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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业火焚

刚过年关,幽州地界的十来家书茶馆支起白幡,共同唏嘘起庄口新发的一起灭门惨案。

此案血腥惨烈,甚至惊动了州府,上百衙役通宵达旦地搜查嫌犯,过去四五天,却依旧没能查出什么线索。

惊慌中,坊间便诞生了无数传闻,甚嚣尘上,条条都是目击者亲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其中秦鹿曾经造访的那家书茶馆当然不能错过这番良机,不等州府宣告,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早就惊堂木一拍,煞有介事地说道起来。

湖泊化冻,新柳发芽,今天是个烂漫的晴天。

书茶馆里火炉温暖,客人坐了一堂,本该越发燥热,但沉浸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一条条消殒的人命又叫他们遍体生寒。

一行客人似乎经过了彻夜的赶路,到书茶馆里给马匹买些粮草。正好休整,几人也坐到茶馆,叫上一壶清茶。

他们落座的时候,先生正说到肃杀之处——

“却见那倾贼窜上房梁,剑光直落落地劈下,可怜男主人不过是想保护妻儿,就被扶摇剑……当堂而毙!

“妻儿哭叫一团,跪地恳求。好凄惨的一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落得暴尸荒野、好不凄凉。传说这一家人对倾贼何其敬畏崇拜,早年还对照剑阁奉若神佛,而今就葬身于他们的神佛之手……”

客人中有人振臂高呼:“他怎么配得上神佛之名!这样心狠手辣穷凶极恶的混账,死后一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一语引起共鸣,众人纷纷响应。

新来的客人听得一头雾水,却被引起了好奇,其中一个少年举手问:“这么歹毒,说的是谁啊?”

说书的先生正被众人拱卫,心神荡漾,听到新客人的询问,也便不吝赐教:“如此灾星降世、恶胎托生的还能有谁,就是那终于脱了假衣,在朝都屡屡犯案,新近害死了庄口苏家的且去岛倾凤曲……”

说书台后方的小隔间里,听着堂中喧嚣沸腾的吵闹,柳生倒茶的手一抖,被旁边小童看着,笑嘻嘻打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吧?这以前可都是你柳先生的场子,现在却被王先生抢了风头。”

柳生拿起折扇,搬了个小凳坐在墙角,两腮微鼓,忍怒道:“他那是诽谤!官府都找不到一点线索,他倒把嘴一张,屎盆子就往倾少侠的头上扣……我才不稀罕和他同流合污!”

小童说:“得了吧,你诽谤杨蒙的次数也不少。”

柳生瞪眼:“杨蒙可不是诽谤,我都是真真正正……”

“真真正正看着他杀人啦?”

“——那姓王的也没看到倾少侠杀人啊!而且倾少侠可说高山景行、德厚流光,还记得杨蒙杀我那次,倾少侠对非亲非故的我都肯拔剑相助……”

小童一阵好笑:“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大伙听烦了你那套‘青笠青衣青剑客’,就喜欢听有些英雄背道忘义的故事,然后重重踩上两脚,诅咒几句,反正普通人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你看,王先生就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你,你已经上不去台了。”

柳生听得时而面热时而心焦,他想大声反驳,却有些莫名的心虚。

因为他也无法解释倾凤曲突如其来的杀戮,而他亲身经历的救命之恩,再说千遍万遍,客人也听不进去。

小童没有说错。

旁人贬上几句,或者夸上几句,顶天了也只有这几句的功夫。散了场大家各做各的,谁会在乎一个素昧平生的剑客的生死。

至于为倾凤曲上蹿下跳的他,现在才成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可是倾少侠真的做过许多好事……”

“唉,你去说给老天爷听吧,反正客人是不想听。”

正难受的时候,堂中却传来了一声暴喝。

刚才询问故事的小客人听到回答,竟然勃然变色,一把雪亮的剑唰地拔出,朝着还在得意中的王生直刺而去。

一阵阵惊呼此起彼伏,小客人一剑扎在木台上,只差一点就刺在王生的命根子。

王生自是吓得屁滚尿流,连他发作的理由都不清楚,先是一通爷爷奶奶的求饶。

小客人一面抽剑再刺,一面大叫:“小凤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你都不曾见过本尊,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血口喷人,我一定要你好看!”

王生哀声抗议:“少侠明鉴!别家也都这么说啊!”

小客人道:“那我就把你们这些强盗茶馆全拆了!!”

堂中鸡飞狗跳,一群群客人忙不迭地往外跑。

和小客人同行的青年一样震怒,但还是耐着性子劝说:“子邈,至少别伤到人……”

华子邈哪里肯听,几句对答,已经朝着王生刺了好几剑。

书茶馆里的护卫都是三脚猫功夫,见到这架势早就吓软了腿,更别提上前阻止。

聪明的倒是灵光一闪:“快去请十方会!”

不知是此地的热闹太过,还是上天真的听到了书茶馆的祈求。

跑出去的客人还真撞上了一堵魁梧高大的肉墙,对方温柔地扶起他们:“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腰上恰好悬挂着十方会的腰牌,众人如蒙大赦,连忙求助:“有人掀茶馆的场子!听口音是几十里外明德县那边的,不知道干嘛来这儿!”

曹瑜一行也是巧合经过此地,但他们十方会的宗旨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到混乱,当然主动前去查看。

只见书茶馆的大门早就被华子邈刺出数十个洞,王生身上没伤,衣服下摆却濡湿一片,吓得原地软坐,根本抬不起身子。

堂中桌椅一片打砸,始作俑者还踩在说书台上暴怒:“我看你们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曹瑜厉声制止:“谁在这里造次!”

华子邈怒火未消地扭过头,堂下的同伴也看过去,几人相顾,曹瑜彻底惊了:“子邈?邱榭?还有……楚姑娘?!”

隔间里又窜出一道身影,来人揪住了曹瑜的衣摆,激声恳求:“大侠莫急,小的是这里的说书先生,可以作证,这几位都不是有心寻衅,是茶馆有过在先,污了别人的清白……”

解释的正是柳生。

剩下的人面色都很复杂,华子邈发了一通火,把剑回鞘,算是给曹瑜一个面子。

邱榭则道:“我们也是刚好经过这里,进来歇个脚,听听书。没想到听到了老朋友的故事……今非昔比,江湖人出名了总要被人戳几下脊梁骨。但子邈听不惯,就冲动了。”

曹瑜问:“哪位老朋友?”

问完他就后悔了,毕竟那个答案大家都心照不宣。

身后明雪昭苦笑一声,面前的邱榭也是一脸无奈:“还能是哪位老朋友?”

阿绫问:“但现在刚刚过年,你们不在明烛宫和常山剑派多歇几天,怎么着急忙慌就下山了?”

邱榭说:“秦……娘子寄了信。”

明雪昭问:“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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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

楚扬灵点头:“就是邀请大家都去朝都参加盟主大比的信。”

曹瑜和阿绫相视一眼,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模一样盖着“天权”字章的信。

“那敢情好,我们五个人本来就是一队。扬灵也要去朝都找她的老朋友谢昨秋,真是合情合理。”

邱榭摸出了一锭银,递给还有几分茫然的柳生,“无论如何,是我们动手在先,这是一点赔偿。不过最近五湖四海的江湖人都在往朝都走,少不得经过这里。万一再有人也是‘那位’的朋友,听到这些谣言,恐怕——要比我们难缠数百倍呢。”

尽管他都没有指名道姓,可明雪昭已经忍俊不禁地偏过头:“刚才在这儿的要是商二公子……”

楚扬灵凉凉地警告:“那就真有人要‘暴尸荒野、好不凄凉’了。”

柳生一抖,颤着手接过了银子。

眼见几个英姿飒爽的江湖人牵走马匹,即将扬长而去。柳生看着看着,忽然鼓起勇气,对他们的背影大喊:“我也想尽己所能,为倾少侠做一点事!”

