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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赵姝不同,那些被复述的不堪字词,好似控诉*七*七*整*理着她的放荡荒唐。

偏她被捏着嘴,动弹不得亦反驳不得。

眼前人?离的极近,熟悉的气息,叫她无法从?昨夜的绮梦里逃离出来。

只觉难堪到极致,又没有丁点反击的法子,无可如何之际,一念灰败升起,她只得轻阖上眼,也?顾不得什么丢不丢脸的,无声落泪。

她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一丝表情,仅有眼角处不停滚落的泪珠。

珠玉一样纷落。

第一滴泪砸到他拇指上,溢满了凹凸不平的指甲盖,嬴无疾心口?一滞,视线瞬间凝固。

那一刹那里,他惊奇地看着指甲盖上的水色,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整个虎口?被打湿,他猛然间意识到,他又一次惹哭了她,是他欺负了她吗?

不过是玩笑了几句浑话,就算是欺负吗?

他瞧不见,自个儿发怒诘问的面目有多么冷酷恶意。

可他还是到底反应过来了。

自己说心悦她,想要留她一世,可伤她让她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脸上的恶意痞气顷刻荡然无存,长眉皱起,他亦没有立刻撤手,却?是歪着头长久地注视着眼前少女的悲伤神色。

他想记住这一刻,在心中默语,往后再?不会如此。

可如今怎么缓和呢?嬴无疾有些无措,他从?没这样对过一个女子。

“两翼已经将出谷的路封死!王孙,轮到我?们选扎营的位置了。”

传令官高亢的声调里带了明显的喜气,嬴无疾立刻撤手,他眸色深远显然已没了方才的无措。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去岁秦国丰收后的存粮来赢这一场人?心,虽不需战,却?也?要慎之又慎地走好这场局里的第一步。

嬴无疾沉声报了几个熟知地形的兵卒姓名,让传令官立刻去召集。

而他掀帘要离去前,还是特地拔开水囊的塞子,递到赵姝跟前,局促却?坦诚道?:“先?喝解药……不知你?面皮薄,是我?轻狂无状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仗打不起来,等夜里扎营后,我?同你?赔罪。”

说着话时,虽语气还有些僵,倒也?颇有些后悔致歉的态度,他望着她瞧了良久,亦没等来她的回应。

轿帘掀起又落下,赵姝饮一口?苦药,抬头看他离去的方向时,神色间亦有纠结讶然。

第56章流民2

说是仗打不起?来,夜里扎营要与她赔罪,大军倒确是安顿得出奇顺利,天边斜阳还没有落尽,秦兵就在半山腰上将义军的几个哨窝给剿了,扎营生火时,尚还能瞧见半边天幕泛青。

已然换回了男装打扮的赵姝,此?刻,晃悠在主帐外,两旁的守卫目不斜视,却在方才她试着稍稍走远时,便拱手?拦下。

此地山风有些凉,天幕高阔,星辰同明月共升,比起?秦地炎夏,不知?要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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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

可秦军中她一无所识,队伍望不到头,想要逃脱,谈何容易。

也不知?兄长少了那新月坠子为信物,还会不会回邯郸争位了?

邯郸亦只?有些无实权的宗族耆老会支持她,她甚至连拥护旧晋的大臣都认不全。

虽是离着邯郸还远,赵姝绞尽脑汁,回忆着从前父王和廉老将?军对她说过的一些有封地的族亲。

她的记忆力其实很好,国师府有全邯郸最多的医书,许多不太深奥的,她甚至翻上一二回,就能将?病症药方镌刻于心。

然而那些公卿宗亲,她却连脸都认不全。

回想到最后,依旧是一团乱麻,赵姝泄气般地望天,一连叹了好几下都难解心焦,竟抬手?朝自己脑袋上拍了一记。

“王孙!”守卫突然抱拳,“晚膳可要令人现下送入帐内?”

赵姝一惊,抬头同那人对视时,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双眼?定定地注视她,就听他挥退了守卫,行至她身前半步:“炙肉还未好,要用晚膳么?”

他语调温雅,似乎还刻意放轻了些。

可或许是他套了重甲的高大身躯上尚染着血腥气,依然与人有浓重的压迫感。

她早被?他阴晴无定的性子弄得怕了。

尤其是,经了昨夜那样?的事?,她不愿去回想,可这人一出现,那些片段残影,几乎就是不停歇地冒出来。

见她垂首神思惶惶,头脸脏兮兮的,嬴无疾想了想,也知?自个?儿是说不来酸词,哄不来女孩的。

他虽惯会看人心,笼络公卿时,实则所擅皆是谈判许诺的方式。

他虽也听说哄女子的曲折手?法?,只?是到底没试过,尤其还是对着眼?前这个?。

未免弄巧成拙,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熟悉的交涉方法?。

思及此?,嬴无疾上前一下牵过赵姝的手?,他动作强势掌下却还是有分寸,拉着人背过身,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

赵姝因着心中?有事?也没有甩脱,两人过大营人多之处,倒立刻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处水汽氤氲的热泉。

这是先前在勘探地形时偶然发现的,原本盛夏里,就是赵西北凉爽也无人会想泡汤泉,而嬴无疾见此?地隐蔽,便在扎营前就着人守着了。

此?间地势比扎营处高一些也并不远,到的时候,守卫正在交班,但?听来人吩咐道?:“本君同缯侯商议机密,尔等?退远些守。”

待那些守卫走远,赵姝倚在一块温热石壁上,有些局促地率先开了口:“什么机密,我也未必听的懂。”

汤泉对她的身子有益,她隐约猜到来此?的目的,只?是……

“这儿只?有一个?出口。”嬴无疾捡了块平整石头,背着汤泉席地坐了,“今夜无事?,趁你暖身子,有些话我正好一次性说清。”

即便远处大营灯火渺渺,瞧不清什么,热泉散发着一股浅淡的硫磺气,触手?温度正合适,可赵姝还是下意识地就要推拒。

“是胳膊伤处太疼,要本君代劳宽衣?”

