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
江懿把刀抵在福玉泽的脖颈上缓缓后退,直到背靠在了墙上,还有闲心思将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一切从头回想了一遍。
算无遗策……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燕都的,毒发身亡或是在这儿死了,大抵都算得上计划之内。
——
宫外,禁卫军黑压压站在承天门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的禁卫军,半晌开口道:“后生,江相说杀我幺女的凶手就在这宫中,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佑川捏着自家少爷的玉牌,面上看着镇定,可心中却慌得不行。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我家少爷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他说如此,那还请将军千万放心,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梅老将军冷哼一声,连带着身下那匹绝世名驹也跟着打了个响鼻,于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喷出一道白汽。
一道惊叫忽地打破了眼下的肃穆:“走,走水了!”
李佑川猛地抬头,向皇宫处远远望去,果然瞥见了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正叫嚣着于寒风中翻涌而出,继而慢慢向其他大殿氤氲而去。
“那是……”
洪文帝的寝殿方向。
李佑川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立刻便想起了江懿的叮嘱,看着眼前骚动起来的禁卫军,低声道:“切莫轻举妄动。”
梅老将军瞥了他一眼,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许动,若发现浑水摸鱼之人,休怪老夫剑下无情。”
纵然这些禁卫军大都是来混个俸禄的富家子弟,此时也不得不憷着老将军的威严,闭了窃窃私语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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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江相何在?”
稳住了禁卫军,梅老将军转而问李佑川:“这一走水,老夫担心……”
纵然李佑川心中急得很,却并未在外人面前露怯:“少爷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劳烦将军再与我等一等。”
他知道江懿不让宫外的人进去是怕再混进细作,可眼下宫中忽地走了水,他们这些守在宫外的却对其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属实难以稳住人心。
李佑川的手禁不住攥紧了缰绳,不停地向浓烟与火光处出神地望去。
少爷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否还平安?
他兀自想着,面前的禁卫军却又骚动了起来。
李佑川心中焦急,听着这些人难以管教,正要发脾气,却听身侧梅老将军的佩剑「铮」地出了鞘。
他意识到似乎发生了其他事,跟着抬眸,看见了一个于官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色劲装,披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是一杆于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银枪。
他束着的高马尾似乎因为奔波散开了些许,墨发飘扬在脸侧,却仍未遮住锋利的眉眼。
李佑川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将军,是自己人!”
梅老将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人?”
“是我家少爷的学生!”
李佑川从未觉得裴向云如现在般让人安心。
他方才心中焦急,有心想径直策马进火场去寻江懿,却记挂着江懿下给自己的死命令,只能煎熬地守在皇宫外,眼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裴向云裹挟着一阵寒风而来,猛地勒紧了缰绳,让那奔波多时的马踉踉跄跄地蹒跚了几步,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似乎许久未喝过水,嘴唇干裂,连声音也沙哑,开口就问道:“师父呢?”
李佑川摸了把额头,低声道:“眼下情况十分复杂,我不能与你多说,只能求你进宫去找找他,他应当就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裴向云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在……”
他回头望向浓烟滚滚的皇宫,瞬间明白了李佑川的意思:“我会带他回来。”
“那你千万……”
李佑川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十分粗鲁地拽下了马。
他踉跄着险些扑倒在地,看着裴向云毫不客气地翻身坐上他先前的位置,继而一夹马肚,转身穿过承天门,径直奔着那被浓烟席卷的宫殿而去。
我来了,你不要有事。
火焰露出獠牙,舔舐朱红色的宫墙。昔日明亮艳丽的琉璃瓦蒙了层灰色的阴翳,随着火苗的炽烤发出「咔咔」声。
其实皇宫中是有备着灭火的水缸的。眼下逃出来的宫人们正用水桶与盆盂舀那缸中的水,试图阻挡住蔓延而来的火势。
裴向云也仅瞥了他们一眼,继而心无旁骛地策马向洪文帝的寝宫而去。
他曾在火焰中走过一遭,后来看见明火都心惊肉跳,似乎那灼痛感也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身上。
再次看见这样熊熊的大火,他其实是怕的。
那匹马也跟着不安起来,有些焦躁地打着响鼻,脚下的步子变得犹疑不前。裴向云将烟灰吸入口鼻,呛得他喉管跟着被灼得发烫。
可他却咬着牙夹了下马肚子,再次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被火烧过的人,知道这样会多痛。
裴向云的目光于疾驰中飞快向身侧扫去,每每看见踉跄跑着的人影都会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有些失望地发现他们只是面生的宫女太监。
老师在哪里?
如果江懿真的葬身火海,他是不是连一个见那人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险些将他逼疯了,心中横亘着一根刺一样难受。
周遭的火势小了些许,可空中仍飘着火星与烟尘,让他只能勉强半睁着眼睛,目光却倏地一顿——
他看见了……
裴向云近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那青石阶梯之上的人。
熊熊火光中,他的老师微微低着头,一身素白,于劲风中衣袖翻飞。
手中通体深黑的长刀正缓缓向下滴着血,周围倒着十数个一身黑甲的人,似乎已没了生机。
老师手背上多了道狭长的伤口,他却不以为意,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抵在唇边,舌尖缓缓舔去那渗出的血珠。
宛若神祇降临。
而他自己,则是赶来朝圣的信徒。
作者有话说:
狗子终于开窍了一回√
第149章
先前那数十个士兵出现时江懿并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后来宫中突然走水,他也与那十数个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将企图乱中逃跑的福玉泽制在身边。
那几个黑甲人虽然看着骇人,可功夫却算不上精湛,目标也并不是他,而是福玉泽,所以他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
不过胸腹间实实在在挨了一刀罢了。
那时空气骤然响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啸,终于让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几分波动,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枚来势汹汹的却擦着他的手腕掠过。
碰巧将裴向云送他的那条平安扣被挑断了。
金红的绳结于半空中高高飞起,似乎于一片同样的赤色中泛着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绳结和他的指尖擦过,落入火海之中。
然后他便躲闪不及,留下了胸腹间的那道伤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长刀倏地扎进地面,一缕血丝从唇边缓缓滑落。
“师父……”
他怔了下,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牵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临头,竟出现幻觉了吗?
不然为何自己隐隐听见了裴向云的声音。
江懿微微阖眼,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没。
而几乎微不可闻的,一阵马蹄声于耳畔响起。
江懿倏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身侧望去,于长阶上和那双深邃的黑眸相撞。
裴向云不是应该在陇西吗?
为何会……
这个念头仅出现了一霎,他便落入了一个有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的指腹上带着薄茧,不由分说地蹭过他的脸颊,而后是一个急切的吻落在他唇上,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尝到了血腥气。
方才自己舔过手上的伤,原本以为那点血算得上微不足道,可当裴向云吻上来时,分明有另一股更喧嚣的血腥味骤然氤氲在口鼻之间。
火舌迟疑着靠近这段青石造的台阶,而阶梯之上的两道身影却于这火海中拥吻,在眼前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景致中像是片格格不入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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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快速地跳着,几乎失常地撞击着胸腔。他强行分了一丝理智出来,把裴向云从身前推开。
“你不是应该在陇西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
裴向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我来接你回家。”
他挽着手上的缰绳,揽住老师的腰便要将人牵上马,却意外地被江懿挣开了。
裴向云瞪大眼睛向老师看去,却见那人捂着唇,闷咳几声后道:“先把他带出去。”
他的目光循着江懿的指向落去,看见了一个圆滚肥润的太监被人塞在墙上的凹陷处里,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这个人他记得的。
先前天牢中那张带着讥诮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向云低声道:“不……”
“听话,这个人很重要。”
纵使江懿的声音虚弱,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那些士兵和这场火都是来灭他口的,他掌握着重要的线索……裴向云!”
