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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无量(一)
红烛低垂下来,火苗爬上银灯的引线,烧得一起一伏,极是恬静。
子夜卧在床上,半支起身子,凝看着坐在床尾点灯的萧凰。
长发如落泉一样散垂着,身上只披了一件黑金色的外袍。衣襟是松开的,半掩着胸口的柔滑。浅黄的灯光照着眉眼,说不出的朦胧。
子夜至今仍觉得身在梦中。
这个女人……
怎么就成了她一个人的萧姐姐。
她伸出手去,扣住萧凰的手,想拉她上床。
可萧凰挣住了身子,不由她拉动,只转过脸来,眉宇间尽是酸溜溜的郁闷。
适才,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等云收雨散了,才回过些不是滋味儿来。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怎会熟练到如此地步!
难道在自己之前,她还对别的……不知道多少个女人,也有过这样的苟且?
萧凰越想越不自在。
“你从哪里学的?”
她问得正色,却分明透着委屈。
子夜“噗嗤”一笑。
想不到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也会这样喝醋。
她扬手拍了拍锦被:“你进来,我告诉你。”
“你说了,我才进去。”萧凰使了个性儿。
子夜轻柔一唤:“萧姐姐……”
这一声“萧姐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杀手锏。
萧凰无奈苦笑,禁不住少女的撒娇,只好掀起被子躺了进去。
才进被窝,子夜就往她臂弯里一钻,脸颊蹭着她胸前的柔软。微凉与暖香贴在一起,萧凰只觉得心尖儿都化了,再怎么醋海生波,也生不起气来。
“我是个鬼胎。”
不等萧凰追问,子夜已是絮絮道来。
“师尊说,我上辈子死后,没走奈何桥,也没喝孟婆汤,更没进酆都城。
“凡人该走的转生路,我是一步也没沾着,可以说是犯了阴阳的大忌。
“我的魂魄,是被什么鬼东西控制了,还被压上天谴咒和八百六十一条命债,直接重生降世。
“所以我这一辈子……都要救人还命。否则,就是生不如死。
“师尊说,既少了那碗孟婆汤,上辈子的经历,我本该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可不知怎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除了……那种事。”
子夜抬起脸,亮晶晶的眼眸看着萧凰。
“你说,我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呀?”
萧凰听她自述身世,惊异之余,也勉强消了醋意。可一想到她手法如此熟练,上辈子定是睡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到底是有些不平,说道:“哼,肯定是天下第一女淫贼。”
子夜调皮地笑了笑,又衬着这句“女淫贼”,往她胸口的娇嫩处咬了一口。
“哎……”萧凰痛哼一声,轻轻捏住少女的下巴,不服气地追问:“上辈子就不作数了,这辈子呢?除了我,你还有过几个?”
其实从小到大,除了冷冰冰的师尊,子夜连活人也没见过几个,更别提什么情爱了。她明知萧姐姐就是她的唯一,可还是想逗她一逗,故作神秘道:“你猜。”
萧凰哭笑不得,赌气之下,猛一个翻身,将少女压在身下。却很快那双素手托住了脸颊,不许再继续下去。
“你……不想吗?”萧凰诧异抬头。
子夜捏捏她的耳朵,慢悠悠道:“你初学乍试,手法一定烂极了。”
萧凰一听此言,大不服气:“你不让我练,我又怎能学会?”
“你急着练这干吗?”子夜的眼波透出狡猾,“难不成想用给你的温姑娘……”
“别胡说!”萧凰又气又笑,想不到这小姑娘还在吃温苓的飞醋,正色道:“昨儿你也看见了,我对温姑娘清清白白,只有仁义,绝无半点私情。”
听她说得信誓旦旦,子夜才绽出笑来。可心里仍是不解,又问道:“温姑娘也是个好姑娘,她那样喜欢你,你怎的不应了她?”
萧凰面露苦笑:“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萧哥哥和萧姐姐,到底有什么不同了?”子夜随口问着,伸手轻描女人的眉眼。
萧凰似被勾起了什么心事,也不答话,只是蹙起剑眉,幽长一叹。
此刻,子夜还不知她这一叹意味着什么,偷偷将手往下滑去,笑道:“我知道,只要温姑娘把你治一治,你就从萧姐姐,变成了萧哥哥……”
“你住口!”萧凰想起那个蠢到家的谎言,羞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可还来不及反驳,惊觉被少女摸到了,瞬间筋骨一软,又被按倒在床上。
银烛的火光被夜色拉长,时而如涟漪轻晃,时而如沧浪激扬。也不知烧到几更天,方才裹着淋漓的蜡滴,沉沉熄了火去。
忘川,冥潭。
一红一玄两道鬼影从天而落,直到稳稳立在潭水面上。煞气所及,足下漾开一圈一圈的寒波。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小满面色忐忑,被红衣女鬼托起手,掌心遂升起一束鬼火,往水里一丢,涟漪里生出一朵血色的彼岸花。
“自然是去阳间,找你的……师娘。”红衣拖长了“师娘”二字,绝色的面庞涌动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怒火。
“师娘?”小满一愣,“我还有个师娘?”
