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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个晨昏 姑娘别哭 59504 字 2024-04-08

“对。”

“…你…喜欢这样的姑娘?”

“什么样的姑娘?”

“就…”

程予秋不知该怎么形容,说张晨星一根筋,还知道给她做饭;说她对人冷淡,听说她胃疼又立刻关心她;说她高高在上,她想吃面条她放下筷子就去买;看她脾气不太好,可她明显没把她那些婆婆架子放在心上。

让你不上不下,不前不后,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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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接招。

程予秋吃到了好吃的面条,气顺了,打开行李箱拿出睡衣。梁暮有点急了:“去酒店睡不好么?家里地方不够。”

“怎么不够啊?那么大的床。”

“那我们睡哪?”

“我跟她睡,你爱睡哪睡哪。“程予秋指着张晨星:“咱俩睡。”

“张晨星不愿意跟别人一张床。”

“哦,跟你个臭男人一张床就好了?”

“妈!”

“起开吧!”

程予秋拉着张晨星的手走进卧室,对她眨眨眼,顺手把梁暮锁在外面:“别嚷嚷了!烦!”

她爱挑剔的毛病不能改了,扯了扯床单:“买张好床单好不好啊?”

又指指张晨星:“你喜欢我儿子什么啊?”

张晨星没有讲话。程予秋明白了,果然像萧子鹏说的那样,人家姑娘不喜欢梁暮,是梁暮上赶着的。

突然替梁暮心酸,却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躺在床上,关了灯,听到外面折腾桌椅的声音,梁暮在给自己搞临时床。

“睡觉,别管他,活该。”程予秋说。也不知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娶一个不爱他的姑娘,又寄住在人家里。

“嗯。”张晨星嗯了声盖上被子,听到程予秋叹了口气。

“晨星啊,你听阿姨说哈。”程予秋没让张晨星改口,她是过来人,知道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婚姻是到不了头的,改口没必要。早晚有一天梁暮会不满足,分开的时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您讲。”

“算了。”程予秋想说要么你就跟我那傻儿子说实话,让他早点清醒;要么你就多骗骗他,让他多高兴几天。怎么建议都跟闹着玩似的。

是到半夜,程予秋察觉到床在动,睁开眼就着月光看到张晨星打开那个破衣柜,抱出一床被子出去。程予秋干脆坐起身来透过窗看着。看到张晨星走进书店,给睡着的梁暮盖上了被子。

程予秋想,虽然她不喜欢他,却是把他当做家人的。

第二天早上睁眼,程予秋听到外面有动静,推门出去,看到两个人正在厨房忙活。那个小厨房又小又破,梁暮的大高个子窝在里面,拿东西的时候要侧身经过张晨星。

两个人看起来很客气,不太像夫妻,倒像搭伙过日子的人。

程予秋沉默着吃了一顿早饭,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三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到桌上:“我来之前问过,古城人结婚重礼金,虽然你没要求,但我们要做到。”

“这三十万呢,给你们两个过日子。”

“把日子过好。”

程予秋心一酸,眼睛就红了,吸了吸鼻子。

张晨星把钱推回给她:“谢谢,我不要,我们有钱。”

“你们能有什么钱?两个穷光蛋!”程予秋说:“先把那破抽油烟机换了!再给这里装上空调,古城这么热,夏天只吹风扇,回头热死了。买几件好看的衣服,买点喜欢的首饰,再存点钱,万一遇到点大事,你们俩不至于犯难。”

“我的大事得卖房子。”梁暮逗程予秋。

“你闭嘴!”程予秋骂他,你苦日子在后头呢!但她什么都没说。

“妈,你的事情交代完了吗?我送你走?”

“我不走,我再住几天。”程予秋拍了拍牛皮纸袋:“拿钱了,硬气。”

程予秋就是不肯走,把梁暮赶出去工作,她陪张晨星看书店。这书店生意就那样,张晨星待人也没有热乎气,不像别人,店里来人就上去招呼。她的态度是:随便。

程予秋也不管,大小姐似的坐在那喝茶。这样的日子不算有趣,除了眼前修书的姑娘。一头扎进去就没了别的念想,一点点磨那书页,又临摹书脊上的字,手稳气沉,是能静下心来的人。

程予秋在她身上看到了少年梁暮。那时他突然说喜欢光影,缠着他们买了一台录像机,一整个暑假都在走街串巷。回来就研究镜头,还要写笔记。

那姿态,跟眼前的姑娘一模一样。

到了中午,程予秋饿了,又开始哼哼唧唧,要求张晨星给她做饭。张晨星抬腿就去,煮了一锅素面。程予秋看着那一锅面条直皱眉:“没别的吃的?”

“您不是爱吃面条吗?”

“……”

程予秋哭笑不得,对张晨星竖拇指:“你是这个。”

她在这里耗了四天,白天混书店,傍晚拉着张晨星逛街,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第四天晚上梁暮趁张晨星去杂货铺对她说:“快走吧您,我睡桌子睡得腰疼。”

“我看你睡得挺好。”

“我们刚结婚,你好意思让我们天天分开睡吗?”

“我以为你们俩假结婚呢!”

“我们也有夫妻生活。”张晨星拿着三根冰棍进来,递给程予秋一根:“有的。”

梁暮嘴抿了半天,终于破功了,大笑出声。

“我走!”程予秋咬了口冰棍儿:“老了讨人嫌了,碍人家事了!”

