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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的脑子,说出这种蠢话居然也不意外。

但秦鹿的重点显然不是嘲笑:“就如我接受了‘直符’之后,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坏事,但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老师对我的爱护,这是大人相信‘直符’的力量能保护好我。

“………应折炎和应赊月总去天笑山,加上那里戒备森严,我很好奇,某天也偷偷上了山。

“有栖川野发现我了,但他也发现了我是‘直符’,他以为我是作为‘神恩’的一员来带什么话,所以没有特意阻拦。我才见到了你。”

凤曲小心翼翼地追问:“我冒犯你了?”

“没有,你的世家礼仪还算不错。”秦鹿道,“不过你的脚上带着镣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发呆。我主动和你搭话,你很怕生,不理我,也可能是我长相太奇怪了。

“但我们最后还是熟络起来。

“你问我,为什么偏偏你的脚上要戴镣铐,而应折炎、应赊月、有栖川野和我全都不用。”

秦鹿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说,那不是镣铐,是大人给小孩戴的长命环,是爱你的象征。一定是你身体不好,才要静养,所有人都爱着你,只要等下去,你就可以回宫了。”

“………”

秦鹿耸一耸肩:“你看,是我先欠你。所以眼睛的事你更不用记了,就算没有这次,我的眼睛本来也快瞎了。”

凤曲:“秦欠欠。”

秦鹿:“……”

两个欠欠默而无言,又哭笑不得,凤曲禁不住感慨:“你小时候说话真温柔。”

秦鹿挑眉:“现在不温柔吗?”

凤曲回以讪笑,并不回答。

秦鹿哼一声:“我对旁人也不温柔,不信去问应折炎和偃师玦,他俩从小就因为太笨了被我瞧不上眼。”

“所以我算聪明的。”

“你是笨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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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跌眼镜,害我有些猎奇了。”

“这句话就不温柔。”

“小时候温柔,不也被你忘了吗?可能白头发的妖怪还是吓人,根本不敢记住吧。”

凤曲一怔,又有些想笑。

他端着酒碗,喝干了最后一点酒,摇头道:“多半是把你当成神仙,把那天当成美梦了。”

秦鹿的酒还剩半碗,但他也实在喝不下去,信手撂在桌上,恢复了平静的神态:

“但即使说清了你我的渊源,也挡不住你去朝都的决心,是吗?”

凤曲轻轻颔首:“是。”

“说是为了赎罪,其实你是和你爹娘一样,担心天子发疯,祸乱社稷罢。”

“是你在以君子之心度欠欠之腹。”

“呵,好个欠欠。”

秦鹿自认不剩什么能劝的,只得起身,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儿条件太差,我要去城里客栈住。”

凤曲:“确实脏了您的衣服。”

“我会在这里逗留五天,五天之后还是劝不动你,我就回瑶城了。”

凤曲佯作未闻,反问:“青娥……怎么样了?”

秦鹿还是摇头:“依然昏睡不醒,不过有灯玄送来的舍利珠在,她的肉身始终没有变化。”

“……真的是五十弦说的那个原因吗?”

“游戏?剧情?穆青娥是个被抹消的bug?”秦鹿冷冷笑说,“即使苍天之外真有神明能够摆弄我们的人生,我也不信神明就能招招妙手、毫无漏算。”

凤曲低头而默。

不只是昏睡的穆青娥,还有消失的阿珉,除了五十弦的“bug论”,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解释这些变化。

但秦鹿不知他的心事,只是继续道:“那场地动,割走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土地,现在又成了一座小岛。江容、赵吉,还有你其他的同门,他们不怕‘神恩’,都在等你。”

“……”

“凤曲,我们都很想你。”

第136章两害权

五天一晃即过,秦鹿定下的返程之日很快到了。

凤曲这几天都陪他在幽州游荡,偶尔看灯、偶尔赏雪,亦或者邀请下棋,不留情面地将他步步围杀。

不过,秦鹿没有再提一起回去的事,日子平静得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最后一天,秦鹿提出想去喝一壶幽州特有的“行路难”。

行路难是幽州有名的茶水,名字取得奇异,但在大虞相当有名。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如约到了秦鹿定下的书茶馆——秦鹿早早到了,坐在二楼的雅间听曲。

凤曲拾级而上,在他对面落座。

这间书茶馆坐落城边,二楼眺去,可见封冻万里、明澈如镜的湖面,映鉴碧天白云,和四下高低错落的瓦舍高楼,好似一幅人间画卷。

他不仅自己要看,还要说给秦鹿听。

秦鹿听着,赞道:“幽州的风光确是不错。”

凤曲却想到他的眼睛,又是一阵心酸,默默停了话头。

秦鹿复道:“这半年来,北边匈奴屡屡犯禁、东面扶桑蠢蠢欲动、南方水盗治而不绝,十三叠亦是水患频频……唯有内地幽州,还是这样静好无波。”

凤曲静静听着,不做评价。

秦鹿却也不说话了,还是雅间外一声惊堂木响,秦鹿叫停了弹曲的姑娘。八方堂中、四角台上,一名儒生打扮的男人正向宾客敬茶。

楼外雪落簌簌、馆中丝弦铮铮。男人清一清嗓,开了个头:“小生不才,书接上回,还与诸客聊说那断山帮杨蒙杨大侠。”

场中无数眼睛汇向了他,有客嘲笑:“杨蒙不是最忌讳别人说他么?你怎么还不收敛!”

说书人哈哈一笑:“还不是客人爱听?便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小生也只好说下去了。”

说罢,他当真说起了近来的新秀杨蒙,说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客人也听得津津有味,颇为入迷。

凤曲对江湖诸事并不上心,毕竟他自己都处在风口浪尖,许多悬置的案件都被坊间扣在他的头上,凤曲就知道,这些说书人有多无赖。

秦鹿听他久不说话:“你要是不感兴趣,我们出去逛就是了。”

凤曲端着的茶杯一放,状似沉思:“逛什么……”

秦鹿双眉刚挑,想问他想逛什么,台上说书人正说道:“且说那杨蒙屠过李庄六十二口,又到河中洗剑。那条河也是大有讲究,就在宁定县北出三里路不到,是观静山上雪水所汇,先前我们说过的叶随就在那里坠崖养伤……”

话音未落,一柄重剑拔地而起——谁也不知它从何而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划破当空,在哗然的惊呼声中,劈向说书人的头颅。

说书人也一瞬惊了神,他连尖叫都没有时间,血溅当场几乎成了命定。

然而二楼雅间中,一支银箸穿风而来,竟与重剑半空相见。

二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火光溅了瞬息,银箸倏断,迸作两截飞散,重剑也失了气势,半路一坠,笔直地插/进说书人眼前木台,仅剩数寸距。

说书人骤然委顿,软倒而坐。

堂中惊呼四起,满是崇拜地扫视四周。

角落里,一名黑衣的剑客忽而起身,警惕地张望二楼。

可动容的还不止他,迸开的断箸势如破竹,脱离了众人视线,却溅进了一人的茶水。

此人一身宝蓝锦衫,静静注视着裂开的茶杯。茶水溢出,落在他刚刚弹出半寸的剑身。

对面端坐的女子柳眉微蹙:“这是……警告?”

宝蓝锦衫的男子将剑收回,脸上泛起喜色:“幽州还有如此高手!看来,他是和杨蒙一路的。”

“但他若是和杨蒙一起,何必用这招救下那位说书先生?”

“那谁知道,总之是个高手就对了,我要和他约战!”

女子却久不言语,显然是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

她忧心忡忡地打量四下,可是未能得手的杨蒙也在审视周围,眼见就快注意到他们。女子只得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叮嘱:“小叶子,该走了。”

“咦?今天不杀杨蒙了?”

“今天不是时候,快走。”

两道背影渐渐退出茶馆,也淡出了凤曲的视野。

对面的秦鹿摸到自己少了一根的银箸,心下了然,笑说:“小凤儿真是豪气,那根筷子可是年初才到的贡品。”

败家子凤曲手中空空,闻言眨一眨眼:“嗯?”

秦鹿问:“发生什么事了?”

凤曲答:“没什么要紧,说书先生说多了谎话,被正主找上门了而已。”

秦鹿就猜到他说的是“杨蒙”。

“断山帮杨蒙前几年就很活跃,且去岛的事后,他又跻身群英榜前十,更是引人注目了。”秦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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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着道,“但比起杨蒙,这半年里突然杀进前十的叶随也很蹊跷。”

凤曲顺着他的话头请教:“哪里蹊跷?”

“在他取代支子约进入前五之前,从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即使是现在,这个人师从何人、擅用何器都还是谜,听说他的基本功也很不尽人意,不似正派出身。”

凤曲下意识问:“即便是你也看不出他的来路?”

话未说完,想到秦鹿的眼睛,他已生出悔意。

秦鹿一愣,却微笑着接过话去:“是啊,即便是我。”

“……对不起。”

“本座只是做得比以前少了,又不是比别人少。就算不知来路,本座也不是猜不到他的法门,不过还缺一些印证而已。”

凤曲却已经满心都是对秦鹿的愧疚,秦鹿后续说的什么杨蒙叶随,他都听不进去,只惦记着秦鹿的眼睛,也不知道能怎么弥补,总之心不在焉,迷迷糊糊。

秦鹿很快就听出了他的异样,话头一停:“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你要回去了?”

“瑶城还要防着水盗,姐姐担心的事可多着呢。”

“……我送你。”

“送我不如陪我,陪我不如娶我。”

“………”

“可惜姐姐没了眼睛,看不到你现在的表情有多讨喜。”

秦鹿言尽于此,拿了折扇,两名影卫入窗并扶,很快出了雅间。

方才的嘈杂凌乱堪堪平息,说书先生吓破了胆子,台上换了别的说书人,原先的就坐在茶馆门外一脸后怕。

一行人走下二楼,小二知道秦鹿眼疾,殷勤地前来搀扶。

凤曲的余光掠过杨蒙原本落座的地方,那里已经换了一茬客人,想必是听了他的劝诫,没有再和说书人为难。

秦鹿问小二:“刚才是遇袭了么?听说杨大侠来过。”

小二赔笑:“不想惊了贵客,是和杨大侠有些误会,不过已经好了。”

秦鹿问:“怎么好的?”

“是有英雄出手相助。”

“是哪路英雄?”

“这……就不知了。总之是能制住杨大侠的英雄,肯定瞒不过您这样的贵客。”

凤曲压了压自己的竹笠,他穿得不算考究,不过是因为和秦鹿同行才让小二敬畏。此刻特意敛了声息,看着就和寻常的仆从无异。

但休息着的说书先生却莫名望了过来,喉头一紧:“少侠请留步!”

凤曲不想停步,而秦鹿停了下来:“叫你?”

凤曲只得转回头:“先生何事?”

