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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实说……”她俯近脸庞,目光直刺萧凰的眼眸,“是不是对你的师娘,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什么话?”萧凰心道这小姑娘吃醋吃的太无端由,当下目光炯然,毫不躲闪,“我当师娘是母亲一般敬重,若敢有半点绮念,那岂不是大逆不道,禽兽不如?”
“是吗?”子夜一双秋水仍闪着狐疑,恨不能把这女人的心腹扒开个彻底。定定看了她一忽儿,实在看不出撒谎的意思,才心有不甘地笑了出来。
“你对你师娘有没有非分之想,我不得而知。”她慢悠悠说着,又将牙关咬紧,“但你师娘对你……一定有什么非分之想。”
“越说越过分了。”萧凰苦笑不已,“不过是对晚辈多一些爱惜而已,哪来的什么非分之想?”
“我说有,就一定有。”子夜说的斩钉截铁。
其实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有,许是因为鬼胎之身,又随仙家修炼十七年,神识远比常人要敏锐,似乎有些事情无须推索,便能立刻察出端倪。
可萧凰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小姑娘无理取闹,摇摇头道:“不可能。师娘她极讲求人伦大节,与我师父也是相敬如宾,怎会对一个女弟子有不伦之念?”
子夜浅哼一声,笑得意味深长。
“那只是她的皮相。
“你岂不知,一个人的皮相与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
“你看她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可她的本性儿呢……
“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一派胡言!”萧凰虽听不下师娘的闲话,但细想子夜所说:“一个人的皮相与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却也不乏几分道理,遂又半开玩笑地追问:“那你倒说说,我是个什么皮相,又是个什么心相?”
“你呀……”子夜扑闪着眼底的幽明,指尖滑过女人俊佻的眉骨。
“这里……是刚强。”
手指抚过脸颊,轻轻点在了咽喉处。
“这里……是绝望。”
又滑进衣领,按在了滚烫的心口。
“这里……是温柔。”
她与萧凰相识甚短,却已看出了别样的通透。
她看出她的皮相,武功盖世,器色非凡,是千秋罕有的女中豪杰。
她看出她的骨相,是风霜,是迷惘,是不可说的血泪,是永远愈不合的伤痛。
她看出她的心相,无关这皮相骨相,凌驾于俗世凡尘,真性自见的、始终不改的……温柔。
她不知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桃谷多年的修行,赐予她一双毫无纤尘的慧眼,得以清清楚楚地照鉴一个人。
更何况,是她的爱人。
“温柔……”
萧凰沉默了许久,睫毛有些颤抖。
“真的,是温柔么?”
哀求一般的语气,抬头像在问子夜,却又像在问自己。
我真的……
算作一个温柔的人么?
十五岁那年,我顶着七曜的名衔,出师下山了。
我去汉京拜别师娘。她送我一柄短剑,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师祖,留给她的遗物。剑刃是钩吾山铜石所炼,剑首饰以密山玄玉膏,既锋且重,削铁如泥,号曰“唐虞”。
师娘说:“唐,荡荡也,道德至大之貌也。虞者,乐也,言天下有道,人皆乐也。”愿我佩着这柄“唐虞”,永不忘天器府之志,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我铭记在心,郑重与师娘拜别,还想着等边关平定了,回来要好好地报答她。
何曾想,这一去……便是永别。
第47章公主(一)
子夜“啊”了一声,微有惊意:“你师娘她……她已经……”
萧凰合了眼睫,掩住微泛的泪光。
“那是后来的事了。”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忽转沉暗,似是缓缓地沉进了……
过往平生里,最不堪回首的一道深渊。
那时节,我朝与北国犬戎交战多年,烽鼓不息,双方俱疲。
至于我朝众臣,亦有主和、主战两方派系。
主和派称,兵戈绵延十数年,边关生灵涂炭,四野疮痍,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益。莫不如与犬戎卸甲谈和,结为婚姻之好,还生民以休息,复河海以清平。
主战派却另持别论,称犬戎国力虚耗,已然是强弩之末,且蛮人秉性凶残,狼心难测,断不可以礼义结之,理应长驱直入,一举覆灭犬戎,方可一劳永逸,万世长安。
主战主和,本来只是国策之论,可时日一久,渐渐演变成激烈的党争。两方谣诼不断,攻讦不休,一时间朝廷里乌烟瘴气,贬谪的、流放的、掉脑袋的……祸连者不可胜数。
正纷纭之际,犬戎忽然遣使来朝,称先王驾崩,新王甫立,愿奉藩称臣,归服夏威,将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并单于王都侯之女木华黎氏公主,合贡献于阙上,从此夏戎交通,永结于好。
犬戎既表交好之意,朝内的战和之争也稍平了一时。因我师父在众臣之中位高权重,天子也十分倚重于他,所以接应犬戎贡礼和木华黎氏公主的职责,自然安排在了天器府头上。
随即,师父便把这桩要务,全权托付给了我。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一次出塞……会是一切梦魇的开端。
记得那是晚秋时节,我戴上蚩尤面具,佩着金刀与短剑,身旁只随有两名侍卫,纵马一路北上。日夜兼程,很快抵达了相约交会的碣石关。
边关风水荒旱,动辄沙尘肆虐。我在驿站等了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等风沙停了下来,却始终没有等到犬戎的车队。
起初,我道是这几日风沙太大,致使车马受阻,难免误了时辰,所以才耐心多等了一阵子。可越等下去,心里就越犯嘀咕。
就算是风沙的缘故,延误个三五天也算寻常,可十几天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况且犬戎地处漠北,想必早已习以为常,区区这点风沙,又怎能难倒他们?
