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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裴向云脖颈磕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块上,疼得他眼前一黑,耳畔一阵嗡鸣,险些昏了过去。

他眼前那死寂般的黑暗持续良久才散,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原来落在了一片干草堆上。

那草垛看上去有些许年头,枯黄成一片,被裴向云压折了好几根。

他低吟一声,伸手摸了下脖颈,摸到了一手的湿热。

居然是摔出血了。

裴向云当自己命大福大,从那么高的地方好运地跌进这处洞窟中,而非直接摔在山脚下。

他小心地将那捆一直护在怀里的药草调整了下位置,撑着石壁慢慢起身,眼前一阵晕眩,险些又一头栽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真狠。

裴向云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刚将身子探出洞口,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呜呜」声。

他警觉地转过头,短匕已在手里出鞘,低声道:“什么人?”

那「呜呜」声似乎停了片刻,而后变得比先前还大。

“说话,什么人在此处装神弄鬼?”

裴向云俯身捡起一块脚边的石头,试探着向洞窟中扔了去。

石块磕在地上,发出「咔哒」的轻响,继而滚进了一片黑暗中。

依旧没人答话。

他站在洞口有些进退两难,一方面惦记着老师的伤,另一方面又好奇那洞中发出声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正踟蹰不前,一簇黑影倏地「呼啦啦」从洞窟里飞了出来。

裴向云被方才那直冲着脸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此刻下意识地去躲,待它们飞出洞口时才发现原来是蝙蝠。

没有受到惊吓,蝙蝠怕是不会主动从洞窟中飞出来的。

裴向云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扶着石壁慢慢向洞窟中走去。

他刚开始以为这只是一处很浅的洞穴,多半是天然石窟,可越往里走越觉得心惊——

洞壁上被凿出了孔穴,上面还残留着烧得只剩一截的木棍,棍头呈黑炭状,应当是最近留下的。

这洞中居然经常有人来么?

是谁会来这样一个地处悬崖峭壁的岩洞中?

裴向云将短匕护在胸腹前,一双比旁人都好用的眼睛适应了现下的昏暗,慢慢在一片漆黑中游弋,寻找先前发出「呜呜」声响的人或野兽。

“有人么?”他试探道,“没人我就走了。”

似乎听见了他这句话,先前发出声响的东西更激动了,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分,多了些许歇斯底里的意味。

是在求救吗?

裴向云慢慢向前探着路,忽地踢到了一块比别处柔软的物事。

而几乎是下一刻,那「呜呜」声又响了起来,比方才离得近了许多。

裴向云在身上摸了摸,居然摸出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带上的火折子。

他将火折子擦燃,点亮一方暗室,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原是踢在了一个人身上。

而那人被踢了竟没反抗,依旧躺在原处,没半分声息。

这是死了吗?

裴向云从旁边石壁上的孔穴中随便拾了根木棍,将遮住那人脸的蒙面挑开,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双目圆睁,瞳孔涣散。

死人……

他蹙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便看见那死人身边的一口麻袋动了动,又发出了「呜呜」声。

裴向云目光一凝,跨过横亘在中间的那死人,用短匕将麻袋割开。

里面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了出来,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厉鬼。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将身子背过来对着裴向云,亮出手上捆着的绳索。

裴向云却不买他的账,伸手将他嘴上的封条撕了下来。

那封条怕是在那人脸上粘了许久,被硬撕下来的感觉十分不好受,让那人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你是谁?”裴向云问道,“又为何会在这里?”

“你帮我把手解开。”

裴向云冷笑:“你让我帮就帮?万一你要对我不利呢?”

那人气息凝滞片刻,声音中多了几分苦笑:“恩人,你觉得以我现在的状况,有力气对你不利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

裴向云话说到一半,看见那张脸时忽地怔住了。

那人是为了挣脱开手上的绳索才将身子转过来,看见裴向云一脸痴相地看着自己,心头猛地一跳:“说不定我什么?”

裴向云好似没听见他的问题,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人顿了下,“我叫江……”

“江书辞……”

裴向云慢慢靠近他:“你叫江书辞对不对?”

江书辞话说了一半被人打断了,有些不悦地蹙眉:“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为何还要问我?”

裴向云鼻尖猛地一酸,舔了舔唇,手中短匕起落间便将他手腕上的绳索割断了。

江书辞活动着被捆缚许久的手腕,轻轻吸了一口气,抬眸便看见那怪人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登时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没事……”裴向云勉强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何止是想起了故人。

他几乎都要忘了上辈子那段在定西王府中发疯的日子。

那会儿江懿决绝地借着他的手自刎,让裴向云先是消沉了几年,继而魔怔了似的让手下人开始找寻与江懿长相相似的人,说不准就能找到老师的转世。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江懿已经再次投胎转世为人了,只要自己坚持找便总有一天能找得到,一年找不到便找十年,二十年,找到自己也入了土为止。

可那到底还是他自欺欺人的大梦一场。

裴向云紧紧咬着舌尖,吞咽下酿了两世的苦涩,亦压制住看见江书辞的脸后升腾而起的烦躁之意。

江书辞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撑着石壁站起身拔腿便往外冲,却被人拦了下来。

“我刚救了你,你便想跑?”

或许是受了先前记忆的影响,裴向云面上阴沉一片,像是要吃人一样:“我方才问你话呢,你是何人,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江书辞面上露出些许焦急,低声道:“我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我……”

他蓦地痛哼一声,手腕被人紧紧扣住,整个人被按在了石壁上。

江书辞那张精致的小脸被石块剐出了两三道血痕,骂骂咧咧地要从他魔爪下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问你话呢……”裴向云低声道,“你要是不说我就再将你绑回去。”

江书辞眼见着挣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放开我,你轻一点,弄疼我了。”

他侧过脸向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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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云瞪去,双眸泛着红,似乎真的被裴向云给欺负疼了。

裴向云正巧撞上了那双含情目,怔忪了下。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双眼睛真的和江懿太像了。

可江懿又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哪怕是上辈子被他那样囚禁欺侮,他的老师也从未有过这种摇尾乞怜的模样,反而带着一股子狠戾,每时每刻都想拖着他一起去死。

裴向云回过神来,心中蓦地有些庆幸。

好在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能动摇他对老师的那份执着,哪怕是眼前这个和江懿长得有五六分相像的人也不行。

总归还是差了很多。

裴向云说不出哪里差了,但总执拗地觉得其他人永远不及老师的十分之一好。

他安下心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装可怜没用。”

江书辞咬着唇,愤恨地瞪了他半晌,最后终于屈服了:“那我告诉你,你放开我成吗?”

裴向云对此的回答是稍微松了松桎梏着他的手。

江书辞见这人实在软硬不吃,只好放下博取他同情的想法:“你是从城登县来的吗?”

裴向云挑眉,回了他一个字:“嗯……”

“看着你像外乡人,是途径这里的商旅吗?”江书辞继续追问。

裴向云又紧了紧箍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瞥了眼不远处洞口外的天色,心中多了几分急躁:“谁让你问我问题了?少废话。”

“你听我一句劝,若你是商旅便快些走吧,趁天没亮之前就走……”江书辞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在这儿待的时间久了没好处的,你听我一句劝。”

“若我不听呢?”

裴向云虽然总被老师骂作「蠢货」,但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的,死死守着江懿朝廷命官的身份,默认了自己是商旅:“为什么要我走?”

“这城登县的县令不是什么好人……”江书辞又被往那石壁上压了压,脸颊被石块尖剐得生疼,“他会……唔!”

他痛呼一声,几滴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继而便控制不住地闷声哭了起来。

裴向云拧着眉看他哭,越看越心烦:“别哭了,有什么可哭的?”

“我也不想哭,但是好疼啊……”

江书辞就这样被他按在石壁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那县令不是好人,他鸠占鹊巢将我老师关了起来,生死未卜。我走投无路,你又为何救了我又这样对我?倒不如直接让我死在这儿,真的好疼啊。”

裴向云被他哭得心烦,松开禁锢他的手:“你别哭了,我带你出去行不行?”

江书辞抬起一双哭红了的眼睛看向他,似乎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

裴向云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忽然觉得在汉人眼里,面前这人应当算得上个娇弱可怜的美人。

可他偏生就不喜欢这样的。

若江懿也如他一般娇弱可欺,动辄掉掉眼泪,自己怕是也早就腻味了。

断然不会像现在一般,足足痴迷执着了两世,哪怕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要黏在那人身边。

作者有话说:

狗子:造孽啊qwq;

晚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62章

“你答应带我出去,不骗我……”江书辞警惕地看着他,“你发誓……”

裴向云实在被他闹得不耐烦,直接将他往洞外搡去。

江书辞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下,委委屈屈地抬头看他:“我不敢往下爬。”

“你不敢爬?”

裴向云压着火气瞪他:“你若是不敢爬,那便一直留在此处好了。”

“别……”

江书辞又拽住了他的衣袖,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看着他:“你……你背我好不好?”

“我背你?”

裴向云险些要被他气笑了。

他对江书辞固有的印象便是上辈子那个唯唯诺诺跪在自己身前的青年,全然没料到这人的脸皮居然有这么厚:“你想得到是美。”

裴向云说完,率先拽过那半截尚完好的藤蔓,小心地踩着石壁上的落脚点缓缓攀了下去。

他后颈的伤仍隐隐作痛,强撑着从山崖慢慢落到了地面上,抬头看去时只看见江书辞仍摇摇晃晃地吊在半空中。

裴向云等了他一会儿后终于没了耐心,转身便走,刚走了两步便察觉到自己的腿似乎不太灵便。

怕是方才摔的。

他在一处农户家的墙根坐下,借着从窗纸中透出来的些许光亮将衣袍撩开,果然在腿上看见了一道有些狰狞的伤口。

那一下摔得确实不轻。

裴向云不敢多想其他身上还未发现的伤口,踉跄着站起来便继续往县令府赶,想要趁着天还没亮回去。

他刚走出两步,身后便响起一人的声音:“你刚刚为什么不等我?”

裴向云不理他,加快了脚步。

江书辞小跑着追上他,嘴里絮叨个不停:“你不等我,我走错路了怎么办?”

“我为何要等你?”

裴向云的声音中没有半分寻常人该有的情绪:“既然已经帮你将捆缚手脚的绳索解开了,那我便没有义务再带你出来,你是生是死都再与我无关。”

“可——”

“别再跟着我了……”裴向云低声道,“小心我杀了你。”

他说这句话时放慢了脚步回头,直直地看向江书辞。

江书辞撞上他眸中的冷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才相信眼前的人怕是真的不会对自己有半分怜悯之心,甚至先前说的要自己命也并非虚言。

“可我老师被人关起来了,我没有别的家人……”江书辞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我还能去哪呢?原本只有老师疼我,现在我连老师也没有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却不偏不倚地戳在了裴向云的心窝上。

自己似乎也……只有老师一个亲人。

裴向云垂眸,犹豫半晌后问道:“你的老师是被穆宏才关起来的吗?”

江书辞见他愿意理自己,霎时大喜过望,连忙道:“就是他,老师失踪前来拜访过他,可自打那会儿后便再也没出现过。我上下求索无门,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实在走投无路了。”

裴向云一时无话,半晌后才道:“跟着我走吧。”

他稍微放慢了步子,似乎在特意等着江书辞。

江书辞生怕他反悔,连忙快步跟了上来:“恩公,你真是外面来的商旅吗?做什么生意要经过城登县?”