不待她说出口,嬴无疾好像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旋即他意识到自个?儿语调生硬,便又解释:“行军路上艰险无定,你若今日错过这脉泉,说不准入邯郸前都遇不到了。”

这话不假,赵姝在平城城郊,便是数月没有好好梳洗清理,更不用说泡汤了。

在他先威胁再善诱的言辞下,她看了眼?身前横剑而坐的人,咬唇想了下妥协道?:“那你不许转身,你、你若转身,我……”

“不会。”只?是极轻的两个?字便终止了她的吞吐,而后他换了个?惬意些的姿势,抱剑屈腿靠在汤泉边的一块巨石上,头顶繁星正耀,他仰头,散漫背影无端多了分出尘遗世的风骨。

他今夜很不一样?,一路上甚至没有半句嘲弄揶揄的话,有些陌生。赵姝刚褪衣时,尤带着些不安,等?她倚着滑腻山石没入热泉后,见他犹自不动,她小心而适泰地叹了记,山岚微拂,万千星辰拱着弦月静谧,奇异般的,那份不安猜度慢慢就不知?所踪了。

静得久了,远处大营的人语声倒依稀传了过来。

赵姝泡着汤,脑子里仍旧一团糨糊地想着来日,渐渐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赵甲,年三十?四,家中?一妻一妾,诞二子一女,加上父母兄弟,阖家十?一口。”

嬴无疾沉缓的声调骤然响起?,他在心里有了决断,也不愿赵姝一直做个?糊涂蛋:

“他本是赵西边地一里长,起?了头引灾民成了义军,如今,便是这七万流民的首领。”

赵姝听至最末一句,歪了下头蹙眉想说,‘这人竟也姓赵?’,话到嘴边,怕被?他看轻,遂用心想了下,问道?:“你说对流民围而不剿,又将?这领头的家中?几人都察探清楚,莫不是要从这赵甲家眷身上想法?子?”

“单看这一家,便知?七万人可战者至多十?之二三。”夜色蒙昧中?,嬴无疾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而后也不与她绕弯子,“他们存粮不多,本又是受灾饥迫,十?日后,我会遣人送粮协谈,免劳役三年,将?他们分散开,去秦国西北立郡县。”

秦国去岁丰收,单九原一地的余粮,就足以养活这七万人一年。

素来诸国对流民造反都是尽剿尽杀,忌讳得厉害。而此?番秦军受天子令入赵平乱,却要宽宥收编这些流民的事?,并没有提前去洛邑报备过。

而军中?诸将?,到今夜,都还无一人知?晓。用秦国去岁的余粮来招抚赵国流民,此?事?,整个?秦国,便只?有秦王知?晓。

如此?,防的不是赵人,而是周。

算来等?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姬樵早已启程往邯郸去了。

“秦国竟要收编赈济这些灾民!”

饶是赵姝从不关?心国事?,列国数百年对流民的惯例,她总不会没听过。

本以为免不了又要见尸横遍野,现下听了这位的布局,她心中?当即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自幼嗜医,本就不愿多涉战场。

她眼?中?映着星辉,刚要说两句称颂的客套话,猛然想着此?事?机密,遂朝水中?缩了缩脖子,讪笑了下:“外祖先前还偷遣人来接我,你、你…何必告诉我这个?。”

虽然瞧不见人,他却能从她前后两句陡转的语气里听出她的话外音来。

嬴无疾勾了下唇,毫不迟疑地就给?了答复:“我确实在咸阳养了另一个?‘公子殊’,不过……未必有用他的时候。”

是未必,不是一定。

赵姝心中?一哽,才要深想,就听他背着身继续说了下去。

“许多事?你或是不耐烦听,我只?说个?大概。”他垂眸抚过剑柄上玉石,侧脸俊秀,却让汤泉里的人连忙又伏低了些身子,“我与祖父议定,便是先借周王之势,以二十?八万精锐围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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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绝境,迫其人入秦。再以不敬天子之名,突袭击杀赵王后五万私兵。若是两场战事?皆无太大纰漏,约莫七月流火之际,你大舅父姬樵,也就该领着数万人携册封而至,到时,邯郸南郊,就该是周秦对峙。”

他只?说了前半段,一番话无一字啰嗦,而赵姝听了这走一步要算三步的筹谋,还想着方才他说的‘未必用那替身’。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惊得后背额角微汗,她不解地想要再问他何必要将?这些悉数告知?,话到嘴边,到底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

她不敢去望他抚剑的姿势,只?小心地接了一句:“我舅父携册封入赵吗,什么册封?”

‘锵’得一声,寒芒泛着冷月,嬴无疾复述着自己早在心中?推演了八百遍的前半篇局,不免有些百无聊赖地拔剑来回了数次,又是一记‘锵’的收剑声,他淡声耐心道?:“等?流民散了,姜齐王后的私兵败了,民心也聚得差不多时,天子将?昭告天下,废赵戬另立公子殊。”

言尽于此?,往后的事?,便不好再说下去。

赵姝被?这些山呼海啸一样?的秘辛震住,牵涉太多,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突然一卷布包抛了过来,嬴无疾起?身倒依旧守礼地背对着她:“干净的衣衫,泡太久也伤身。”

布包不偏不倚,恰好丢在她左手?边三寸,赵姝‘嗯’了声,打开布包后,却对着里头悉心叠好的全套绢衫愣了下。

布料质地极上乘舒适,又是偏武服的式样?,连尺寸都刚好……

莫不是在她出逃的时候,就已经备好的?

缠束胸的时候,触手?倒不是绢,而是她往常更惯用的另一种织法?更细腻的上等?布料,一时间不知?是想着了什么,面色倏尔一红。

她才系好了外衫衣带,一回头,就见男人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只?是侧着身子望天。

听着动静,他行至她身前,垂眸望她,熟稔的檀木气息入鼻,她不由自主得瑟缩了下,眉梢紧了又舒展,脑子里那一团浆糊终于稍稍清晰了些,遂立稳了身子,索性问出了症结:

“立了我之后,何人主掌赵国,秦是不是要与周……”

“不会开战。”他言简意赅,语调里添了分不耐,朝她又近了半步。

嬴无疾是觉着托出的筹码够多了,山岚薰人星河壮阔,他不想再多说国事?。

他进半步,她退一步。

不说话的时候,他眉眼?中?总有股子郁气,兼之常年习剑又有些武人的威压,方才查勘地形,恰好遇着外围一小股义军暗哨,他的剑,亦见了血。

二人身量差得多,离着近了,赵姝若不抬头时,便只?能直视他玄色武服的胸口处暗纹,她旋即就要想起?同这人阴差阳错的两回情事?。

即便是昨夜,到了后来药性消减,她想阻他稍停时,自觉只?如江河决堤时的一叶孤舟,根本无力主宰。

所幸的是,到她实在力竭不适时,他竟破天荒得万般温柔,不停地替她拭泪,还吃错药般说了许多哄慰的话。

赵姝自是没有忘记这后半段,此?刻想起?来,一颗心油烹一样?慌乱,又是警惕这人要拿她做了秦周相争的靶子,一面又羞怯面热,恨不能永世不见此?人才好。

“你说王姬原本与你取字长乐为封。”