我心下隐隐觉出变故,却是黄沙太紧不好打探。等到沙静天晴了,便立刻带上两个侍卫,沿着官道继续北上,看看究竟是什么缘故。
走出几十里地,便望见石丘后一面灰黄色的酒旗。再走近去,只见一座泥瓦所砌的院落,原来是一家客栈。
未等进院,我就感到一丝蹊跷。四面安静得出奇,篱笆底下有两匹马在啃食枯草,撞见外人走来,惊得撒开蹄子跑散了。
我看这两匹马骨格雄健,鞍辔齐全,显然是有人精心饲喂的骏马。可若是客人的马匹,怎的不拴在马厩里,却任由这般乱跑?
当时虽觉着怪异,倒也没想太多。我翻身下马,往那客栈的大门走去。越走近时,便越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可这血腥气……似乎也不太对劲。
我练武多年,不是没见过跌打损伤。眼下这股子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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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与寻常的血腥气不同,苦腥苦腥的,说不出的刺鼻。
我推开客栈大门,只见满屋子的桌椅七倒八歪,盘碗是散碎的,酒菜早已干瘪腐烂,还有一口菜刀嵌在桌子里,像是有人用力砍进去的一样。
再看脚下,顿时惊了一跳。地板上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与其说是杀了人溅在地上,倒不如说是拿人血洗了一遍地板。也不知是杀了多少人,才能流出这许多的血?
看到这幅景象,我心知大事不妙,立刻拿住腰间的金刀。再走进去,便看到地上一具死尸。是个店小二,满脸的癞子,脖颈的伤口深及数寸,脑袋差点被砍了下来,想见这凶手的手段颇为狠辣。
我细看那道创口,深处极深,浅处极浅,凹成一抹弧形,却与中原刀剑的形制大不一样。
难不成……
我心里闪过一道不寒而栗的念想。
……这是犬戎弯刀。
我担心这客栈里还藏有劲敌,便让那两个侍卫守在原地,随后拔出金刀,警惕着进了后厨。
这一进去,我差点没当场呕出来。
厨下还有三具死尸,已然腐败发臭。其中一具已被砍下手足,割去股肉。砧板上搁着还没剁完的肉,至于是什么肉……不用想都知道了。
遇到这等事,肯定会猜道这客栈是一家黑店。可偏生这客栈紧邻着官马大道,相距官驿不过几十里,平日多有朝廷官吏在此驻足,亦有天器府弟子来往此地。天底下不可能有一家黑店,会开得这般明目张胆。
这时,我只听外面两声惨叫,显是那两个侍卫遭到了偷袭。
我心头一凛,忙大步冲出后厨,只看那两个侍卫倒在地上,已被砍中头颈,气绝身亡。
匆忙一巡视,并没看到敌人的身影,却发现木桌上嵌着的那口菜刀……消失了。
我立时预感不妙,紧跟着“嚯”地一声厉响,疾风从半空直劈下来!
我侧身一避,果然就是那口菜刀,正从我耳边扫了过去,“吭哧”一声斫进了门框里。
余光一抬,我便看到一道人影飞下房梁。手中寒光烁烁,左右各一柄犬戎弯刀,刀锋沾满了血,汹汹直奔我杀下来!
我不退反迎,又将金刀一横,与那弯刀交撞到一处。只觉那人的内力虽不如我,却也远胜过凡俗之辈,怪不得轻而易举便杀掉了侍卫。
我不敢轻敌,卸劲滑开了金刀,足下顺势一蹬,已闪至那人身后,向后猛抬一脚,重重踢在那人的背心。登时听得“嘭”一声闷响,那人被我踢飞出去,撞开桌椅,砸在了地板上。
我站定回身,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胡服裘衣,狼牙作珥,浑身上下透着极悍的杀气,一看便是常年骑射的犬戎人,只不过……
她同我一样,是个女子。
我确是愣了一下。
我想过这客栈藏着刺客,也想到会是个犬戎人,却为什么……也是一个女子?
