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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客栈的后厨在一楼最里边,灶台里还存着火星,有个干瘦的小姑娘守在旁边,头顶上包着的粉发巾已经洗到泛白,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裴夙目不斜视地敲敲门,吩咐送两桶热水上去,径自穿过长廊走向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马厩里的马匹都在休息,后院更是冷清,半条人影也没有。

“长京。”

月下高墙处,忽然多出一条细长的蛇影,影影绰绰映在墙上。

裴夙隐在高墙的阴翳里,黑眸抬也不抬,声线喑哑:“仔细说说,你看到的。”

“楚……”一股强势的魔息陡然压下,长京当即垂首,飞快地转了话头,“仙尊修为高深,属下不敢跟近,只听见秦枝、碧叶二人自称奉魔族瑶珩殿下之命,来给仙尊送样东西。”

长指上的魔纹仍未褪去,裴夙摩挲着指节上一块明显的纹路,轻描淡写地问:“东西,是给徐清婉的?还是特地给师尊的?”

“他们只说替瑶珩殿下送东西给仙尊,并未提及徐清婉。”

瑶珩,果然如此。

他怎么忘了,师尊身上也还有伤来着。

只凭几处皮肉伤,瑶珩就将魔族至宝双手奉上,这份情谊倒是令人艳羡。

裴夙手上的动作愈发粗暴,指节全没了血色,暗紫色的脉络条条虬结,几乎遍布满手。

长京偷偷抬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爬了满手的魔纹顿时映入眼帘,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少主,您这是,刚从仙尊房里出来?”

凌厉的目光如刀剑似地甩了过来,吓得长京连忙垂下了脑袋,“属下失言。”

裴夙收敛目光,不置可否:“不仅是师尊的缘故,还……见了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无处可依的飘渺雾气,缓缓弥散在长风中。

“血?”长京沉吟半晌,缓缓道:“魔族天性嗜血,若是见血,确实有可能会激发魔骨。”

裴夙平白生出几分厌倦,他掩下衣袖,负手而立,“瑶珩,你知道多少?”

有关魔族的事情,长京知道的都还算清楚,细细地说起来:“瑶珩殿下乃是魔尊的独女,出生不久就被封印,百年后才得以解封,但身子也因此分外孱弱,一直由护法骏骨贴身照料。”

“有传闻说,魔尊与清霄仙尊的双亲少年时有旧友之情,在瑶珩殿下与仙尊尚未出世时,曾有、有……”

裴夙脸色已然阴沉了下来,冷声质问道:“有什么?!”

“曾有婚约。”长京瑟缩了一瞬,眼见少主脸黑如墨,连忙补充道:“属下也只听闻而已,传闻还曾说两方以九天琉璃做成了一对儿小铃铛,以此为信物。但九天琉璃是何等难得的宝物,并不——”

琉璃铃铛……

裴夙登时如坠冰窟,他浑身血液如同凝结住了一般,长指艰难地从腰间扯下个晶莹剔透的小铃铛来。

那只流光溢彩的小铃铛清冽纯粹,毫无魔息侵染,长京一眼就认出这铃铛就是当年的遗物,当即没了话音。

原来真的有这回事……

怪不得瑶珩殿下当年从沉水渊偷跑到浮光山下,竟是这个缘故。

如今少主对楚霜衣的情分与日俱增,每次见人,魔纹只增不退。

这两位,可千万别为了个男人,生了嫌隙。

长京再抬眼去看少主的脸色,俊美的面容宛如冰封,黑眸中风起云涌,少主魔骨尚未觉醒,竟然隐隐已经有了几分圣主当年的气势。

他心头一酸,些许往事涌上眼前,再想劝慰,只听得一声分外黯然的“退下”。

月色如水,裴夙望着墙上一条孤孤单单的影子,心下寒意蔓延。

每年准时寄来的信,静心装饰过的信封,那上面的香气,不正是月梵花的味道么……

也只有魔族的月梵花,才能做到香气经久不散。

原本已经开始消退的魔纹去而复返,转眼间就蔓延到了脖颈,从衣领处缓缓探出一抹诡异的暗色。

裴夙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有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正道仙尊做夫婿,魔族至宝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换作他,哪怕倾尽魔族之力也不吝惜分毫……

裴夙将那只清风铃拿起来,半是讥讽地微微摩挲,他还记得,这铃铛是他九岁那年,师尊在危难关头扔给他的。

借着月光一晃,裴夙的余光忽然瞥见,铃铛的内壁上有一处凹凸不平,他探手进去摸了摸,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上面竟然刻着个古体的鸳字,别的字他未必认得出,鸳鸯这两个他倒认得。

想必瑶珩手里的那只定然是刻着个鸯字了。

福缘鸳鸯,天赐良缘。

真是可笑……

裴夙眸中一缕血色一闪而过,他将那只铃铛紧紧握在手心,行尸走肉般穿过长廊,正好经过后厨,里面的烛火大亮着,有人在低声细语的说话。

“环娘,一会儿你就跟在二哥身后,二哥之前跟你说的天字上房那对野鸳鸯,错啦!”

“那里边住的是个瞎子,长得可俊可高,像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生似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领你看看去!”

“二哥……”

……

里面两个人还在旁若无人的说笑,星点烛光落在裴夙的侧脸上,忽明忽暗间魔纹颜色愈深。

裴夙垂眸,小铃铛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全与碎,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将清风铃放回腰间,推门走了进去,魔纹密布的半张侧脸莫名有些阴森。

……

月上中天,楚霜衣的心绪也渐渐停落,他侧身倚在床榻边,窗户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冷掉的汗水黏在胸口,冰凉一片。

“热水。”

房门忽然被笃笃叩响,青年沉闷的嗓音隔门传进来。

楚霜衣有些奇怪,方才店小二不是送过一趟了,怎么还换人又送了一趟?

“进来吧。”

他摸索着来到门口,双手一拉开房门,潮湿的水汽里混着青年炙热的气息不容拒绝的涌了进来。

“裴夙?”他微微侧开身,眸子里空空倒映着青年线条凌厉的下颌,脸上是几分难以言状的迷茫,“怎么又回来了?”

