在做,压根不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该如何调停,心中压着股烦躁的无名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些人全封了嘴绑起来才好。

陈三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着?你若是去告诉江大人便告诉,兄弟几个也没想将乌斯人捉拿回来,只不过是想多探点消息,能捞到更多好处罢了。你若是不想帮忙,倒也别坏了别人的好事。”

他说着便将裴向云往外推了推,裴向云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在地。

若自己放着他们不管,那这些人怕是没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可他们死了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既已经劝了,他们找死便找死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转身离开,却不着边地想到了江懿。

这些人若是死了……老师会伤心吗?

他不想老师伤心。

陈三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要走就走,别站在俺们这儿,小心俺们被人发现。”

裴向云忽地转过身,快步走到他身边,狠狠地揪过他的衣领:“你真的就必须要去找死吗?”

陈三脖颈上猛地遭了这股大力,被勒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有病?都说了俺们就是想探点消息立个功,你不乐意就滚啊。”

“哪怕有人会因为你们的死伤心,你也非得去吗?”

裴向云舔了舔唇,一双黑眸紧紧地看着陈三的脸。

陈三忽然笑了:“谁会为俺伤心啊?你么?你都要飞黄腾达了,还做什么替俺伤心?”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半晌轻轻放开他的衣领:“行,我陪你去。”

陈三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人,有些不自在道:“成,你去就去,今晨鸡一叫便出发。”

剩下几人瞅着似乎没什么热闹可看,也三三两两地站起身走了。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踱回了帐中。

他们出陇西应当是不难的。

每日早晨炊事班都会派人去周边的山野里割猪草和拾柴火,门口守着的士兵不会为难他们。

裴向云定了定神,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抽出那摞被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字帖,忍着心痛撕了一块空白的宣纸,提笔在上面写起字来。

陈三定的时间太早了,现下他也来不及去和江懿说这件事。

明日晌午如果他们真的遭了乌斯人的伏击,那定然不会准时赶回来上课。

倒时江懿若是来找自己,便会看见这张留下的字条。

——

陈三像是真的钻进了那名为「荣华富贵」的怪圈里,第二日清晨鸡一叫,便催促着他们出发。

裴向云心里藏着事,一晚上都没睡好,双目有些无神地坐在马上,裹紧身上的披风。

眼下天刚蒙蒙亮,陇西却已刮起了大风,吹得不远处的草丛低伏在地上,衣服也于风中猎猎作响。

怕是要下一场大雨。

这队一点也不专业的轻骑刚开始还走在往日炊事班去割猪草的老路上,走了一半便偏离了原先的方向,往另一条偏僻的小路拐去。

裴向云的脸被风吹得生疼,咬着牙最后劝道:“今日天气不好,要不我们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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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还未说话,一旁的一个壮汉便「嘿嘿」地笑了一声:“小兄弟,老子看着你挺生猛,原来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这就怕了?”

裴向云眸色一黯,旋即闭了嘴不再说话。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自然知道这并非什么小打小闹,也绝对不是这群炊事班的人能应付的。

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底气来拦截这乌斯小队的?

裴向云想不通,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祈祷着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们上了山,在前几天研究好的草垛后埋伏好,等着乌斯人经过。

裴向云紧锁的眉一直没舒展过,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扫过一片蒿草,不知敌人会从何处而来。

陈三坐在他身边喘了口气,低笑道:“其实你劝俺的,俺回去也想过。”

裴向云目光顿了下,落在他脸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了,谁能乐意不要命?”

陈三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凄凉:“俺娘前几日走了,家里只剩个弟弟。她在时家里就揭不开锅,不然怎么送俺来入伍,不就是为了家里少一张嘴么?”

“俺以为入伍了便好了,但谁想得到是来让俺做炊事兵的呢?”

裴向云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俺听人说,在军队里立了功,才能被官老爷表扬,才能拿着钱……”陈三喃喃自语似的,不知道在说给谁听,“俺之前还没想过怎么立功,但昨天家里来消息,说老母走了,连办丧礼的钱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急么?算了,你也不懂。”

裴向云其实听不太懂他的方言,只依稀捕捉到了「母亲」和「没钱」这些关键词。

他敛了眉眼间的冷意,轻声道:“我懂,我爹死的时候也没钱办丧礼,他们给他裹了张席子便丢出门去,让我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埋了。”

陈三眨了眨眼,面上多了些不知为何的情绪:“你……”

“没事……”裴向云安慰他,“反正也就是探个情报,我在这儿,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或许是相似的经历让他忽然获得了共情的能力,竟第一次下意识地将自己与对方划在了同一边。

陈三看了他半晌,轻声道:“这次如果真的不行,俺也认了,不给江大人添麻烦,俺……”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

裴向云听见一道利刃破空而过的尖啸,心头倏地掠过不祥的预感,按着陈三的肩便向侧旁一滚,脸颊被溅上了滚热的血。

他心凉了半截,还未开口,便听见陈三断断续续道:“有,有……”

还活着……

裴向云目光一凝,伸手抓起陈三扔在一边割草用的镰刀,翻身上了马,冲那些被不知名变故吓到的人喊道:“看好他!”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晚上还有哦么么么;

最近几天都是存稿箱在工作,考试牲痛苦

第53章

那队被发现踪迹的乌斯人并不多,满打满算才七八个,甚至连个满编的「轻骑队」都算不上,比这群炊事班出来非要找死的二百五还少了三四个人。

但就算只有两个乌斯人,也足以虐杀这群三脚猫了。

陇西军营虽然有新兵进炊事班的习惯,但那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平时也要跟着大部队操/练的,往后有很大机会调进军队里,断然不是眼下这些二十七八还做着白日梦的老兵能比的。

裴向云拎着那柄割猪草的镰刀,策马从掩体后一跃而出,不要命一样向那队乌斯人奔去。

赌一把,赌他一个人能干掉眼前的所有人。

赌赢了大家全须全尾地走,赌输了就一起死在这儿。

方才伤了陈三的是柄羽箭,擦过他的脖子后便钉在了土里,箭翎还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裴向云面上逐渐氤氲开嗜血的光,才不管他们手里拿着的是弓箭还是什么别的武器,体内那好战的血脉在骑马冲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沸腾了起来。

上辈子无论是在陇西军营还是在乌斯,他都经历了比旁人更多的战场,其实压根没怎么把眼前这几人放在眼里。

乌斯人刚开始伤了陈三后没看见其他伏军,以为把燕人打怕了,还没来得及思考燕人何时这样好对付,便看见一道黑影径直冲了过来。

为首的那人还提着副弓箭,哼都没哼一声,便被人干脆利落地用不知什么利器抹了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站在他身后那人吓了一跳,声音骤然变得凄厉,用乌斯语大声说了句什么,调转马头便往后跑去。

后面的几个乌斯士兵在听见喊叫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脚迅速地架好了弓箭,等着那不知死活的汉人冲过来。

可裴向云根本不怕。

他就像个疯子一样,压根不管你用什么武器,只管把自己手里的刀剑递进旁人的心脏,哪怕结果是同归于尽。

炊事班的人在裴向云身后喊道:“小兄弟,要我们帮忙吗?我们——”

裴向云没空理会他们的呼喊,眸中掠过一道狠戾的光,纵然看见乌斯人在面前架起重弓,也片刻不停地继续向前,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

那柄割猪草的镰刀原本便不锋利,在炊事班放了几年都没换,顶多到了保养的时候顺带打磨一下,刀口早就覆了一层暗红色的铁锈。

但这柄镰刀在裴向云手中却像举世无双的利器。

他手腕轻动,那柄镰刀在空中转了一圈,精准地避开了乌斯人的重剑,俯下身从马头与那人手臂下的空隙中将镰刀递了过去。

裴向云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生怕钝了的刀刃无法破开敌人的骨肉,在乌斯士兵从马上摔下去时也不忘再补上一刀,不消一会儿那支乌斯人的轻骑便被冲撞得七零八落,只幸存了一个活人。

那人从未见过这样阎王降世一样的人,哆嗦着手脚并用往后爬,直到后背撞在一棵树上。

裴向云慢慢驱着马来到他面前,一双黑眸中满是冷意地看着他。

那乌斯士兵现在才发现这活阎王居然连一件护甲都没穿,身上只有一套劲装,而此刻将劲装染红的都是自己同袍的血,他居然毫发无伤。

他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一句囫囵的乌斯语,像是在求饶。裴向云握着镰刀的手一顿,而后毫不留情地挥向他的脖子。

割猪草的镰刀怕是这辈子都没饮过这么多血,此刻那层暗红色的铁锈与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泛着不祥的暗光。

最后一个乌斯人软软地倒在地上,裴向云面无表情地调转马头,向那几个炊事兵藏身的地方走去,心中却不似面上那么平静。

他胸腔中那股平息已久的戾气再一次叫嚣着翻腾了起来,横冲直撞着五脏六腑,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快意与暴虐席卷了半边理智。

这似乎是这辈子他第一次上战场。

哪怕是这样不入流的「战场」。

上辈子江懿见他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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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默许了他跟着张戎或者自己带小队出去打仗,是而不过十五岁,死在他手下的人便已不能用几十个来计算了。

可这辈子不一样。

江懿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他读诗书学礼义廉耻,平日不许他碰军中任何兵器,眼下这把割猪草的镰刀竟是第一个陪他经历过沙场的武器。

想到这儿,裴向云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前世那把长/枪来,心中又是带着酸涩地一痛。

那是老师送他的枪。

也是老师用来结束生命的枪。

想起江懿,他胸腹间张牙舞爪探出头的暴戾似乎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慢慢平息,连带着眸中的猩红也淡了许多。

炊事班的五六个人躲在草垛后面,光是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就已然吓得腿软,现在见着裴向云一身血衣回来更是话都说不出。

裴向云早就习惯了这样恐惧的眼神。

上辈子他投奔乌斯后的每次凯旋而归,等待自己的都不是欢呼,而是所有人这样又敬又怕的目光。

他翻身下马,走到陈三身边,生硬地将陈三的头拨到一边,伸手探了下脉搏与伤口的深度,半晌起身淡淡道:“没什么大事,吓晕了,回去吧。”

起先嘲讽过裴向云的那个壮汉这会儿似乎回过神来,干笑道:“小,小兄弟,不是还有乌斯人么,我们这么回去……”

“乌斯人?”