裴向云回过神,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不行,我只够带一个人出去。”
这边是洪文帝的寝宫,当年砌墙时比其他地方多了几道防火防寒的工序,再加上台阶不似其他宫殿是木质的,火势到这边倒是比前面小了不少。
却仍不宜久留。
“你那天晚上怎么答应我的?”
江懿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你发过誓的。”
裴向云一双黑眸映着火光,心中却掠过一道寒意。
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师为何对自己那样好,对自己百依百顺,却单单要逼着自己在床上发誓。
“你那晚是骗我的。”
裴向云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老师给自己编出来的好梦:“你根本不是自愿的,你只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对你的爱和喜欢,吊着我,让我此生都做你忠心的刀,对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将泪水憋回去:“师父,我也是人。你可以直言不喜欢我只想利用我,可你不能……”
“听话……”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手紧紧扣在他胳膊上:“再说就来不及了,就当帮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可以吗?”
裴向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答应你。”
他看着那人倏地放松下来的眉眼,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块似的难受,却仍一字一句道:“但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你那会儿可对我动过心?”
“师父,说实话。”
哪怕只有一瞬,你可曾对我有过超越师生的情谊吗?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关心这个?
江懿慢慢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狠着心斩断他最后一丝希望,或许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我的回答不变。”
裴向云的指尖蜷缩了一瞬,唇角终究还是抑制不住苦涩:“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马,将福玉泽破麻袋一样横在身后,垂眸看向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会遵守诺言的。”
江懿点了点头:“好……”
“我走了……”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宣告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我真的走了。”
而他的老师不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裴向云的目光似乎随着他这个动作被刺痛了下,继而带着几分决绝地转过头,策马离去。
远处传来房梁倾塌的声音,如同闷雷般炸响。江懿终于耗尽最后一分强撑着的力气,跌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沉默地看着从两侧向中间蔓延来的火舌。
终于要结束了。
他望着被浓烟覆盖的天空,有一瞬是想过起身向外走的。
可也只是一瞬罢了。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裂开似的横亘过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往外渗着血。
如果方才随着裴向云离开,他兴许还不会这般狼狈。可眼下他刚把人气走,却怀念起那人的好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地道。
可是他又不能把福玉泽留在这里。
福玉泽的身份太特殊了,或许掌握着太多连他都不了解的信息。
如果想瓦解乌斯埋在燕都的势力甚至于发起反击,必须着手从这条线查起。
更何况他也是杀了梅晏然的凶手,合该留个活口带出去给梅老将军,算是个迟到一年的交代。
果真算无遗策。
江懿望着被浓烟遮住的天,喉间被烟灰呛得火辣辣地疼。
只是有些对不住裴向云。
狼崽子像是千里迢迢从陇西赶回来的,算算日子,怕是休息都没怎么休息过,却在自己这里遭了当头一棒。
怪可怜的……
但他也没办法,最好的结果就是裴向云被伤透了心,自此记恨着他,也好过独自揣着那份没结果的爱孤独终老。
若有来世呢?
若有来世……
江懿缓缓向后靠去,只觉得眼前发昏,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一样。
下辈子还是别再见了。
孽缘良多,就断在这辈子挺好的。
他忽地想笑,可吸进鼻腔中的都是浓烟,呛得人心口跟着疼,疼得他眼眶跟着湿润起来,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真呛人啊,江懿想,心肺都要咳出来了。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终究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
前些日子那白无常还说不会再造访这个位面,过一会儿怕不是又要看见这位老朋友了。
江懿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耳畔却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来人似乎很急,马蹄清脆地敲击在青石地砖上,在一片烈焰排山倒海的呼啸中格外悦耳。
江懿有心抬眸去看是谁,可口鼻被蒙了块布似的,竭尽全力呼吸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却似乎于事无补。
直到那人在自己唇上印下一个带着热浪的吻,将些许气息渡给他,这才把他从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来。
清凉的水滴落在他脸颊上,让他微微睁开眼,于一片赤红中看见了来人的样子,倏然从原本的昏沉中醒过神来。
“裴……”
“你不要死。”
裴向云一张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可眼睛却仍锋利明亮,口吻中带着几分恳求:“我带你回家,求求你不要死。”
哪怕是再大的恨意,也只不过是关乎于儿女情长的怄气罢了。可一想到老师或许会葬身火海之中,他却如何也恨不起来。
裴向云将老师护在怀中,把特意在宫外沾了水的披风裹在自己背上,而后狠狠踢了下马肚子,俯下身躲过一根被烧断的房橼。
“你不是都走了吗?”
江懿的声音很轻:“蠢货,回来做什么?万一出不去怎么办?”
“那便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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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觉得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江懿你到底把我的真心当做什么?”
似乎眼下在生死的边缘打转,裴向云没了先前的温驯,直呼老师的名字,“我与你一同死在这儿就和殉情没两样,想抛下我离开?你做梦吧,你这个……”
他顿了下,咬牙切齿道:“负心汉……”
江懿于这件事上确实是有些理亏的,所以对他的指控没有半分异议。
狼崽子在外头弄的这湿了的披风倒是很有用,不然以眼下的火势,他们闹不好真的要被烧死。
江懿轻咳了一声,鼻尖莫名发酸,忽然道:“你给我的平安扣断了。”
“没事,人还在就行……”裴向云的声音很低,“回去后重新给你编一个。”
“我……”
一只掌心带着茧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
“别说话了。”
裴向云以手臂荡开一根烧断的木头,面不改色道:“等出去了,学生再与老师好好算算账。”
作者有话说:
狗子:QAQ嘤
第150章
江懿觉得他们能从火场中逃出来简直算得上奇迹。
其一是因为洪文帝从藏身的地方姗姗来迟,外头的禁卫军见了圣上,哪怕再有异心也都歇了。
李佑川得以被解脱出来,带了一队宁北轻骑从那方巨大的景观池中抽了水来灭火。
其二是因为宫人们对宫中储水的缸利用有佳,堪堪将火势拦在了半路,没让事态向彻底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也让裴向云少骑着马跑半个皇宫。
江懿一直被那人牢牢护在怀中,后背被自己学生的胸膛硌得生疼。
待终于冲出火场之后,那匹可怜的马终于不堪重负,腿上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搂着他摔了下去,手护在他后脑处,生怕将自家老师磕着了。
江懿恢复了几分力气,推了下他的肩:“福玉泽呢?还活着吗?”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你关心他作甚?”
“说了他很重要……”江懿低声道,“他如何了?圣上呢?还有……”
“你什么时候能多操心一下你自己?”
裴向云的声音发颤,手抚过他衣服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受了伤为何也不告诉我?你……”
他顿了下,带着怒意道:“江懿,你真讨厌。”
“唔,是吗?”
江懿不以为意道:“去帮帮忙,不用守着我,我没事。”
裴向云眸色阴沉,深呼吸了几次后才堪堪忍住了将要爆发的情绪:“你等着,等你伤好了,我……”
江懿毫不客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下:“和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负心汉……”
裴向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等你伤好了,我非得,非得……”
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似乎往后的内容有些难以启齿,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了半晌。
“你非得如何?”
