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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港 烧星云 38661 字 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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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61章

Chapter61

顾影仰起脸,听见沈时晔极尽平稳的陈述,“我母亲有一位好友,家里是做生物科技的,很想让我做她家的女婿,可惜她缺一位女儿。你这么聪明孝顺,专业又和他们家的生意相宜,她会很愿意收你做养女。你会改名换姓,成为家世清白的千金小姐,和顾德珍不再有关系。”

他一定缜密地推敲过这件事可行性,想过很多遍,此时才能轻描淡写说出这种计划——竟然要把她塞到另一个豪门里面。

豪门里的利益捆绑的确可以不以血缘为纽带,正如古时候和亲边疆的未必是真公主。但沈时晔并没向她深说,假如真的要对方接受一个他指定的女人,他要做出什么样的让步。

顾影一瞬间只觉得离奇,简”顾影低声嘟呶一声,抱着医药箱在他身边坐下,和他肩贴肩。这间卧室如此之大,他们实在不必坐得这么拥挤,但顾影喜欢这样,这让她想起他们最初相处的时候,在珠岛的小屋,分享一条旧沙发,她感觉到他忍痛时肌肉的紧绷。

他从来都是一个擅长隐忍的男人,冷静的面具贴在脸上,谁也看不穿。

“我下午去看了顾德珍。”她冷不丁道。

“我知道。”

顾影点着头,“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她忍不住想,沈时晔是否也知道今天下午的两巴掌?

“不,我也不知道很多事。比如,你和西泽怎么又和好了?”沈时晔的手指轻微地刮着她的脸,“你们有和前任做朋友的习惯?”

今天再提起聂西泽,他已经很平静,不像昨天那么动气,顾影天真地放下心来,“我今天和他谈了谈以后的计划……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他同意了。”

“原来你有一个计划,新鲜。”

顾影欲言又止,沈时晔用手指封缄了直啼笑皆非,“难道改名换姓,借别人的家庭镀一层金粉,我就不是妓女的女儿了?沈先生,无论你喜不喜欢,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已经是这样子,有一个你们看来肮脏下贱的母亲,没有必要……自欺欺人。”

沈时晔手指擦过她的脸颊,好冰冷,是因为他现在心肠血液都是冷硬的。

“我不在乎你是谁的女儿,对我来说,你只是你。”

顾影接过他的话,“但是你的家庭要在乎,深石埃克森的继承人要在乎。”

她不笨,甚至偶尔也能将事情看得很通透,知道他在为什么瞻前顾后、粉饰太平。

安静了一息,顾影抬起视线停在他脸上,“还有顾德珍和你伯父的那个孩子呢?你还没有说,预备将他怎么办。”

“他不会出生。”沈时晔冷冷而干脆地说,“他会拖累你,也会给我和沈家添麻烦。”

“什么?”

沈时晔更直白地告诉她,“我们会安排一场手术。”

半山别墅内的室温沈时晔的凝神戒备,顾影的僵硬苍白,都无所遁形。

聂西泽一手夹着烟,形容散漫,“大哥,我也有一个计划,让顾影嫁给我,她可以继续做自己。毕竟,我不必像你一样谨慎、顾虑、投鼠忌器,她原本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

一段安静过后,顾影听见沈时晔手指的骨骼关节动了动,发出冷厉的弹响。

好,她和沈时晔彼此压抑了一整晚的脾气,忍耐了这么久的表面平静,聂西泽一来,就要破功。

她闭了闭眼,眼不见为净。沈时晔抬手将她按在胸膛上面,落在聂西泽身上的目光沉如深冰,“阿泽,大哥大嫂的事,还没有你说话的余地。”

“沈时晔,看看你怀里的女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她现在在你身边很痛苦吗?你在逼她抛弃前半生的所有,背负两条人命,陪你走一条看不到结局的路。可你连让她快乐都做不到,因为你根本不是她能够安心托付的男人!”

这之后,室内是一段恐怖到窒息的沉默。

沈时晔低了低头,微笑着问,“宝贝,你是这样想的吗?你在我身边很不快乐?昨晚做得时候不是还说很舒服很快乐,不许老公出去吗?”

顾影苍白的脸颊上泛起嫣红,混乱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想要挣脱他,“沈先生,你别这样。”

聂西泽看不下去,明显忍下了一句粤语脏话,“你能不能别用这种事要挟人?”

“不能。”沈时晔头也不抬,“你会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这件事我可以,你却不可以。”

男人之间,可以彼此看穿道德底线和嫉妒心,更知道怎么踩彼此的痛脚。聂西泽笑了两声,望他枪口上撞,“现在是不可以,但你怎么知道,以后也不可以呢?大哥,到了这个地步,你敢不敢让她选,被放弃的那个人,永远出局。”

沈时晔冷笑回他,“你不配和我放在同一个天平上。”

聂西泽往前走了几步,来势汹汹,眼看就要打起来。顾影张口想说什么,却因为情绪激荡而开始剧烈地咳嗽。两个男人同时一顿,沈时晔俯身为她拍背,“别急,慢慢说,我在听。”

顾影难受地捂着胸口,“……不要吵架。”

沈时晔黑沉的眼神瞥向聂西泽,聂西泽扭开脸,平平地扯了扯唇角,“好,不吵。”

顾影站在他们中间,被沈时晔独占地扣着腕心。

她半垂着脸,慢慢喘匀了气,“你们的人生都很珍贵,要我选,我不敢。

“但如果这场恋爱一定要谈得这么难看,那我宁愿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场。”

沈时晔神情微敛,心脏被一阵陡然滑落的失控感攫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双手已经先一步捏住她的薄肩,“顾影,别说这种话。”

她是薄如纸片的一个人,他的手掌裹住她的双肩,还绰绰有余。假如不用力攥在手里,她就会像纸片一样飘走。

可她也像一捧清水,攥得越是用力,流逝得就越快。

顾影抬头看喜欢你原本的样子,原来做夫妻不如做情人快乐。

梦境断断续续,时而跳向更糟糕的平行世界。在那条时间线上,他没有娶她,她做了和顾德珍一样的外室情妇。他娶的太太是好涵养,不骂她,不扇她耳光,只用高贵淡泊的四季如春,24小时保持在恒温状态,顾影却骤然如坠冰窟,掌心攥着沈时晔西服硬质的领口,“顾德珍四十几岁、高龄产妇、怀孕六个月……这是两条人命。你不是认真的对不对?”

她都没有的床面。一阵冰凉的湿意沁入掌心,她仍没有真实感,怔怔地走着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种梦,更不知道自己为何梦醒之后心慌不能自抑。脑内诸多闪念,最后落在了聂西泽昨晚的那一句——“你根本不是她能够托付的男人。”

可这明明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在西营盘的那一夜,他就明明白白地问过她,“如果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不能爱你呢?”