青年拎了两大桶沉甸甸的热水,毫不费力地倾倒在浴桶中,动作间,鼓胀的臂膀将衣物撑起了起伏的线条,

他不说话,两点黑眸如同寒星似的,热水倾泻蒸腾起袅袅水雾,隐去了他分外晦暗的目光。

“弟子有事想跟师尊请教。”

徒弟低沉的声音同房门关合的声音一同传来,听得楚霜衣莫名有些心慌。

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裳,面露不悦道:“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弟子只是心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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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多年送弟子的那只清风铃出自何处?”

清风铃?

应该是他十年前拿给徒弟挡狼的那只铃铛。

那不是他穿来这里系统自带的么?他怎么会知道哪里来的!

楚霜衣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也没能找到一星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暂时开口拖延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弟子只是突然发觉清风铃异常贵重,有些好奇它的来历罢了。”

裴夙观他平静如水的神色,心中反而升起几分希冀,如若师尊压根不知道这铃铛的来历,岂不是也不知道这铃铛背后所代表的婚约。

楚霜衣翻遍了记忆也没想出来这铃铛有什么来历,索性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清风铃能挡下致命一击,为师一直带在身上,也不记得哪里来的了。”

师尊,竟然真的不知道清风铃的来历。

那也就是说,师尊未必知道这场婚约的存在!

裴夙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一下从身后贴了上来,就在双臂即将触及那人的时候又隐忍着停了下来。

楚霜衣还当徒弟在眼前,借机谆谆教导,刷着好感度,“为师将这铃铛赠与你,你可要随身带好,以防万一。”

“纵使为师希望这清风铃一生都无用武之地,但终究不能大意。”

“徒儿,你可记住了?”

裴夙心头像是架起了一把柴,暖暖地烘烤着,止不住的暖流流转于经脉之中,此前的孤寂全数消融。

师尊,总是待他这样好。

今后,也只能待他一人好。

“多谢师尊,弟子谨记。”

他垂眸,视线自身后垂下来,从师尊的肩头到微微敞开的衣襟,目光不由自主地探了进去,师尊看似身形瘦削,实则胸膛白皙紧实,十分……好看……

胸前,似乎有点凉,楚霜衣又拢了下衣裳,眉头轻轻拧起,嘱咐道:“以后送水这种小事,就让店家来做,别再跑上跑下的了。”

师尊拢衣裳的动作瞬间惊醒了裴夙,他大梦初醒般猛地别开了脸,为心中生出的几缕糜艳心思而暗暗心惊,转眼又飞快地放任了,低声辩驳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

楚霜衣隐约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弟子听闻师尊入道极早,心中敬仰,不知师尊可否告知入道之时的年岁,弟子也好以此自勉。”

裴夙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神色一如既往。

这件事楚霜衣还真知道,虽然是原主靠天灵地宝堆出来的虚名,到底也是事实。

饱满的唇峰一开一合,楚霜衣状似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二十七。”

原主入道成尊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

裴夙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紧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身,眸色一暗,确实是二十七。

第32章

“去吧,别多想。”

楚霜衣拍了拍了徒弟的肩头,背过身,下了道无声的逐客令。

徒弟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被房门嘎吱的钝涩声响盖过,没了那股紊乱的魔息压制着,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清淡的柳香。

楚霜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逐渐放松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与徒弟相处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徒弟是个执着冷静的人,他做什么,背后必然有其不得不做的原因,但他最近做了太多让人不明所以的事情。

诸如,被撕碎的喜服,凭空出现的子母镯,又或者近来他过分的黏人……

楚霜衣不敢细想,但他隐隐觉得,他们师徒间逐渐亲近的同时,某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联系也在逐步紧缩。

他走到浴桶边,手在水里划过,里头的水还温着,但他全然没了兴致,原本就是为了打发徒弟的说辞。

比起沐浴,他显然对另外一件事情更感兴趣。

楚霜衣调出系统,一通繁琐之后,提交了一份清风铃来历的查询申请。

系统:“感谢亲的使用,此权限需人工客服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为7:00——11:00,请安心等待。退出请扣88。”

楚霜衣不仅想扣88,还想给这SB系统两个大嘴巴!

这不是有人工客服么!

本来徒弟近来的异常就够他烦心的了,遇上sb系统,人生体验瞬间降到最低点。

他猛地一拍浴桶,灵力乱窜,一桶还蒸腾的水雾的温水顿时冻结成冰,丝丝缕缕地散着寒气。

一腔怒火堪堪发泄,楚霜衣早把换药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掐了个净尘诀,在床榻上胡思乱想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睡去。

客栈的床榻生硬,楚霜衣只是将就浅眠了一夜,翌日一早就早早地穿戴好了衣物,坐在前堂等候。

他乌发如缎,发间横插了枝玉竹簪,一身清冷剑气威势迫人,前堂一改往日嘈杂,三俩成桌的过路客都压低了声音,悄声议论。

裴夙收拾妥当,从楼上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道笔直的背影。

他快步走过去,看似恭敬地停候在师尊身侧,实则以高挑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挡去了外间窥视的目光。

“师尊,都准备妥当了,何时出发?”

楚霜衣手刚探出去,一盏温茶立刻便被送到了指间,他顿了顿,语气颇为严厉,“等就是,无须多问。”

身后青年的气息不容忽视存在蔓延,楚霜衣不由自主地注意着,昨夜紊乱的魔息被压制的很好。

他想招招手叫徒弟坐下,手指刚抬离了桌面两分,又猛地扣下。

师徒间也不必过于亲昵了,有些分寸也好。

“客官!有您的信!”

店小二忽然从后院小跑着迎了上来,双手恭敬地奉上了一封信。

楚霜衣将信接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扔给店小二。

“多谢客官、多谢客——”

店小二面上一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青年逼视着,质问信从哪里来的。

“有个小叫花子送来的,只说给这位客官,旁的小的也不知。”

“人在哪?”

青年还要逼问,却见那位俊俏的瞎眼客官摆了摆手,青年这才不情不愿地罢手。

店小二趁机连忙缩到了帐台后,远远地偷瞄着。

“师尊等了一早,就是为了等这封信?”