嬴无疾忽然问了这一句,也非是求证的口气,赵姝还陷在周秦争夺的惶恐里,听他突然这么扯开来闲话了一句,她心中?松懈,只?随意点了点头。

她面上不显,想着的却是,这二国相争,如若兄长定要领着旧晋势力也来蹚浑水,也不知?,她到时能做些什么。

“本君不会同他国联姻,不论是齐女、燕女,都不会入秦。”终于说到了正题,嬴无疾莫名觉着有些耳热,他有些怔愣地触了下耳际,竟有些迟疑不适应起?来。

顿了顿,想着索性一气儿把这个?诺说明白,恰好扫见她还未着履,一双莹白雪足踏在沙砾满覆的泥地里。

他忽而轻笑出声,终是把意态调整过来,俯身一个?拦腰就将?人抱了起?来,附耳也不再迟疑,笑意里添了分玩笑:“小公子,再唤你公子殊也不必,‘殊’与‘姝’二字身份变幻虚实无定,天下人也都唤得,不好。”

赵姝扒着他肩,正讶然犹豫,不知?自己推开他是否能安然落地时,嬴无疾抱着她倒是安然席地坐下,他小心又强势地将?她抱坐到自己一侧腿上。

或许是少女的身子太过温软,他心头温热触动,忽而俯身凑近她耳侧,堪称俏皮地挑眉笑了笑:“长乐,本君以后便唤你……小乐,如何?”

第57章流民3

这一声‘小乐’,将赵姝惊得几乎立刻就要挣脱起来。

在?这世上?,亲近之人多唤她‘姝儿’、‘阿姝’,会同她生母一般私下唤她‘小乐’的,唯有一人。

若非赵姝还全然未曾替赵如晦做些什么,她几乎就要以为,嬴无?疾如此唤她,是故意敲打威胁了。

杏眸闪烁,她略有些心虚地飞速仰头,却瞥见他眼?底温煦和软。

应当只是凑巧,或许异父兄弟之间,即便阵营敌对,也总有些心?有灵犀吧。

倒是这人神色实?在?柔和……

惊鸿一瞥,赵姝心?中纷乱,也不愿去承认一些已经颇为明白的心?迹,在?她先前的十七年里,只见过赵如晦这一个世间罕有的谦和有为的男子。许多年里,她都清楚地知?道自个儿的贪心?,等着将来继位掌权,便总能想法子将人困守着。

“在?想什么?”嬴无?疾眸色微冷,他只以为‘长乐’二字是周天子和已逝的赵王后才能称呼的,“怎么,你的封号,本君不配称呼?”

听出他语意不快,赵姝立刻摇头,明白只是巧合后,她嗫喏着想要寻个说法:“叫这封号的早葬了北邙,若叫人听着,怕是不妥。”

她嗫喏小心?,言辞闪躲斟酌,看似乖顺驯服,实?则掩不住一身?的警觉惧色。

本是来攀亲的,即便是谈判,也不该似胁迫一样。

男人想起来意,神色肃然?地皱着眉,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肩侧人乌亮柔顺的发顶,女?子微垂着脑袋,虽看不清面目,那谨小慎微的惧意却是昭然?。

他心?头一漾,心?海翻涌,也不知?是触动了何处,脑子里便是老秦王那双昏黄枯槁的眼?。

不由得?就想着了‘孤家寡人’四个字。

嬴无?疾深叹一口气,决意将事情彻底说开?。

他罕见的眉宇舒展了又皱起,末了随着那一声长叹,化作意味深长的浅笑,好?似苦涩,更?多的又似是缱绻慰藉。

他忽然?俯下身?,将侧脸贴在?她微凉发顶,语意若醉似叹:

“无?论赵国将来如何,公子殊,本君愿只同你一人一世相守,就像……寻常夫妻一般,生儿育女?,白头……”

一双手撑过来,他的话被怀中人的挣动打断。

这般亲昵叫她心?悸,不过是昨夜一回,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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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态度与先前迥异,事出反常即为妖,赵姝吃惊不小,倒也不是先有反感,只是本能得?想要问个明白。

忽而耳畔传来一记嗤笑,下颌一痛,她被迫同他对视。

男人没有立刻发难,只是她在?他眼?中,惊见伤痛癫狂。

碧眸若海,他本就是个俊俏异常的相貌,此刻,他抿紧了唇线俾倪着她,那双翡翠深潭似的眸子里,三分惊痛,六分失措,还有一分,仔细看时,依稀尤是不屑。

或许,就是那最后一分不屑激怒了她。

赵姝没再白费气力,定了定神,也不再躲闪推诿,她顺着这人的力道冷面相对,杏眸清明:

“两国君王相守?孤一介傀儡也就罢了,你将来要做秦王,要做霸主?,要为祖宗开?业。何其可笑,不联姻吗?”

说到最后,即便是赵姝,眼?中亦染上?讥诮。

这般荒谬许诺,若当真是神女?有情,那必然?要落的个潦倒悲怆的结局。

即便不谙世事,她又不是痴傻,会信这鬼话。

以为揣度明白对方那点脏污心?思,她被遏着下颌,忽而凄然?笑了笑,又补了句:“这世间美人千斛,未料长乐竟能得?王孙如此青眼?。这么多年,王孙看不透我么,还忌惮我这样的?”