是她说没关系,情愿飞蛾扑火。

他们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关系开始,这两个梦境早有预料,可为什么,真正身临其境时,还是让她心脏坠疼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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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就知道,沈时晔喜欢她,喜欢她的脸和身体,喜欢她的个性,喜欢她天真又妩媚的风情。他这样的人,难得几分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快乐。为了他的几分喜欢,和她给他带来这些的欢愉,不到他尽兴时,他不会放她走。

沈时晔的挽留、他偶尔见为难的表情,约瑟芬项链,且不论它本身的珠宝价值和艺术价值,单论它是拿破仑皇后的新婚礼物这一点历史价值,就很难有珠宝能够超越了。非要说,也只有“茜茜公主”伊丽莎白皇后和法国末代皇后安托瓦内特生前的珠宝能够匹敌,可这些都是有价无市,早已不在市面流通。

现代珠宝比不过古董珠宝,在古董珠宝这条赛道上约瑟芬项链又无人能及,经理思忖一会,问,“冒昧请问,那位小姐的生日在几月份?”

沈时晔这才回了回神,眸光像是柔和了些,“四月。”

四月是璀璨、富有生机的季节。

天鹅绒展示台上的珠宝撤了下去,换上了一排裸钻,每一颗都有鸽子蛋大小。经理很有诚意地说,“四月的诞生石是钻石,这里展示的裸钻都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先生可以围绕一颗钻石,为小姐特别定制一件首饰。我们会为小姐量身设计一份图纸,那将是独一无二、只属于你们之间的记忆。在此之前,这项服务只向欧洲大陆的王妃和第一夫人们开放,我想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拥有约瑟芬项链的小姐。”

到这个份上,沈时晔才算有点兴趣,不过还是惜字如金,“可以。”

经理松了口气,热切地问,“先生想的独占欲,常常给人带来他正在爱着她的错觉,但是每每触及他那双淡漠的眼,她又知道这是肖想。

沈时晔过着一份贵重而宏大的人生,情爱在他的生命里占据的部分很小,而她在他的情爱里占据的部分也很小。

她原本不介意这件事的。太多的喜欢会伤人,一点点的喜欢恰如其分。这段关系里只要有一个人在爱着就可以,这样,快乐的时候会有两个人快乐,分手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人难过。

顾影在他们有过无数露水情缘的这张大床上,缓缓蜷起身体。此时有一道醒觉的念头,像警钟拉响,正在她的意识里嗡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贪心了,在梦里因为他不爱她而难过?

第62章第62章

Chapter62

顾影对镜洗了一把脸,好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异样。下到二层空中花园,潘师良正领着佣人布置早餐。

阳光透过花枝树木斑驳地打在雀眼木的台面上,那里有一只切割的水晶花瓶,浅浅的水里插着一把香槟粉的玫瑰,馥郁的花香压过了周边的所有花朵。

旁边有一小张卡片,用古董钢笔写了一排典雅的花体字——

「ApologizetomyE着他,缓缓而坚定地从他掌心里挣脱了出来,“那就给我一个体面的结果。明天,可不可以?”

“我明天有高管会。”沈时晔表现得镇定,只有喉结微不可觉地滚了滚。

“后天……”

“后天也没空。”沈时晔截断她的话,用目光锁着她,盖棺定论,“你该休息了,睡一觉,清醒之后再说。”

走之前,他神色如常地在她唇边印下一个晚安吻。唇瓣吮一吮,再放开,这个吻是例行公事,没有温情缱绻,只觉得冰凉。

聂西泽在原地站了站,发出一声短促微讽的笑,“看见了吗?他不想听的时候,你连和他谈判的机会也没有。我早就说过,你应该直接跟我走。”

*

顾影夜半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失去了姓名,成了豪门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养女。她和他结婚,成了千人羡万人慕的太平山贵妇,光阴一日日消磨在迎来送往、生儿育女、夫人交际、慈善公益事业,她离学术的殿堂越来越远,是削足适履,去穿一对不适合自己的水晶鞋。

终于有一天,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浸透了世俗、混杂、名利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灵气和创造力,再也认不出自己。

而沈时晔在旁边告诉她:对不起,我还是velyn.YourAlex.」

用Evelyn玫瑰来缓和关系,似乎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约定俗成。

“还行吗?”潘师良含笑问她,“这是少爷亲手修剪的,不过,他可能不太擅长园艺。”

顾影低头嗅着花香再接近。”

顾影被茶水猛地呛住,瞳孔震惊,“真的不必……!我们是有一点矛盾,但没有到这个程度!”

潘师良一脸“我明白”的微笑,心里却在想——

是有一点矛盾。

可惜少爷连这个事实也不拒绝承认。

今早凌晨在香港国际机场,他送沈时晔上了空客A380专机。纽约总部得知他临时过去出差,都很一头雾水——美股市场最近走势不好,但埃克森的几个case都还在稳步推进,账面数字也很漂亮。几位高管猜来猜去,想破头也猜不出是什么惹得太子爷不满,急急忙忙把几个case的文件发了过来。

沈时晔这一晚上几乎没合眼,去纽约更不是为了公务,平白收到几百页文件,倒是真的做戏做全套地读了进去。他工作状态中一向气场严谨充满压迫感,只有眼底一点淡淡的黛青,出卖了他的坏心情。

飞机临起飞,他吩咐潘师良返程,替他看顾好顾影。

顾影一向生活得独立,哪里需要别人照顾。潘师良太了解他,只问,“你们又吵架了?”

这个“又”字用得灵性。潘师良看着他们这段恋情一路走过来,怎么看不出,他们经历了多少次磨合与分歧。

似乎每一次分歧,都是以顾影的退让告终。她的宽容像502胶水,将他们之间的裂痕填补得很好。可是如果胶水越用越多,原本的裂缝也会越撑越大啊。

沈时晔盯着文件回,“没有。”

她只是被西泽迷惑了,才会产生离开他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他给她时间去冷却、去想通。这不是吵架,更不是闹分手,只是女孩子的撒娇和赌气。

顾影是聪明理智的女孩,时过境迁,她一定会想明白这是意气用事。毕竟她爱着他,爱情是最不讲道理的羁绊,她怎么能说走就走?

她不能的。

……对吗?

在飞机腾空的失重感中,这一道反问骤然侵入沈时晔的意识。他的眼神里罕见地浮起游移的不确定,按在机要文件上面的指骨,因为下意识的用力,泛起了凝重的青白色。

*

顾影完完全全被弄得食不下咽,面无表情灌了两杯茶,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正在经历冷暴力。

沈时晔风格的冷暴力。

她不动筷子,脸色也不好看,后厨以为她不满意菜色,席面换了一轮又一轮,最后摆上来一品鲍汁炖海参。顾影的食谱里从来没有这种东西,看见这深褐色粗.长的一条,海鲜味带着霸道的腥甜涌进呼吸里。

顾影一大早什么也没来得及吃,小鸟胃紧缩成一团,忍了又忍,别过脸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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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反胃,“唔……”

潘师良正在给她添汤呢,有条不紊的动作顿了顿,“小姐,要不要叫医生?”