“是咯。”红衣咬牙切齿,“离了你师父十七年,不知正跟哪个野女人偷腥呢。”
“可是……”小满犹豫起来,“鬼道有训,未经魔罗大人准许,严禁擅入阳间,这会不会……”
“魔罗?我呸!”红衣不屑道,“那个老妖婆,你听她放屁!”眼见彼岸花已展开须枝,拉住小满的手腕,往花冠上一扑,便即遁入幽深的漩涡。
暗涛滚滚,血色迷离。二鬼跟着漩涡游走了片刻,红衣隐隐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不对,这不是阳间的气息!”再一观望,但见水层左右幻化出一片恢宏的高墙,竟是穿梭到了一座阴暗的殿堂之内。
“他妈的,这老妖婆,又让她逮住了!”红衣恨恨骂着倒霉,赶紧叮嘱小满:“等会儿拜见大人,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小满点了点头,便觉足底站上了实地,身周的水流也飞快散去。
抬首四望,只见这宫阙之内极是开阔,壁上一簇簇星罗的鬼火。面前是一道极长的阶陛,数百层石阶通往高处。两侧有冥泉涔涔涌流,水畔密密麻麻立着众多鬼士,无不面朝高处的石阶尽头,恭然作半跪之礼。
“走呀。”红衣朝小满眨了眨眼,往石阶上迈去。
小满紧随其后,侧目打量四周的鬼影。且看这一众鬼士个个是女鬼,虽然形貌衣装各相径庭,但无一例外透着极浓的杀气。
小满生前是武林中人,也见识过不少血雨腥风。但在这群鬼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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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竟被峥嵘的杀气压得喘不上气来,不由得生出无比的敬畏。
又想起师父说的“为鬼伸张,替鬼行道”,才晓得有这样一群高强的门徒,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偷觑了一圈,又看向众鬼跪拜的石阶尽头,乃是一顶雪青色的帘帐,帘上的尸血漫出彼岸花的纹样。帐内的鬼影全然看不清,只能透过无风而动的帘隙,看到一束飘摇的鬼火。远远望去,其实并无甚可怕处,却莫名令她心惊胆颤,不自禁垂下头去。
她知道,那一定是鬼道的首领,师父说的“老妖婆”——魔罗鬼王了。
局促之下,目光又落回师父身上。却见她一步一跳地极是轻快,神色也甚是悠闲,和这阴沉肃穆的冥殿格格不入。这哪里是拜见魔罗鬼王,简直是逛大街、看花灯来了。
甚至,她看见师父的衣领子有意无意耷落下去,露出半边雪嫩的肩膀。不知路经哪个俊俏的女鬼,还要抛个媚眼儿过去,一颦一笑间,风骚都快溢出来了。
小满并不惊讶。
她深知,师父是个色鬼。
自从师父领她入道,第一件事就奔到床上去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但她没有反抗。
……反正师父生的国色天香,自己也不吃亏。
不过,她才知道自己在阳间还有个“师娘”,虽说人鬼殊途,心下还是有点不自在的。
也不知师父这样乱搞,师娘心里会作何感想。
正瞎想着,却见师父停下脚步,便随之站在一方石台上。相距高高在上的魔罗大人,仍有三五十阶。
“跪呀。”红衣往小满后腰一拍。
小满依言跪下:“弟子小满,拜见魔罗大人。”
话音未落,只听“霍”一声鬼火暴起,帘帐里传出一道无比空洞、混杂着风啸鬼哭的森寒女声——
“花不二,你可知罪?”
第42章无量(二)
“花不二,你可知罪?”
声浪所及,煞气如锋,众鬼士无不一凛。
小满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本名叫花不二。
“知什么罪?”花不二一脸的漫不经心,“我有什么罪啦?”
魔罗的鬼火一耸一耸的,显是在压抑盛怒:“十七年前你发的毒誓,都让狗吃了吗?”
“呸,我可没去见她,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花不二理直气壮道,旋即又恶狠狠咬牙,刺青直漫上脸颊,“还……还他妈的带了个野女人。”
小满听得出,这个“她”多半就是师娘了,但不知那个“野女人”又是谁。一时又不免好奇,魔罗大人为何要师父发下毒誓,不准她和师娘相见?
“你还狡辩。”魔罗怒气越增,“若不是你领的路,那两个大活人,怎会进得了鬼门关?”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花不二反驳道,“肯定是你那破花出了毛病,什么脏的臭的都放进来了!”
小满听师父出言无状,心头紧了一紧。想是阳间的武林,若有属下这样跟掌门说话,早就被打断手脚、逐出门墙了。
“罢了,就算人不是你放的。”魔罗看出花不二没有撒谎,稍平了火气,又呵斥道:“可你明知她背后是什么东西,还要与她纠缠。万一引来狐仙儿,你是要整个鬼道给你擦屁股吗?”
“行了行了,前天晚上,要不是我花不二及时出手,她跟那个野女人,早都杀到无量宫来啦。”花不二不耐烦道,“我说你这老……”
刚要说出“老妖婆”,又觉着在一众鬼士面前,还是要给魔罗留点脸面的,遂改口道:“你这鬼王真是不识好歹,这怎么是罪呢,这是姑奶奶我立下的大功!”
“哦,大功?”魔罗寒声一笑,“所以那戏子跑了,也是你的大功?”
“跑……跑啦?”花不二一愣,想不到辞雪的鬼士修炼到一半,竟然还跑了,忿然道:“我早就看那戏子不成器,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她说话本来粗俗,偶尔却蹦出两句之乎者也,衬得十分滑稽。又想起招纳辞雪时,因她心心念念只想着那个什么怜月,搞得自己大没面子,忍不住咕哝道:“那个小贱人,跑就算了,还他娘的不让睡。”
“戏子是被人救走的。”魔罗冷冷道。
“哟呵?”花不二蛾眉一挑,“哪个野狗操的东西,居然敢救……”
不等她追问,魔罗又道:“就是你的宝贝夫人。”
花不二噎住片刻,引得众鬼士几乎要笑出来。然而魔罗在上,哪个敢当众说笑,只得强行憋住。
“你看看,离了我十七年,夫人她都这样放肆了。”花不二眼珠一转,叉起腰道:“等着,姑奶奶这就把她抓来,好好地治治她!”
言罢,转身往石台下一纵。想着藉此理由去阳间找夫人,正自窃喜,却听魔罗一声怒喝:“滚回来!”
与此同时,冥水里飞出两道彼岸花藤,猛一下缠住花不二的脚踝,“扑腾”一声又摔回石台上。
“哎哟!”花不二揉了揉屁股,“轻点儿呀。”
魔罗不作理会,只唤了声:“切烈奴兀伦!”
一声令下,一员女将从众鬼之列飞身而出,稳稳落上石台。只见这女将狐裘披肩,狼牙挂耳,弯刀系腰,珠坠悬额,显然绝非中原女子。
“属下在。”奴兀伦俯身拜道。
小满瞧见她这一身装束,又听她名氏略熟,心头不禁一震。
她辨得出,这女将是犬戎族人。
“奴兀伦,那人就交给你了。”魔罗下令道,“若那白狐不在,便把她活捉来。若有那白狐跟着,千万不可打草惊蛇,但要查清她本领何如,居心何在,到底怎么闯进的鬼门关。”
“是!”奴兀伦一声承应。
“什……什么?”花不二气不打一处来,冲奴兀伦大呼小叫,“那是我夫人,你跟着掺和个屁!”
魔罗不理睬花不二,又提醒道:“切记,她是不死之身。但她最怕凡人死在面前,一旦见死不救,就是生不如死。你大可藉此巧计,将她制服。”
“属下明白。”奴兀伦恭然领命,起身退后。
“制什么服,我花不二第一个不服!”花不二恨不能冲上去把魔罗揪出来,只是早被彼岸花藤捆住了手脚,怎么也挣脱不开。
“云点青。”魔罗又唤另一鬼士。
“属下在。”鬼众里走出一位美娇娥,眉笼轻墨,目点深青,原来是个画皮鬼。
“那人前世的画像,你可还留着?”魔罗问道。
“在。”云点青指尖一拈鬼火,变出一副卷轴来。
“点青妹妹,你若念着我床上的恩德,就别把画像交出去!”花不二急得喊道。
可话还未完,早被魔罗甩出一道花藤,将那卷轴一收,抛到了奴兀伦手中。
“造孽啊,还有没有天理啦?”花不二叫苦不迭。
“你既来了鬼道,还要什么天理?”魔罗冷声回道,转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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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阿刀!”