裴向云缄默不语。

他潜意识地觉得自己不应该随意暴露老师的身份,可自己又对汉人知之甚少,若是说谎怕是要被江书辞看出来,不知会惹上什么其他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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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话真多……”裴向云低声道,“小心我不带你回去了。”

江书辞见好就收,乖乖闭了嘴跟在他身后。

天尽头慢慢泛起了鱼肚白,一抹橙红色的霞光在苍白与夜幕的交汇处氤氲开,照得这片尚处于寂静中的人家也亮堂了起来。

江书辞看着路边的紧闭大门的商铺,心中疑云窦生:“你要带我去哪?”

“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

裴向云头也不回地答道,甚至还加快了步子:“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要带你去哪?”

江书辞心中一紧,慌忙道:“你带我来县令府?你是不是要告发我?你难道是穆宏才派来的人?”

裴向云懒得理他的问题,自顾自地撑着院墙翻进了县令府。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漠的眸子落在江书辞身上:“我带你出来已经仁至义尽了,若你再这么多问题,我不介意将你交给穆宏才。”

江书辞咬着唇站在院墙外,和他隔着墙遥遥相望,半晌后才小声说:“我以为你是好人的。”

裴向云漠然地转过身。

好人与坏人重要吗?

别人的看法都无法影响到他,他只在乎老师怎么看自己。

他刚走出去几步,准备从先前溜出来的那扇窗翻回去,却听背后响起「噗通」一声。

江书辞龇牙咧嘴地半跪在地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细密的汗,咬牙切齿道:“你倒是等等我啊。”

裴向云挑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去,三步并做两步上楼,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中燃着一种独特的熏香,他念想的那人正靠在床头阖着双目,似乎在养神。

江懿身上的衣服解开了一半,将已经简单处理过的伤口露在外面,看着却仍触目惊心。

裴向云鼻尖一酸,轻声唤他:“师父……”

江懿的眼睫动了动,微微睁开眼:“嗯?”

他的目光刚开有些涣散,而后落在他身上,眉心微蹙,声音有些沙哑:“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裴向云将那捧被他小心保护在怀里的药草放在桌上,听见他的话后愣了下:“什么?”

“自己照镜子看看……”江懿道,“像个讨饭的叫花子。”

裴向云面上一烫,连忙站在镜前,在铜镜模糊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原本合身的劲装不知被什么撕裂了一道口子,破麻袋一样套在身上,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看上去疯疯癫癫的。

可以说是相当不修边幅。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看见自己这幅尊荣后羞耻心姗姗来迟,让他不太好意思转过身去。

“磕着头了么?”江懿轻声道,“过来给我看看。”

裴向云舔了舔唇:“不了吧,太……太脏了。”

“让你过来就过来,又不听话了么?”

老师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不耐,让他不得不驱动着僵硬的四肢转过身,慢慢走了过去。

江懿没束发,发丝散乱地铺在身后,倒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慵懒,像是午后休憩刚醒般闲适。

裴向云垂眸:“师父,没什么好看的。”

“如何弄成这幅样子?”

江懿招了招手,唤狗似的:“让你过来,听不懂话么?”

裴向云眸色微黯,顺从地走了过去,在他床边单膝跪下。

江懿双眸微眯,审视的目光将他从上打量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师父……”裴向云定了定神,“大夫呢?让他快些帮您将药草敷上吧。”

“急什么?”

江懿轻声道:“说说,怎么这么狼狈?”

“我……”

裴向云轻咳一声:“或许是因为我爬石壁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

“摔着了?”

江懿重复道:“那么高的峭壁,你竟没摔死?真是命大。”

裴向云心脏似乎被一只巨手慑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师现在也仍不信任他。

他眼眶有些发涩,动了动唇,刚要开口,却听那人继续道:“伤口疼么?全是血。”

“不疼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避开了他的目光,大着胆子继续道:“为师父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哪怕……”

“哪怕丢了性命也是自愿的么?”

江懿唇角微翘,可眼中却并无笑意:“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裴向云咬着唇:“您不喜欢么?”

江懿支着脸颊,似乎要伸手去碰他的脸颊,指尖却堪堪停在离裴向云只有分毫的地方:“喜欢什么?”

裴向云被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蛊得识海昏沉成一片,忍着想向他手心蹭去的冲动,不敢看老师半敞衣襟下露出的锁骨,只能紧紧地盯着那双有些苍白的唇。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低哑:“喜欢我对你忠心。”

“我是喜欢忠心的狗,但不喜欢蠢狗。”

江懿轻声道:“下次要是死不了,就别把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他说着,指尖又向前探了些许,几乎便要触到裴向云的脸颊。

“师父,别碰……”裴向云的呼吸有些紊乱,“太,太脏了。”

江懿挑眉,眸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还未说话,房门便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

裴向云心中猛地一惊,心虚地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直接坐在地上。

方才两人之间那莫名旖旎的气氛被骤然打破,让他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捱着怒意抬眸瞪向那闯进来的人。

“你怎么走得这样快?”江书辞的声音中满是委屈,“我险些被这县令府里的下人捉了去,到时候便将你这同伙一并供出来!”

江懿敛了眸中的笑意,目光落在那说话的少年身上,却蓦地怔了下。

若自己没感觉错的话,这少年的模样倒是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狗子:太脏惹qwq;

他老师:你也知道;

昨天有宝在评论说想看继续烧火葬场哈哈哈,没有说现在美人原谅狗子了。

只不过他还要顾及大燕和自己的计划,把狗子当刀用而已,原谅是不会这么容易原谅的,后面有的烧;

祝大家天天开心,明天见myhomepeople

第63章

江书辞对裴向云发完牢骚才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面上的表情一僵,抬眸向江懿看去,慢慢向后退了两步。

江懿拢了下衣领,淡淡道:“你们认识?”

裴向云有些心虚地垂下眸,不敢看他。

若是没有上辈子那一层关系,他断然不会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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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样心虚。

纵然他心里只有也只会有老师一人,但前世的那些行径严格来讲终归算得上找替身了。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从未倾心于旁人,可到底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老师的情感的亵渎。

江懿一看他这幅低眉顺眼的样子便知狼崽子心里绝对有鬼,立刻撂下脸色:“裴向云,我问你话呢。”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瞪了江书辞一眼,小声道:“方才我采药的时候从山崖上摔进一个山洞里,然后发现他被捆缚在山洞中,所以将他救了下来,他一路跟着我到了这里。”

在江懿观察江书辞的时候,江书辞也在悄悄观察他,暗中心惊。

看上去是个病秧子,却能将那恶犬一样的人管教得服服帖帖么?

“既然是救下来的人,你又在怕什么?”江懿蹙眉,“明日你将人送回家去。”

“是……”

裴向云微微躬了躬身:“那明日我便……”

“我不回家。”

江书辞忽地开口道:“我的老师还被关在县令府中,我既然来了,便没想着再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这个理由带来了些许勇气:“请问你们是途径城登县的商旅吗?”

“你方才说你的老师被县令囚/禁起来了?”江懿却没回答他的问题,“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江书辞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站在原处思忖半晌,低声道:“先帝在世时,我的老师曾中过乡试的解元,志却并不在入朝为官,在城登县开了私塾,专门为那些想参加科举的孩子启蒙或答疑解惑。”

“去年水患,私塾里挤了好多家中房屋被水淹垮的孩子。他们的爹娘眼看着自己活不成了,便将孩子托付给老师。

老师原以为县令府会赈灾修缮房屋,却并未等到援救。那大雨连下了三天三夜,两个孩子染了风寒死去。老师很伤心,雨停了以后便来县令府讨个说法,可到现在都没回来。”

江懿指尖碾着被褥边上的细丝:“但据我所知,过去的十年里,城登县的县令一直爱民如子,乐善好施,如何成为你口中所说的模样?”

江书辞的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这确实是最不能说服外乡人的一点。

城登县当年曾是乌斯与大燕签订望凌之盟的谈判地点,其中当差的地方官员早被朝廷查得一清二楚,若是真的有人有问题,那断然不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签订盟约。

这件事江书辞是知道的。

他眸中的光黯了下,自嘲道:“果然,我就不应该寄希望于他人,上次燕都来的人也是一样,只来走了个过场,官官相护罢了,这世上本就没有好官。”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的怒意更盛:“什么叫世上没有好官?你没将所有人都见过,便直接扣了帽子,如何对得起那些做实事的好官?”

江书辞眼见着没了希望,也不再怕裴向云的凶神恶煞,直接辩驳道:“那你见过很多?你倒是说说,这世上哪个是好官?”

“大燕的丞相便是好官,他……”

江懿指节抵着唇,轻咳一声:“差不多得了。”

他实在懒得听这两人幼稚的吵架,其中水准甚至不如十一二岁的张素与自己狡辩为何没做完课业。

裴向云面上蓦地一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江懿。

“没有不信你,仔细说说……”江懿看向江书辞,“你为何觉得是官官相护?”

江书辞平复了下情绪,红着眼眶道:“那朝廷的命官还未进陇州地界,便吵嚷着说自己胃里胀气,怕是马上便要不好了,让车夫在城登县外不足一里处调头回去,踏都未曾踏进来一步。”

踏都没踏进一步?

江懿眉心一动,细细将他的说辞与记忆中见过的那份奏折比对起来,发现确实有出入。

可当时却没人将这点指出来。

他将这条记下,又问道:“还有呢?”

江书辞吸了吸鼻子:“我和你讲又没有用处,你们不过是路过的商旅,又怎能帮我将老师救出来?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也不知活个什么劲。”

裴向云忍不住插嘴道:“我方才都说了,这世上也有……”

“那你见过丞相本人吗?”江书辞厉声问道,“你只不过听说而已,万一他也是那样肥头大耳,贪赃枉法的人呢?”

「肥头大耳」「贪赃枉法」本人听了也不由得眉头一皱,心中泛起些许莫名的诡异感。

江书辞本以为裴向云会继续用那样强硬的态度反驳自己,却没想到眼前的人不知为何忽然红了脸,连声音都小了很多。

“江,江丞相才没有肥头大耳……”裴向云道,“他,他特别好看,是个美人。”

江书辞快被他气笑了,刚要说话,便听床榻上那人开口道:“时候不早了,裴向云你也忙活了一晚上,换套衣裳歇息吧。”

裴向云立刻闭了嘴,点头应了,将沐浴的桶搬去了屏风后。

“至于你……”

江懿目光一转,把江书辞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们暂时挤在一间房里,待办完你老师的事再另做打算。”

江书辞眼中闪过几分犹豫,磨蹭着开口道:“我不用你帮忙。”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若我说我有法子将你老师救出来,你信么?”

将老师救出来?

江书辞曾试过叫上几个庄稼汉一齐砸门,却都没打得过那县令府后门外的守卫,连续几次都铩羽而归。后来想过智取,甚至连县令府都进不去,谈何找老师在哪?