毕竟这天底下习武的女子,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想起那惨死的店小二,想起后厨里肢解的三具死尸,想起铺满了一地板的血污……
这犬戎女子,委实残忍得令人发指。
可她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那女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脸色极是愤怒,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犬戎话,挥起弯刀,又一次向我冲来!
我本该活捉了她,把来龙去脉问个明白。可唯一一个懂犬戎话的侍卫,方才已给她杀了。现在,她明摆着是要杀我。
我提起金刀,正面迎敌。一时间客栈里“叮叮当当”,刀光乱卷,桌椅断裂,来回厮杀了有数十招。她的功力比我差着一大截,可我能感到她的狂怒,几乎就跟疯了一样。
几十招过去,她渐渐有些抵不住了,忽然卖了个破绽,提身一纵,踢中了桌上的一只酒壶,当作暗器往我脸上撞来。
我回刀一拦,便将酒壶震成了粉碎。可当那酒水飞溅而出,洒在我的面具上,我就立刻觉出异样了——
那酒的味道……
虽有酒香覆盖,但依稀辨得出,有点腥苦腥苦的,说不出的刺鼻。
……正和那血腥气一样。
这酒有毒!
幸好有面具遮挡,酒汁并未沾上我的肌肤。我立刻凝定心神,瞥见那女子抡起双刀,直斩我头颈要害!
我当即运足了内功,金刀迎风斜扫。一连几声脆响,那两口弯刀依次被我断成两截。待我避过余锋,马上又飞起一脚,把她远远踢了出去。
这一回我看得精准,正踢在她的神阙穴上。她呕出几大口血,待要爬起再战,却是受了沉重的内伤,怎么也支不起身子。
我攥紧金刀,徐徐走近。虽则言语不通,但我还是想盘问一下,她到底是谁,犬戎国为何派她至此,她又为何要残害这许多人。
可当我走近时,我却看到……
她在流泪。
……脸色像死灰一样,无比的绝望。
我不明白,却来不及问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了。
多半是怕我逼问,她拾起两截断刀,毫不迟疑地插进了心窝里。
我待要阻拦,但已为时太晚。定下心来理一理头绪,但觉面具上的腥气越发浓郁,也不知是何等样的剧毒,冲得我头晕目眩。
我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卸了面具,先以长巾掩面,快马加鞭往碣石关赶去。
这一路,我脑子里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困惑。
显而易见,犬戎毁了约。不但贡品和公主全不见踪影,还派了刺客埋伏来使。
可是……可是……
那客栈里又处处透着古怪。
院子里的骏马、苦腥味儿的剧毒、铺满地板的血迹、后厨的人肉……
这一切似乎都解释不通。
更关键的,是那个埋伏的犬戎女子。
她若要击杀来使,却为何要杀害那么多毫不相干之人,还要割下肉来烹食?
难道,仅仅是因为生性残暴?
可又为什么……
为什么她交手时那般狂怒,最后又要绝望地流泪?
……似乎不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刺客那样简单。
我想得头痛欲裂,只觉这事态有些反常,一时无从定论。仓促回驿站收拾了一番,即刻策马向南,前往秦州问一问师父。
第48章公主(二)
历经数日,我马不停蹄赶到了羲和峰。
师父见我来访,也是惊异不小,还道我已经陪送犬戎到汉京去了。我战战兢兢坦白说,贡物和公主都没有接到,只能赶来问师父对策。
我师父素来不露喜怒,但那次是真的吓到了,呵斥我说:“你怎的误了事?这……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吓得直跪下来,冷汗狂流,忙与师父核对了诏令,时日、地点都是准确无误的,问题不大可能出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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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便将那天的遭遇,仔仔细细地讲给师父听了。
师父一字一句地听完,脸色越来越沉重。末了,他叹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我微舒一口气,觑着师父满面的阴云,又听他道:“朝中传言犬戎是诈降,实则欲将大军南下,窥我中原,狼心未改。起初我还未敢轻信,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挑衅了。”
我本来还念着那几个疑点,但听师父也如此说,便再无一丝犹豫,心头豪情并愤慨齐齐涌上,朗声道:“犬戎欺我中原,不可不诛。弟子愿为前锋,引兵北上,驱逐犬戎,永平边患!”