“属下在。”一头凶恶魁伟的刀劳鬼冲出鬼众,背上骑着一名猎户打扮的女鬼,长弓在手,箭壶在背,俯首肃然听令。
“那戏子去了酆都城,因她在阳间犯事,冥府查过来了,多半已进铁围山了。”魔罗道,“你去料理吧。”
“是。”阿刀拍了拍刀劳鬼,那鬼怪长声嘶吼,一纵极远,“噗通”一声落入冥水,踪影全无。
一番调兵遣将下来,魔罗顿了一会儿,又道:“小满。”
小满一惊,没想到大人会叫到自己头上,忙应道:“属……属下在。”
“你换个师父。”魔罗的鬼火闪了一闪,“以后,就跟着奴兀伦。”
“啊?”小满一愣神。
“什么?”花不二又叫起苦来,“夫人不让找,连徒儿都抢走了,你是要姑奶奶我孤独终老吗?”
“闭嘴!”魔罗话声极寒,“你收的是徒儿吗?你收的那是后宫!”
“后宫怎么啦?”花不二振振有词,“孔子他老人家收个徒儿,还要自行束脩呢。我花子收个徒儿,还不许陪我睡睡觉啦?”
“睡睡睡,你一天天的除了睡觉,脑子里就没点正经东西?”魔罗越说越怒,鬼火都烧出了帘帐。
“睡觉怎的就不正经了?子曰,食色性也,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花不二还在胡说八道,却听“嚯隆”一声,帘帐里爆开一团紫焰,整个无量宫的灯火都随之明灭,显是魔罗鬼王已动了真气。
众鬼看花不二油嘴滑舌的,正觉好笑,哪知魔罗大人突然震怒,赶紧都屏住声息,低下头去。
花不二也自知玩过了火,吐了吐舌头,暂且不吭声了。
偌大个无量宫安静了许久,待得鬼火慢慢消下去,魔罗才又发话了:“花不二。”
“怎么?”花不二眨了眨狐狸眼。
魔罗一声声判词铿锵而落。
“你屡犯重罪,罪名有五。
“其一,未经准许,擅自出入阳间,当罚无量鞭一千余五百鞭。
“其二,不守鬼誓,欲与生人私相往来,当罚无量鞭三千余六百鞭。
“其三,收徒不慎,管教不严,致其逃往酆都城,更引来冥府追查,当罚无量鞭一千余二百鞭。
“其四,淫邪好色,惑我鬼门,乱我军心,当罚无量鞭四千余五百鞭。
“其五,目无君长,忤逆鬼王,无量宫竟成你小丑跳梁之地,当罚无量鞭两千余七百鞭。
“你身为鬼道元老,非但不以身作则,传教后辈,还要仗势胡闹,恶劣至极,当罪加一等,追罚无量鞭四千余五百鞭。
“五罪合罚,统共一万余八千鞭,即日领罪。”
说话间,从帘帐后甩出一道滴着血的鬼火鞭,形若一条黑红相间的毒蛇,贪婪垂着寒森森的毒涎。
众鬼士一见此鞭,无不低伏悚惧。这无量鞭可是鬼界有名的酷刑,有道是“无量专断恶鬼,一鞭骨断筋摧,十鞭血肉成灰,百鞭魄散魂飞”。花不二这一万八千鞭,真不知她该怎样熬过去。
哪知花不二还跟个没事鬼一样,只抻了个懒腰,妩媚一笑:“来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满本已跟在奴兀伦身侧,可一看花不二要挨受重罚,心里颇有些难受,咬牙上前,径直跪了下去:“大人,花师父待弟子恩重,弟子实难袖手,愿先替师父领受一万鞭。”
“小鬼,省省罢。”魔罗冷哼道,“凭你那点功力,一鞭你就灰飞烟灭了。”
花不二心头一暖,笑嘻嘻道:“好徒儿,没事的。师父皮糙肉厚,不怕打。”
小满看着师父天仙般的容貌,怎么也不像皮糙肉厚的样子。可还不及多言,便被奴兀伦拉住手臂,一跃飞下了石台。
“喂,奴兀伦!”花不二转头一喝,神色顿转阴狠,“你若伤了我夫人,我决不饶你。”
奴兀伦回瞪一眼,懒得多作理会,只带着徒儿化入冥水,鬼影全无。
“行了,都退下罢。”魔罗的鬼火一再闪烁。
众鬼均知行刑的场面太过惨烈,也不愿在此多耽,齐声应了一句“是”,等冥水上生出一簇簇彼岸花,遂纷纷隐入花色,各往四方。
第43章无量(三)
小满跟着奴兀伦潜入漩涡,只听得无量宫里长鞭甩的惊天动地,伴着花不二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实在是不忍卒听。
“你用不着心疼她。”奴兀伦看着小满隐现担忧的脸色,冷声道:“这家伙三天两头就要挨一顿鞭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饭吃呢。”
“她为何总要挨鞭子?”小满不解。
“她呀,罪名可多了去了。”奴兀伦摇了摇头,“但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偷跑去阳间,想找她的夫人。”
“她很爱她的夫人吗?”小满一出口,便觉着有点明知故问。
问话间浮出水面,四周娑婆崔嵬,蒺藜遍野,正是无量宫之外的铁围山。
奴兀伦吹了个响哨,即见蒺藜中沙沙耸动,钻出一头背生双翼的恶虎。
这头凶兽本是人间作祟的一只穷奇,却被奴兀伦收服当了坐骑。以往在人间逃窜,总是吃不上人肉,动不动要忍饥挨饿。如今跟着鬼士,总要替鬼还愿,杀人灭口,便再也不愁吃喝了。几年下来,倒让奴兀伦养的膘肥体壮。
奴兀伦翻身骑上虎背,又拉小满上来,将她护在自己身前。掌心凝起鬼火,往虎额上一拍,那穷奇一声嘶吼,放步飘飞,沿着黑黝黝的山路疾驰而下。
“你的无间诀,练到第几重了?”半路上,奴兀伦忽然发问。
“师父是说……这个?”小满指了指锁骨处的刺青,赧然道:“弟子不才,刚练过第三重。”
奴兀伦略感惊异:“你初来鬼道,就能熬过三重的粉身碎骨,已是十分难得了。我招过上千名鬼道的弟子,能熬过第一重的,也不过十五六个而已。”
嘉许过后,又是一声轻叹,打量小满道:“看来,你的执念一定很深了。”
修炼鬼道的“无间诀”,其实别无捷径,凭的就是一个“忍”字。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每过一重,就是翻了倍的苦毒无间。谁越能忍,便越能多练一重,功力也随之突飞猛进。
而这个“忍”字,凭的就是生前死后的执念。
执念越深,便越能忍受无间之苦。
若要练到九九八十一重,那份执念,已然是万劫不复。
小满听奴兀伦提起执念,想到自家身世,不由得黯然神伤。
“我家本是王侯贵胄,却意外惹来武林中人,在我六岁那年……惨遭灭门。
“我逃往江湖,拜在名门之下,苦练二十年,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报此血仇。
“可到头来,还是寡不敌众,被逼上悬崖绝境,直到最后……
“我只能自刎了结。”
说着,锁骨下的刺青参差涌上,爬到了脖颈处的那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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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兀伦淡淡一点头,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灭门之仇,委实深重,难怪你能熬过三重无间了。”
“那花师父呢?”小满不禁追问,“她练到第几重了?”