也就是今天跟着裴向云,他这一直死读书的脑筋才转了个弯,意识到原来是可以找地方翻/墙进去的。

江书辞循规蹈矩了十几年,怕是所有欠下的离经叛道全用在了今晚。

但眼前这人说能帮他将老师救出来,他自然是不信的。

这人虽生得好看,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一身软骨头,病歪歪地靠在榻上,如何都不像是能拗得过县令的人。

江懿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也没继续追问,只柔声道:“方才听说你是被从山洞中救出来的?难受许久了吧,这屋中有毯子和备用的被褥,你拿来铺在地上,将就好好休息休息。”

裴向云简单地用凉水将自己身上的血污与灰尘洗净,刚从屏风后转出来便听见了老师如此温柔的一句话。

他心中泛起些许异样的酸,越看江书辞越不顺眼。

如此这般没有脑子的人,当时自己是怎样觉得他与老师像的?

当真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差得太远。

听着老师如此好声好气地说话,那江书辞神色间仍有抗拒之意,裴向云不由得沉声道:“劝你见好就收,少不识抬举,对你够好了。”

江书辞还未出口的话被憋进了肚子里。

他抬眸看了眼面前凶神恶煞的人,含着委屈钻去了屏风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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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不见他了,裴向云心中的酸意这才平复了下来。

“你又发什么疯?”江懿轻声道,“让你说话了么?”

裴向云敛了眉眼间的冷意,乖顺地站在床边:“没有……”

他说完,忍不住问道:“师父,那大夫什么时候来帮你包扎伤口?学生怕……”

“天大亮便来了。”

江懿粗略地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将那脏如麻袋般的衣服换掉了,于是道:“坐……”

裴向云愣了下:“坐……我坐哪?”

“听不懂话么?”

江懿微微眯起眼,扬起下巴点了点身侧的位置:“这儿,坐。”

裴向云受宠若惊地在床沿坐下,将手放在腿上,不知老师要和自己谈什么。

依着从前的经验,若江懿真的生了很大的气,在教训自己之前就会像现在一样平静,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越平静,他挨的训便越狠。

“你怎么看这件事?”

江懿肩上的创口又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疼了起来,他将衣领重新敞开,不让那创口被闷在布料下。

裴向云连忙将目光避开,心跳得和打鼓一样:“我……我方才站在边上看的。”

江懿衣服解了一半,听见他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恨不能一脚将这蠢货踹下床去,没好气道:“谁问你这个了?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帮忙?”

“我想不想?”

裴向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蠢到了,脸上有些发烫:“学生……学生见他有些可怜,其实是想帮帮他的。”

“嗯?”

江懿撩起眼皮,声音慵懒:“若我说不想暴露身份,更何况我还有伤在身,本来就已经耽误了回燕都的时间,准备休整好了便离开城登县,你愿意么?”

作者有话说:

看见有人觉得狗子上辈子是找替身,我下午没睡醒的时候逼逼赖赖了一大堆,现在在作话再贴一遍;

首先我个人很讨厌替身梗,甚至写过一本渣攻找了个替身充当自己的白月光,后来被受和白月光制裁得身败名裂的文;

然后就是在第二十五章25%左右我写的很清楚,狗子的住处都是皇兄的眼线,没人愿听他说话,大家都很怕他,那天正好是他老师走的第十年,他很难受,只想找个人聊聊,魔怔到看见江书辞的眼睛很像老师,以为是老师的转世来找自己了。

他也对江书辞说过「所以你不是他」,老师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外表长得多么相像,狗子是绝对能分得清的;

最后就是狗子和江书辞没亲没抱没拉手贴贴,先把人家恐吓一顿后又深情讲述自己对老师的爱慕和悔恨,讲完说很好谢谢你听我怀念我的爱人但是你不是他真扫兴滚吧,哪家渣攻这么找替身啊喂!

综上所述就是我接受你们骂狗子无情残忍讨人嫌,甚至接受骂我。

但是我完全不可以接受狗子对老师的爱被质疑,真的会很难受qwq;

就酱,今天评论发小红包吧,截止明天中午十二点以前,让大家看见我逼逼赖赖一大堆影响心情了,显得我超幼稚,抱歉qwq

第64章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依着自己对老师的理解,江懿是绝不会对这样的事袖手旁观的,更不会因为「耽误时间」这样的理由漠视他人的苦难。

江懿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回答,又道:“是没听懂么?”

“我听懂了。”

裴向云踟蹰半晌,小声道:“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江懿道,“本来就要趁着年关前回去,现下看来若再管他的事,怕是要再迟些日子回燕都,那样便太耽搁办事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学生自然是要听老师的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学生觉得江书辞太可怜了。”

裴向云像是生怕自己的话被他打断,不敢停顿,语速很快地继续道:“他说他家里没有别人,只有老师算得上自己的亲人。如今他的老师下落不明,连去哪找人都不知道,未免太可怜了。”

江懿轻声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裴向云细细辨着他语气中的情绪,不知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如果师父不愿管,那我也不管了。”

“不要总是说我……”江懿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模样十分漫不经心,“我在问你,说真心话。”

“我……”

裴向云一咬牙,撩了衣服在床边「噗通」一声跪下了。

江懿挑眉,等着听他要跪着说什么。

“学生斗胆顶撞师父……”裴向云垂下头,撑着地的手莫名有些发抖,“学生实在过意不去,想帮他一下。”

他跪了半晌,也没等到江懿说话,悄悄抬眼,便看见那人指节抵在唇下,一双好看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突然跪下……”江懿道,“是在威胁我吗?”

裴向云喉咙里一哽:“不是的,我怎么敢威胁师父。”

“真的只是因为看他可怜,所以想帮他?”江懿轻笑,“平素怎么不见你这么善良?”

分明他没说什么重话,可裴向云就是觉得仿佛有千斤重的山压在了自己的脊骨上。

“为什么觉得他可怜啊,说来听听。”

江懿不指望他说什么忧国忧民的论调,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两辈子他甚少见着自己这逆徒如此意愿强烈地要去帮什么人。

方才江懿第一眼看见江书辞,心中便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对裴向云将他带回来这件事毫无意外。

因为那人与自己长得确实有五六分相似。

他上辈子还不知道狼崽子是个看脸的,现下唯一的想法竟是觉得很稀奇。

裴向云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十分有可能因为这张脸动了恻隐之心。

江懿想到这儿,微妙的有几分不爽。

上辈子他那么执着地将自己拘在身边,也是因为自己这张脸么?

裴向云低声道:“其实我是在想,如果是师父被无故关起来了,我应当也会这样焦急。”

或许会比现在还焦急。

“如果是师父也遭遇这样的事,我没办法袖手旁观……”裴向云道,“我无法想象若是您被关起来了,我会有多难过。若是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又会有多绝望。我或许能知道那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他老师明明是为了救人而来,却被关押起来,多让人寒心。”

他等了半晌也未等来那人说话,心中的慌张更甚,声音中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师父如果觉得被我冒犯了,就请责罚我吧,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但我是真心想帮江书辞的。”

他说着将衣袖挽了起来,十分轻车熟路地摊开手掌递到江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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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垂眸看着自己这不争气的学生,叹息一声:“行了,不打你,起来吧。”

裴向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却见那人眼中似乎染了些许笑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起身又坐回了床沿:“那师父以为我是因为什么?”

“因为……”

江懿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因为他那张脸。”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江懿到底还是注意到了。

他慌张的神色没躲过老师的审视:“你紧张什么?方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不是,我没有骗你……”裴向云急促道,“我……我要是骗了你,我被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

江懿扬起眉,嗤笑一声松开了手。

脸颊上那片微凉骤然撤开,让他心中蓦地有些失落。

“谁稀罕你发的誓……”江懿慢条斯理道,“让我发现你骗我,亲手要了你的命。”

裴向云定了定神,轻声道:“我可以为你做所有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这么听我的话,方才怎么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的?”

“我……”

江懿觑着裴向云似是又紧张起来,收了作弄他的心思:“和你开玩笑的,这事必须要管,我疑心那县令绝对不简单,城登县绝对要深查。”

裴向云眨了眨眼:“开玩笑的?那……”

“江书辞他老师要救,县令也要抓……”江懿难掩面上的疲惫,掩唇打了个哈欠,“只是想听听你如何看这件事罢了,这么紧张作甚。”

原来这也是在试自己。

“这样共情很好……”江懿的声音小了些,“以后多这样想想再做事,免得今儿揍了这个,明儿揍了那个,跟个乡野莽夫似的,丢人。”

裴向云掩住愈发温柔的目光,轻声道:“知道了,师父。”

“去歇着吧。”

江懿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低声道:“天亮了有的忙呢。”

——

大夫在大约巳时的时候来了,将那草药研磨后敷在江懿的伤口上,而后仔细地包扎了起来。

裴向云原本在一边打了个地铺,委委屈屈地伸不直腿,蜷缩着刚睡了没多久便听见身旁有响声。

或许是因为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他本就睡得不踏实,听见响动后立刻睁开眼从被褥上弹坐起来,和那大夫看了个对眼。

大夫怕他怕得紧,被这虎狼般凶恶的目光看了一眼便吓得不住发抖,险些拿不稳手上的药钵。

江懿眸中含着怒意地瞪了他一眼,裴向云这才不情不愿地又躺了回去,可目光却一直流连在江懿身上。

大夫在他的审视中战战兢兢为江懿包扎好了伤口,正准备提着布包溜之大吉,却被江懿喊住:“老先生,您等等。”

他摸出一锭碎银塞进大夫手里。

大夫慌忙道:“不过举手,举手之劳,这位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让你拿着便拿着……”裴向云冷声道,“真磨蹭……”

大夫本来就怕他,这会儿只能强买强卖似的将那锭碎银收了,夹着布包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江懿蹙眉看他:“我昨晚与你说了什么都忘了么?”

裴向云动作一顿,有些不服气道:“师父明明是好意,他为什么拒绝?”

“所有人都有拒绝别人的权利……”江懿慢慢下了床,觉得肩上的伤比前一日好受多了,“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裴向云将满腹的不悦咽下,嘟囔道:“学生现在便明白了。”

江懿还未说话,江书辞便拉开门从隔间中走了出来,面色苍白中带着些许疲惫。

他浅浅地与江懿行了个礼:“昨夜打扰先生了,我这便离开。”

“昨夜我与你说过会帮你把老师救出来。”

江懿依着习惯要去摸瓷杯喝茶,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在县令府而不是陇西,于是将手轻轻放在桌上。

他刚放下手,一个瓷杯便从旁边被推了过来。

“师……子明,是要喝茶么?”

裴向云刚想依着习惯喊他师父,一想到现在不能暴露江懿的身份,十分别扭地半路改了口,自己先红了半张脸。

江懿淡淡地「嗯」了一声,抿了口茶水:“昨日忘记问了,你为何会被关在那处山洞中?”

“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县令府找人……”江书辞道,“就在不久前的几天,照旧没有人理会我,我本以为会如从前那般一无所获地回去,却不料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人从背后打晕,再一醒来就身处那座山洞中了。”

“也就是说你并不清楚那个山洞中有什么,是么?”江懿若有所思地垂眸,指尖轻轻叩在桌上,“今日裴向云跟着你回那山洞中再仔细查探一下,既然答应过你,那不将你老师救出来我便不走,这样你可放心了?”

江书辞咬着唇杵在原处半晌,忽地跪下了。

江懿蹙眉:“跪天跪地,跪父母师长,你现下跪我作甚?起来。”

“若先生真的能将老师救回来,我愿舍弃一切报答先生……”江书辞有些哽咽,“哪怕……哪怕以身相许,我也是愿意的。”

裴向云越看他这幅样子越有火气:“但我不……”

江懿没理会那句「以身相许」,微微侧眸看向他:“你有什么异议吗?”