随后,师父便将此事上奏天子。众臣得知,无不哗然,原本暗潮涌动的战和两派,此刻尽都对齐了矛头,道是犬戎欺君背约,罪无可恕。天子即刻修诏下令,自是由天器府领缨北上,携兵二十万征讨犬戎,誓扫方归。
那一年,我不到十六岁,就做了王师的前锋都督。
两年后,犬戎……灭了。
而我,也成为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七曜大将军”。
至于这两年的戎马生涯,萧凰一语带过,显然不愿多说。
“那两年,你不记得了么?”子夜试探着追问。
“记得?”萧凰笑里满是苦楚,“我还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
记得血海染透了冰河,一连数月也流不净的赤色。
记得尸山堆满了沙漠,走兽贪婪争食,乌鸦衔着人肠飞上枝丫。
记得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拿骸骨烧锅做饭,锅里是彼此的婴孩。
记得听得懂的汉话,听不懂的犬戎话,却都是一样的……疯狂的厮杀,惊恐的哀求,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记得……
记得金刀的血渍越积越厚,几乎插不进刀鞘里去。
我记得那张蚩尤面具,真的好用极了。
每每一戴上它,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一切一切,我没有心,我什么都不是……我只管纵刀杀戮,杀戮……他们的死,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
我还能记得什么呢……
说到此处,话音哽咽的厉害,双肩亦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萧姐姐……”子夜心下甚疼,拿起女儿红,倒了半盏酒,推到萧凰面前,又安慰道:“你是奉命出师,这又怪不得你。”
“不。”萧凰无力地盘转着酒盏,“这……这一切……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班师回朝之际,正值隆冬腊月。风寒如刀,雪大如席。
我麾下带着三千骑兵,正逢暴雪封山,连月不绝,士卒也疲惫的很了,遂找了一处村落驻扎下来,稍事休整。
我记得,那个村子……叫黑村。
子夜一听说“黑村”,陡然变了脸色,却是没有打断萧凰,继续听她述说下去。
那个村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骑马进村时,经过村头的杨树林,那里……有一个地窖。
地窖里,关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的头发太长,身上又很脏破,脖子锁着一道铁链。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隐约看到她的眼睛,烁烁的,很亮,泛着幽光。
而且……我看见……
我看见几个村里的男人,就那在地窖里,对她……对她……
就像禽兽一样……发泄着。
我当时不知怎么,突然难受得紧,胃里翻江倒海的,疼到了心坎里。
毕竟,我也是个女儿身啊。
唉……可笑。
那两年,我驰骋沙场,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了。
但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女人,深深地触碰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痛苦。
真的……难受极了。
后来,我假装无意,与村民聊起此事。
他们说,那个“疯娘们儿”……
是个犬戎人。
被抓到黑村来,差不多两年了。
直到那时,我依然没有多想。
只是,动了恻隐之心。
虽然汉人与犬戎势不两立,虽然这场乱战里,汉人杀了无数的犬戎人,犬戎人也杀了无数汉人……
可我当时只想着,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怜的,和我一样的……女人。
后来的几天里,我闲来无事,总会经过那片杨树林,往那地窖里张望一眼。
我看到,所有的村民,都要欺负那个犬戎的女人。
妇人打骂她,男人奸辱她,就连小孩儿也冲她吐唾沫、扔石头……
似乎这连年的战乱与苦难,都是那个女人一手造成的一样。
可唯独有一个人对她好,给她饭食,与她说话。
那是一个傻姑娘。
他们叫她……傻妞儿。
子夜的呼吸骤然一塞。
她没有说话,只是握住萧凰的手,却感到自己和她一样,都在发抖。
那个傻妞儿,也是无依无靠的,平时都是捡些剩饭菜吃。
但她每次捡到吃的,都要去地窖那里,分给那女人一半。
我远远望见她的善举,后来每餐吃军饷时,都只吃一小半,其余的放在帐外。如此一来,傻妞儿便可捡去饭食。她跟那个犬戎女人,就都不会饿肚子。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左右,雪依然没有停。
直到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觉得憋闷,便走出营帐散散心。
临走前,我点起炊火,热了两个羊肉包子,拿油纸一裹,连面具也懒得戴了,信步往杨树林走了过去。
正巧,傻妞儿也在地窖外头,自顾自地堆雪人玩。
我透过木头栅栏,正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只觉那目光极是犀利,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看得我毛骨悚然,赶紧掉过头去。
我把羊肉包子递给了傻妞儿,她自然是高兴极了,仔仔细细拆开油纸,将那包子一人一个,分给了那犬戎的女人。
然后……然后……
我听见傻妞儿在哼歌。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到不对劲了!
她口中唱的是……公主?
我一下子抓住傻妞儿,难以置信地问她:“你在叫什么……公主?”
傻妞儿笑嘿嘿的,指着地窖里的那个女人,拍手道:“她是公主,她是公主!”
那一声又一声“公主”,就好像落下一道又一道霹雳,震得我心头惨白,几乎要窒息过去!
犬戎的……公主……
还被抓到黑村来,两年之久……
难不成,这个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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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两年前,本该被进献入朝的……
木华黎氏公主?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当初……是我亲自去接应的,我在碣石关整整守了十五天!
明明是犬戎背信弃义,没有贡品,没有公主,根本没就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傻子的玩笑话罢了!