江懿挑眉看着他,忽地有些虚弱地笑了,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脸上都是灰,丑死了,蠢货。”
那还不是因为方才一路上将他护在怀里!
裴向云磨了磨牙,往周围瞥了一眼,继而忽地俯下身,在老师的唇珠上狠狠咬了一口。
江懿蓦地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旁人,却听自己那逆徒低声道:“师父放心,没人看见的。”
裴向云舌尖抵着后槽牙,心头翻涌的不知是怒意还是心疼,忍了许久才问道:“师父那夜当真是在算计我吗?”
“嗯。”
江懿索性也没准备继续和他装:“确实是为了算计你,让你因为我死心塌地守着陇西,守着大燕。眼下你知道真相了,恨我么?”
裴向云目光微动,轻声道:“我怎么能恨你呢?如果站在你身边唯一的方法就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眨了眨眼,剖白内心的想法像是让他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将目光落向别处,生硬道:“我走了……”
江懿目送着那个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本以为得知真心被践踏后,裴向云哪怕不恨自己,也断然不会如先前那般真心待他。
却一点没想到这狼崽子脑袋竟是个一根筋的,似乎认定一个人这辈子就不松手了。
那他该如何开口和裴向云说身中奇毒的事?
自己……真的忍心吗?
——
后来的事都是江懿在迷迷糊糊中听说的。
他在火场中受的伤没及时处理,后来似乎发了炎,连带着他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只清醒几个时辰。
而每次醒来都会看见裴向云好像坐在自己身边。
江懿有心和他聊聊,却没什么力气张嘴说话,甚至眨眼的动作太小而被人忽略,继而陷入再一次的昏睡之中。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几天,直到高烧退了,他才从这种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嗓子却渴得厉害。
眼下似乎临近傍晚,窗户开了一条缝,鸟叫声伴着冬日凛冽的风吹了进来,将屋中地龙带来的热气驱散了几分,不冷,倒让人觉得有些舒服。
江懿还未将房中的物事观察完,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他眼睫动了动,装着还未醒来的样子,听着来人脚步声落在木制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纵然知道他在昏睡中,那人似乎也坚持要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把他吵醒。
瓷碗与汤匙碰撞的清脆声音在耳畔响起,继而双唇被人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来人吻得很小心,只敢浅尝辄止,半晌后抽身离开,却不依不饶地撩开他身上的锦被,将他的手包在掌心中,薄茧磨得有些发痒。
江懿几乎在他吻上来时便知道是裴向云。
他几乎要忍不住睁眼,却听那逆徒在自己身边坐下,嘴里絮絮地念叨着:“师父,你怎么还不醒啊?”
狼崽子屏息凝神了半晌,也未得到老师的回应,似乎已经习惯了,继续轻声道:“方才觉得你高热退了,应该很快会醒吧。”
“我……”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先前听你说利用我,刚开始是难过的,可后来想想你似乎也并未给我什么承诺,我也没资格难过。但如果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方法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
“那这样也不错。”
不错什么?
蠢死了……
江懿在心中暗暗骂道。
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刀做狗,你真的就这么……
又是一个吻落在他唇上,将他翻涌的思绪骤然打断。
裴向云的声音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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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很多:“师父,画我收到了。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去襄州看桃花,你若是再不醒来,春天就要过去了。”
过去个鬼,现在年关还没过呢,张口闭口全是谎的小骗子。
江懿在心中「啧」了一声,终于装不下去,慢慢睁开了眼,先被窗外的斜阳刺了下。
“师父?”
狼崽子方才故作镇定的语气霎时溃不成军,带着几分颤抖地唤他:“你……”
“絮絮叨叨的,吵死了。”
江懿声音沙哑,多日没说话,试了几次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向云沉默半晌,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师父想喝水吗?”
江懿「嗯」了一声,一把瓷勺便抵在了唇边。
他微微张开嘴,有几滴水从唇角滑了下去,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里。
裴向云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师父,你好好喝水。”
“嗯?”
江懿眼下头脑还昏沉,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只允许他能半靠在床头,根本不知道那逆徒在说什么:“什么好不好好喝?”
“没事。”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咬着牙将那一勺水喂完。
江懿疑心自己昏睡的时候这狼崽子没给自己喂过水,轻咳一声:“没了吗?”
裴向云眨了眨眼:“师父还想要吗?”
“要。”
江懿回答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上了裴向云的当,眯着眼神色不善地看向他:“这点便宜你都占?”
“没占你便宜……”裴向云见好就收,显得十分温驯乖巧,“只是单纯地问问师父而已,师父自己要回答的。”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行,水放下,你滚吧。”
“别啊……”
狼崽子主动认错:“我错了,师父别赶我走。”
“当时你在宫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又是直呼我名字又是要我好看的,怎的现在没那气势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翻旧账:“当时是我太担心你,也……太生气了。”
“生什么气?”
江懿有心快些将两人之间的问题说开了,没等他回答便继续道:“是因为我利用你的事吗?”
裴向云沉默半晌,踟蹰道:“其实也不全是。”
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被利用,或许更因为老师有赴死的决心,却从未告诉他,甚至误解了自己的心悦单纯是对床笫之欢的渴望。
也不怪旁人,谁让他上辈子做了混账事呢?
“这样都不恨我吗?”
江懿轻叹一声,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那你说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恨我?”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跳了下:“为何要我恨你?你不接受我便不接受了,怎么一直要将我从你身边赶走?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都改了,可不可以别这样讨厌我?”
江懿听着他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些委屈,额角又隐隐疼了起来。
“不是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红了眼眶的狼崽子:“你要听实话吗?”
裴向云还委屈着,点了点头。
江懿抬起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声音柔和:“去年回燕都的时候,我一时不察中了毒。”
“那毒和他们下给圣上的毒一样。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心悸头疼,甚至于四肢无力,在陇西时关雁归告诉我,我的时间应当不多了。”
他看着狼崽子眸中的神色由委屈骤然变为惊慌,狠下心道:“所以我真的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这回你可懂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流泪狗狗头.jpg;
预计这周末完结,希望这次真的可以完结qwq
第151章
江懿说完后设想了很多结果。
或许裴向云会崩溃地质问他,又或许会痛哭着问他是否真的没有解决的方法。
他甚至准备好了如何安抚对方的情绪,因为这个事实对于裴向云来说确实算得上残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狼崽子的情绪似乎没什么起伏,只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后「嗯」了一声。
“师父饿了吗?”
裴向云将矮桌瓷盘上另一个瓷碗端了起来:“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他说你要是醒了最好先喝粥,不然身体会受不了的。”
江懿眉头微蹙,看了他半晌后将瓷碗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药喝了,甚至忽略掉其中没磨碎的药渣和苦味。
裴向云适时地递来一块白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他唇边沾上的药渍擦去:“还给师父煮那种甜粥可以吗?”
“我……”
江懿想开口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师父不喜欢那个吗?”裴向云轻声问他,“那换一种口味呢?”
“不是。”
江懿叹了口气:“没事,你去吧。”
裴向云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端着瓷盘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这狼崽子怎么回事?
自从裴向云在地府转了一圈回来后,他就愈发觉得这逆徒性情大变,愈发不懂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
原先怎么被丢在陇西就要撒娇委屈,眼下这么大的事却表现得像没事人一样?