裴向云背着陈三上马,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都杀了,还有么?”

都杀了……

他上下嘴唇一碰,轻飘飘地说出这三个字,却不亚于在这几人心坎上砸了块石头。

那几个炊事兵战战兢兢地骑上马,沿着小路从草垛后绕出来,这才看见了相当惨烈的战场和横死一地的尸体。

裴向云却对眼前这些都见怪不怪了。

他只是有些担心地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心中暗暗发愁。

瞧着这日头,估摸着要到快午时才能赶回陇西军营。而自己前一夜在枕头底下留了字条,老师怕是也已经看见了。

还有这一身血衣……

裴向云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夹了下马肚子,企图快些回陇西军营。

但到底还是太迟了。

隔着半个垄地,他们便遥遥地看见一小队整装待发的燕兵,为首的人一袭白衣端坐马上,眉眼间皆是冷意。

炊事兵们也仅仅刚瞥见这一小队燕兵,紧接着便看见方才如神兵降世般的那位小兄弟几乎连滚带爬一样从马上滚了下来,踉踉跄跄地向那为首的人奔了过去。

背上还背了个要死不活的陈三。

江懿一言不发,看着自己那逆徒狼狈地从马背翻下来,继而踉踉跄跄地跑向自己,半路上还险些脸朝下摔了,眉眼间的冷意更甚。

他身后的轻骑队长犹疑道:“江大人,这……”

这是不是用不着他们了?

江懿微微阖眼,舌尖抵着后槽牙,冷静了片刻后压下几分怒气,低声道:“不用了,回去吧。”

说完他率先调转马头向军营而去,压根不想管那发了疯非要靠两条腿追过来的狼崽子。

“江大人……”轻骑队长看了一眼裴向云,“您的学生他……”

“管他作甚?”

江懿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火气:“他有能耐,偷偷带炊事兵去伏击乌斯人,我能管得住他?”

他的声音不算小,又在原地耽搁了片刻,恰巧被快要追上来的裴向云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里一慌,下意识哀哀地喊了句「师父」。

却被马蹄声盖住了。

那人似乎真的不太想看见他,连背影都那么决绝。

裴向云想起了那伴随着自己无数夜晚的梦魇,老师也是如此决然地离自己而去,只留下一个追也追不上的背影。

所以方才为什么要下马呢?

汗水成串地从额上流下,落在衣领中,黏腻得他有些难受。

他失魂落魄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高挑的背影,背上背着的人忽然动了下。

“俺……俺是死了吗?”

陈三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张扬,变得虚弱了许多。

他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沾了血迹的衣服,登时「啊」地叫了一声,扒着裴向云肩的手骤然抠紧。

裴向云正黯然神伤,听了他的声音后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因为谁又惹老师生气,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活着呢,鬼叫什么。”

陈三听了他的声音才缓过神:“裴小兄弟?你这是受伤了吗?为什么有这么多血?那队乌斯人呢?俺们能立上功么?”

都差点被人一箭钉死了,还想着立功。

纵然是裴向云这种惯常不愿意动脑子的,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他懒得再理陈三,面无表情道:“自己能走吗?自己能走就滚下来。”

“能,能的,谢谢你带俺回来,俺……”

陈三软着手脚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这位小兄弟忽地从自己身边窜了出去,拔腿奔向陇西军营。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QAQ;

他老师:滚;

来辣——

第54章

张戎见江懿没出去多久便回来了,有些诧异道:“你不是说你出去找人了么?”

江懿冷着脸:“他们回来了。”

“有伤亡吗?”张戎松了口气,紧接着也恼火起来,“这帮人胆子忒大,知不知道这违反军规了?”

江懿不想多说,转身刚要回自己的帐中,便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父……”

他动作一顿,蹙眉回头,发现狼崽子似乎真是用两条腿跑回来的。

裴向云脸上原本就沾了血迹和沙土,现下出了很多汗,被汗水糊作一脸黄黑。

他抬眸就看见江懿那双含着失望的桃花眼,心中倏地一紧,低声道:“师父,学生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江懿怒极反笑,索性不走了:“我以为你能耐大了,明日便要起兵揭竿而起造反了。”

「造反」两个字触了下裴向云的神经。

联想起上辈子江懿对自己不告而别的深恶痛绝,他几乎笃定般地意识到了老师为何生气:“师父,我没想造反,我只是……”

裴向云说到这儿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继续讲下去。

如果把炊事班这些人供出来,他们定然是要受军法处置的。轻则五十大板打完自生自灭,重则直接没了命。

陈三家里还有个弟弟……

他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陈三说他娘连好好下葬都没钱时眸中骤然暗下去的光,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死前那双带着绝望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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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陈三死了,他弟弟怎么办?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脑袋发热,一句谎没细想便脱口而出:“我前些日子出去捡柴火,看见了那队乌斯人,想着如果能将他们剿灭,回来定然能领赏,一时鬼迷心窍,所以……”

围在一边的燕兵知道这是江相在训学生,十分有眼力见地散了。

张戎站在一边,闻言沉声道:“那你为何带着炊事兵一起去?若是真的想剿灭乌斯人,你喊轻骑不是更有把握?”

“因为我和别人不熟。”

裴向云越扯越觉得有理,干脆破罐子破摔:“而且师父一直不喜欢我,所以我在想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立功,如果这次剿灭乌斯人算得上立功的话,师父会不会对我好一点。”

江懿动了动唇,牵出一个有些讥讽的笑:“你觉得我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没立功?我在乎你立不立功?”

裴向云看着他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愣在原地:“也,也不是,我……”

“好啊,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江懿被他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额角发疼,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张戎瞪了他一眼,旋即朗声道:“裴向云触犯军规,来人将他押去刑房关着,明日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一边候着的两个亲卫上前,一人架着裴向云的一条胳膊便把他拎去了刑房。

这个结局倒是在裴向云意料之中的。

他天生皮糙肉厚,是习武的料子,被打个八十大板估摸着也就是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的事,死不了。

换成那群没怎么吃过苦的炊事兵就不一样了。

只是……

裴向云被扔进刑房里,手上缚着坚实的铁镣,只能靠一扇小窗看见外头的光亮。

自己方才似乎说了不好的话,惹得老师更生气了。

在刑房中坐下时,他才分出几分精力来想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到底哪出了问题,可分析一通也没想明白,于是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完了……

之前白努力了。

他想着江懿走时那个眼神便心里疼得慌,恨不能现在就挣脱这碍事的镣铐去和老师解释清楚,自己并非觉得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扯谎圆先前的谎了。

刑房外偶尔有人走动,但大部分时间仍然相当安静。

裴向云昨晚一夜没睡,早上又被人叫起来去打了一仗,如今困得要命,就这么靠在刑房的墙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摇晃起来,迷茫地睁开眼,便看见了脖子上缠着一圈白布的陈三。

陈三见他醒了,这才松了口气:“小裴兄弟,都怪俺。”

裴向云按了按额头,低声道:“算了,没什么事。”

“怎么能算了!”

陈三的语气激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帮他解开手镣:“你不知道江大人发了好大的火,俺寻摸着是和你有关。你救了俺一命,俺已经把你当过命的兄弟了,决计不会让兄弟受这样的委屈。”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后道:“算了,真没事。”

陈三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你还在怪俺?俺刚刚在问刘老八他们,但他们都不愿跟俺去找江大人为你作证,俺就自己一个人来了,真没想花这么多时间。”

“没有,我又不小心眼。”

裴向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肩上不知何时多了道伤口,想来是当时杀得太凶,被什么刀刃剐了下没感觉到:“你千万别去承认这事儿是你先想出来的,我撒了谎又要挨板子,你要是承认了你也得挨板子。我被打没事,你被打估计要没命的。”

陈三慢慢放下手,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俺错了,俺真的后悔。”

裴向云动了动肩,小声地倒吸一口凉气:“没事,要我是你的话也得铤而走险。我父亲他……也没钱下葬。更何况你还有个弟弟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办?”

刑房外忽地「啪嚓」一声轻响,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树枝。

陈三的神色瞬间紧绷起来,慌张道:“那俺,那俺……”

“走吧……”裴向云推了他一把,“小心让他们看见你。”

陈三再三踟蹰,到底还是从门口出去了。

刑房的门轻轻合上,裴向云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想起方才陈三说的话。

老师发了很大的火。

是因为自己吗?

裴向云心中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应该骗江懿。可若是不骗江懿,那陈三就免不了要被责罚。

真难……

自己果然就不应该管这些人的死活。

他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了一会儿,又听见刑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张素探头探脑半晌,待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后这才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裴向云看见他,有些慌张道:“你来做什么?”

“我拿到了钥匙,带你出去。”

张素人长得小,非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裴向云的手镣。钥匙从锁孔处滑过好几次,这才成功地捅了进去。

“从你爹那儿偷的钥匙吗?”裴向云的语气有些急促,“你疯了?会挨打的。”

张素支支吾吾地将目光投向别处,故作老成道:“无妨无妨,你跟着我走就好,别想那么多,没事的。”

他说完便拽着裴向云的袖子径直从刑房中走了出去,一路上幸运地没碰见什么人。

裴向云提心吊胆了许久,在进了营帐后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道:“你这孩子,到底从哪弄的钥匙?”

