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姝没有立刻卸甲褪衣,泪痕半干的脸上还糊着易容膏,她神色木然地绕桶叩指,湿冷指尖浮在氤氲热气里,好似浑然忘了自己还裹着湿衣。
现下,赵王后气数已尽,周人无功而返,等她跟着秦军到了邯郸,那朝堂之上,除了那一批誓死捍卫宗族的耆老,剩下的,便是旧晋那些人。
宗族耆老人数众多?,他们看重血统世系,只认她赵姝,只是这些人,有实权的已经不多?。
而国师季越那一派的旧晋子弟则不大一样。
旧晋六百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她虽不甚了解,却记得父王常叹的一句:“赵北几处封地的事,寡人办不成的,还是得仰仗着国师。”
她绕桶缓行,齿关不自觉得上下磕碰,苦思冥想间,又从记忆深处翻出廉老将?军幼时对她说?过的一句:“季越虽无兵可反,可若赵国有难,旧晋后人入主邯郸,各地卿大夫未必会齐心干涉。”
外头热闹愈加,步子一顿,她瞳眸里闪过回忆,好像在昏黄灯火里,瞧见季越领着兄长研读医书。
赵姝的医术,有一半是季越教的,私底下,她会恭敬地唤他‘师父’。
想到在那黑店遇到的杀手?,她秀眉颓丧蹙起,目中怔忪垂着头。
又一声走调的羌管刺耳,她转头朝外扫了眼,突然颤着音长叹了一大口气,沾了些水''撕拉''一下搓去易容膏皮。
眉宇间盈满苦涩,她伸手?欲解甲。
可先前穿的急,前后两片之间的系绳不小心绑了太?多?死结,又叫雨水泡了许久涨开?,她低头抬手?,费了好半天劲,竟是怎么?也解不开?去。
系绳为粗麻所制,她这辈子也不过穿了几回,心头烦闷苦涩间,使力时,一个不慎便劈了右手?两根指甲。
十指连心,这一下半截指甲俱裂开?,指缝里顿时血痕漫开?。
她忽然一下丢开?系带,倚着桶沿就?那么?席地滑坐下去,玄黑脏污的重甲蹭在桶侧发出‘哐啷哐啷’的一串响动,扯得身上伤处生?疼。
可她不在乎,一屁股坐去地上后,便皱着眉眼双目出神地望着帐顶。
帐外火光虚影晃在她脸上,是罕见的苦色凝重。
除了易容后,苍白小脸上五官清贵亦稚气,这等苦色掺杂其中,便显得十足得违和。
已经没机会了,此去邯郸,旧晋那些人一旦同秦人相争,势必就?是场你?死我活的局面。这些人没多?少?兵力,根本不可同有私兵的赵王后相提并?论,只要?事败,秦人绝没有善了的。
在她看来,秦人有天子令又是拥精兵护送她入赵,季越即便藏身齐国,齐国也绝不可能为他出兵攻赵。
旧晋那些人,除了俯首听命,哪里来的胜算?
可芈蛩芈小将?军,又将?那枚能调动宗族死士的坠子给了她。
兄长真的会借助芈氏?
咸阳那位夫人,不是认了王孙疾入嫡支么?,即便不是亲生?母子,利益所在,也不该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隐约猜到了什么?,又辨不清真伪,赵姝兀自摇了摇头。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兄长全身而退呢?
那两个人说?到底,是异父同母的血亲。
她眼中陡然亮了些,想起嬴无疾因了胞妹的缘故茹素,他还曾在落难流离之际,甘用性命护着疯母。
这样的人,想来,该是极重血脉关系的。
一步步皆落在他筹码里……
思及此人韬略,赵姝觉出一阵陌生?悚然,右手?断裂的两根指甲死死抠进掌心,食指残甲在掌心里抠出一丝血痕,彻底同指头分开?,她也没有察觉。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盘旋。
若是……若是她,提前将?一切和盘托出……
“是羹菜不合胃口?”帐帘掀起,熟稔的身影音调,叫她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极重得抖了下,使得那卸不下的甲胄在桶边上发出颇重的‘哐当’声响。
“没、没有,是系带解、解不开?。”赵姝垂头不假思索地说?着实话,她的视线里,恰好只能瞧见一袭靛色衣袍朝自己靠来。
那席袍角停在帐门不远处。
嬴无疾驻足,待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眉梢拢起,原本了却一场后的轻快畅意,就?只是这么?瞧了一眼,竟就?全然烟消云散了。
卸去易容,常年?掩在暗处的一张脸显得实在苍白。武服革带套在她的身上,没一丁点似个年?十七的公侯。那张脸韶颜稚齿,不笑时,有一种不辨男女超脱尘世的美。
他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她。
这个人,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偏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蠢笨心怀,暗地里,却又连世俗的人伦温情都未曾享过几天,看着尊贵,实则不知遭受了几多?非人磨难。
“你?在怕什么??”男人蹲下身,深眸含情地望着眼前人,他双手?抱膝神色温煦柔和,高大身躯佝成一团,薄唇微扬,是从未有过的跳脱肆意,隔着半臂的距离,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她:“几个通周的叛贼,就?在方才?,车裂。”
苍白小脸上,菱唇抿了抿。
分明是心动,可却偏要?再去刁难恐吓她。
探手?一按就?将?人制住,他抑制住心底不忿,左手?两指一捏,便叫她没法偏开?脸:“本君赐这群贼人车裂,也是不得已。明明是我秦人照着天子令来扶赵,就?被这起子小人撺掇,差点就?连焚粮一事,都要?叫你?舅父误解了。”
这是他对天下人的说?法,焚天子粮草,只为更快平定赵乱。
若非她亲历此间,怕也是要?信。
“是你?利用我,将?所见军列数目报与周赵,叫匈奴攻九原成了‘事实’。”她不避不求,只是苦着脸目色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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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替身既早已备下,如今王舅也被你?逼回洛邑了,差不多?就?该将?人接来用了吧。”
预见前路,她目中淌出萧索死志。
他心怀骤转,神色依旧沉郁着,却已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言辞尖锐。
不想再同她争辩,他带着人起身,抬手?运力间,几处系带俱断作数截。
甲胄连着外衫一同委地,他将?人一下打横抱起,不过是瞧见她一瞬的慌乱失神,他便再难掩饰,只将?人朝胸前拢了拢,温声道:“军务上的事缓些说?无妨,兵不厌诈,你?要?指摘责问?都不急,倒会赌气,这一身湿衣捂着,是不要?命了么??”