奴兀伦沉默片刻。
“九九八十一重。”
小满“啊”了一声。她明知花不二的功力深不可测,可听闻这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还是大震一惊。
“那……那她的执念?”
奴兀伦叹了口气。
“为了救她的夫人。”
鬼道,无量宫。
“呼——”
一道血淋淋的无量鞭破空而落,掠过花不二大红的衣角,“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石砖上。
鞭风所及,石面瞬间炸成粉碎,深逾数寸,可见这一鞭之力,着实是惊神泣鬼。
再看周围一圈的石砖,已裂开上百道深痕,却并无一鞭落在花不二身上。她悠哉悠哉玩弄着指甲,只在鞭声炸响时,装模作样发出一声惨叫。
“唰——”
又一鞭落下时,花不二连喊都懒得喊了,只长长打了个哈欠,眉眼间酿出无尽风情。
“嗯?”魔罗晃了晃鬼火,语气不怿。
“我喊累了嘛。”花不二大是不情愿,“姊妹们都走光啦,我在这儿白扯个嗓子,又喊给谁听呢?”
“你既不愿假喊,那就是想来真的了?”魔罗话声冰冷。
“也不是不愿喊,只是……”花不二坏笑道,“孤女寡女的共处一室,我又在这儿喊天喊地的,只怕有损魔罗大人的清誉呀。”
“少说那混账话,快喊!”魔罗一声厉喝,无量鞭高高甩起,“轰”一声又炸开一列石砖。
可这回花不二没有惨叫,而是缠绵着嗓音,发出一声极尽淫浪的呻吟:“啊……”
吟声才落,帘帐里的鬼火暴涨三尺,一道无量鞭裹着尸血狠狠甩下,不偏不倚砸中花不二的后背!
“嗷——”剧痛突袭,花不二禁不住一声惨嚎,缓了片刻,愤然抬头:“老妖婆,你真下狠手啊!”
“少废话,你喊是不喊?”
“喊喊喊,我喊就是了。”
花不二只好认怂,但看鬼火稍矮了下去,又厚着脸皮道:“这次少喊一些嘛。前天刚喊了两千来声,嗓子都喊废了。难得碰见了夫人,却连句话都说不出……”
话到一半,又见鬼火熊熊烧起。
“你哪来的胆子讨价还价!”
花不二缩了缩脖子,心知魔罗大人一向不喜自己提及夫人,虽觉这老妖婆莫名其妙的,但害怕无量鞭又打在自己身上,只好跟着一道又一道震天的鞭响,一声又一声苦哈哈喊下去。
直喊到五百来声,花不二的嗓音已至半哑,魔罗才将血鞭缓缓垂下,化成鬼火飘散而去。
“就……就这些?”花不二颇感意外,心想这老妖婆今儿个真够仁慈的,于是喜滋滋站起身来,“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啦!”红袖一振,又要飞下高台。
“站着。”魔罗放出彼岸花藤,又将她五花大绑,扔回到石台上。
“你……”花不二气得直跳脚,“罚都罚完了,你还要怎样?”
“我罚你什么了?”魔罗的鬼火烧得不紧不慢,“我要罚你在无量宫面壁思过,一天抵一鞭,统共一万零八千鞭,方才只打了一鞭,还剩一万七千九百九十鞭。往后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天,你休想踏出无量宫一步。”
“他妈的……”花不二目瞪口呆,“你要关我五十年?”
“你是要抗命吗?”魔罗提高声量。
殊不料花不二屈膝一跪,赌气道:“那你打吧。打完这一万八千鞭,你就放我出去!”
鬼火烧得忽明忽暗,沉默一忽儿,魔罗才叹道:“你就这么想见她?”
花不二见魔罗语气稍软,使劲点了点头,央求道:“大人,求你了嘛。反正都是要抓她过来,派谁去不是去,我哪里比不上奴兀伦了?”
“你满脑子的七情六欲,只会坏了鬼道的大事。”魔罗的语气又转冷硬,全无商榷的余地。
“你……你个没情没欲的石头墩子,你懂个屁!”花不二气急败坏,“奴兀伦那个母老虎,下手没个轻重的,伤到我夫人怎么办?”
鬼火匍匐下去,魔罗冷默了半天。
“你伤她的还少吗?”
花不二一下子傻了。
……是啊。
我伤害夫人……还少么。
上辈子的那些事儿……
她还在深深记恨着罢。
所以……
所以前天见面时,她不由分说就冲我拔剑。
所以她宁愿被鬼火刺穿,也要护着那个穿捕快服的野女人。
所以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却偏偏不愿与我相认。
夫人她……
她至今还恨极了我啊。
花不二突然就泄了气力。
她低伏着头,血泪一滴一滴落下,化入支离破碎的石砖里。
魔罗一声长叹。
“事已至此,你还放不下吗?”
一听此言,花不二满肚子的不甘和委屈,都烧成没来由的怒火,大骂道:“爱之深,恨之切你懂吗?夫人她是爱极了我才这样。你个孤寡千年的老妖婆,凭什么在那儿说三道四?”
魔罗不置可否,但看她哭得狼狈,便从帘帐里伸出彼岸花藤,想抚一抚她的肩膀:“花不二……”
“滚!”