张素脸憋得通红,嘴倒是硬得很:“你别管那么多,今晚便住这儿吧。”

裴向云还未打量完这间营帐,便听小孩语速极快,背书似的道:“屏风后面烧了热水,可以洗一洗身子,桌上有粥馍馍和菜,饿了可以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不再给裴向云询问的机会,一溜烟撩起帐帘冲了出去,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裴向云一头雾水地走到桌前,果然看见了张素所说的饭食。

粥是最简单的白米粥,菜也是最简单的炒青菜,其中一道里面放了肉丁。

他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早上临走前胡乱啃的干粮不知被消化掉多久了。

裴向云也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单净了手后便狼吞虎咽地先吃了个白面馒头。

青菜似乎只过了水,还带着点不知名的甜味,比往日炊事班那些抖着手放盐做出来的菜清爽可口了许多。

这似乎不是那位重油重盐的炊事班班长施光远做的饭。

那会是谁愿意把自己从刑房里捞出来?

张戎?

裴向云一边风卷残云般将饭食都吃了,一边将那几个平日相对看自己顺眼一点的人猜了个遍,却始终没敢猜是江懿。

毕竟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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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骗了老师,说了让老师难过的话,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江懿为自己准备饭食和热水。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阵阵疲惫感翻涌而至。

这是自己第一次试着去关心别人,换来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甚至毁了先前在江懿那儿好不容易洗清些许的坏印象。

当真是得不偿失。

裴向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身上黏糊的血衣脱了下来扔在地上,缓缓泡进了浴桶中。

浑身每一个疲惫的经脉都在热气中舒展开,他向后靠去,微微合上眼,困意便席卷而来。

就在裴向云即将坠入深眠时,屏风后忽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骤然惊醒,撑着浴桶站了起来,脚下一滑,踉跄着向前扑了几步,恰巧转过了屏风,正正好好撞上进他营帐那人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你猜是谁ovo;

晚上还有啵啵啵

第55章

江懿原本想着这个时候裴向云不是睡了,便是在沐浴,所以才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与狼崽子坦诚相见。

裴向云似乎也受了惊吓,嗫嚅道:“师,师父。”

江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跳蓦地乱了几拍。

若他没记错,少年人今年应是刚满十六,可身材却已初具成人的雏形。

他刚从浴桶中站起来,身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肌肉的纹理流下,滴落在地上。肩上还有两三道旧伤,或许是先前自己用鞭子抽他时留下的疤痕。

江懿眼前没来由地闪过几道前世的场景。

红烛暖帐中,男人极具压迫力的身躯覆在他身上,将他拘在怀抱与床帏的方寸之地间,像是永生永世都逃脱不了的囚笼。

他猛地将思绪抽回,耳尖有些发烫,冷下脸道:“你看着我作甚?”

好像他的话戳到了什么开关,裴向云蓦地从头红到身上,像一尾被煮熟的虾子:“师父,我听见外面有声音,还以为是贼,所以,所以……”

他好像说不下去了,垂着头站在原地,不敢看老师。

江懿挑眉,目光稍向下一瞟,登时火气又大了三分:“滚回去,你对着谁犯浑呢?”

裴向云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脸红得和要滴血一样,三两步转回屏风后,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师父,冒犯您了,对不起。”

你上辈子冒犯的事还少吗?

江懿刚准备如此反问,又想起来里头那小混蛋好像不是重生的,又默默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坐下,硬着头皮听屏风后的水声。

他其实并不是很想与裴向云多说话的,但莫名看了人家的身子后离开,怎么品都能品出来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懿好面子,想明白这一点,强撑着在椅子上坐定,决计是不走了。

他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裴向云竟还没洗完,那水声便没断过,于是咬牙切齿道:“裴向云,你要洗到何时?”

后头那人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声音有些低哑:“师父……”

“问你话呢,喊我作甚……”江懿道,“你要洗到何时?”

裴向云双唇微张,眸子被烧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道:“我,我不知道……”

江懿听着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比平日沙哑,奇道:“你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张,生怕老师发现他那大逆不道的想法,急忙道:“我马上就好,师父您找我是有事吗?”

其实原本是没事的。

江懿又坐了回去,恹恹地「嗯」了一声。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真的,我马上就好,你等我一下。”

江懿懒得理他那句「马上就好」,决计待红烛再烧一截自己便走人。

裴向云咬着唇,在脑海中描摹着那人的样子,费尽心思地回忆上辈子的那些细节。

他那点仅有的可怜体验全来自上辈子,虽然也曾误打误撞看过些的许图册,但带给他的刺激感竟都不如老师一人。

而那个被他惦念的人正坐在离自己不远处,与自己只有一屏风之隔,却恍若隔了遥不可及的距离。

这个想法给裴向云带来了无法言说的感觉,阵阵战栗感骤然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带着无数甘甜而隐秘的情愫与渴望。纵然紧咬着唇,到底还是泄出一声侵略感十足的闷哼。

他连忙洗去手上的污渍,手忙脚乱地从浴桶中站起身,胡乱地把向下流淌的水珠擦拭干净。

江懿看着那截烧短的红烛,刚准备走,这狼崽子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依旧光着上身。

他拧着眉:“把衣服穿好了。”

“衣服脏的。”

裴向云刚干了大逆不道的事,现下不太敢看他:“没有可以换的了。”

江懿盯着他看了半晌,叹息一声:“滚过来……”

裴向云听话地滚了过去,便看见老师递给他一枚信封。

他接过来:“这是……”

“里面是张字条,你转交给陈三……”江懿道,“让他弟弟带着去燕都的钱庄兑银元,大概够安葬他的母亲。”

裴向云拿着那封信函的指尖蓦地顿住:“师父您都知道了?”

“说话说得那么大声,想听不见都不行。”

江懿似乎有些窘迫,避开他的目光道:“往后别再扯这样的谎了,我又不是……”

那么不近人情。

裴向云想起陈三来找自己时屋外那声树枝被踩断的「啪嚓」声,福至心灵道:“师父,原来是你在偷听。”

“我……”

江懿剜了裴向云一眼:“我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去刑房,刑房里还关着人,我能不去么?”

裴向云自知说错了话,老老实实道:“得去……”

“往后遇见这样的事记得来告诉我,你这就是违反军规……”江懿冷声道,“真是有能耐,炊事兵拎着割猪草的镰刀就要跟真刀实枪的乌斯人打仗,我都不敢这么干。”

裴向云乖乖挨骂,心里却柔软得一塌糊涂:“那师父为何不亲自将这字条给陈三送过去?”

“我若是给犯了错的人好处,别人如何想?是不是往后谁都可以逾矩,反正丞相也不会追究?”

江懿道,“他确实可怜,但这军规到底还作不作数了?”

他说完,自己心中也好受了些许,看着眼前低眉顺眼格外温顺的狼崽子,忽然问道:“是陈三喊你一起的么?”

“不是……”裴向云实话实说,“他本来不想让我一起的,但是我怕他们出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江懿听了他这回答,心中多了几分惊讶。

按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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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子他对裴向云的了解,这狼崽子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与自己无关的事,死人就死人了,只要死的不是他自己,那无论谁都没可能让他迈出主动帮助别人的那一步。

可以说是相当冷血。

如今怎么忽然转性了?

江懿接着试探道:“你与他们关系很好?”

裴向云怔了下,摇摇头:“不算好……”

“那为何……”

“学生只是觉得,如果他们出了事,你会很难过……”裴向云小声道,“学生不想师父难过。”

江懿原本心中腾起一小簇希望的火苗,在听到裴向云说什么后骤然灭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学生终于通了几分人性,懂了何为「同袍情谊」,何为「不能见死不救」。

原来不过还是为了他,当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江懿眉宇间压着失望的神色,冷下脸起身要走。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带着几分委屈地喊他:“师父,你别不理我。”

江懿的背影顿了下,没再说话,撩起帐帘走了出去。

老师好像很失望。

这次又是为什么?

裴向云摩挲着那枚信封,看着上面隽秀的字迹叹息一声,仔细地将它压在枕头底下。

他十分痛恨上辈子自己的自以为是。

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老师的人,结果到头来发现那人在想什么,到底在乎什么,他竟一概不知。

若是知道老师心中在想什么就好了。

他躺在床榻上,脑中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方才撞见那人时的样子。

老师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好像确乎是受了好大的惊,连带着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裴向云舔了舔唇,只觉得喉咙与口舌又开始发干。

他一边默念着前些日子在江懿那儿抄的心经,一边强迫着自己将那些念头压下去,却没想适得其反,刚被抚慰过的念想再一次冒出头来。

十五六的少年恰好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身体尝了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裴向云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终于认命似的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其实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大抵也是恰好情窦初开的。

那会儿他被江懿带着去了陇西军营旁边的一处村落中,遇见了个汉人姑娘。

那姑娘生得好看,人也大胆,不知怎的看他看对眼了,短短几天里又是送花又是送吃食,闹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懿听说后也揶揄过他,说燕都里像他这样大小的孩子怕是都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岁了,与那姑娘多接触接触不是坏事。

可他听后心中却不高兴起来。

老师若不在陇西回燕都,是不是也要谈婚论嫁,和某个姑娘成亲生子?

若老师成了家,那自己是不是就没人要了?

裴向云从小便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好不容易在江懿这儿得了个栖身之所。

但凡一想到「被老师丢掉」的一丝一毫可能性,便足以让他胆寒欲裂。

他态度相当坚决地拒绝了那个姑娘,姑娘应当是心里委屈,问他那什么样的姑娘才会让他倾心,被他所爱。

裴向云下意识道:“要有一双含情桃花眼,要能上阵杀敌,能提笔著文章,笑起来……要温柔好看。”

当时姑娘便断言他此生也难找到这样的女子。裴向云回去一琢磨,忽地心脏漏跳了半拍。

从头到尾没提名字,可字字句句却藏着对老师的爱。

他也曾揣着这份禁忌的感情心惊胆战良久,可没想到最后到底扭曲得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

攀上顶峰的欢愉过后是无尽的空虚。

裴向云急促地呼吸着,心口像被剜走一块肉似的疼着。

“师父……”

他向不远处微弱的烛火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的,却抓了个空:“师父,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说:

裴向云:QAQ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他老师:滚出去;

——

高抬贵手憋锁我了!孩子什么也没干!!