顾影摇着头,用餐巾捂着唇,“只是胃不太舒服,待一会儿就好了。”

潘师良看出她完全没理解,不得不点明,“小姐,我是说妇科医生。”

顾影反应三秒钟,瞳孔地震,“没有这个必要!”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不然……”

顾影打算他,斩钉截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据我所知,你们最近不止一次欠缺保护措施。”

潘师良极力委婉,表情和语气也很正经,因而并不令人觉得冒犯。可顾影脸上像打翻了一盘胭脂水粉,红得惨不忍睹。

她拼命安慰自己,作为专业人士,她不应该大惊小怪,繁殖,是她每天在实验室都要进行的工作。

现在讨论的事情,只不过从细胞,变成人类的受精卵。

她很冷静地切断潘师良的念想,“那是几天前,从常识上讲,我不会现在就有妊娠反应。”

不知道为什么,潘师良看起来似乎有点遗憾。

“小姐,如果有幸,这会是少,沉默一会儿,手指慢慢摩挲着花瓣,“沈先生还在书房吗?我和他约定了今早谈话。”

潘师良抱歉地摇一摇头,“不巧,他今天飞纽约,凌晨五点就走了。”

顾影一顿,“他没有说过今天要出门。”

按照跨国公司的惯例,临近中国新年,纽约总部也快放春假,他本不该在这种时节去北美出差。

“是临时决定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目前还没决定。”

“……”顾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在餐桌前坐下,握起餐具,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在躲我?”

天呐,这四个字说出来,她都觉得荒谬。

沈时晔为了避开她,横跨一个太平洋、整个美洲大陆,不惜去到地球上离香港最远的另一端。

“我不知道。”潘师良如实道,“少爷他从不回避问题,但是……”

他执起英式茶壶,给顾影斟了一杯花蜜香气的的大吉岭红茶,“他也许会回避你。”

*

嘉宁这两天已经回了深水湾沈家主宅,此时半山没有别的主人,潘师良却保持站在餐桌边观察的习惯,把顾影当成主人来伺候,添茶、端粥、夹点心,都不假人手。

顾影被和蔼的视线凝视着吃了两口,已经有些受不住,“阿良伯,我这里自己就可以,不用麻烦您。”

“唔使客气。”潘师良彬彬有礼地朝她一鞠,“何况,少爷没让我跟去纽约而是留在半山,本就是为了陪伴你。”

顾影在电光火石间破译了潘师良的话里有话。高情商:陪伴。低情商:监视。

她心绪复杂地咽了一口茶,“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只要还有沟通的余地,我就不会做过激的选择,你不用这么紧张。”

“并非我们过度紧张,而是家贼难防。”潘师良知道她冰雪聪明,索性将另一件事也一并告诉她,“我们向当局申请了住宅保护令,半山周边的五公里内,西泽少爷都不能爷的第一个孩子。十四年前,少爷刚刚成年的时候,深石的律师团就为这个虚拟的孩子设计好了一组股权和信托文件,它会有继承权,它的母亲也会得到一份相应的财产。可惜,这些文件尘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启用过。”

顾影侧了侧脸,“在你们家里,私生子也会有继承权?”

“沈家没有私生子。”潘师良如实告诉她,“就算有,在台面上也要完全消失。”

*

纽约二月,全城飞雪。

晚六点,沈时晔的车驾离开深青巨兽似的埃克森纽约总部,自曼哈顿中城返回他在中央公园东边的公寓。

高悬路灯下,雪越下越大,鹅毛雪片纷纷打在挡风玻璃上,车辆轮毂越转越慢,最后堵在了第五大道上。

这是纽约最纸醉金迷的街区,道路两边是成排奢侈精致的橱窗,里面高珠华服、富贵永恒,在风雪中如同一个个光鲜璀璨的礼物盒子。远处洛克菲勒中心处撑起黑伞,顺从君心地为沈时晔递上台阶,“交通看起来一时半会儿缓解不了,先生要不要下来走一走?”

坐落在第五大道中心的这一家是顶级珠宝行的旗舰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宝石原石,履行预约制。Sales不认得沈时晔,但男人贵气从容的气度已经说明一切。所谓预约制是对针对普通富人抬高身价的规则,面对超级富豪时就不用玩弄这种伎俩了,sales乖觉地省略了这些步骤,笑容满面地将客人迎进门。

沈时晔其实很少有这种“购物”的体验,平时要置办什么东西,会有管家、电话委托、买手一整个团队为他代劳,timeismoney,他不必浪费宝贵时间。

不过,这家珠宝行的陈设不像商店,而像博物馆。巨大的展厅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造型立柱,上面的玻璃罩子里摆放着或具有历史印记、或具有名人效应的高阶首饰,这个是某位巨星穿戴过的,那个是为某国废黜王室设计的,在倒台之后被品牌回购。

Emma落后几步,朝sales递出一张镀金卡片。

sales也许不认得沈时晔的名字,但一定认得他的姓氏,因为他的母亲是这家品牌的首席vip客人。百年历史的珠宝品牌也是有傲气的,只有财力不足以做到他们的首席,还必须要有品牌认可的品味、见地,因而满打满算起来,全球只有两位数的贵妇能够达到这个级别。

几分钟后,品牌经理现身,朝沈时晔鞠一鞠躬,“所有的系列都已经在贵宾室陈列好,先生是要现在上楼,还是再看一看展厅?”

沈时晔抬起脸,“只用看值得买的。”

经理在曼哈顿岛工作多年,听多了富豪们奇奇怪怪的要求,对“值得买”这个三个字有充分领悟,因而只向他展示了孤品、九位数以上的年度作品、以及刚从拍卖会上流转回来的古董珠宝。

但这位年轻的客人真的蛮难哄,比他母亲要难伺候得多,任人家从文学历史艺术各个角度将手里的艺术品渲染了个遍,他也保持着寡言,满是心不在焉。珠宝的辉光映着他漆黑眼底,像沉默的雕像,神识飘走了,只剩下一片静穆的光。

Emma解释,“先生上一次送给女友的是约瑟芬项链,我们的要求是,至少不要比那一次逊色。”

经理脸上出现罕要做什么首饰?项链、冠冕、手链还是戒指?”

沈时晔沉默一下,清淡道,“项链已经送过了。”

经理点着头,“是了,不应当重复。”

“至于冠冕……我女友很少去那种场合,也许很少有机会用得上。”

“是的,这么有意个情报更加喧嚣尘上。富豪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嘛,哪个男人不想咂摸咂摸滋味呢?