裴夙的目光从那泛着浓烈的月梵花香气的信封上扫过,语气沉沉。

“是,走吧。”

楚霜衣听出徒弟话里的不悦,这次却没打算哄他,只是将信封揣进了袖中,起身向外走去。

一角柔顺的紫色衣角如云雾般在视线中翻飞着,很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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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夙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追上师尊,手中的小千卷轴捏的咔咔作响,“师尊,为此还特意穿了身紫袍,可见——”

“裴夙!”

楚霜衣猛地停住步伐,腰间飞荡的玉饰狠狠砸在急停的青年腿上,他语速飞快,“一来,谁给为师送信,这都是为师的私事,你还小,无需你关心。”

“二来,为师的衣裳都是你准备的,任它青红紫绿,为师又如何能看见?”

他深呼吸了一下,压制住怒意,“裴夙,从昨夜起,你究竟在闹什么?”

私事?与他无关?

青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紧了牙关,别过头,不肯透露半个字。

半晌,楚霜衣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就将小千卷轴里的清羽换出来,你去照顾徐姑娘。”

“弟子不累。”

青年语气闷闷的,听起来有几分可怜。

“不累就跟着。”

楚霜衣一甩衣袖,召出纯钧,化作一道剑影扬长而去。

他一边御剑赶路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未免过于没出息了,徒弟叫一声就心软了。

给人做师尊,还是要威严些才好。

楚霜衣打定了树立师尊威严的心思,接下日夜赶路的大半个月里,他硬下心肠,再没轻声细语地跟徒弟说过话。

他虽然看不见,却也感觉的出来,徒弟比起之前确实收敛了许多,玉清心法也融汇地飞快。

但不知为何,徒弟身上的魔息却始终不曾散去,反而愈加浓烈。

一路上唯一的好消息也就是徐姑娘清醒了过来,但伤势严苛,楚霜衣每七日为她灌注灵力修补一次丹田,还是昏睡的时候居多。

虽然清醒的时辰不多,但至少也弄清了她当日从浮光山偷跑的缘故。

楚霜衣听完只觉感慨唏嘘,魔族利用北海徐家设下圈套引她下山,从而动手夺走了冰锋珠。

血脉相连的血亲,明知是圈套,即使仁人圣贤也难以抉择,何况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冰锋珠被夺,北海徐家如今是真的陷入生死危局,徐姑娘难免愧悔不已。

楚霜衣明里暗里没少暗示徒弟多加开解,多半是充作了耳旁风,一得了片刻清闲就远远地跟在他身边,不像纪清羽那般尽心。

养个徒弟还真是不容易。

马车里摇摇晃晃,楚霜衣烦恼地支着头,黑缎似地乌发随之垂落,隐在铜兽香炉升起的袅袅烟雾之后,宛如一副美人春睡图。

“师尊,到剑湖了。”

长风剑派居于南下水乡,剑派的正门前环绕着一弯弦月深湖,湖水下沉着千万条不入世的长剑,剑灵纷杂不休,汇成一弯剑湖。

剑湖上,无论是御剑还是乘坐法器,均不能过,只有长风剑派的泊船方能渡过。

马车缓缓停稳,楚霜衣头也不抬,长指从怀中夹出一封信,轻灵一甩,那封信便如同利剑般破帘而出。

裴夙接住信,目光粗粗一扫,信封上铁画银钩地写了一行字:清霄仙尊亲启。

是长风剑派寄来的那封求救疾书。

他扫过四周,剑湖水波盈盈,映着浅浅的碧蓝色,一条粗木铺就的渡口细窄逼仄,似乎最多仅可并排站下三人。

枯黑的木板延申到水面上,隐约可见一条小渔船正缓缓地靠近。

这么个像是小渔村里的破旧渡口,竟然聚集了不少人,法器的灵光不时划过,各有不同,那些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可不像是来救人的样子。

突然间,天际一道刺目的银光闪过,裴夙抬眼望去,是一艘硕大无比的飞舟正在缓缓接近。

随着它的接近,强悍的飓风凭空而起,催折树木、碎石,统统卷入其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渡口等船的众人,修为高的还好,修为低些的,不仅衣衫破碎,随身法器都几乎被那强大的飓风卷去。

裴夙一手压住车辕,一手掣制住缰绳,飞沙走石间,形容也有些许狼狈。

待那飞舟缓缓落地,从中走出个气度从容的中年人,一股强悍的威压犹如猛虎出山毫不收敛地压下来,其修为深厚,不是裴夙可以看出的。

“万兽宗。”

裴夙正艰难抵挡之时,忽然从马车中传出师尊碎玉般的清冽声线,身上陡然一轻,裹挟着寒霜的森然剑意缓缓铺展开来,将那股强悍威压消弭于无形之间。

那中年人似乎也感觉到了灵力的对冲,缓缓地收了威压,深深地望了一眼过来。

偏僻山野之中,这样一驾庞大奢靡的暗色马车本就惹人注目,况且车边还跟着两个容貌气度非凡的青年。

如此一来,愈发引人好奇,众人纷纷向这边投来了探询的视线。

裴夙坦然回望,大概只认出其中几个宗门,与纪清羽对视一眼,更觉其中古怪。

他微微俯身,戒备地望向远方的人群,低声道:“师尊,渡口围了许多人,尽是宗门中人。”

楚霜衣正身坐起来,将滑到肘间的衣袍敛起,拿起茶盏浅呷一口,淡淡道:“先过了剑湖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纪清羽的声音贴着马车响起,“师叔,下月月底是长风剑派掌门的大寿,这些人是来拜寿的。”

徒弟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师尊,船家只认拜帖,不认信书。”

有兴致大摆寿宴,倒没功夫遣人待客,这长风剑派都不急,他们更没道理急了。

楚霜衣放下茶盏,回手按了按坐的酸的腰间,道:“既然不让过,那就回去。”

“师叔,弟子常与师尊在外游历,或许能遇到旧熟识带我们进去,不然再让弟子去试试?”

“不用。”

纪清羽尚且不解其意,裴夙黑眸闪了闪,已然牵起缰绳施施然将马车掉了头。

第33章

“奇怪,怎么走了?”

“这是哪个宗门?怎么还走了?”