裴向云撞上他的目光,后半句话立刻咽了回去:“没有……”

江书辞现在全然死马当活马医。

他一方面觉得眼前这人离谱得很,完全不能信任,另一方面又揣了些许渺茫的希望。

万一呢?

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这两人真的能将老师解救出来呢?

燕人商贾确有人好男风,家中会豢养小倌,那自己用这条贱命作为报答也并非不行。

他忧心忡忡地回隔间收拾东西,裴向云却将脸垮了下来。

“我不想与他去……”裴向云低声道,“我和他一起去了,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

江懿有些费解地看了他一眼:“李佑川还在呢,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我……”

裴向云支吾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我只是不想与江书辞一起。”

江懿觉得他实在好笑:“不想和江书辞一起?是你将人带回来的。”

“是他跟着我硬要回来的。”

裴向云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几分,有些委屈:“又不是我要把他带回来的。”

“我其实一直很奇怪你为何对他的态度这样矛盾,一会儿不愿意结伴出行,一会儿又来求我帮他把老师救出来。”

江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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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对张素有过敌意,也不过是因为我那会儿未收你做学生。怎么,你先前认识江书辞?还是他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缩了缩,揪住了衣角的布料。

老师的洞察力确乎惊人,基本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自己也是重生的这件事和盘托出,只能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看着不顺眼吧。”

江懿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先前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谈,关于你似乎……似乎有断袖之癖这件事。”

裴向云心中凛然一惊:“什么?我不是……”

“还不是?”

江懿磨了磨牙,想起这小混账先前所做的事便生气:“连续两次,你告诉我你不是?”

裴向云确实不是断袖。

不过是只对眼前的人有欲/望罢了。

“其实大燕并不古板,朝中也有一两不好女色的为官之人……”江懿道,“我的意思是看江书辞这人不错,是个读书人,想来也好相处。他方才说自己承了恩情,愿以身相许,你若是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不如……”

作者有话说:

别忘了留言有小红包,晚安

第65章

江懿虽然没将话说完,可话中的意味却不言而喻。

裴向云大惊,几乎立刻反驳道:“绝无可能!”

江懿挑眉:“你态度为何这样激动?不过随口提一句,不愿意就算了。”

裴向云动了动唇,语调生硬道:“师父,我不会喜欢他的。”

“不喜欢便不喜欢……”江懿无所谓道,“他马上也快收拾好出来了,快些去吧。”

裴向云向门外走了几步,有些犹豫地回头:“师父,你注意安全。”

江懿有些不耐地「嗯」了一声。

待江书辞也离开屋子后,他的脸色这才慢慢冷了下来。

猛地遇见一个与自己长相五六分相似的人,江懿不可能不多疑。

这世上确实有可能存在着容貌相仿的人,可总不至于有如此巧合,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裴向云给带了回来。

而裴向云的态度也不对劲。

江懿自诩对这个逆徒还是有些许了解的,知道他虽然性格差,但这一世在他的管教下已不似从前那般会随便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

这倒是奇了怪了。

他兀自思索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敲了几下。

“江大人,昨儿休息的可好?”穆宏才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下官记挂着大人,这会儿想着来问问大人是否有招待不周?”

江懿起身将门打开,看见了一张谄媚的脸。

他无端想起前一夜江书辞口中所谓的「肥头大耳」,神色一僵:“谢谢穆县令的关心,休息得尚可。”

“您满意就好,您满意就好。”

穆宏才的笑将脸上的肉挤作一团,显得格外油滑。

他本就比江懿矮,如今在门口踮着脚向里头张望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昨日与江大人一起的那小兄弟呢?”

江懿和善地笑了笑:“他年岁小,闲不下来,到了新地方后跑出去玩了,穆县令找他有事?”

“不是不是……”穆宏才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今早下人与我说,前一夜晚上似有窃贼潜入府中,往大人住的客房这边来了,想问问大人有没有看见过可疑的人。”

窃贼?

估摸着是那两人被旁人看见了,只不过没看得十分仔细,这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江懿不动声色道:“未曾见过,昨夜舟车劳顿,很早便歇下了。”

他说完,十分适宜地换了副体贴的神情:“是丢了什么东西,需要我帮忙寻找吗?”

穆县令连忙摇头:“不用劳烦江大人,没丢什么东西,只是怕窃贼惊扰了贵客,这才特意来问问。”

“穆县令原来是为了这事来的……”江懿道,“还有其他的事么?”

穆宏才听出他话中赶客的意味,连忙道:“其实是下官实在想为江大人洗尘接风,擅自筹备了晚宴,想请您今晚来把酒言欢的。”

他说完,似乎想起了前一日江懿是如何拒绝自己的,补充道:“江大人不必担心,绝对是在宵禁前布置的宴席,断然不会再出现上次的事情了。”

“可我明日便要走了……”江懿道,“不太方便吧,以后还有机会。”

穆宏才「啧」了一声,有些急切道:“那不是明日才走吗?江大人平日事务繁忙,好不容易得了闲,若不休息一下,顺便领略城登县的美食美酒,岂不是太遗憾了?”

江懿沉吟半晌,似乎被他的提议吸引了:“既然穆县令如此热情,我也盛情难却,只是这洗尘接风宴在何时何处?”

穆宏才见他答应了,喜出望外:“今日酉时下官会让下人来带您去的,您不用挂心。”

“可以带其他人么?”江懿问道,“随我同来的那小兄弟,还有我的……”

穆宏才面露难色:“江大人,咱城登县是个小县城,经费拮据,只能好好招待您一人,到时您也不必担心冷清,下官定陪您好好喝尽兴了,您看如何?”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半晌,点头应了:“客随主便,那就听穆县令的安排。”

两人其乐融融地又说了些客套话,穆宏才便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待房门关上,江懿面上温和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晚这「洗尘接风」宴八成是个鸿门宴,甚至明面上拒绝自己带其他人赴约。

可明知这是鸿门宴,江懿也不得不走一遭。

他眉眼间具是冷意,思索半晌后转身去了李佑川住的那间屋子。

——

临近酉时,外头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裴向云与江书辞还未从外面回来,八成是在山洞中遇见了什么可疑的物事。

江懿不太担心裴向云会出什么事。这狼崽子的力气与胆识都异于常人,哪怕是一对多也鲜少落了下风。

能打扛打得很,确实是一把相当趁手的好刀。

他将衣服穿戴整齐,在房中留了张字条告知裴向云自己的去向,而后把几封重要的文书随身带好。刚收拾妥帖,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门外站着个小厮,看见他后微微行了一礼。

江懿跟在他身后下楼,却并未走前些日子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而是绕过正堂,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过道中。

这处过道仿佛夹在两堵墙之间的缝隙,十分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

两侧墙上零星立着几个放蜡烛的铜盏,做成兽首的样子,青铜的眼眸被烛光映红,隐隐透着些许凶意。

这条走廊未免过于隐蔽了。

江懿还未开口问那小厮要带自己去何处,眼前却倏地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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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小却精致的暗室。

穆宏才穿了一身深红色的袍子,广袖上用金纹线绣了只咆哮的虎头,见人来了,爽朗地笑道:“江大人,这地方您可满意?”

江懿不动声色地将这暗室环视一周:“没想到贵府还有这处宝地,当真算得上是别有洞天。”

“当大官的人讲话就是不一样。”

穆宏才搓着手笑了笑,向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微微鞠了一躬退后,一个面上蒙着薄纱的女人从他身后走上前,笑着行了一礼。

雕花木门在那个女子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江懿蹙眉看向穆宏才:“穆县令这是何意?”

“说了不会让江大人太冷清,这是下官一些小小的诚意……”穆宏才将他面前的酒杯满上,“美酒配美人,当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事。”

江懿抬手接过酒盏,道了声谢。桌上摆着的烛盏被那女子点燃,终于照亮了这昏沉的小室。

这座小室不大,摆了这张实木桌后最多能容下七八个人,如今室中仅有三人,倒显得开阔了不少。

江懿坐在桌边的主座上,正对着他的是一尊观世音菩萨像。

那菩萨不知用什么石头雕刻而成,纹理间隐隐透着玉般的光泽。

整座塑像与成年男子差不多高,右手拿净瓶,左手扶着柳枝,双目微阖,慈悲地俯瞰众生万物。

右手拿净瓶?

江懿有些疑惑,甚至于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菩萨不是左手拿净瓶么?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穆宏才又开口道:“江大人,这酒入口甘醇,保准让你回味无穷。”

这是在催他喝酒了。

“我酒量一般……”江懿笑道,“怕会醉得太快,扫了穆县令的兴致。”

穆宏才摆摆手:“哪里的话,江大人愿与下官同桌喝酒,下官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扫兴呢?”

江懿看着他这态度,知道自己是非喝酒不可了。

他抬手端起酒杯抵在唇边,宽大的袖袍遮在手前,恰巧挡住了杯子。

酒液从唇边流下,在衣服的布料上氤氲开一片深色。

江懿向穆县令亮了下杯底:“一杯足矣,多了真的承受不住。”

“哪里的话。”

穆宏才不顾他的劝阻,又将那酒杯满上了。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不快。

这穆宏才真是胆大包天。

看起来今日发现裴向云不在后他是一点都不想装了,明摆着要将自己灌醉了不做好事。

旁边那站着的女子也并非来做美人灯的,添菜端酒十分殷切。

只不过她布的菜江懿一口没动罢了。

“江大人,是饭菜不合您口味吗?”穆宏才道,“没怎么见您动筷子,您要是不满意就提,下官要他们重新做。”

“别折腾下人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抬眸看向他:“我在燕都时便早有耳闻,说穆县令年纪轻轻便是进士出身,不愿在燕都为官,而是回了自己的家乡做县令。”

穆宏才愣了下,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及这件事:“江大人谬赞,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何与江大人相比?”

“穆县令太过自谦,如何算不上青年才俊?”江懿道,“光喝酒倒也无趣,我们两人确乎有些冷清了,穆县令可愿以行酒令助助兴??”

“什么?”

穆宏才抹了抹额头,笑容有些勉强:“江大人方才说……”

“我说穆县令是否愿行酒令助助兴。”

江懿善解人意道:“兴许是我刚刚说的声音太小,穆县令没听清。”

穆宏才干咳两声:“既然是下官邀江大人来赴宴,那下官自然奉陪到底。”

江懿主动将酒杯往女子手旁推了推,示意她将酒斟满:“此处空间太小,不方便行通令,我与穆县令行雅令可好?”

穆宏才此时方才明白他刚刚忽然提起自己的进士出身是什么意思,登时细密的冷汗布满了额头。

“江大人,下官忽然……”

“哦?”

江懿支着脸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在烛光下显得水波潋滟:“穆县令不会是怕输,要食言了?”

“怎么会。”

穆宏才避开他的目光,歇了离席的想法:“说了要陪江大人尽兴,那自然是要尽兴的。”

“如此甚好……”江懿道,“那便行飞花令吧,这个简单,穆县令觉得如何?”

穆宏才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点头附和。

江懿笑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没注意到他面上的慌张与坐立难安,慢条斯理道:“今日摆了酒席,那就取酒一字作为题目,穆县令先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我一拳打死调休!!