说书先生一步一跄地追上来,上下打量这个略显清瘦的少年。

只一眼,叫他心惊不已,几乎不用确认,他已双腿一软,想向凤曲磕头:“谢少侠救命——”

然而凤曲袖子微动,说书先生跪也跪不下去,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为难地僵在半路,满眼惶恐。

凤曲再一抬掌,一股轻柔的力道把他扶起:“与其谢我,还是谢杨大侠没有真的赶尽杀绝吧。你今后要说故事,还是注意分寸。”

说书先生更是后怕,眼泪夺眶而出,忙不迭地擦了擦:“是、是,我今后一定不说杨大侠的事了。”

但还没等凤曲欣慰地笑笑,又听说书先生小心地问:“我以后……说您的可以吗?”

凤曲:“?”

说书先生咽了一口唾沫:“小的没什么本事,只是胡乱猜猜。您……阁下……就是且去岛倾凤曲倾少侠吧?”

秦鹿压抑不住,喉口溢出笑来。

凤曲板着脸回绝:“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曲罢凤还扶摇中,青笠青衣青剑客’,能当此句,又是姿容昳丽、风仪无双……”

凤曲:“……”他的额角青筋隐跳,“至少这个月不要说我在幽州,可以吗?”

说书先生点头如捣蒜,双目不掩崇拜。

想起什么,他又连忙补充:“少侠,方才您的暗器摔到了其中一人的杯子,他们就着急走了,我看他几个同伙走路的姿势,像是官府中人。”

这条情报倒是出乎凤曲的意料:“当真?”

说书先生连连点头:“小的别的不行,眼力还是可以的。”

秦鹿悠悠一叹:“这幽州真是热闹起来了。”

这可不是好事。

凤曲藏在幽州,只是为了腾空养伤,而康戟熟悉此地,他才跟着康戟过来。若是太多人在幽州认出了他,再引得朝廷人来,就要让他头疼了。

秦鹿最后问了一遍:“真的不跟我走?”

凤曲用沉默做了答复。

秦鹿便不再多言,踏上侍从备好的马车。

但他钻入其中,拂窗与凤曲默对半晌,终究给了一句忠告:“幽州不是久留之地,尽早做出你的决断吧。”-

这几天和秦鹿一起,凤曲就忍不住想起半年来作为同伴偕行的日子。

他之所以选择幽州,也有想要回避瑶城、宣州、明城和玉城等故地的原因,好在秦鹿看破不说破,给他留下了适当的体面。

回到和康戟暂居的屋舍,康戟一如既往在舍内喝酒。

那串耳挂已经修好了,看上去毫发无损,仿佛十步宗的灾难也不曾发生。凤曲谢过康戟,把耳挂揣进了腰上荷袋。

康戟问:“不戴上吗?”

凤曲摇头:“容易坏。”

康戟看向他的荷袋,故作不经意地问:“……那块东西也在里边?”

凤曲顺着他的目光下看,眸光同样深沉些许:“嗯。”

他们说的就是那件救了且去岛的宝物。

——金书玉令。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沉岛的机关是皇帝设的,救岛的信物却也是皇帝赐的。高/祖不愧是高/祖,神机妙算,我辈宵小难以望其项背。”康戟一顿,“所以你不还我了?”

凤曲耸眉:“还?”

康戟把嘴一撇:“借。”

凤曲冷笑一声,不理他了。

这块金书玉令本是应淮致的遗物,但世子后来被倾九洲救走,能记得扶摇剑就已不错,哪里在乎什么令牌。

它一直孤零零地落在行宫,直到应赊月、应折炎带着慕容麟前来收拾应灵毕的遗物,慕容麟才发现了金书玉令。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慕容麟最终带走令牌。在玉城确认了凤曲身份后,他便交还十方会,嘱托他们代为转交。

然而康戟只送去了考试的信物,这枚金书玉令收在他的手里。

再到且去岛动乱,机缘巧合,也算物归原主。

康戟摸摸鼻子,有些理亏,但他毫不难堪,屡屡重申:“干爹要是提早给你,你肯定不会接受。所以干爹带着,时机不是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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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心情好时回一个假笑,心情不好就当自己聋了。

康戟自讨没趣,今天亦然,便啜一口酒,没话找话:“一块死物有什么意思,你真当干爹是缺那点黄金?”

凤曲道:“你是缺打开宫门的钥匙。”

康戟一口酒含在嘴里,没料到他这么直白,一时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干瞪眼地看他:“……哼。”

凤曲摸着荷包里的硬物,叹一声:“但金书玉令哪有这么大的神通。”

落在地方,这的确是皇权的象征;

可在朝都天极宫,人人都是天潢贵胄,个个都曾面见天颜。

金书玉令纵能开门,也得经过天子首肯。对康戟而言,至多算是应淮致留下聊以慰藉的物件,根本不算作用。

康戟被他戳破心思,恼羞成怒地挥手:“去去去,还要你来教干爹?反正你已经帮忙除了十步宗,就算报了且去岛的恩情,等你伤愈,爱去哪去哪,我不管你了。”

说到十步宗,凤曲又不免神伤。

不过这份情绪不会在康戟面前表露,他听着康戟嘴硬的宣言,还是不留情面地揭穿:“老祖和别意不在了,云镜生重伤,你也断了一条手臂,就连秦鹿都伤了眼睛。没有我,你们连朝都都进不去。”

康戟:“………”

康戟:“你怎么越来越像你娘!”

“嗯,不像干爹就好。”

“你再让酒泡上几天,看你像不像。”

凤曲抽了抽眉头,看一眼酒碗:“也没有特别爱喝。”

康戟冷笑着换了话题:“你让我打听的那个小姑娘有消息了。”

凤曲一怔,猛地抬起了头:“如何?”

康戟说的是映珠。

是被他拒绝了同去岛上,最后却被扶摇剑贯穿身体的映珠。

凤曲一直都记得半年前的一幕。

那是坠崖前的瞬间,他眼前是商吹玉受伤的手指,和一团小小的影子。

后来康戟告诉他:

商瑶留下的《抱琴来》可以慰抚“神恩”,商别意早便抄给了且去岛,而倾五岳将之交给了吹玉;

自己果真失控,吹玉也依言抚琴,可惜他的琴毕竟不是“九天遗音”,虽有效用,却来得太慢。

失控的凤曲循音杀去,千钧一发的时刻,正是映珠舍身扑开了商吹玉,才让凤曲不至于遗恨终生。

“你得谢谢别意。”康戟说,“这孩子走一步算十步,不管是《抱琴来》还是映珠,全都是他留给你的退身之策。”

凤曲默然。

他也明白《抱琴来》的意义所在,浑噩中,他的确是被琴音唤醒,才有了和阿珉后来的谈话。

但他从未想过要把映珠卷进风波,更想不到柔弱的映珠,是怎样爆发出足以从他剑下救走商吹玉的力量。

答案显而易见,

蛊人。

凤曲问:“……别意给她种了蛊吗?是‘白虎’?”

康戟沉吟:“对了一半。”

“所以就是种蛊了。”

“商别意也好,我也好,从来不是什么大善人,你难道不清楚?小姑娘愿意为你拼命,我们乐见其成,就给她这个机会。”

凤曲的拳头缓缓握紧,失神半晌,他问:“………只是因为我在天香楼帮了她吗?”

所以在玉城重逢的映珠才那么奇怪。

她明明没有武功,却总是出现得恰是时机;

明明年纪尚幼,看向他的眼神却已深沉而悲哀。

昔日还像惊弓之鸟,时刻谨慎小心的小姑娘,再见时却对尸体、对血液、对战争毫无反应,平常得好像家常便饭。

可他那时只看到她自称“我”而非“奴婢”,就以为自己真的拯救了她。

康戟说:“不用怀疑。除了你,还有谁会救她?”

“……”

“我们找到了她,她在宣州一户官家帮厨,你的剑刺得没那么致命,她自己跑了,也是不想你醒来找她道歉。”

康戟一边说,一边有些心虚地打量凤曲。

看出凤曲极为不悦,康戟连忙找补:“我承认,种了蛊她顶多活到二三十岁,但继续落在天香楼,那些女子又能好到哪儿去?而且种蛊的不止她一个,这结局对她算不错了。”

凤曲当然无法苟同。

但他不能责怪已经殚精竭虑的商别意,也不能责怪此刻全力安抚他的康戟,更不可能责怪最最无辜的映珠。思前想后,他又觉得能够怪罪的只有自己。

阿珉说得不错,他要赎的罪一桩接着一桩。

阿珉叫他不要和青娥一起,现在连累青娥昏睡不醒;

阿珉叫他不要插手映珠的事,现在映珠沦为蛊人,一旦走漏风声,就是众矢之的;

阿珉叫他不要成群结队、不要一意孤行……

他一句都不肯听,所以大家都因他而受伤,连阿珉也终于杳无音讯。

康戟见他沉默,心中打鼓,试探着问:“凤曲,你还在想映珠的事?”

凤曲摇头:“我在想今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这江湖十年内出不了第二个曲相和,用不着你提心吊胆。现在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除了有栖川野和那些闭关的老妖怪,谁能找你的麻烦。”

群英榜半年之间天翻地覆,康戟说来也很唏嘘,“……龙椅上的那位始终是你的血亲,看你现在记忆回来不少,要对亲友拔剑哪有这么容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莫怜远已除,你就不欠我们什么了。此后天高海阔,爱去哪去哪,你就清静了。”

他就清静了。

只要他下定决心和一切过往断交,世上已没有人能轻易找到他,就和历史上众多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前辈一样,天下动荡爱恨情仇都可和他无关。

——但这份清静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至少这半年的清静是用无数鲜血换来的。

是曲相和、莫怜远、六合清和东海云翁;

也是师父、是衣秋、是青娥、是别意……

说书先生提到的朝廷中人叫他不能不心惊。

如果天子这么快就已重整旗鼓,有信心深入幽州向十方会、明烛宫和常山剑派等等宣战,

那他下一次的清静,又要用什么去交易呢?

凤曲长长地呼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向康戟:“你的苦肉计奏效了,干爹。朝都也好,天子也罢,都交给我吧。”

“……那,干爹得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一直很想见你,但不能见你的人。”

第137章同僚

且去岛的倾凤曲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日久的江湖再度沸腾,更让他们错愕的是,引出倾凤曲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近日风头正盛的断山帮杨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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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山帮本是一帮流匪撺掇,靠着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

至于杨蒙,据说他曾杀父杀母杀妻杀子,手上尸骨累累,被通缉后不得已用化名加入了断山帮,但之后又因一场口角就把帮主当堂击杀。

群匪惊怖,从此都对杨蒙唯命是从。

后在杨蒙的带领下,断山帮更是日益猖獗,已经发展到连官兵都敢对抗的程度,街坊乡里更是敢怒不敢言。

杨蒙的桀骜不驯,也因此出了名。

偏偏这样恶贯满盈的杨蒙,竟然有模有样对天下广而告之,说多谢倾凤曲赐教,今后还会勤加练习,有缘再来请教。

末了更道,“但有见示,愿效犬马”。

路人:?