最末一句,她还是偏开?了视线,故作冷酷却涩然?惶恐道:“既已神券在?握,王孙对这具躯壳有……欲,也不过中人之姿的一介庸才,您但凭心?意自取……何必还唱戏般来这一出,也不嫌麻烦。”

她方出浴,唇畔若蕊殷红一点,菱花一样衬着颊侧慢慢苍白的肤色,因着下颌被制,偏着脸也不完全,愈发显得?可怜凄然?起来。

虽是被曲解,嬴无?疾依然?耐着性子待她说完,膝上?软玉馨香,他的视线渐渐被那张开?合无?定的小嘴定住,在?那个‘欲’字入耳之际,下腹陡然?间竟蠢蠢欲动起来。

顷刻间,他想要撕开?她刚穿好?的衣衫,就如昨夜那般,去触那一身?凝脂软玉。

俯身?凑到极近处,唇畔就要相贴之际,她眼?中凄然?浓重,他亦似猛然?惊醒般顿住。

方寸之间,碧眸骤然?缩了记,苦厄婉转,他忍下欲,忽而轻笑着上?去极俏皮地轻啄了下那菱唇。

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克制,才能从?这方软糯里理智退身?。

虽是身?苦,他却目色柔和含笑。

“公子殊,我心?悦你久矣,今日之后,大业之外,我必不再欺你辱你,唯愿与君终老。”

赵姝趁势挣开?他的桎梏,竟厉声反质:“似吾这般无?用痴傻,秦王孙,又何必欺心?,你究竟心?悦我什么?!”

第58章流民4

原以为会将他问住,未料嬴无疾连片刻迟疑也不曾有,一下将她翻坐起来,似稚儿一般跨坐在他腿间。

他神情悠远肃穆,语出惊人:“单凭你赤忱良善,能?济悬苍生,旁人欺你害你辱你,还要稀里糊涂地以德报怨,连对畜牲都心存不忍,如此秉性,近乎痴傻一样,你不知么,世间或千万人间都难得着一个?……”

赵姝脑中一懵,唇上热意尤在,她心中莫名局促尴尬起来,遂小声接了句道:“这算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今夜的秦王孙,她很是不习惯。

少女侧眸荏弱回避,嬴无疾瞧出她所思,他心口倏尔滚烫,顿了一顿,没有再迫她转头?,而是俯身?下去,用一种?近乎虔诚般的笃定语调,在她耳畔:

“那日你蹲下身?为我?卸枷,你笑起来好像九天上的仙童,那一日,我?就想着,若能?生生世世与这样人作兄弟,便是之后?永堕无明,亦没什么。”

那时候的王孙疾,不过才十六岁,却已在秦宫里见惯了魑魅险阻,彼时,芈嫣还未收他入嫡支,他方?丧亲蒙冤,被逐入赵命悬一线。

似赵姝这样无所求,只因不忍就会凭白对人好的,他只在那些骗人的圣贤书里见过,史册里亦不见踪迹。

“生生世世为兄弟啊,只怕王孙要被我?拖累了。”赵姝压下心头?陡生的茫然悸动,只捡了‘兄弟’二字刻意自嘲。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即便真个?是傻子,也?该明白了,她却还要刻意去岔开话。

这不但是存心装糊涂,更?是迂回的推拒了。

嬴无疾眯了下眸子,再没了方?才的温柔意态,直截了当地总结道:“你我?以私礼结发,拜过天地鬼神,他日,纵我?御极,决不会碰旁的女子……小乐,你若坚持原本的身?份,本君也?有法子周折。”

她避无可避,只得?垂眸状似乖顺地嗫喏了句:“你我?身?份尴尬,私礼结发算是怎么回事呀,世间美人那么多,还是做兄弟……”

嬴无疾气结,虽是早有预料,只心中总也?还存着些幻想的,现下幻梦破了,他被迫着从?短暂的温情缱绻中醒来,心头?竟酸楚愤闷起来。

这等?不适与朝堂上的不同,心口好似被巨石压着,又有许多虫蚁在爬一样,虽则难受,只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目之所及,便唯有已受制躺在怀里的这一具风流袅娜的少女躯体。

愤闷遂转作欲念,碧眸转暗,却因深晓她那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便忽而展颜一笑,似无赖又似玩笑,将碰不碰,若即若离,他指节收紧,同她面?额相抵:“为兄倒痴长你二岁有余,要做兄弟么,那叫声哥哥来听。”

在她颊侧霞色浅淡显出时,那些愤闷龃龉转瞬就烟飞了似的,原本是带了气的戏弄,凑近时,他眼盛星河,便笑意灿然地直视着她,妄图从?少女脸上,再多掘出一分羞意。

他笑起来眉目璨然,平日端方?俨然一丝儿也?无,面?上俏皮戏弄,近瞧时,却又因实?在生得?俊俏,不会叫人觉着龌龊不端。

碧眸微弯,他眼底带笑,似一汪深潭,就好像真的只是哪家的富贵郎君在私会情人,演那凤囚凰的戏码。

她周身?清爽和暖,被他稳稳得?托抱着,鼻息间渐有好闻的檀木香气遮掩过血气。

当心悸羞意彻底盖过惶恐忐忑时,她心惊觉察,忽而就阖目冷了脸,不再佯作不懂,她斩钉截铁地冷冷陈述了句:“王孙想要什么直说就是,到了邯郸,我?不过就是占个?名位,也?翻不出天去,只盼到时候容留一条性命,莫太苛待就好。”

他面?上笑意散去,一张脸古井无波,审视般的一双眼在她面?额间逡巡。

长久的静默似乎就是肯定了她的论断。

远处营帐不知何时亦没了人声,树影憧憧,山岚拂动,莫名静得?有些可怖。

以为点破了一切的赵姝,此刻反倒是又猜忌不安起来。

这世间寻常人相交往来,亦要讲个?等?价交换,更?遑论是公侯国主。

无用之人,等?年岁一久,再加一条色衰爱弛,曾经的欲念交欢便根本算不得?什么。赵王宫里多少美人,赵姝自觉男装久了,远没有那些女子风情娇柔,看多了这些,对于宫妃的遭际,她自是表面?糊涂心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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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迟迟未再有答复,她免不得?又惊疑起来,这道理?她都懂,难道他不知吗?