第56章

裴向云第二天到底还是挨了顿板子。

毕竟他还是违反了军规,如果真的不罚,便会如江懿说的那样让其他人视军规如无物,犯下更大的错事。

纵然裴向云的出发点是好的。

这顿板子雷声大雨声小,根本没下狠手。裴向云昨晚便意识到大概是江懿让张素把他从刑房中放了出来,饭菜怕也是老师亲手准备的,心里甜得很,哪怕挨了板子也挨得心甘情愿,甚至五十板打完他还是笑着的。

把奉命行事的燕兵笑了个毛骨悚然,以为是给人打傻了。

裴向云却不知旁人怎么想,刚站起身走了两步便踉跄着往一边扑去。

虽然没下狠手,但到底那还是实木做的板子,估计明日身上便得青一片紫一片。

他撑着一口气去找了陈三,把江懿那封信给了他。

“这是江大人给你的……”裴向云道,“他知道你是一时鬼迷心窍,往后……别再干这样的事了。”

陈三原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待打开后眼眶倏地红了。

他平时惯来不敢与江懿说话,这会儿像是转了性,憋着一口气跪在了丞相帐外。

裴向云也不知那日江懿和陈三说了什么,只知道后来陈三回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急功近利或愤世嫉俗,变得沉稳了许多。

裴向云看在眼里,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他也很想像陈三一样,跟老师聊过一次后便知道了自己到底错在哪,此后加以改正,再也不惹老师生气。

但好像每次自己犯的错都不一样。

裴向云也很认真地回想过上辈子两人之间为数不多几次心平气和的谈话,试图从中找到老师到底期望他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觉得隐约抓住了一点线索,可每当要深入思索时,头便又开始痛了起来。

这又让他想起那只钻进自己手臂的蛊虫,不由得让他再次心惊胆战起来。

罗耶那晚癫狂的话他并非没记住。

若真的有一天自己失了控,要伤害最在意的那个人,倒不如先让他结果掉自己的性命。

——

转眼间又是一年的年终岁尾。

裴向云端坐桌前,慢慢写下最后一个字的一撇。

他颇为满意地看了眼自己写完的这张帖子,又把江懿写过的那张拿了出来,细细比对着其中的差别。

这一年里,老师强迫着他将那些名家大儒的篇目全抄写默背了无数遍。

刚开始他确实很抗拒,每日都糊弄过去,或是一天下来只能背完一个开头,和张素形成了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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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鲜明的对比。

确乎是个反面教材。

夏天时张素被接回了燕都,江懿身边就剩他一个学生,也没人帮着他求情了。

没背完文章挨打。

没默完诗词挨打。

字写得不好也挨打。

裴向云挨了老师无数顿戒尺,刚开始还硬着骨头与江懿辩驳,后来不仅要吃戒尺,还被罚着整天整夜跪在帐外。

江懿确实狠得下心管教他。

他的手被那柄实木的戒尺抽肿了三四次,跟炊事班的发面馒头似的,看着都让人心惊。

丞相帐外天天人来人往的,大部分燕兵看见他就偷着乐,不知道这小孩怎么惹着一贯好脾气的江大人了。裴向云自己觉得脸上烧得很,头都抬不起来,但就是死活不服软。

他刚开始其实存了些许侥幸,觉得上次老师与自己示好,是不是有可能多少心疼他,哪怕自己不低头,老师也会如上辈子一样先妥协,放他进帐中。

但都是做梦。

江懿非但不心软,每次还加大了惩罚的力度。两人如此这样不死不休地暗中较劲月余,终究还是裴向云服了软。

那大概是个春末夏初的晚上,外面响起三两声闷雷,像是砸在他心头上,听得人心惊胆战。

裴向云在帐外跪了约莫有四个时辰,滴水未进,除了早上那个白面馍以外什么都没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想动一动身子,撑在地上的左手便刺痛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眼那只肿胀起来的手,没来由地心里难受。

老师的心真狠。

前世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裴向云想起前世的自己算得上作天作地,江懿每次都容忍着他,最后不过轻描淡写一次次揭过,甚至连现在这样的皮肉之苦都没要他受过。

可现在是他不配了。

他不是已经决定不要老师再因为自己生气了吗?

裴向云骤然醍醐灌顶似的想通了这其中的一切。

这样争吵下去好像确实没什么必要。

更何况老师又不是在害他,自己何必呢?

裴向云想起江懿用戒尺打自己时冷下来的脸色,心中蓦地一揪。

他先前过于抗拒读书,下意识把这种抗拒理所应当地作为一种「有骨气」的表现,现在看来倒有点小孩子赌气般的幼稚。

裴向云踉跄着站起身,猛地撩开帘子冲了进去,把靠在软榻上看书的人吓了一跳,沉声道:“你想做什么?不是要你在外面跪着反省吗?”

“师父,我想明白了。”

裴向云的语气很急促,生怕自己没说完话便被人赶了出去:“学生错了,师父一片好意学生不仅不领情,还和您顶嘴惹您生气,当真该死。”

“哦,你是这么想的。”

江懿放下手中书卷,双目微眯,说出的话毫不留情:“你要是真觉得自己该死,就一头去柱子上撞死,也省得别人都觉得我是个恶人。”

裴向云心中一凉,知道他还在生着气,低声道:“师父,我……”

“如果我没记错,先前应该教过你怎么和我说话。”

江懿赤着足起身,慢慢踱去桌边,拿起那柄戒尺,桃花眼中没有半分柔情,冷冽地看向他:“又忘了,要我再教一遍?”

裴向云现在一看那杆戒尺就害怕,身子条件反射地一抖:“什,什么?”

“跪下。”

江懿蹙着眉看他:“是不是之前我给你太多好脸色,让你又觉得自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

裴向云咬着牙垂下头,缓缓跪在那人面前。

江懿用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抬头,觉得自己错哪了?”

“学生……”

冰凉的戒尺贴在皮肤上,多少不太好受。

裴向云舔了舔唇,轻声道:“学生辜负老师的心意,学生错了。”

“嗯?”

江懿挑眉:“不是被我打怕了才来服这个软?”

“也是有的。”

裴向云不敢说谎,实话实说道:“但学生这次真的知错了,请师父原谅。”

抵在他下巴上的戒尺被人抽走,他好像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些诗书文章,觉得我逼着你做事很烦……”江懿道,“但是既然燕都的学堂中都要教这些,那你也要学。”

“并非要强迫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你心浮气躁,没有长性,习字默书可以让你修身养性,心中的暴虐烦躁能少很多,也不至于事事冲动。”

那人转过身看着他:“我说的你可明白?”

裴向云心中一惊。

老师是如何知晓自己心中有着那股附骨之疽般的暴虐之意?

他敛了心神,恭敬道:“学生知道了。”

“以后准备怎么做?”江懿问,“还继续糊弄我么?”

裴向云看着他,十分自觉地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地上:“学生往后定好好读书,不让师父失望,也不再惹师父生气了。”

江懿轻笑一声,在他面前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扣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裴向云冷不防与他如此近距离地相处,倏地唇舌发麻,心跳如鼓,脸颊也变得相当滚烫。

“很好……”他的老师轻声说,“这样才乖。”

裴向云骤然从思绪中抽身而出,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平复了紊乱的心跳。

纵然这辈子已经和江懿相处许久,他依旧很难掩饰自己平静外表下的那颗狼子野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刚把老师那副字放好,帐帘便被人撩了起来。

江懿带着一身冷气进来,眉眼间结了冰碴似的。

裴向云连忙起身:“师父……”

“课业做的如何了?”

江懿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卷细细打量了一遍,神色稍微缓和些许:“还成……”

裴向云面上一喜,还没来得及为这来之不易的夸奖高兴,便听那人继续道:“最后几行仍旧心浮气躁,重写,上回让你静心是听狗肚子里去了吗?”

“是,师父。”

他眼中的光瞬间灭了几分,抿着唇将那页纸接过来。

江懿瞥了他一眼:“很委屈么?我说得不对?”

裴向云垂眸道:“学生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委屈?”江懿淡淡道,“收起你那副装可怜的样子。”

裴向云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好,十分有眼力见地将那些示弱的小伎俩收了起来,尝试着换了个话题试探道:“师父,明日的巡查我……”

“明日不用你去带队巡查了。”

江懿脱下身上的大氅:“今晚去收拾你的东西,明日一早启程随我回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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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国际惯例晚上还有;

我的存稿箱要被掏空惹qwq;

振作啊存稿箱箱!!(震声)

第57章

裴向云上辈子从未与老师回过燕都,这回听了江懿的话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可我……”

江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裴向云连忙解释,“就是我看上去和汉人长得不太一样,他们会不会怕我?”