花不二才不领情,将花藤一摔,跌跌撞撞跑下了石阶。
无奈,整个无量宫都让这老妖婆封死了,想出也出不去。
就算能出得去……
又该怎么面对夫人呢。
花不二心思乱极,只好蹲坐在墙角里,血泪一行行恣意滑落,染花了身底下的青砖。
她既做了鬼士,不比活人要吃饭睡觉,本不该有困乏之意的。
可哭了大半天,心境糟到了极处,实在百无聊赖,竟沉沉垂下眼皮,靠在石壁上睡着了。
正沉睡间,两枝彼岸花藤悄悄爬了过来。枝头燃起无声的鬼火,变出一床厚软的毛毯,轻轻覆在花不二的身上。
帘帐里,鬼火收到了豆粒大小,满壁的灯火也跟着暗了下去。原本阴森凄冷的无量宫,竟透出一丝柔软的静谧。
第44章天器(一)
“奉天承运,皇帝勅曰:
“玄州兵马司都指挥使萧凰,英骁神武,略远谋深,爰整熊罴之师,长驱龙虎之穴……”
……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
“问罪北戎,三载尽平边患;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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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千秋永镇华威。鸿勋夙著,盛绩长留……”
……
“救……救我……求你……”
……
“可授左右麒麟卫大将军,加赐食邑五千户,黄金三万两。厚彰德勋,以励亲贤。钦此……”
……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
“呼哧——”
萧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心口怦怦撞得难受,额头浸出了一层薄汗。寒意裹着余悸,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夜色仍晦,残漏一声声催得人心慌。
萧凰垂下眼睫,呼吸声从惊恐转成了疲惫。
同样的梦魇,已是夜复一夜纠缠了十八年。
只要她一闭眼,过往的罪孽就像毒虫爬进脑海,撕咬着她的神智,痛不欲生。
有时连她自己都恍惚,这十八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心神稍定,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子夜。看她睡得极熟,心头才回了些暖意。
……这小姑娘,实在有点好笑。
平日里冷得像一座冰山,谁知到了床上,简直是狗皮膏药成了精。
只见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脸颊偎在胸前,胳膊还紧缠着自己的腰,生怕把自己睡丢了似的。
萧凰凑过唇去,吻了吻她的眉角,顺势抽出身子,拾起外衣一披,起身走出了床帐。
长衣松系着,鞋袜也懒得穿。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桌旁坐下。
目光一转,瞥见桌角那一壶女儿红,极想拆开来痛饮一番,浇烂心底的浓愁。
可念在子夜不喜欢酒味,再馋也得忍着。只将壶口撬开一个小角,嗅着隐隐飘出的酒香,勉强压下一丝半缕的愁绪。
正自闻酒凝思,忽听身后的床帐有了响动。
她听见子夜穿衣下床,朝自己走了过来。
“吵到你了吗?”萧凰温声说着,将木塞一扣,掩住了微弱的酒香。
“萧姐姐……”子夜走到近前,早看出她脸色差得厉害。虽猜到她揣着心事,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将手伸进她的长发,轻柔地抚弄着。
萧凰扬头看向子夜——她也赤着双脚,随意搭了一件青白的长衣,半露着内里的抹胸,衬出几分玲珑的秀色。
迫在眼前的春光,令萧凰愣了会儿神。明明方才滴酒未沾,此刻却油然生出了醉意。
“上来。”她拍了拍大腿。
子夜也不生疏,衣角一敛,抬身坐在她双腿上。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手又抚过她的胸怀。
萧凰闭了眼睛,任由少女温柔地放肆。
她的指尖是春水微凉,裹住了封藏多年的柔软,一点点化开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萧凰怅然叹道,慢慢说起那一段从不愿与人知晓的过去。
在我幼年时候,正值天灾连年,朝野动荡。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长到八九岁,早已记不得父母是谁了。只记得被牙人辗转卖过好多地方,瓦舍、酒楼、楚馆……但我性子太不安生,每一个都呆不长久。
直到那一回,我不知又被什么豪门贵胄买去。本来要当丫鬟使的,哪知山路上又遇到贼寇劫车,当场杀了好多人。只剩我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听他们的意思,是要掳到寨子里去。
我一听要去到山寨里,那还了得,指不定被那帮男人□□成什么样子呢。当时胆气也壮,心下一横,拉起那小丫头就是一阵狂奔。
可两个年幼的小姑娘,又哪里跑得过身强体壮的山贼呢。眼看着又要被他们抓住,我俩就冲上了官马大路。
你猜怎的?当时正好撞见一支送亲的队伍。车马成行,少说也有三十来人,红灿灿的气派极了,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办的喜事。
我俩见状,赶紧拦在车前大喊救命。其实我本来并没抱什么希望,哪一家办喜的,愿意管这档子晦气事呢?
可我没想到的是,那队伍竟然真的停下来了。接着,那顶牡丹色的凤轿里传来新娘子的声音:“你两个女娃娃,快上轿子来。”
我二人抢着往轿子上跑,又听那新娘子对家丁吩咐了几句,打头的家丁就从大红衣衫里拔出了利剑,准备对付后面的山贼。
想当时,我心里好不讶异。谁家的家丁会在送亲时佩戴刀剑呢?而且看他手法极是熟练,显然是习过武的。那时我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来,这家送亲的来历绝不简单。
一进轿子,我便看见那新娘子,虽然头戴红纱,严严实实遮挡着面庞,但从她言辞举止之中,满满透着雍容雅正的气度。不用说,肯定是个大家闺秀。
她一左一右护着我们两个,柔声安慰我们不要怕。我一向胆子大,不但不怕,还悄悄往小窗外头张望。
只见那一伙山贼刚追下来,瞧见这一众送亲的车轿,本来兴致勃勃还想再捞一笔,结果被家丁一剑一个,风卷残云般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吓尿了裤子的小喽啰。那家丁让他滚回去告诉当家的,明日天器府上山屠寨,让他们赶紧准备后事去。
我一听说“天器府”的大名,又是震惊,又是羡慕。坊间辗转这几年,我听过太多天器府的传闻。这“天器府”原是二百年前姓容的一位武官所创,集武林众学于大成,文武兼修,世代为官,更往草野之中广纳门徒,只不过志不在江湖,而是造福百姓,报效朝堂。
两百年传袭下来,六代掌府均为容姓子嗣,但到了第七代容穆这里,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同辈的男丁又没一个拔尖儿的。唯有容穆所收的一名关门弟子,姓宫名世遗,原是贱民弃儿,自幼投奔到天器府来。闻说他根骨奇佳,聪颖卓绝,修炼到而立之年,不但在武功上青出于蓝,为人更是智勇深沉,率领天器门徒四下征伐,荡平贼虏,所向披靡,三番五次受朝廷封赏,可谓是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
连容穆都感慨,天器府二百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一位奇才,遂力排家族众议,欲将第八代掌府之位传与宫世遗。他说了,天器府的本意是“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但求选贤举能,不论亲疏,不问贵贱,又岂能拘于一家一姓的成见呢?
后来,容穆因年轻时受过内伤,一直缠绵病榻。待到临终之前,不但将掌府之位传给了宫世遗,还将自己的爱女许配与他,等三年丧期一满,便可奉行婚姻,结为燕尔。
这段传闻,原是我两年前在汉京的瓦舍里听说的。想到这儿,我立刻猜到了什么。既然这门亲事来自天器府,那眼前这新娘子,怕不就是容穆的独生女,宫世遗的新妻么?
果然,我听那家丁来轿前禀报,尊称那新娘子是大小姐,还说山贼收拾干净了,这两个女娃娃该送去哪里?