“八成是个没拜帖的小门派,没资格进去,只能掉头回去了。”

湖边众人议论纷纷,视线都盯着那辆庞大的马车,凑热闹、看笑话俱有之。

眼盲后,楚霜衣对声音就敏感许多,有修为加持,这些闲话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耳朵。

眉峰轻轻蹙起,没入素白鲛纱之中,许是在故柳峰上待久了,他格外爱静。

宗门寿宴,可不是什么冷清的场面。

既然长风剑派尚有余力筹办寿宴,想必也没什么紧急的事态。

瘦削的手腕抬起,衣袍微微滚落,露出星点近乎暧昧的血色疤痕,楚霜衣指节抵在腮边斜撑着头,忽然就想带着徒弟这么一走了之,反正是长风剑派失礼在先。

若是长风剑派再来找,几位师兄自然有说辞给他们。

他沉吟了片刻,觉得十分可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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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敲敲车厢,问道:“清羽,裴夙,想回山么?”

“师尊。”

车厢猛地一震,竟然停下了。

徒弟平稳的声线传进来,说,“人来了。”

“晚辈长风剑派邵玉书,迎客来迟,还望仙尊莫怪。”青年语气急促,气息还有些不稳,明显是赶着追上来的。

裴夙漠然地望着眼前颇有些文弱的邵玉书,听到车厢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下走不了了。”

话音轻的没边,却像把小刷子似的,在他心头不痛不痒地拨弄了一下。

邵玉书的地位在长风剑派中显然不低,他与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刚一从泊船上下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位是他的二叔,长风剑派的掌教邵明远。

邵明远领着身后的一众弟子直奔万兽宗的那位中年修士而去,此时正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人群里寒喧。

反观邵玉书,虽是长风剑派小公子,身边连个小童也没有,气喘吁吁地跑去拦楚霜衣的马车。

邵明远冷冷瞥他一眼,鹰眸中满是算计,一转脸便又挤出一抹虚伪的笑,拱手道:“诸位道友见笑了,小侄生性顽劣,这回家父寿宴,不知从哪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来厮混,怠慢了诸位道友,失礼失礼。”

“邵掌教客气了,玉书性子骄矜,连我这个做舅舅的都不肯来拜见,却跑到人家马车前卑躬屈膝,没准是请来了仙盟的大人物。”万兽宗那名中年修士负手冷眼望去,语气中满是尖酸刻薄。

“齐宗主说的玩笑话,长风剑派与万兽宗向来亲和,玉书就是小孩子胡闹分不清轻重了。”

齐化闻言脸色稍有缓和,心下却提起了两分戒心,方才那股灵力对冲,浑厚充盈,不像是寻常修士的手段。

两人虚与委蛇的片刻功夫,只见邵玉书已经将他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请了下来。

眼覆轻纱,身量颀长,素雅白袍动作间隐有银色纹路浮于其上,发顶莲花玉冠束起鬓发,泼墨长发垂于胸前,犹如天人入世。

身旁一黑衣青年恭敬地服侍在侧,另一边则是个同样气度出众的青年。

长风剑派的小公子姿态谦顺地在前引路,这可不像是一般的宗门修士。

“竟是个瞎子?”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邵小公子亲自来迎?”

“旁边的那位,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邵玉书引着楚霜衣,邵明远领着一众修士,两拨人一同向渡口走去,修士们明里暗里地打量着楚霜衣一行人,心中暗自揣测着他们的身份。

到底是邵明远一拨人先占得了先机,两艘行船,一艘雅致大船,邵明远携着万兽宗的齐宗主与一众修士欣欣然踏了上去;另一艘是寻常渔船,乘的是几个长风剑派的弟子。

两艘船全都被占满了,这剑湖一来一往少说也得两刻钟,岂不是要劳烦仙尊等上小半个时辰!

邵玉书心里一急,这可是父亲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他遥遥望向大船,矜贵地行了一礼,扬声道:“叔父,贵客在此,还请叔父让出位置来,以免怠慢远客。”

他语气不似平时温和,朗声之中竟有几分胁迫之意。

谁料邵明远压根没将他这小侄子放在眼里,高高地立于船头,斥责道:“玉书,今年寿宴拜贴是我亲拟,可从未邀请过你这几位朋友。”

他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冷哼,鹰眸转向楚霜衣等人,语气不善:“几位远道而来,心意也算送到了,现下外界动荡,恕长风剑派不招待些没门没派的阿猫阿狗!”

“邵掌教慎言!”邵玉书刚要开口,就被纪清羽疾言厉色截过话头,不卑不亢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天道尚且一视同仁,邵掌教却以宗门出身轻视我师门,未免辱没了长风剑派的门楣!”

楚霜衣容色不变,既不阻拦纪清羽,也不开口,寒霜似的威压铺陈开来,浑然一具冰冷的玉雕似的。

船上一众修士均察觉到了这股强势的压迫感,气息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渐渐地呼吸竟然滞涩起来。

邵明远显然也察觉到了,暗中调动灵力抵抗,气息却还是乱了几瞬,他顿时面色铁青,声调不由得放低了些许,生硬道:“既如此,敢问道友师承何处?”

纪清羽抱剑上前,朗声道:“浮光派纪清羽,见过邵掌教!”

“浮光派!竟然是浮光派的人!”

“怪不得眼熟!原来是浮光派掌门的高足,以前曾在仙盟听道时远远瞧上过一眼!”

“掌门高足做衬,前方那位恐怕更是大有来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在场的都是修士,纵使声音压得再低,也都逃不出众人的耳朵。

邵明远自然也听得见身后的议论,脸色急转直下,方才还有稍许放缓的态度,登时强硬起来,怒道:“玉书你听见了?无凭无据,倒是任凭你这道友信口雌黄!”

“休说你这道友未必师承浮光派,就算是,长风剑派门朝四海,广迎天下道友,唯独不招待浮光派之人!”