第66章

穆宏才清了清嗓子:“那下官便献丑了。东坡居士的「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

“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江懿轻声道,“请……”

穆宏才深吸了一口气,一双小眼眯成条缝,支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猛地抓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江懿目光落在一边放着的酒瓶上。

桌上摆了两个酒瓶,其中一个似乎用了类似釉下彩的烧制方式,染了一层淡青色的花纹,而另一个则是素净的白瓷瓶,其上没有任何花纹。

一边候着的女子用彩釉给江懿倒酒,而给穆宏才倒的却是那白瓷瓶中的。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带着些许歉意地向穆宏才笑了下:“穆县令感觉可好?”

穆宏才涨红了一张脸,半晌后摆摆手,强撑道:“哪里的话,愿赌服输。”

“那我们继续?”

江懿装作没听见他心里打的算盘,笑容里仍带着几分人畜无害:“若穆县令不喜欢,那我们便换其他的。”

其他的?

穆宏才听见这三个字时心中骤然发凉。

应付个飞花令都应付不来,谈何再玩其他的?说不准连题目都听不明白。

他干咳几声,定了定神,望向对面坐着的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毕竟从未见过真人,这少年丞相的名号其中究竟几分假几分真,谁也说不准。伤仲永的故事人人知晓,万一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呢?

穆宏才放在桌下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心中痛骂那个负责接头的人没将情况说明白。

更何况那人强调以拉拢为主,不许他轻易对江懿动手,不然他早就将这文弱书生趁着月黑风高给埋了。

“穆县令?”

带着笑意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猛地抬头:“啊?”

“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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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向后靠了靠,一半的面容隐在了阴影后,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穆宏才心中猛地一凛。

眼前的人似乎没了方才温温柔柔笑着的平易近人,多了几分久居上位者的气质,看得他愈发心虚和紧张,想要跪下认错的冲动。

穆宏才硬着头皮又起了个头,不出意外地再次折戟于第三个回合。

他十分主动地将面前倒满的酒灌了下去,而后抹了把自己额上的汗珠,勉强笑了下:“江大人,下官身体有些不适,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

江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静静地看着他慌张逃出去的背影。

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再多试了。

除非是换了个脑子,不然穆宏才一个进士出身不可能连三句飞花令都对不明白。

那么这是换了个人?

他把玩着小巧的瓷杯,眉心微蹙。

若穆县令被人暗中掉包了,那又是从何时开始的,背后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江懿兀自思索着,身旁忽地落下一片阴影。

他抬头,看见那一直安静在旁边布菜的姑娘对着自己笑了下:“大人,可需再添酒?”

“不必了……”江懿淡淡道,“若没什么事你便也去歇着,不必再于此处候着了。”

这女子会被穆宏才一同留在暗室中,定然身份不一般。

江懿说完便站起身,向门边走去,按了按门把手,毫无意外地发现门被锁了。

他眸色一沉,还未转身,一处温软便贴上了他的后背。

那女子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大人,你今夜没瞧妾身一眼,让妾身好生委屈。”

江懿身子一僵,几乎咬牙切齿道:“放开我……”

那女子非但不松手,反而得寸进尺般挽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吹着气:“早耳闻江大人年少有为,妾身仰慕许久,不知今夜可有机会与大人共度良宵?”

她对自己的这番攻势相当有信心。

没有多少正常男人真的会坐怀不乱,尤其是在那酒里有药的情况下。

那药性非常大,基本难以让人保持理智,很快便会成为只会被欲/念支配的野兽。

她这样想着,手上动作愈发殷切,却未发现江懿的双眸依然清明。

女子将人从门口推搡回椅子上,娇笑着将他的衣领撩开:“大人,妾身可有机会与你共度良宵?”

江懿狭长的双目微眯,扣住了她的手腕,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味,十分用力。

女子惊呼一声,秀气的眉紧紧皱了起来,吃痛地稍弯下腰:“大人你,你这是——”

“谁要你这样做的?”江懿低声道,“告诉我,是穆宏才么?”

女子咬着唇,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江懿冷不防撞上她的目光,却莫名从那哀怨中品出了一丝杀意。

他心中警铃大作,扣着那女子的手腕,身子向后一仰,只觉得一抹冰凉擦着他的脖颈而过。

那女子终于卸了柔弱的伪装,目光渐冷,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

那短刃通体淡金色,做成了蛇的模样,后半部分镯子似的缠在她手腕上,将衣袖垂下来后便如不起眼的普通首饰般,全然看不出是柄用来暗杀的利刃。

江懿心中对今夜鸿门宴的猜测中了十之八/九。

起先穆宏才那样殷勤地劝酒,间接告诉他这酒中有问题。

他悄悄将酒倒掉,为了以防万一连桌上的菜都没动几口,原本是为了拖延时间与穆宏才行酒令,却无意间试出了他不对劲的地方。

若自己方才毫无防备地喝酒吃了东西,那此刻应当正好药性发作,与眼前女子在这暗室中做出什么事来,无异于给人递了现成的把柄。

手段真是下作。

江懿心中暗骂穆宏才,侧身躲到了椅子后。

先前发现他没中那酒中的毒时,女子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现下两刀竟没将这文官结果掉,让她更惊讶了。

她眸中划过一道厉色,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姿轻盈地从那实木椅子上跃过,反手将刀向江懿刺去。

刀刃半途被人格挡住,女子慢慢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抬眸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她微怔了片刻,这才看清那格挡住自己刀刃的竟是一柄折扇。

刀刃慢慢在那折扇的木制扇柄上剐出一道细细的白痕,她眸中掠过一道惊讶,毫不犹豫地再次发力,试图将这看似精致的折扇拦腰斩断。

可那折扇只被刀刃划出一道白痕,却全然不能再伤那扇柄分毫。

女子彻底冷下脸色,骤然撤刀后退了几步。

她原本以为这年轻的文官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仅能垂死挣扎片刻,却不料自己退了,那文官却直接欺身而上,手中折扇不偏不倚地向她蒙着面的面纱挑来。

女子第一次慌了神,下意识地要躲闪,却快不过那折扇。

面纱飘然而落,露出了藏在其下的容颜。

鼻骨高挑,衬得眼窝十分深邃,带着些许番邦人的凶气。

江懿了然:“乌斯人……”

那女子被人揭了面纱,似乎彻底慌了阵脚,不管不顾地向江懿扑了过来。

两人在这暗室仅有的空隙中辗转腾挪,衣袍带起的劲风将幽幽燃着的蜡烛吹熄,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那女子眼前骤然陷入黑暗,心神一震,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面前的物事,却无端摸了个空。

她心中暗道不妙,径直化臂为肘,向身后击去,听见了一道细微的闷哼。

终于伤到那人了吗?

原本以为一个汉人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罢了,收拾他甚至不需要动武,仅用美色便能轻松解决问题,而现下自己却不得不暗中佩服这人的难缠与矫健的身手。

她心中发狠,那短刃骤然长了几寸,向身后的位置刺去。

温热的液体溅在手背上,女子心中一喜,刚转过身,后颈上却忽地袭来一阵剧痛。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踉跄几步扑倒在了地上。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颤着手将一边的蜡烛重新点燃。

烛火再次照亮整间暗室,他垂眸看着地上昏倒的乌斯女子,心中暗暗后怕。

考虑到穆宏才说不准会让人搜身,他特意没带任何防身的利器,只随身带了陆绎风给自己的这柄折扇。

折扇的扇柄看上去是木制的,但其中却裹着沉银,拿上去比一般的折扇重了不少。

他指尖按在那女子的脖颈上片刻,确认人还活着后才长舒一口气,右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侧,血珠慢慢从指尖滴在地上。

方才那女子一刀确乎刺伤了他的手臂,但却是他故意为之。

人在长时间的缠斗后难免会开始焦虑,尤其起先觉得会是自己必胜的局面,拖得越久,心情越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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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若能伤到对方,无论是什么人都会下意识地放松片刻。

江懿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眉头微蹙,俯下身将那女子手上造型奇特的刀取了下来,这才发现那如缠蛇一样的后半部分上竟刻着一个花纹。

烛光太暗,那花纹又过于隐蔽,他看了片刻未看出来画的是什么,正准备将那刀刃收起来以后仔细研究,忽地听见身侧响起了轻微的「咔哒」声。

江懿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度紧绷,顺手将那柄刀取了出来,警惕地看向周围。

那「咔哒」声响了一下后便再没停下,细细密密地继续响了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尊菩萨塑像上。

声音似乎是从菩萨像后传出来的。

江懿捏着刀柄,还未想出什么对策,便见那菩萨像左手的柳枝忽地慢慢扬了起来。

菩萨像缓缓向旁边移动而去,露出了后面一处黝黑的甬道。

作者有话说:

爬了爬了,祝大家假期愉快;

我舍友邀请我明天去爬山,我真是深感荣幸;

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可以浅浅提出来,看见好的建议会给红包qwq

第67章

江懿先是只看见了那菩萨塑像后幽深的甬道,紧接着甬道的洞口便跌跌撞撞爬出来一个人。

他想也没想,趁着那人没反应过来,径直将刀刃抵在他的脖颈上,低声道:“别动……”

那人刚想反抗,听见他的声音后骤然停了动作,试探着小心翼翼道:“师,师父?”

江懿愣了下,慢慢将刀从他脖颈前移开。

那人抬头,烛火照亮了他的脸。

裴向云不知又去哪个泥潭里打了滚,再次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会从这儿出来?”江懿低声道,“不是让你去查那山洞了么?”

裴向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他相遇,还未来得及高兴,目光便落在他拿着刀刃的手上:“师父,你为何用左手拿刀?”

江懿指尖僵了下,若无其事道:“问你话呢,你如何从这儿出来?”

裴向云却抿着唇不语,扣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右臂抬了起来,看着那沾在袖口的血迹,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谁伤的你?”

“我……”

“谁伤了你?”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几近低吼,“我去杀了他。”

江懿拧着眉:“你又发什么疯?”

“师父,到底是谁伤了你?”

他眸中一片猩红,手上的力气愈发大了起来。江懿痛哼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裴向云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控,眸中的血色褪去大半,有些手足无措地将老师的手松开:“我,我方才不知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

江懿觉得自己的腕骨要被这孽徒生生捏碎了。

他轻轻揉着方才被箍疼的地方,冷声道:“畜生……”

裴向云自知理亏,垂下头任他骂自己。

江懿实在没了力气,拽过旁边一把方才混战中幸存的椅子坐下:“你们发现了什么?”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似乎十分不愿移开:“我和江书辞一同回了那山崖的石洞中,发现后面居然并非实心的石壁,而是分了三条岔路。”

“三条?”

江懿瞥了眼那紧锁的门,问道:“都分别通向哪里的?”

“我们只探查了其中两条……”裴向云道,“其中一条通向一座暗室,江书辞的师父便被关在里面,和他关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

江懿颔首,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似乎是这个发现实在太震撼人心,裴向云面上的表情有些许波动:“那个人和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

和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

江懿轻轻扬起眉,发现如今这种种不寻常的迹象怕是对上了。

这城登县的县令差不多是被狸猫换了太子。

“师父,我不明白他为何与穆宏才长得一模一样……”裴向云的语气急促,“你今日见到穆宏才了么?”