新娘子沉吟片刻,说道:“先载她们一程。等到了汉京,顺路去一趟清平坊。”
听她的话,是要把我们送去教坊里了。可我一点也不喜欢歌舞礼乐那些东西,心里隐隐冒出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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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想法。但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再看这位容大小姐气度雍华,高不可攀,虽极想求她帮忙,却怎么也不敢开口。
“你想去天器府?”子夜听到这儿,自已猜出了下文。
萧凰点了点头:“想是极想的,只怕容大小姐不肯帮我。”
“这有何难?”子夜狡黠道,“依你这模样儿,只要对容大小姐以身相许,她肯定愿意帮你了。”
“别胡闹!”萧凰一声笑骂,“听我接着说。”
说起这位容大小姐,真不愧是官宦门第的千金,我从未见过那样温良仁善的一位女子。她不但用自己的婚轿,将我们两个小姑娘带到了汉京,半路上看到我身负刀伤,还拿出随身的陀僧膏,为我止血敷伤。血污弄脏了她的喜服,她也没有半点嫌弃。
我还记得,那个跟我一道儿的小姑娘,性子尤为张扬顽劣。一路上嬉皮笑脸,问东问西的,废话就没停过。听她们一问一答,我才知晓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原来叫做容玉。
想起那小姑娘,可真是贱兮兮的,总是对容大小姐动手动脚,竟还趁她不注意,扯下了她的红盖头。即便如此,她都没露半点怒气。果然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气量就是不一样。
“知书识礼有什么好了?”子夜听她夸赞容玉的好处,心下陡然翻起了酸意,“她长得什么模样儿,是不是比我好看?”
萧凰一呆,想起当时在轿子里,容玉被那小姑娘扯掉盖头的一刹那,自己满心敬畏,不敢直视,竟阴错阳差转开了脸去。再转过来时,那顶红纱已是好端端的又遮回了头上。虽听见那小姑娘大呼小叫,直夸新娘子的美貌,但自己确是从始至终,也没看清容玉长的什么模样。
……话说回来,她生得再美貌,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了?
“你不答话,那她就是强过我的了?”子夜看萧凰沉思不语,越发赌起气来。
“你这醋吃的,也太不着边儿了。”萧凰返过神来,苦笑道:“她是我的长辈,你是我的爱侣,这怎能相提并论?”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第45章天器(二)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那天傍晚,车马抵达汉京城,先去了传习礼乐的清平坊。
容家乃名门世家,不但在权贵中交游甚广,对待那些三教九流也是恩缘颇深的。容大小姐便和这清平坊的女善才有过一面之缘,故而将我二人送到此处,委托那善才收授照看。可偏偏我跟那个小姑娘,谁也不肯下轿子到教坊里去。
那小姑娘多半是赖上了容玉,撒泼痴缠怎么也不愿分别。大小姐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答允说日后常来看望,她才勉强跟着女善才进了门。
好不容易劝走那小姑娘,而我还留在轿子下,坚持不肯离去。容大小姐哭笑不得,问我道:“清平坊里衣食无忧,有何不好?你又因着什么不愿去了?”
我咬了咬牙,跪下道:“夫人再造之恩,晚辈感戴不尽,但委实志不在此。私有一不情之请,诚望夫人推引,晚辈愿效犬马之劳,誓死相报。”
容大小姐听说我另有所求,不免殊感诧异。一个从山贼手里抢来的小姑娘,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知足了,居然还谈起什么志向,实在有点儿稀罕。她轻轻一颔首:“说来听听。”
我听她语气和悦,当即道:“晚辈久仰天器府大名,但求拜入天器府门墙,习武行道,报效家国,纵死也无憾了。”
容大小姐多半也吃惊不小,沉吟片时,方道:“你志存高远,固然难得,可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哪有习武从戎这一说?”
我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只跪伏不起,执言说:“晚辈所念止此,别无他求。若不然……这般碌碌活着也是无味。还请夫人成全。”
“我也不是不愿成全。”她柔声一叹,“但天器府尊师奉祖,门规谨严。祖训有言——‘传男不传女’,我身为七代掌府的嫡长女,却也不敢沾习一丁点儿武学。你这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极不是滋味。同样是在容家,连送亲的小厮都身手不凡,可容玉作为宗室嫡女,却连一点武功也不配学。什么“传男不传女”,简直是太不公平了。
我越想越气,一时热血翻涌,忿然道:“天器府旨在‘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无论亲疏贵贱,从来都一视同仁,有教无类,却凭什么拘于男女之别?如此看来,是晚辈命中无缘了。这样的天器府,不去也罢。”
言罢,我磕下三个头,谢了她救命之恩,转身便要离去。天器府不留我,我便去浪迹江湖。天大地大,哪里还不能容身了?
我刚走出两步,却听容大小姐在轿中道:“等一等。”
许是我方才一番狂言,令她有了些许改观,沉默一刹,竟问我道:“你是女儿身,天资总归不比男儿,日后比他们吃更多的苦,遇更多的凶险,你不怕后悔么?”
“天资”这回事,其实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当下我不假思索,坚定道:“男儿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再一思量,心志远远不止于此,改口道:“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隔着红纱,我瞧不见她的脸色,但分明感到她的动容。她似乎凝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个家丁走上前,报说时辰紧迫,宫爷已是等候多时了。
她回过神来,只应了一声“好”。
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也不能再纠缠下去,只得退往路旁。至于她应或不应,尽管听天由命罢了。
车轿整顿一会儿,正欲起行,忽见容玉掀起窗纱,将一团白绢裹的物事递到我面前。
我展开绢帕,只见一枚刻有七政星的翡翠玉佩,一柄纤细的花梨木簪,另有一纸白笺,写有四行秀气的墨字。乍一看去,像是武功要诀一类,虽然我毫无根基,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明摆着是想考验我呢。
“等你用木簪子刺穿了玉佩,再来宫家找我。”说罢,容大小姐掩了窗纱,吩咐轿夫起行。
“成!”
我朗声一应,目送那顶轿子稳稳抬起,往北街行去。
没走多远,她的声音又和风传来:“你要反悔,随时都来得及。只要拿着这枚玉佩,汉京随处都愿收留你。”
“木簪子刺穿玉佩?”子夜秀眉一蹙,咋舌不已,“这不是拐着弯儿叫你知难而退么?”
美玉乃至坚之物,草木却最是柔脆,要想以天下之至柔,克天下之至坚,若非内功上乘、外修精妙之辈,只怕做来比登天还难。
彼时的萧凰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尚且对武学一窍不通,更无名师前辈在一旁指点,又怎能凭着短短四句口诀自成修为,办成这极难之事?
“这个容大小姐,真是坏透了。”子夜不禁为萧凰打抱不平,“她不想帮你,直说便罢了,何必设下这一道匪夷所思的难关?”