裴向云很快煮了粥回来,依旧用瓷盘装着,旁边多了两碟小菜。
“这个没有太多的油,我问过大夫,他说可以少吃一些。”
裴向云小心地将那瓷盘放在床头矮柜上,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江懿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其实他没什么别的不舒服,仅仅是高热了很多天,眼下手脚有些无力罢了。胸腹间那道伤大抵是被人细心处理过了,算不上疼得难以忍受。
粥还是先前的粥,甜口的,不知放了蜂蜜还是冰糖。米连带着被去了核的红枣一同熬得烂熟,只不过这回加了枸杞。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用筷尖点了下那混在米粒中的枸杞。
裴向云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大夫说这个对你身体好,我才放的。”
倒是机灵……
知道把大夫搬出来自己就不能把他怎样。
他牵着唇角轻笑了下,倒也没太挑,默不作声地将粥慢慢喝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依旧是那样炽热的,粘稠的,带着情愫的目光,他不用抬头便知道那双黑眸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还是慌的。
以为没有对视就不会露马脚,但实际上心里慌得要死,偏偏还要学着别人做那沉着冷静的样子。
江懿心中觉得好笑,却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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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拆穿裴向云那有些脆弱的伪装,将粥喝完后才慢悠悠地抬眸,发现狼崽子果然正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像是刚才恨不能将他灼穿一个洞的不舍自己似的。
“其实……”
他故意开了个头,瞥见裴向云翻着书页的手骤然抖了下,这才继续道:“放枸杞也还不错。”
裴向云抬头看他:“是吗?”
“是啊……”江懿看了他半晌,“你……听不懂我什么意思吗?”
裴向云眉心微蹙,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江懿叹息一声:“蠢……”
裴向云疑心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却问也问不出来,只能满脸疑惑地带着瓷盘和碗从屋中离开。
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江懿正随手捡了他先前放在矮柜上的书翻了几页,瞥见他进屋,随口问道:“回来做什么?”
狼崽子拽过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边:“大夫说得有人在身边照顾你。”
又是大夫说。
他疑心这逆徒偷偷将大夫的话改了,却没什么证据,又垂下眼看手中的书。
裴向云沉默半晌,轻声问他:“师父,你的伤还疼吗?”
“不疼,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问问。”
听得出来他在不停地和自己没话找话聊,江懿轻笑了一声:“有事要和我说?”
裴向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没有……”
江懿索性将那本自己早就看过的书放下,探究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看上去有心事?”
“没有心事。”
裴向云舔了下唇,生怕他不信似的重复了一遍:“真没有……”
“没有那你走吧。”
江懿敛了先前眉眼间的温柔,把那本书放回了矮柜上:“乏了,想睡会儿。”
“我不走……”
裴向云倒是固执:“我在旁边守着,你睡吧。”
江懿撩起眼皮:“你守着有什么用?”
“我……”
“反正也不愿意和我说实话……”他慢条斯理道,“我好像说过最恨别人骗我。”
话音刚落,狼崽子不出所料地慌了,先前装的沉着冷静消失殆尽:“那,那我……”
“晚了,不想听了。”
江懿索性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静。
他心中倒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多少掺杂了几分忐忑,静静地等着对方上钩。
或许是因为心中暗自着急,裴向云没注意到他是在装睡,屏息凝神等了半晌后似乎又再次动了起来。
江懿揣摩着他的举动,思索他会在做什么,身后的床褥却忽地陷了下去,继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
裴向云似乎不太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把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将手环在他腰上,用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有意思……
江懿冷笑,在心中暗自给这逆徒记了一笔。
不知道自己昏睡不醒的时候他这样占了自己多少便宜。
裴向云吻完他的侧脸,动作像是顿了下,规规矩矩地又在他身后躺好,将他整个人小心地搂在了怀里。
看上去像是坏事都做完了。
府邸中晚上的地龙烧得似乎不是很旺,窗缝隐隐有风透进来。
江懿眼下身体虚弱,先前躺在这里的时候便觉得难捱,现在裴向云抱着他倒是替他将寒风悉数挡住了。
狼崽子怀里很暖,让他也懒得再计较自己被疑似揩油的事,原本没打算睡,眼下竟迷迷糊糊地多了几分困意。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江懿本就睡得浅,缓缓从朦胧中醒来,隐约感觉肩上像是湿了一块。
狼崽子的脸贴在他背上,像是轻叹了一声,动作十分小地蹭了他一下。
江懿忍了又忍,最后开口轻声道:“怎么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醒了,惊慌失措地松开抱着他的手,连忙向后退了退,却从床沿上滚了下去。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撞上那人带着无奈的双眼。
“你……”
江懿轻叹一声,向旁边挪了挪:“滚上来……”
裴向云没料到老师会对自己发出这样的邀请,有些诚惶诚恐地要爬回去,动作却蓦地在半路止住,同手同脚地把外衣脱了,仅剩里面的一件单衣。
他磨蹭着躺下,却不好意思和老师盖一床被子,扭捏半晌后,那人忍无可忍地将他塞进了另外半边锦被中。
“师父……”裴向云轻咳一声,“对不起……”
江懿被他这么一闹,暂时没了睡意,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方才在干什么?”
“在……睡觉。”
“骗子……”
江懿动了动唇,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在哭……”
“我没有!”
裴向云受了惊似的身子骤然抖了一下:“我没哭……”
“你没哭?”
江懿冷笑:“又是在我背后抹眼泪又是吸鼻子,真当我没听见是不是?”
裴向云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在老师面前已然被看了个清楚明白,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说吧,哭什么呢?”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循循善诱,手顺着他的头发向下,抚上他的脸颊,意料之中地听见狼崽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没什么……”裴向云深吸了,“睡吧……”
他率先闭上眼,和老师微微拉开距离,显出一个「敬爱」之意,可那人的手似乎并不想结束这场谈话,又顺着脸颊轻抚了下他的脖颈。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江懿挑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开始和我装外人?”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朵里,将他伪装的温驯恭顺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几乎立刻被那人的话带回了陇西,嗅到漆黑营帐中耐人寻味的旖旎。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
“先前在陇西不是拽着我袖子抹眼泪吗?”
江懿的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声音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偷偷一个人哭啊?长大了?”
长大了……
长大是不是就意味着和过去分别,和在意的人分别,就此孤身一人踏上往后漫长的几十载人生吗?
裴向云忽地鼻尖发酸,借着外面的月光看向身侧的人,惶恐地想——
这样和老师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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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也不避开他的目光,于昏昏夜色中和他静静地对视着,半晌才听见狼崽子颤着声音道:“我不哭……”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哭,除了让你心烦外又没有用。”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哭了你的身体就会好吗?你就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故作坚强.jpg被稍微关心一下直接崩溃.gif
第152章
狼崽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江懿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裴向云先前基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往往是「自己想做什么」最重要,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会给你添麻烦」这样的说辞。
裴向云轻轻吸了吸鼻子:“没事,你睡吧。”
“你睡得着吗?”
江懿故意问他:“我睡得浅,你一哭我就知道。”
裴向云慢慢撑着床坐起身:“那我……”
那我出去吧。
他其实是想这样说的,但转念又想到了两人剩下或许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再次踟蹰起来。
江懿撑着脸颊看他:“你要干什么?”
“我出去吧。”
裴向云似乎下定了决心,说着便要从床上爬下去:“我不打扰你休息。”
江懿挑眉看着他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动作,耐着性子道:“上来睡个觉也要我请你是吗?”