江懿轻嗤一声:“所以说你蠢。”

裴向云莫名挨了个「蠢」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懿懒得和他解释,抬了抬下巴:“继续……”

“然后我与江书辞带着他们两人原路折返,却发现他们二人的身体实在太差了,不能从我们攀上来的藤蔓下去。”

裴向云悄悄看了他一眼:“我们便索性走了另一条暗道,就……来了这里。我方才在墙后发现了一处旋钮,转动便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墙壁会随着机关移动,通向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顿了顿,掩饰不住眉眼间的担忧:“师父,你的伤真不要紧吗?”

江懿没理会他的话,向倒在地上的那乌斯女子歪了下头:“看看她,认识么?”

裴向云依言将那女子的头正了过来,端详片刻后低声道:“不认识,乌斯人吗?”

“嗯……”江懿垂眸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人,“穆宏才给我安排的刺客。”

还是个做了两手准备的刺客。

裴向云眸色一冷,刚要说话,手上的动作却忽地顿住了:“师父,她是死了吗?”

江懿蹙眉:“死了?”

他方才分明是收了力度的,就是怕这刺客出了什么意外,问不出话来。

裴向云将指腹抵在她鼻前半晌,确定道:“没气了……”

他说完,刚要起身,却看见那刺客的眼皮似乎动了下。

几乎刻在骨子里的直觉立刻发出了警告,裴向云想也没想,径直将身边人护在了怀里,紧紧地盯着那刺客的眼睛。

一条细长的黑影从刺客眼窝里钻了出来,试探着扬起头,似乎在寻找周围是否有能让它容身的第二个地方。

裴向云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熟悉得很。

那个陇西的风雪夜中,死掉的野猪眼中便也钻出了这样的虫子。

他几乎一瞬间额上便冷汗涔涔,待那只蛊虫试探着爬到地上时,他忽地伸腿将那虫子狠狠碾死了。

江懿被他抱了个猝不及防:“你做什么?”

“师父,这刺客眼窝里爬出来了蛊虫……”裴向云低声道,“我……我将那虫子踩死了。”

江懿刚要说什么,便发觉狼崽子似乎在抱着自己发抖。

“你在发抖吗?”他问,“在害怕?”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有些干哑:“没有……”

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只钻进自己手臂的蛊虫。

若某一天他也死了,那蛊虫会不会也从自己眼窝中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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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不会因为被蛊虫控制,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动手?

裴向云不敢多想,几乎一想起来,恐惧便怪物似的氤氲在自己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

江懿见他许久没说话,罕见地语气中多了几分温柔,拍了拍他的胳膊:“踩死便踩死了,放开我,没什么好怕的。”

裴向云慢慢松了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方才你说了一半……”江懿把话题扯了回来,“江书辞和你们救下来那两人呢?”

裴向云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让他们等在甬道中,待我确定没有危险后再出来。”

江懿撑着桌子起身:“带我去见他们,我有话问那穆县令。”

姑且称把他锁在这里的穆县令为「假」县令,这假县令的算计不言而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喝了酒,不发生点什么简直对不住那些个写话本子的。

招式可谓又老又俗套。

江懿在心中暗暗冷笑,那假县令有贼心却没脑子,全然没想到自己的计谋被人一眼看了个透。

既然他打的是这主意,那不到第二日大概便不会开门的,不如他现在自己找找别的出路。

裴向云刚要搀他,却被人拨开了手。

“把她背上……”江懿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免得第二日他来诬陷我杀人。”

裴向云动作顿了下,似乎有些不情愿。

估摸着是被那只蛊虫吓着了。

江懿有些不耐烦地蹙眉:“你看着我作甚?还要我教你怎么背人么?”

裴向云垂眸,蹲下身慢慢将那乌斯女子背在了背上。

江懿率先进了那菩萨像后的甬道里,可还未走几步,便听见前方传来了急促脚步声。

他凝神站定,刀刃从袖中滑到了掌中,眯着眼看那一点摇晃的光亮越来越近。

江书辞手里擎着一根火折子,披头散发地从甬道另一端跑了过来,瞧见江懿时骤然减缓了脚步,堪堪在离他不远处稳住了身形。

或许是因为裴向云这样凶神恶煞的人在江懿面前乖顺得像条狗,他竟畏惧眼前这个好看的男人更多些。

江书辞磕磕巴巴道:“先,先生。”

江懿挑眉:“你怎么跑得这么快?裴向云不是要你在甬道里等他吗?”

“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想快些来告诉裴兄。”江书辞勉强稳住呼吸,语气有些急切。

裴兄……

江懿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身侧站着的人,目光中满是意味深长。

前一日还相看两厌,现在便是裴兄了。

裴向云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主动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这条甬道又分了另一个岔路出来……”江书辞给两人比比划划,“我方才总觉得将老师安置在甬道中不妥当,原本寻摸着看看山洞中的第三条暗道有没有可能通向县令府外面,却没想到这甬道中竟还有一个岔路。”

江懿听了他的话,心中冒出了一个词——

狡兔三窟……

江书辞继续小声道:“我便背着老师进了那条岔路,走到路尽头时发现墙上镶着一枚旋钮。我试着旋了一下那旋钮,墙壁竟往里打开了,那里面是一间书房,我看着像是县令的书房,连忙背着老师回到甬道中,将那墙壁重新恢复到了原处。”

江懿缓缓摩挲着那柄刀的刀身,半晌后道:“告诉我去书房的路线。”

江书辞大惊:“可那是县令的书房!”

“无妨……”江懿低声道,“告诉我……”

今夜他不得已赴了这场鸿门宴,歪打正着诈出那假县令的破绽,让对方恼羞成怒离席,将自己与乌斯刺客同留一室,看着是不拿捏住自己的把柄便不罢休。

而就算握住了把柄,也断然无法不在意江懿或许已识破他身份这件事,第一选择自然是与那幕后之人取得联系,接着将不利于自己的证据悉数转移。

江懿现在担心两件事。

其一是假县令将证据转移,其二是幕后之人觉得这枚棋子不稳妥,将他提前灭口。

好在自己来之前已经将事情与李佑川安排妥当,多少算得上一条后路。

江书辞觉得这人八成是疯了。

“先生,不如我们回去从长计议……”他低声道,“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来不及了。”

假县令今天敢来请他赴宴,便是做足了准备。成则把江懿拉下水,被把柄胁迫着和他们登上同一艘贼船。

败则灭口或连夜跑路,都十分有可能。万一明日江懿休整得差不多了要走,那他们的准备便全都付诸东流。

这分明是在强迫他与「他们」第一次于明面上较量一番。

江懿轻声道:“我自有安排,你带着你的老师走吧。保护好你们找到的那个穆宏才,他很重要。”

“我……”

江书辞咬着唇,似乎还想再劝他,可在原地踟蹰半晌,终究转头走了。

两人沉默地向江书辞所指的位置走了一会儿,江懿忽然开口:“裴向云……”

裴向云许久未听他如此平静地喊自己名字,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你不问我做了什么安排吗?”

“不问……”裴向云道,“师父怎样做定然都有师父的道理。”

“是么?”

江懿的声音很小,似乎轻轻笑了下:“若我说对这个计划成功的把握只有五成,剩下五成的可能性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城登县呢?”

裴向云舔了舔唇,没有回答。

“你后悔还来得及……”他的老师轻声道,“现在转身离开,不必陪我送死。我死了你便自由了,这个选择不好吗?”

“师父。”

裴向云眸中情绪暗涌,声音低得吓人:“我说过,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也会陪你做任何事。”

“真的么?”

江懿在那旋钮前站定,将手按在上面,轻轻向旁边转了下。

在机关转动的「咔哒」声中,裴向云听见那人道:“我以为我死了,你会很高兴呢。”

他怎会高兴?

上辈子老师死后,他浑浑噩噩如一缕为天地所不容的游魂,整整魔怔了十年,重活一世后恨不能用命护住江懿平安喜乐一生。

若是今夜真的突逢巨变,哪怕是死在一起……

自然是最坏的情况中最好的结局了。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分析局势评估我方与敌方实力差距;

狗子:师父馋馋贴贴qwq

第68章

通向书房的暗门在机关的作用下缓缓旋开,尘土扑面而来。

江懿用袖袍掩住口鼻,抬眸向那间屋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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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下来,仅有三两分微弱的月光透了进来,照在靠在窗下的一张桌子上。

裴向云自从进了这间书房后便一直紧绷着神经,此刻看见没人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师父,那县令不在。”

“一会儿便来了。”

江懿断定假县令不会放下这一屋子的线索,无论是要跑路还是要被除掉,他和幕后的人不可能不回书房把证据转移或销毁。

他借着月色将那雕花木桌上的簿子翻开,发现那是个厚账本。

账本似乎用了有一段时间,前面半本被人翻得页脚卷起了毛边。

江懿从前往后找去,停在了其中的一页。

前面记的账无论是汉字还是数字都写的工工整整,唯独这一页和前面有些许出入。

那些汉字的最后的一捺看着是要飞扬起来,却被人生生在半路压了下去,学着和前面字迹一样服帖,却显得和整个字割裂开来,十分违和。

江懿挑眉,又顺着这页往后翻了翻,发现自此往后一两页的字迹还带着几分这种「飞扬」的意味,可过了约莫十来页后,便彻底与前面半本的字迹一模一样了。

他翻回那字迹开始有变化的一页,细此次地查看起记的到底是什么账来。

“洪文九年,陇州水患,城登县收到赈灾善款……银锭……用于修缮百姓房屋……”

这写的是城登县水患赈灾款的去向么?

江懿眸色渐沉,试图辨认那些被人故意涂黑的字据,却遗憾地发现根本看不清楚。

他轻轻叹息一声,将那账本合上,预备着往后好好研究一下,正要去看桌上的其他文书,却听裴向云低呼一声:“师父……”

“怎么了?”

江懿转过身,看见狼崽子站在书柜前,愣愣地半张着嘴,无端多了几分傻气。

他挑眉,踱到书柜前,却被一道反光晃了下眼睛。

裴向云手中拿着几本书,咽了口唾沫:“师父,是金子啊。”

江懿蹙眉向书柜中看去,发现裴向云将那几本书掏开的缝隙中隐约闪着淡金色的光。

他伸手将旁边的书也扒开,隐在书卷后的东西终于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面用金砖堆砌起来的墙,被人整整齐齐一块块地码在书柜之中,外面用书卷做掩饰,平时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师父……”裴向云的声音有些颤抖,大概是这辈子都没看见过这么多钱,“我……这些金子都是真的吗?”

江懿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随意取下一块金砖,对着月光仔细查看了片刻,发现在背面有一处浮雕似的图案。

那像是什么野兽的头像,正长大了嘴咆哮着。

和那乌斯刺客刀身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江懿心下了然,慢慢将那金砖放了回去:“这不是大燕国库里的金砖。”

裴向云没听懂:“什么?”

“没事……”江懿道,“把书放回去,等他自己回来。”

——

穆宏才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他本来是按照「那位大人」的指示在陇州城外设局,原本以为能轻松地将这所谓的「少年丞相」解决掉,却没想到人全须全尾地来了城登县。

那位大人神通广大,知道大燕丞相要这个时候从陇西回燕都述职,或许也预料到了他的第一道拦截不会成功,给了他第二个锦囊,写的便是今晚他摆的这一桌酒菜。

穆宏才从未与这少年丞相打交道,但看着江懿年轻得很,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么神,酒席刚开始时没将他放在眼里,可喝了两杯后却发现事情好像变得有些不对劲。

酒中的药是给畜生用来催/情的,江懿喝了酒后药性却迟迟不发作,让他心里有些慌。

而让他更慌的便是那人提出要与他行酒令,三两下就被人诈出了破绽,他只能暂时从暗室中离开,将门反锁上,启用了第三个锦囊。

便是那位大人叮嘱他万不得已不能用的那条计策。

穆宏才额上一直蒙着一层冷汗,写了一张字条绑在信鸽的脚上,在后院的窝棚里踱了半天的步子,这才琢磨出些许不对劲来。

如今他能锦衣玉食,离不开那位大人的暗中打点。

如今他办事不利,那位大人往后会不会不再给这些好处了?