“嗯,这一关确是有些难处。”然不料萧凰神气平淡,嘴上说着“难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难在何处,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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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足足琢磨了三天三夜,才悟透其中关窍,终于将那木簪子刺穿了玉佩。”
“三……三天?”子夜震惊无比,“你是说你用了三天……”
“嗯,是不是练得太慢了点?”萧凰耸了耸肩,“无奈我当时不怎么认字,第一天跑了几个武馆镖局,才问清楚那四句口诀是什么意思。第二天依着要诀的指引,修炼了一天的内功,果然觉着丹田里深沉了许多。第三天最是辛苦,翻来覆去尝试了上百回,才慢慢领悟了‘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武学奥义。神合于意,气凝于一,再想刺穿那枚玉佩,已然深熟在握,便和拾花摘叶一般容易。”
想当初一个人冥思苦练,中途不知碰了多少壁,萧凰不由得一声笑叹:“三天,还真是挺难的。”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子夜全然傻了眼。
这蠢女人……从半点武功也不会,直练到神息自如、草木为兵的高深境界——
竟然只用了三天时间?
要想练就同等境地,哪怕是资质上佳的弟子,少说也要苦修个一年半载。换做平庸驽钝之辈,恐怕要耗上三五十年,甚至白搭了一辈子也难窥堂奥。
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仅仅修习了三天,便已无师自通!
……这是什么千载难遇的武学奇才!
看子夜呆愣着不说话,萧凰捏了捏她的手心:“想什么呢?”
子夜“嗤”地一声苦笑出来:“那天在小酒肆,我还想给你点颜色瞧瞧。现在想来,没被你打死也算万幸了。”
“嗨,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长处。”萧凰轻抿朱唇,“你那些厉害本事,只怕我勤学苦练一辈子,也是望尘莫及。”
“什么厉害本事?”子夜一时不甚明白,但看萧凰微红了脸颊,眉弯里挑动一抹羞涩,方才领会到那“本事”是什么,忍不住扑上她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次日一早,我便来到宫家府邸,将那玉佩并木簪传了进去。只在影壁外等候片刻,便有丫鬟出来迎接,将带我去拜见夫人。
然而那丫鬟并未直接引我去厅堂,而是先去了偏房,让我沐浴更衣。等我洗净了要穿衣时,才发现备好的衣袍靴袜,全都是少年男子的装束。衣裳是簇新的,尺寸也刚好合身,显然是精心备制,也不像是错拿了的样子。
宦门深似海,我也不敢究问什么,遂理好衣装,跟着丫鬟前往偏厅,拜见那位容大小姐——只不过,现在应当叫家主夫人了。
一进门,便看堂中央横开一道墨白相间的石屏风。整间屋子极是素雅干净,桌案槽槅俱是清白一色,除却书册笔砚,别无玩器。顶多在窗格旁摆了一只水精瓷瓶,瓶里插着三两枝清瘦的寒梅。
那时我没怎么见过世面,总猜道大户人家的屋室该有多么的精致奢华,却没想到这位容夫人,竟是这般的清心寡欲。
此刻,容夫人正坐在屏风之后。我还好奇她的容貌,伸着脑袋想打量一番。可那屏风遮挡的极为严实,连一片衣角也瞧不见。
她又吩咐众丫鬟退到门外,仅留我一人在室。种种举措,实在是奇怪,可我一心仰仗着人家推毂,哪还敢放声多问。
等门掩紧了,容夫人的声音才从屏风后传来:“桌上有一条金镞为钩的锦带,戴上它,你就是天器府的弟子了。另有一封荐书,等你去到府上,交予宫掌府,他自会认你为徒。”
听她这般安顿,我不禁大喜过望,立马跪下磕头:“多谢夫人提携!知遇之恩,杀身难报,晚辈……晚辈……”
我一时感激涕零,不知该怎么言谢才好,却听她又说道:“谢是不必谢了,但有一条规矩,你须得谨遵凛行,万万不得有违。”
她待我如此深恩,别说一条规矩了,就是一千条、一万条,我也履之甘愿,当即道:“晚辈无有不遵。”
容夫人肃然道来:“我虽代掌府之命,授你为天器府弟子,但府内祖训如山,禁法严明,半点儿也马虎不得。毕竟这阴阳殊性,男女异行,伦序不可不重,礼义不可不存。祖法既定下‘传男不传女’,那么千秋万代,都是这样一条规矩。即便是你,也不能例外。”
我愣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是要我……女扮男装?”
容夫人“嗯”了一声,续道:“即刻起,你就是一副男儿身了。我立下这道屏风,亦是教你端正男女之别。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一走漏出去,你当领受重罚,我也无颜与众门人交代。日后你要千万小心,勿私交,少言声,切不可与世人知晓。”
我听她所言郑重,不敢不应,俯首道:“晚辈遵命。”
容夫人似是放下心来,顿了一会儿,温言道:“我给你起了名字,就刻在带钩的背面。”
我连忙托起锦带,只见那枚金镞的背面,刻有刚劲雄健的两笔楷书——“萧凰”。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她款款念出两句古诗,柔声问我:“喜欢么?”
我恍了一刻神,细细抚摸那精心勾勒的金字。微光照进我的眼睛,从此一生便有了奔头。
我感念无已,又伏下身去:“多谢夫人赐名,晚辈不知该……”
话音未半,容夫人笑着打断了我:“还不改口么?”
我登时领悟,忙改称道:“弟子萧凰,叩谢师娘。”
“所以……这就是你女扮男装的缘由?”子夜勾弄着萧凰的发丝。
“嗯,二十多年了。”萧凰神色怅然,“若不是当初答允了师娘,我早就不想再扮下去了。”
“你这师娘,也太迂腐了点。”子夜翻了个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还非要论什么男女?像你这般天纵奇才,比男人强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第46章天器(三)
“你这师娘,也太迂腐了点。”子夜翻了个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还非要论什么男女?像你这般天纵奇才,比男人强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你是世外之人,不晓得这世道的难处。”萧凰苦涩一叹,“可怜这世间女子,总是绕不开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仿佛离了男人,便活得不完整似的。像我这样另寻出路的女子,实在是极少之数,还免不了遭人质疑贬低,说我一介女流之辈,天资上必定欠缺,就算再怎么吃苦,终归比不过男儿……”
“去他大爷的‘女流之辈’!”子夜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屁的世道,荒唐,混账!”
萧凰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骂人话。她靠在少女怀里,笑弯了眉眼:“骂得好。”
“你师娘也混账。”子夜气愤不过,连容玉也一并骂了,“传男不传女……狗屎样的臭规矩,有什么好讲究的!”