我正自恍惚,忽觉足踝一紧,低头看去,却是被那个公……疯女人攫住了。
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极尽哀求地望着我,嗓音嘶哑得不似人声:“救……救我……求求你……”
我当时心乱如沸,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耳旁尽是她一声声喊着“救我”。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直到最后,已是困兽一般的嘶嚎!
一旁,傻妞儿拉住我的衣袖,也跟着央求:“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我看不下去了。
我哆嗦着手,从腰间拔出那柄短剑。
……我要斩断她的锁链,放她逃走。
可当我缓缓举起那柄短剑,苍白的雪光映着锋芒,我看到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唐虞”。
我想起下山前,师娘对我最后的教诲……
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一瞬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我……我到底……
我克的是什么忠,守的是什么义,酬的是什么家,报的是什么国,当的是什么器,承的是什么道?
我到底要干什么……
又到底干了些什么!
一时间,我脑海里乱到极处,短剑就那么横在半空——雪沾着我的手指,一滴滴冰冷的刺痛——却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
这时,我听见路上吵吵嚷嚷的,远远望见几团火光往这边赶来。
多半是黑村的村民,听到那疯女人的嘶喊声,循声找了过来。
那女人听到喧哗声,显是害怕极了,眼底像沁了血一样,迸出歇斯底里的惊恐。她拼命哭喊着,一遍遍求我救她出去。
可我呢……
我能救她么?
我……我是谁啊……
我是天器府的得意弟子,我是犬戎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是所向披靡、杀伐无已的七曜上将,我是万众称颂的萧大将军!
我怎么……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救一个犬戎的疯女人呢?
我是……我是……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呵,你说可不可笑?
沙场上,我从来都是身先士卒,视死如归。哪怕独挡千军,也决不会退缩一步。
可偏偏在那个疯女人面前……
我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我听见背后飞快远去的,是她绝望已极的哭声。
……可我没敢回头。
第49章公主(三)
我跑了不知有多远,跑到树林深处,再也听不见村子里的响动。
我跪在雪地里,扶住一棵树干,莫名其妙的,吐了几大口血。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脉胀得要炸开一般,仿佛有一口锯子锯着我的心弦,根根断裂,血肉支离。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犬戎的公主。那只是傻妞儿的玩笑话,怎能信得?
可偏生两年前碣石关的那些疑点,就好像陈年的伤疤被人撕开,赫然的血腥一览无余……无比清晰的,映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客栈外的那两匹骏马。
……会不会,就是犬戎进贡的文马?
还有那个持弯刀的犬戎刺客……
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子,为什么在打斗时暴怒难当,又为什么在失败后悲伤欲绝。
……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护送公主的贴身侍卫?
碣石关的真相,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可能……
犬戎确是送来了贡物和公主,却半路遭人暗算,贡品尽被洗劫,公主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了黑村。
会不会……犬戎根本就没有毁约。
而这场征战……从头到尾,都是大错特错。
我一万个不愿再想下去,可思绪已然由不得我,逼着我意识到,我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等在碣石关,而是再前行一百里、五十里……
如果那时候,我早一点察觉到异常,也没有因为风沙而怠惰,立刻赶去追查缘由……
那是不是……犬戎的车队就不会发生意外,贡品和公主,也会平平安安地抵达汉京?
哪怕……哪怕……
哪怕我回到羲和峰时,先与师父讲明疑点,着力查清此事,而不是直接定下“犬戎毁约”的论断……
哪怕最终归咎于我的失职,哪怕要我担下死罪,被朝廷杀头……
哪怕……
哪怕有那么一丝可能……
这场战乱,根本就不会发生!
夏戎之间,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成千上万的汉人和犬戎人……根本就不会惨死在沙场上,根本就不会流离失所,遍野哀鸿,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而那位犬戎的公主……也不会流落在荒山野岭里,日复一日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可是……可是……
可是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哪怕”和“如果”。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但我又该怎么接受啊。
我怎么能接受这一切……这一切,无可挽回的、大错特错的、惨绝人寰的……
……血难。
皆由我,一人而起。
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害死了千万人。
“砰——”
萧凰不自觉握紧掌心,内劲所及,手里的酒盏裂成几块。碎片刺破肌肤,鲜血混着酒汁溅了一桌。
子夜不知该怎么言语,只轻轻将碎片拨至一旁,又拿帕子为她擦拭伤处。
她看见她的右手背上,彼岸花闪着凄冷的光。
第二天,我在树下醒来。雪淡了很多,但还在下。
我恍了许久的神,还道昨夜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荒诞陆离的噩梦。
想起地窖里那个疯女人,心里酸苦不已,刀割一样的疼。
即便她是犬戎人,也不该遭到这样的凌虐罢。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趁村民不备,悄悄放她逃走。
可当我走出杨树林,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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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那个疯女人……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肚破肠出,不知死了多久,尸体早已冻僵了。
唯独眼睛不肯合上,像狼一样。
四周都是黑村的村民,叽叽喳喳说着闲话,说这疯子昨夜要逃跑,被抓个正着,活活打死了。
我看到人群之后,傻妞儿坐在雪地里,哭得很是伤心。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我顿时脑子里“嗡”地一声。
愣了半晌,满脑子空荡荡的,除却悲痛,便只剩下一个可耻的念头……
走,马上走,走的越远越好!