邱榭脚步顿了顿,回头对他笑笑:

“好啊,我们先代他谢谢你了。”-

不知道是有心人的怂恿,还是口无遮拦的百姓太缺谈资,有关倾凤曲的丑闻传尽诸城,除了他曾经待过的县城还算镇静,其余城镇已经把这位传奇的“枭雄”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过别的地方还是半真半假,“鸦”却是真真正正握着倾凤曲的“罪状”,但凡喘过气来,他们都恨不得啖其血肉。

两相欢如今目不能视、口不能说,脖子上还残留着丑陋的伤疤,见到他的人都会心生怜惜。

这也让“鸦”一门上下都对倾凤曲恨之入骨,只想啖其血肉。

然而,九万里发来的信实在令人绝望:

倾凤曲终于出现了,但他备受天子信宠,成了所谓的“同僚”。

一刃瑕哪里能忍,当机立断要亲赴朝都,向天子禀明实情。他不信整个师门都为了天子肝脑涂地,天子还要重用仇人,让他们悉数寒心。

两相欢极想劝他。

不管是为了一刃瑕断去的手臂,还是为了他隐隐猜到的天子的冷漠。

可向来聪颖的三更雪竟然对此极力支持:“小九一个人在朝都也很可怜,大师兄能去陪他,真是再好不过。”

两相欢“啊啊”地叫着,冷汗淋漓。

但三更雪道:“你看,二师兄也这么想。大师兄就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二师兄和大家的。”

一刃瑕握着两人的手,郑重地说:“幸而还有你们。”

三更雪微笑说:“等大师兄报完了师父和小六的仇,我们还可以把小五接回来。她只是一时被人蒙蔽,心里一定记着我们。我们师兄弟都齐心协力,师父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一番话实在说到了一刃瑕的心里,一滴粗重的眼泪坠到了两相欢的手背。

他被烫得一抖,竟然从一刃瑕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哽咽:“……好。”

三天后,一刃瑕动身启程。

偌大的“鸦”只剩下两相欢和三更雪,以及一干不明就里的外门弟子。

听着一刃瑕策马远去的马蹄声,两相欢的心跳从未如此急促。

强烈的不安几乎吞没了他,明明是在自己从小到大的家里,明明四周都是引以为傲的家人……

明明……他们好歹也以兄弟相称。

两相欢每天都去山门处坐着。

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就好。

大师兄、五师妹、九师弟,谁都可以,只要回来一个人,他就有勇气回到那个“家”。

但是两相欢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少天。他的世界没有昼夜之分,一切都在荒芜中消逝,偶尔听到脚步,他都不知道来人是谁。

除非对方开口说话。

“放心吧,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三更雪阴冷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和一刃瑕面前那个温柔体贴的三师弟判若两人。

两相欢惊慌地挣扎起来,却只感到他的手臂环过了自己的身体。

“啊——”两相欢惊声叫着,不知道三更雪到底有何图谋。

他被三更雪一路拖行,衣衫在山路上磨破,后背破了皮肉,痛得锥心。可他一滴眼泪都不想掉,更不情愿向这个恶鬼求饶。

即使害怕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两相欢依旧用自己仅剩的那只手抓紧了三更雪的手臂,指甲挖出一条条血痕。

他在心里穷尽一切恶毒的话语咒骂,尽管三更雪充耳不闻。

然后,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两相欢终于怔住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股味道。刺鼻的、焦臭的,象征着烈火无情的吞噬。

他也曾无数次一把火烧尽一个可怜的家庭,那是作为杀手毁尸灭迹时最常见的手段。

此刻,熊熊烈火就在咫尺之近。

可他不再是纵火的人。

三更雪还在拖着他前行:“怎么不反抗了,二师兄?”

“……”

“你也想起那些重伤之后被你活活烧死的人了吗?还是说,你已经猜到我们的归宿了?”

你这个疯子。

两相欢只能用唇语控诉。

三更雪看得分明,竟然大笑起来。笑声就和平日里的谈笑一样爽朗开怀,好像那个风趣温和的三师弟从未离开:

“我啊,在这么多同门当中,真的最讨厌你了。”

“其他人和你不一样。他们是善良的,是正直的,尤其是小五,她一直都为自己的杀戮感到痛苦,也一直在尝试改变。

“小六也很好,她只是太听话了。我知道她不忍心,她只是为了‘鸦’才不得不做。”

“大家全是这样。大师兄、小五、小六、小九,我们都不想杀人,只是因为这里只教这个。为了保护家人,才是我们杀人的理由。”

三更雪温柔的话音变了。

变得锋利而凉薄:“只有你不一样,两相欢,你是个畜生。你被人折磨了,没有因此怜惜一样可怜的弱者,而是成为彻头彻尾的伥鬼……”

“你怎么能杀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怎么能杀一双垂髫年华的孩子?怎么能烧毁一个幸福的五口之家?

“……你受尽磋磨,竟然不去想如何保护,而是崇拜那种罪恶。

“我看着你,无时无刻不感到恶心。每天我都想掏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不是已经被染成了彻底的黑色。否则你怎么能这么年轻,就这么残忍?”

两相欢还是不肯低头。

他知道,说什么三更雪都不可能放过他,而他也不稀罕以这副姿态苟延残喘。

他只在乎那些外门弟子。

三更雪却粉碎了他的幻想:“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我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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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那么向往,当我发现是你解决了我的仇人,无论你是出于自卫,还是公愤,我都心甘情愿为你掩护。

“两相欢,我居然把你视作英雄。”

顺着他的话语,两相欢也回忆起那些屈辱的黑夜。

他的双腿总是带着血痕,疲惫的深夜里甚至直不起身体,只能艰难地爬出主人的卧房,以免次日被主人看清狼狈的模样,沦为不中用的垃圾。

那些时候,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或者外出了。只有他的啜泣陪伴着他。

某个夜晚他终于忍无可忍,听着身边鼾声如雷,却带给自己数年噩梦的老人——今天这个人抱怨了他的身体。

他已经快要长成少年,抽条得厉害,主人对他的喜欢就要到头了。等那时,失宠的他一定会被处理掉,就像以前那些孩子一样。

两相欢太害怕了,太绝望了。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长大,也无法改变主人的癖好,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未来……

他的未来……

鬼使神差地,他摸到了主人的刀。

——火焰烫得他发抖。

他们或许已经深入火海了,两相欢呛得难受,三更雪也终于不再说话。

但他依旧拖拽着他,沉默地向火海深处继续行进。

“……啊啊。”两相欢想要叫他。

三更雪没有理会。

但两相欢的手拉住了他的衣摆:“啊!”