这么个暴烈不羁、随心所欲的杨蒙怎么就“愿效犬马”了?

而杨蒙的谢帖遍布七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倾凤曲不可能搭理时,竟然真的有人揭下了朝都的帖。

目睹者的情报很快传遍了酒馆茶肆,人人得而议论:

有人说揭帖的少年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也有人说少年骑着高头大马,一派春风得意;

还有人说少年同行还有数名膀大腰圆的护卫,个个凶神恶煞,不好招惹……

更多的人说,根本就没有人来揭帖。

只是一阵蹊跷的雪风卷过,他们就眼见着谢帖飘上当空,打着旋,一眨眼看不见了。

孰真孰假姑且不论,但倾凤曲没有死的传闻惊动四野。

这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朝都,天极宫外。

一片锦衣耸至,像是绵延的长毯。

定睛看去,就会发现它们都是谨小慎微,穿着官服前来述职的地方官员。

当今天子权重势强,谒阙的臣子需得膝行数里,俯首奉折,极尽奴颜。

无可侵犯的威严高高在上,唯有“万岁”呼声如山,震彻碧檐金庭。

一骑白马踏尘穿行,犹如一线清光掠过缓慢的人臣。

骑马的少年一路畅行无阻,引得人声沉沉,却无敢质疑。宫外宦官高亢的宣声点破他的来历:“玉城莫饮剑莫宗主前来觐见——”

一遍鼓罢,珠帘卷合。

宦官接过束天剑,莫饮剑空手走入殿台。

“摇光”微茫和“天玑”慕容麟似乎一样接了圣旨,来得比他还早。

现在二人都在对面落座,沉默不语地饮茶。

两侧宫卫并立,个个铁甲寒衣,莫饮剑矮身行了跪礼:“圣上万岁。”

金炉香焚,烟弥雾缭,让人看不清天子的容颜。

但他的声线雌雄莫辨,低沉柔和,总是令人闻之静心,不由得笃信天子会是一位仁德慈爱的君主:“饮剑来了,赐座。”

在莫怜远去世之前,莫饮剑都不曾亲自面圣。

只是偶尔听说先帝器重紫衣侯,对“鸦”极力扶持,新帝承其衣钵,早前一直更信重“鸦”。

不过,现在该轮到十步宗了。

一刃瑕失了一臂,五十弦叛逃失踪,空山老祖后继无人,翻来覆去,他理所当然成为了天子在玉城最信任的使臣。

而今岁末,他也接到了赴都面圣的旨意,因而早早过来等待宣见。

莫饮剑依言入座,想起宫外诚惶诚恐的群臣:“陛下不是在忙么?为何这个时间传召?”

天子道:“确是有些变故,想听饮剑的想法。”

莫饮剑思索片刻,想不出有什么事是要急着见他的。十步宗的内务他还在熟悉之中,玉城公事,似乎问当地的官员还更方便。

但他嘴上只说:“莫某一定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天子忍俊不禁,果然没有客气:“那,饮剑近来可有听说且去岛倾凤曲的名号?”

随着发问,数双眼睛都定在莫饮剑的脸上,看着他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珠定住不动,面色似要剧变,却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压下情绪,反问:“听过,怎么了吗?”

天子笑着评价:“倒是比令尊沉得住气。”

“陛下真看得起我。让我想想,好像他参加盟主大比,途经玉城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莫饮剑说,“可惜那之后就只是听说,再也没有交集了。”

天子颔首:“那他近来的风闻,饮剑也听说了?”

莫饮剑还是反问:“近来?是多近以来?我知道且去岛的事,毕竟紫衣侯都死了,后来还有事吗?”

天子笑而不语,殿外又传来了一声宣号。

一抹紫衣缓步而至,朝着天子一礼,也得赐座,便坐在莫饮剑的身畔,对莫饮剑颔首礼道:“莫宗主。”

莫饮剑应了一声:“偃师大人。”

代行圣意,亲至玉城招徕他的,也是眼前这位明城“玉衡”,偃师大人。

偃师玦毫不留情拆穿了他的谎言:“陛下是在和莫宗主说那位的事吗?真是问对人了,臣听说,十步宗的乱子就和那位瓜葛颇深,莫宗主一定也在调查此事吧。”

莫饮剑不悦道:“偃师大人这么关心十步宗,别只是动嘴皮子,也来帮我们盖楼好了。”

偃师玦这才意味深长地斜他一眼,笑着住口。

“臣斗胆,那些毕竟是坊间风闻,不足取信。”开口的是慕容麟,“百姓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倾凤曲虽然有些本事,但要和前宗主相比……臣以为,还有一段差距。”

偃师玦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天玑’大人低估他了。”

慕容麟还想辩解,身边微茫却接过话去:“在且去岛和他交手时,倾凤曲的确比在宣州厉害不少。”

他们两人都有心排挤,慕容麟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得沉默。

而天子听罢所有人的献言,轻笑着点了点首:“朕倒是听说了一些,想和大家分享一二。”

但见云母屏后影影绰绰,钻出一道影来。

衣着缁黑的小少年目不斜视走过众人,来到大殿中央、瑶阶陛下,蓦地一跪:

“某奉圣誉,潜调人贼。此子罪疏在此,求蒙圣顾。”

众人的眼光都变了,他们看不透皇帝的心意,但至少认得出,现下跪在眼前的是出身于“鸦”的九万里。

他双手奉折,高过头顶,虔诚如朝拜一般,可天子久而不应,放任他这么举着。

过了极久,九万里低垂的颅下,地上溅了一滴水。

不知是汗还是泪,水珠的声响好似拨动了静止的时间,天子道:“你来读吧。”

九万里脆生生的嗓音就在殿中响起,逐字逐句,一字不漏。

传闻中,倾凤曲神出鬼没、离群索居,和昔日的友人分崩离析,就连远近闻名,对倾凤曲推崇到极致的商吹玉都没有他的音讯。

而最近和倾凤曲颇为亲密的杨蒙及断山帮,从来暴虐无忌,幽州定州二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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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其害,苦不堪言——这样张扬的背后,让人怀疑起倾凤曲说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天子静静听到最后,问:“倾凤曲是这样的人吗?”

偃师玦接过话头:“依臣见地,倾凤曲武功极好,耳根却软,倘若风闻属实,他受杨蒙蛊惑,行差步错也不是毫无可能。”

慕容麟皱眉:“倾少侠性格正直,交友慎重。臣不曾听说他有类似前科,还请陛下明察。”

“他爱交什么样的朋友谁也不知道,在座又没有他的朋友。”微茫淡道,“但在宣州,他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几乎藐视规矩的前科,确有不少。”

慕容麟嘴唇微颤:“你们……”

他说的已经足够多了,慕容麟心下揪紧,不自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莫饮剑。

可莫饮剑岿然不动,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天子也问:“饮剑,你呢?”

莫饮剑这才回了神:“刚说过了,我和他不熟的啊。陛下好奇倾凤曲,我还好奇那个杨蒙,恶劣到这种程度,朝廷也不管他?总不会连他也是……”

说到这里,莫饮剑掀唇一笑,不无嘲讽地反问:“陛下养的一条狗?”

天子贴身的宫人面染薄怒,天子却无甚变化,平静地答:“朕可没有收养疯狗的嗜好。不过,既然饮剑好奇,朕也恰好想和你们介绍一位新同僚。”

话音刚落,不知何处机括暗动,几人都听到来自头顶的异响。

不等抬头,只见一层灰褐色的旧布裹着某个圆滚滚的东西,倏地从拱顶坠下,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阵,停在莫饮剑的脚边。

灰布边沿,还沁着些许暗红。莫饮剑足尖一掠,把东西踢向微茫的方向,而微茫细眉一蹙,托掌反送,它又飞回了偃师玦的面前。

——乃至掌上。

偃师玦嗤之以鼻,慕容麟如释重负。

灰布已经散开些许,浓重的腥臭弥漫开来,和殿中的熏香混杂,越发的催人恶心。莫饮剑偏过身体,不掩嫌恶:“陛下好兴致,不养疯狗养死狗。”

天子笑眯眯道:“那只是新同僚的投名状而已。”

“投名状”。

什么人需要用杨蒙的脑袋来做投名状?

莫饮剑刚想嗤笑,发现侧殿的珠帘不知何时被人卷起。

一道玄青色长影倚在门棂,经了天子点头,他才举步进殿,乌发束在脑后,步履轻悄得好似幽魂。

他飘荡似的走入,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也走入莫饮剑顷刻封冻的双眼。

莫饮剑猛地站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彼处空空,束天剑远在殿外。

九万里也跟着一个激灵,深恶痛绝的目光仰向来人,若非天子不曾许他平身,没有人怀疑,他会立刻扑上前去,用自己的牙齿撕下仇人的血肉。

其余人也都哑在当堂,就连微茫的目中都流露困惑。

天子看向二人,语气中听不出情绪:“饮剑,小九,是对新同僚不满,还是对朕不满呢?”

“……”

莫饮剑的嘴唇抖了许久,终于从“新同僚”的身上撕下眼神。

他默默坐了回去。

九万里则面朝天子伏地长默,似有觉悟地合上双眸,极尽臣服。

天子方道:“朕很喜欢他,你们也要好好相处。”

话头一顿,人们终于从他怪异的笑声里听出几分恶意,“毕竟,在座的大家都将成为大虞的肱骨良臣,朕,心甚惜之。”

第138章再逢秋

等那些仇视的、疑惑的、忧虑的目光都远去了,金銮殿中只剩天子和凤曲,以及地上属于杨蒙的头颅,侧殿里又走出二人,向天子见礼。

天子挥去众卫,就连贴身的宦官也一并屏退。

刚到的两人之一立即有一人迎上前去,熟练地为天子换茶。

这两人,一者叶随,是群英榜新晋的少年侠客,另一个人名唤晴止,是叶随口中的“大小姐”,也是朝都贵胄,世家祝府的千金。

沏茶的便是祝晴止。

她自己没什么武功,不过眼光毒辣,精通点拨,和叶随两相配合,浑如一体,才能帮助叶随在武林中鹤立鸡群。

杨蒙在幽州作祟已久,偏偏断山帮所在之地易守难攻,隆冬时节,剿匪难以推进,天子便派遣二人前往幽州刺杀杨蒙。

奈何杨蒙虽是独夫,早年却不知从何学了一门奇功,一把重剑用得相当漂亮。叶随二人一路袭杀,反而打草惊蛇,只好设伏书茶馆中,想要出奇制胜。

谁料,天衣无缝的计划竟然被一根银箸截断。

一时间,杨蒙不再急着逃脱,八方下帖,找起了那个阻他杀路的剑客;

叶随也不急着执行任务,开始好奇是谁一石二鸟,武功精湛到如此地步。

而祝晴止也记起了自己陷身雪地时,曾经偶遇的一名高手。

三方夹击,凤曲很快就被找了出来。

只不过叶随两人又慢一步,等他们追着痕迹找到凤曲时,凤曲刚刚擦去剑上鲜血,脚边躺着杨蒙的脑袋。

于是天子收到杨蒙脑袋的时候,还附带了一份意外之喜:

一个懵懂、困惑、茫然的倾凤曲。

“换上这身衣服,真是体面多了。”叶随兴奋地拍上凤曲肩膀,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满意,“瞧这模样,谁会信你是个痴儿?哎呀,漂亮漂亮。”

祝晴止拍他一下,示意天子尚在,叶随这才收敛些许,戳戳凤曲:“喂,你有没有跟陛下行礼?快行礼。”

凤曲看他一眼,迟钝地想要下跪,天子已道:“免礼。”

凤曲便不动了。

即便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不过数尺之远、瑶陛九级,天子的容颜仍然藏在十二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他久久地看着凤曲,久到叶随有些忐忑,不自觉地张望。天子道:“再说一遍,你们见面的场景。”

祝晴止便从凤曲帮助了自己的马车说起,包括书茶馆里的惊动、自己和叶随的猜测,以及后来找到凤曲和杨蒙时的震惊。

天子追问:“那时他就这样了吗?”