这也是上辈子裴向云也在纠结的事。

自从暴露了混有乌斯血统的身份后,他便没在陇西军营中受过什么好待遇。那些燕兵总看着他窃窃私语,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怪物。

所以他上辈子才抵触与汉人相处,总觉得自己在被议论与歧视。

江懿听了他的顾虑,这才转身仔细地打量了下自己这逆徒,有些惊讶地发现裴向云竟长得这么快。

分明前些日子还是个倒在陇西军营外的瘦削少年,现在的个头已然要超过自己了。

或许是连日在校场上风吹日晒,裴向云的肤色也深一些,衬得一双带着邪气的眸子亮得吓人。

这狼崽子居然长得这么快。

江懿眨了眨眼,收回思绪,淡淡道:“不会……”

裴向云舔了舔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可我……”

“到底跟不跟我回去?”江懿蹙眉,懒得再与他纠结下去,“不跟我回去我便带关校尉回去了。”

一听「关校尉」三个字,裴向云心中立时警铃大作:“我跟你回去。”

“废话忒多。”

江懿捏了捏眉心,没好气道:“滚吧……”

裴向云得了令,开开心心地滚了,临走前不忘将自己用过的桌子收拾好。

江懿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若不是局面扑朔迷离,他也不必非要这么着急地在冰天雪地里往燕都赶。

前几日,他收到了一封从燕都寄往陇西的信函。

信函是三月初写的,却是腊月送到的,一路上经历了无数的关卡波折,能全须全尾不被人篡改地被江懿收着,算得上是个奇迹。

执笔人是朝中丞相一派的老臣,说圣上年初到陇州微服私访时,看上了一位舞女。

那舞女生得样貌昳丽,在画舫上跳了一支《霓裳曲》,圣上看后念念不忘,回燕都时将舞女也带了回去。

这舞女乖巧伶俐,讨人喜欢。圣上看着她也欢心,每日每夜都宿在她的寝宫中,没过几日燕都便天生异象,有白虹贯日之兆,圣上担心是有大灾祸,在燕都中寻找能人异士破解此兆,一云游方士进了宫,禀告圣上新纳的妃子是福星降世,可化解一切危机与不祥。

是而圣上连忙册封那舞女为宣贵妃,宠爱甚佳。

白虹贯日到底没带来凶兆,连带着那云游方士的身份也一同水涨船高起来,被封为国师。

地位仅次于丞相。

虽然江懿早已成为朝中那群人的眼中钉,可这突然空降的国师却不得不让他们更提心吊胆一些。

圣上怕是疯了。

放着贤臣忠臣新科状元不用,非要用一个云游方士。

一堆人急红了眼,熬了三天两宿睡不着,待上朝时纷纷直言进谏,让圣上三思而后行。

永璋皇帝陆玉泽今年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当年最厌恶的便是被父皇与太傅管教。

或许是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又或许只是想与朝臣对着干,这些谏言他是一句也不听。

好在他并未只顾着与宣贵妃寻欢作乐,该处理的政务还是在处理,不然早就有包藏异心的人伺机找些麻烦了。

江懿接到这封信函是在年终岁尾,可这些事却发生在年初,到底还是有点晚。

他看信函看得一脑门官司,恨不能现在就杀回燕都找小皇帝要个说法。

这未免也太胡闹了。

“纵然现在没酿成什么灾祸,但那舞女和国师来的日子未免太凑巧了些,到到底还是让人不能不生疑……”张戎评价道,“圣上着实糊涂。”

江懿原本就打算年关回去述职时顺便和圣上提一下与密东结盟一事,这回事情严重得多,他没心思再等到年关,于是决计这几日就回去。

只不过陇西军营中有两人他放心不下。

一个便是那近日来夹起尾巴做人的逆徒,另一个便是看不透的关雁归。

他思来想去半晌,决定带着裴向云回燕都,而后告诉将军多多留意关雁归。

事到如今,事情的走向已经全然沿着与上辈子截然相反的道路而去了。

——

裴向云激动得一宿没睡,第二日天还没亮便在江懿门外徘徊,直至等到人出来。

江懿撩开帐帘看见他的时候,疑心自己看见了一条大狗。

“裴小兄弟早……”李佑川提着行李跟在江懿身后出来,“这么早就来了?”

裴向云看见他时愣了一下。

他以为这次的旅程只有自己与老师,不会有旁人,甚至已经想过如何单独与老师相处,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裴向云的脸色瞬间有些垮,蔫头耷脑地「嗯」了一声。

马车早已备好,张戎在一旁道:“路上小心。”

江懿垂眸,轻声道:“将军也一切小心。”

“放心,我盯着呢……”张戎拍了拍他的肩,“到了燕都帮我去看看素儿,半年未见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老将军这一腔拳拳爱子之心到底还是没藏住。

江懿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自然,我是他的老师,自然要去看他。”

裴向云正往车厢中爬,听见这句话后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

老师不是自己一人的老师。

他眸色微黯,轻轻「嗤」了一声。

李佑川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兴高采烈道:“小裴兄弟,这马车轿厢真宽敞,再坐两个人都没问题。”

“嗯……”裴向云的目光悄悄黏在江懿身上,心不在焉道,“确实……”

“你们途径剑门,地势险峻,常有贼人占山劫掠过路旅人……”张戎最后叮嘱道,“一定要谨慎小心。”

江懿登上马车:“知道了,谢谢将军。”

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身上,老马嘶鸣一声,披着晨曦沿小路向前而去。

裴向云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没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走官道出过陇西,好奇地撩开帘子扒窗向外看去。

李佑川正剥葡萄,看见裴向云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忍不住笑道:“裴小兄弟,悠着点,你要掉下去了。”

“没事……”裴向云道,“掉不下去。”

江懿靠在榻上,冷不防问道:“你没出过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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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向云下意识答:“也不是,之前我从……”

他话刚说一半便意识到江懿又在试自己,连忙改口:“之前我从乌斯被赶出来的时候是晚上,看不清周遭景物,算得上没出过陇西吧。”

江懿没试出来,轻哼一声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

裴向云苦着张脸,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

好险……

他下意识要说之前自己从未走过官道,都是带兵抄小路打仗的。

若是说了,后果不堪设想。

裴向云有些后怕地从窗边把身子缩了回来,老老实实道:“师父,学生给您剥葡萄。”

江懿蹙眉,抬眸瞥了他一眼:“不用,我不喜欢。”

裴向云垂下眼,心中有些委屈。

相处的这段日子中,他逐渐明白了江懿所说的「不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不喜欢甜粥,是不喜欢自己熬的甜粥。

不是不喜欢葡萄,是不喜欢自己剥的葡萄。

裴向云情绪有些低落地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景物,出行的好心情消失了一半。

李佑川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小声道:“少爷,你这会不会太……”

“太什么?”江懿冷声道,“是我求他么?”

“不是……唉。”

李佑川长叹一声,递给裴向云一个有些同情的目光。

谁知道你怎么惹着少爷了。

真可怜……

裴向云前一夜没睡,马车一路颠簸,倒是有绝佳的助眠作用。

他靠着车厢,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着老师,只敢一会儿扫过去一眼,带着几分贪婪地看着那人读书的侧颜,而后再立刻移开目光,生怕被人发现。

老师真好看。

笑时好看,读书时好看,就连训斥自己的时候也好看。

唯独……

哭时不好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无端想起上辈子唯一一次见着江懿哭,大抵是被自己囚禁在府中的那一夜。

他一想起那人落泪的样子,心中便像被什么揪住似的生疼,恨不能将一颗心挖出来还清自己欠下老师的债孽。

裴向云苦思冥想了许久,差不多清楚自己是想不明白老师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却明白自己绝对不想让老师伤心。

他迷迷糊糊地跟自己纠结了半晌,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头低垂在胸前睡着了。

梦里他再一次回到了那间富丽堂皇的宫殿。

面前站着的人眉眼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袍,目光中满是不屑与讥讽,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再说什么。

又是这个梦。

裴向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中满是烦躁与慌乱,正准备与那梦里的皇兄打一架,身子却猛地向前一倾。

他倏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抬眸看向窗外,却发现天上满是阴霾,周遭的景物也已从陇西的荒漠变成了一片深林。

江懿面色凝重,低声道:“小心点,有埋伏。”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被戳心窝窝的可怜狗子呐

第58章

李佑川方才也睡了,这会儿被晃醒,眼中还存着几分迷茫:“什么埋伏?谁敢埋伏朝廷命官?”

江懿不言语,目光却沉了下来。

他们现在路过的地方正是先前张戎说有山匪的剑门,此处地势险峻,有树林掩护,是暗杀的绝佳之处。

谁敢埋伏朝廷命官?

要么果真是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山匪,要么是早有准备的同为朝廷命官的人。

无论是哪种,都十分有可能杀人越货。

江懿思及此处,低声道:“你们坐好了,我出去看看。”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人紧紧拽住了袖子。

“师父,你别去……”裴向云这会儿完全醒过神来,“他们是不是冲你来的?”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轻轻把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无妨,如果真是冲我来的,心中应当有所顾忌,一时半会儿不会对我动手。”

“不行……”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又拽回他的袖子:“师父,你别去。”

“你……”

江懿话还未说完,外面堵着马车的人便高喊道:“都给老子下车,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来,老子还能饶你们一命!”

李佑川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面,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少爷,我们……”

“下车吧……”

江懿眸中掠过冷意:“不下去怕是不能善了。”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喊他:“师父……”

“怎么了?”

“一会儿你站在我身后……”他说,“我……保护你。”

江懿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笑了。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恍惚,还未想明白为何师父对自己笑,那人便已经下车了。

老马被绊马索绊倒了,摔得有点惨,一时半会儿看着是爬不起来的。

天色阴霾,看着怕是要下雨了。

江懿目光扫过周遭围着的蒙面人,沉声道:“诸位在此地所求只是行路之人的细软么?若我们将财物拿出来,你们是否会放我们一马?”

为首一人啐了一声:“狗官少废话,速速将金银拿出来。”

江懿垂眸,对李佑川道:“按照他们说的做。”

李佑川吓得手脚发软,哆哆嗦嗦地从包裹中将银锭翻找出来,丢在离几人稍远的地方。

“就这些?”

那人原本蹲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纵身跃了过来,看着那几块银锭笑道:“都说朝中狗官家中有白银万两,真以为能骗得过我们?”

江懿面色一沉,还未说话,便听他高声道:“弟兄们,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身边的林中忽地响起尖锐的哨音,而后数十个同样装扮的黑衣人鬼魅般地蹿了出来,将三人加一个车夫围在中间。

裴向云手心微微出汗,刚要将老师挡在身后,一道黑影便掠到他面前。

那黑衣人蒙着面,手中一柄造型奇异的弯刀,径直往裴向云脖颈间割来。

他的速度很快,可到底还是有些轻敌,以为这当官的身边怕是没有几个能打的,正以为自己能轻轻松松取人首级,却没料自己的脖颈一紧。

裴向云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那人心中大骇,胡乱地在他手中挣扎起来。可裴向云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竟徒手把他扼死了。

那柄弯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便是那黑衣人软塌下来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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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向云俯身捡起弯刀,猛地向另外几个黑衣人扑去。

李佑川刚以为自己要做那刀下亡魂,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便见那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杀手被裴向云结果了。

江懿看着那飞扑出去的背影,前世记忆再度涌入脑中,额角蓦地疼了起来。

他指节抵着太阳穴缓缓地按揉着,强迫自己的意识尚维持着些许清明。

上辈子的回忆慢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起来,自己这平素看上去温驯乖顺的徒弟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如现在一般嗜杀成瘾,像地府爬出来的活阎王。

那个时候他并没过多在意,只当裴向云是天生武将,是不可多得的习武天才,却没料到隐藏其下的悲剧。

而如今……

哪怕是自己再三阻挠,到底也除不掉裴向云身上的暴戾吗?