“……”

那个夜晚、那个夜晚。

他逃出现场,浑身染血的夜晚。他的双腿没有力气,一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一路,疼得意识远去,几乎就要昏迷。

头顶却响起一阵压抑的呼吸。

“……你是……啊……”男孩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们都没有带灯,所以私下里一团漆黑。

但借着月光,两相欢隐约看到男孩的背后也有一点亮闪闪的刀光。

和他手里紧握的那把凶器一样。

男孩背起了他:“你睡吧。睡醒就结束了。”

两相欢不相信他。

可是他太累、太害怕,男孩单薄的后背向他渡来温暖,竟然让习惯了皮肉相贴的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满足。

这里没有灯,他们前路幽黑。

那个晚上两相欢没有看清自己的未来,却已经走上了某条未来的道路。

被两相欢拉着衣摆,三更雪的脚步竟然停了下来。

接着,两相欢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托起。三更雪就这样背起了他。

“……我也和‘鸦’的人一样,害死过许多无辜的人。”三更雪说,“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们全都该死。”

越来越滚烫的火舌舔上血肉,一路挣扎的两相欢已至濒死,却反而失去了反抗的欲望。

他垂下四肢,任由三更雪背着他,沉默而执着地走进火海。

最后只剩一个念头:

“啊啊啊……”

三更雪答:“我家被灭门的时候,刚满三岁的庶妹被她的生母带回娘家省亲,因此逃过一劫。他们家在瑶城。

“我后来活着的二十年都是为了和秦鹿的交易,‘六合’也早就到了他的手里。”

“……”

那他也没有别的问题了。

就这样感受着煎熬的烈火,感受着彻骨的绝望,感受着无际的黑暗……

和多年前的夜晚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他们真的不再有未来。

第142章改命者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鸦”,就这样消逝于噩梦般的火海。

它的消失甚至比空山老祖和莫怜远更为壮烈,无数人都看到了那一晚铺天盖地的黑烟和猛烈的明火……

好似宣告着某个时代的终结。

人们把“鸦”的覆灭和莫怜远的战死相提并论,有关嫌疑人的猜测虽然众说纷纭,却只是讨论凶手的手段和时机。

而关于人选,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群英榜第一,倾凤曲。

七日后,九万里一身孝服来到御书房外。

这天云海阴沉、大雨滂沱,他在殿前长跪不起,任由雨水冲刷他单薄的身体。

而他仰天高呼,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请陛下开恩!”

御书房中毫无应答。

数个时辰一晃而过,九万里浑身都湿透了,他的呼吸都变得僵滞。然而天子的宫人来来往往,都对他避犹不及,唯恐撞上视线。

哪怕是习武的身体,九万里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

就在眼皮变得沉重,身体变得虚浮,他感到四肢无端地燥热,好像下一刻就要昏倒过去的一瞬间,御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一道消瘦的身影快步走出,撑着一把伞,稳稳地罩在了九万里的头顶。

他的大半个身体都被笼住,余光瞥见来人素色的袍角,九万里晃一晃头,想要推开他:“不要你假模假样!”

可他用尽浑身力气,对方依然纹丝不动。

也对,那可是天下第一的倾凤曲,岂是他能轻易撼动的对象。

随后,凤曲把伞塞进了他的手里:“进去吧。”

九万里的身体很烫,触碰到凤曲的手时,竟然有些贪恋他温凉的体温。但凤曲很快就抽回手去,让他心中空落落的。

而那道少年声线还和初见时一样平和温润:“等会儿有人送姜汤过来,别赌气,你还在长身体。”

在大家出发且去岛前,从未见过倾凤曲的六师姐曾经和他坐在一起闲聊。

六合清要他描述一下倾凤曲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什么本事,竟然让五十弦义无反顾地跟随了他。

彼时九万里回忆了很多,关于和凤曲的初见、关于明城时的“游戏”……关于那张笑脸,那副背影,和那莫名其妙的仁慈。

“他好像不敢杀人,也不敢得罪人。”

九万里说,“像个糯米团,任人揉圆搓扁,逆来顺受。我看他每次生气都是为了别人,而且是赵春生那种没什么用处的人。”

六合清看上去却很惊讶,甚至笑着打趣:「你记住了‘赵春生’这个名字。」

九万里:“……烦死了!”

那是因为倾凤曲曾经喊着这个名字不要命地冲向他。

当得知自己不用去且去岛的时候,九万里不敢承认,他心里其实非常高兴。

这份窃喜从不敢出口,特别是看到惨烈的同门,九万里悲痛之余,更加为此惭愧。

但等那场变故过去足够久的时间,九万里在一年里长高了很多,衣服总是跟不上他长高的速度。他的心思也沉淀了很多,以前想不明白的感情,现在甚至能豁然开朗。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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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自己的窃喜是因为——

有些人注定不能和他一样长高,像赵春生,但他至少逃过了一次,不用给更多人强加这份厄运。

随随便便地活着,随随便便地死去,随随便便地旁观,随随便便地杀人……这样的江湖真的好吗?

就像凤曲说的那样,九万里走进御书房中,朝着天子跪拜。

不久,就有一名宫人缓步入内,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但天子头也未抬,平静地说:“喝吧,这是凤曲为你求的。”

热气冲进了眼睛,九万里颤抖着手接过。不等入口,一滴泪先砸了进去,他弓着背,在地上缩成一团,放下姜汤哽咽着磕头:

“陛下,求陛下开恩!我师兄、师兄真的是一时被人蛊惑,他绝对没有忤逆您的意思啊!!”

天子呼出一口气:“你先把姜汤喝了。”

九万里一怔,只得捧起汤碗,啜泣着大口喝下。肠胃被烫得熨帖极了,甚至让他不由自主地发抖。

四肢越是温暖,他的心脏就越是揪紧。好不容易见了碗底,九万里来不及擦嘴,放下碗再度磕头。

他的大师兄在听闻“鸦”的噩耗当日就杀去了祝府。

一刃瑕和所有人一样,盲目相信着倾凤曲对“鸦”恨之入骨,一定不择手段、斩草除根。他也只相信倾凤曲有这个实力,所以不做他想地杀到了凤曲跟前。

而且理所当然地败下阵去。

断臂的一刃瑕实力大损,况且凤曲对这个对手向来敬重,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

只消数十回合,凤曲脸上添了新伤,而天子着人带回了萎靡不振的一刃瑕。

如果九万里再不求情,就要连这最后的师兄也失去了。

“陛下……”九万里嗫嚅着开口,“我师兄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天子淡淡嗯了一声:“看来你不糊涂,那你又是怎么看的?”

九万里抖了一下:“我……臣……”

天子道:“不必忌讳,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九万里这才犹豫着开口:“我不觉得是倾凤曲。他是剑客,不是杀手,能杀一个,不会杀一片。他已经杀了师父和六师姐,没道理再对‘鸦’赶尽杀绝。”

天子问:“为什么?”

九万里说不上来,那只是朦胧的直觉,最后他也只能狡辩:“如果他是那种人,十步宗就不会只死两个人了。”

天子笑了笑,继续问:“但朝都近来也死了不少人,一样有人说是他的手笔,你又怎么想?”

九万里咬紧下唇,不敢做声。

然而天子寒下声色:“说。”

他只能遵从本心:“我知道倾凤曲只为别人杀人。如果不是为了给死人复仇,那就是为了向活人报恩。”

“……”天子道,“你很了解他?”

九万里垂首说:“陛下对他如此信重,难道不比我更了解百倍千倍?”

听罢,天子沉沉地笑了。

九万里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答复是满意还是恼怒,因此直面天颜。他还担心着一刃瑕的安危,只怕今天这么一说,更要让天子迁怒大师兄了。

“朕派人拿下一刃瑕的当晚,原本是想斩首警示,但有人带着伤连夜求情,朕也不好计较了。”

天子合上奏折,“现如今,一刃瑕已经回到玉城收拾好残局,距离返回朝都只剩一日。”

九万里震惊地睁大眼睛,倏地软倒在地。

心中庆幸和感激交加,让他更加说不出对凤曲的心情。一时间,嘴唇哆哆嗦嗦无法言语,还是天子继续发问:

“不过朕让一刃瑕顺势带回‘六合’,他看上去怎么有些不安?”