祝晴止一顿,为难地沉默一会儿。把一个疑似痴傻的剑客带到御前,她也觉得荒谬,可这位是赫赫有名的倾凤曲,尽管失智,也该是一把惊天动地的利器。

“我们见到倾少侠时,他就是这副样子。当时投出的银箸,臣也已经查过,那是宫中贡品,以倾少侠的人脉,只有可能是‘天权’大人相赠。”

祝晴止又迟疑一会儿,问:“或者,要发信向‘天权’求证吗?”

天子道:“不必。秦鹿嘴里没有真话。”

祝晴止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擅自去问。

天子看向凤曲:“你的名字,还记得么?”

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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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少年字斟句酌地答:“凤曲,倾凤曲。”

“你为何要杀杨蒙?”

“他杀别人,我才杀他。”

“那你是怎么去到幽州的?此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叶随自发地接话问:“记得且去岛吗?倾五岳?曲相和?商吹玉?秦鹿?都不记得了?”

天子眉心深皱,祝晴止暗道不好,刚想制止,可凤曲听了一串人名,神色依旧平静若初闻:“倾五岳是我师父,其他的是谁?”

“……那你还记得你师父在哪吗?”

凤曲困惑地偏了一会儿头:“当然是在岛上。师父叫我离岛游历,修出道心才可回去。”

叶随深为笃定,对天子抱拳道:“您看,就是这样。太医说他身上有不少旧伤,说不定是在且去岛撞到脑袋,总之就是傻了。”-

这个理由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牵强。

但叶随不觉得,因为他相信绝世的武功必须付出代价;

而凤曲觉得,天子应该也不会嫌弃牵强。

他虽然没有作恶多端的前科,却真的有坠崖失忆的病史。傻不傻的容后再议,摔到脑袋之后要面对哪些提问,他可是颇为娴熟,信手拈来。

天子到底有没有相信,凤曲不知道。

不过叶随信了,死心塌地地信了。祝晴止被他带着不得不信,也不自觉美言几句,隔着冕旒,似乎都能感到天子动摇的信心。

最终,天子下令:“再叫太医院给他看看。”

叶随眉开眼笑地答应:“得令!”

说罢就想拉着凤曲退殿,又被天子叫住。

凤曲转过头来,还未看清天子的脸,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双腿骤然虚软,朝着龙椅伏身长拜。

“陛下?!”叶随吓得不轻,跟着跪了下去。

祝晴止也一怔,嘴唇无声一动:“……‘神恩’?”

那是来自母蛊“太常”的压迫,母蛊当前,子蛊无不臣服——而在场唯一的子蛊,无非就是凤曲体内的“螣蛇”。

凤曲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有没有让天子满意,他跪了很久,久到真的感觉意识都快被疲惫感蚕食殆尽,却感到自己的手脚自发动了起来。

身体不听使唤,犹如一个人偶,被摆布成主人喜欢的样子。

良久,终于听见天子松口:“退下吧。”

如果这是天子最后的试探,那他是不是就算通过了?-

再之后,叶随成了凤曲的舍友。

二人一道作为祝家幕僚落脚客舍,听着叶随一口一个“别客气”,凤曲默默为一旁的祝晴止捏汗。

真正的主人祝晴止忽略了叶随,对凤曲叮嘱:“这些时日太医都会登门探视,倾少侠除非必要,还请尽量不要外出,以免错过了太医。”

凤曲点头。

祝晴止又说:“叶随虽然顽劣,但并无坏心,也请少侠多多担待。”

凤曲还她一礼:“小姐客气。”

叶随追上来和祝晴止争论“顽劣”的评价,凤曲趁机退出包围,扫视四下。

祝府坐落在朝都素有“贵人坊”之称的庆安东坊,就在天子脚下,丽宇芳林、雕栏玉砌。被安置在这里,说明天子随时可能传召,他也最好感恩戴德,做出幕僚应有的贡献。

“总之,你有什么不懂,尽管问我就好了。”叶随转回身来,发现凤曲正对着一棵银杏出神,笑说,“你喜欢银杏?现在寒冬腊月,没什么好看的,等开了春,朝都的风景肯定不错。”

凤曲问:“叶兄是朝都人?”

叶随摇头:“我是年中才到朝都,囊中羞涩,来求大小姐援助一二。然后嘛……嘿嘿。”

“难怪叶兄的轻功这么好。”

原来是个梁上君子,还是刚从良——假如这样算是从良。

听到夸赞,叶随更是得意:“那是当然!我们这门功夫就讲究一个灵活,就比如——”

凤曲一手按住了他,叶随言谈间手刚伸向荷包,动作的确轻盈灵巧,不过对付凤曲还略逊一筹。

但不等凤曲客气,叶随唇角一勾,将另一只手翻了出来:“喏。”

一串微旧的铜钱耳挂躺在掌心,凤曲一怔:“这……”

“这就是你叶兄瞒天过海的本领。”叶随哈哈大笑,把耳挂递还回去。

凤曲谨慎地翻了翻荷包,确认其他散物没有遗失,才微微松一口气,面对眼前的少年也多了一丝忌惮。

叶随浑然未觉,还在唠叨:“不过我也只会这些把戏,真打上架,就容易手忙脚乱,非要大小姐在旁指教不可。你还没见过她的本事吧?”

凤曲谦虚地请教:“愿闻其详。”

“要是你还记得秦鹿,我就能直接告诉你,她是秦鹿的同门师妹了。可惜你不记得,我想想,你听说过流风书院吧?”

听说过,但他现在不能听说。

所以凤曲皱着眉摇头。

叶随也不计较:“流风书院是一片清静之地,不问是非,不问正邪,在江湖里历来中立。有些不愿为朝廷尽忠,或者困于门派之争不能随意收徒,但确实有些学问,也不想后继无人的隐士偶尔会去书院授课,而像什么皇子帝姬、世子千金也可以去那儿读书。”

“那里只收这类学生吗?”

“也收孤儿,不过要看天资。但贵人之子也不是个个都能去,一样要看天资。天资不如人的,即使去了,那些高人也不会搭理。反正流风书院出来的学生,个个都很聪明。”

沈呈秋就曾是流风书院的先生,也接受过谢昨秋这样的学生,对于叶随分享的这些,凤曲都有过了解。

但叶随随后又说:“可是真想学武功的,比如侯英侯顺这两兄妹,他们还是会去太学——因为流风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书院者,至多只能学一门轻功。一切可能伤人的外功,都是不让学的。”

凤曲皱眉:“那还有人去吗?”

“当然有,你有倾五岳做师父,所以不觉得高人指点有什么难得。”叶随笑说,“但对于我这种不入流的花架子,哪怕只是学点脑筋,也是大有可为呢。”

“所以叶兄也是流风书院的学生?”

“是就好了,他们没瞧上我。我去的时候,掌教是空山老祖,他是有史以来最严格的一位,我哪去得了。”

他的遗憾不似做戏,看他捶胸顿足、长吁短叹,凤曲不禁失笑:“但现在有祝小姐器重叶兄,叶兄的武功也能派上用场了。”

“我猜,等你再有些名望,流风书院说不定也会派人过来请你执教。倾少侠,这才是真正的名扬四海,前途无量啊!”

凤曲笑而未答。

叶随当他是不懂流风书院的地位之高:“上一任掌教是紫衣侯,上上任是空山老祖,更早之前,就连小剑仙都在那里授课!……哦,你今后要当岛主,看来是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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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当然不是看不上,他只是明白自己的天赋只在剑道。身体练得多了,总有些肌肉记忆,但要让他再做别的,他可不敢误人子弟。

要说眼光毒辣,确实能点拨迷途的高手,至少也得是阿珉那样的存在。

……

阿珉。

叶随看他走神一会儿,表情就变得有些灰败,不免担心:“怎么不高兴了?”

凤曲摇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康戟说,他在坠崖昏迷的数日里一直喊着“师父”、“娘”和“阿珉”,大家听得糊涂,没有人知道“阿珉”从何而来,但看他肝肠寸断的模样,后来也无人追问。

但对凤曲而言,有关师父和娘的愧疚还可倾诉,有关阿珉,却只能三缄其口。

叶随不做他想,继续说:“说到流风书院,天牢里就关着一个。你俩应该见过面呢,虽然你可能忘了。”

“流风书院”、“天牢”,凤曲心中微动,问:“是谁?”

叶随热心极了:“你想知道?我最近刚好奉旨在查这个人的事,今天正好要去天牢见他,倾少侠要不要一起?”

凤曲没有理由拒绝,况且他也不想拒绝。

叶随立即拉起他的手腕,一路穿行,嘴上喋喋不休地念着自己负责的这件差事有多艰难。两人走到祝府跟前,时近日落,门房早早关了府门,叶随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开门:

“不过那家伙确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什么刑都用上了,他还是一个字不说。我又不能做得过火,唉,麻烦得不得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两扇大门初开的门缝之间,一抹长影挡住了街外烂漫的余晖。他恰好拉着门环,神色沉郁,一副正待敲门的样子。

叶随怔怔地喊出他的名号:“莫宗主?”

莫饮剑的目光随之停在了叶随身后的少年身上。

对方双耳空空,几乎在露面的一霎时就别开了眼光。

“莫宗主,你来找我吗?还是找大小姐?”叶随困惑地问,“——哦,你好像也认识倾少侠,喏,倾少侠,好像是找你的。”

任他让出了半个身位,凤曲脚下仍然未动。

莫饮剑的喉结一滚,缁黑的眼眸逆着光,越发显得阴沉。宛如狩猎一般的视线在凤曲身上定格了数息之久,叶随更为奇怪,却不等再问,就听莫饮剑说:“找错门了。”

说罢,他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哈?”叶随仰头看向偌大的“祝府”二字,“他、他不认路,还不认字吗?”