他锋利的目光凶狠地扫过邵玉书,气急败坏地对船夫吩咐了一声,便愤愤地转过离去。

“叔父!”眼见着两艘船只一同掉头离去,邵玉书当下急出了一头薄汗,任凭他怎么呼唤,也没唤回一艘船来。

“师叔——”纪清羽只知道浮光派从不与长风剑派往来,却没想到他们行事如此决绝,眼下遭受如此对待,是去是留,还得师叔拿个主意。

楚霜衣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听邵玉书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才掸了掸衣上灰尘,幽幽道:“看来鄙派掌教对浮光派恶念颇深,邵公子也不必白费力气了,本尊就不打扰了。”

他说罢利落地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就连身上那股森寒之气也随之游动起来。

身后的那名黑衣青年反应也极快,像是时刻注意着他似的,几乎是同步抬腿跟了上去。

三人转身一走,把邵玉书急得手足无措,情急之下竟然扑通一声跪到了楚霜衣身前,双手奉起一块黑色晶石,恳求道:“还望仙尊垂怜,对长风剑派施以援手!”

翻腾的魔息迎面涌来,楚霜衣眉尖微蹙,下意识微微侧目,侧脸倾向徒弟的方向。

裴夙的目光几乎没从他身上离开一瞬,楚霜衣下意识的小动作自然被他纳入眼底。

他半侧着身子,剑眉一挑,黑眸中漾出星点笑意,居高临下的目光黏腻地裹缠着那人。

“残余魔力提炼出的晶石。”楚霜衣被身后莫名的视线盯得不大舒服,像是被街边的小流浪狗在脸上舔了一口似的,湿湿黏黏好不别扭,他极力压下脑中不合时宜的联想,正色道:“这是从哪来的?”

“仙尊见多识广,一眼就能认出此物,此物正是家父在护派剑阵中收集而来的魔力晶石。”邵玉书一脸急迫,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果决道:“仙尊想必也清楚如今魔族蠢蠢欲动,已经残害多个宗门,数月前家父发现派内也有魔族混入,并试图窜改剑阵,以作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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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猜测,魔族此举多半与重放魔尊有关,但长风剑派逐年积弱,一时间难以堪破魔族意图,这才暗自请仙尊前来相助。”

“还望仙尊不计前嫌,垂怜一二。”

邵玉书言辞恳切地陈述一番,字字坦诚,话落就猛地叩首在地,十分诚心呈出了八九分。

纪清羽闻言不免为之动容,转头一看,裴师弟正满眼轻柔地望着楚师叔,看样子竟是全然没在意邵玉书的一番话。

再看楚师叔面容如旧,也不见丝毫的触动,莫非这其中还有些他未看清的谋划。

纪清羽正思忖间,就听师叔泠泠的声音响起,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起来,引路。”

邵玉书闻言大喜,连忙叩头谢道:“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不必谢,”楚霜衣微微抬了抬手,意味深长道,“本尊也不全然是为了长风剑派……”

更多的是,为了徒弟。

他总是隐隐觉得,若是魔尊破封出世,于裴夙而言,恐怕会出现些难以挽回的动乱。

第34章

邵玉书一番陈情总算劝回了父亲请来的贵客,却在岸边看着两艘船屁股犯了难。

被风吹干的冷汗唰的一下又卷土重来,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长风剑派素来避世,剑湖往来也就两条船只,还……还要劳烦仙尊稍候片刻。”

裴夙眸光扫过四周,逼仄的渡口只剩他们一行人,再无其他修士。

他斜睨了一眼文文弱弱的小公子,冷声道:“有邵掌教在,恐怕少则等上几个时辰,多则要彻夜不眠了。”

纪清羽认同地点点头,裴师弟这话一语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邵明远不仅对浮光派深存芥蒂,就连他这个侄子也同样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机会,想必不会轻易放行。

邵玉书想通这一层缘由,脸色一下白了,这几位贵客可事关长风剑派的生死存亡,容不得耽搁,他连忙道:“仙尊放心,晚辈这就、就传音给家父,遣人拦截叔父。”

说着双手抬起,就要结印传音。

灵印刚刚聚起十之二三,一阵凛冽的寒气拂过,顷刻间便将他两手间的灵印消散尽了。

“剑湖之下可有剑阵?”

邵玉书循声望过去,只见仙尊不知何时已经踏在渡口边缘,临水而立,清风徐来,面容清寂。

他虽然不知道仙尊此言何意,却仍然下意识摇了摇头,坦诚道:“剑湖下并无剑阵,只是多数沉剑都有剑灵附着,替长风剑派护卫平安,若是发动起来,不啻于剑阵威力。”

楚霜衣放眼望去,碧色湖水之下的泥沼中竖立着条条剑影,随水波荡漾,影影绰绰地映在水面上,宛如一座炼狱水牢。

这剑湖之上煞气纷杂,剑灵互相缠斗搅成一股股锋利可怖的乱流,不是轻易就能触动的。

“师尊。”

裴夙似是知道他想做什么,黑眸不善地眯起,又缓缓落在他的脸侧,低沉声线中透着十分的不赞成。

楚霜衣带着安抚意味地摆了摆手,“无碍。”

长袖在风中一展,周遭温度逐渐低落,渐渐地,竟有雪晶随风飘荡落下。

修竹般的指骨中,缓缓化出一柄霜雪长刃,剑刃裹着霜花,锋利冰冷。

几乎在长剑出现的瞬息之间,剑湖之中原本平静的水流陡然震动起来,犹如一弯架在火上烹煮的热水,缓缓沸腾起来。

“剑湖动了!!”

“水下有东西在动!!!”

几人身在岸边,远不如船上的修士看的真切,船身已经离岸很远,却忽然细密地抖动起来。

他们艰难稳住身形的同时,却惊恐地发现水下千万条黑色的长影竟在灵活闪动,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诸位不要惊慌!”邵明远稳住慌乱的人群,向水中望去,果然看见剑湖波澜起伏,这诡异的动荡是水下的剑群一齐震动所致。

他瞬间就想到了方才在岸边的那白衣人,天下间能唤动这湖底千万条沉剑的修士可没几个。

心中不由得动摇起来,莫非那几人真是浮光派之人?