他垂着长长的鸦睫语调沉蔼温存,异族的血统让他的眉眼较寻常男子多?了些妖冶绮丽,一旦收了气势,放柔了声调说?话时,便会叫人忽略掉他的身型剑术,只觉着气度清正和暖,使人若沐春风。
隔着一层湿透的冰冷内衫,男人胸前炽热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赵姝却只是身躯僵硬,除了被抱起时那一记低呼外,她无意识地死死咬着下唇,神游天外却又浑身紧绷着。
直到足尖小腿浸入温水,冰冷已久的身躯不自觉一抖。托抱着她的有力臂膀停了停,她觉出他是在等她适应。
每下沉数寸,嬴无疾都特意等上片刻,先是放了右手?让她膝弯以下沉进水里,再到腰腹浸没,最后才?松开?另一只手?,扶着她靠在桶壁上,热水恰好到她心口处,一半肩头在外。
受寒久了,若是一下子入热泉,对体弱之人或是会损伤心脉。
等她适应的过程里,嬴无疾始终弯着腰,两只靛蓝色的袍袖沾水漫作深色,而他只是甩了下袖子,丝毫不觉麻烦,转身将?摆满酒菜的几案拉了过来,将?酒菜放到地上,就?这么?席地靠在浴桶边上,吃喝起来。
他侧身贴着桶边,离着她极近,若是转头时,刚好能看清她的脸,又不至窥见太?多?春色。
他一日未曾好好进食,又是终于解决了悬了数月的两个心腹大患,险路通达了,他亦有些乏累,便只想叫她陪着说?些话,也好安安心心地吃一顿饱饭。
“你?信姬樵不信我,才?有所谓利用。”诸事暂毕,外头军卒哄闹声渐沸,他亦提过一只壶,略把玩摩挲了半圈,便仰头饮了一口,“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如今邯郸城那位王后被卸了一臂,残存的私兵不足五千,更是失了齐国的庇佑,你?王舅姬樵本欲袭我,总算也是圆了过去,给双方都留足了脸面……”
他眉梢凝重,不见一丝大获全胜的欣喜,也不回头去看,就?这么?兀自若复盘一般,从得到赵王被囚的消息开?始讲起,一步步谋划细细同她剖析。
温热浴水浸去寒气,浸得她僵冷肩背舒展开?,可这人说?的话,却叫赵姝心底愈加清明悚然。
怪不得秦军此番带了那么?多?专破骑兵的铁刺藤盾,原来从最早出兵的时候,就?知道此番真正要?攻克对阵的,就?只有田氏。
长篇累牍地说?完了''局'',他侧目过去,眼中蕴着未曾遮掩的苦涩,语调陡转,突然长叹了记,道:“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洛邑来接应你?的那几个死士……俱是忠良义士,我也不愿杀他们。”
是不愿,可下令诛杀的人,亦是他。
这几个死士,身份特殊,俱是天子睦自小养着,甚至亲自教导过的。
赵姝当即红了眼,还没出言,就?被身前人抢白:“秦赵相争这么?多?年?,你?外祖不该此时来插手?。为免你?不忍为难,那几个人,尸首已经送往洛邑了。”
“你?何必同我说?这个。”赵姝终于开?了口,一只手?浮出水面死死捏在桶沿处,“又何必激我,既有替身,何需……”
“只是不愿再有欺瞒。”他忽然回身抓了她的手?,氤氲水气里,长眉轻皱,碧眸竟隐隐透分哀怨脆弱来,同他素日模样迥异。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甚少?饮酒,此刻便佯借了酒意,一瞬不瞬地略歪着头瞧她,粗粝指节温温柔柔地扣在她手?上,神色里似有乞求,手?上动作力气不减,缱绻亦强硬。
她的手?本就?生?得秀气,此时被他宽掌几乎包住,分明是她泡在热泉里,倒觉着手?背上的温度烫得更厉害些。
她的心跳的很快,尤其是想到青竹药桶底下藏的新月坠子。
“灭了田氏私兵,那统帅田大……田震呢?”她知道自己不擅掩饰,不敢同他对视,便转移话题,也顺带想为田震寻一条生?路。即便阵营不同,也总有数年?同饭之谊。
“此役过后,田老将?军也确是无甚要?紧了。”他放了酒菜,只认真摩挲起她的手?,视线在她肩头一大片擦伤处游弋,语调暗了些。
赵姝本来只是随口问?了句,听他这么?答时,倒真以为有缓和的余地。
她一面朝水里沉了些身子,如一只犯错试探的小兽,杏眸闪躲着犹豫道:“若是能留他一命,就?别带着回邯郸了,他是个武痴,也就?还好个喝酒吃肉,做个山野村夫也是好的。”
右肩剑伤没好全,又凭白被甲胄磨了一大片,伤处虽不深,瞧着却血赤呼啦的,将?那原本莹白纤弱的肩头都遮了大半。
她这么?一沉身子,热水便起起伏伏着,从肩头伤处淌过,水波反复几次,便有浅红晕开?,染得水色都像是变了。
交握的手?使力,将?她身子又拉高了寸,嬴无疾沉声回了她一句:“他右翼骑兵被打散尽灭时,我遣人去劝降过,还许了百户食邑,最后还是强攻进谷里,活捉了数名将?帅……田震不降,阵前自裁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有些人瞧着粗豪放达,原来却怎么?也过不了,权柄的槛。
赵姝眼底浮满震惊,痛惜倒只是一晃而过,她只是不明白,只是想说?田震何至于就?自裁了。
她眼里藏不住事,难以置信的茫然里,肩头再次被热水没过。不过是扫了一眼,嬴无疾便瞧出了她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再多?言解释,突然探手?扯过榻上干净长衫,而后一下子就?将?人扯抱了出来。
第67章‘虚''情2
薄衫半透得贴在肤上,水珠不住得淌着,就?这么半遮半掩的?,赵姝几乎是?光着身子,被他抱坐在圆凳上。
饶是早已两回失身于此人?,可头一回可怖,第二回又?是?媚药醺得迷蒙,似这般清醒时亲近,又?是?刚坐实了通敌的?行径,她一身水气被这人牢牢制住时,心里头发虚得厉害。
“怕什么,你那?王舅连多瞧你一眼都不曾,人?心易变,我总比他可靠。”
他凑近了人气息拂过她耳垂,惹出一段颤。
白日?里杀伐腥臭,此刻佳人?在怀,或是?有意想隔开那?些沉重的?家国大业,嬴无疾忍不住又?想逗着这人?玩儿。
他忽然俯下脑袋,朝她鼻尖耳垂迅速地连啃了两口,发问道:“若是?九原郡真?遭了匈奴,精兵调去,此番是?不是?真?的?就?能?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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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你说什么来着?若我死了,也会陪我?”