还是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来日。

或许,她不该去点破。

思及那些不识好歹的宫妃下场,赵姝心里有些发毛。

一大?片流云飞过,遮蔽天上半边星辉月芒,夜色暗下许多,瞬间放大?了她心底惧意,她双手交握,右手握拳,用力磋磨起左手四指。

虽是一下子黯淡不少,可她这无意识的动作却没有躲过他的视线。

嬴无疾难得?纠结郁闷起来。

怎么都说的这般明白了,也?郑重?过也?玩笑过,他细想了方?才二人对话,分毫不曾有半字胁迫威慑,这人怎就……

“王孙!”军靴齐整,禀报者声调高昂,正是芈甸身?边那个?年轻的子侄,人称小芈将军的芈蛩,“那群刁民来了个?传信的,说明日辰时,约在东边最高处崖洞商谈。”

算起来芈蛩是西川侯芈融的旁支族弟,私下里在昌明宫时,也?唤过嬴无疾‘兄长’。

此人年岁较芈融还小一岁,只是行伍里久待,十五岁的年纪也?没剩了几分稚气。

借着雍国夫人的势,芈蛩虽还无爵,在军中却是除了几个?主将外,谁也?不放在眼里,今夜来了急报,他亲自过来通传,碰见有亲卫拦在汤泉外头?,直接就硬闯了进去。

好在嬴无疾一下就听出是他,汤泉外小径不长,几步路的功夫,他就帮着赵姝覆好了易容。

知道她还要整理?些边角,他将人放稳在地上。

方?才不知该如何措辞的话也?正好暂且揭过,不过他在转身?之前,还是一手拢上她交叠的双手。

在外头?众人快步进来前,他最后?还是安抚似地重?重?捏了下她的手。

而后?,来不及再解释,他偏身?将她挡住。

“王孙……”

“是赵甲的使者到了吧,可有带什么信?”

他没有在芈蛩一脸惊异的表情上多停留,觉出身?后?人易容膏整理?完了,便阔步越过众人,当先朝营地赶。

在芈蛩开口答复前,嬴无疾难得?抢先呛了他:“赵甲是嫌免征一年赋税太少。”

被说中了军情,芈蛩刚开口骂了声‘贱民’,还未请命,嬴无疾毫不留情道:“这一仗打?不起来了,别想着撺掇你叔父,后?头?入赵自有硬仗,届时让你领兵,母亲那处,本君亲自去为你请功。”

三两句话尽数切中芈蛩要害,或许是军报来的突然,一个?晃神的功夫,就见王孙疾已经领着亲卫走得?快了许多。

汤泉外的小径,便只剩了芈蛩一行人。

宽颐广额的小芈将军愣了愣,终于有些微少年人的气韵从?他震诧狐疑的眉眼里泄出。

不过也?只是片刻功夫,等?赵姝的身?影在小径后?出现时,芈蛩便浓眉竖起,拔高了嗓门,声调不敬亦不屑道:“你们几个?,还不请赵公子回去!”

赵姝正在想事,无端被这声近乎呵斥似的命令吓得?一滞,见她停住,也?不知是谁,竟还上手推了她一记。

山道憧憧,她脚下一错,慌乱间失了准头?,便没稳住身?子,一下扑跌出去。

行伍中人力道再大?,也?料不得?一个?‘男子’会如此弱不禁风,众人一时皆面?面?相觑。

远处嬴无疾耳力极好,看不清他是否停步,只是很快便领着亲卫消失在山坳转弯处。

地上潮湿泥泞,赵姝新穿的武服已脏得?不成样子,她被这几个?陌生的秦军士卒围着,匍匐在地上仪态尽失,免不得?既怕且羞,屈辱感袭上心头?。

目之所及是这些人的军靴,即便从?前再没架子,她也?不可能?忍得?了这些普通士卒的羞辱。

原来这就是他所谓的喜欢么?

屈辱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失望酸楚,她不愿正视,却避不开胸臆闷痛。

“不要命的王八!”芈蛩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脚踢向?刚才推人者,作势就要来扶她,“缯侯也?莫见怪,回去本将就把这王八大?卸八块。”

“不必!”在那双大?手探来前,她下意识得?撑起身?子就要躲,因那声推拒总有些尖利失态,赵姝扶膝连忙又补道:“是吾不慎,泡汤出来没立稳,将军不必喊打?喊杀的。”

后?半句话说的温软,也?顺势避开了对方?的搀扶。

芈蛩捏着信物的指节停住,他扫过赵姝过于清瘦的个?头?,脑子里不由得?想入非非起来,便晃过一个?念头?——这王孙疾莫不是真有疾不成,也?不知他两个?在汤泉里都做了些什么。

这念头?里裹着不怀好意,暗夜里,芈蛩飞快得?舔了下唇,有那么些神思昏昏。

末了,到底是要命的正事占据了上风,他很快便将这些乱污糟糟的念头?挥去,恭敬地朝赵姝行礼致歉。

刻意拖慢了脚步,回营的路上,转过一处星月全无的山壁时,芈蛩支着高壮的身?子,佯作崴脚,压着赵姝的方?向?朝山壁倒去。

“缯侯恕罪啊。”

这一回赵姝没躲开,她刚要说话,身?上重?量一轻,手掌里却多了一只顶端有*七*七*整*理些尖锐的玉器。

摊掌一看,她心口猛然一坠。

玉质温润,月牙弯弯,这不是那枚她亲手交给了胡姬奇贾曼的新月坠子!

第59章流民5

赵姝几乎立刻侧头,警惕万分地瞪圆了眼去看这人。

胡子拉碴的少年拱手,依旧是盛气凌人的致歉模样,只一双细长的眼里露出底细。

芈蛩到底年轻,也非是主事人,他只以为,入赵即哗变囚主将的事,面前这个瘦不拉几的缯侯总是谋划者之一。

毕竟,公子殊可是晋阳君赵如晦的同宗兄弟。

并没有人告诉过芈蛩,这枚能促使邯郸耆老调动私兵的新月坠子,正是赵姝偷偷弃了的。

因此,赵姝的惊骇无状,落在芈蛩眼里,只以为此子是太过振奋,以至于喜怒形于色了。

芈蛩心底不屑,拱了手乜她一眼,便挥手示意压着人大步朝军营回去。

赵姝起身跟着,手心里死死捏着玉坠子,她心中浑噩悚然,士卒们无人顾她皆是放开?了步子走,只觉山路比来时难行?数倍,她一路好几处踉跄,依稀有血珠子从?拳头里溢出,她却浑不觉痛。

好像失了魂一般。

踽踽行?至军营前头最后一处豁口时,周遭士卒忽而散开?,芈蛩不知何时跟到她身侧。

她似有所觉,忧心忡忡地缓缓仰头。

“晋阳君有句话,我?方才给忘了,他说岁秋之时,邀缯侯余荫殿对弈,无论您是否去,他都会扫榻而待。”

最末一字才说完,议事的帐子就到了。

营帐里灯火通明,人声如沸,有许多人影纷乱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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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幕上,似是在激烈争辩。

芈蛩话音刚落,便一把挑开?帐帘高?声参拜。

她在这一声高?呵里惊望,穿过十余名大小将领,恰好同那主座之上的相望。

“岂有此理,姓赵的那刁民竟要免赋三载!?”