上一口气还没呼出,下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九万里怔怔地抬起头:“‘六合’?”

他差点忘了!

且去岛的行动宣告失败,紫衣侯、六合清双双战死,“六合”和“太阴”也落入敌手。

他们原本想要如实禀报二者去向,毕竟这一趟就是想借“六合”“太阴”夺回倾凤曲的“螣蛇”——

可是三更雪说,要是让天子知道他们不仅没能拿下螣蛇,还弄丢了“六合”和“太阴”,一定会龙颜大怒,不剩用处的“鸦”也会堕入无间地狱,再也无法立足于江湖。

所以……在三更雪的撺掇下,他们约定了要隐瞒“六合”的损失。

然后尽力在天子发现之前,找倾凤曲一口气讨回“六合”“螣蛇”和“太阴”。

见他也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天子似乎想到什么,眉眼骤沉:“九万里,说话。‘太阴’失落的事朕知道,它在江容体内,不怪你们。

“但‘六合’呢?曲相和死后,‘六合’去了哪里?”

“‘六合’……‘六合’它……”九万里终于瞒不下去,跪着又磕一头,“‘六合’其实在倾凤曲的手上,他既然是陛下的人,早就应该双手奉上的啊!他、他没奉上的话,这……这……”

后话他不敢说下去了。

他也想不通,倾凤曲已经投靠了天子,为什么不把“六合”直接送上。

天子没了声息,但九万里能够猜到他的神情是何等的风雨欲来。

半晌,如山的奏折都被天子拂袖摔落,其中几本甚至砸到了九万里的身上,而他动也不敢动,只能默默颤抖着承受天子的怒火。

“滚下去更衣。”天子道,“等他回来,朕再召你。”-

因为一刃瑕的袭击,凤曲原定对战摇光的日子又拖几天。

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但祝晴止对此很是欣喜——不过拖延也只是拖延,该来的终究会来。

为了帮九万里讨一碗姜汤,凤曲再也推脱不得,逆着风雨,光天化日便来到“摇光”落脚的驿馆。

本来也不剩几天了。过了述职的日子,微茫就要回去宣州,天子一定会逼他在微茫返程前动手。

驿馆里入住的都是官员,众人听闻倾凤曲来访,个个都折返房间不肯出门。

作为凤曲访问的客人,微茫倒是坦率地接待了他:“本座还想你是不是不会来了。”

凤曲道:“您果然能测天机。”

微茫,或者说何子涵只是笑笑。

她被五十弦抢走了眼镜,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要想改写既定的程序,眼镜和她缺一不可,现在不过是五十弦和她都改不了剧情,该发生的故事还是会如车轮一般向前驶去。

“现在你知道‘剧情’的意义了吗?”何子涵问,“哪怕你们豁出命了,注定要死的倾五岳、曲相和还是会死。这就是剧情,就是你们口中的‘命’。”

凤曲说:“但是且去岛并没有沉。”

何子涵冷笑:“你以为那个很重要吗?且去岛沉不沉的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你,倾凤曲,作为重要的角色终于加入了这段主线。

“只要你离开且去岛,进入主角的视线。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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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恶名昭彰,和吹玉同归于尽。”凤曲问,“但那之后的命运,五十弦还没有提过。”

何子涵的眼光闪了闪:“……我没有义务对一个被剧情操控的角色说这么多。”

凤曲再问:“青娥和阿珉呢?”

“阿珉?”

“你说你发现了第二个bug,后来他就消失了。”

何子涵嗤之以鼻:“一个bug,居然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可能是我巧合地启动了自动修复程序,那个程序虽然还是半成品,但总归有些用处。

“你熟悉的穆青娥和那个阿珉都是上周目残留的数据而已,被清理了也很正常。”

“他们是上周目,那这周目……”

“这周目的穆青娥被完全入侵,早就消失了。而这周目的倾凤曲不就是你吗?如果那个阿珉再回来,你说不定也会像这周目的穆青娥一样消失。”

凤曲多日不见情绪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惊喜:“那可真是——”

“喂,不对吧?”何子涵问,“你该不会想说‘太好了’?这可不是作为最后一个大boss该有的心态,你这副样子要怎么逼主角和你玉石俱焚啊?”

凤曲满是无辜地眨眼。

何子涵这回是真生气了。

按照剧情,倾凤曲本应该变得残暴肆虐、冷酷无情,而且满是对命运的不甘,才能绝处逢生,杀出专属于自己的一条血路。

但眼前这个倾凤曲居然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走剧情走得毫无感情,更甚于她和五十弦。

“要是青娥和阿珉真能回来就好了,但命数总是不可违背。”

凤曲徐徐起身,眼中带笑,却没有更深的情绪,“也好,如此这般地走下去,至少不是最坏的结局。”

他听说最后的赢家会是秦鹿。

而且只要他在最后一战稍微松手,就那一下,吹玉也可平安无事,和秦鹿、五十弦一起参与下一场故事了。

不被“剧情”操控的,不用再遭逢那么多厄运的,只属于他们的故事。

何子涵的眸中映出了扶摇剑的倒影。少年的手背连着手臂伤痕累累,其实连那张脸上也挂着旧痂。

她不敢想倾凤曲这段时日经历了多少杀戮,明明他没有如剧情里那样失心成疯,但还是做出了和剧情里一样罄竹难书的累累罪行。

现在连她都不由得相信,她写下的程序好像真的严格到了这步田地。

她看着倾凤曲。

原著里写:

「少年怀着无限怨恨,一剑洞穿了微茫的心肺。他恨透了这个无情的高官、冷漠的前辈,在浑噩中,微茫的脸变幻成无数他痛恨的容貌,驱使他一剑接着一剑地捅去。

「假如微茫曾在且去岛上发一发善心,姑且聆听片刻少年的请愿……他就不会疯了。

「而他如果不疯,一定会对微茫再一次手下留情。因为希望会换来希望,只是微茫错失了那个机会。」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倾凤曲的脸上,迟迟赶来的守卫撞开门扉,只看见那张妖冶艳丽的脸庞缓缓抬起。

「微茫的死作为结束,也作为开始。倾凤曲终于了结了且去岛的仇恨,也走向了滥杀无辜、走火入魔的伊始。」

扶摇剑猛地刺穿了眼前的案几,若非何子涵纵身避过,那一剑真的就要捅穿她的身体。

惊魂未定的何子涵猛喘粗气,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而对面的凤曲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剑辉刺空,他原以为何子涵乐见结局,说不定会直接等死。

不过,不管何子涵怎么想,他都没打算停手。

何子涵腾身跳上房梁,看着扶摇剑光游走如蛇,扫开一地狼藉。凤曲的白衣盛开若莲,一层层迷乱她的视线。

她就该死在这里。

按照剧情,她必须死在这里。

可是理智和本能冲突的瞬间,何子涵望见了凤曲深邃的眼睛。

他当然没有疯癫,也没有原著里说的腥红的怨恨。但其中死寂一片,对视刹那,何子涵好像闯进了毫无生机的冰原。

她被冻得抖了一抖。

“不对。”何子涵说,“你明明没有疯,你很清醒,你——”

又是一剑穿来,这次甚至擦破了何子涵肩上的衣服,一条大口豁开,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倾凤曲冰冷的目光,和宣州时的初见判若两人。

何子涵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那么熟悉倾凤曲曾经的眼神,那可能和任何一个孩子都无两样。