凤曲默然不语,倒是边上两个门房笑笑:“玉城那等荒僻地方来的,兴许真不认识呢。二位大人有公务,就快些去吧,过会儿天药黑透了。”

叶随回过神:“确实,还是别管他了,倾少侠,我们走吧。”-

叶随口中的那个人没有关在寻常的刑部大牢。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因为“那个人”知道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刑部官员有权了解的。也只有叶随这样,已经成为天子心腹的人,才有可能稍窥一二。

——虽然凤曲更倾向于是祝晴止实在太忙,才安排给了叶随。

从一个人的嘴里套些情报出来,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

但很遗憾,他们要面对的是流风书院的平安。

或者可以叫他“谢昨秋”。

阴沉沉的角落里,污水没过了囚犯的脚踝。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束起,整个人挂靠在粗糙的墙面,敞露着脆弱的胸腹脖颈,没有一丝挣扎的气力。

叶随带着凤曲入内,挥退了看守,举起火把,照亮目标的身影:“小平安,我又来咯。”

谢昨秋垂首无言,凤曲甚至不确定他是清醒还是昏迷。

但叶随已经见惯了,他掬起一捧脏水泼过去,谢昨秋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禁一缩。凤曲才看清了,在他褴褛的衣衫下,是一条条皮肉翻卷的、狰狞的伤痕。

被水溅到的伤口痛得谢昨秋无法不睁眼,他呼出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睑,看向笑嘻嘻的叶随。

“快说吧,快说吧。帮助你行刺‘玉衡’的就是秦鹿,对不对?”

“……”

“他的罪状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你又何必对他这么维护?他们贵人之间打着玩玩,你还把自己的贱命都赔进去了。”

“……”

“天天都是这些话,你听不烦我都说烦了。唉,倾少侠你来,看他能不能听你的。”

凤曲应声上前,对方听到他的名号,身体又是一抖。

半晌,谢昨秋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挪到了他的身上,呼吸遽然变得激烈,铁链被他瘦弱的胳膊拉扯着叮当作响:“倾凤曲!你——”

凤曲屏住呼吸,平静地制止他:“你认识我?阁下是?”

叶随在旁眯了眯眼,没有插话。

谢昨秋更是如遭雷劈,僵在原地久久发不出声音。直到脏水浸没了他的小腿上的伤口,他又疼得抽回了神,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你忘记了?”

凤曲安静地看他:“阁下是叫平安吗?”

“……”谢昨秋抽一口气,冷声道,“谢昨秋。”

凤曲点头:“谢公子。那,方才叶兄问你的问题,你能给他一个答案吗?”

谢昨秋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不能。”

其实凤曲还连叶随想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坦诚地转过头:“我问不出。”

叶随:“好吧。”他遗憾地叹一口气,从鞘中抽出剑来,“今天忘记带鞭子了,凑合一下,我尽量不戳命门。”

说着,他解开了门锁,举步就要进去。

凤曲皱一皱眉,叫他:“叶兄,你认识穴位吗?”

叶随果真茫然地转过脑袋:“啊?”

“致命的地方也不仅仅是脖子心脏,其他穴位也有可能死人。如果他死了,叶兄是不是会很为难?”

“……能有这么脆弱?”叶随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只见过刺了心脏还活着的人,刺别的地方也能死?”

凤曲指了指孱弱的谢昨秋:“以他的身体,好像随时都有可能。”

叶随:“……”

这就有点让叶随头疼了。

他都是胡乱学的本事,哪里研究过什么穴位什么致死。怎么让人死,倒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怎么让人不死,他还不如外边那些专门掌刑的部役。

凤曲道:“我来吧。”

叶随大吃一惊:“倾少侠会这个?”

凤曲答:“算不上会,只是试试。”

他从敞开的牢门里走了进去,并未带什么鞭子或者烙铁之类的刑具。

谢昨秋的目光由不解变得忌惮,又从忌惮升级成怨恨。他竭力挣扎着,对凤曲怒目而视:“世子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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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反问:“世子是谁?”

谢昨秋蓦地怔住,眼中渐渐涌出些许绝望:“你不记得世子了?倾少侠,你是怎么回事?外边发生了什么?世子怎么了?”

叶随道:“还担心他,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不管你以前和倾少侠什么关系,他现在不记得事儿了,你还是坦白从宽的好!”

谢昨秋喃喃说:“不记得事?”

凤曲才顺着话头:“如果我们此前有过一面之缘,公子不如给我这个面子,不要和叶兄硬撑了。以兄台的年纪,不知有没有婚配,尊夫人在家枯等,该多为难啊。”

叶随一笑:“还是倾少侠体贴,我都没想到这点。”

“我没有夫人。”

“但一定有人盼你回去,谢公子既然是流风书院的学生,想必也读过楚辞,比如九歌就有一篇,‘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期盼的人,总是煎熬。”

谢昨秋慢慢抬起了头,注视凤曲的眼睛逐渐寂定:“你……”

凤曲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得罪了。”

“喀”地一响,谢昨秋猛然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地牢,吓得叶随猛一变色。但见凤曲掐着的那处正在关节,可惜光线昏暗,叶随看不清楚,只是听到谢昨秋失态的叫声,都不禁退后几步。

凤曲继续问:“还不说吗?卸掉胳臂、卸掉双腿,也不说吗?”

因为吃痛,谢昨秋的下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他抬起双眸,冷汗滚滚而下,仰视着凤曲的面庞:“……我不说。”

凤曲一拳捣了过去。

闷响声不绝于耳,叶随听得啧啧,背过身不再观看。

只听得细碎的呜咽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对凤曲忍无可忍的骂咧,不知过了多久,谢昨秋不甘地骂道:“亏我当初当你是英雄,倾凤曲,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凤曲停手:“我不是英雄,但你也不是。这样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一句戳中了谢昨秋的痛穴,后者口中含血,悲愤欲绝。

又听凤曲劝哄:“我和叶兄是奉陛下的旨意,那是天意,你又何必和天命相抗。我不喜欢伤人,看你这样,我也难受,你何苦要我们为难呢?”

谢昨秋沉默良久,终于含恨道:“好啊,连你倾凤曲这样的君子都堕落至此,我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好清高的。你要听?我只怕说了,你们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叶随被他激起了好胜心,眼睛骤亮:“有本事你就说,你看我拿不拿得到!”

谢昨秋喘息一会儿,才道:“慕家自知保不住宝物,早就把太平书生一分为二,一份留在家里,另一份交给了书院。书院上下都是书生,无力保管,先生就做主转交给了十方会……”

叶随蹦了过来,皱眉道:“你说谎,十方会我们也派人卧底,哪里有‘太平书生’的消息。”

“十方会说到底是八门行者的一言堂,几个卧底能打听出什么消息?”

“你的意思是,‘太平书生’的另一半在八门行者身上?”

谢昨秋疲惫地合上眼:“信与不信都随你们,我只求死个痛快。倾凤曲,你动手吧。”

凤曲却说:“听上去不见得可信,我们还要核实。”

叶随还没找到康戟头上,无法断定谢昨秋所说是真是假,听凤曲这么说,也歇了立刻灭口的心思:“我先去调查一下,你要是敢说谎,就真要没命了。”

随他放话,谢昨秋都不再理会。

凤曲才问:“叶兄,‘太平书生’是什么?”

叶随眼睛一转,拉着他道:“没事没事,我们出去说。”

两人便丢下气若游丝的谢昨秋,涉过血水,扬长而去。

只是叶随并没有注意到,谢昨秋被卸掉的小臂缓缓滑出了铁链束缚。他的拇指凹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正是凤曲所致,叫他一点点抽离此间的桎梏。

第139章帮凶其三

天上蒙蒙细雪,天下宫灯葳蕤。

宫人剪烛的倒影纤长而飘摇,映在绣窗,一晃,露出御书房中谨然而立的另一道身影。

祝晴止说罢今日见闻,瑶阶上执笔的金影终于一顿:“所以,他也不认得谢昨秋了?”

祝晴止颔首礼道:“据叶随的观察,应当没错。”

“为什么要把此事交给叶随?”

“臣……”

“你以为此事并不要紧,倾凤曲并不要紧。”

天子不紧不慢地搁下毫笔,阶下祝晴止大骇不已,立即伏跪:“臣有辱使命,罪该万死!”

天子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喜怒。

既不像要为此事追责,也不像要罚她弥补,而是问:“倾凤曲来了吗?”

祝晴止默然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思虑片刻才谨慎地回答:“井太医刚刚出诊回来,倾少侠想必还未歇下。臣这就传他入宫。”

天子轻轻“嗯”了一声。

祝晴止匆匆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书房外雪势渐大,很快隐匿了她的身形,房中只留天子再度执笔书写的沙沙声,一旁的侍官静静为他添茶。

这位贴身陪侍的女官正是有栖川遥。祝晴止离开不久,她就听到天子发问:“有栖川野又不见了?”

有栖川遥的冷汗沁透了后衫,思忖着回答:“舍弟奉旨司守天笑山行宫遗址,不敢疏忽。”

“且去岛的事,朕还想确认一些细节。”

“是,臣明日就召他入宫。”

“不必入宫,天笑山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天笑山,历来如此。”天子摩挲着小巧的茶杯,问,“你相信吗?灵毕失忆了这件事。”

有栖川遥一怔,更加摸不准天子的用意。

有栖川神宫的催促一次比一次火急,要她抓紧集齐“神恩”、抓紧实现“大业”,可天子当前,越发的阴鸷难解,叫她如何催促、如何提醒?

就像现在,猜不到天子想听的答复,有栖川遥只能如实道:“舍弟自从且去岛回来,比起先前更为孤僻。臣料想是在岛上遇到了什么,但他缄口不言,臣只能斗胆猜测是世子殿下……”

天子点了点头。

有栖川遥顺着话头道:“陛下不妨三思,同一人的身上竟然两度失忆,实在蹊跷。”

这回天子没有点头。

有栖川遥的心脏高悬起来,揣摩着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不等她想出结果,就感到一股巨力碾上四肢,来自“太常”的威压倾轧而下,让她立即跪伏在地。

那股力量好像要把她生生摁进地里一般,肉和骨头都痛得近乎拆解。有栖川遥发不出声,更不敢抬头,只能紧咬牙关默默地承受。

天子道:“滚。”

“……”

有栖川遥半支起身体,狼狈不堪地爬下台阶,蹑足逃出了御书房。

不久,宦官的宣号再次响起。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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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丝覆盖着来人的乌发,书房门启,浓郁的御香扑鼻而来。

但凤曲没有立刻入内,而是和接剑的宫人对视片刻:“一定要解吗?”

宫人赔笑,正想解释,却听一道清冽的嗓音穿过门隙:“倾凤曲可以佩剑。”

凤曲抬起头,但见珠帘琳琅,室内一片炉火营造的温暖。宫人立即收手,任由凤曲携剑而入。

“草民倾凤曲参见陛下。”凤曲利落地下跪请安,天子没有回避,安然道:“平身,赐座。”

这里没有侍官和宫人,只有珠帘后影影绰绰的天子。

凤曲是被急召入宫,引路宫人都是被调教好的,口风极严,凤曲也没打算问出这一趟的原因。

此刻落座,天子没让他久等:“你今日陪叶随去了刑部,也见过平安了,有什么见解?”