裴向云披外衣的动作顿了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刚才都让你滚上来了,半夜三更上上下下……”江懿长叹一声,“蠢死你了,怎么就听不懂我说话。”
裴向云确认了他的话中没有怪自己的意思,这才把外衣再次脱了,轻手轻脚地爬回了刚才躺着的位置。
能挡着寒风的热源再次靠了过来,江懿却没躲,任他蹭到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他护在怀中。
江懿捏着这逆徒的下巴,饶有兴味道:“我没醒的时候悄悄爬上来多少次?嗯?”
“没。”
裴向云的目光有些犹疑,落在了不远处的椅背上:“我怕挤着你的伤,不上来睡的,我又不是几年前不知礼数的小孩子。”
“真的吗?”
江懿压根不信他说的话,却想着给他留三分薄面,将捏着他的手松开:“这么乖啊?那为什么刚刚一个人哭?”
“我不是说了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无端多了几分烦躁:“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你走之前还觉得我是个教不会的废物,只会委屈只会哭天天黏着你成不了大事,我……”
只是想在这或许最后的日子里给你留下好的回忆而已。
江懿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似乎将那找不到地方发泄的烦躁也一并抚平了:“好,别委屈,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柔,大抵是上辈子常听,这辈子却极少听见的,惹得裴向云眼眶泛着酸,「嗯」了一声。
江懿微微阖眼,声音很轻:“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人一生有很多不能避免的东西……”
“生老疾病。”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记得的。”
他话音刚落,额上却被人敲了一下。
“是生老病死……”江懿不客气道,“背错了,笨蛋。”
“不想提那个字。”
裴向云垂眸,只要再低一点头便能吻上江懿的唇,可眼下他却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老师。
江懿「啧」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滴带着几分温热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
“别哭了……”
他叹息一声:“圣上也中了这种毒,或许宣贵妃那里有解药呢?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说不准还有转机,不必太难过。”
“好……”
裴向云嗅着他病中身上沾染的药味,忽然问道:“你从陇西回燕都的时候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了吗?知道燕都会出事,自己也有生命危险吗?”
“差不多吧……”江懿低声道,“当时确实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回来的,但现在……”
好像不太想死了。
准确来说,是看见狼崽子骑着马再次穿过熊熊烈焰回来找自己时,心中那种对「死亡」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消失了不少。
又一如谢必安所说,眼下他似乎真的对自己做过的这个决定有些后悔。
可他不太想告诉裴向云。
他轻咳一声:“问题这么多,还睡不睡觉了?”
裴向云没忍住,继续纠结他说了一半的话:“但是现在什么?”
“没什么。”
江懿决心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掩唇打了个哈欠:“你不睡我睡了。”
他说着便微微侧过身,避开自己逆徒那有些灼热的目光。
半晌,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鬓角。
“睡吧……”裴向云的声音低沉,“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还真是有雄心壮志。
江懿忍住没嘲讽他的天真,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说真的。”
裴向云的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蹭了下他的侧脸:“师父快好起来吧,不然赶不上春天了,你答应我要一起去江南看桃花的。”
“谁答应你了?我明明……”
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将话说完,半路生硬地转折道:“知道了,天天就惦记着这点破事。”
“嗯,我没出息。”
裴向云梦呓似的呢喃道:“我问过那个江南来的新兵,他说襄州顺江而下就是东江郡。那里雨天好看,能坐画舫,也可以自己划船。你若是喜欢那里,每年我都陪你去,到时候……”
江懿等他继续说下去,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他忽地想到先前裴向云双眼下明晃晃的乌青,本来惦记着问问是怎么回事,眼下答案倒是呼之欲出——
前些日子应当是担惊受怕着,根本没怎么好好休息。
江懿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轻轻握住狼崽子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摩挲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即使那情愫还未在自己这里得到一句肯定,却将今年连带着往后几年都规划好了,像是永远也不知何为「失望」的家犬,哪怕被冷落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也会摇着尾巴蹭到你的身边。
蠢死了……
——
江懿连日的高热终于退了,只是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不便参与朝中事务,特许在府中静养。
他连轴转了这么久,平日也鲜少有机会休息一下,眼下乐得清闲,每日看书写字,整个人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倒是裴向云忙了起来。
去年元夕夜宴时他护驾有功,又临危受命守住了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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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城,洪文帝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后生。
现在朝中接连处理乱党十余人,正是人才短缺之时,便起了重用他的心思。
可裴向云却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并不十分在乎加官进爵,若非江懿提前叮嘱过他,他怕是会直接在朝堂上拒了洪文帝的任命。
那日他刚从旁协助完刑部侍郎提审福玉泽,迎面撞见几个大燕的朝臣。
他本就不太愿和人打交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慌不择路地跑了,又险些在燕宫中迷了路,比往日回家的时辰晚了不少。
他刚推门进江府,便听见一阵孩童的喧闹声。
哪来的小孩?
裴向云蹙眉,匆匆应付了和自己打招呼的李佑川,循着声音直奔后院而去。
然后便看见老师被三四个不过总角的孩子围着,正低头在石桌上写着什么。
他原本回家的喜悦倏然被冲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见的嫉妒。
就像上次在渝州养伤时看见宋辰一样,许久未见的强烈危机感再次露出头来,驱使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生生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府中,又迎面撞上了李佑川。
“小裴兄弟?”
李佑川手中端着瓷盘上面放着茶壶和瓷杯,笑盈盈地又和他打了个招呼:“怎的没去找少爷?”
“他……忙,我不好打扰。”
裴向云用含糊其辞将自己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藏住,看着眼前的娃娃脸青年,忽然问道:“李兄,你想过和我一同去陇西吗?”
李佑川愣了下:“什么?”
“我的意思是……”
裴向云斟酌了下措辞:“前些日子看你统率过禁卫军,以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如果没兴趣的话抱歉,冒犯了。”
“那是有少爷的玉牌,和我没关系。”
李佑川轻咳一声:“我没什么大志向,那年是老爷将我从襄州带回来的,我便这样守着少爷就好。”
裴向云敛了眸中的神色,轻声道:“抱歉……”
他眼下还时常能回想起上辈子李佑川惨死的样子,也曾在后来漫长的十年中时常反省自己,想着这曾经一见他就带着笑的青年如果还活着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否会恨他。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好道道歉的?没关系的,我又不介意。”
裴向云笑了下,没告诉他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抱歉。
他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支着脸颊看向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几人,心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战乱,没有生离死别,唯有与心中在乎之人待在一处,再枯燥无味的生活也可以如品茗般,让人记一辈子。
李佑川将瓷盘上的茶壶放在石桌上,俯在江懿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江懿似乎笑了下,继而抬头,恰巧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他偷看被人发现,慌忙扶着门框起身要走,却全然忘了身后的一道门槛,被绊得向后踉跄一步,仰倒着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这些天都是存稿箱在陪你们,存稿箱好坚强qwq
第153章
那些围在江懿身边的小孩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人,其中一个小孩道:“老师,他摔了!”
“看见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裴向云一眼:“今天就到这儿,你们回家吧。”
这些小孩教养很好,纵然一个两个才堪堪与裴向云的膝弯同高,却偏生绷着脸,装成大人般成熟,有模有样地和江懿说了再见,而后被李佑川带着去了前院等家里人来接。
裴向云欲盖弥彰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有些尴尬地避开了老师的眸子。
江懿吹了吹杯中茶水:“愣在那儿想什么呢?”