单纯、赤诚、正直,充满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

而现在这双绝望的眼睛,反而在冥冥中和另一个孩子的容颜重叠。

让她好像听到了来自那个孩子的呼救:“妈妈,都是命的话,能不能放我去死?”-

“今天他不杀你,我猜今后他也不会杀你。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他想向你证明,‘结局’没有注定。”-

……五十弦猜错了。

今天站在这里,想要证明结局没有注定的不是倾凤曲。

而是她,何子涵。

第143章步步营

驿馆内空前的战争很快惊动众人。

门窗大破、烟尘四溢,人群的惊叫此起彼伏,在浓浓的烟霭中,两道影子犹如电光火石一般倏缠倏灭,引得众人窜逃,不敢旁观。

两人从驿馆斗到街角、从街角跃上坊檐,在高低错落的坊户店铺之间厮杀不休。

而在无数人惊慌逃乱的途中,一阵马蹄穿街逆行。

马背上的少年红衣猎猎,束天剑脱鞘而出,流光熠熠。好似一支飞矢,逆着惊呼,少年跃进汹涌的战圈。

白不簪惊慌失措地赶来:“宗主!”

无暇他顾,白不簪就地抱琴,一时魔音彻彻,翻江倒海一般涌入人耳。

凤曲的余光掠过一丝赤影,不等定睛,琴音已经灌入耳朵,刺得他颅内汹荡,内力一滞,一把雪白的长剑迎面刺来,杀气腾腾。

凤曲不得不倒退六七尺,一路激起屋瓦大片,零落地砸向街中无人看顾的一名小童。

小童仰面朝着跌落的瓦片,身后是父母歇斯底里的呼唤。

凤曲脚下一轻,想要把人捞起。却见原本追他的剑锋也跟着一收,红衣的少年竟然先一步追袭而至,展臂捞走小童。

徒留一声脆响,瓦片碎成几瓣,长街陡寂。

“……呜哇!”小童后知后觉地哭嚎,打破此间寂静。

母亲上前接过小童,泪流满面地感谢。

莫饮剑面无表情地把人递了过去,接着,转过头,束天剑平递而出,直指凤曲:“你退步了。”

心脏突地一跳。

凤曲知道他说的不可能是武功,更知道失忆的借口瞒不过眼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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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进步了。”

凤曲说。

莫饮剑没有答话。

有风卷过,他的金珠耳坠琳琅作响。不知为何,腰间的荷包变得沉重无比,凤曲不自觉地摸向荷包,万幸莫饮剑没有在意他的动作。

他只是静静看着凤曲空无一物的耳垂。

何子涵踉跄着走近,她的腿上中了一剑,还有些许内伤,唇边流下一道血来。

观察着看似平静的凤曲,何子涵一边压下莫饮剑的剑,一边开口:“……倾凤曲,命数改了。”

莫饮剑和白不簪来了,朝都的巡官也会立即出动。

不出片刻,这里就会被官兵团团包围,就算凤曲能够以一敌众,在这里曝光身份,也已经不同于原剧情的走向。

凤曲收回目光:“因为您尽了全力反抗。”

何子涵却摇头:“包括你,每个人都在反抗。”

凤曲叹息着收剑回鞘。

有了莫饮剑和白不簪的加入,今天不再是回收“九天”的时机,这次任务只能宣告失败。

他转身想要离开,却听到莫饮剑犹不甘心地质问:“你——”

凤曲有意慢了半步,等他后话。

“——你以后都不画画了吗?”

“……”

“总之,我做了宗主,不会再打铁了。”-

“我,爱上了打铁。

“夫人既然要画一辈子画,那我也要打一辈子铁!”-

回答他的只有一抹背影。

一眨眼的功夫,那道素净的白衣便消失在街头末尾,等到官兵如临大敌地围聚,这里已经不剩敌人。

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看清了杀手的容貌,“走火入魔的倾凤曲”终于从传说变成了现实-

凤曲战败的消息和有栖川神使请求面圣的消息一齐传来,御书房外的宫人都听到了天子摔砸东西的动静。

人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做那个受气的出头鸟。而已经在青石地上跪了半宿的倾凤曲,毫无疑问就是大家心目中最佳的受气包。

神使入内已近一个时辰,不知里边是什么动静。

不久,祝晴止也来了。她匆匆经过凤曲身边,担忧地斜了一眼,这才走进御书房里。

“倾少侠,”一名贴身侍官走将出来,面带怜悯,“陛下传您进去。”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凤曲却安安静静地起身,就这么一身雨湿地走了进去。

书房内依旧燃着暖炉,过于寂静的气氛却让人心中不自觉地泛冷。

凤曲垂眼走进,一套礼毕,感受着数道眼神在他的身上逡巡。不待天子开口,一句带着明显的异国口音的嘲弄已经传了过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大虞‘倾凤曲’?”

凤曲抬眼看他。

那是一个双鬓星白的中年男子,极尽瘦削,面容线条因此显得刻薄。在他身边还有一名雍容丰腴的妇人,此刻团扇遮脸,眼带笑色,却藏不住其中凶光。

凤曲开门见山地问:“我是有名,但你是谁?”

“……”

祝晴止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偏过头压了下去。天子则沉着脸道:“这两位是扶桑使者,有栖川信和有栖川绫。”

凤曲:“噢。”

有栖川信抬了抬下巴,尖锐的鹰钩鼻更像一把武器:“所以,陛下把他叫进来有何用意?据外臣所知,这位刚刚才败给‘九天’,闹得满城风雨,难看极了。”

天子冷笑:“倒是劳你挂心内政了。”

有栖川信的表情更加难看,正想反唇相讥,天子径自看向凤曲:“朕听人说,你在且去岛胜了紫衣侯,也拿走了他的‘六合’。现在何处?”

“‘六合’?紫衣侯?”

一半是他想装不知道的,一半是他真不知道的,凤曲这回的惊讶比从前都要逼真,迟疑好一会儿才道:“草民不明白。”

天子不耐烦地道:“就是‘神恩’子蛊,你真不知道?”

凤曲垂首苦思,越想越觉得心惊。那时阿珉和有栖川野一起杀死了曲相和,之后就朝着穆青娥的方向去了,哪里在乎过什么“六合”。

难道是有栖川野拿走了吗?但要是他拿走了,天子和有栖川神使为什么都不知情?

他是想不出结果,但祝晴止神色变了几轮,终于拱手道:“陛下,臣也有两件要事禀报。”

天子明显起了疑心,只是现在不想追究,脸色却已经难看至极:“说。”

祝晴止拂衣跪下:

“派去玉城查探现场的下属已有回报,那场火灾……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

“火源在顶楼紫衣侯的卧房,但其余楼层都放置了相当分量的油料和柴木,特别是一些储存了文书记录的房间,所以才会烧得这么严重。

“玉城当地的火政官和我们派去的人看过现场,都认为这场火是蓄谋已久,若是外敌,恐怕没有时间筹谋这么仔细。”

天子的眉心渐渐隆起:“你是说,有内奸?”

祝晴止垂首默认:“绝大多数的门人都已成了焦尸,焚毁最严重的,是距离火源最近的三更雪和两相欢。

“但是也有个别在外值勤的外门弟子逃出生天,据他们所说,本该还有好几个人也外出值勤,可半路都被三更雪叫了回去。他们几个是因为路上耽误了,刚到地方就起了火,才有幸逃脱……”

“可谁都不知道那天三更雪叫他们回去的理由。”

“……”

天子问:“三更雪和两相欢的死状如何?”