江懿微微蹙眉,抬手将李佑川从一柄趁乱递过来的刀下推开。

那黑衣人是个精明的,似乎看出来裴向云不太好惹,于是将主意打在剩下几人身上,绕开了前面那尊杀神,想来个「黄雀在后」。

眼看着目标被人推开,黑衣人有些错愕,而就在他错愕的瞬间,江懿精确地点了他手腕上的麻筋。

他痛呼一声,再也拿不住那柄弯刀。江懿顺势把刀夺下,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不远处那领头人一直未加入战局,瞥见这一幕后双目微眯,琢磨出了几分不妙的意味。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只管切瓜砍菜似的将这些黑衣人一个个除掉。

纵然被十数个人包围,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千军万马混战的沙场,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一捧捧血迹溅在脸上,灼得他心头发烫。

被江懿管教多时,他险些忘了打仗杀人的快感,此刻那隐藏许久的暴虐之意肆无忌惮地在胸腔中炸开。

想杀人……

想看着他们毫无反抗能力地倒在自己的刀下。

想听见他们惊恐的喊叫和绝望的求救。

裴向云双眸猩红一片,拿着刀的手微颤,却仍能毫不留情地将眼前的人斩于刀下。

这些黑衣人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却被人径直拽住了衣领,继而脖颈泛着凉意,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周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裴向云的手松开,那柄被他砍得卷了刃的刀「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抬头,目光锁住了那领头人,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

为首那黑衣人再也没办法强装镇定,纵身想逃,却被裴向云拦下。

“就是你要取我们性命么?”他轻声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本事。”

黑衣人眸中闪过一丝狠戾,骤然转身向他扑了过来。

裴向云只当他在垂死挣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制住,两人都没有武器,只用拳脚互搏,翻滚着倒在地上。

那人到底还是拼不过裴向云一身无处用的力气,被掐着脖子按在旁边的树干上。

“谁让你们来杀我师父的?”裴向云低声问他,“说了让你死得舒服点。”

那黑衣人口鼻出血,在黑布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裴向云看着他像个嘴硬的,用空着的手将他面上蒙着的布拽了下来。

蒙面下是一张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脸,看不出任何线索。

“说话……”裴向云又收紧了掐着他的手,“别装死……”

那黑衣人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眼中却亮得很,唇边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

他蓦地大张开嘴,口中掠过一道黑影,刺破空气径直射向裴向云的面门。

裴向云听见了这道尖啸声,下意识地侧头躲过,心中却骤然一紧。

身后是……

他仓惶地丢下没剩几口气的黑衣人,转身向那尖锐之物扑去,似乎想将它拦在半路。

江懿刚把李佑川和车夫扶起来,让他们先回车厢里歇息,恰巧转过身,隐约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

他还没看清那是何物,便只觉得肩上蓦地刺痛了一下。

“师父……”裴向云踉跄着向他跑来,脸色苍白,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师父你没事吧?”

江懿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不悦,还未开口,肩上那处被蚊子叮咬般的刺痛蓦地被放大,让他控制不住地闷哼了一声。

他今日也穿了那件灰白色的大氅,此刻肩上的位置慢慢氤氲开一片暗红色的血迹,在浅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裴向云愣愣地看着那片不祥的红色,耳畔嗡鸣声阵阵,双腿一软,几乎撑不住要跪倒在地上。

他蓦地转过头去看瘫软在脚边的黑衣人,一把抓起那柄卷了刃的弯刀,发着狠往黑衣人身上捅去。

黑衣人原本就没剩几口气了,被他捅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可裴向云却像没看见一样,好像要将那尸身捅成筛子才罢休。

“好了……”江懿低声道,“都死了,别发疯了。”

裴向云眼中的猩红褪去,方才因为杀人而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无尽的寒意。

不是要保护老师么,怎么还是让那人受了伤呢?

他颤着手要去看江懿肩上的伤,在瞥见自己手上的血污后怔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地抬眸向那人看去。

“傻了么?看着我作甚?”

江懿捂着唇闷咳了几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看什么都多了些晕眩感。

他定了定神,面上却没半分惊慌:“找个地方把身上的血洗干净。”

裴向云眸中黯色愈发深重,声音沙哑:“师父,你的伤……”

“听不懂我讲话么?”

江懿冷下脸:“让你去把身上的血迹洗干净,不然别想上马车。”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护主狗子;

晚上还有啵啵啵,早点来(浅浅暗示一下)

第59章

裴向云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干净的布料,都被无数人的血浸透了。

他刚想开口,江懿便转身上车,明摆着是不太想理他。

裴向云没办法,只能蔫头耷脑地取来一套换洗的衣服,在树林中好不容易找了条窄溪,搓洗了换下来的衣服,又囫囵冲了下身上和手上的血迹,飞奔回了马车停靠的地方。

老马虽然被绊了下,但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腿脚有些不太灵便,这会儿正靠在树旁闭目养神。

裴向云松了口气,三两步爬上车,便听见李佑川道:“少爷,你这伤……”

“不碍事……”

那人的嗓音沙哑,似乎透着一股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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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我将纸笔取来。”

裴向云心中一紧,连忙撩开帘子:“师父……”

江懿抬眸看了他一眼:“洗干净了?”

“都洗干净了……”裴向云低声道,“再没有血迹了。”

江懿颔首,单手接过李佑川递过来的纸笔。

裴向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忽地发现他一向握笔很稳的手好像在轻轻颤抖着,继而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洇在宣纸上。

他的心漏跳半拍,轻声道:“师父,伤口疼么?”

“不疼……”江懿道,“少管这些没用的。”

他蹙眉,忍着肩上的刺痛,提笔在纸上写字。

裴向云天生一双好眼,隔着很远看东西都能看得相当清楚,哪怕是晚上也能看见许多人看不清的物事。

他抿着唇,看了半晌江懿在纸上写了什么,忽然道:“师父,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江懿觉得肩上的伤像是疼得入了骨,锥子似的扎进骨骼之中,连带着握笔的手都不稳。

他用了仅剩的力气将这些日子里的布置与猜测都写在了纸上,而后长叹一声,将那张纸仔细地卷了起来,递给李佑川:“回了燕都,先将这张纸交给十五爷。”

“少爷你呢?”李佑川白着一张脸,“你不回燕都了吗?你怎么了?”

江懿额上满是冷汗,忽地捂着唇闷咳了起来。

裴向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方才那黑衣人果真是冲着江懿来的,拼着自己身死,也要拉着他同归于尽。

若是自己再聪明些,观察得再仔细些……

若是自己没躲开那道口中箭,现在就不会是师父受了伤?

“李兄……”他低声道:“劳烦你出去一下。”

李佑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什么?”

裴向云抬眸看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李佑川触到他的目光时怔了一下,没再过问,宝贝似的抱着那张他家少爷交给他的纸从车厢出去了。

现在这一方天地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江懿靠在榻上,蹙眉看着向自己逼近的狼崽子,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师父,方才你在纸上写的我都看见了。”

裴向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伤是不是很严重,担心自己撑不到回燕都,所以才写了那张字条?”

江懿沉默半晌,唇角轻轻翘了起来:“这会儿倒是聪明。”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心中的惶恐瘟疫般席卷了五脏六腑。

这是这辈子他第一次看见老师如此虚弱的样子,隐约和上辈子两人相处的最后那段时光重叠了起来,让他无法不心惊胆战。

“师父,我帮你看看伤……”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枚箭上是不是有毒?”

他说着便将手伸了过来,似乎就要这么把江懿的衣领解开。

江懿下意识地想躲,可这平素乖巧的学生终于卸下伪装,露出藏在下面的锋利的獠牙。

江懿被他困在厢壁与怀抱的缝隙中,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有些急促地喘/息了片刻,低声道:“裴向云,你疯了。”

“我没疯……”裴向云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你让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地扣住了老师的手腕,颤着手将那人的衣扣一点点解开。

白皙的肩上满是血污,十分触目惊心。

裴向云的眉蹙得很紧,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灯挪得近了些,将食指按在那人的皮肤上,慢慢找着伤口。

平日读书写字拿笔拿得多了,再加上偶尔随着张老将军的指点练一练剑法,他的指腹上结着一层薄茧,摩擦在皮肤上时带着一股无法忽略的痒意。

江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烫得要命。

隐藏在脑海中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复苏,被煎熬灼烧的眼前蓦地闪过上辈子那荒唐的一夜。

他的声音中多了些许慌张:“放开我……”

“等一下……”裴向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老师眼中已经和禽/兽无异,一双眼仔仔细细地在那血痂中寻觅着,“马上找到了。”

他的指尖缓缓随着目光移动,终于找到了那处被箭矢破开的创口。

“师父,你忍一下。”

裴向云低声道:“我……帮你将那东西弄出来。”

他说话时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懿颈边,灼得他心中多了几分奇异的空虚感。

“快些……”他轻声道,“别磨磨蹭蹭的,还要赶路呢。”

裴向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一边的包袱中摸出一柄短匕,轻轻吸了口气,将刀尖悬在伤口之上,却迟迟不敢继续。

江懿抬眸看他:“你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我不太下得去手……”裴向云小声说,“我……”

“下不去手就算了。”

江懿说着便要从他的桎梏下起身:“等到了附近的乡镇再说。”

“不行……”

裴向云一口否决道:“伤口周围有黑色的血,恐怕那枚箭矢上有毒,待将它弄出来后怕是还要将毒液吸出来。”