裴向云回过神来:“没想什么。”
他在门槛边踟蹰着,不知自己该过去还是不过去,正犹豫时便看见那人向自己招了下手。
似乎在喊他过去。
裴向云心中先前的尴尬立刻消失,三两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江懿垂眸将纸笔收好,轻声问他:“听说今日圣上要给你封赏?”
裴向云点了点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江懿瞥了他一眼:“旁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你偏偏不要,这让人怎么想?”
“我不是为了封赏才去做这些事。”
裴向云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救驾是因为你让我去救他,守城是因为答应了你,要保护那些平民百姓,前些天也只不过是要进去救你而已。我配不上那些封赏,也不想要。”
“不要白不要……”江懿的声音有些慵懒,“反正不给你也会给别人。”
“师父今日身体可还好吗?”
裴向云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去见了宫中的太医,他说有一味方子在给狗皇帝调理身体,还算好用,我将那方子讨了回来,让李兄给你去抓药回来。”
“还有呢?”
江懿听着他的汇报,忽然发现狼崽子抓重点的能力似乎强了不少,不再像往常一样报菜名似的把所有事悉数说给自己听。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裴向云指节抵着唇,却仍掩不住唇角翘起的笑意。
江懿挑眉:“笑得这么开心作甚?”
“就是……”
裴向云眼中前些日子的颓唐与惊慌被笑意冲淡了:“那太医还和我说,宣贵妃虽然没有这种毒的解药,却有一张配制解药的药方。他拿回去研读几日,若有进展会来告诉我的。”
“就一张药方让你这么开心?”江懿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还没个准信呢,别高兴太早,最后希望落空了你更难受。”
裴向云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声音仍带着笑:“至少有希望了啊,我先前以为你……”
他顿了下,声音慢慢变轻:“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江懿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晌,动了动唇:“总角小儿都比你独立。”
裴向云抬头:“师父又收新学生了吗?”
“怎么?”
江懿撩起眼皮:“又妒忌了?多大的人,非要和小孩计较。”
“不是……”
裴向云发现自己先前给老师留下的记忆似乎确实很差,连忙补救道:“刚开始是有些难受的,但后来想了下,师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江懿轻叩着石桌,等着他把话说完。
“师父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师,可以是大燕的臣子,也可以是谁的夫君……”裴向云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显得有些不情愿,“但我可以只做师父的学生,这样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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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不妒忌了。”
江懿放瓷杯的动作顿了下:“你就非要……”
“我来吧……”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外面有些凉了,你身体不好,先回府中歇着,我将这些帮你带进去。”
他说着便端起瓷盘跨过那道绊过自己的门槛,只留给江懿一个背影。
江懿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前些日子裴向云刚知道他中了或许无解的毒时整个人骤然消沉了下去。
虽然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来,独处时却仍会长久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向外看些什么。
李佑川曾担心地和他提过几次,让他问问裴向云是否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江懿却从未和狼崽子谈过,权等他自己一个人把情绪都消化了。
江懿知道自己大抵是不会陪那逆徒一辈子,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一个人去处理这些情绪,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回来。
而现在裴向云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因为被洪文帝赏识有加光宗耀祖,乐得合不拢嘴了。
到底还是个蠢货。
——
第二日江懿刚醒,宫中便来了消息,说宣贵妃要见他一面。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失了势的宠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着是要来问自己如何知晓乌斯人计划的,于是从府中出门前往怀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云原本正在给膳房的师傅打下手,见他出了门,举着一手面粉跑了过来:“师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进宫。”
“那我陪你去……”裴向云将手中的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别折腾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现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云却仍十分固执:“我陪你去。”
江懿拧着眉看他举着两只手跑了回去,捱了几分火气靠在门边等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便将手洗了,随便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着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转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门口的马车。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爬进轿厢,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坐在他身边。
“滚对面坐着去……”江懿道,“别贴着我。”
“车里冷,学生给老师暖暖手。”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自己那点小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当然师父若是不冷的话,学生也是可以坐到对面的。”
江懿懒得拆穿他的伪装,支着脸颊问他:“年后你有什么安排?回陇西吗?”
“不清楚。”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胆子在这样光天化日下对老师做点什么小动作,规规矩矩地将两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师父也回去吗?”
“暂时不了。”
江懿垂眸看着那窗棂上的花纹:“燕都的事我还没处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说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眯着眼看向他,“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废物。”
裴向云被人一语道破心中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他心里最清楚。
江懿懒得和他聊这些没用的东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马车在路上偶尔颠簸,摇摇晃晃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会儿,却又似乎朦朦胧胧地将睡未睡了。
朦胧间,身边的人似乎慢慢蹭了过来,紧接着一抹湿热倏然擦过他的脸颊。
江懿几乎瞬间又醒了,带着几分莫名的火气想睁眼,那人却好像还不太满意,又大着胆子再次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微微睁开眼:“有事吗?”
裴向云做坏事被人发现,红着脸从他身边躲开,讪讪道:“你没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承天门外,裴向云也没来得及尴尬太久。
江懿扶着厢壁走下去,回头道:“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裴向云不说话,刚要跟着他下车,却听那人继续道:“最近没和你生气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抬眸,看着老师那双好看的眼中确实多了几分怒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几分。
“别再跟着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说完后便向宫中走去,却仍察觉了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他转身,便看见裴向云依旧趴在轿厢的窗棂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敛了方才眉眼间的怒意,唇角于裴向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翘起一个弧度。
并非不愿意狼崽子跟着。
只是现在那逆徒对于「此毒有解」的执念太深,已然喜气洋洋了好几天,万一到时候发现那药方是假的,这毒就是无解——
这会比一开始知道真相时更难过。
不如现在便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谋个自己的营生,也好过希望破碎时的崩溃难过。
江懿如此思忖着,随那领路的小黄门向冷宫走去。
宣贵妃因着先前被圣上眷宠,眼下纵然犯了大罪,却并未被关在天牢中。
不过在冷宫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她,待要审的问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样的破衣服,瑟缩在床上,手脚用铁链拴着系在床头,一边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面似乎还湿淋淋地沾着水渍。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贵妃脸上,轻声道:“是圣上要你们克扣她的用度吗?”
一边候着的小太监身子抖了下:“奴,奴……”
“谁许你站着与我说话?”江懿冷声问他。
那小黄门本就没什么见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江大人,并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头说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纵然江懿一直知道这是那些宫人秘而不宣的规矩,却仍对此感到厌烦,让那小黄门取点炭来,把人打发走了。
宣贵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应当是在发着热,双眸却难得清明,半晌后轻声道:“谢谢……”
“不必谢我。”
江懿垂眸看着她:“只是觉得依着圣上的性子,怕是也会想让你走得体面些。”
宣贵妃动了动唇,一行泪潸然而下。
“当时为何不动手呢?”
江懿看着她那双依旧美艳的眸子:“分明只要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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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给他就好,为什么不动手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小朋友围观的狗子
第154章
宣贵妃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若现在说对洪文帝有了感情,倒显得她虚情假意。而那似是而非的或许也算不上寻常男女之爱,更像是独身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唯一能慰藉魂灵的救命稻草。
纵然这簇稻草是虚幻的,某天会忽地抽身离开,一去不返。
又是何时萌生退意?