走了,就可以忘却这一切。
我快步赶回营帐,戴好面具,传令士卒,即刻启程归朝!
可当我收拾行装时,事态开始变得诡异了。
那柄“唐虞”,只剩下剑鞘,剑却找不到了。
我想不起短剑是丢在了何处,但八成是在地窖附近。师娘赠我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该遗失的。可我当时神志不清,打死也不想回去地窖那里,所以……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随后,我带上三千骑兵,冒着零丁的风雪,迅速撤离了黑村。
翻过一座山头,面前忽转开阔,横亘着一条百丈来宽的长河。
北境隆冬,又下了多日的大雪,天色严寒。河水冰冻三尺,试着踩了一踩,极是坚实。
我也没多想什么,便领着众士卒,踏上坚冰,大举渡河。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雪突然停了,风也静了,气息变得有些突兀。
明明有三千人马踏冰而行,脚步声、佩刀声、马蹄声、喷鼻声……也都窸窸窣窣的响着。可不知怎么,那河上却似一片死寂,既阴森,又沉闷,比坟地还要阴冷三分。
直到……
我走在最前面,离岸边还要十余丈远时,陡然听得河中央响起一道极尖极脆的冰裂声——
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当下一声号令,打马往岸上狂奔!
然而那冰面……那冰面裂得无比蹊跷。分明是厚逾三寸的冰棱,百丈来宽的大河,却在顷刻之间大片塌陷,四面同时掀起巨浪,吞没了无数兵卒!
我走在最前方,相距岸边不过十丈,本来眨眼的功夫便能上岸,可不知怎么回事,□□的骏马还没迈出几步,底下的冰面碎成渣滓,连人带马翻进了水里!
至于那河水,更是说不出的古怪。不但奇寒彻骨,又好像格外的沉重,仿佛一股极强的力道粘住我的身子,死死往水底下拖拽!
我原在天器府练过水性,如今却根本游不起来,只觉得周身越来越沉,竭力抱住一块浮冰,也不知这样能撑住多久。
一时间,我听见河面上恶浪滔天,人马嘶嚎声此起彼伏,纵是沙场上短兵交战,也不似眼下这般惨烈。
我身为将领,也是一筹莫展,当时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肺腑里刺痛迭起,两条手臂早已榨干了气力,神智也越来越模糊,只觉马上便要沉入水底,葬身于此了……
不知这样昏昏沉沉的过去多久,还道自己已上了黄泉路,却在骤然间,右手传来钻心的剧痛,惊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睁开双眼,只见自己仍攀着那块浮冰,大片的鲜红漫延开来。
我……我看见……
我看见我的右手背上……赫然插着那柄“唐虞”的短剑,洞穿掌心,牢牢地钉在浮冰上!
我全然傻住了。
这柄短剑……不是找不见了么?
它……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会这般巧合,钉在我的右手背上,令我不致沉下水去,救了我一条性命?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来不及想太多,但觉四周水流渐缓,身子也轻浮了些,遂忍着剧痛拔出短剑,划了几下水,终于爬上河岸。
大难逃生,恍如隔世。我缓了许久的神,才抬首往河面上张望。
……野水茫茫,死一样的岑寂。
除了顺水漂浮的残缨片甲,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汉家三千铁骑,就这么不明所以地……
全军覆没了。
“所以……你的伤疤?”子夜看向萧凰手背的彼岸花,轻轻地摩挲着。
萧凰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这般匪夷所思的来由。
“然后呢?”子夜又问。
萧凰脸色黯淡,似已疲惫到了极处。
我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
可这一连串的剧变,早已令我失去了思索的余力。
我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的,孤身一人回到了汉京。
我……我心里仅存的念头,就是去找师娘。
一直以来,都是师娘与我关照,教我成人。
可如今的我……我不知我干了些什么,不知我为什么活着,不知我到底是谁。
我想去问师娘,求一个答案。
可我刚到宫家的大门,便听闻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师娘……她已经去世了。
也就在前不久。
不仅仅是师娘,而是整个宫家,都被一个叛变的七曜弟子杀光了。
师父闻迅赶到,毙了那个弟子,自己却也身受重伤,闭门不愿见人。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
就好比一根细线,苦苦悬着我那沉重又残破的心魂,只在一刹那间,崩断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朝廷念我功高,天子下诏封赏,我借口师门变故,对富贵再无意兴,草草推拒掉了。
想当初,我才入天器府时,心存凌烟志,意往黄金台。天大地大,可任我尽展宏图。
可如今呢……
依旧是天大地大,却觉这半生除了荒唐,便是罪孽,连活着也是不配。
累累黄金台高筑,不是黄金……是白骨。
“从那之后,你就来了业城?”子夜轻声问着。
“嗯。”萧凰低浅一应。
这十八年,我不是没有想过。