这两口力道不算轻,尤其是?赵姝的?耳垂上,当即红了一处齿痕。
她明明说的?是?‘赔’,结果或许一样,心境却全然不同,被他这么一揶揄,便好像她真?个说过要同他殉情的?话似的?。
许是?环抱在背后的?臂膀太过温柔有力,又?或许是?他的?胸怀太暖,那?不断来回摩挲的?指节暧昧,她苍白清瘦的?小脸上,很?快便起了层可疑的?霞色。
她不敢稍动?,实在是?眼下的?处境太过被动?羞氖,杏眸垂着,菱唇齿关紧紧咬着,她怕自己一出声就?要露怯,一时索性不去答他。
见她垂着头,鹌鹑一样,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嬴无疾抬手?去抚她鸦黑的?脑袋,他含笑细望了她一会儿。
原本温热的?浴水从她身上漫过来,不停地渗在他腰腹腿间时,分明已经?是?凉透了的?,却激得他心意不稳呼吸促急起来。
赵姝贴着他,自是?很?快就?觉出了后方的?炽硬温度。
于是?,忧惧忐忑羞氖里,又?添了层羞愤难堪。又?自知理?亏,她也没有立刻挣动?,只是?绷紧了身子,瞥开眼死死盯着地上染血的?甲胄,发力狠狠咬紧了唇。
她想说什么,只是?依旧没有出声。
一旦起了心动?了念,再要波澜平息,就?并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他笑意渐消,眉宇里重又?拢上凝重,甚至多?了分不自在。
“若是?旁人?,怕早已经?死了。”掌心缓缓由腰背抚上她发顶,他面?上清冷迟疑同身上境况全不一样,拆了簪,长指代梳再一寸寸揉回后腰。
动?作是?极温存小心的?,只目中渐有狂乱漾起,他意有所指:“姬樵能?给你的?,我亦能?。小乐……你、何时能?多?信我一些?”
语调里竟似带了分哀切,因着情动?,尾音喘息无奈。
这般称呼一起时,赵姝心头狠狠一凛,身子不收克制得颤栗了记。
多?少年来,她都在希冀着,有朝一日?,她的?小晦哥哥就?能?这样缱绻亲昵地拥着她,而不是?笑若春风却总是?守礼隔阂地将她当作妹妹。
她仰头朝他望去,在看?清了那?双碧眸里的?偏执痴意后,心底里或许早就?裂开的?缝隙一瞬间轰塌张开。
似是?被他的?目光牢牢吸附,她没办法移开眼去,本就?殷红的?杏眸里水光摇动?。
到底是?异父同母的?兄弟,他两个相貌虽差得多?,气韵神态总有相似的?地方。
呼吸交错,她望着眼前这人?,陡生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在这人?身上,她好像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爱而不得,深情到偏执。
这念头一浮起,她倒没有再惊诧回避。
或许,内心深处,她早已是?知晓的?。
若非有情,就?凭她一介客居无倚的?质奴,怕是?连坟冢前的?草都三尺高?了。
对无定前路的?忧虑同过往的?黯淡交织在一起,她被迫着撕开记忆,去面?对那?些久远的?深渊。
心潮起伏若游于水火两端,甚至于,盖过了连日?来压着的?那?桩事。
她的?过去,说是?深渊,丝毫不为过。
自母亲故去,男装作药人?,自幼时第一回服药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时,她就?知道自己绝活不过双十。
世间争霸纷扰,她便早早看?透。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着自己似从万古时就?被埋在了深潭底部的?废墟里*七*七*整*理。
在那?黯淡无光的?深渊处,晋阳君赵如晦,能?文擅医受王族器重,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于她犹如神祇信仰,是?唯一能?透进来的?光。
她什么也抓不住,便只能?妄想抓住他。而当赵如晦用‘同姓不婚’来婉拒时,那?妄想几乎顷刻就?湮灭了。
她寿数短暂,注定了少年而夭。
可他不一样,他会就?封,会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而后壮年有为,年老善终。
她怎敢要他同样的?深情?便只能?深藏心意,任性恣意笑闹胡为,只为了能?留在他身边,作兄妹。就?算到最后毒发的?那?一日?,她或许会在他身旁断气,却未必会将这些年的?苦恋心迹告知。
说出来做什么,要叫他牵挂一辈子,愧疚一辈子么?
赵姝仰头直视着男人?,在王孙疾缱绻热切的?怀抱里,那?些深藏在心海之下的?久远执念一一被勾连出来,薰得她肺腑温热生疼,眼眶酸胀。
“还请王孙慎重,怎会有人?……”她极力克制着心绪,垂着头两肩极轻得耸动?。
在嬴无疾皱眉发作前,却听她深吸一口气,哽着声调:“这世上不该有人?,不该有人?傻到,对我……”
她喃喃地摇着头重复,脑子里不停地挣扎摇摆着,衡量着是?否索性该将芈氏的?威胁和?盘托出,以此来换取兄长平安。
这两句话虽不完整,可嬴无疾还是?很?快看?懂了,他面?容骤变,眉宇间苦索顷刻消散,变幻作一种难以言说的?震颤。
察觉到自个儿心境的?变幻,碧眸若刀锋一般锐利地盯着怀中鹌鹑似的?人?。
原来已经?在意到了这等地步。
未等他接话反问,赵姝却先一步再次仰起脑袋。
粉面?上再没一丝儿羞怯,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无声的?泪,神色间亦悲亦欢,一下就?将他的?苦索无奈尽数比了下去。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神色,分明才过豆蔻韶华,一双杏眸柔媚清澈,瞧人?时,倒像是?历经?了一个甲子风雨的?老者,仿若早已历遍亦参透了世间苦厄。
嬴无疾只觉着一颗心被什么人?狠狠揉紧了,他有些怔愣地望着她。
但见她皱着眉一面?哭又?一面?笑,檀口微启,言辞惊人?:
“岂敢得人?衷情,王孙将来百岁……待我去后,你是?伤怀三月,还是?三载,若是?太久,那?可如何……”
剩下的?话被他尽数吞没,她睁大了泪眼,安静又?乖顺地感受着唇畔掠夺。原以为是?再要突破礼制了,这回却来势汹急些还没待她回神,就?被人?一把拥进胸前抱紧了。
耳畔传来比她更惊人?的?喑哑许诺,她听到他说:“一定会治好你的?病,倘若寒毒不解,幽冥孤冷,我随你同去。”
呼吸艰涩,泪亦忘了流,赵姝张了张嘴,原本已经?想好要和?盘托出的?正事顿止,她想着,这时候就?很?该说些客套话圆过去,只是?整个人?若失语了一般,一时没法去答。
而脱口说出这话的?嬴无疾亦是?顿住,最末那?一句似久久回绕,是?他在独处时也从未想过的?。
说出了口,愁虑消了几分,倒又?新添了些懊悔出来。
这么一来,二人?就?这么靠拥着,烛火摇曳,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
就?在赵姝要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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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之际,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副将粗豪的?禀报声:“王孙,赵甲一家要分押二地行刑,芈将军定了凌迟,来问您的?示下,哪几个要押赴邯郸行刑的??”
第68章‘虚’情3
听得芈氏这一决议,嬴无疾只是敛眉顿了下,而后颇利落地用干燥柔软的长衫将人裹了抱至榻上,一面隔着?帐幕朝外高声应了句:“刑法不必变,让他们再议分送的人选,孤即刻过去。”
因赵甲稚子先前在崖上出言维护过赵姝,他稳好气?息后并未立刻走,立在榻边看她,似是在等她的话。
袖摆上水珠儿在地上洇出一小滩痕迹,果?然,痕迹尚未怎样漫开,便听她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们不是才同流民一道击杀了田氏,怎么突然间、又要击杀他们?”