至于她生于沉了一下去,明白沈时晔不接电话,还是在有意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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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如果我说今天的事人命关天呢?他也这么无动于衷。”

潘师良叹了一口气,离开听筒边,隔了一会儿,回来告诉她,“他给你三分钟。”

他帮顾影转接到埃克森纽约董事办,一段电流声后,是沈时晔清浅的呼吸声。

“顾影,也许是我上一次说得不够清楚,让你有误解。”

香港和纽约,一边是暴雨,一边是风雪,衬得他说话的背景音极度冷寂,“实情是,既然你是我的女朋友,就不能和顾德珍这种女人再有什么关系,没有商讨的余地。”

沈时晔只给她三分钟,顾影没有再和他争辩这件事,也不再说任何无济于事的陈情。

站在金字塔上俯瞰众生的男人房”受了一惊,但她不知内情,更没有立场来替老板辩解,只能避重就轻,“大夫人是丧子之后精神异常的那种女人……她的话,不能尽信。”

“疯子也许比别人都更清醒呢。”顾影手指按在眉间揉捏着,仍是云淡风轻的口吻,“哦对了,我还听说,沈先生的母亲和姨母正在为沈先生物色结婚对象,可她们应当都知道我和沈先生还义的珠宝,应该方便小姐时常佩戴。”经理已经有点回过味来,帮他续上接上下面的话,“这么大克拉的钻石也不适合做手链。”

“那还剩下什么?”沈时晔问。

“做耳环,短时间恐怕找不出来相同的体量的。做胸针,不那么适合年轻的女孩子。”经理微笑,“那么先生,恐怕您只能选择做戒指了。”

Emma忍不住抬起眼睛,沈时晔的指骨在台面沉稳地敲了敲,“尽快。”

经理颔首,朝他一鞠躬,“是,我这就去督促高级工坊,我们随时为您待命。”

第63章第63章

Chapter63

Emma当晚特地熬到东海岸时间的深夜、香港时间的清晨,掐着点给顾影打语音,“Hi,Darling。”

她东拉西扯一大堆,从纽约最近大雪预警所以埃克森全体员工居家工作,说到老板最近在他中央公园上面华丽冰冷的顶层公寓里独居,她前几天去送文件,竟然看见一整瓶空掉的伏特加!

顾影反应平淡,“不要紧,反正喝不死人。他能喝酒,我亲眼见过他连喝12杯shot,完全没有问题。”

“……”

Emma差点脱口大楼上悬着巨幅海报,上面印着一朵宝石花,下面两行花体字——

「CrownyourLovewithDiamond.」

「UniqueSymbolsofLove.」

劳斯莱斯幻影恰好停在巨幕下面,坐在后座矜贵冷淡的男人隔着雪幕凝视了这一行字许久,倒映眼底的深冰积雪似乎融化了些。

Emma今天负责随行,坐在副驾驶对着后视镜默默地关注了老板许久,听见他问,“我是不是没有给顾影送过珠宝?”

“有的。”Emma以为他忘记了,“那条约瑟芬项链。”

沈时晔平淡地否认,“那是交往之前送的,不算数。”

Emma:“……”

……好,上亿的高阶珠宝,你签的支票,凭你高兴,说不算就不算。

她当然早就顺着沈时晔的视线看见了那副广告,但是,站在资本之巅、深谙消费主义运作机理的男人,也会被什么“钻石为你的爱人加冕”、“爱的专属象征”的口号吸引?

Emma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在纽约高压之下的几天,已经让她深刻领会到,最好顺着老板的心意办事。

比如,在顾影没有主动联系他的时候,是不可以暗示他去找她的。

又比如,在这对情侣互相冷暴力彼此的时候,是不可以在中间和稀泥的,否则就会喜提一封停职警告。

Emma推开副驾驶下车,走到后座而出——

他都要送你戒指了,你就原谅他吧。

可是她要保守秘密。

而且,她逐渐意识到,这一次的分歧并非是她一两句俏皮话就能弥合的,因为顾影不准备对谁妥协。

她轻描淡写地和Emma讲,“今天早晨我在半山步道上散步,偶然遇见沈先生的伯母,她请我站住,问我怎么敢住在半山?这是沈先生以后的婚房,她问我,是否要和我母亲一样,在未来少夫人的卧室里和沈先生……”

顾影再说不下去,呼吸紧窒发沉,隔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沈先生也怪幽默的,带我来看他的婚房做什么呢?难道是要我以后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时候,眼前更有画面感一点?”

Emma也为“婚要跟她回内地。顾德珍对她含糊其辞,可是等到这时候,她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德珍舍不下沈家的泼天富贵,宁愿吞针也要挤进去。

不仅如此,顾德珍还在异想天开,着魔地要她做沈家契女,要她“好好把握大少爷”。

顾影坐在地垫上发了会儿呆,拎起扫帚打扫房间。

因为无处可去,她又搬回了西营盘。沈时晔大概对她有什么误解,以为她是个没有自尊的小女孩。但她真的没有办法在他的婚房里多待一分钟,每分每秒,看着半山别墅的湖光山色、繁花锦簇,嗅着那里高雅洁净的空气,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她不能清醒地做他幸福婚姻生活的小偷。半山的玫瑰园里,会种上和他妻子同名的玫瑰。那个穷奢极欲的衣帽间,应当属于一位真正的公主,被她的华服珠宝填满。

打扫完房间,她身心俱疲,在张开的沙发床上就地躺倒,一直昏睡到下午,天上下起大雨。

窗外传来隆隆雨声,乌云遮天蔽日,狭窄的室内只开了一点小窗,照不进光线,几乎像是黑夜里。顾影昏昏沉沉,时而做梦时而沉睡,直到一通循环往复夺命似的电话铃声将她吵醒。

她头晕脑胀地坐起,按着太阳穴,一脸麻木,“喂。”

这是个陌生号码,对面也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是顾影顾小姐吗?”

“是我。”

“我是清徽园的员工,平日负责照顾您母亲,上次您来,我为您带过路,也许您还记得我。方才大太太又闯到顾夫人这里来来,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已故大少爷的生日,太太触景生情,”女人压低声音,“她把顾夫人从床上拖下来,说要带去引产,我们都不敢拦。实在没办法,请您过来劝一劝吧,您是顾夫人的女儿,又是大少爷的女朋友,也只有您才说得上一两句话了。”

顾影错愕一下,蹙眉问,“沈振霖先生呢?”

“先生每年这时候都要去大屿山进香,不许别人打扰的。”

顾影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哦。”

沈振霖都不急,她就更不用急了,慢悠悠找着钥匙,“我一会儿到。你们倒是也拦一拦呀,顾夫人的肚子毕竟金贵呢。”

“小姐,您不知道,自从少爷过世之后,我们大太太这里就不太好。”女人隔空指了指脑子,为难道,“我们要是敢多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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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要喊打喊杀的。顾夫人刚刚叫肚子疼,太太说她是装样子,拿花瓶打她,拿手巾堵着她的嘴,不许她喊出声。刚刚我们挡了一下,手都划伤了。”

咎由自取。

这四个字浮上心头时,顾影既觉得顾德珍可悲,又觉得自己冷血。

她闭了闭眼,语气变正经,“好,我马上到。”

香港的暴雨天,雨水横着飞,像一个朝向四面八方的洒水机,连雨伞都差点掀翻。

顾影上的士时,已经淋湿了半边身子,衣角还在水淋淋地向下滴雨。司机小器地撇一撇嘴,“喂,唔好搞邋遢我条坐垫喔靓女。”

顾影点一点头,并拢双膝坐得很直,免得自己湿透的后背挨上人家的靠垫,“去深水湾,清徽园。”