凤曲一懵,答:“没什么见解。”

“叶随说,你念了一首诗,又略施手段,平安就一反常态,把死守多日的秘密脱口而出了?”

“不是诗,是楚辞。”

“你记得楚辞?是哪篇?”

“只是一些识字启蒙的文辞,说来惭愧,不足为圣听。”

天子竟然笑了。

隔着珠帘,凤曲看不真切,但他的确听到了一声轻笑。天子继续问:“你知道自己失忆了这件事吗?”

凤曲回答:“祝小姐和叶少侠透露了些,说草民本来参加了什么盟主大比,还有三两好友。不过草民没有印象,也不记得什么盟主大比了。”

“朕说的不是这次。”天子问,“九岁之前的事,你记起来了吗?”

凤曲猛地一僵,半晌才答:“瞒不过陛下。草民幼时不慎摔下山崖,伤了脑袋,所以过往种种都……”

他知道天子没这么容易糊弄,但没想到天子会特意拖到祝晴止、叶随乃至有栖川姐弟都不在的时候再和他计较。

不过少了叶随帮腔,凤曲也不禁紧张起来,说到最后,言语未尽,只剩低下的头颅,暗示自己的惭愧。

没想到,天子不仅没有适可而止地接过话题,反而笑意盎然地俯视他。

书房里寂静了很久,久到氛围中都有一丝奇怪,凤曲才听到天子带笑的反问:“是吗?”

“……”

天子的笑容不见了。

他抬起单掌,低声说:“过来。”

凤曲怔了一下。

天子重复一遍:“凤曲,过来。”

“………”

凤曲只得放下扶摇,沉默地走上近前。天子仍然端坐,他就踏上台阶,垂下脖颈,恭谨地半跪在地。

俄而,一阵脚步声后,天子起身绕到了面前。

凤曲感到一只干燥冰凉的手按上了他的后脑。

“……疼吗?”

凤曲即刻把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草民不敢。”

天子的手一顿,在后颈处停了许久,柔韧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好像压抑着什么欲望,让凤曲担心他下一刻就要掐上自己的脖子。

但天子只说:“起来。”

天子坐了回去。

凤曲如释重负地起身,想要退下台阶,又听天子开口:“还记得天笑山吗?”

凤曲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竭力压下自己的怪异,尽可能平静地反问:“天笑山是?”

“你讨厌的焦竹,朕已经把它们一概除了。新植的箭竹长势很好,开了春,朕带你去看。”

“……草民惶恐。”

“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惶恐?”

凤曲僵着身体,好半天没有听懂他的话意。

不过天子也没打算叫他动脑,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朕属意认你作义弟,封个王爷。喜欢哪座城池、哪处风景、哪个美人,都随你高兴,尽管选就是了。”

凤曲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这回的“惶恐”还没出口,天子根本不予理会,自说自话:“你喜欢‘凤曲’这个名字?今后就叫‘应凤曲’。改日朕再让礼部拟几个封号,你自己挑选。”

凤曲只能重申:“草民惶恐。”

“不许惶恐。”

“草民……”

“你不是‘草民’。”

“……”

凤曲以额触地,久久不肯抬头:“凤曲愧不敢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朕一言九鼎,没有收回的道理。”

“无功不受禄,凤曲不能从命。”

这次沉默的成了天子。

他良久注视着凤曲,似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拂逐案上纸笔。

朱批的毫笔坠地,数点殷红溅在凤曲脸上。

天子更为色变,蹲下来粗/暴地以指拭去那些痕迹。

擦着擦着,那张阴沉的脸庞挤出了一丝笑。

凤曲不敢看他的脸,但能听见越发阴寒的声音——天子再次起身,冷冷地说:“那朕就给你立功的机会。”

凤曲轻闭上眼。

天子看着他的变化,眉心微动,终于泄力一般坐回了椅上。

他注视着空无一物的虚无,不知在对谁抱怨,喃喃说道:“你也变了,你们全都变了。”

“……”

“你觉得朕不配给你敕封吗?”

“凤曲绝无此意。”

“没关系。”天子说,“朕给你立功的机会。

“朕看兰溪高家不爽很久了,你去,把高景荣的脑袋献给朕。”

“陛下……”

“——去啊,朕要你去。”天子低沉的话音在头顶响起。

肢体不受支配的无力感再次涌起,凤曲甚至说不出反抗的话。

他只能长拜不起,恭敬地沉默。

阴晴不定的天子早已忍耐到了极点,盛怒之下,他一脚踢翻了椅子,身体颤抖不止。

许久,天子斜来一记眼神,从凤曲的身上掠过。

凤曲能感受到。

那一眼,深沉、怨毒、孤寂而落寞-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远远地,应灵毕就看到了那抹瘦小的背影。

对方刚从太学里回来,不知为何孤落落的,就连伴读也没有陪在身边。

听到凤曲的询问,那孩子立即卷起双袖,板起脸说:“无事……你脸上的糕点渣子,不擦擦吗?”

应灵毕摸了摸脸,果然一手的渣子:“真是瞒不过你,那我要拉你做同伙了!”

对方蹙起双眉,对他的话有些不解:“什么?”

“哼哼——”应灵毕从袖子里掏几下,两块新鲜的翡翠糕就呈到跟前,“这是德妃娘娘特意叫小厨房做的,除了陛下,谁都不给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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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碰!”

“噢,你怕啦?”

“……”

“被你发现我偷吃翡翠糕的事了,就只能拉你一起吃咯。”

“我不吃。”

“你要吃。”

“我不吃——”

“你要吃——”

“就说我不吃了!连你也看不起我,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吗?!”

“……”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火,应灵毕缩了一下,有些意料之外,神情里却毫无惧怕,只有真诚的担忧。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天大的怒气也会消弭。怨言都在喉头堵着,几度张口,那人最终也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火。”

应灵毕点头:“我知道啊,你就发吧。”

“我不发。”

“你要发。”

“我不发——””你要发——“

“我不……”

“噗。”

应灵毕抬起笑脸,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父王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就会好了。你试试吧?”

“我没事。”

“你有事……这种对话你还想重演第三遍吗?”

应灵毕的态度强硬极了。

可是,如果对自己最亲近的弟弟都无法倾诉,那还剩谁是可以相信的呢?

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耐不过应灵毕的坚持:“今天有个远近闻名的学士奉旨来太学授课。据说他的策论曾叫父皇叹服,可他只选三名学生入室,学的都是经世治国之道。”

“唔。”

“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落选啦?”

“……我落选啦。”

“所以呢?你在想什么?”

对方不答。

应灵毕把翡翠糕塞去一块,自顾自说:“你在想,有眼无珠的腐儒,真是茅厕里打着灯笼找死。他不收你能是什么原因?你天资太高,他自觉不配罢了。”

“……这些粗话都是你娘教的?让父皇和襄王听到,你又要挨骂。”

“我又没到他们面前说,他们为什么要听到?”

“我还没吃你的翡翠糕,可不是你的同伙。”

“你肯定会吃。”

“为什么这么笃定?”

应灵毕笑着说:“因为换作是你给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吃下去。”

“……就算吃下去会挨父皇的骂?”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应灵毕道,“我觉得陛下不会计较,觉得德妃娘娘不差这一两块,而且,我还觉得没有那个先生,你一样会成为大虞上下最有本事的人。”

“但是……很多人都不喜欢我,毕竟我……也许真的是我不配听那些课,我也不会成为你说的那种人。”

应灵毕皱起小脸,煞有介事地强调:

“呸呸呸。我们都吃了翡翠糕,就是注定的同伙了。你保护我的秘密,我保护你的秘密。

“今后谁说你不配,我就打到他改口为止。我说你配你就配,我的认可比得上千千万万的无关人等,就连你也不许说自己不配。”-

凤曲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安排这样的“使命”。

在他被康戟引去和“那个人”见面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此刻面圣的结局:

“我们必须集齐‘琴棋书画’,才有可能抵抗‘太常’的统治。可是,想要找到‘歧路问鼎’,就必须得到那家伙全部的信任。只是失忆,恐怕远远不够。”

“巧了,”凤曲说,“别意从一开始就教过我。”

康戟眉头微动:“你是指……不仅口头归顺,实际上也要成为‘帮凶’?”

昏暗中,凤曲点了点头。

康戟头疼地蹲了下去:

“但是据我所知,被商别意污蔑成‘帮凶’的时候,你难受得不行吧?”

凤曲回答得非常平静:“今时不同往日。”

倒是第三人疾呼出声:“不行!你已经为了这场闹剧牺牲太多,功成之后你还是皇室,我不能看着你弄脏自己的手。

“康戟,你想明白,那会毁了他的名声,害了他的今后!”

“……”

“商晤、莫饮剑、‘鸦’……我已经是很多人眼里的罪人了,事实上,我也确实是一个罪人。”

凤曲说,“犯罪、赎罪、为了赎罪再犯罪,我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毕竟有些事情,非我不可。”

第140章复行路

凌晨时分,祝府客舍终于等来了它暂时的主人。

祝晴止已在舍外坐等一宿,见到归人,终于如释重负地上前:

“……你还好吗?”

距离那夜天子宣召已经过去快一个月,凤曲从那之后,就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与此同时,朝都谒阙的官员频频传出凶耗,先是兰溪高家的三品尚书高景荣,后是五品侍郎、七品翰林……

三旬而已,针对朝廷命官的凶杀案连发三起,叫人心生怵寒。

可是,任凭他们如何加紧防卫,数十上百的守卫将府邸围得滴水不漏,就连将军府上的侯氏兄妹都亲自带人帮忙把守……那个神秘的杀手就如阎王一般,谁都找不出他的一丝破绽。

哪怕是昔日最负盛名的“鸦”,也绝对做不到如此干净。

甚至连曲相和,都不曾这么频繁地杀戮,乃至激起众怒。无论世家或者坊间,一时都愤愤不平,一边惊骇,一边争议。

毫不意外,这种水平的高手,让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以个名字。

倾凤曲。

看着祝晴止微带忧愁的面容,凤曲默默点一下头,示意无碍,接着就同她错身而过,想要回房休息。

他不再穿青衣,而是换了扎眼的素色白衣。

那身衣服如就和他的脸一样苍白,饶是祝晴止,都看得心下微痛:“……今天死的陈甫仁,曾在地方任上包庇他强抢民妇的侄子。你不用内疚。”

凤曲眼下的乌青比初见时深了太多,祝晴止知道,这个少年无数次在夜里辗转,他夙夜难寐,身体和精神都在一日日的杀戮中受尽摧折。

凤曲没有应话,他只想回去房间。而祝晴止咬了咬牙,端来一碗冷透了的浮圆子:

“我没想到你昨晚会出门,所以准备了这个。我是说……昨天是元宵。”

“元宵。”少年默念一遍。

祝晴止道:“昨晚街上很多灯,你应该看到的吧。我还留了一盏天灯没动,你想许愿吗?”