后半句大抵是反应过来自个儿没听错,音调里带上了不满和恐惧。
嬴无疾也没掩饰,他长叹了一口气?,替她将微湿的发尖从?颈项里挑出来:“那些流民?仍是入秦安顿,免的赋役分毫不少,只是处死领头的那十一人。”
听了这句,赵姝立刻便明白过来,她也没问他们是何时做下的这个?决定,是在设宴款待赵甲一家,还是早在招抚这群流民?之前就?定下的。她只是在他转身欲走前,伸手扯住了他湿漉漉的袖摆,轻问:“赵甲不是恶人,无有大过,他只是要为?家人谋生路,当这首领也未必是自愿。外头说分赴二?地凌迟,可他家还有一子未满十二?,幺女?更只有四?岁,也要用这等……酷烈的死法么。”
在这样的天灾面前,赵甲领着?的流民?队伍纪律严谨不伤无辜百姓,已是很难得了。
“流民?谋生路是无罪。”嬴无疾转头看了眼衣袖,望见她神色,眸中多了分安抚,口中却毫无温度:“可不杀无以震慑,将来但逢灾年,秦赵二?地会不得安宁。”
所以无论赵甲为?人如何,从?他当上领头的那一刻,在列国贵胄眼里,便早已是个?乱政的该死之人了。
原以为?她会再争辩几句,衣袖上的那只手却一下子松坠下去,赵姝怔忪垂目,双手撑着?榻沿。看着?是无声?默认的样子,可她一张小脸冰冷眉梢时而抽动,嬴无疾知道,这是她忧惶不安到极点的模样。
他甚至能?猜到她心里,现在多半是在想——自己还是亲自去招降他们的人,那一家子妇孺老幼,也算是因她而死。
他猜中了一半,也没再多言,只是将衣衫伤药并束胸易容拿来放在她身侧,叮嘱了句,便一身湿衣地又出了帐。
待他走后,赵姝果?然是心乱到没法坐住。
一扬手打?翻了伤药瓶子,瓷瓶磕在榻沿骨碌碌地连滚了数圈,好几次都要落下去跌个?粉碎,又总是挺着?个?浑圆的肚腹险之又险地滚回来,来回数次,最终兜了一个?圈子,堪堪又撞回她手背。
就?这么一丁点轻微的碰撞,她却被骇得惊喘出声?。
这药瓶的走向,多么像她方才的境遇。
宫变叛乱之罪,重过流民?。
她险些开了口。
招降流民?,用的是她赵国质子和宗周嫡支的身份。若非是她,哪怕可能?性很小,或许赵甲也会想法子突围,避开秦人。
而赵如晦又不是赵甲,他也未曾像那些流民?一样被围,胜负都未定的事,天家无兄弟,但凡她今夜开了口,不论王孙疾如何处置,兄长就?会永远失去这机会。
秦王孙入邯郸,芈氏又同王孙疾生了嫌隙,这等机会,千载难逢。
她控制不了局面,但不该因忧怖懦弱害了最亲之人。
思及此?,赵姝一把推开药瓶,潦草擦干周身发尾的水迹后,起身一丝不苟地穿衣覆面。
随着?束胸外衫一件件裹系好,她目中慌乱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醒苦涩的眸,苍白小脸上少有的坚毅,一如入秦为?质的那一日。
不论何人,不论情由如何,若真是要危及兄长性命,那么她亦化作一柄利剑同那人死决到底,反正她的寿数原就?不长,没甚分别。
身上跌伤擦伤皆只是皮肉伤,不算重,可在她步出营帐的那一刻,亦悄然沾湿了内衫。
外头雨歇月明,好似白日那一场都只是她醉梦里的幻影,可周遭伤兵之多,又时刻提醒着?她,这番篝火连天的热闹野趣,背后又深埋了多少白骨腐尸。
圆月缺了个?口子,清辉遍撒,她自觉是一个?不相干的异类穿梭于各处火堆之间,士卒多不识得她,只见她穿戴倒无人来拦。
秦人实行军功爵制,能?活着?见证一场战役的胜出,便意味着?将来的无限可能?。福泽子孙,光耀乡里,故而军中士卒同仇敌忾,赏罚同度的一队五十人几乎都是情如兄弟,围着?一处火堆,因着?同命连枝,酒肉笛笙相庆,是外人难以体会融入的默契融洽。
惶惶若丧家犬的赵姝打?这些人中间穿行而过,竟也能?为?这等情谊相染,心底里漾起些明朗来,脚下的步子略略坚定了些。
只是她左右兜转,仍是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秦人军纪严明,笙歌谈笑也似依然有序,尤还能?听见各处篝火的噼啪爆燃之声?。天上星辉愈明,赵姝陡然驻足。
迷惘深处,她觉着?无措荒凉,下意识地去望主帐的方向,想寻一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被人轻撞了一记,肩膀偏了下,鼻息间传来一阵药香。
她猛然间回过头,口中刚要唤出声?,却见芈蛩立在跟前。他一脸冷厉目色戒备地朝四?下望了圈后,衣摆一扬,将一个?草编的药囊抛至她怀里。
“看过,别留着?。”在她问话前,芈蛩便若无其?事迈着?醉步离开了。
这股子药香叫赵姝鼻尖发酸,每逢夏秋蚊虫多时,兄长便总要浸些驱蚊的药囊给她带着?。
他配置的驱蚊草气?息独特,效果?极佳,同宫中御用的也不大一样。
前日芈蛩同她接洽时,还未有这药囊,而今夜却有了。
她知道,是赵如晦跟了来,或许就?在一刻之内同芈蛩暗中碰了头。
按下叫住芈蛩的冲动,她迫着?自个?儿朝另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就?同那几个?执刀巡营的参将一般,东讨一口酒西携一块肉的,再整肃的军纪亦抵不过大胜的冲击,营地里酒酣饭饱,渐渐得各队人马混乱起来,多是到处攀兄认弟拼酒划拳的。
在这些粗蛮的行伍中,赵姝生相秀丽,饶是穿着?贵人的军甲,随着?气?氛喧闹起来,她好几次被扯到篝火堆旁,被热心的士卒灌酒。
她偷偷倒了好几次酒,终于逮着?机会避到一处无人的帐后,打?开药囊一瞧,展开一方丝绢,上头果?然是赵如晦亲笔。
寥寥数笔,只写了几个?人名。
赵符、扈子文、司马徽……这些人或是王族旁支或是与王族有姻亲,却都不是有太?多权势的,因此?,丝绢上有几个?,赵姝甚至都想不起脸来。
她蹙着?眉一面苦索,掩在帐子背后,借了微光看得心惊肉跳。
直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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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被刻意放大的人名——赵穆兕,赵姝凝眸,眼前便浮现起一张苍老威严的瘦削面庞。
赵穆兕,年届花甲,不理朝政多年,却是王族耆老中辈分最高的一位,常年著书立论,门生颇多,在邯郸城中极有威望。
赵姝亦曾被迫着?师从?他学了两年国史,后来因着?此?君过于严厉,她使了些手段,才从?他门下逃出。
她在邯郸天不怕地不怕,亲族里头,也就?是见了这位要绕路。若要论起来,赵穆兕同她的曾祖是叔表兄弟,私下见时,赵姝该称他一声?曾叔祖了。
从?前一提到赵穆兕那个?刻板老头,她总要忍不住翻个?白眼,而后躲得远远地。
年少时一幕幕浮现,而今夜,她在兄长亲笔中再次见到‘赵穆兕’的三个?字时,却再没丝毫厌烦,心头五味杂陈。
有人语声?近了,赵姝连忙将丝绢捏进?手心里,快步离开。
过一处火堆时,几个?十一二?岁的年幼炊夫饮多了,散在火堆一侧载歌载舞地闹,她不动声?色地路过,佯作被肉香吸引,蹲下身取肉时,扬手便将那片薄绢挥进?了火里。
巴掌大的绢帛一飘过去就?被火舌瞬间吞没,她驻足啃了两口野味,瞧着?那绢彻底燃作灰烬时,才起身欲走。
有个?少年炊夫见了她衣着?也懂尊卑,见她手里只有肉,突然就?蹦过来塞了个?酒盏到她怀里。
憧憧火光在她眼中燃得热烈,赵姝受惊回头,半盏酒倾洒出来。
那少年被她容色晃了眼,一腔热血愈发高亢欢欣起来,他凑上前也不执礼,笑意爽朗目中竟依稀有泪:“听说这回连咱们这等人也能?论功!伍长说了,叫他们几个?明日便回咸阳,入邯郸不会再起战事了,是依天子令拥立新君去的,只能?挑三万精兵去。自我哥哥战死后,阿娘就?一直卧病。伍长说,我也斩敌首一枚,等回去了,会有田一亩宅一处仆从?二?人的赏赐!贵人,你说,伍长可没骗咱们吧?!”