或许是阴雨天那年轻天子为她撑起的油纸伞,又或许是某个秉烛夜谈的晚上,那人想发设法哄她开心的话。
只能说造化弄人。
如果他们并非站在这样对立的两边,结果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如果不是她自己沉溺于这过去十来年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情,刻意忽略这段时间那人的反常之处,大抵已与他阴阳两隔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一吹就散的假温柔,愚不可及。
飞蛾扑火一样,甚至一并葬送了乌斯的前途霸业,可她却说不清自己眼下是否后悔。
江懿体谅她没心情剖析自己的内心,于是换了个话题:“今日你要见我说什么事?”
宣贵妃稳了稳情绪:“我想与江大人做个交易。”
江懿随手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闻言饶有兴味地挑眉:“你现在是阶下囚,竟觉得有筹码和我谈条件?”
宣贵妃放在那一床破被下的手蜷缩了一下,轻声道:“去年年关,江大人来御书房时被我的狸奴抓伤了,此事江大人可还记得?”
江懿颔首:“记得……”
“那狸奴的爪子上……”
“有一味毒药,只有乌斯的国君有解药,不然很快我便会毒发身亡,对吗?”
江懿看着她面上仅有的血色消失殆尽,慢慢道:“是令弟亲口告诉我的。”
听见自己弟弟的消息,宣贵妃表面上的平静与哀痛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子颤了下:“阿雁他……他眼下如何了?他还好吗?”
可等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了结局。
关雁归不会莫名向江懿提及他中毒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弟弟在陇西也暴露了身份,被关起来逼供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宣贵妃失神地靠着床板,忽地轻声笑了下:“我原本以为……”
她以为自己手中捏着筹码,用这个消息保下弟弟一条性命,可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被眼前这年轻的丞相算了个清楚明白。
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江懿低声道:“他什么下场,你应当已经清楚了。”
“那我的儿子呢?”
女人双眼哭得红肿,用尽力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江懿指节抵着唇:“交换消息要讲究一个对等,现在该我问你了。”
宣贵妃蓦地怔住,便听他问:“你交给太医的方子可是真的?”
女人咬着唇看向他,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回答他。
“眼下只有圣上一人会对你的孩子有怜悯之心,其余人——包括太子生母的娘家,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曾威胁过太子位置的皇子,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个戴罪之人……”
江懿眯起眼,循循善诱,“若你交出来的药方是假的,待洪文帝毒发身亡后你猜等着你孩子的是什么?”
宣贵妃的身子倏地开始发抖,如同秋末寒风中挂在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她颤着唇抬眸看向江懿,却见那人神情认真,像是诚恳地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而并非在诈自己的话。而眼下她穷途末路,想用所谓「筹码」要挟旁人听起来确实痴人说梦。
江懿支着下巴,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是真的……”
宣贵妃轻声道:“方子是真的,但是其中一味药材只在乌斯有,哪怕是你们拿到了药方,那味药材也很难找到。”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眸中多了几分思索:“知道了……”
宣贵妃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未将请求说出口,只低声道:“谢谢江大人。”
门外候着的小黄门垂着头等他出来:“江大人可是要离宫?”
江懿瞥了他一眼,“圣上眼下是在御书房吗?”
小黄门恭顺答:“是的……”
“记得给她送些能用的炭来……”江懿冷声道,“再敢贪这些用度,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小黄门早早就听闻这丞相的事迹,只觉得眼前人虽然长得好看,说话却不近人情,眼神冷得像是要将自己活剖了似的。
江懿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变成了冷面无情吃人的妖怪,顺着回廊向前,转到了御书房外。
前些日子那场大火烧了寝宫和旁边三个嫔妃的寝殿,眼下只能委屈洪文帝暂时宿在御书房中,待寝殿修好了再搬回去。
御书房门前换了个新太监,刚从枯萎的灌木中拎了一只狸奴出来,看见江懿后连忙将手中的狸奴丢在了地上。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死了?”
“回江大人,是死的。”
那太监连连行礼:“刚刚咱家才瞅见这灌木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太晦气了,这便给它处理着。”
“圣上在里面吗?”江懿轻声道,“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太监得了江懿的几分尊敬,又是连续行了几个礼,而后敲了门进去。
江懿拢了衣袖,掩唇闷咳了几声,先前那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得虚弱,兴许熬不过眼下这几日,兴许又熬得过,谁也不知道。
或许真应了关雁归的那句话,中了这毒的人真会在未知的恐惧中结束生命。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洪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面色仍十分你苍白。
江懿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尚可。”
洪文帝和颜悦色道:“不知江爱卿伤势有好转吗?”
“多谢陛下关心……”江懿轻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后瞥了一眼天子的面色,继续道:“方才臣去见了宣贵妃一面,她说给太医的药方是真的。”
洪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说朕该怎么办?”
江懿挑眉:“陛下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
“只是她为朕诞下一个龙子,不过刚几个月大……”洪文帝道,“若他的母妃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洪文帝说这话时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臣子,一双眼游移着落在一边。
“一切全凭陛下自己定夺。”
江懿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臣不得不提醒陛下,纵然陛下逆着百姓的心思赦免了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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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她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洪文帝显然心中也十分清楚这点:“朕明白,只是随便一提,爱卿不必当真。”
江懿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洪文帝真的鬼迷心窍要饶宣贵妃一命,他断然也是不会允许的,甚至会考虑找个机会将那女人处理掉。
“依着她的说法,这药方中有一味药材需从乌斯采集……”江懿忽略了天子那点恻隐之心,继续说正事,“臣以为陛下应当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眼下差不多可以下令整顿陇西军队,调度宁北驻军,准备向乌斯进发。”
洪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江爱卿的学生未与爱卿提过此事吗?”
学生?
这和裴向云又有什么关系?
江懿心中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静静听洪文帝继续说下去。
“在宣儿……那妖女招供前,爱卿的学生便主动与朕请缨讨伐乌斯……”洪文帝慢慢道,“他说他的父亲是在塞边做赤脚医生的,认得出那方子中的药材并非能在中原寻见,于是才来与朕请缨。朕还未向你夸赞他这份忠心,你倒是先提起这事来了。”
裴向云在这里面裹什么乱?
他一个混了半边外族血的人不趁机将自己摘出去,还非要往火坑里跳吗?
江懿原本想好的计划倏然被这个消息打乱,往后洪文帝与他说了什么也记得不甚清晰,带着些许混乱离开了御书房,待坐上马车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逆徒又瞒着他干了件「大好事」。
他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作祟,几乎一想到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
担下这么大的事,裴向云竟每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依旧如往常一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可真是……
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江懿面色阴沉地下了车,候在江府门口的李佑川瞥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又和圣上吵架了?”
江懿带着怒意的动作停了下,勉强压下几分不快:“没有……”
“那你这,这是……”
江懿打断他的话:“裴向云在哪?”
李佑川愣了下:“裴小兄弟?他刚刚帮御膳房的师傅蒸完馒头,眼下应当在屋中,少爷你……”
江懿丢下句「谢」,径直沿着走廊向府中走去。
裴向云并未待在房中,而是独自一人在后院中拿了柄长/枪,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新的招式,听见身后有响动时转过身,眸中多了几分惊喜:“师父,你回来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捱着怒意道:“裴向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说:
江江:翅膀硬了(敲敲狗头.gif)(是空心的.jpg)
第155章
裴向云原本欢喜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师父?”
他带着几分紧张地将手中的长/枪往旁边一丢,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人,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江懿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在练枪法吗?