也许……也许犬戎当初真的毁了约,也许傻妞儿的“公主”只是一句玩笑,也许那疯女人确是一位公主,但并不是木华黎氏……如此种种,也并非绝无可能。
可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侥幸的胡思乱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我极想知道真相,又怕极了真相。
我想去死,可三番五次也下不去手,也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功名赫赫的“萧大将军”,恨这具苦苦伪装给世人看的“男儿身”。
我恨极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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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一切。
可我答应过师娘,又不敢轻易卸去男装,就这么槁木死灰一般……熬过了整整十八年。
直到,遇见了你。
第50章公主(四)
萧凰紧贴着子夜的胸口,泪珠断了线似的滑下,沾湿了青白色的边襟。
“子夜……”她的嗓音沙沙地颤着,一度风姿飒爽的女将军,此刻却极是柔弱无助,“我怕……”
子夜拥着她清瘦的肩,紧紧收住怀抱。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要在小酒肆里彻夜买醉。她喝下的,又是怎样难以下咽的苦酒。
为什么,她面对温苓的爱慕,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说:“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又为什么,她只在短短三天里,便对自己倾付真心,宁愿抛弃身家,无顾生死,只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萧姐姐”。
……原来她的过去,竟是这样的百孔千疮,不堪回首。
那一声“萧姐姐”,就是她求之不得的救赎。
而自己,就是她绝无仅有的温柔。
子夜回想起师尊的嘱托,也终于明白了那一句——“命中注定”。
原来她与她的命轨,冥冥然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萧姐姐。”子夜抚去她眼角的残泪,柔声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救傻妞儿?”
“为什么?”萧凰仍有些哽咽。
子夜声线一凝。
“她是我娘。”
萧凰兀然呆住,但听子夜沉声续道:
“十七年前,我降生在黑村。
“那一天,全村八百六十一个活口,除却傻妞儿一人,尽遭屠戮。
“随后,傻妞儿生下了我。
“那八百六十一条命债,就押在我的背上。
“而杀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
“就是红衣。”
“你……这……”萧凰听得子夜的身世,猛打了个激灵,愕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
她的身世与她的过去,竟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而这层关系,显然决不是简单的巧合。
子夜用指尖沾了残酒,边推测着,边在桌上书写描画。
“昨夜你我下鬼门关,才知红衣的背后,原是一方名为‘鬼道’的门派。
“鬼道鬼道,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红衣为着那个侠女,是替鬼行道;为着辞雪,也是替鬼行道。
“那么十七年前,她杀光了黑村八百六十一个村民……
“又是在为谁伸张,替谁行道?”
问到此处,二人会心对视,思绪豁然开朗。
……公主。
红衣正是为公主的冤魂,伸张行道!
“不对。”萧凰仍蹙着眉头,“我是横征犬戎的大将军,又算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为何公主杀光了整个黑村,却唯独留我活到现在?”
“她不想杀你。”子夜沉思片刻,“冰河破裂,全军覆没,多半也是那公主厉鬼作祟。可她非但不杀你,反而还要救你。”
“救我?”萧凰凝看右手背的伤疤,想道自己的得救太过离奇,确有可能是厉鬼所为,可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却是怎么也想不通了。
“你想要的真相,就在鬼道之中。”
子夜又蘸酒划下几笔。
“那侠女已是委托红衣,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但要她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萧凰沉吟着,将手指敲了敲桌面。
“十月廿三,泥犁寺。”
显然,那正是她们接下来的奔处。
子夜眉梢一扬,指尖捻去残余的酒汁。
“这次,我们好好地会一会鬼道。”
“嗯。”萧凰得了新的奔头,眼底涌出欣慰的光晕,可想起十八年前沉痛的过往,不由得目光又暗下来,惆怅叹了口气。
“萧姐姐。”子夜看出她心结难解,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垂眸尽是怜惜,“你好温柔。”
“你不要哄我。”萧凰苦笑。
一个犯下弥天大错,害死万千无辜的罪人……怎么称得上一句“温柔”?