秦赵之间明面上早已言和,今日大战除的也只是田氏佞臣,是故入邯郸后不会再有大战,否则,便是向诸侯昭示,秦赵皆无信之国。
这炊夫甚至比她还瘦小些,穿着?宽大不合身的军服,装着?大人说话的口气?,只音调还是未变声?的稚童。
对着?少年眼底劫后余生般的希冀热切,赵姝一时竟说不出话。
她眉梢耸动数回,心头忧惶转作酸涩沉重,可她到底是压下了情绪,仰头看了眼夜幕粲然高阔。
她没有再去看他,而是左手握着?酒盏,右手油乎乎地捏着?野味,敛容正色:“依照秦律,的确如此?。”
话音才落,那少年就?欢呼着?朝身后喊人,趁着?空儿,赵姝转身便走。
营地占了一大片平坡峭壁,连绵不绝,因着?外头都是绝壁,只在营门处置了守卫。赵姝快步走到一侧安静些的崖顶,沉默地望着?脚下黑黢黢的峭壁。
入邯郸后的确不会有大战,却未必不比今日凶险……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太?仆令新河君赵穆兕,母族出自旧晋……
一直到身后来了人,赵姝右手里还捏着?那块烤得油香四?溢的肉。
“伤也不治,夜风这般大,当心不留神跌个?粉身碎骨。”
带了怒意的声?调自背后响起时,她似做贼被抓了现行似的一凛,险些就?要松了手。好在是夜黑又背着?身子,在那人并肩立过来时,她脑中千回百转,忽然席地一坐,拿过地上酒盏,恨恨咬一口肉,冷声?道:“我心里惊惧,出来散个?闷气?罢了。”
山风颇大,似要将她微弱气?息吹散,嬴无疾亦席地靠着?她坐下,身子略侧了侧,替她遮了些风。
黑黢黢的山林像是变得暖和了些,脚下林木浮动,夜色中壮阔似海。
二?人无话,唯有赵姝吃肉饮酒的声?响。
良久后,也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她忽然垂了手,满嘴的肉渣怎么也咽不下去,含糊着?说了句真话:“跌下去又如何,哪一日惹了你,或是你又要走新棋,说不准也能?将我当个?活招牌,剐了了事。”
这话一语双关,听着?含糊可笑,却明显得带了伤怀不安。
“赵甲的两个?儿女?,我遣人送去西域。”他忽然说了这么个?结果?,赵姝意外回首,手上一凉,却是对方扯了片树叶在替她擦手。
她鼓着?嘴杏眸圆睁又目带惧意,许是这模样实在可怜,嬴无疾放轻了声?音,伸手抚去她唇角肉沫:“那孩子既然是你接生,便由得她活着?,外头也不知匪首家中人口,她没了爹娘叔伯,遣送的人会安排个?好人家。”
或是因着?太?过震惊,赵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触碰。
他从?不是个?怜贫惜弱的性子,骨子里更是鄙弃仁义良善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所以他主动来说要放了赵甲的两个?儿女?,赵姝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四?岁的稚女?尚且算了,赵奎可已年十一。她鼓着?嘴谨慎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出言讥讽。
“想问什?么,嘴里东西先吃干净再问,一会儿呛着?莫赖我头上。”他却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脸,待对方真的依言吃完了,才冷声?催:“明早就?要开拔,你身上还有伤,该早些换药睡了。”
说着?话,起身时他忽一把握上赵姝的手,待人行稳时,倒不放开了。
二?人一前一后,直到离着?营帐喧闹近了,赵姝才反应过来,这人是真的打?算放过赵甲家里那两个?稚子了。
她不愿想因由,只是觉着?心底里有了些暖意,凌乱思绪有了归所般得暂止。
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时,前头人一面行路,沉沉语调随山风送入她耳中:“我已遣人去打?点,入邯郸后,你换个?身份,入籍新河君赵穆兕府上……”
这名字若一道惊雷炸开,以至于赵姝根本没注意到前头人的异样,才安下些的心绪瞬间又乱舞起来,她亦步亦趋地同他走着?。
“为?、为?何,我为?何要换个?身份?”嬴无疾高大的背影若鬼魅一般横亘在眼前,直到她被他扯着?,瞧见不远处的主帅帐幕,才打?着?磕巴干笑着?问出这一句。
她连新河君的名讳都不敢提。
嬴无疾转头,皱着?眉碧眸冰冷死寂地盯着?她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入帐的那一刻,赵姝心头狂跳,只觉着?脊背后头俱是冷汗,即便早确定了这人对自己有两分情谊,要真杀她未必舍得,可她就?是克制不住,好几次去瞟他腰间佩剑,思量着?一会儿若被盘问,也不知会不会被他砍作两截。
进?了帐,他果?然背对着?她立住不动。
烛火打?在他背上,影子在墙上一路拖到榻上,狭长若鬼魅。
“你、你是不是……”没想到连通报勾连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人尽数查明了,赵姝想要扯开手最后挣扎探问,却被他捏得死紧,怎么拽也拽不动分毫。
“新河君只有一子在洛邑任闲差,他虽无实权,气?节声?望未必输与赵戬。你以失散多年的嫡长女?入籍他府上,不必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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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身份,本君……秦赵联姻,待邯郸朝堂稳妥,临行前,我会向赵穆兕求娶你。”
一句话,倒被他一路分了三段才说出。说完了,他才缓缓转过身,触手湿冷,他方松了些力?气?皱眉问:“怎么都是汗,是伤处疼了?”