不,不止是好处。

说不定自己的命都没了。

穆宏才一想到这儿,登时坐不住了,拔腿便往县令府中跑。

他必须将那些关键的证据都收起来,这样好与那位大人谈谈条件,说不准能换得一线生机。

穆宏才这样想着,从腰间取下两把造型奇特的钥匙。他将其中一把插/入锁孔中拧了半圈,而后又换了另一把拧了后半圈。

机关声轻轻响起,那扇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雕花木门缓缓向后滑去,露出一条缝隙。

穆宏才将门推开,疾步走进了书房,却忽地听见一道声音自黑暗中响起:“穆县令,本官等你等得好苦。”

这道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可落在穆宏才耳中却如同惊雷般炸响,让他心中猛地一紧,险些腿软着跪在地上。

桌上的汽灯被人点燃,昏黄的灯慢慢在整间书房中氤氲开,照亮了桌旁人的脸。

江懿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沿,那双好看的眸子落在穆宏才脸上:“穆县令说了要与我把酒言欢,可半路人却没了。我在那暗室中等待良久却没等到你回来,心里急得很,这才擅自出来找你。穆县令不会介意吧?”

穆宏才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下,下官确实是有要事在身,这才半路离席。江大人若是介意,下官在此给您赔个不是,下官……”

“什么要事?”

江懿饶有兴味地支着脸颊,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像是在和他聊家常:“给乌斯人通风报信吗?”

穆宏才一张胖脸倏地变得煞白。

他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可声音却仍是谄媚的:“江大人在说什么呢?下官一直清正廉洁,又怎会与乌斯人私下勾结呢?”

江懿挑眉不语,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慢慢走上前,将什么东西丢到了穆宏才面前。

那东西「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慢慢滚到了穆宏才脚前。穆宏才慢慢低头,正好撞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这双眼生前还是很漂亮的,只是现在全然失了生机,如两枚毫无生气的琉璃珠般镶在眼眶中。

“这,这……”

“这是方才穆县令安排在宴席上为我们倒酒的侍女……”江懿道,“看着很眼熟吧?穆县令不会现在又要与我说,她是混进县令府的细作,你根本不知情吧?”

穆宏才好不容易想出的说辞被人慢条斯理地捅破,脸色已然由苍白转为铁青色,一双肥腻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眼睛满屋子乱瞟,不知要落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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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把他这幅惶恐的样子尽收眼底,身子向椅背上靠去,捏了捏眉心:“方才我擅自查看了穆县令的账本,发现了一处很有意思的地方。”

“这账本在洪文九年六月前的字迹隽秀工整,如活字印刷版模具的大字般赏心悦目,可偏偏写水患这一篇的字迹忽地多了几分狂草之意……”

江懿把手旁放着的账本向前推了推,翻开了先前做记号的那一页,“其中撇捺都带着草书龙蛇腾跃之感,但运笔之人有意收敛狂放之意,导致了这些字的结构变得不伦不类,直到洪文九年十月,字迹才慢慢变得与六月之前一样,这又是为什么?”

穆宏才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低声道:“江大人什么意思?难道不许下官厌恶了楷书,开始仿着张长史的草书么?”

“方才酒席上穆县令对不出诗句,姑且算得上是许久未读诗书生疏了。而这变了字迹的账本,或许如穆县令所言是在修习张长史的草书……”

江懿淡淡道,“那请问在县令府中为何修了三条暗道,这暗道之中又为何藏着另一个与穆县令长相完全相似的人?”

若说先前穆宏才还只是惊慌,待江懿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他才是真真正正一颗心直接跌落到了谷底之中。

他额上汗如雨下,连带着在这数九寒冬之中后衣领都湿了一片。

那三条暗道是按照那位大人给的图纸修建的,也正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纵然发生了是不可预测的事,穆宏才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靠着这三条暗道化险为夷。

他是怎么知道的?

穆宏才看向江懿的目光中满是惊惧,还未说话,便听那人道:“别急,穆县令书房中的这一堵金砖砌成的墙,我为官多年也从未见过,如今才算真的长见识了。”

似乎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一样,裴向云掂了惦方才在屋中找到的一柄长刀,猛地向那书柜劈去。

看似结实的木柜在刀锋下四分五裂,木屑碎了一地。书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露出了后面那堵金砖堆砌起来的墙。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69章

穆宏才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定格住了谄媚。

他舔了舔唇,声音中多了几分讨好的意味:“江大人,既然你都已经发现了,那下官便要仔细与你说说理。”

江懿扬起眉,准备听他如何狡辩。

“不瞒江大人,下官确实与乌斯人有联系,只不过并非您想的那般简单……”穆宏才道,“如今乱世将至,下官也想讨个活命的去处。良禽择木而栖,我这样的蝼蚁尚且如此,更何况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呢?”

江懿眸色冷了下来,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嗯……”

穆宏才见他愿听自己说话,心中的紧张感慢慢少了几分,放缓了语气:“不若这样,江大人与身后这位小兄弟,下官看着都是能成大事的人。与下官联系的那位大人神通广大,能算出江大人您会在这个时候经过城登县,怕是也能算出这个朝廷的命数。”

知道他来城登县的时间?

江懿心中暗暗冷笑。

这哪是算的,这分明是在自己身边潜伏许久探听出来的情报。

穆宏才不知道面前坐着的人已经将自己的老底猜了个七七八八,还在殷切地拉拢他:“江大人,您想想看,皇帝让您常年待在陇西,这不明摆着要架空丞相么?这样的官做着也没意思,倒不如换个明主,也不算明珠暗投。您看着这金砖砌成的墙,便是那位大人给我的报酬。只要您想,一定得的比我还多。”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折扇,轻声道:“穆宏才,你可知你今日做了什么?”

穆宏才愣了下,不知他什么意思。

“先是在陇州城外设伏,企图暗算朝廷命官,现在又公然行贿……”江懿将折扇向桌上猛地一拍,“你好大胆子!”

那折扇本就比一般扇子重,眼下被人重重拍在桌上,像惊堂木般擂在穆宏才心上。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先前那些或懒散或玩世不恭的伪装悉数消失:“你囚/禁原本的城登县令,玩了好一手狸猫换太子。养私兵,贪污受贿,私吞朝廷拨款,让百姓置身水火之中,你竟一点不问心有愧,还要在这里劝我择木而栖吗?”

穆宏才脸上谄媚的表情慢慢消失。

“江大人,你果然是块硬骨头。”

他冷笑一声,似乎知道这事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不枉那位大人重重布置,到底还是被你看穿了。”

江懿的呼吸有些急促。

穆宏才方才说的那些话很熟悉。

上辈子自己被裴向云囚禁在府中时,大抵也说过类似的事。

他会不知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吗?

他会不想活下来吗?

可自己上辈子二十多年所受的教诲,所耳濡目染的礼义廉耻却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江懿平复了下方才有些激动的情绪,冷声道:“你如今不再负隅顽抗,把与你接头的人说出来,与我回燕都一同坦白罪行,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留我一条命?”

穆宏才讥讽地干笑了两声,平素那佝偻的肥厚后背似乎也慢慢能挺直了:“江大人,我在城登县半年,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金砖铸屋,私兵护卫,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要我跟你回燕都,我又过得什么日子?”

他喘了几口气,低声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么?你清高,你两袖清风,你耐得住寂寞,我不行。您是活菩萨,我这种凡夫俗子见了得磕个响呢。”

“你怎么说话呢?”裴向云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放尊重些。”

“那你是要顽抗到底么?”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动作,“你可想明白了。”

穆宏才道:“今日你在这儿等我,怕是本就没觉得我能老老实实认罪吧?”

他指了指门外,目光中露出几分狰狞:“你既然知道我养私兵,那也能想得到现在你走不掉了吧?我手中有一枚信哨,只要我吹响,那些私兵便会立刻来这儿将你杀了,尸骨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裴向云听见他这话,方才因为老师被冒犯而起的盛怒似被泼了盆冷水。

他现在才知道先前老师为何会说那样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若这假县令真的养了私兵,那绝非自己如今能手无寸铁便硬闯出去的。

更何况还要护着老师。

他垂在江懿身侧的手下意识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的皮肉中。

曾听江书辞说过,这些私兵的实力较比正常家丁护卫要高出不少,哪怕是三五结伴的庄稼汉也要忌惮不少。

裴向云有信心拿着一柄割猪草的镰刀灭了一队七人的乌斯轻骑,如今却没了信心能打一县令府的私兵。

如果自己能扛得住这些私兵的攻势,护着老师逃出去,哪怕他死在刀枪棍棒之下也是好的。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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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背上忽地覆上一层暖意。

裴向云骤然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江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安与焦虑,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动作十分隐蔽地捏了捏。

裴向云只听见自己耳畔「轰」地响了一声,继而热浪从耳垂一直蔓延到了两边的脸颊,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烫熟了。

这温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江懿只安抚似的捏了他的手几下,便将那暖意抽走了。

裴向云心里的烦躁忽地平复了。

有了方才那瞬间的柔情,哪怕下一刻为了江懿而抱虎枕蛟,他也万死不辞。

“江大人,你这是愚忠……”穆宏才全然没看见面前这两人的小动作,“你平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当真是真心错付,明珠暗投!”

江懿淡淡道:“我需要你教我如何做事么?”

穆宏才只道他临死前嘴硬,正要再讽刺几句,却听那人慢条斯理道:“算算时间,我的人也差不多到了。”

“你的人?”

穆宏才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下,旋即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据我所知,你未从陇西带出来一兵一卒,唯独你身后站着的这位,一个贴身小厮,一个随行马夫,哪里有「你的人」?”

“有没有可能,我说的便是这小厮?”

江懿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带了些许怜悯的笑:“我一早便知道城登县有问题,但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明面上我并未带一兵一卒,可你看见的就是真相吗?我会蠢到只身涉险,不安排任何接应吗?”

“在我与你说话的时候,陇西军已经被我那小厮带到了县令府外,就等着将你抓回燕都受审。估摸着时间,怕是已经在外面恭候多时了。”

穆宏才这会儿彻底变了脸色。

他想也没想,跌跌撞撞地跑到窗边,隔着破晓的雾色看去,果真在离县令府的地方看见了一队黑压压的人影。

那些人身批黑甲,队列整齐,无声地站在雾霭之中,遥遥望向县令府。

“你私通敌国,贪污受贿,不顾生民死活,桩桩皆是死罪。”

江懿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冷冽:“如今燕军已到,休要再负隅顽抗。”

穆宏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脑中混沌成一片,那上一刻尚存的胸有成竹溃不成军,根本忘了「信哨」这回事,只知道自己输了个彻底。

“可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

他仓惶地抬头,方才的讥讽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与恐惧:“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那位大人的计划天衣无缝,怎可能……怎可能……”

“我是如何知道的?”