帐帘一晃即落,她被那一记‘姓赵的’怒斥唬了一跳,灵台陡然清明。

神魂归位的一瞬,眼中一下便蓄满了泪。

余荫殿,是先王后在时,父王赐与她在宫内的居所,地势颇高?,是除了王殿外,全赵宫风水最好的地方。

后来父王对外宣告她的死讯,还是加恩将余荫殿赐与了公子殊,还与她在宫外新修了许多行?宫,小时候不大懂事,她在余荫殿住的多,十岁上有些晓事了,同赵戬的亲近也不大一样了,打了贪玩的旗号,也就常宿在各处行?宫。

十二岁那年除夕,是她头一次隐晦地向?兄长诉请,也是头一回从?他嘴里说出‘同姓不婚’那四个字。

她伤心极了,寻了一群小宦把人围住,逼着兄长陪她同饮守岁。

最后闹得乏了,两个人竟一同在余荫殿的暖阁里睡了过去。

他二人兄弟亲厚本也无事,可巧那日殿中有个守夜的宫人存了歪心,借机便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捅去王前,细细将两人同被抵足而眠的事说了个绘声绘色。

赵戬安然听完,当场就命人绞杀了那卖主求荣的东西。

而后,他命人封了余荫殿,只说是要重?新修葺。

这一修葺,便一直封闭到而今。从?那年除夕后,即便再晚,赵如晦也再没有去她府上留宿过一回。

余荫殿对弈……

议事的军帐内争论声高?昂,立在帐门前的赵姝,唇畔默然无声地颤抖低诉。

外人是不知的,这的确是兄长带的话。

重?提余荫殿,赵如晦是在告诉她,一旦平息了流民入了邯郸,他与国师季越领着旧晋那些人,借着雍国夫人的势,一定会同王孙疾反目,哗变夺取邯郸的控制权。

无论她是否替他争取王族耆老,调动先王后留下的那支私兵。

他都会发起哗变夺权,卷入赵国的深潭。

泪珠堕下,却不单单只有逼于无奈的恐惧。

他二人皆知,其实赵如晦根本不用?让芈蛩多带这一句烦劳的话,只要这坠子被退了回来,赵姝便不敢赌,若是不调私兵相助,叫他功亏一厘,她该如何自?处。

可赵如晦偏托人带了这话。

余荫殿扫榻对弈,便昭示着从?前种种,皆是受困王命,不得已,违心而拒。只待他夺下邯郸,便能应她经年所求。

原来兄长并非待她无意啊!

在赵姝心中,赵如晦是谨言守信的君子,这样的人,一句话便是能重?逾千钧的。

她不去想为何他从?前绝口不提,她脑子里只剩了‘余荫殿’三个字。

恨不能冲进帐里,揪住芈蛩让他再复述一回的。

发梦亦不敢想,有朝一日,兄长竟会主动来许诺。

“狂徒!赵甲他想干什么,他娘的还钦点?了赵国公子去东崖面谈,就赵国那位兔儿爷样的身板性子……”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赵姝一抹泪,两步上前‘哗’得几乎撕开?帐帘,她已经竭力掩饰了,眼眶却依然有些不起眼的微红。

众人但听一向?懦弱温吞的质子殊义正言辞地铿锵开?口道?:“本就是吾国子民,孤理当前去。”

她脑子里轰然一片,又无端清醒无畏。

什么入质、受辱、失身、兵燹,这一刻,赵姝忽然觉着,自?己这一生还是颇为幸运,好像生死亦没那般可怖。

原来一切终有定数。

她得站起来,稳住心神,助他于这场生死局中走到最后。

是以在听清了军帐内的争论事项后,她义无反顾地掀帘应下。

稳妥求生,她已没了资格。

主座上的人皱眉起身:“东崖那处山势隔绝,无法?布排兵力,若是对方动了杀心……”

“王孙不是说他家中十一口吗?拖儿带女?、携老扶幼,这等人最多顾虑软肋,赵甲应当只为多争两年税额。”

入秦到今日,这是赵姝头一回在政见上同他驳斥理论。察言观色,见他也并非肯定此行?凶险,她的话遂愈发义正辞严,掷地若有金石之音:“王孙莫不是怕,孤届时民望太甚?”

这却是激将的反话,帐中诸将原还在辩称流民该杀,经赵姝这一句,倒纷纷反应过来。

这容留反贼流民的先例,王孙疾敢骤然去开?,莫不是早就得了老秦王授意?

他们得天?子令入赵平叛,若真要挟质子殊在邯郸称王,也总该让质子积些威望。

听了她这句,嬴无疾驻足,他极轻地莞尔一嗤,刚要抬步朝人走去,就有个莽撞的青年参将跪地谏言:

“主君,是吾辈鲁钝,轻看缯侯!末将愿护送缯侯同去东崖。”

“臣附议!”

那人一开?口,很快便有好几个将官上去附议。

因这些人急着要将主张开?战的意见压下去,只以为是替主帅发声,并没留意上头人的神色。

嬴无疾垂眸,不知何时已经踱步到赵姝身后了,他身上重?甲佩剑,愈发显得跟前的人儿孱弱似稚儿。

众将回头,没人去管赵国公子看起来多么弱不禁风。

“还不快与缯侯更衣穿甲胄。”众将已经默认了这法?子,反对者做着最后的挣扎:“只是敢问王孙,这与贼人免田赋三载,是否还得商议?”

免赋三年,便是灾年里,秦国历代国君都未曾与子民加过的恩典。

嬴无疾垂眸,刚想要去拍扶她衣袖旁的尘泥,却被赵姝一个侧身躲了开?去,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清秀苍白?的小脸上再无一丝忧惶无措,抬起头杏眸坚定:“孤随时可以动身,还请王孙早定减免年限。”

他眼底掠过诧异,而后垂眉,掩去目中一闪即逝的了然怨愤。

收回落空的手,嬴无疾颔首轻笑,他忽然面朝芈蛩说:“甲胄就不必了,你去备一身最好的软甲来,田赋么……”他转身踱步朝主座回去,本想坚持一年半的上限,待转回头,锐利目光落在那乌亮萱软的发顶后,改口道?:“劳烦缯侯代转,本君免他们二年田赋,不过更戍徭役得守秦人的规矩。”

主帅一旦发了话,军务紧急,便有数名将官围了过来遮蔽了二人之间的视线,赵姝想再问些什么时,就已然被几个人拥着带了出去.