一场弥天虚惊,赵姝卸了气?,不经意间仰头,是一脸看鬼似的震诧。
第69章''虚''情4
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多,可即便是她的外祖天子睦,也?从未同她说过这等话。
她是宗周嫡系王姬的后裔,更是赵国?先王后唯一嗣,赵戬因为无子瞒着天下人,需她替赵国占着嗣君的位子。
自五岁上,就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有朝一日还能摆脱这个身份的桎梏。
想她那般小?的年纪,是真的就愿意为生父作药人,韶华之?年也?不得红妆真容,只能小?心翼翼地覆面束胸吗?
是天子睦从没想过与她寻个替身?
角落深处的记忆残片陡然鲜活,赵姝想起?男装的头几年,因着寒毒延缓了生长,她体质不好行?路都不太?稳,几乎还是个奶娃娃的模样。
有一年中元节她恰好被接去洛邑,夜里不知被什么冲撞犯了癔症,哭醒后她赤足奔去外祖寝宫,打着哭嗝拼命说:“阿公阿公,不回邯郸了,姝儿不回去,我想留下就跟着阿公起?居。”
依稀记得外祖将宠妃从榻上慌忙赶下,而后亲手替她着袜,说了什么记不清,可她被哄抱着再次入眠时?,无意间抬眼,好像看见外祖在哭,不过她也?没看真切,后来一直以为当年是自己?哭蒙了。
这事情后来自然不了了之?,她也?很快习惯了做个野小?子。因赵戬与继后平日宠纵,从十余岁上略懂事后,知了生死?,这几年便完全任性肆意,去哪里玩什么,全凭她自个儿高兴。凭着周赵两重的尊贵,在平城之?战发生前,老实说,她只觉着将旁的女子没有的方便,几辈子的快活都过了出来。
她是赵国?储君,背靠廉氏一族,若是真侥幸还能解了寒毒续命时?,将来可就是赵国?君主,她不求甚名垂青史,但求同赵戬一样后宫殷实。当然若是机会适宜,真能同兄长修得正果,她自也?不会负他。
嬴无疾一句话,勾起?她这一段思绪百转。
之?所以无法?遏制方才的惊愕,看鬼一般瞧他,是因为她也?一直是清醒的。
许多事幼时?不解,长大了便看得清楚。那年中元魇梦,世人眼中宗周数代?以来的中兴之?主,她的外祖,天子睦,那一夜的的确确是落泪了。
替身易寻,然国?运维艰。
或者说,在社稷家国?跟前,凭你是王姬嗣君,若为个人妨碍了国?运,那你就只是一粒微尘,轻拂便是,然国?运宗庙之?沉,何以撼动。
数代?以来,宗周与赵国?同气连枝、互为姻亲,西有强秦东有齐燕,即便她外祖恨不能手刃赵戬,也?得与‘赵王’翁婿和睦。
“真用替身代?我?”赵姝很快压下方才失态,目中浮上迷惘思索,喃喃自语着低下脑袋,竟也?认真思索起?儿时?那近乎荒谬的计划,“其实父王倒最容易瞒过去,兄……额,应是已?有药可以替代?我的血了。旁的姊妹宫中服侍的,略注意交代?些也?无大碍,也?就是些小?时?候的事要记一记,莫弄混了人,就是母后心思最是细腻敏感,未必瞒的过去……”
嬴无疾不知她曾对天子睦说过不回赵国?的话,此刻见她套着宽大泛着玄黑冷光的铁甲,低着脑袋讷讷地认真盘算细数,便以为她是真情流露,是早已?生了脱离桎梏鸾凤别栖的念头了。
倒是他,顾念大局,竟一直不敢去想过此事,要让她这么一个心思纯善简单的姑娘家去邯郸作秦人傀儡。
他是要权势甚至是天下,可他永远不会忘了,自己?是因何才想要这些虚妄千古的东西的。
“也?不是立刻就入新河君府第。”素日介怀转瞬烟散,他长臂一展将人带到案旁对坐,眉目间经不住一派柔和却不自知,“到了邯郸,宣旨祭拜宗庙,继位受百官朝拜的是你。等那些仪节毕,你还得亲去见宗亲诸人,赵戬已?是废人不必顾忌。齐后田氏么,她失了臂膀私兵,为着齐国?老国?君,秦人表面上还得以礼相待,只是她在朝堂上没了份量,你既说是个聪明人,也?不必忧心,诸事有我陪着。”
见他对此事像是早已?筹谋齐全的,赵姝也?从最初的震诧里冷静下来,她想说他这简直是疯话,抬起?头时?,只目中闪烁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了句:“赵国?真的已?然没了指望,成了你秦国?囊中之?物了吗?”
正与她斟了杯温茶,转头瞧见那蕊花一样的失色唇畔,嬴无疾失笑,他将温茶递到她手里,挑眉不无揶揄地反问?:“前半句说的对,可后半句么,就凭一次平城之?战,你赵国?百年基业,各地子民兵力如何,你一个就要御极的人,是真的不知,来问?我一个秦人?”
半带了玩笑般他语意轻快,分明是眉目生辉的俊逸面庞,却让赵姝想起?了刚入质的时?候。
她最恨的就是他这副嘴脸,就好像是只会笑的大尾巴狼,鼻孔朝天好像她是个最没有的傻子,摇着尾巴奸笑,每一下都踩在她的痛点?上,在践踏她原本天潢贵胄的尊严。
明明她当年救下的那个一身是伤的少年,是那般灵脆若琉璃,碧眸里带着比她还要深沉晦暗的过往,瞧着她时?,瞳眸却清澈信任。
她暗暗怀念起?,他俯首称臣寄人篱下的岁月。
敛下怒,她心思一转,乖顺地饮了口温茶后,仰起?头用一双清泠泠的杏眸直视过去,淡然回敬:“也?是,赵国?千秋或是日卒,深想来同我也?不相干,今岁十月初三过了,我也?往十九奔了,再两年满了廿岁,说不准都成了黄土一抔。”
她心性到底不擅掩饰,本想故作凄怆无畏,说着话怒意不由?漫了上来,小?嘴撇着只因生相稚气,瞧着就是个金玉养成的小?公子,同人随口说了句赌气的言辞。
可这并非全是少年人赌气胡诹,活不过双十,却是真的。
等她去放空盏时?,便瞧见他面上再无一丝笑意。
沉默许久,嬴无疾略哑着声调轻声转开了话头:“凭你的心意,你若想留在赵宫,我会遣人帮你。”
赵姝将他的神色尽收,实则知道寿数的,才是最畏死?的,在他人眼里瞧见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才刚从迷惘转作动容酸楚时?,听了这么一句,赶忙脱口急道:“我愿去新河君府上!”