可这杆枪都是老师送的,难道不是默许他习武了吗?
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闹得有些晚,非要和老师同睡吗?可先前也不是没这样闹过,怎么会……
他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江懿冷笑:“你不是说不在乎加官进爵么?怎的眼下倒是主动请缨要带兵和乌斯打仗?”
裴向云恍然,先前瞎想的可能性骤然灰飞烟灭,连忙上前几步:“师父,你听我解释。”
江懿拍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刚要说话,胸口忽地闷了下,继而控制不住地闷咳起来。
裴向云方才的轻松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惊慌:“师父你别生气,是学生错了,我……”
江懿面色苍白,唇齿间泛着血腥味,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将唇角的一缕血丝擦净,却被狼崽子敏锐地发觉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毫不客气地从他唇边蹭过。
“我错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懊恼和恐惧,慌张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没头绪如何与你说,学生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吓我。”
江懿其实也就刚开始听说这事儿时有些生气,眼下那股气早过了。
先前冷着脸不过是想诈他,可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或许是今日在宫外等得有点久,身体受了凉就不成了。
他瞥了裴向云一眼,决计不告诉这逆徒事实:“你是真的想气死我。”
“学生不是故意的……”裴向云低着头,整个人似乎恨不能缩进地砖缝里,“真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师父说,才……”
他说着又要来扶老师,却再一次被人将手拍开。
手好凉啊……
裴向云不由分说地将那人的手捞过来捂在怀里,低声道:“师父你愿意打我还是骂我都行,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打你骂你不还是我自己生气?”江懿冷冷道,“滚进来……”
他说着便进了屋中,裴向云连忙将那杆自己宝贝得不行的长/枪也捡了起来,蔫头耷脑地跟着人进了屋子。
待重新回到氤氲着暖意的屋中,江懿先前那胸闷气短的难受劲儿才彻底过去,撑着桌案倒了杯热茶暖手,抬眸便看见裴向云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做个大号的摆件。
江懿喉间又发痒,掩唇咳了几声,那狼崽子就站不住了,衣料摩挲着「窸窸窣窣」要过来,走了一半却又踟蹰不前。
拿捏也拿捏够了,他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了挂好,一身单衣坐在椅子上,动了动唇:“说吧,你自己考量了什么东西,竟连我也瞒着?”
不怪他生气。裴向云本来就脑袋不灵光,万一是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被什么人哄骗,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去送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位远在乌斯的君主和自家逆徒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为了统治地位除掉他也是有可能的。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眼中和那心智不成熟的孩童无异,犹豫半晌后蹭着靠近桌案,轻声道:“我说了你别笑我。”
“那你干脆别说了。”
江懿看着他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又有些生气,撑着桌子就要起身走人,被狼崽子慌忙拦下。
“师父先前说除了你和关雁归,再也没有旁人知晓你中毒的事。”
裴向云舔了舔唇,逐字逐句慢慢道:“那就意味着皇帝也不清楚这件事。”
江懿颔首:“嗯……”
“而眼下狗皇帝似有重用学生的意思,可师父却也在朝中居高位。前些年师父让学生读书时,学生记得帝王最忌讳朝中臣子这样密切的关系,所以担心给师父带来麻烦。”
裴向云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心中遣词造句着,试图将所想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说给江懿听:“学生推拒不掉皇帝的任命,不如主动请缨去为他寻那救命的药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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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向他表了忠心,他是不是就会……晚些为难你?”
让那天来得更晚些,等我羽翼丰满,等我掌管权利,等我能站到和你一样的高度,你是否就不会一个人面对这些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不会日夜操劳神情憔悴?
后面这些他没说,一双眼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坚定与伺机生长的野心。
“我这样说,师父能明白吗?或许学生的想法仍然很幼稚,但学生却觉得应当有几分道理。”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觉得裴向云眼下的成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会听见狼崽子幼稚而自私的言论,却未曾想过他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倒是稀奇……
眼下洪文帝被这么吓了一次,怕是再也不敢重文轻武,抑制武将发展。
再加上六部彻查出来不少与乱党勾结之人,有罢黜有流放亦有要被问斩的,不会再暗中克扣军营的用度。
自己便就没了非要回陇西的理由。
至于天子到底对文臣抱有什么态度,未来是否会削弱他的权利亦或是进行打压,眼下都不得而知,但却并不容人乐观,裴向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裴向云也会学着自己这般思考问题,甚至以为狼崽子会蠢笨没有心眼一辈子。
裴向云见他许久没说话,以为是自己的分析有什么问题,惴惴不安道:“若学生说错了,还请师父责罚。”
“这么想被打骂?有什么可责罚你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不算太蠢。”
裴向云眸子倏地亮了,却仍矜持道:“师父谬赞,都是师父教得好。”
“真以为我在夸你?”
江懿没好气道:“分明有其他办法解决这件事,你却非要随着圣上的意思去打仗吗?”
“可先前师父不是不鼓励议和吗?”裴向云有些迷茫,“为何现在又不让学生带兵打仗?”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瓷杯:“这一年中陇西战事频繁,于军队与百姓来说实非易事。纵使我厌恶那些要与陇西议和的人,也不愿亲眼看着频繁的战争劳民伤财。”
他说完后顿了下,低声道:“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我懂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我当然懂师父的意思,只是先前似乎误会了些。”
江懿挑眉:“误会了什么?”
“误会……”
裴向云似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头:“以为是师父忧心学生的安危,这才如此生气。是学生自作多情了,还望师父不要介意。”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顿了下,声音微不可查地多了几分怪异:“确实是你自作多情。”
“但学生有一点不明白,想请师父解惑。”
裴向云慢慢向桌案靠近,垂眸看向老师:“先前在渝州时,师父对学生的死活不闻不问,任由学生带兵守城,眼下却为学生的选择动气,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那不还是因为渝州守城至少是在大燕的土地上,这次则是直接带兵踏上乌斯的土地。更何况裴向云对乌斯的地形并不了解,万一……
江懿猛地止住思绪,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在担心我。”
裴向云一双黑眸中隐隐有光,重复道:“师父在担心我,是吗?”
他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案,身子向前探去,紧紧地盯着江懿,似乎在期待老师的回答。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
裴向云心中倏地一空,有些失落地看着他,双唇翕动着还未说话,便听那人继续道:“你上辈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需要担心你什么?不过就是……”
江懿微妙地停了下,终于不情不愿道:“不过就是觉得你不清楚对方城防布局,恐怕会吃亏而已。”
“这个师父不必担心,学生前些日子找着了一样东西,不然也不会贸然向那狗皇帝请缨出战……”
裴向云听见那人明里暗里到底还是在关心着自己,唇角微翘,“我不关心他是死是活,只是想为你做些事而已。”
“事已至此,就好好带兵打仗。”
江懿蹙眉:“还是那句话,输了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丢人。”
“那赢了呢?”
裴向云追问他:“若我赢了呢?师父可有什么奖励?”
“你赢了不是应该的事吗?怎么学着开始讲条件了?”江懿反问他,“少想这些分心的东西,把事情办好比什么都强。”
“多少给我个盼头,万一……”
江懿脸色微变,打断他的话:“又开始说混账话。”
“我想说,万一很顺利,我提前回来了呢?兴许赶得上与你一道去看桃花,我真的期待这个很久了。”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将剩下的话说完,轻轻覆上他的手:“所以你在燕都千万好好的,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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