子夜含笑摇了摇头。
“我没哄你。
“你并没做错什么。
“人在世间,十有八九都是身不由己。
“换做别人,任何一个人,他们会跟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他们都不如你。
“寻常之人,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异族公主的死活。
“更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们只在乎富贵功名,只在乎自己在中原百姓眼里,是不是所谓的忠孝仁义。
“其余的……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你在乎了。
“你在乎了整整十八年。
“因为你在乎的不是富贵功名,也不是什么忠孝仁义。
“你在乎的……是人。
“这就是你的温柔呀。”
萧凰怔怔听失了神,不知不觉间,热泪已是盈满了眼眶。
过往的心魔,她不曾从师娘那里得到解答,自己更是沉沦于死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却是从子夜的口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的痛苦,原是因为我更在乎。
我虽有罪,却依旧温柔。
“子夜……”萧凰伏进少女怀里,泪雨七零八落的收拾不住。
“还有,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子夜吻了吻她的眉心,“你记着,还有我。”
无论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是功是过,我都会陪着你,一起面对。
她没听到萧凰的应答,但感到怀里那浸着热泪的脸颊,使劲点了点头。
说了许久的话,已是长夜微明。第一缕天光悄悄透进窗棂,洒在二人相互依偎的眉宇间。
“我饿了。”子夜为萧凰擦净了泪痕,笑靥里绽出三分娇俏。
“我去熬粥。”萧凰将长发揽在肩后,烟霞蘸着微扬的唇角,颜色无双。
鬼道,无量宫。
花不二从沉睡中醒来,霎了霎惺忪的狐狸眼,才发觉身上还遮着温软的毛毯,赌气抓起一甩,翻了个白眼:“老妖婆,睡会儿觉也要管我。”毯子扔到半空,化成鬼火散尽。
她平素总是没心没肺的,气性大,忘性也大。一觉醒来,大半的伤心都抛在了脑后。虽然对夫人思念不减,但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离了这无量宫,找夫人睡几回觉,哪有什么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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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是解不开的?
一想到这儿,便又兴致冲冲振作起来,盘算着怎么能让这老妖婆放了自己。抬头往阶陛上一望,帘帐里暗沉沉的火光极微,料是魔罗鬼王又吸纳了不少杀人所得的魂魄,正自运功凝息,养精蓄锐。
“是了。”花不二灵机一动,“老妖婆消食儿的时候最讨厌吵闹,我偏要吵吵闹闹的气死她。吵到她忍无可忍,肯定就会把我撵出去了。”
花不二清咳两声,摆出千娇百媚的嗓音,摇头晃脑背起《女诫》来:“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滔滔不绝背了大半天,背完了《女诫》,又开始背《四书》……背到喉咙都沙哑作痛了,可帘帐里那鬼火始终低沉着,连晃也不曾晃动一下。
“这老妖婆,真他娘沉得住气,这么倒胃口的书也能听得下去?”花不二见这招不管用,自知讨了个没趣,也无心再背下去。闲来燃起一束鬼火,慢悠悠地磨起了指甲。
她修起指甲来极是仔细,不但要削去多余的边角,还要磨得无比平滑,那副郑重的样子,就好像上阵杀敌的士卒磨砺自己的刀剑一样。
修完十根指甲,不知又消磨了多少时光。熄了鬼火,自顾自赏味起这双纤长姣美的青葱玉手,感慨道:“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没个女人,也没个女鬼的,顶好的一双手,却往哪里用去?”
恨叹之余,还不忘引经据典:“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那种心思,不想倒罢了,一想还越发犯起瘾来,只恨这无量宫冷冷清清的,也没个女鬼来解解馋。正自烦躁,忽然间心神一动,一双娇盈盈的媚眼往上瞟去,看向阶陛尽头那一顶昏沉紧闭的帘帐。
那帐子里……
不正是有一个女鬼么?
这念头一冒出来,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花不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那他妈可是魔罗鬼王!
心里一遍遍念叨着“使不得”,脚步却是不听使唤,任由蠢蠢欲动的邪念驱使着,一步步往石阶上走去。
花不二胆子虽肥,心里还是免不了忐忑的。她不怕魔罗的无量鞭,只怕这老妖婆不合自己的口味。色乃头等大事,万万不能败坏了胃口。
毕竟,整个鬼道里,还从来没有一个鬼士见过——这个千年老魔头的真身。
花不二自身是天姿绝色,但她并不怎么挑食,美的她照单全收,寻常的也是来者不拒,什么样的姿色都能挑出好处来。就怕这老妖婆不是个人形,是个豺狼蛇蝎什么的成了精……不是毛茸茸,就是凉腻腻的,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豺狼蛇蝎,忍忍倒也无所谓,最怕这老妖婆原来不是女子,却是个男儿身……那岂不是比吃了屎还要恶心?
胡思乱想好一会儿,脚底下不知不觉,已然迈上石阶的最高处。丈许之外,便是那一方遮得密不透风,隐隐渗出火芒的雪青色帘帐。
进,还是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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