她觉得倾凤曲一定长高了,或者就是瘦了太多。

他像一段抽节的竹子,瘦削得让人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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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晴止总担心着一场突然的风暴就把他摧毁,好在隆雪虽融,但春雷未至,看上去,他还能撑一段时间。

……外人只能盼望着雷电能来得再晚一些。

凤曲摇头:“我没有愿望。”

祝晴止遗憾地点了点头,只好言归正传:“陈甫仁之后,陛下有了新的人选。”

“……”

“我知道有些太快了,这次你可以稍作休息。比如休息到下个月,甚至下下个月,或者等叶随回来,你们再一起行动……”

凤曲打断了她:“是谁?”

祝晴止默然一瞬:“——‘摇光’,微茫。”

凤曲终于抬起了头:“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他已经为天子鞠躬尽瘁、恶名远扬,祝晴止无法不动容,犹豫着还是委婉回答:

“具体我也知道不多,这其实是‘天枢’大人的意思。她原本想交给她的弟弟……就是有栖川野,一个相当厉害的杀手去做,但陛下改选了你。”

凤曲并不意外。

天子对他还有怨恨,但凡有让他疲惫受挫的机会,几乎都不会错过。

因为他拒绝了“义弟”这一恩赐。

祝晴止对这件事也有耳闻,想到这里,不禁叹息:

“你说你何苦呢?‘摇光’不比之前的文官,她的武功天下闻名,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叫你当王爷不肯,偏偏来做这等累人又损德的恶事。”

但祝晴止不是蠢货。

天子莫名其妙要收一个江湖人做义弟,动动脑子,她也知道其中大有蹊跷。

以世家的能力,她不至于打听不到当年失踪,以急病猝死告之天下的襄王世子。再把年岁掐算一番,祝晴止就越发惋惜起倾凤曲失了记忆。

这原本是何等富贵的命格。

不过,也确然是坎坷艰难的命格。

看着眼前真正的天潢贵胄,祝晴止忍不住问:“倾少侠,你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凤曲反问:“祝小姐难道不觉得是陛下藏着秘密吗?”

祝晴止一怔:“你……岂敢揣测圣意!”

可凤曲惨白的脸上竟然浮出一丝笑来:“不敢。”

他接过了祝晴止端来的浮圆子,祝晴止原本还想送去热一下,但凤曲端着碗,三两下囫囵吃了个干净。

他从碗里抬起头的瞬间,双腮鼓鼓的,眼睛衬着初升的太阳颇有些亮。

祝晴止话到嘴边,忍俊不禁:“吃这么急,谁和你抢。你这样子,和我弟弟没什么两样。”

凤曲擦擦嘴:“祝小姐还有弟弟?”

祝晴止点头:“养在东苑,平日不怎么过来。他也喜欢习武,所以不肯进太学,梦想着今后做个将军,还要带兵戍国……瞧我真是冒昧,倾少侠天人之姿,岂是我们能随意攀扯的。”

凤曲摇摇头,只说:“很甜,去年我错过了浮圆子,今年总算补上了。”

“为什么会错过?”

“……事发突然。”

倾五岳就是去年除夕遭了蛊的。

祝晴止还没反应,凤曲却是回过神来。

这样跌宕起伏的日子,竟然才刚刚过去一年而已。

阿珉所说的“延光四年”被提前了这么多,到底是因为天命若此,还是他自作聪明,反而招致灾难?

祝晴止见他不愿深言,也点点头不再说了。

想了想,她道:“你的体内有‘神恩’吧?不用惊慌,我毕竟是祝家的女儿,一无所知才奇怪了。”

“祝小姐见多识广,当然不凡。”

“这些话我原本只想烂在肚子里,今天说出来……”

“是凤曲偶然偷听,与小姐无关。”

祝晴止这才放远目光,望向朝霞渲染的天空。

半晌,她说:“陛下总是收到来自扶桑的书信。这不奇怪,从先帝起,大虞和扶桑的关系就缓和多了……可是,陛下收到的信大多是通过有栖川姐弟送去,格外保密,我偶尔也有些好奇。”

“陛下原本最信重的就是有栖川姐弟,尤其是有栖川遥。按理说,陛下要重用你,把你安置在有栖川遥那里还更妥当,因为有栖川遥管理着朝都观天楼。

“可是陛下选择了我和叶随,据我所知,有栖川遥对此介怀很久。

“尽管面上不显,但他们的矛盾好像越来越尖锐,而且有栖川野已经很久没有出山,陛下和他的姐姐都很不高兴,却拿他无计可施。”

“前些天我在御书房侍书,有栖川遥求见,想让陛下屏退左右。陛下没理,让我留下旁听。

“就是关于‘摇光’的事。陛下不太认可有栖川野,决定派你去做,有栖川遥却认为你一定认识‘摇光’,会对‘摇光’手下留情,甚至打草惊蛇。”

说到这里,祝晴止顿了顿,声音压得越发低了:

“陛下这时才让我退下,叫我只管带话给你。然后我出了书房,听到有栖川遥似乎忍无可忍,说了一句‘神宫的人已在路上,不日登陆,陛下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类似的话。”

凤曲眼睑一跳。

祝晴止道:“你既然知道‘神恩’,那么一定知道拜访‘摇光’的时候……陛下希望你把‘那个’也带回来。”

她说的,就是“摇光”体内的“九天”。

他们已经到了回收子蛊的阶段,连“摇光”这样早早效忠的手下都不肯放过。

“那我呢?”凤曲低声地问。

祝晴止的表情也动容瞬间,她有些不忍,只好装作不懂地安抚:“你若接受了‘义弟’,谁敢懂你一根毫毛呢?”

凤曲失笑摇头:“多谢你了,祝小姐。”

祝晴止说:“所以你还是等叶随回来再去见‘摇光’吧。”

那样还能拖延一些时间,以免太早被人卸磨杀驴,多活一天也算一天。

“没事,”凤曲道,“或早或晚,我都做不了陛下的‘义弟’,还是早些解决吧。”-

元夕夜,天灯漫空,行人长往。

街市上悬灯挂彩,遥映着巍峨华丽的群玉台。但在两山相傍处,凤仪山庄却罕见地不再大开门庭,迎来送往。

半年前,几名赶尸人送回了大公子的身体,庄主商晤大骇之下一病不起。山庄上下群龙无首,一片惶惶。

幸好二公子返家,加以“天权”扶持,山庄总算有些起色,不再一蹶不振。

只有庄主对二公子总不满意。

庄主的卧房里总是传出一阵摔砸的动静,他对逝世的长子有多追思无限,就对苟活的次子有多恨之入骨。

——可除了商吹玉,山庄和他都不剩别的依靠。

这回商吹玉叫停了凤仪山庄例行的元夕宴请,商晤火大得想要动手,一片混乱中,却听说群玉台“天权”不请自来。

黑白双骏停在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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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晤对儿子一万分恼怒,也不能当着秦鹿的面发作。

终于恭恭敬敬请入了秦鹿,秦鹿也不客气:“听说庄主近来身子都不爽利,可要好生调养。那些琐事,本座和二公子说道就是了,免得费了庄主的心神。”

商晤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他这半年一直惦记着长子的旧事,可是秦鹿鲜少登门,他也没理由找去群玉台。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尽管秦鹿话里话外都在劝他离场,商晤还是厚着脸皮开口:

“元夕佳节,家家户户都是团圆的日子,有您拨冗,寒舍真是不胜荣幸。特别是一见到您,商某人就又想起薄命的儿子……”

商吹玉阖眸不言,秦鹿则说:“说起来,新春祭祀的时候,本座还收到了别意的托梦。”

商晤一呆:“敢请大人指教。”

“只是闲话二三,本座也忘了许多。不过末了他有些忧心忡忡,交代了许多事宜,本座一一记得了,今后也不会辜负别意。”

“大人……”

“本座知道庄主担心什么,别意也很担心父母弟弟。庄主安心,只要凤仪山庄知礼守节,不犯本座的忌讳,等二公子接手了山庄,侯府都不会苛待你们。”

商晤还想说些什么,秦鹿抬了抬手:“本座来得不巧,庄主也该累了。二公子,这山庄的侍人越来越没眼力见,都不懂得怎么伺候主子了?”

商晤的面色暗淡下去,但也知道不能勉强。

秦鹿已经给了他想要的承诺,再怎么急于了解别意的遭遇,今天都不是时候。

他只得起身,赔了一个笑脸,两名侍人噤若寒蝉地搀起庄主,默默离开了客堂,留下秦鹿和商吹玉独处。

等到商晤走远之后,秦鹿的表情也沉了下去:“半年了,也不见你有点长进。任由老头子天天哭丧,就怕别意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商吹玉:“他安宁得太早了些。”

“那能如何?难道真照商晤的意思去研究那个唬人的夺舍邪术?”秦鹿冷笑一声,“到那时候,到底是他用你的身体,还是你用他的名头?反而便宜你了。”

商吹玉不理会他,比起商别意,他还有更在乎的事:

“……那些谣言,越来越厉害。开年之后,我不会再守山庄了。”

秦鹿轻笑:“什么?”

商吹玉抬起眼睛,目光像剑一样锐利:“你答应过帮我留意他的下落,我才代商别意守在这里。但这半年你都没有成果,我不能再拖延了。”

“所以你待如何?”

“我要找他。”

“找到之后呢?”

“……”

秦鹿摇开折扇,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乐不可支。

白布覆盖的眼睛再看不出从前那样的嘲讽,可商吹玉知道,秦鹿笑着的意味,就是在嘲笑他。

果然,秦鹿接着就道:“他如果想让你找到,你就不会只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他了。”

商吹玉勃然起身:“你——”

秦鹿反问:“我说错了?”

商吹玉的后半句话就这么堵在喉头,想要震怒,却对一个身无武功、还无视力的男人无计可施。

良久才默默握紧了拳头,压着声音诘问:“那我该怎么做?”

秦鹿道:“他珍惜你,知道你会盲目跟着他,而他不想让你弄脏了手。你就该懂得这份珍惜,乖乖做你的庄主。”

商吹玉面色冷冷:“那你怎么不乖乖做你的‘天权’?”

“诶……”

秦鹿难得被他问住,讶异片刻,面上又是笑色:“我哪里不乖了?小凤儿可是很喜欢我的。”

商吹玉漠然回答:“老师不在,你不必惺惺作态。你如果没有心思,今天就不会来这儿找我。”

这倒让秦鹿有些刮目相看。

他习惯了把商吹玉视作商别意或者凤曲的附庸,鲜少把他视作一个独立的人。可今天看来,这一年的颠簸流离,商吹玉也不是全无长进。

或者说,长进还不是一般的大。

秦鹿道:“近来,朝都死了一些老家伙,凶手的身份众说纷纭,但是杂七杂八,就连其他地方好几年前的凶案都扣在了这个凶手头上。”

商吹玉屏息听着,当然知道他说的“凶手”是谁。他也是听说了这些风闻才无法忍受,下定决心要去朝都看个究竟。

“闲言碎语,不足挂耳。”

“你是这么想,我也这么想,但天下人不这么想。”

“问心无愧,为何要管天下人的想法?”