东崖崖壁上,斜剌里歪长着一棵连理树,枝繁叶茂说不清有数百年的寿数,气势巍巍地探向?虚空,其下便是万丈深渊。

崖上空阔,除了尽头那株连理树,两旁没什么遮蔽,狭长的一条土崖,最窄处仅能容三四人并立。

山岚湿凉,崖山流民首领赵甲领着父兄子女?十一人,正同另一伙衣衫褴褛的汉子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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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姝被领头一个叫毛蛋的独眼汉子按着,毛蛋正同赵甲激烈争吵着,唾沫星子时不时落在她头脸上。

胳膊被扭着压在地上,她明明已经不挣扎了,那粗野汉子却像是泄愤一般,膝盖下了死力地顶上她后腰。

“老子兄弟四个,都他娘是给赵戬个昏君修行?宫的时候染疫死的,我?幺弟疫症都熬过了,又碰着青黄不接,粮食本来都运来了,天?杀的王命下来,竟不派发咱们这些染过疫的!”

这汉子哽着嗓子,低头看一眼细皮嫩肉的赵姝,下手越发重?起来:“大当家的说要领着弟兄们自?立,怎么,一见了这宗周来的小子,他是私底下许了您多少好处?你就要骗咱们去秦国受死!”

后背筋骨直要错开?,赵姝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他们人多势众,二刻前她方来时,倒还得了赵甲老婆的一杯酸浆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赵甲一家待她竟极为亲厚。

原本都谈成了,却有这七八个莽汉从?林子里钻出来,局面急转,流民首领里内讧,领头叫毛蛋的,只顾声泪俱下地控斥赵国君臣,说话极为粗俗,句句不离家仇。

赵姝被这人按着,起先还着力思索辩驳,可等她臂间挨了一脚后,便意识到情势不对起来。

“哎呦喂,毛蛋兄弟啊,你这可真真是冤枉老兄我?喽。”赵甲四十不到的年纪,生了张圆脸,识几个字说话也和?气,纵是被底下人如此质疑叫板,反倒半弯着腰一脸焦急讨好,“甭管是几年田赋了,愚兄我?素知公子殊贤名,这回亲见了,也就放了心。毛蛋兄弟!你下手可知些轻重?,咱这七万人里恁多的妇孺老弱,这几个月来何曾吃过一顿饱饭,兄弟你看看我?这一家十一口老小,造反这样掉脑袋的事,不过是实在活不下去了罢!愚兄若有他求,天?打五雷轰!”

说到后头,赵甲满头霜白?的老母亲在一旁抹起了泪,老妪抱着最小的女?孩始终坐在离赵姝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身边立着赵甲二子,赵壬和?赵葵,赵壬十四赵奎十一,都是尚未长成的少年。

毕竟是一同起事谋活路的,毛蛋虽是早想取代了这个温吞的大哥,倒也晓得这一家子的为人。

“老子不管!先不说这个,反正这田赋,说死了就是三年。”见赵甲面色为难,明显是不赞同自?己的意思,他当即勃然变色,眼角抽动了两下,突然一把薅起赵姝的头发,迫着她面对着赵甲立着的悬崖方向?。

眼底闪过狠色,他扬声平淡道?:“这样,放个人去和?秦人说,要我?们去九原那等鬼地方,三年田赋一天?也不许少,给他们一个时辰答复,每过一刻,我?就从?这贵人身上削一根指头下来。”

立刻便有个汉子应声,也不问赵甲,一溜烟地就领命跑了。

赵姝懵了片刻,遂心底一抽攥紧了两手十指,勉励平静道?:“孤是要回邯郸夺赵戬的位,这天?底下想我?死的人,赵戬也算一个。”

头皮又是一疼,对方一记冷哼,连同她多说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利落拔出匕首,擒住她右手腕子,将她右掌一下拍在碎石泥地上。

呼吸急促,她抬起头四下逡巡,视线从?赵甲开?始,目光里哀恸求助,最后停在给她端过茶的赵甲老婆身上,这妇人瞥开?眼,蜡黄的一张脸上看不清表情。

赵姝拼死握拳,却依然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葱白?五指被死死压在地上。

先前才刚凝结起来的孤勇镇定,此刻早没了踪迹,她想开?口哀告,可对上身侧这些衣衫褴褛的草莽汉子,她竟骇得连哀告都不会了。

这些人粗野残忍,并不会刻意收敛杀意,赵姝觉着,自?己好像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毛蛋哥哥住手!四年前北方蝗灾,阿娘生我?妹子险些死了,给我?阿娘施针的就是这位公子。”十一岁的赵葵站了出来,语出惊人,少年一张脸亦浮肿蜡黄,“爹娘,你们不是说想顺道?见恩人一面,快说话啊,他是好人!”

赵姝哪里记得他们,只是赵甲夫妇也出言承认了,她眼中闪过希冀,满以为是虚惊一场。

“那就先剁一根指头送去吧,反正像他们这种人,少一根手指也有人伺候不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便拼了命地反抗起来,却只换来腹上一记重?踹,侧脸砰得撞在泥里,她瞧见赵葵跟在赵甲身后挥着手疾跑过来,鼻腔里一酸,终是哭着看向?那个叫毛蛋的汉子。

她想说,没了指头,自?己就不能替人配药医病了……

话还没说出来,猛然间便被撒了一捧温热鲜血。

赵姝整个人滞住,直到脑袋被箭矢贯穿的汉子轰然朝她倒来,才惊叫着连滚带爬得拼命后退。

而后她循声回头,看鬼似地望着从?崖边连理树下翻身而上的人。

第60章流民6

尚未瞧清楚,便又从崖下翻上来好几个人,零星火光里,箭矢飞天,却?似长了眼一眼,特意避开李甲一家,但听得一连串的闷哼惨呼。

她再一回头,身后便七七八八倒了一堆染血的尸首,跟着毛蛋来的几个人,大多连拔刀对的机会都没有。

山岚吹不散这骤起的浓重血腥,她还陷在方才的险况里,想要起身时,两腿却?似没了知觉,眼眶里泪珠儿还未及堕出。

她撑手呆坐在尸首旁,轻眨眼睫的动作带出残泪,才恍若噩梦惊醒一般,撑手在地上连连后退了两下,仰着面?后背抵靠上一块冰凉巨石。

崖下亦传来两拨人的拼杀搏命声,她还没听?出有多少?人,声息就忽而断了,毫无疑问?是秦人将来协谈的流民都制住了。

她的手还在无意识得发颤。

崖下一队秦兵压着十余个负伤的流民过来。

“将赵甲一家先收押,其余活着的去军中领药材食水,带一句话回去。”长剑入鞘,嬴无疾从她身侧阔步而过,径直走?到其中一个胳膊险些?被?斩断,露出白骨的流民面?前。

他从怀里摸出御赐的伤药,两下撕开那人衣袖娴熟撒药,一面?沉声道:“免三年田赋,纵我为储君,也不便开此先例。不过九原郡苦寒,正好南边与西川交界的一地新建了县治,军屯走?了,还垦了两万亩良田空着。是赵戬昏庸,尔等本无大过,不如归秦,免尔等田赋力役杂项一年……那两万亩军屯,三年前就开垦了,俱是熟田。”