江懿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我说将毒液吸,吸……”

裴向云似乎这才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容易惹人遐想,登时脸彻底红了。

江懿掩面叹息,没忍住苦笑了一下。

他从前还自我反省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学生太好了,这才引得裴向云往弯路上走,好好一个孩子最后成了个病态偏执的断袖。

现在看来……这玩意儿似乎好像是天生的。

裴向云心跳得很快,像是下一秒便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师父,你别笑我。”

“我没笑你。”

江懿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连带着汽灯中的那簇火苗都变得若隐若现起来:“你到底能不能做?不做就滚开,别浪费时间。”

一个「做」字落在裴向云耳中,险些砸得他拿刀的手都不稳了。

“师父,你别看着我,我下不去手。”

裴向云试探着将另一只手覆上江懿的眼。

老师似乎也很疼,额上和鼻尖上满是冷汗。

但裴向云却知道这人十分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无论多疼也不会说出来。

就像上辈子握着他的手用将脖颈刺穿一样。

裴向云眸色一黯,将手心缓缓贴上了那人的眼。

江懿似乎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长睫在他掌心扫过,痒得他心跳更快了。

他定了定神,将短匕的刀尖落在了那处创口上,狠下心来划出一个十字,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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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还没流更多血时将那枚短箭挑了出来。

江懿轻轻地闷哼一声,眉头倏地蹙紧,却仍死死咬着唇。

“师父,你若是疼便喊出来……”裴向云心里一揪一揪地疼着,恨自己方才没再多给那黑衣人两刀,“唇都咬破了。”

“少废话。”

江懿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沙哑:“快点……”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慢慢俯身,将唇印在了那人的肩上。

血腥味霎时占领了味觉,可他却恍然不觉,用牙轻轻咬着那人薄薄的皮肉,将那混着毒液的血从伤口处吸出来,而后吐掉。

就像舔舐猎物的狼一样。

江懿无端冒出来了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便觉得裴向云摩挲在自己肩上的痒意是如此不可被忽视。

他舔了舔唇,抑制住那愈发紊乱的呼吸,咬牙切齿道:“好了吗?”

“没有……”裴向云唇舌因为毒有些发麻,说话都变得含糊了很多,“差,差一点。”

江懿深吸一口气,试图忽略掉自己脖颈旁那处热源,只觉得自己现在像半身不遂一样。

纵然他现下对裴向云没了上一世那种朦胧的喜欢,但到底还有两人温存时的记忆,对他来说倒更像一种另类的煎熬。

或许他和裴向云就是这样,一直纠缠不清,一直无处可逃。

江懿看着轿厢的顶棚愣神,趴俯在他身边的人慢慢抬起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喑哑:“好了……”

肩上方才那种麻痹感确实消失了不少,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胳膊,手背忽地擦过了一处有些异样的灼热。

江懿有些疑惑地抬眸,下一刻某种坚硬便蹭过了自己的腿。

他骤然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生生被气得煞白:“你脑袋里在想什么呢?”

“对不起师父,我……”

裴向云唇边还沾着他的血,似乎也受了那毒的影响,说话都说不清楚:“我先下去了。”

他说完,踉跄地扒着轿厢的门爬下马车,连背影都显得十分慌张。

作者有话说:

浅浅磕一个,憋关我qwq;

——

果然不出我所料(点烟)

第60章

李佑川提心吊胆地等在外面,这会儿看见裴向云逃也似的出来,还以为他家少爷出了什么事,姓裴的怕担责任要跑路,连忙拽住他的衣服:“你跑什么?少爷怎么样了?”

裴向云心中叫苦不迭,涨得生疼,低声道:“师父没事,你放开我。”

李佑川越看他越觉得形迹可疑,不依不饶道:“没事你跑什么?你嘴边怎么全是血?”

“我……”

裴向云仅存的理智被欲念灼烧着,只想快些去方才那条小溪便冲个凉让自己冷静片刻,狠狠挣脱了李佑川的手,踉跄着向远处跑去。

“放他去吧……”江懿在轿厢中低声道,“我没事……”

李佑川听见他说话后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回了车厢:“少爷,他怎么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疲惫,闻言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发/情了。”

“哦,原来是……少爷你说什么?”

李佑川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江懿:“发发发什么?”

“那不重要。”

江懿用帕子将伤口暂时保住,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衣服穿好:“你去与车夫说一声,今晚在附近找个乡镇歇下。”

李佑川心里还惦记着他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紧拧着眉又从轿厢中出去了。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觉得有些头疼。

裴向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照他的推断,若上辈子真是因为自己过界的关照让裴向云误会了什么,那这辈子他可以说得上是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过裴向云。

动辄羞辱打骂,他甚至想过裴向云会憎恨自己,可完全没料到一切又慢慢与上辈子重合了起来。

先前裴向云是怎么说的?

说自己和他母亲很像,所以才会一直赖着要做自己的学生,无论被如何苛刻对待都不走。

江懿指节抵着眼角,真的想不通这狼崽子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佑川去前面找完车夫回来,瞥见江懿的脸色后将八卦的话老老实实咽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有些尴尬地静默对坐良久,轿厢的帘子才动了动,裴向云红着脸钻了进来。

李佑川十分自觉地喊车夫可以继续赶路了,继而捧了本话本子,也不管自己到底能不能看懂,将脸一遮便读了起来。

裴向云缩在角落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只能悄悄地有意无意瞥江懿一眼。

江懿早就发现了他那些小动作,却没什么包容他的耐心,低声道:“你有事吗?”

被人蓦地点了名,裴向云身子抖了下,有些心虚地抬头向他看来,过了半晌才小声说:“师父,你肩上的伤还疼吗?”

疼自然是疼的,只不过照比先前刺痛的麻痹感要好受了许多。

“有事说事……”江懿没回答他的问题,“别拐弯抹角的。”

“学生方才去冲……冲身子的时候在树林里发现了一种草药。”

裴向云说到「冲身子」时十分明显地磕巴了一下,脸颊上骤然弥漫看一片红色。

他慌乱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来了一把神似野草的东西:“这种药草敷在伤口上,可以加快伤口的愈合。”

“不必了……”江懿道,“马上就到乡镇了,到时候能找着大夫。”

裴向云眸中的光倏地暗了,嗫嚅道:“可是……”

你会疼的吧。

他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只垂眸看着自己手里那把因为颠簸被蹂/躏得看不出些许完好的药草,鼻尖有些发酸。

老师这是不信任他吗?

裴向云用那双含着委屈的黑眸看了眼江懿,正好撞上那人冷冽的目光。

江懿看见他眼中的难过,有些意外。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眼下好不容易止了血,若再让裴向云折腾一下,说不好又能折腾出什么其他状况。

更何况按照地图估算,他们大概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到离得最近的城中。

没什么必要。

江懿懒得和裴向云解释这些,也仅仅只将目光移开,望向外面逐渐昏沉的黑暗,蓦地听见一声低低的啜泣。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犹疑的目光重新落回车厢内,却没再听到方才那啜泣一样的声音。

可再次将目光移开后,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便又出现了。

江懿微微蹙眉,双眸在周围游弋半晌,差不多确定了那个悄悄哭的人就是裴向云。

至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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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中冷笑一声。

上辈子倒也没见这逆徒如此脆弱,被拒绝了一次便哭成这德行。若那会儿他也如现在一般,怕是就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了。

江懿阖眸向后靠去,休息半晌后马车终于到了附近的一处县城中。

这处县城名为城登县,位于陇州和渝州相交的位置。

同时也是几年前大燕与乌斯军签订望凌之盟时的谈判地点。

江懿微微睁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今天这群黑衣人绝非山匪。

一般的山匪不会有那个胆量强行拦朝廷命官的车,大部分只会劫那些好欺负的过路商旅。

而听了裴向云方才的叙述后,他更加确定了一个想法——

这群人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知道他会经过这条路的有不少,但到底是谁这么不想让他回燕都?

江懿在心中大致有了几个答案,一一列出来,觉得无论是哪个看上去都很可疑。

首先是藏在陇西军营的那个卧底,再之后便是燕都里那群只知道明哲保身的酸儒,无论是谁都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将他拦在半路上。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困倦席卷而来。

李佑川小声道:“少爷,到了。”

江懿扶着轿厢起身,慢慢出了马车,抬眸便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狼崽子的眼睛红得很,被他看过来后欲盖弥彰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江懿嗤笑一声,率先向前走去,迎面便看见了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下巴上留着一缕小胡子,双眼微眯,生了副老奸巨猾的模样,看见江懿后十分亲切地凑了过来,殷切道:“久仰丞相大人的名号,今日一见,丞相果然气度不凡。”

江懿客气地对他笑了下:“是穆宏才穆县令么?”

听见江懿喊了他的名字,那县令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堆了起来:“江大人知道下官的名字?”

“略有耳闻……”江懿道,“穆县令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穆宏才听了他夸自己,脸上的笑更深了:“江大人哪里的话,我们一方父母官,自然要为地方百姓服务。”

江懿唇角噙着笑,目光却很冷。

为一方百姓服务?

去年夏天,城登县水患,一纸弹劾穆宏才的信函直接送到了燕都,指责他身为县令非但不开仓赈灾,反而将无数反抗的民众拘捕关押,甚至差使手下打死过人。

朝廷派了官员来陇州实地走访,却发现并没有发生弹劾信中发生的事情,怀疑另有隐情,可其中一个官员却忽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命,无奈只能打道回府。

这便只能成为一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穆宏才一路将几人带到了县令府外,早有小厮和婢女站在外面等候,带他们往府中走去。

裴向云紧紧缀在江懿身后,低声道:“师父,你的伤还疼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而后抬眸:“穆县令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洗尘接风,洗尘接风。”

穆宏才对他自以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下官早早备好了酒菜和舞女,正是为了给您几位洗尘接风啊。”

江懿微微蹙眉,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悦:“穆县令,现下已近亥时,大张旗鼓地欢迎我好像不妥,城登县竟没有宵禁的吗?”