但眼下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多想,当即散出灵力稳住船身,安抚众人道:“诸位放心,剑湖波动乃是常事,无需担心。”

身旁的齐化闻言望了他一眼,却没多言。

岸边,纪清羽来不及注意湖水的异常,只见眼前一道凌厉剑光划过,纯钧剑就被师叔反手竖在胸前,他心神猛地一震,竟然到此刻才看出师叔的意思。

邵玉书更是从未见过这仙门第一剑,满脸震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在纯钧剑上,完全错不开眼了。

楚霜衣两指成剑,灌注灵力,在半空中飞快地画出一道繁复冗长的符箓。

符箓画成,他一手握剑,一手化指为掌,掌心猛地一震将青色符箓送入剑身,面前的湖水受其影响,猛地掀起一人多高的汹涌波澜。

湖水掀起,又骤然拍下,冰凉的湖水顿时溅了岸边几人一身,唯有楚霜衣,水珠落到身前,像是被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只溅湿了两侧衣袖。

纵使湖水四溅,他动作仍不停歇,猛地将纯钧剑拋向半空,又以灵力加持,纯钧剑身凭空横在他两手间,飞转不止。

楚霜衣反手握住剑柄,当空向前一斩,连带着那道灵力充盈的符箓一道送出。

只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划过天际,直直劈向彼岸,剑光在半空中化出一线银练。

剑光过处,湖水沸腾不止,水流激撞飞溅,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某种巨兽的怒吼,缓缓从水底泛起。

“是剑!”

“剑浮上来了!”

船上一个年纪较小的修士指尖颤抖的指着湖中叫喊。

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成千上万条长剑裹挟着泥沙从湖底翻了上来,整片剑湖被搅的昏黄一片。

邵明远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很是难看,手下的灵力失了分寸,船身顿时一阵颠簸。

齐化见他失神,怒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出手助他稳住了船身。

邵明远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虚伪一笑,客气道:“多谢齐宗主。”

齐化瞥他一眼就转去观望剑湖中的异动了,他以前仅是耳闻长风剑派的剑湖之名,再就是胞妹的信中提及,不成想今日倒是有机会见识见识。

那些剑,或有鞘或无鞘,或腐朽或锋利,竟然铮鸣着,震颤着,仿佛相互鸣和,连成一曲锋利无匹的剑歌。

水流的搅动,水底的异响,竟都是这些昔日名剑的铮鸣所致,一时间,众人都不免被这波澜壮阔的景致所震撼,谁也没发出一声。

剑光之下,长剑出水约有半臂之高,顺着剑光的指引,聚成一条可容两人并排通行的剑道,直直通达彼岸!

剑道,这是名副其实的剑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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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长剑,其中不乏往日曾与旧主名动宗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名望之剑,可此时,却能折断煞气、戾气,甘愿为人脚下踏石。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从剑上抬高几寸,遥遥望向来处,不知是何等高人,竟能踏剑而来,走上这么一条金贵无比的剑道。

剑道来处,楚霜衣反手一转,剑光飞逝,方才还霜气四溢的纯钧剑,转眼间便消失在他手间。

他略带些嫌弃的理了理两只宽松的衣袖,小声地说了一声,“湿了。”

裴夙微微上前一步,冷峻的眉眼微垂,姿态恭敬地俯下身,一手轻轻捏住他的腕骨,一手撩起他宽大的袖子,轻柔地烘去水汽。

水汽散去,可素白的袖子上还黏着湖水中裹挟的泥沙,溅上了好几处泥点子。

他低声轻哄道:“暂且忍忍,待会儿给师尊换套新的。”

邵玉书眼睛瞪得溜圆,错愕地看着眼前这条大手笔的剑道,恍惚间生出几分大梦初醒被掌门祖父斥责的荒唐感。

再回过神来,只见那黑衣弟子已经随着仙尊走上了剑道。

“邵小公子,请。”

他抬眼,幸好还有那位纪道友等着他,不至于让他太过失态。

他连忙回了个礼,伸手一让,也道“纪道友,也请。”

迎着众人惊羡不已的目光,楚霜衣沉静走过,丝毫没有任何在意,反而是邵明远远远地瞧着自己的小侄子从剑道上走过来,脸都气白了。

此时众人哪还有什么怀疑,都纷纷猜测起楚霜衣是浮光派的哪位大能,窃窃私议如同沸水翻腾,搅的邵明远心头火起。

没想到为了这掌门之位,他兄长竟然不惜违背父亲之命,将浮光派的人都请来了。

平日里看似一副淡然度日的清高模样,还不是照样觊觎掌门之位,就算他有浮光派撑腰,自己也还有万兽宗助阵,还不算输!

剑湖的彼岸是一片桃花林,只可惜他们来的晚了些,整片林子枝头也没几朵桃花了,倒是有些淡淡的桃香味儿,还算清甜。

剑道直达彼岸,他们走的比湖上的行船倒还快些,几人全都落地。

楚霜衣回身,掌心翻向空中,手腕一转,数十道青色小剑凭空而出,猛地一甩,小剑击入湖水,整片剑湖复又震颤沸腾起来。

不过也只一瞬间,强烈的震动之下,剑身上斑驳的污泥、锈迹尽数掉入水中,露出一道道锋利的剑刃来。

瞬息过后,长剑像是功成身退般,带着雪亮的剑光,缓慢地重新没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渐渐归于平静,邵玉书紧张地注视着,那些剑似乎有所不同了,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掩埋在泥水中,反而提着一口气似的,空悬在水面下,污泥上。

“剑,有了剑意,才算活着的,真正的剑。”

楚霜衣清泠的嗓音伴着桃香飘散在林中,颇有些寥寥清远的孤寂之感。

泥沙落下,清澈的水,闪烁着银色的剑光,波光粼粼。

邵玉书别的看不出,却能看出这剑湖比以前更有威力了,他连忙道谢,“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顺手罢了。”

楚霜衣淡然一笑,能让那些剑重回往日光芒,他心里是真的畅快。

原本这般淋漓尽致的张扬意气就不该埋没遮掩在污泥之下。

第35章

邵玉书给楚霜衣安排的住处并不是与其他修士一同的客斋,而是个单独的偏僻院落,在长风剑派最边儿上,房后就是茂密的桃林。

人少又僻静,倒是正中楚霜衣下怀。

楚霜衣就住在院子正中的正堂,剩余两间厢房,纪清羽、裴夙一人一间。

照旧,裴夙从百宝袋中拿出各样楚霜衣日用之物,从被褥软枕到杯盏茶碗,焕然一新,都是楚霜衣用惯了的东西。

“清羽,长风剑派尚且不明底细,有些事就无需外露了。”