说完了,她又觉着过头了,她确是正发愁该如何不被发现名正言顺地同赵穆兕接洽呢,可也?不该表现的如此急切。
若面对的是旁的人,或许真能相信,她只是不愿去淌赵宫那一滩子要命的浑水,可面前人不知有多少个心眼子,怎会不察觉。
正咬着唇苦索该如何圆过去时?,鬓角一暖,她瑟缩抬首,看见嬴无疾正一脸温和动情地替她理顺鬓发,那动作无意识来回,眉目间熠熠生辉,若朗月高悬于?世外之?海,一错不错地细望她,面上情态辗转几变,一忽儿温润似春雨,一忽儿又有些像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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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上前将她揉碎的错觉。
近瞧时?,他的眼睛实在是太?过精致昳丽,比她从前见过成色最好的翡石还要漂亮。翡石无生气,而他是活的,她看懂了他想说什么。
也?就是这一刹那间,赵姝心底里的迷惘无定尽皆散去,有丝丝缕缕的甜腻酸楚一并缠绕着漫开腾起?,只觉着有只不听话的兔子撞进了心口里,不停歇地跳着,怎么也?捉不住它。
二人都未再说话,嬴无疾取过伤药用具欲替她换药包扎,伸手解甲褪衣时?,赵姝迟疑了一下,倒是没挡着。
昏黄油灯摇曳,有霞色不受控制地渐渐爬上她颊侧,多亏了易容未及卸,不会一下子叫人瞧出异样来。
纤弱肩背露在微凉秋夜里,肩头旧伤磨得最重,她原还受冷害疼得颤了几下,待清凉润泽的新药敷下,肩头被他温热粗糙掌心按着时?,也?就不觉着疼了。
可伤口的难受解了,另一种更要命的异样浮出,其实也?并非多么了不得,只是肌肤相触,唯恐被他觉出又遭讪笑贬损,她便极力克制那等心念。
或是她太?过敏锐,便越克制越异样,心头不听话的臭兔子也?跳的愈加欢腾。
霞色爬上她的耳朵尖时?,赵姝实在受不了这奇怪的心念,似比中了媚药还叫人局促难受,她打算转移这等不自在,最好把心底的臭兔子踢到对方处去。
便欲言又止地开口质问?:“你当真高兴成这样,大秦王孙,怎么跟个痴儿一样,竟当真……咳……心悦孤至此。”
嬴无疾面上哪里有喜色,可他二人根本不必再多言什么。正包扎的手顿了一顿,他只觉心头被热铁烫了一下,手上动作继续,然压抑的情致已?似热泉苏醒般涌动着朝地表突进,只等一朝喷涌。
她本质是想调侃嘲笑,又怕带出自个儿音调上的不对劲,后半句就打起?了官腔来,听着有些不伦不类。
尤其是……目下情景,她腰腹肩头都包着白色的布绷,束胸紧缠着平整,玉雪一样莹润的肤质倒比丝缎还要柔腻,一段纤腰若袅,便是裹着厚重布绷,亦是不盈一握。
因着易容的修饰,她眉目生动气质清正,端的就是个清贵良善的少年郎,可人会食髓知味,这模样叫嬴无疾瞧了,心头滚烫遐思漾开。
掖好最末一处布绷,他也?不再掩饰,忽捧了她的脸抬起?,目中一派春意灼热。视线一交错,赵姝暗自倒抽了口凉气,一下就从圆凳上起?身要退开。
第70章邯郸1
原本还在为那句‘你当真高兴成这样’后怕,本是?想惹怒点醒他,好?跳出当下的尴尬暧昧,哪里想到?,这人还当真是应了她的话,看她?的眼里越发不对劲。
说不清是怕那具坚实滚烫的高大身躯,亦或是?觉着自个儿不堪愧疚,不敢面对此人情谊。
总之…赵姝兔子一样从位子?上窜起,圆凳被带倒还未落地时,她?正要一脚歪踩在凳脚上,就被一股强势力道薅了回去。
‘砰’得一声,凳子发出闷沉的落地巨响,她?就已经被牢牢扣住,对方只是?略抬了抬左臂,便极轻易地将她整个人带起,一席动作行云流水,与他方才斟茶似的,再回神时,她?已然侧坐在他身上,肩臂光润肌肤贴着他薄衫后的宽厚胸膛。
“你…”她?刚要挣动发问,他抱得实在是?太紧了些,这姿势让她?有些为人鱼肉的不适。
“别动!”男人有些凶恶地打断了她?,按在那纤腰上的大掌不敢稍动。
赵姝心事重重,被他这么按着略抱了片刻后,本以为该松开了,不想那粗粝掌腹反倒似更?滚烫起来,克制不住般得,在她?腰侧肩背变幻着位置环抱。
仍是?被按着看不清他的脸,灼热呼吸却不住得传进耳中,那只手却始终只是?换着位置抱她?时捏两下,来来回回的,若不知?的*七*七*整*理,还以为这是?在肉摊上挑拣犹豫。
发顶被他俯下脑袋挨蹭了两下,一头青丝被蹭得乱糟糟的,力道极重没个章法,墙上侧影看起来,倒似两只不知?名的兽类在互相顺毛,模样温存又有些可笑。
然而?赵姝如何不知?,他这是?隐忍难耐到?极处的境况。耳畔是?急促的砰砰心跳,面对着墙上二人侧影,她?一颗心似被劈作了数瓣,异样羞惧、惶恐愧疚,更?是?莫名得对着一方影子?涌起了无法消弭的不忍。
左不过也不是?没发生过,若将来要兵刃相对,今夜既无事,给他片刻欢愉也没什么。
周身的动作还是?那样迂回不进,赵姝本想开口直言,措辞良久到?底是?脸嫩说不出口的,于是?她?悄悄抬手,尽力放柔僵硬的身子?,伸手抱上了他的腰。
嬴无疾自是?立刻会意,动作一滞,霍得起身抱着人就往榻边去。
就在赵姝闭目等?着骤雨来时,他却只是?挨靠着她?并肩躺了下来,大掌从她?后背抽出时,他粗喘了一记,忽然埋头于那藕节一样的莹润上臂间,竟是?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赵姝冷不丁吃痛,就要推人制止,他脑袋就拱到?了她?肩窝里,避开伤处小心地靠着,朝她?耳后吹着热气,哑着嗓子?低声说:“明日开拔东去邯郸要走许多?山路,索性都是?骑兵,跑马也就十余日,御极仪典周使也会催着。等?尘埃落定,你可别再这般勾我。”
说完这话,周身的压制便尽数卸去,嬴无疾猛得转身背对着她?躺好?,薄被抖开朝她?兜头扔去:“快睡。”
赵姝有些呆愣,明明是?他……她?不过就主动抱了他一下罢了,什么叫‘这般勾他’。
才腹诽着从被子?下露出头脸,就觉出身侧人的不对来。
有明显的衣料摩挲声隔着被子?传出,初时还似换衣窸窣轻缓,慢慢就化作促弦,榻间亦传来低一阵快一阵的颤动。
只是?如何也不够似的,只喘息被刻意克制了,许是?怕扰她?清梦。
本来还微末的一点子?不忍,生根发芽,很快地枝繁叶茂地占去了她?大半颗心。
狠狠咬了下唇,赵姝再装不得睡,一个翻身凑过去,像是?怕自个儿会后悔,绕臂过去便直入主题。