祝晴止纠结地答:“似乎是三更雪背着两相欢,倒下的方向像是在往外逃跑。但……从生还者的供述来看,更像是掩人耳目。因为那段时间能够自由出入所有楼层,有机会布置这么多助燃物的人,只有三更雪。”

天子的眼眉彻底沉了下去。

他一手提拔了祝晴止,自然对祝晴止的能力深信不疑。除非有了九成把握,祝晴止不会让这样惊人的可能传入圣听。

而当祝晴止都说到这种程度,就说明……他真的看错了三更雪。

“他——”若不是把持着九五之尊的庄重,天子几乎已要气晕过去。

祝晴止点到即止,但透露的东西就足够他猜出更多。

倾凤曲也许真的没拿“六合”,彼时且去岛倾覆在即,同门师长生死未卜,比起“六合”,倾凤曲肯定更在乎师门和家人。

而“鸦”,在曲相和死后就只剩一帮小孩的“鸦”,如果没有三更雪的怂恿,一刃瑕和九万里又怎么可能有胆子糊弄他?

把三更雪鞭尸万次,都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天子竭力压下怒火,瞑目片刻:“去查他生前都和什么人通过信……不,直接查十方会和秦鹿。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祝晴止神色凝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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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正是关于秦鹿和‘盟主大比’。他刚以‘秦阿露’的身份言之凿凿地宣布,同队的倾凤曲率先抵都,盟主终考已经开始……”

天子的眉心拧成了结:“他在胡说什么?明明没几支队伍凑足信物。”

“就是因为各地观天楼有意抬高门槛,秦鹿大肆宣扬,声称朝廷是想扶持傀儡盟主号令江湖,现在四面八方都有人开始向朝都集结。”

“他们居然真的听信秦鹿?”

“他们好像真的相信了……倾少侠就是朝廷的傀儡盟主。”

祝晴止闭了闭眼,继续说:“而且最早响应秦鹿的,是且去岛江容。”

天子的脸色骤然间黑沉如水。

有栖川绫哄地大笑,丝毫不顾面前是大虞最尊贵的帝王,甚至直视天颜,捧腹道:“这是什么好戏?您被大虞人糊弄了不说,现在看来,还弄丢了‘六合’,即将被一众草民群起攻之?”

有栖川信更是不掩讥讽:“秦鹿,似乎就是‘直符’的宿主吧?陛下莫非连自己的子蛊都管不好,是要被他造反了么?”

这回连祝晴止都有些动怒,但一道剑光比她更快,唰地迫近了有栖川信的颈侧,将他后半句话生生逼了回去。

没有人看清半息前还跪在地上的凤曲,是如何挪到有栖川信的身边。

但他的剑锋还泛着刺鼻的血腥味,有栖川信的面色骤然惨白,两眼瞪如铜铃,想要叫骂却不敢出声。

而凤曲近在耳侧,轻声恐吓:“如果扶桑没有教你规矩,我会教你没规矩的代价,你想试试吗?”

有栖川绫脸色大变:“大虞皇帝,这就是你——”

凤曲转眼看向她,唇角上扬,眸中却毫无笑意:“我们陛下不是很好吗?”

有栖川绫瞪大了眼,感到一股巨大的威压倾轧而下,喉咙里咕咕作响,后半句话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天子寒声道:“够了。”

凤曲这才收回扶摇,眼见有栖川信还在瞪他,他便更快一步一脚踹在有栖川信的膝弯,令人弓了半身,叫苦不迭。

有栖川绫倒是老实多了,沉浸在那一记恐怖的眼神里久久没有反应。还是天子按着眉心下令:“晴止,招待两位外使去驿馆落脚。凤曲留下,其他人出去。”

众人依言照做,只留凤曲把着扶摇,如一根木桩矗在中央。

暖炉里柴火哔剥,天子揉着作痛的头部,许久没有开口。

凤曲便垂着眼,静静地等着。

等了不知多久,天子问:“你为什么和他们动手?这次是他们没来得及反应,否则你……”

凤曲答:“谁都不许说你不配。”

天子的手停了。

珠帘碰撞,冕旒摇晃,那抹身影好像在隐隐发抖。这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久到凤曲以为天子会就这样装傻充愣翻过这页。

但天子缓缓抬起了头:“是谁告诉你的?”-

是谁告诉他的?

是秦鹿和商别意玩笑着出口的“弑君”?是康戟犹豫中承认的“真相”?

还是……将别幽州的时候,让他深入近百级阶梯,才看到的那个心神俱疲的青年?

“我等了你好久……可我不敢见你……”

那人的脸藏在掌间,眼泪汩汩而流。不知过去多久,凤曲才看见十指间那张斑驳的脸庞——被刀划得近乎毁容,只有两眼灿若日月。

他咬紧了牙关,忍下痛哭的冲动:“……灵毕,我是哥哥。”

严格来算,应灵毕只有一个堂兄,那就是早已登基即位的新帝应折炎。

可面前的人说他是哥哥。

那——御座上的新帝又是什么?

应折炎和他相握的手颤抖了整个夜晚,每说一句话都在竭力握紧,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平安无虞。

凤曲任由他握着,倾听他的诉说,阔别的九年里山崩海啸、天地更迭,发生了太多太多他不敢想象的荒唐和灾难。

最终应折炎问:

“她本该杀了我,成全她天衣无缝的一场戏。你说,她为什么不杀我?”

凤曲道:“好,我去朝都问个答案。”-

最早的暗示,也许从空山老祖的“万般阴差阳错”就已开始-

“九岁的时候,我是真的忘了旧事。但在你下令攻打且去岛的时候就记起来了。

“记起了父王,记起了娘亲。更早一点,在玉城看到阿麟就记起了你和折炎。”

应赊月依旧坐在遥远的御座上。她不肯,也不愿走下她煎熬求来的龙椅,只能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凤曲:“你见到应折炎了?我一直在找他。”

“他豁出命了才逃离朝都,当然不会轻易让你找到。”

“是他让你来的?让你杀了我,把龙椅还给他?”

“他让我别来。”

“那你为什么来?我本来找不到你,也找不到他,等到拖无可拖的时候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我早就受够了!”

再也不用演作男人的声调,应赊月几乎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她想摔掉满桌的笔墨纸砚,想推倒龙椅,想踹翻案几。可是所有恼怒到了她即将付诸行动的瞬间,都无声地停住,化作她面上的一片灰败。

凤曲道:“秦鹿告诉我了,多情种的事。”

“多情种?”应赊月怔怔地重复,“是吗?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如果我继承的是‘多情种’而非‘太常’,扶桑的复仇早就成功了。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女人注定只能靠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天下……”

“我知道你不信那个。”

“我当然不信!凭什么我不能做皇帝?应折炎习武不如你,读书不如我,不过有个嫡长子的身份,性格还那样软弱仁慈,他当皇帝,大虞只会万劫不复!”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当然想杀他!”应赊月猛地扬起了脸,“可是、可是……”

她又低下头去,之后的话都没有出口。

在凤曲的印象里,帝姬赊月一直是个要强的姑娘。

她天生灵慧、喜欢读书,事事爱争第一,天生就比应折炎和自己更有上位者的架子。

年幼时还显软弱的应折炎,在太学里甚至要靠应赊月的保护才能立威。不管是来自帝后的教训,还是偶尔被妃子养的狸奴挠上几下,或者背不了课文,被先生罚站……

应赊月总是能干脆利落地安抚好帝后、狸奴和先生,也吓唬住嚎啕大哭的兄弟二人。

但他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应赊月开始变得娴静温柔。

她说话不得不压缓了语调,有时明明生气得想打人,却都压抑成委婉的嗔怒。

应折炎私下里说,是有栖川贵妃强迫的。

她认为女子必须那样,还认为从前的应赊月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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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恐怖的是,除了贵妃,好像其他人也这么想。