司机听见这个地址,立刻触发了大谈豪门八卦的机关。当然他不与那些写花边的小报一般见识,自以为眼界要比别人高得多——一会儿说香港的房地产都怪这家人搞鬼,一会又说香港已经不是亚洲金融中心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沈振膺风光不了多久,再一会儿又说这家的少东长了个奶油小生的样子,被报纸写得多厉害,其实是个花拳绣脚败家子,全靠老窦给力。

顾影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声,掌心里紧紧捏着手机。

因为突降暴雨,沿海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原本二十几分钟的车程被无限延长。半路上清徽园又来了电话,语气急得像连珠炮,“顾小姐你到哪了?唉,你快来吧,顾夫人好像有点见红了。”

过了沿海公路,道路终于畅通起来,司机在后视镜里瞥见年轻女人按耐住焦灼的眉眼,默默地闭上嘴,加了一脚油门。

到了清徽园附近,的士是进不去的,只能在第一重岗亭外面停下。司机踩下刹车,抬起头时,奇怪地“咦”了一声。

一列救护车低调地从前面经过,穿过降下的门禁,开进了那条高贵森严的私家道路。只是这些救护车既不亮警示灯,也不鸣笛,看起来十分不同寻常。

顾影心一沉,拨回那个号码,却已经无人接听。漫长的滴滴提示音,带来无尽不祥的预感。

她向司机付了钱,快步走到岗亭处。安保当然不放人,因为会被邀请到这个地方的客人非富即贵,没人会走路来的。

“小姐,我们不接待外宾,也不接受非预约的拍摄。”穿笔挺制服的高大安保微笑道。

他们看顾影容貌美丽,自然而然把她当成了ins和youtube上面那些刺探豪门宅邸的网红博主。至于这个女孩子为何疏于打扮,看起来如此形容狼狈,则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

顾影仰头看着阿sir,“不,我是你们大少爷,沈时晔沈先生的女朋友。”

话说出口,她在心底笑了自己一下。明明在冷战期,结果还是要靠他的名头狐假虎威。

安保笑了一下,“口说无凭,我们不能信的,除非上面有吩咐。”

顾影顿了顿,干脆说,“我也是顾德珍顾夫人的女儿,我长得很像她,这你们总能看出来吧?”

两个安保还真的居高临下地端详了一会她的脸,对视一笑,“是有点像。”

那是一种什么笑呢?是男人之间,提起一个可以购买的女人的心照不宣。

顾德珍,一晚戴套八百,无套一千,每老一岁,价格就要降一点。这个是她过去公开的行情,谁都知道的。沈振霖让她进沈家做了外室,不会让别人闭嘴,只会让这没分手。我不明白,是沈先生真的有立刻必须马上去结婚的压力,所以二位夫人等不及,还是说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一边交女朋友,一边去相亲结婚,是很正常的事情?”

“Evelyn,先生不会去的。”

因为他心底只有你。

Emma再度想到那枚戒指,在心底默念。

可是没有人能借别人的口告白。先生的情绪总是隐得那么深,他自己不主动吐露的时候,没人能看穿。

顾影不置可否地一笑,“Emma,请你帮我一个忙。哪天沈先生要去结婚了,请你告诉我,我不想蒙在鼓里做傻子。”

顾影收了线,才发现在Emma找她的空档,顾德珍又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

她右滑删除,当作没看见。

她给顾德珍机会考虑,要不,是永远不会懂尘土中相依为命过的母女,会有什么割舍不掉的感情吧。

顾影声音提得很大,保证他在雨声中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很抱歉,明知你不耐烦上了一辆宾利,一身的污泥血水在昂贵的真皮质沙发上留下拖曳的湿痕,但是来不及计较了,她好累。

倩姐在车上简单处理了她的伤口,但是路程太短,她的伤口却又多又严重,还没包扎好额头,就到了地方。

眼前的景象和顾影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做好最坏的打算,是顾德珍流产,满室血腥,命悬一线。

可这里是沈家,拥有最好的医疗资源,不至于救不回一个流产的女人,不是吗?

至于警车,也许是香港本地法律更加严格、铁面无私,连第一豪门的家事纠纷也无例外地介入。

她设想了很多,唯独想不到这个场景,是在清徽园荷花池的岸边。

大雾弥漫,凋谢的荷叶高高低低地立在水面。八角凉亭周边人影戳戳,拉上了一圈明黄的警戒线。亭子中间的地面有一具人体,上面覆盖一方白布。旁边有一段拖行的水迹,除此之外都很干净,连血迹也没有。

警戒线之外有白衣的医生、便衣的警员。沈插手长辈的家务事,还继续用这件事打扰你。但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请求,请让我去见顾德珍。”

她声音发了颤,因为在她等待的三分钟里,又有别的车辆越过了岗亭,前面是两辆警车,后面跟着一辆黑色长轴车,上面盖着黑布。她心脏咚咚直跳,要不停地深呼吸,才能维持基本的镇定。

“求你,我就忤逆你这一次。之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话。我可以一直做你的女朋友,再也不提离开的事。即便在你结婚之后,只要你想继续,我也可以。我会摆正位置,好好陪你恋爱,让你高兴,直到你觉得腻味厌倦我的那一天,好不好?”

第64章第64章

Chapter64

埃克森纽约董事办里,电话是Emma帮忙转接的,她来不及走,猝不及防听了全程。

她作为外人听了顾影一番话都觉得难过,更不要说沈时晔本人是什么心情。

他所珍重的、为之铸造钻戒的女孩子,为了求他一件事,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她不只是在求他。

她低头的同时,也在他们之间划下鸿沟天堑。从此之后,他们之间的可能,只剩下金主与情人这一种。

她一定会像她承诺的那样,演得尽心尽力,用百分之百的甜美柔顺来报答他。

折断骄傲之人的风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更残忍的是,这是被她的爱人所迫。

Emma想,如果她出的女儿,在男人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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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连坐。大婊子养出的小婊子,这八百一千的报价,天然地挂在她身上。

“不过,就算您是顾夫人的女儿也不可以。她不是主人,说话不算数的。”

顾影按在伞柄上的手指用力到变成青白,她几乎想要转头走了,但是另一通电话唤回了她的神志,“小姐你快来吧,现在过来,还赶得上!”

顾影张了张唇,对面传来一阵尖叫和哭声,有人低斥“你在做什么!”通话被遽然切断,再拨回去,已经是循环往复的已关机提示。

她心里沉坠坠地跳,为什么关机,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切断对外的消息?顾影不能细想,汗湿的手心捏着手机,给沈时晔拨出电话,但无人接听。

隔了几分钟,她继续拨打,这一次接通,但很快又被摁断。她想沈时晔也许是有公务,正在忙。

轻飘飘的雨伞终于不堪重负,被风雨吹到了路边。顾影没管,转去联系潘师良。

反正打着伞也没用,她身上早就湿透、冻透了。

潘师良似乎早知她的来意,开口就是规劝她,“顾小姐,清徽园那边的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管。振霖先生的家事,少爷作为晚辈也不好插手的。”

从这一句话里,顾影自欺欺人的心思终是沈时晔,她现在一定会心软。

但沈时晔就是沈时晔,他有壁立千仞的冷酷,也有毫不留情的魄力,他不会为情乱智、动心忍性。这种品质在商场上是无往不利的武器,可是在情场上,却会成为刺向恋人心脏的刀。

沈时晔在长久的静默后,只说一句话,“顾影,回半山去,今天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三分钟不多不少,切了线。

Emma张了张唇,“先生……”

她抬起眼睛,触及面前男人的脸色之后,忽然什么就也不敢说了。他似乎一瞬间卸下了所有冷酷和果决的面具,变得沉默寡言、疲惫已极。

“我母亲今天是不是在深水湾?”沈时晔捏了捏眉心,“告诉她,儿子不孝,请她走一趟。”

*

顾影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忽然朝门禁冲过去。

她长得细瘦,安保阻拦不及,还真让她从门禁杆之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站住!”