穆宏才面色一变,连忙赔笑道:“丞相大人哪里的话,下官这不是惦记着您一路风尘仆仆地来,怕是一口热饭都没吃上,这才……”

他连忙抬头,眸中划过一丝厉色,声音中却仍带着殷勤:“你们愣着做什么,没听清江大人的话么?都撤了,撤了。”

“一路过来我们都乏了……”江懿道,“先去歇息的地方吧。”

穆宏才连声应下,让小厮带几人去县令府的客房中。

这县令府外面看着上了年头,可里面的陈设却新得很,甚至有很多连江懿在燕都家中都未曾见过的小摆件。

穆宏才为三人和车夫安排了两个房间,李佑川身为江懿身边的小厮,自然被带去与那车夫同住。

于是江懿便和裴向云被分进了同一间客房。

裴向云还未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又联想起路上那尴尬的一幕,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几乎同手同脚地与老师进了同一间屋子。

房门被他轻轻关上,他还未说话,便听见那人似乎闷哼了一声。

裴向云尚未平复的心跳倏地一紧,连忙擦亮火折子点燃一边的蜡烛。

昏黄的烛光将屋中照亮,江懿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面色苍白地捂着左肩,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冷汗。

“师父……”

裴向云急忙走了过去,看着江懿小心地将衣领解开,露出伤口处包裹着的帕子。

帕子原本是白色的,如今沾了血,被染成了一片暗红色。

江懿原本以为自己撑个把时辰,这伤口便会自己结痂,可现在看来却并非那一回事。

那黑衣人不知在短箭上涂了什么毒药,怕是会十分影响伤口的愈合,让血越流越多。

裴向云紧紧地盯着那处伤口,一颗心慢慢跌入谷底。

“别傻站着……”江懿低声道,“去找大夫来。”

裴向云红着眼眶直起身刚要走,又听那人道:“别惊动穆宏才。”

江懿看着少年毛毛躁躁远去的背影,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若自己不特意叮嘱,这狼崽子估计要闹得整个县令府都知道自己受了伤。

他的身子轻轻向后仰,靠在床头,忽地耳畔响起了一道许久未听见的声音:“江大人这是受了伤吗?”

江懿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唇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范八爷今日不忙么?竟有空来看我?”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古板且不近人情:“是,今日得闲。”

“这伤看上去有些严重……”江懿轻轻按了按那块出血的地方,不出意外地感受到了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痛,“会要我的命么?”

“应当不会。”

“你还会安慰人?”

“没有安慰你……”范无救并没有因为他说的话而引起什么情绪的波动,依旧照本宣科似的一板一眼道,“若你真的会死,那名字提前几天便会出现在生死簿上,提醒我来人世间接你。”

这地府还挺讲究的。

“江大人竟怕死么?”范无救问道,“平素没觉得江大人会将生死看得这样重,甚至于特意来询问我。”

江懿有些疲倦地微微阖眼:“不是怕死,是有些遗憾。”

他上辈子单以为陇西失守是大燕覆灭的导火索,而今重活一次,却发现其下的隐情远远不止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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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庞大王朝之下,是无数心怀鬼胎而盘根错综的势力,静候着那个让他们钻空子捞些好处的时机。

江懿好不容易窥见了那巨物的端倪,怎好带着这些遗憾离开?

他刚想再从范无救口中套些话来,却听见卧房的门「吱嘎」响了一声。

裴向云扣着一老者的领子将他推进了屋,低声道:“你若是敢喊一句,我弄死你。”

那老人怕是年过花甲,蓄了一把花白胡子,被裴向云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道:“我,我……”

江懿有些头疼地睁开眼:“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放开他。”

裴向云见老师发话,只能不情不愿地将那老大夫放开,后退几步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或许那大夫多做一个不该做的动作就会被他当场处理掉。

大夫有些畏惧地瞥了他一眼,将随身的布包打开,从里面掏出银丝与银针。

江懿知道他要准备号脉,将袖口挽起来,把手腕平放在腿上。

那老大夫虽然看着年事已高,但手却稳得很,阖眸凝神半晌,低声道:“这位大人脉象浮大中空,心律不齐,怕是外伤导致的营血不足,阳气浮散,大人近日可受过伤?”

“受过,是被箭矢所伤……”江懿低声道,“原本我以为那创口无大碍,但没想到一直流血,怕是因为上面涂了毒。”

“那箭矢还在吗?”大夫问,“可否给我一看?”

江懿瞥了眼立在一旁的裴向云,他连忙从包袱中翻出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长条状物事,小心地递给了大夫。

还算有脑子。

江懿在马车上时并未特意叮嘱,方才原本没抱有裴向云能记得将那箭矢带回来的希望,现下却发现自己好像确乎低估了这狼崽子的细心程度。

大夫将那枚箭矢接过,小心地放在烛火下查看片刻:“如果我没看错,这箭矢上涂的怕是陇州山野中特有的一种毒草。”

裴向云蹙眉:“什么叫陇州特有的?你确定别处没有吗?”

“老夫年轻时曾做过十数年的赤脚大夫,走遍了无数乡野村庄,却只在陇州见过这样的毒草……”

大夫道,“这种毒草通常与解毒的药草伴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若是被人内服,则会在十二个时辰内出现脏腑出血的症状,到时才是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

裴向云猛地揪住那大夫的衣领,声音都变了调:“你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我警告你,若是……”

“裴向云……”

江懿看着他那心浮气躁的模样便生气:“滚回来,丢人。”

裴向云难掩眸中的凶光:“可……”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听人把话说完?”

江懿动了气,牵扯了肩上的伤口,掩着唇闷咳了几声。

裴向云看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这才松开了那大夫的衣领。

大夫有些畏惧地看了眼这歌一脸凶相的少年:“方才我说的是内服十二个时辰药石无医,如今这位大人是被箭矢所创的皮外伤,若是能及时外敷解毒的药草,便没什么大碍。”

“那你有解毒的药草吗?”裴向云追问他,“带来了吗?”

大夫垮着一张脸,觉得自己有苦说不出。

他来之前也并不知道病人中的是什么毒,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地将解毒的药带在身上?

大夫如实地将这话说了,而后补充道:“这药草除了解毒外没有其他作用,我们药堂抓药的时候也是从来不抓的,所以……”

裴向云经历了一通心情的大起大落,恨不能让这老大夫将所有话一并说完:“所以什么?”

“所以可能需要现在就去附近的山崖上采摘……”大夫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向云听后立刻站起身:“我去……”

“你等等……”江懿蹙眉道,“能不能别这么急躁?平素要你写字静心都静到狗肚子里了?”

裴向云咬着唇看向他,翻涌的情绪藏在黑眸下。

他如今的情绪确实比上辈子稳重了许多,但一旦碰上和江懿有关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他不敢想老师或许会在自己面前再次出事,甚至于刚冒出这个念头都会让自己无比心惊。

大夫不清楚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絮絮道:“毒草与解毒草生长在临近的一处石壁,石壁上有药堂伙计勘凿出来供人落脚的凹口,千万小心。我粗略画一幅地图,再将那毒草的样子告知于你。”

“知道了……”

裴向云起身,将身上厚重的衣服脱下,只留了一件单薄的劲装。

他看了眼江懿,低声道:“师父,等我回来。”

“小兄弟,那石壁陡峭得很,千万小心……”大夫不放心地叮嘱道,“实在不行便明早去吧,夜深了怕你看不清落脚的地方。”

裴向云却没再答话,记得江懿说过不要惊动其他人,冲向房门时脚下骤然一拐,从窗户翻了出去。

路上没有人,影影绰绰的全是不远处住家的灯火,却仍抵不过一间县令府亮堂。

裴向云转头看向身后这称得上「庞然大物」的县令府,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惑——

听老师说,这城登县曾患过水灾且没钱赈灾,那应当上至县令下至平头百姓都穷得没有几个钱,又为何这县令府造得如此磅礴大气?

他在房檐的阴影下躲了半晌,待更夫路过后才贴着墙根从院墙上翻了出去。

大夫方才在屋中草草画了张地形图交给他,让他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待离开了有人家的地方,便能看见大夫所说的那座悬崖。

裴向云约莫走了大概一个时辰,才来到了山脚下。

这座山确实与他平时见的不一样,树丛稀少,更多的是些许奇形怪状的石锥,上面绑着些火把。

应当是用来给人指路的。

裴向云将一柄短匕从怀中摸出来,别在腰间,而后抓住一根从石壁吊下来的藤蔓,踩着那些凹槽慢慢向上爬去。

石壁上长不了什么茂密的树或灌木,只有些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与不知名的花。

那供人踩踏的石槽已被磨得光滑平整,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上下,不难推断得出这些看似不起眼的花草或许都是可以入药的。

而那大夫说,解毒的药草生得与野草极像,周围会伴生些白色的花,而那花便是老师中毒的罪魁祸首。

一想到江懿,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中便升起几分急躁来。

大夫说内服毒药十二个时辰后毒发,那外伤呢?

裴向云默默算了下自遇见那伙山匪到现在的时间,不由得更焦急了些。

他必须赶在天亮前回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加快了攀爬的速度,没一会儿便爬到半山腰,看见了那簇被一簇簇白花拥着的药草。他不敢耽搁,从腰间取下短匕,将那一小丛药草小心地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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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穷凶极恶掠过,尖啸着冲裴向云扑来。

他一腔心思全在那救命的药草上,被那黑影偷袭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去躲,却忘了自己正处于陡峭的山崖之上,顷刻间整个人便仰面向后摔去。

这山崖足足有五六丈高,若是就这样摔下去,非死即残。

电光石火间,裴向云凭本能拽住了那根救命的藤蔓,勉强止了下坠的身形。

而下一刻,那藤蔓支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蛮力,从中间碎成两段。

裴向云下意识地闭眼,以为自己要就这么摔死时,却在一通天旋地转中落在了一片柔软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但是是二合一,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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