在应赊月变得文静之后,先帝、先皇后,还有很多人才对她有了赞许。

只有应灵毕说:“好奇怪,根本不像你。”

应折炎跟着帮腔:“至少和我们一起就别那样了。”

“可他是折炎,你是赊月。”凤曲代她开口,“折炎没有了的话,你就真的要做一辈子的‘折炎’了。”

贵妃十月怀胎诞下赊月的那天,太医也确认了贵妃体弱,今后再难生育。

父王说宫里一片喜庆,都相信这是最好的结局。

赊月是女儿,动不了江山社稷。

后来发现了多情种,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惊乱,唯恐应赊月继承此蛊,成为更甚于她母妃的红颜祸水。

所以当秦鹿误打误撞得到了多情种的时候,想来许多人一定惊魂未定,又暗自窃喜。

但最窃喜、最兴奋的,肯定是应赊月本人。

她的神情怅然绝望,眼睛却亮得出奇:“我不杀他,因为他死不死都不影响我的大计。我又不是要当大虞的皇帝,我只是想完成母妃的遗愿,让她知道,生出女儿的她并不失败。”

三代。

从有栖川贵妃的父亲,质子有栖川鹤开始,他们就筹划起如何润物细无声地让扶桑遗民可以回归海内。

第一代有栖川鹤曲意逢迎、极尽努力,消解了皇室对扶桑深刻的仇恨;

第二代有栖川梨依旧婉转柔和,不惜利用多情种也要让先帝准她留下子嗣,再一一铲除如应淮致这样仇视扶桑的顽固之刃;

第三代——

也许有栖川梨原本想生一个皇子,而应赊月粉碎了她的希望。

她只好尝试将应赊月培养成如自己一样优秀的“多情种”,寄希望于由应赊月再生下那个可以改变扶桑命运的儿子。

“你说得对,你们要实现理想,只要做你们就好了,而我必须做‘应折炎’。”

应赊月说,“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做应折炎,只要能实现扶桑上下竭尽一切追求的目标,别说做应折炎,做牛做马做什么我都愿意。”

其实应赊月是个不错的皇帝。

直到此刻凤曲也这么想,而且应折炎和他的想法一样。

美中不足的是,应赊月是为扶桑殚精竭虑的皇帝。

应折炎可以无所谓自己的皇位,却不能无所谓大虞的未来。而且除他之外,康戟、秦鹿等等都不可能坐视应赊月真的得手。

而凤曲要考虑的就更多了:

“盟主大比,我会帮你守住朝都。”

应赊月错愕地抬起了头。

“当师父在悬崖下找到我,却完全没发现我身上有‘神恩’发作过的迹象。

“思来想去,我都只想到琴棋书画四件宝物能有这个能力。”

“……”

“但是凤仪山庄、十步宗,和抢走太平书生的‘鸦’都不可能救我。”

“歧路问鼎那时候也不在我手里,是‘摇光’后来找到它献给皇室……”

“如果登基的是折炎,她还会找到歧路问鼎吗?”

“……”

应赊月瞳中震荡,久久才挤出一丝声音:“可我还逼死了很多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因为你可以用歧路问鼎压制‘螣蛇’,也可以杀了我带走‘螣蛇’。”

凤曲平静地说,“所以,我也做了我的选择。”

“………”

“你真的会为我而战吗?”

“我已经被天下人共同讨伐,连秦鹿和江容都对我不满至极,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去处吗?”

应赊月的眼睛里倒映着那道笔挺劲瘦的身影。

她猜测过凤曲不是真的失忆;

也猜测过凤曲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做过一切最坏的打算,唯独没想到在最坏的可能应验之后,竟然峰回路转,听到这样诚恳的“表忠”。

倾凤曲已经把自己置于孤立之地。

除了她,不剩什么势力能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应赊月缓缓地张开口:“那么,我要把歧路问鼎交给你,确保你不被‘神恩’蛊惑。”

“你是‘太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所以我不需要那个。”

应赊月的眼睛泛起泪光,颤声喊他:“灵毕——”

凤曲没有回答,只是投以平静柔和的注视。

冕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应赊月道:“……你去取吧,它就在万罗神宫。”

第144章天下局

按照盟主大比最初公布的规则,众考生在集齐其余六城信物后就可前往朝都,参加“天枢”有栖川遥的考试。

而在有栖川遥的考试之后,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天极宫——天子的所在前进。

开春后的大虞好像苏醒过来。雪水消融、芳菲始放,官道上来往的车马轿辇一日多过一日,马蹄扬起的尘灰却像一掬水,越发把这岁月砺明。

朝都的关卡更加严格,街头巷尾布满了桩桩凶案的罪人——倾凤曲的通缉令。

日子一点点前推,暗中派遣的影卫一次次回报:

倾凤曲在院中练剑;

倾凤曲在卧房打坐;

倾凤曲接受了太医的诊治……

滴水不漏的跟踪和观察已经持续了半月之久,可倾凤曲的言行举止都没有一点嫌疑。

——他好像真的不在乎万罗神宫和歧路问鼎。这让应赊月多年筑起的心防真的有了一丝撼动:

他的日常千篇一律,比应赊月想象的还要枯燥。

祝晴止今日也被她传召进宫,绷着身体禀报:“除了太医,没有任何人接触过倾少侠。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祝府,更不曾观察过万罗神宫的方向。”

应赊月阖目问:“他的身体如何?”

“太医说旧伤未愈、暗毒淤积,经脉脏腑都到极限,现下年轻所以不常发作,再过几岁……恐怕不剩几岁。”

心中突地一跳,应赊月缓缓睁开了眼,声音寒可彻骨:“什么叫‘不剩几岁’?”

祝晴止继续说:“还有一事,陛下,最近刑部风传闹鬼,说总有灵异之事……”

话未说完,一名宫人急切地敲响御书房门。

应赊月眼眉骤沉,正待发作,那却是她最信宠的侍官,此刻跌跌撞撞扑进书房,惶然地抖道:“陛下,有急报!咱们盯着的车马是假的,真正的秦鹿已经抵达朝都,不到半刻就去观天楼下,其余道上也有好多人马——”

应赊月腾地站起:“有栖川神宫的人呢?‘天枢’和两位神使都去了没有?”

宫人忙道:“去了去了,两位神使听说消息就立马去了。可是叶随少侠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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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

叶随只传回了几次信报,说康戟神出鬼没,虚实莫测,害他找不到机会确认太平书生残页的去处。

应赊月察觉不对,令他即刻返程。叶随领了命,但还是没赶上这一次的突袭。

宫人说到后半程,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能不能派倾少侠去观天楼看看?”

应赊月背负双手,毫不犹豫地驳回:“一个秦鹿何须吓成这样,让都卫府先派都卫守住秩序,再传倾凤曲进宫。”

宫人唯唯诺诺地应下,祝晴止方才报到一半的刑部灵异,应赊月也没了继续听的心思。

她在御书房中踱步一番,忽然止步,道:“你去一趟万罗神宫。”

“万罗神宫?”

“……‘歧路问鼎’就在那里,这件事,朕只告诉过倾凤曲。”

祝晴止极为讶异:“您对他……可是,您真的要让他们兵戈相见?”