帐子?里很快就溢出了似苦似愉的畅意喘动,正是?外头笑闹最盛处,倒恰好?将这等?情致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除了值守外,已然篝火凋残人仰马翻得睡倒了一大片,赵姝觉着肩上的伤都要绷开了,臂膀酸得麻木,她?实在是?没了气力,皱眉暗自翻了个白眼,却凑到?那人耳后,吐气如兰地娇声问了句:“还没好?吗,嬴长生?胳膊受不住了……好?哥哥~你快些吧。”
便是?这一声唤,当即就惹出一阵促而?痛快的闷声来。
……
赵国领土非是?最阔,尤其是?田氏私兵被灭之地,离着邯郸其实不过二百余里,只是?东西隔着数道山隘,行军实在不便。秦国五千骑先行,翻山越岭同周天子?的使者只用了十三日便至邯郸西郊,另二万精兵慢些,议定了随后往邯郸外三十里的旷野安营。
趁着赵国如今群龙无首,迟则生变,骑兵一路上每夜只歇二三个时辰。赵姝虽心疼一些活活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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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马,可每日天不亮,反倒比谁都起的早,反过来催着嬴无疾早早开拔。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奢望,或许兄长的计划能赶不及实行,她?就以新河君嫡女的身份同王孙疾归秦了。
这样的话,或许兄长会被迫放弃计划。
即便他们真正的永无可能,乃至于老死不见。
即便她?真就以宗氏女的身份去联姻。
抱着这样的侥幸,她?看嬴无疾的眼神有了质的转变,是?女儿家的羞氖小意中又掺着赤忱信任。
嬴无疾也守信,路上肃然端正再没亲近过一回。
二人分骑,晨昏造饭时,若那个花白胡子?的周使不在,便一改端肃视线交融,因是?在行路赶路,眸中剔除了欲,单只剩了情义默契,玲珑透亮,反倒将原本的伪装掩去。
路上风景高阔,北地秋凉得早,霜红满山,她?回头唤他阿生,很快也听惯了这人唤的小乐。
她?惯不会说谎,若要人信时,便须得让自己更?信。
连着近半月,她?都只睡了一二个时辰,乃至于到?了邯郸西郊时,终是?撑不住,直直从马上坠下去。
嬴无疾策马一下将她?马缰控牢,也没再顾忌旁人,径直将人提到?了赤骥身上并坐。
“万幸有王孙在,缯侯可有事否?”周使忙忙开口,一脸焦急。其实他方才离的最近,眼看着赵姝朝下滑,此时在平整郊野,马蹄翻飞速度极快,这要是?没进城,正主先给马踏死了,他可真没法回洛邑交代?,当下开口埋怨着劝:“缯侯就同王孙并骑吧,这幼时就药罐子?里泡大的金贵人儿,一天天地赶魂一样也不安寝,昨日镇上就该依王孙的话换了马车,适才差点吓没老夫的魂,您若……呸呸呸,进了宫就把?全邯郸的医官召来先瞧,御极的事,左右天子?封诏就在老夫兜里,择日缓缓办才好?。”
周人的图谋已经破灭,是?故此番只从宗世里随意挑了个不明政事的赋闲宗亲来,宣令而?已,一纸空文?的,这老者天生带着宗周的傲气矜贵,又腐朽和善,最适合来淌这浑水,像是?要刻意表明宗周公正不偏帮的中立态度。
周使絮叨的话还没完,嬴无疾未及答话,在他怀里靠着的赵姝却抚了抚昏沉的头,陡然挺直脊背抢先反驳:“不可,今日就入宫拜谒完,明日祭祖陵,三日内仪典务必结束,乱臣贼子?敢阻拦的,尽速明正典刑!”
她?唇色苍白,声调低却透着狠厉,同往日全不一样。见周使愕然,她?忙收起厉色,又改口道:“夜长梦多?嘛,阿翁不必担心,我近些年身体强健许多?了。”
偏一阵风灌来,肺里作痒又因说话呛了,当下咳了个惊天动地。
“好?好?,都依缯侯便是?,你这孩子?……”周使连连摇头叹息,目露不忍。
她?自小嘴甜,洛邑的宗亲族人太多?,分不清时,凡是?对着有些年岁的老头,都是?不作区分地一律喊一声阿翁。
世俗来看,公子?殊地位尊崇又是?赵王独子?,人好?像顽劣了些,对长辈不论有权无权倒是?都肯诚心对待,这一点上,许多?公子?王孙都是?不愿的,唯恐折腰于无势之人,自降身份。
是?以赵姝的长辈缘好?到?不自知?,实则她?只是?真正的性子?太软,说老实话,这次来的周使,她?一直想不起来,到?底是?外祖第十七个堂伯还是?第十九个,两个老爷子?面貌相似,好?几?年没回去,她?早忘了。
说罢,军阵收势,缓缓停在邯郸城的西城主门乐清门下。
黑压压的玄衣重甲的五千骑兵列队城下,从极远处的一条墨痕越放越大,若山岳之势来袭,最后全貌延展之际,其威慑压迫震彻。
即便邯郸历经了田氏之乱,而?他们是?护送原本的赵太子?来继位的,天子?令兵亦早入了城,守城的赵军却还是?严正以待,自三日前?就做好?了备战。
秦人苛待宗亲子?弟,有二十级军功爵制,斩敌首换爵禄,城下这些精骑俱是?正值壮年的老兵,身经百战,每一个身上都系了不知?几?条敌军性命。饶是?邯郸城内外赵军合起来有十余万之众,仍是?对这区区五千秦人精骑忌惮悚然。
其实赵戬早在数日前?就传了旨,让他们届时不要阻拦,可邯郸已乱,此刻,守城的校尉郎并没有立刻听令。
周使令人用硕大的传音铜号,一遍遍朝城楼上喊话。
巍峨城楼耸立冰冷,连个应话之人都没有。
周使生怒,王孙疾倒下了马,牵着赵姝在城楼下踱步,从阴翳里走到?光亮中。
僵持了足有一刻,终是?有人认出了马上的赵姝。一个级别不低的将官在城楼上突然喊:“是?太子?,真是?太子?殊归来了!秦人将帅在与他牵马!”
嬴无疾仰头眯眼,迎着邯郸城热烈秋阳举目高望,面上神色悠然全不在意那些黑洞洞的箭垛。
平城之战,因赵姝一人降国入质,保全了十余万差点饿死的士卒,她?虽在贵胄国人那儿担了许久的骂名,却在军中聚了人心。后来邯郸内乱,众人更?看出了罪责不在她?身上,那些骂名也渐渐散了。
“开城门!”片刻后,令声迭起,瓮城内外厚重高耸的两道城门次第开启,在日阳下拖出一段古老阴森的刺耳调子?。
嬴无疾仍是?立着牵马,他仰头坚毅目光里透出两分关切柔情:“我入宫一趟,你先同周使去别馆用膳睡一觉。”
上一回在乐清门,还是?一年前?,那时候,廉氏族诛,平城的军士未归,而?她?带枷携戚英在国人的呵骂声里正要离去。
赵姝敛眉不知?在想什么,待城门彻底开启后,她?忽然朝下伸手,淡漠勉强地勾了下唇,竟是?带了些娇意般对他说:“阿生,陪我进宫,去见一见父王吧……他们都该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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