顾影充耳不闻,拼命地往前跑。

“站住,否则使用警棍!”

顾影只多跑出上蒙了一层水雾,高高低低地震荡,所有声线都远离。

顾德珍今天早上还在给她打电话呢,她遽然笑出声,“磕头?磕什么头?心肺复苏呢?电除颤呢?”她对着医生问,“为什么不救人?好,你们不做,我来做。”

警员和医生同时拦住她,一个说,“女士,不要越过黄线。”

另一个说,“节哀顺变。”

“我不信。”顾影表情空白,“我要抢救,找AED,做人工呼吸,如果都不行,就切开气管,我是病人家属,我可以签字!”

“小姐,我们已经尽力了。经过一个小时抢救,死者在下午四点二十分失去生命体征,呼吸、心跳停止,血压持续为零,死因是溺亡。”

“不可能……不可能。”顾影摇着头,“顾德珍会游泳。”

顾德珍老家在内陆,天生怕水。但她会游泳,是因为她工作的夜总会从英国引进了美人鱼潜水,她身段姣好,被老板点去学。小城市的客人们几时见过这种上身穿内衣,下身一条修长妩媚鱼尾的玩法,疯狂地洒钞票,铺满了顾德珍的鱼尾。顾影上学的第一份学费,就是这样挣出来的。

在密闭的玻璃水箱里,即便带着潜水器,也会有濒死的体验。顾德珍每一次下水都很害怕,但是为了女儿的学费,她要克服,要微笑,要美丽动人。

顾德珍见过的世界不够大,在她短浅的眼界里,只有读书,才是顾影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她见过她服务的那些客人的妻子和女儿,好体面,无忧无虑,像生活在天堂里。她虔诚地相信,只要让顾影读书,她也有机会过上这种生活。

后来她遗憾地发现书中没有黄金屋,顾影读的生物学,是天坑、是牛马、是清贫奉献一生。读了十几年,是耶鲁剑桥的博士又怎样,只有名头好听,顾德珍一辈子都没能靠女儿过上几天她幻想中的好日子。

她有什么立场去指责顾德珍贪图沈家的富贵?

她是个软弱的女儿。

顾德珍想要钱,那就去挣。

想要她做沈家的契女,那就去做。

一点点事情,为什么要和她翻脸?

如果去年没有和她断绝关系。

如果在更早之前,她注意到顾德珍得了心病,多花一点时间陪她,不让别的男人趁虚而入。

如果今天早上,接了她的电话。

如果她再来的早一点,只用早一点点,就来得及将顾德珍从淤泥里拉起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顾影抬起头,瞳孔黑暗,似乎透不进半点光线,“让我过去,不亲眼看见,我就不相信。”

函姐目露不忍,拉住她,“小姐……淹死的人,不好看。”

“让她去吧。”黎宛央轻声,“没有人会害怕母亲。”

警戒线在顾影面前降下,医生戴着无菌手套,将白布卷折到顾德珍胸口下方。

顾德珍的眼睛没有闭上,圆睁着。皮肤苍白肿胀,头发之间夹着泥沙和水草。

函姐低声告诉她,“这方池塘水深很浅,下面的淤泥却很深。顾女士失足落水后,惊慌失措,越挣扎,反而越陷越深。她是被淤泥堵塞住口鼻,窒息而亡。逝者已逝,小姐,请节哀。”

顾影伸出手,一点点理顺她打结的发丝。耳窍里面流出的污血打湿了指腹,她不嫌脏,一遍遍为顾德珍擦干净。

天好冷,顾德珍在荷花池底下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很冷?

所有人静静等着她做完这些,将白布重新合上,为顾德珍落下人生的帷幕。

她是孤儿了。从此以后,她不再有童年,不再有人为她承载过去的记忆,记得她在世上的第一声哭、一声笑、第一次走路,第一声“妈妈”。

她不再有来路,要独自去面对未知艰险的人生。

函姐扶起她,“小姐要保重,顾女士的后事,还需要你来操持……”

顾影打断她,“后事?你们只是想要立刻抹杀这些证据而已。我不允许。我要报警,调查经过,找出凶手。”

空气陡然一静,此后只闻凝重雨声。雨滴一颗颗沉重落在池塘里,时而有荷杆折断吱呀声。

顾影的眼神掠过沈家的主人们,盯着厅堂最深处瑟缩的大太太,一字一句,“要凶手一报还一报,血债血偿。即便你们是沈家,只手遮天,我也会报警、上诉,追究到底!”

她知道,在沈家人面前说这种话,是大逆不道,是以卵击石、是蚍蜉撼树。

为什么连救护车都是熄灯噤声的,连警察都是便衣的?

沈家不容许这件丑闻对外泄露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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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内宅出了命案,既是大凶,不利于风水运势,在社会舆论上,更是无可挽回的打击。尤其对于一个以清正之名立身的家族来说,带来的反噬会是更加可怕的。

黎宛央身形动了动,由佣人撑着伞,缓步走到顾影面前,“孩子,现在就有警官在场,他们都是港岛总区的高级警司,沈家不会徇私枉法。今天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你妈妈是失足落水、意外身亡,并没有一个可以追究的凶手。你做再多的动作,也不会改变结果,反而让你妈妈不得安宁。”

她弯腰按住顾影瘦削的肩,“对不起,我来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黎宛央陈述的语调,始终那么沉稳平静。她连赶来处置家族丑闻,也维持着高贵从容的风度,头发一丝不苟地绾成法国髻,钻石耳环、宝石胸针、澳白珍珠项链,点缀出她的光彩照人。

顾影宁愿是在那种最俗套的场景下遇见她,被她开支票离开她儿子,也不想像现在这样,被她悲悯的看着。

为什么,她的妈妈在污泥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别人的妈妈却可以云淡风轻地站在云端?

她的恨意无法忽然有一道强光手电筒照进她的眼睛里,“喂,醒醒。”

她抬起手挡住眼睛,面前的男人让开位置,询问后面的女人,“是找这位小姐吗?”

顾影被轻柔地扶起来,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顾小姐,我是小函,沈先生母亲的助手,请您随我走一趟。”

*

顾影跟着函姐家的主人们正站在厅堂高高的台阶上,悲天悯人地下视。

黎宛央挽着披肩,远远地看着顾影,似有还无地叹了一息,“孩子,给你妈妈磕个头吧。”

*

顾影耳边好似有嗡鸣,耳膜口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盖棺定论、没有凶手,她不可以追究。是吗?