“稍晚些,你交代清楚,不要露了行踪。”

楚霜衣端坐在卓案旁,长指间摆弄着一只玉盏。

纪清羽自然清楚师叔嘱咐的是什么事,乖顺应下回房去了,他心知眼下确实不方便让徐姑娘过早的暴露出来。

毕竟长风剑派邵掌门寿辰在即,前来祝寿的修士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人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再者若是此时突然放出冰锋珠被夺的消息,恐怕会引起宗门慌乱,还是稳妥为好。

“师尊,衣裳放在床上。”

“好,去歇着吧。”

裴夙的目光在楚霜衣身上流连了片刻,才不舍的退出门外,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干净衣裳上面泛着清冽的香气,楚霜衣换好衣裳,呆滞地在床边倚了片刻,这一月来的风尘颠簸似乎才算褪尽。

从换下的衣裳里掏出系统寄来的那封信,楚霜衣这才想起这信还没听,他在系统邮箱里输入了信封上凸起的验证码,无情的机械人声如水流般缓缓流进耳朵。

……婚约……信物……

……

一封信很快读完,楚霜衣当下愣在了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只清风铃竟然是这个来历。

他还以为是系统好心赠送的初始道具,原来不是系统给的,而是原主爹娘留下来的。

楚霜衣再联想到徒弟那晚异常的表现,一切都有了答案。

师尊把自己的婚约信物随手送人。

这换谁都很难不会多想吧。

有点丢人。

一张薄薄的信纸被楚霜衣揉成皱巴巴一团,止不住地反复揉搓。

他豁然站起来,沉吟半晌,又沉重地坐回了床上。

这事他压根没法开口解释,他站在什么立场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他根本不知情,从来没有娶妻的意思么?

既然徒弟没挑破,还不如保持沉默,说破了彼此都尴尬。

他下定了决心,掌心猛地窜起一团青色火焰,将团成一团的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仿佛连带这件事都完全抹去了一般。

稍晚些,楚霜衣正倚在床边神游天外,邵玉书引见了一位年纪较长些的男修来,也是真正请他来此的人,邵明达。

楚霜衣为清风铃的事情所扰,面容沉静,周身不由得泄出了凛冽的剑意,冰刀子似的凉嗖嗖地剐着。

邵明达浑然不受影响,温润有礼,细细地将魔族侵入长风剑派的原委与楚霜衣讲个清楚,还为今日邵明远的无礼态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地令邵玉书替他的叔父行礼示歉。

这样谦逊的姿态倒让楚霜衣想起临走前小师兄的叮嘱来,长风剑派邵掌门膝下共有三子,二子鲁莽,三子平庸,唯有这长子邵明达,名号豹蔚君,虽不揽权,但其性情温雅,实是君子之器,也是最应当小心戒备的人。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豹蔚之名,倒是与邵明达本人十分契合。

虽说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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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之风,但楚霜衣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邵明达存心做出来给他看的,不过这人言辞温和,言语之间坦诚相待,倒也让人舒心。

原本邵明达的意思是,楚霜衣一路奔波,暂且休息几日,再去查看剑阵之事,却被楚霜衣婉言拒绝了。

有些事做也好,若是他一个人独处下来,势必又要胡思乱想与徒弟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

邵明达自然是十分欢喜,当即领着楚霜衣向外走去,半是查探魔气,半是闲谈散心。

谁料楚霜衣一脚刚踏出房门,就听的一声熟悉的“师尊”不远不近地传来。

青年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黑眸灼灼,纵使楚霜衣看不见,也能体会出几分灼热来。

他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到底是躲不过。

于是转身对邵明达道:“豹蔚君,劣徒无状,但对阵术一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同行?”

邵明达自然不会拂了楚霜衣的面子,连声应下,“能得仙尊与高足一同查探,自是求之不得。”

一行四人,漫步小径,一路往剑阵中心走去。

“小裴道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自是人中翘楚。”

“小公子性情温润尔雅,也不失名门风范。”

楚霜衣与邵明达走在前方,僵着脸与他不时寒暄两句,裴夙与邵玉书则更像是两个提线人偶,不时被前面两位提出来相互品评一番。

邵玉书不比裴夙,脸皮薄,每被他父亲或是楚霜衣提起,总要对裴夙礼节性的笑笑,一路下来,脸都笑僵了。

倒是裴夙,邵小公子一笑,他就只是冷漠地瞥他一眼,偶然点头回礼,短暂抽离的目光迅速落回师尊身上,像是转眼不见就怕人化在眼前似的。

是以当夜邵明达询问邵玉书对裴夙的看法,只听到了师徒情深四个字,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风剑派处地偏南,一应景致山水相依,茂林水色,处处尽是雅致之景。

唯有一处景致,与别处,亦或是整个长风剑派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那是一柄巨石铸成的长剑,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越有二层阁楼高,巍峨挺拔,正位于长风剑派正殿前。

长风剑派以剑传道,有这样一柄重剑石雕并不稀奇,但奇怪的是,长风剑派上下景致倾向于典雅精巧,这柄重剑的风格却过于粗犷,乍一看起来难免突兀。

见楚霜衣在剑下驻足,邵明达善解人意地提起话头,“这柄剑雕屹立此处确实引人注目,听家父所言,乃是百余年前封印魔尊那一战之后,为祭奠诸位丧生的修士所立。”

“最近魔族骚乱频频,说来实在唏嘘。”

只听闻长风剑派为封印魔尊损失不少了修士,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确实惨烈非凡,这剑雕不仅仅是一座石雕,更是当年丧生修士的无字之碑。