秦鹿笑了。

笑得有些奇怪,至少让商吹玉看得十分不安。

秦鹿这才高深莫测地回答:“因为……我属意让他来做下一任君主。”

商吹玉腾地站了起来,目露错愕,难以置信地看向秦鹿。

尽管看不到商吹玉的表情,秦鹿好像也料到了他的反应,不等商吹玉说话,自己先歪着头大笑起来。

“坐下、坐下。”秦鹿摆摆手,“是我自作多情,被他看穿了,他才做这些蠢事。”

“你和老师说过这个想法?他……他不愿意做皇帝,所以就在朝都大开杀戒?”

“那也未必。他杀的人都是世家权贵,往难听了说,就是些尸位素餐、目无法纪的家伙。天子和御史台实在治不住了,求助某些江湖势力也是古来常有,所以‘鸦’才能有这么多的客人。”

商吹玉听得心中发寒:

“……所以,你认为是老师在帮天子杀人?”

秦鹿颔首:“只有这个可能。”

“但是朝廷对襄王和他赶尽杀绝,还有且去岛——”

“以你的头脑,就当他是以德报怨好了。”

“……那以你的呢?”

“我?”秦鹿微笑着答,“我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理想都破灭了,哪里还在乎他怎么想。

“不过,盟主大比的终考理应定在朝都。而五十弦和穆青娥都没说过要弃考,我没记错吧?”

“你是说……”

“离了老师就要哭鼻子的某人,不想向老师展示一下自己的进步吗?”-

不只是和商吹玉的面谈,秦鹿的手信也一样送到了五十弦的手中。

定州,暮钟湖畔。

昔日慕家的遗址向东不出五里,便是一座小巧古朴的寺庙。

五十弦在这里定居三月之久,和她作伴的除了常自珍、灯玄和寺庙里的三四个和尚,还有已经沉睡了半年的穆青娥。

半年以前,灯玄听闻且去岛异变,毫不犹豫前去献力。他到达的时候,恰好是灾变之后,满目疮痍。

某个夜晚,穆青娥轻声嗫嚅,好像有千言万语。然而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惊飞了无数黑鸦。

穆青娥却再没有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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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弦和凤曲都不承认她是“死了”。

即使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意识,即使常自珍都宣布了结果,老泪纵横地说青娥失血太多,连他也无力回天。

沉痛中,灯玄穿过人群,送上了他唯一能给的东西:

“这颗肉舍利,或许就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后来常自珍决定带着爱徒返回定州。

五十弦和灯玄一路护送,当初穆青娥从商吹玉那里拿回的旧物,也在这一程中送回了慕家故地。

这封信经由驿馆送到灯玄手上时,庙里的小和尚觉空还有些好奇:

“我们这里也能收信?谁会给我们写信?”

灯玄把信收回袖中,转过头,夕光斜落,勾勒出古佛宝相庄严的轮廓。

此地荒僻,庙小人稀,因而香火寂寥。但在五十弦来此借宿之后,佛像上的尘灰总是早早地被人拂去,无论朝夕,总能看到这名杀孽深重的杀手跪在佛前静默祈祷的背影。

他走进佛殿,轻轻叩响门扉:“施主,有你们的信,是从瑶城来的。”

五十弦转回脸,双目无神:“瑶城?商吹玉还是秦鹿?”

灯玄道:“许是后者。”

他把信递了过去,五十弦并无二话,默默拆开来看。

信纸不长,只有两页,但五十弦看得出奇的久。灯玄安静地在旁等候,听到纸张被她揉皱的细响。

须臾,五十弦的声音有些发抖:“Boss……凤曲……在杀人?真的还是假的?”

灯玄双手合十,无可奈何地承认:“小僧前日下山采买,的确听说……但很大可能只是谣言。”

“他——不,不可能!”

五十弦猛地起身,又因自己的声量深感羞愧,急忙朝佛祖行了一礼,才压低声音紧张地辩驳,“你也认识他的,他是什么性格,他……他哪里会做坏事,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的眼睛陡然一暗:“‘摇光’!一定是她为了推进剧情,逼迫凤曲做那些事,她故意要让凤曲孤立无援,沦为众矢之的——”

说着说着,五十弦踉踉跄跄地绕出佛殿,灯玄紧随其后,见她一路匆忙,果然是钻进了安置穆青娥的侧殿。

二人一前一后闯了进去,常自珍支在穆青娥的榻边浅眠,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抖着胡须睁开眼:“怎么了?”

五十弦道:“我们要转移青娥。”

常自珍立即不安地起身:“出了什么事?有谁找到了这里?是‘鸦’?还是朝廷的人?……要走的话,还得收拾包袱,现在就动身吗?”

灯玄只得出声叫停:“弦姑娘,小僧不太明白你的担心。你们就在这里,分明平安无事,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五十弦这才定了定神,抚上穆青娥柔软冰凉,久无动静的手:“……‘神恩’。凤曲投靠了朝廷的话,剩下的‘神恩’就不剩多少了。他们……他们一定会找过来……”

她的头埋了下去,无声地骂了句脏,“为什么剧情……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听到“神恩”,常自珍的脸色也变得灰败:“他们还是不肯放弃‘神恩’。”

灯玄心头微动,一个荒谬的猜测浮出水面。

长期以来,他都抱着对常自珍和五十弦十足的尊重和体谅,对于且去岛上的灾变,灯玄一句都不曾过问。

而今事关“神恩”,这个间接毁灭了觉恩寺的祸根,就容不得他再犹豫:

“敢问,穆姑娘为何会和‘神恩’扯上关系?”

常自珍喉头一滚:“这——”

五十弦沉默地握着穆青娥的手,半晌,她道:“‘太阴’。‘鸦’从十方会手上抢走的‘太阴’,被植入了江容的身体里。

“但江容的体质未经调养,强行容纳‘太阴’只会让他神智全无,不日就要爆体而死。”

灯玄的目光也转到了穆青娥的脸上。

半年如一日,她的神情始终从容淡然,看不到一丝痛苦的迹象,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在凤曲的队伍中,穆青娥或许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灯玄对她的印象是一位极其沉静的女子——而她背后实际是暮钟湖案的惨烈。

假如忽略了这样鲜明的对比,就会忘记她的“沉静”的本质。

忍耐。

“那时候,凤曲还在昏迷,青娥却有意识。”常自珍道,“她就拉着我的袖子,喊我‘师父’,说……她难逃一死,不如把江容体内的‘太阴’剖给她吧。”

五十弦崩溃地扑在穆青娥的身体上,泪水一层层濡湿了覆盖的棉被。

灯玄问:“小僧知道九九八十一天的限制,但既然能剖出来,为何一定要移入穆姑娘的身体?”

常自珍惨然一笑:“只要时日够短就能摆脱‘神恩’?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这东西一旦入体,就会不知疲惫地往脏腑乃至头脑里深钻,直到遍布人体的四肢百骸,足以操控宿主的身体乃至思想……

“让它离开的办法,只有被它放弃。而被它放弃,大师想想,你在什么时候会放弃一样东西?”

灯玄愣了愣:“……当它对小僧已无用处?”

五十弦则补充:“或者有了更好的替代。”

“青娥就是更好的替代。”

常自珍凝视着爱徒的脸庞,缓慢地说,“慕家钻研蛊虫、钻研神恩百年之久,他们发现了八十一天的宽限,也发现了‘更好的替代’要如何产生。”

曲相和、倾凤曲、秦鹿、商别意和商吹玉……

如果说这些宿主都是借助慕家的汤药疗养,才能成为适宜“神恩”生长的躯体,那么慕家——当然比他们参与过更多的试验、服用过更多的汤药。

他顿了顿,继续问,“你们知道‘太阴’原本是怎么到十方会手里的吗?”

“慕家还发现,只要提前斩断宿主的四肢,做成人彘,再将‘神恩’逼出。即使宿主处于生死之间,濒临暴走,没有四肢,也不可能对他人造成太大的影响。

“……这一招之所以成为公认的‘可行之策’,就是因为真的有一个慕家人自愿参与了这次试验。”

而穆青娥做好了觉悟,要成为第二个自愿的慕家人。

灯玄的神色越发凝重,他注视着穆青娥,良久,双手合十,向她宣出一句极长的佛号:

“早有佛祖割肉饲鹰,穆姑娘身在红尘,竟与我佛殊途同归……”

五十弦却凄厉地哭出了声:“难道这样的剧情真的改变不了吗?!不公平,剧情不公平,世道不公平,全都不公平!!”

常自珍哑然无言,灯玄沉默地垂下眼睑。

五十弦手里的信飘落地上,灯玄无意瞥见尾末的小字,其中“盟主大比”四个字尤其刺眼。

“……‘天权’大人是准备以盟主大比为由,亲去朝都和天子对峙吗?”

五十弦擦了擦泪:“是。可他这样反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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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剧情,我不会去的,我要带小穆出走,去哪都好,总之不能让他们找到。”

灯玄却问:“弦姑娘所说的‘剧情’,不知小僧能否理解为人生‘因果’?”

五十弦抬起头,看他一副即将说教的样子,刚想拒绝,灯玄已经开口:“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是怎样的呢?”

“……”五十弦不情不愿地道,“且去岛出事之后,凤曲走火入魔,引起众怒,天下讨伐。其中秦鹿和商吹玉功劳最大,商吹玉和凤曲同归于尽,而秦鹿盛誉满载、备受推崇……小穆死于‘太阴’,我也在很早之前就该死了。”

除了凤曲,大多数人都把她的忧虑当作笑话,还没有人认真问过她了解的“剧情”。

而今灯玄竟然听得全神贯注,甚至给出了自己的见解:“那么凤曲少侠、‘天权’大人和商二公子的确和弦姑娘看到的‘因果’有些相似。”

五十弦沉沉地应了一声。

“但穆姑娘没有死,弦姑娘也没有死,这是不是代表着‘因果’里的变数,也和二位息息相关?”

五十弦抬起眼睛。

乌纱窗外,夕照如血,如洗礼,如神示,覆浴着沉默的三人。更映亮了榻上少女恬静秀致的脸庞-

“庙里的觉空问我,朝都这么远,这一趟都不能陪着青娥,会不会着急。

“我说,‘青山阅我,应如青娥’。”

元夕后十日,群玉台收到了五十弦的回信。

同天,一辆足够五人乘坐的马车驶离瑶城。

驾车的少年背负弓箭,车内女子装扮的青年白布覆眼。

一年前也有这样的一幕,

青山、夕日、车马,和前路未卜,但义无反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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