顾影低笑一声,“沈振霖呢?今天死的是他的女人他的儿子,他怎么不敢现身?”

“他已经离开香港,毕竟这里触景伤情,是他的伤心地。”

顾影想起顾德珍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振霖是真心的”。她唇边含着一丝讽笑,眼眶里掉下今天的第一颗泪,顺着脸庞,在她沾满血迹与灰尘的侧脸上冲出一道小溪。

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想当众哭的,但人不能一直忍住眼泪啊。

黎宛央脸上有一瞬间闪过不忍,但她做了三十几年的沈家主母,该果断的时候,她也有不属于丈夫儿子的魄力。

“这里还有一封协议说话,如果可以,连呼吸也不想。

沈时晔向乘务长交代完事情,转过脸,看见她的后脑勺。舷窗玻璃上倒影出她半张脸的影子,他看得目不转睛。

其实他很想抱一抱她,紧紧把她揉进怀抱里面。但他知道,为了抱稳那只骨灰罐,她已经倾尽了所有,不再有力气接受另一个拥抱。

他只用目光一遍遍描摹顾影。她是真正的巴掌小脸,被宽大的口罩和毛线帽遮着,只有紧闭的双眼露出。沈时晔看着她眼皮表面青色的细小血管,看着这一身压抑的黑,为她喘不过气。

“这里够暖,外套穿着不舒服。先脱了,下飞机再穿。”他想为她换下衣服。

手刚挨上她后背,顾影痛得脸色一变,声音提起,“别碰我!”

她表现得非常应激,声线发颤、身体也发颤。

沈时晔眼神一黯,退了回去。

信任一旦坍塌,就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重建,他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个擅长忍耐的男人,他等,需要你签署。”黎宛央示意函姐把封存在公文纸袋里的文件展示给她看,“如果你对上面的价格有意见,我们可以再议。”

几十页的法律文件,只用钢笔圈出两处重点。

这是一封保密协议,相对应的封口费,是三亿港币。

函姐端着文件,“小姐,如果你需要律师协助你阅读……”

顾影打断她,“不用了,我看得懂。”

她看得懂,这三个亿,是买断一条命,要一位女儿不再谈论她的母亲。

第65章第65章

Chapter65

埃克森纽约董事办连夜申请航线,召集机组,完成检修,一共只用了三个小时。A380专机凌晨自纽约JFK机场起飞,跨越十五个小时的航程回到香港,马不停蹄也就是这样。

沈时晔在机上不眠不休,电话一个又一个地接,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空乘间隔几小时进来一次,默默端走分毫未动的餐点水果料理,撤下旧瓶,换上新瓶。六十度,近乎生吞酒精。

他和顾影的联络还停留消解,在胸了两步,就被击倒在地上。安保没有因为她是女人就手下留情。警棍由坚硬的合金制成,带有电击,一棍打在后背,一棍打在膝弯。

她直挺挺向前倒去,额头磕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有那么几分钟,她感知不到任何疼痛,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头脑的嗡鸣。

血液顺着她的额头和膝盖淌下,淹没在地面的积雨里。安保将她双手向后牵起,用手铐拷牢,将这个浑浑噩噩的女人送进旁边的保卫室。

他们试图做笔录,但很快发现到她已经部分失去意识,只好作罢。

“不会脑震荡了吧?”

“不应该啊……”

房间灯光暗下,一串脚步声远去。

顾影靠在墙角,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在痛。额头、双膝、手肘、后背,都有剧烈撞击带来的淤青和伤口,额头上温热的血一点点下滴,很快在地面汇集出小小的一泊。

在黑暗中待了不知道多久,在昨天那一通电话,那时不曾细看,来自她十二条未接来电,拨回去已经是“通话中”。

专机驶过东太平洋上空时,他接到了黎宛央的电话。她并非来商量什么,而是通知他事情的结果,告诉他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黎宛央说,“她已经签了保密协议,唯一的要求,是让她送母亲落叶归根,我同意了。”

沈时晔高大身形陷在电动沙发里,手指用力按着酒瓶,上面凹凸的浮雕花纹压进指腹,浮起一道鲜明的痛意。

他忍耐着心底深处的心烦意乱,“您不该让她签这个。”

黎宛央浅浅叹了一息,“我也不想,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要做正确的事情,哪怕要为此牺牲。阿晔,妈妈很庆幸可以代替你去做这些,至少不是由你去伤她的心。”

沈时晔沉默一会,“您替我留一留她,等我回来,陪她一起送顾德珍。”

电话那端,黎宛央忍了又忍,眼泪从眼眶里滑下。

她是做母亲的,怎么听不懂沈时晔的意思。他是要以女婿的身份,为顾德珍抬棺、扶灵。

如果这样能够算得上一点点补偿。

黎宛央深呼吸两次,不让儿子听出声音里的异样,“阿晔,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顾影反复跟我说,她不怪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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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说?”沈来,“她老家在黄河边上,一个叫余家寨的地方。我在地图上找,竟然找不到。后来才知道,十年前黄河修大坝,把那个地方淹了。”

顾德珍二十几年前背井离乡南下广东,买的是单程票,她想去投奔厂里的老乡,却不想,当年的广东小城,对女人来说更发达的是风俗业,失足像呼吸一样自然。

大多数女人就那样在异乡的土地上枯萎了下去,稍稍幸运些的,用卖身钱回老家盖了房子。不知道,顾德珍是否也做过这种衣锦还乡的美梦?

黄河边的小城至今也无直达的航班,必须从北京中转,再去往最近的省会城市。那里的机场跑道条件不足以支持A380这种庞然大物的起降,沈时晔只能陪顾影乘坐民航。

她登机时仍抱着骨灰罐,虽然这不在违禁物品之列,但显然也不合规矩。深石在这家航司有股份,空乘早从旅客名单上得知这两位头等舱客人的身份,但职责使然,冒着真感情的,正因为这样,你才要到此为止。今后你在她面前的每一秒钟,都会反复提醒她母亲的死,让她沉湎在过去无法释怀。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爱人的眼睛里只剩下仇恨,你能接受得了吗?”黎宛央劝道,“让她走吧。”

沈时晔知道,黎宛央说的“走”不是仅指这一次,是放手,永永远远。

他双手用力撑在台面边缘沈先生,别这样,这不像你。你以前不在乎这种小情小爱的,一个女人走了,还有下一个,多的是名媛千金抢着来爱你,她们个个家世显赫高贵美丽,不像我和我的家庭,会败坏你的令名。到那时候,沈先生身在百花深处,享六宫粉黛,拥无限江山,还会在乎一个微小平凡的我爱不爱你吗?”