楚霜衣心下五味杂陈,按眼下的形势来看,修真界与魔族若是再起纷争,伤亡只会比前次愈加惨重,新仇旧恨,代代相承,两族之间的纷乱怕是永无止息。

裴夙抬眸望向那高高屹立的剑雕,重剑森然,在日光下投下一片墨色阴翳,如同坚固的暗牢,恰好将他笼罩其中,不得挣脱。

不知是何缘故,一股诡异的凉气蓦地沿着脊骨升起,像是冰刃般割开了他皮肉,阴狠地剐割着他的骨节,钝痛不止。

双拳紧紧捏袖中,裴夙余光一扫,只见淡淡的魔纹已经蔓延到了腕间,如同青紫的血脉一般,极缓慢地向前蜿蜒。

他心头一紧,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冷着脸向后退了几步。

楚霜衣神识之中注意到徒弟身上竟然丝丝缕缕地散出魔息来,面上不显,当即迈开步子,边走边道:“长风剑派当年不遗余力地封印魔尊,以至损伤惨烈,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浮光派自当施以援手。”

前方正殿前,有数十名弟子正在两两对练,剑光一片,长剑划过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

突然间,一名弟子手腕一松,雪亮的剑尖破开空气,直奔楚霜衣面门而来。

手腕骤然一沉,徒弟清冽的气息随之贴近,一串滚烫的温度从腕间敏感的皮肉上传来。

裴夙一手护着楚霜衣,一手飞快地甩出一道符箓,动作之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邵明达反应也极快,挥袖间数道剑意破空而出,与裴夙甩出的符箓一同击中长剑,那剑顷刻间便在半空中碎裂,化为了一把齑粉,散入尘土。

邵明达另有深意地扫了裴夙一眼,他出手自然心中有数,本意只是断掉那剑,决不至于将长剑碎成齑粉,可清宵仙尊带来的那位弟子,可是毫不留情,这剑若是个活人,恐怕五脏肺腑都被炸成一团血水了。

“弟子莽撞,冲撞了仙尊,明达定然严惩不贷!”道歉的话脱口而出,他上前虚扶了楚霜衣一把,好心道:“仙尊受惊,今日就别再操劳了,快请回房休息。”

“无妨,意外而已,豹蔚君不必为此惩戒弟子。”

楚霜衣神色自然,接着衣袖的遮掩,他不着痕迹地为徒弟渡了股灵力过去,并不算轻柔地压制住了正在外溢的魔息。

钝痛缓缓消弭,裴夙低眉望去,原本扶在手里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翻转过来,覆在他手上,凉丝丝的灵气正从皮肤相触的位置传来。

透过纤长净白的指间,他手上分外狰狞的魔纹正在渐渐退去。

耳边是师尊好听的声音,他正若无其事地与外人交谈,掌心却紧紧地包覆着自己的手。

这样的认知令裴夙不由得血热,褪散的魔纹竟然隐隐有复来之势。

不行!不能在人前暴露!

他当即强行错开视线,心中默默诵起玉清心法,魔纹这才消失在眼前。

第36章

在贵客面前出了这样的意外,邵明达父子态度谦卑,亲自送楚霜衣到玉茗院外,临走前再三致歉,诚意十足。

外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篱墙外,楚霜衣蓦地抽回手,长袖划过带起一阵冷香,那点对外人的客气尽数消弭,只剩疏离。

冷冰冰的两个字,落在风里。

“过来。”

手上的温热迅速抽离,裴夙抬眼,视线里只剩一道挺拔又单薄的身影,浸着寒气。

他心里也清楚,师尊眼下,魔骨的事也藏不了多久。

尚有余温的右手藏入袖下,顺势摩挲两下,这才抬脚跟上。

长风横亘而过,从袖口灌入,掌心的冷汗被吹做冰凉一片,楚霜衣复又紧紧握起,止不住的怒火一路从心底烧满胸膛。

他从未想过,徒弟会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

从前百般明示暗示,他屡屡细心引导,对徒弟更是坦诚相待,就是担心徒弟会困于仙魔殊途的谣言,误了他自己。

没成想,到底还是出了事。

“师叔——”

纪清羽的声音伴着剑鞘的嗡鸣声一道传来。

剑修怒火外泄,长剑自然有所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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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霜衣正在气头上,没空理他。

他脚步不停,长袍都随着他的步伐翻飞起来,径直没入一堂屋室。

纪清羽看了一眼低眉顺眼跟在后面的裴师弟,错身之际,小声地道了一句“不要顶嘴”。

“磨蹭什么?”

“等着本尊来请你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冷声,其中的威势凛然令人不敢直面。

一路上,纪清羽远远陪侍在侧,只觉得师叔清贵疏离,却从未见过师叔发怒,今日一见,还不如从未见过。

手中长剑嗡鸣不止,他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正巧遇见出来透风的徐清婉,余光瞥见震颤的长剑,疑惑道:“清羽,出什么事了?”

“没事。”纪清羽小心地扶她坐下,“裴师弟惹师叔生气了。”

“仙尊平时看起来少有情绪,没想到也会与弟子生气。仙尊发怒,不知裴师兄能不能承受的了?”

“师叔往日素来孤冷无情,极少动怒,裴师弟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担忧的目光一同落在强烈震颤的长剑上,神色复杂。

……

“师尊。”

裴夙面容沉静,双膝一弯,身姿笔直地跪了下去,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刚好能够传进楚霜衣耳朵里。

楚霜衣眉头一皱,膝头莫名感同身受地痛了一下,长袖一挥,数道凌厉剑意从袖中飞出。

“咣当”一声巨响,剑意擦过裴夙的侧脸,溅出一串血珠子,裹挟着房门大力摔上。

他一动没动,任凭剑意割过,垂眸敛眉,闷闷的声线里暗含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委屈。

“弟子知错了。”

一个动作,一句话,楚霜衣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

他这徒弟,惯会撒娇。

“错在何处?”

楚霜衣缓缓落坐在堂前,房门一关,漫天的霞光透过门窗,隐隐约约地映在他肃穆的脸上,仿佛一座落满清辉的神像。

“弟子错在,不该存心隐瞒,不该自行处置。”

还不该……痴心妄想……

裴夙乖顺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逆着光,笔直的身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楚霜衣脚尖,如同信徒叩拜神明。

“过来。”

神明发出邀请,裴夙膝行而前,影子从脚尖爬上腰际,连同月白的缎带一同淹没在阴翳之下。

“让为师探探,你体内的魔骨觉醒了多少?”

楚霜衣的语气轻柔,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向身旁伸出手,摸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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