江懿轻笑一声:“你也配问吗?”

穆宏才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

裴向云站在江懿身后,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从未见过老师这个样子。

上辈子自己一直在陇西军营中,从未有机会一睹老师于别处的风采。

他听人说大燕的少年丞相足智多谋,能言巧辩,是不可多得的才子,却总是没机会真正地领略过老师如何舌战群儒,如何辩驳于朝廷之上,不费一兵一卒便收拢了人心。

后来大燕国破,江懿疲于和自己周旋,再也不似从前般意气风发。

裴向云舔了舔唇,再一次清楚地认识了自己所爱的人。

很强大,冷静又理智,世间少有人可以如他一般有这样的才能。

他一人站在那里,便抵得上千军万马。

自己上辈子固执地将老师拘禁于身边,对这样本性恣意的人来说,是否让他痛不欲生呢?

那样自以为是的爱,对老师来说真的算是爱吗?

县令府外隐隐响起叫嚷声,想来是燕军与那些县令养的私兵交上手了。

那些私兵虽然平日跋扈专横,可陇西军来得突然,很多人都尚在睡梦之中便被刀架了脖子。

裴向云心跳得莫名越来越快,面上发烫,试图转移话题:“师父,你何时通知的陇西军?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江懿瞥了他一眼:“单纯……”

单纯?

裴向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问题自己应该知道吗?

江懿却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说,将桌上先前记下有用的文书都收到了一起,准备带回燕都。

他垂眸看着那文书上的文字,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一时间竟未察觉旁边瘫软在地上的人正慢慢爬了起来。

穆宏才手伸进怀中,面上闪过一丝狰狞。

既然事已至此,他无论如何挣扎都是一个「死」,倒不如拉上一个垫背的。

凭什么他江懿能高高在上地审判旁人,自己就得是那个做人家陪衬的丑角?

他越想越气,发了狠似的冲江懿扑来,怀中匕首脱鞘而出,径直刺向江懿的脖颈。

裴向云原本正痴痴地看着老师挺拔的背影,看见穆宏才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后心中蓦地一紧,继而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刃上。

“师父!”

他来不及多想,只能纵身扑过去,将那人紧紧地护在怀中,翻滚着倒在地上。

刀刃狠狠刺入皮肤中,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裴向云没忍住疼痛至极的闷哼声,眼前骤然一黑。

作者有话说:

只有狗子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晚上还有啵啵啵;

我想改个bigeye的名字,在「魔法少女鹿酱」和「一头帅气逼人的老鹿」里面艰难选择

第70章

江懿几乎在裴向云扑过来的瞬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袖中的那柄短刀滑到掌中,毫不留情地对着穆宏才的右手而去。

短刀径直刺穿了穆宏才的掌心,他痛苦地嚎叫一声,匕首「叮当」落在了地上。

“裴向云……”江懿低声道,“裴向云!”

往日狼崽子若是办成了什么事,定要明里暗里和自己邀个功,那双深邃的黑眸会溢满了祈求的神色,显得格外委屈。

可现在裴向云却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喘/息声格外粗重痛苦,但一句话也未说。

江懿心中一紧,向他背上的伤口碰去,沾了一手狰狞的血色。

“裴向云……”

他的声音中多了几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别装了,我知道你没事。”

裴向云的胸腔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剧烈喘息声,而后撕心裂肺地闷咳起来,淤血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

“师父……”

他的声音嘶哑,可眼睛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懿,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像是在和什么剧烈地抗衡着:“师父,我……”

江懿起身将那柄匕首从穆宏才身前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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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道:“别说话……”

“我……我得说,我必须要说。”

裴向云现下却执拗得很,非要带着那可怖的喘息声将话说完。

他的手紧紧地扯着江懿的衣袖,唇角向外慢慢溢着血:“师父……对不起,以前是我太任性自私了,是我的错,你别出事……求你,千万别有事……”

江懿蹙眉:“你在说什么?”

“我……”

裴向云忽地痛苦地闭上眼,五官皱了起来,身子下意识地要蜷成一团,似乎这样便能少难受一些。

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了。

分明被人伤到的是胸口,可太阳穴却一直「突突」地跳着,针扎一样细密地又酸又疼。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一样。

他不受控制地又呕出一口黑血,靠在江懿怀中不住地颤抖着。

好痛啊……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想法让他无比恐惧,鼻尖一酸,近乎仓惶地落了泪。

裴向云想过自己或许会死在陇西的战场上,或许会作为被铲除的异己死在乌斯地牢中,却从未想过会以如此草率的方式死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地界。

当真可笑……

“别说话了……”江懿低声道,“撑住,一会儿带你去找大夫。”

他说着抬起头,眸中染上一层冷意,静静地看向穆宏才。

穆宏才捧着那只受伤的手在地上蛆虫般扭来扭去,将脸上的伪装悉数蹭掉了,露出了与「穆宏才」多了几分差别的真实面容来。

江懿端详了他半晌,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于是轻轻踩上了穆宏才那只受了伤的手。

穆宏才的手原本正悄悄要往怀中探去,像是要去摸他那枚信哨,此刻杀猪似的哭嚎起来,趴在地上给江懿「砰砰」磕了两个头:“江大人,江大人,是我鬼迷心窍,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吧!疼,疼啊!”

江懿轻笑了一声,听在穆宏才耳中却令人不寒而栗。

“你方才想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样子……”江懿拽着穆宏才披散下来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和自己对视,“现在想起来求饶了?”

穆宏才长着嘴,声音都喊哑了:“我……”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江懿看着那张肥肿的脸,眉眼间的寒意更甚:“若是他死了,你也跟着陪葬。”

穆宏才原本正和脱了水的鱼般大张着嘴喘气,听见他这话后却扭曲着五官笑了起来。

“江大人……”他用嘶哑的声音道,“原来你也并非真的无欲无求,我就说……难怪,难怪啊。”

江懿拽着他的头发向后扳去:“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告诉我你身后到底是谁。”

穆宏才的脖子向后弯曲了一个巨大的弧度,让他觉得喉管要被生生折断了:“那……那少年也是乌斯人,你却,却将他留在身边,你若没有揣着别的心思,又怎会容他好好活着?”

江懿心中蓦地一紧,决心不再和他废话:“你背后的人是谁?说话!”

穆宏才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一会儿啜泣一会儿疯癫地大笑了起来:“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我……”

他的双目蓦地瞪大,眼珠向上翻,眼白处布满了红血丝。

“我,我……”

穆宏才的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右眼越睁越大,模样十分骇人。江懿迟疑半晌,松开了拽着他头发的手。

男人肥胖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涎水从大张着的嘴中流出,一条纤细的黑影缓缓从他眼窝中探出头来。

又是蛊虫……

江懿心中一沉,手起刀落将那蛊虫斩断,再去探穆宏才的鼻息,发现他已然没气了。

这也是被蛊虫控制的人。

刀刃上的血滴在地上,江懿缓缓直起身,眸中多了几分冷峻。

那个「大人」究竟是谁?

裴向云忽地在身后囫囵咳喘了一会儿,他这才将思绪收拢回来,正要去看看那狼崽子伤势如何,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

书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李佑川踉跄着冲了进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江懿,登时长舒一口气:“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无妨……”江懿道,“大夫来了吗?”

“来了。”

李佑川愣了下,旋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少爷你是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手臂上那处伤口已经结了痂,想来是不算严重的。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我受伤,是裴向云。他伤得很重,需要尽快处理。”

李佑川有些为难地看了眼身后,低声道:“少爷,大夫在楼下呢,剩下的人都去将那些私兵控制住了,裴向云他……”

江懿了然:“我背他下去。”

他说着便转身走到裴向云身前,将狼崽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少年的发育基本成型,长手长脚的,骨架又大,着实算不上好背。

江懿肩上那处被箭矢破开的创口还没好利索,蓦地痛了下。

他微蹙着眉,一步步将裴向云从书房中背了出去。

昔日精力旺盛的狼崽子此刻安静得不像话,倒是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们两人间……似乎也许久未曾这样宁和地相处过了。

江懿微微有些失神,不知怎的又从尘封的记忆中寻出了一段陈年往事。

那会儿也是如此般的寒冬,陇西地面上雪化作的水结了冰,踩在上面滑得很。

他答应了要送临村私塾的夫子自己誊抄的《道德经》,于是带着狼崽子一同去了。

那日天黑得早,两人回来时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马不巧又受了惊,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自己向着黑夜深处跑去。

他的头磕在一处冰凌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只能听见一向稳重的少年伏在身边惊慌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江懿原本以为师徒二人时运不济,只能被这不通情面的风雪生生困死,可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处陇西营帐之中,手还被人紧紧握着。

他侧过脸,便看见裴向云趴在自己床边睡着了,却还拽着他的手不放,似乎生怕老师消失一样。

后来江懿听军营的人说,那夜是裴向云将自己背回来的。

八里开外的雪原,少年全凭一口气死撑着,到了军营时才彻底脱了力,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纵然平日军营中的人对他颇有微词,可此刻却七手八脚地将人从雪地中架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眼睫上全是小冰碴子,险些将上下眼皮粘起来,嘴唇冻得发紫,手指僵硬如木棍般不能屈伸,让人疑心敲一下便能断做两节。

可他背上的江懿手被焐在怀里一路,仍是温热的。除了额上磕到的那块伤以外,全身上下晚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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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兵七手八脚地要给裴向云烧水暖身子,可他分明已神志不清,却仍挣扎着要说什么话。

一个燕兵凑近了听,才听清他在说:“老师受伤了,别让他有事,求你们。”

江懿从未问过他这八里路的雪原,他是如何背着自己一步步走回来的。

人声的嘈杂骤然将他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天边新生的朝阳。

江懿把裴向云从背上放下来,想让他平躺在垫子上以免压到伤口,袖子却忽地一紧。

他垂眸,发现狼崽子的手蜷缩起来,堪堪勾住了他的衣角,好像在无声地恳求自己别走。

不知裴向云在昏迷中看见了什么,眉头紧锁着,眼角还挂着泪痕,想来那梦怕是并不美妙。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手从衣袖上拨开。

他并非恩将仇报的人,虽然确确实实地恨着这个学生,可却一点也不希望他是为了救自己而死的。

“裴向云,我不喜欢你为救我丢了命……”江懿轻声道,“你要是就这样死了,会有别人代替你的位置,你难道不怕吗?”

作者有话说:

他开始懂了他开始了!

泻药,名字这个东西我觉得你们比我会起多了

第71章

裴向云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他先是头疼欲裂,而后坠入一片无尽的虚无之中,于黑暗中飘浮良久,双脚才慢慢踏在了实地上。

似乎是梦见了陇西。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抬眸便看见了那个自己最想见的人。

他心头一喜,下意识地要跑过去,却蓦地发现老师身边站着另一个人。

老师与那人言笑晏晏,神色亲密,俨然关系匪浅的密友。

裴向云心头如遭雷击,如同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怔怔地看着老师与那人越走越近,却半分声音也发不出。

老师身边的人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子明,这人来路不明,又混了乌斯的血,将来怕是要成个祸害。”

裴向云下意识地要反驳,可却发现自己的嘴像被用针线缝上了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他又气又急,拼了命地去挠自己的双唇,试图将臆想中封住自己嘴的绳线撕开,可一切却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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