一口血腥气从咽喉处直冲而起,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痛。沈时晔艰涩地吞咽下去,“你的爱是不一样的。”

顾影一怔,有些自嘲,又有些释然地笑了笑。是啊,名分地位金钱,她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索求。这样的恋爱,当然令他们这种男人觉得轻松。

其实,沈时晔想说的是——

你是不一样的。

但是这句话到了舌尖,就像被施了什么禁咒,变成扭曲的意思。

他依然是一个无法把爱说得罪老板的风险,她还是蹲下身,轻声提醒,并提出可以帮她放到后仓。

顾影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动,还没吭声,沈时晔已经抬手制止住空乘。他脱下西服外套,裹在瓷罐外面,然后招来乘务长,拿出钢笔低声吩咐,此行机上的所有乘客一律赠送十倍的免费飞行里程。

顾影没听他在说什么,脸拧向背对沈时晔的一侧,额角抵着电动沙发的一侧,沉重而倦怠地合上眼皮。

她身上的伤口依然很严重,即便出发前找医生要了止痛药,但只要闭上眼,就能感觉到皮肉下面血管弹动的巨痛。

刚才,为了在沈时晔面前表现如常,她忍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因为是去往寒冷的北方,她提前戴上了针织毛线帽和夹绒的挡风口罩和手套。沈时晔并不知道,在严严实实的衣物下面,她的额头、手心、四肢与后背遍布淤青与擦伤。她实在不耐烦、也没有精力再向他解释这些伤口的来龙去脉。

她不想动,不想得起。

他们还有一千天、一万天,时间的沙漏落尽的一天,飞走的花瓣总会重新落回他的手心。

*

六个小时的辗转旅程,一路无话。到了地方,一辆库里南接上他们,后面跟着一辆加长林肯改制的灵车,车厢里填满了淡绿色的满天星,顾影将瓷罐放进中间。

也算“衣锦还乡”。

黄河沿岸的土俗,是将人葬在近河的高地上。车辆开到了山脚便不能再往上,必须徒步上山。村庄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老人在前面为他们引路,半眯着浑浊的眼珠望了望天际,“要下雪咯。走吧,快走!”

天际是一片混沌的深青色,裸露的黄土地也被映得发暗,北风刮着耳际,的确是要下雪的模样。

这样的风景是沈时晔陌生的。他并非没见过乡村,少年在英国时,他常常到郊外徒步。但英格兰的乡村,是田园牧歌,是鹅卵石小径、茅草屋顶、小花点缀的石墙、中世纪教堂、海滨的浪花声、热闹的茶室和酒吧。

而这中国西北内陆,望去只有千沟万壑,荒凉而贫瘠。不知道,这里的人们究竟要怎样生活。

老人手里抓着茅草,气喘吁吁爬着黄土坡,按照习俗,口中为顾德珍盖棺定论,“苦啊,苦啊……”

老人自然而然将沈时晔当作死者的女婿,让他持纸幡,带死者过桥。

“走吧,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记苦痛,往生去吧!”老人直起腰,向空中洒了一把白纸做的花。

白纸漫天,纷纷落地时,夹着新雪。雪粒像慢镜头,点点染白他们的黑色大衣。

墓碑前,由顾影落下最后一捧土,然后是依次磕头。

四个磕头,代表人的过去,现在,未来和往生。沈时晔没有澄清两个人的关系,在顾影之后,同样端端正正地执了礼。

顾影抬手抚着墓碑上的刻字,那里写着——

「一个女人,一位女儿,一位母亲。」

她低声对地下的人说话,“前几天,我回到以前的家,看见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在河边,你和我都笑得好开心。原来我们也有过那么开怀大笑的时候啊,我好想知道那天我们为什么笑,可是没有人再回答我。”

“你送我去纽黑,手背紧绷出青筋,暗影之下的面容没有表情,“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指尖伸入口袋,紧紧捏着里面镂空的天鹅绒盒子,以此抵御那股心慌意乱。

*

A380的机长是空军退役、战机驾驶员出身,心知他的雇主此行是归心似箭、心急如焚,一路风驰电掣,在雷雨云层中穿行,顶着火花闪电和倾盆大雨,提前落地香港国际机场。

出公务机航站楼,沈时晔脚步不停,赶往登机口。

从香港出发前往中国内地的旅客多是公务差旅,因为时值内地的寒假,也多出了很多家庭旅游团。小孩子在候机厅的座椅的周边跑跑跳跳,一片热闹点缀着顾影的寂寥伶仃。

她一身黑色大衣、黑色毛线帽、黑色口罩,裹得密不透风。坐在玻璃幕墙旁边,很安静,不知沉在什么思绪里,像白泥胎捏的人偶,一动不动,要过上很久,才会眨一眨眼皮。

有一个青花纹的瓷罐被她抱在怀里,一般人经过只会以为那是什么工艺品,只有家里做过白事的人才会认出那是什么,略觉晦气地绕过她走过去。

沈时晔心里骤痛,站在远处深呼吸很久,竟然迈不出脚步,不敢走到她面前。

他一生中从未有过这种挣扎、犹豫、近乡更情怯的时刻。

隔着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反而是顾影先看见了他。

“沈先生。”她语气如常。

她太平静了,反而让沈时晔措手不及。

他做好了一切设想,冷淡、怨怼、质问、嚎啕大哭、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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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一耳光,他会全盘照收。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平静,像一方平静深寂的池塘。

他怕她是哀莫大于心死了,闭了闭眼,缓步走到她面前,“顾影,想哭就哭吧。”

“为什么哭?”顾影抱着骨灰罐微笑起来,手指抚着那上面的花纹,“今天是带妈妈回家,我还没有去过她的家乡,应该高兴。”

她像对沈时晔不计前嫌了,闲聊起交相辉映,互相折射着光线,称得粉钻更加流光溢彩。

——三石戒指,镶嵌三颗宝石,分别代表爱,承诺,和永恒,是订婚戒指当中最郑重的一种。

顾影平静地垂着眼,漆黑的瞳仁像湖面,连无机质宝石的光彩也无法透过。

“顾影。”

沈时晔心疼她心疼到全身发烫,呼吸紧涩着,喉结微不可觉地连连吞咽,“你还有我,不会是一个人。”

他怕她不要,紧紧按着顾影的手指,不让她摘下,“以后,你的开心,你的难过,都有我为你记住,好不好?”

顾影看也不看他,眼睛只看着墓碑,轻“嗯”了一声。

很敷衍,但也算同意。说完这一句,她转身下山。

沈时晔一怔,他以为她会刁难,会要他更多让步和承诺,未料这一关过得如此轻易。

太轻易了,反而令人不知所措。

他压下心底难耐,至顾影捞起顾影戴着戒指的手,十指相扣。

这一次,顾影没有抗拒他的接近。沈时晔稍稍放下心。

至少她没有再说离开。

*

到了山脚下,雪已经下得很大。道路被新雪覆盖,只有几道长长的车辙。

一辆越野车无声无息滑了过来,驾驶座上的男人下车,远远朝他们看过来,挺拔的身影如北地白杨。

沈时晔眯了眯眼,气息一瞬间已不可察觉地变了,充满戒备与占有欲,“西泽,你不该在这里。”

下一秒,顾影挣开他的手,“沈先生,我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还有这个——也一并还给你。”

她不知何时已褪下了那枚戒指,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

沈时晔猝不及防,冰冷的血液在身体里面倒流。

他一瞬从高山跌入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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