一席话分明是施恩,他却?只垂眉敛目,如旧友叙谈,缓缓而述。

尤是那‘熟田’二字重逾千钧,他却?似轻描淡写带过,话没说完时,伤处却?已经?简单包扎完了。

这些?流民都是跟着毛蛋的混子,正因?平日?好勇斗狠才被?赵甲提拔了作第二等的头目,原先在乡里本就不是些?守规矩的老实人。

此时,却?已有两个伤势轻些?的反应快,当?先拜倒于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人此刻却?如祷拜神祇,挥泪不止倒说不出什么话。

如此周折详尽的安排,偏又是由眼前这么个一剑就能?要了他们命的秦王孙来说,便几乎算是打消了诈降的顾虑。

到了这一步,双方正式打了照面?,虽不甚愉快,也算是各自将心思摆到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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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来。

“这是答应了么?”嬴无疾示意近侍去扶人,“既应了,先去营中领些?食水药材,本君遣人送你们回去。回去后,将队伍分二十支出来,由我秦军五万护送,也不急,休整个十余日?也可,明日?一早,本君遣人过去支粥棚。”

交代完这些?,他瞧着押送赵甲的亲卫离去,也觉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壮年男子在跟前哭不大好看,遂挥手示意一个小将,将这些?人快快带去营中。

“贵人容禀!”却?有一个颇斯文?的男人突然扑跪过去,嬴无疾制止了已经?拔剑的小将,神色淡漠的等着他开腔。

男人葛衣也破只是补丁打得细密规整,在这群人里算的上清秀干净了,只见他下了死?力砰砰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哽道:“贵人容禀,谷中七万人里,有妇孺女眷二万七千一百,老翁年六十以上者八千四百,稚童婴儿九岁以下六千三百,总计堪战者实不二万八千余人。余阖家六口俱亡于大疫,如今,亦只剩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娃相?随,小人感秦王孙不杀之恩,替谷中老幼叩拜,愿结草衔环,生生世?世?念贵人大恩!”

说罢,这男人再次猛力叩首,额间一片血红。

嬴无疾耐着性子听?完,忽而半俯下身,一把捞着对方胳膊将人拖了起来。

青年男子心虚得退开半步,然而嬴无疾却?托着他的手,碧眸晦涩指节扣死?了,迫得对方直视,双方人马一时都剑拔弩张起来。

觉出对方指节干净平整,他忽轻笑淡声问?:“你叫什么名字,起势之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青年疑惑,想扯回手无果,只好顶着一脑袋血闷着声调照实道:“小人亦是赵姓,单名一个黔,祖上的事?不必说,我在邯郸时在私塾里糊口。”

“赵黔。”嬴无疾意味深长地念了遍,抬手去与赵黔抹额间血污,他眉睫深邃目光悠远,眼见得对方将要出言不逊时,才将人扶正了,“芈蛩你亲去传令,川北新县就定名为黔,由赵国流民七万九千余人,计二万六千户迁入。”

赵黔讶然若遭雷击,连他隐匿的七千童军都查明了。

“新任的县令么。”嬴无疾一个探身竟从芈蛩腰间解下佩剑,亲手递给赵黔恳切道:“以君之仁爱,可能?替我大秦守好黔县沃土?”

赵黔愕然至极,这一回,却?是心甘情愿拜服。

他随军下崖前,又听?王孙疾缓声说了句:“赵黔,比起你们大当?家的,你更能?担当?也稳重仔细。”.

一场慧眼识珠的戏码唱罢,转瞬众人退场,赵姝还在克化双方的勾斗,颌下一痛,遂撞进一双冷厉漠然的碧色眸子里。

近看时,他眼尾微挑,瞳色清澈潋滟,若非这一声血腥重甲,直当?的一句人间绝色。

“可看明白了?”他附耳低诉了句,碧色里是未加掩饰的冰凉不屑。

赵姝只以为他故意设计,先前自己?要断指时的丑态尽数被?他瞧去,即便还是心有戚戚,也竭力瞥开眼,不甘道:“我若有川北沃土作筹码,也不需你来救。”

“还要逞强!”嬴无疾扬眉,指腹忍不住拂她失血的苍白唇畔,“识人、养士、行军布阵,走?一步算三步,你会什么,纸上谈兵,还是嘴硬么?”

“你我颠倒一下,刚才那人亦会切了你的指头!”她不忿气厄,垂下眼皮,不愿将泪眼相?示。

但闻一声哼笑:“你是不是以为那几个流民匪首是力有不逮,无奈臣服?”嬴无疾只觉三言两语同她解释不清,遂言简意赅地直指要害:“黔县的军屯熟田,早在出征前,祖父便许下了。”

到底是从来不涉政事?,见赵姝皱眉茫然,对着她这副稚童般简单的心窍,他陡生了分嫉妒艳羡,指间戾气遂没了控制,口不择言讥道:“旁的都不论,但说你这十余年荒戏,那个叫什么毛蛋的不过是个花架子,若你体魄身手略好些?,也不至会那般受制。”

这是连政事?都懒怠与她详说,只用一个不精六艺来堵她。

两个人一旦亲近了些?,实则说起伤人的话便愈发鞭辟入里,伤人心肺。

戳中了痛点,赵姝被?流民的血腥气染了,一颗心激愤狂乱,探手就要去同他掰扯。

她是忽然发难的,嬴无疾没有防备,在她纤掌击中肩颈前,本能?得曲臂来挡。

便这么转肘一撞时,伊人已倾身跌出半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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