“朕不想再犹豫了。”

“可要是有神器在场,您的‘太常’岂不是……”

四件宝物都可削弱“神恩”的影响,“太常”也只有在宝物都不在场的时候才最能驾驭子蛊。

只要有“太常”在身,无论子蛊对宿主的影响如何,都绝没有伤害她的可能。

但应赊月睁开眼睛,眸底一片清明:“照朕说的去办。”

祝晴止垂首领命而去-

这大概是新帝登基以来,都卫府接到过最麻烦的任务:

滋事的考生都听秦鹿差遣,知道城关不会轻易放行一大批人,所以数百号人都是分出数十路,从四座城门,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时辰逐批入内。

待到最受天子关注的秦鹿也进了城中,其余人早就在朝都虎视眈眈,对朝天楼里孤零零的有栖川遥觊觎已久了。

青蛇盘桓在有栖川遥雪白的颈上,一同俯瞰观天楼下乌泱泱的人群。

铁衣白甲的都卫军竭力捍守着身后的观天楼,双方各执一词、争吵沸天。一边说对方寻衅滋事,另一边就说依规赴考,官府也不能食言而肥。

围观的行人则比参与的人还多,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张望,议论中还能捕捉到“倾凤曲”、“一刃瑕”这样声名大噪的江湖人。

“混了一半的大虞血统就是这样,做事虎头蛇尾,还自以为是。”

有栖川信不满地看着,”你在大虞也不压着点,叫她这么得意,还真当‘太常’是她自己凭本事抢到的。“

有栖川遥的呼吸沉了些,低道:“大虞情况复杂,陛下也有她的为难之处。”

“能有什么复杂?她都靠着有栖川做了皇帝,直接下令不行吗?”

“大虞的仇恨根深蒂固,还有诸多文武世家各路钳制,像秦鹿就是世族出身。这类人,陛下没办法轻举妄动。”

“除了世家……”

“除了世家,也有沈呈秋那样的人。您是忘了当年的沈呈秋又多棘手了?”

有栖川信的面上还有些愤愤,但每句话都被有栖川遥堵回,他只能讽刺一句:“小遥来了这些年,真是学得牙尖嘴利。”

有栖川遥面色不变:“信前辈也该试着冷静一点。”

“扶桑什么处境,她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还说什么冷静。”

有栖川绫听得心烦,打断道:“别吵了,有人来了。”

她说的正是观天楼下,陆陆续续让出了一条道路的人群。

那些大张旗鼓的江湖浪人忽然散去两边,露出宽阔的道路。而从道路末尾,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其中一只素净如玉的手慢条斯理掀开了窗幔,探出半张笑面:“哟,好热闹啊。”

有栖川遥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两名神使相视一眼,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秦鹿。

“那就是‘直符’的宿主?”有栖川信眯眼观察,“居然真是个瞎子。”

有栖川绫比他谨慎些许:“听说他一路都和凤仪山庄的人同行,还是小心为好。”

“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能成什么气候。”

有栖川遥道:“秦鹿有世子的名分傍身,本就特权无数,况且他们封地在临海边境,高/祖准过他们豢养私兵。”

“哦?那我倒想会会这个瞎子。”

有栖川信一擦鼻尖,有栖川绫来不及拉他,同伴已经跃下城楼,弯刀背在身后,大喇喇地迎向秦鹿。

而秦鹿有条不紊地下了车,摩挲着腕上青翠欲滴的嵌金玉镯,听见脚步,笑盈盈抬面:“这么重的步子,不像‘天枢’。阁下是有栖川神宫的使臣?”

有栖川信生得瘦削高挑,比秦鹿还要高出一个额头。见他并不魁梧,装束又极中性,蓦地一笑:“‘天权’,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这头白发也够妖异,难怪都说你魅惑人心。”

秦鹿嗤然回道:“扶桑摇摇欲坠,难道是因为你们也有一个白发的‘天权’,而不是有栖川神宫引起众怒,八方问责?”

“扶桑之事何曾轮到你来评价!”

“那本座来寻大虞‘天枢’,又几时轮到外臣置喙?”

“你——”

秦鹿的语气比第一句冷了千百倍,但面上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笑脸:

“区区败犬,退下。”

话音刚落,有栖川信顿觉面门一冷,他本能地向后一跃,弯刀提挡,一支扑面袭来的飞矢与他堪堪擦过。

马车的门帘一卷一落,又露出一个人微带不耐的脸:“和垃圾废什么话?”

秦鹿转首答:“你知道,本座向来脾气很好。”

那支箭矢是由商吹玉徒手飞掷,仍然让有栖川信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预想刚才的自己若是再慢半步,或者商吹玉是提前架弓……

且去岛的剑客、凤仪山庄的弓手、王族世家出身的谋士——过去百年,竟然又是这样相似的队伍吗?

但有栖川信在神宫侍奉多年,自然有他的能耐之处。

就在秦、商二人对答之际,有栖川信的弯刀破空而袭,直取秦鹿。商吹玉将他压下,反手仗弓一挡,刀弓迸出锐鸣,马车里再度杀出一者,惊人的刀光自上劈下,稍慢半息,就要把有栖川信当街斩裂。

有栖川绫急忙抛出绸缎,刀客和有栖川信的中间隔了瞬息,刀锋穿透缎面,光华如网,顷刻把这匹出名柔韧的绸缎绞如落花,纷纷扬扬。

四下行人一片惊呼,仓皇逃窜,都卫府乐见其成,又怕踩踏,不得不参与疏散。

一众江湖浪人趁势涌上,齐声高呼:“考试!考试!”

秦鹿于混乱中轻声一笑,微微仰首。即便被白布蒙着眼睛,城楼上的有栖川遥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好像再次撞上了那双高深莫测的金眸,而今闹剧,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们所谓的考试,无非是讨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地杀到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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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鹿会不会早就知道天子的真相?

这场以集齐“神恩”为目的的盟主大比,难道反而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有栖川遥心中闪过无数的怀疑:“你们至少也要拿到其余六城的信物……”

秦鹿笑问:“你不亲自来看,怎么确认信物的真伪?其他考官可都是亲自看过,本座也不例外。”

“……”

有栖川遥深吸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一阵疾风卷过,五十弦的刀势反被一缕剑光破开,好像滴水之柔,不偏不倚地牵走双方,唯有青石地面落下一道深逾数寸的伤痕,形同天堑。

有栖川遥的话语吞了回去。

剑风凝成一道瘦长挺拔的背影,一剑断开战局,他便纵上楼檐。

风口浪尖的倾凤曲终于在朝都现了形。

包括秦鹿、商吹玉和五十弦在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他站得太高太远,没有人能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有长风中猎猎飘摇的衣袂,夕阳下无限拖长的倒影,使他像极了怪石里挣扎生出的一竿病竹。

“朝都观天楼的考试,就是我。

“明日午时,天笑山巅。人尽可战。”

第145章少年愿

“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等应赊月身份大白于天下的那天,你甚至会被视为扶桑余孽的同党——

“到那时,秦鹿、商吹玉、包括我,我们谁都保不住你!”

来自应折炎的诘问字字椎心泣血,凤曲的手臂也被他反复摇撼。

但凤曲轻声反问:“折炎,你相信命吗?”

应折炎怔怔地瞪大了眼,刚想张口,凤曲紧接着说:

“扶桑会节节败退,赊月也会罪有应得,而大虞即将迎来一位明主,从此河清海晏,顺遂太平。”

那句“不信”就这样堵在了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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