“哎,别骂了。”萧凰忙劝住她,“师娘都是为了我好。”
“好个屁,她——”子夜怎肯消了怒气。
“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萧凰无奈笑道,“长大了才明白,其实师娘待我的好,已是尽了最大的力。”
从那时起,我便在天器府修习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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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家宅邸是在都城汉京,而天器府却坐落在秦州的羲和峰,相距汉京近百里远。四面全是苍山曲水,与世隔绝。想当初师娘出嫁的时候,便是从这羲和峰下来,一路送到了汉京城。
羲和峰顶,就是方圆十里的天器山庄,庄内有弟子三百余,主修武功,次学兵法,兼通文训。等学成出师了,便可随师长前辈从戎征戍,尽忠报国。
每一辈出师的弟子中,都会考评出七位翘楚者,封为“七曜”,分列在太阳、太阴、荧惑、辰、岁、太白、镇这七星之位,寓为“日月五星,照临天下”。七曜弟子作为同辈中的顶尖人物,亦是当作将来的掌府人来栽培的,日后天器府出师征伐,也会对七曜委以重任。
后来的我,正是那一辈的七曜之一,功主荧惑。
“怪不得他们都叫你‘七曜上将’。”子夜好奇追问,“你武功这么高,是不是七曜中最厉害的?”
萧凰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当年之勇,不提也罢。”
那七年呀……吃苦受罪算不了什么,荣耀风光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但最让我忘不掉的……是孤独。
我师父宫世遗先生,武功造诣确是极高的。但他这人深沉严厉,喜怒不形于色,除了指点武艺,主持门规之外,从不与我们这些小辈多说一句闲话。
至于众多的师兄师弟,我也是极少交往的。师娘说了,为防我女儿身败露,平时要勿私交,少言声,所以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更何况,他们男人聊的那些东西……我也实在是融不进去。
一个人呆惯了,除却饮食起居,便是专心习武。清静是清静,但也着实孤苦难熬。
那七年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只有师娘。
师娘平时都在汉京,但对天器府的每一个弟子,无论长幼优劣,她都能叫出名字,对每个人的身世、秉性、武功……也是各有知悉。
听说哪个弟子遇到什么难事儿,或是谁跟谁又起了争端,她总会让派下人去了解事由,悉心调解,关怀备至。是以这许多年来,我们虽极少与她会面,却对她打心眼里的敬重和喜爱。
虽然师娘对每个弟子,都是一视同仁的看顾,但我总觉得……她对我更特别一些。
我记得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师娘派人来羲和峰的时候,总会额外给我捎带点什么东西。有时候送点心,有时候送衣裳,也有系腰的汗巾,驱虫的香袋儿,挂刀柄的流苏……
东西不贵重,但做工十分精细,一看就是她亲手所制。
尤其是后来,到了我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年时,我的容貌身材都起了变化。模样儿越发秀气了,至于身上……你也是明白的。周围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嘲笑我外表阴柔,“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怕极了被他们察觉,每每都是忍气吞声,绕道而行。有时候他们欺负我,我万般躲不过,只好与他们动起手来,打得他们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再也不敢说三道四了。
这些风声,很快传到了师娘的耳朵里。那一回,她不曾派人来问询,而是亲自坐着马车,不顾自己分娩弥月,受着山路颠簸,赶来到羲和峰上。
依礼见过众弟子后,她遣散众人,却隔着屏风喊住了我:“凰儿,你留下。”
我心里有点儿发虚。同门斗殴本就是天器府的禁条,而我前日实在忍无可忍,下手失了轻重,昨儿刚被师父罚跪一天一夜。师娘能为此事亲自前来,可见事态闹得不轻,该不会……要把我赶出天器府罢?
我低着头不敢应声,只觉得师娘透过屏风的缝隙,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才叹口气道:“你生得太俊了。”
我怔了一下,心下有点儿难为情,却听她又问道:“他们笑话你像个姑娘了?”
“是。”我不敢有所欺瞒,“弟子一时失手,误伤同门。罪愆深重,还请师娘责罚。”
话音才落,我听见师娘笑了一笑。
师娘是个端方稳重的人,极少随意言笑。可那一道清和温婉的笑声,虽然极短极轻,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当时的我不及多想,她究竟是在笑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我似乎明白了。
那是她的欣慰,她的自豪。
她亲手带到天器府来的姑娘,终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没有辜负当初在轿子底下,信誓旦旦许下的那一句然诺——
“男儿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
“……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笑罢,她自然没有责罚我,只柔声道:“下次再这样,出手别太重就是了。”
听她全无怪罪之意,我心下也高兴起来,点头道:“师娘放心,不会有下次了,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呢。”
师娘一声笑叹,转而又说起正事:“女大十八变,你又生得比常人俊美,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说话间,我已瞧见她带上山来的箱箧,便听她的意思,打开来看。
这一回,箱子里是一叠雪白的绸布条,一片竹木雕的面具,青面獠牙的甚是骇人,另有数条裹缝了草木灰的布带子,我也不知是做何功用。
“凰儿,今后还要委屈你一下了。”
师娘的语气有点心疼。
“这白绸,你将胸口缠一缠,再拿软甲遮上,别让人看出了起伏。
“这面具,刻的是兵主蚩尤,最是勇武凶恶。现下多半用不上,日后你出师下山,行军打仗,便时刻拿来戴上,免得你面相柔弱吃了大亏。
“还有这布带子……”
她顿了一顿,放低了声音。
“来过红了么?”
当时我年纪未到,还不明白她的话意:“什么红?”
“没来就好。”师娘吁了一口气,“不过,你也快了。”
随后,她与我讲了那布带子的用法,还郑重其事地叮咛我,往后到了月事,不要太苛求自己,武功不妨少练一些,饭桌上少碰辛辣寒凉……云云。
她的一言一劝,我都一五一十牢记在心里。昔日年少无知,只懵懵懂懂觉着师娘真好,简直比亲娘还要好。
可我从来不曾想过,师娘待我这许多好,暗自里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是世家闺秀,凡事都循礼而行,却为了我明知故犯,甘冒祖训之大不韪。
她总爱把“天地弘义,人伦大节”挂在嘴边,却为着一个女孩儿惊世骇俗的理想,极尽所能地予以成全。
为了不辜负师娘,我这七年也是加倍地努力,心无旁骛,勤修苦练。终于在十五岁那一年,经过一重重的比武考评,封晋为七曜之一,分列荧惑之位。
要知道,与我同辈的七曜弟子,大多比我入门早上十年、二十年,有的已过而立之岁,和我师父差不多大。
天器府上下二百余年,像我这般少年脱颖的七曜,除了我师父宫先生,已是绝无仅有……
萧凰正沉浸在回忆中,忽觉脸颊一痛,已被少女蛮力捏住。惊晃过神,只见子夜恨恨咬着红唇,眼角眉梢汹涌的醋意,哪里还兜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