梁暮伸手捂住张晨星嘴,把她那句“是的”捂回去。她说“是的”没有恶意,单纯是就“碍事”二字,替梁暮说的。

送走程予秋的那个晚上,张晨星刚从浴室出来就被梁暮拦腰抱起。屋子不大,转身的时候张晨星脚差点踢到衣柜。她缩起身体到他怀里:“我自己走。”

梁暮不说话,把她放到床上,静静看着她。

“怎么了?”

梁暮笑了,轻轻啄她嘴唇,一下又一下。顺手将灯拉灭,眼睛无法适应突然到来的黑暗,突如其来的一把力气把张晨星推入被褥之间。

梁暮的吻在黑暗之中铺天盖地而来,烙在张晨星心头,烧着了一把火。

这一次黑夜里的缠磨不同于第一次,大汗淋漓,躯壳???爆炸,眼里是光芒涌来。

张晨星“嘤”了一声,天都亮了。

第36章3142天

婚后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每天早上一起吃饭,然后各自忙碌,白天几乎不太发消息,但梁暮会把自己的行程告诉张晨星,如果他不能回家吃晚饭,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到了晚上,两个人吃过饭一起去散步。回来后冲澡泡脚到床上去。

到床上去,是梁暮从离开家门就盼望着的。哪怕什么都不做,把张晨星冰凉的脚丫搂在怀里热着,跟她说一些有的没的。梁暮说着,张晨星听着。有时说着说着就会叠在一起,怎么都不够似的。

周茉跟唐光稷吵架回家住的时候翻墙来过一次,听到屋里的响动捂着嘴笑,坏心眼动了,敲窗吓唬人。两个绞在一起的人被吓到,气卸了大半,这个晚上是被周茉搅黄了。

第二天梁暮站在墙上琢磨着在墙上铺一层钉子。张晨星不许他装,怕扎到周茉,两个人着实僵持了几分钟,最后梁暮输了。

“以后请你积德行善,晚上别翻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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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里。”梁暮给周茉发消息。

“呦,硬气了呢!”周茉回他:“我就去!”

“你说条件。”

“你给我免费拍一组写真。”

梁暮在古城的写真收费,3000元出8张片,少了他不干。但周茉用晚上翻墙威胁他,硬骨头梁暮服软了。

当天就腾出时间来,带着相机,在周茉下班后给她拍写真。张晨星和唐光稷也在后头跟着,几个人去了河边。

周茉这一天穿了一条阔腿裤,一件斜襟盘扣中式衬衫,戴了珍珠耳饰,手执一把团扇。既不隆重,又能免俗。颇有一点“美人笑隔盈盈水”的意境。

平常周茉蛮横,用古城话吵架的时候更是一句一句厉害得狠,难得有这么一副温婉模样,连见过无数美人的唐光稷都移不开眼了。

梁暮拍写真并不要求摆动作,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他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周茉斥责他不专业,他切了声:“我,得过几个世界摄影大赛奖。你用那个破手机,我随便拍拍都能得奖知道吗?你手机有一张系统壁纸,我拍的,知道吗?”

“张晨星,你老公太狂妄!”

张晨星靠在桥栏站着,对她笑笑。她并不十分清楚梁暮说的事,他少年时爱好摄影她是知道的,但后面的事她知之甚少,而梁暮,从不在她面前说他获得的成就。

梁暮内敛,跟张晨星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锋芒,就只是那么一个寻常的男子,跟她一起过琐碎的小日子。

“你拍不拍?”梁暮吓唬周茉,后者则双手叉腰:“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最近都回家住。”

“你回哪住?”唐光稷终于说话,走到周茉面前挡住另外两人视线:“你再说一遍,你回哪住?”

“回家!”周茉瞪回去:“给你和你的青梅竹马腾地方!”抬起腿踢了唐光稷一脚:“走开,别碍事。”

“你再胡说!”

“急了急了,心虚了,急了。”周茉才不怕他:“谁没有青梅竹马,没事啊。我当年为了我前男友差点自杀。正常。”

张晨星听到这句跑上前去,对周茉说:“你冷静点。”

“你为了前男友自杀?”唐光稷脸色很难看了。

“怎么?你也为青梅竹马自杀过?这么巧吗?要么说咱俩是一路人呢。”

唐光稷转身走了,周茉切一声,指着梁暮:“快点拍!拍好看了今天晚上让你做全套。”

唐光稷将车门摔上,一脚油门走了。

周茉对张晨星眨眨眼:“唐光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笑嘻嘻扶着栏杆,总算把这组照片拍完了。

但这一天不算过完。

周茉赖在张晨星家里不走,睡在了他们的床上。梁暮不愿意,要把她赶走,张晨星抱着被子站在门口:“那我跟她一起走。”

梁暮可怜巴巴拉着她胳膊:“我不能睡桌子,我得保护好我的腰。”见张晨星不为所动,神情更加可怜:“而且那桌子太短了,我伸不开腿。”

张晨星点点头:“你先将就一天。”

第二天张晨星去二手市场买了一个二手床垫,还有加长木板,周茉跟她一起去的。梁暮赶完当天的进度到家,看到铺好的桌子床,心里“我操”了一声,罕见地骂了脏话。

卧室里周茉抱着张晨星说话,梁暮沉默着刷牙洗脸,恨恨瞪了一眼周茉,出去了。接连几天周茉都不走,梁暮已经懒得跟她讲话了。

睡桌子没有一点好处,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书店里的书香味道,在黑夜里格外好闻。梁暮关了灯后在一片漆黑中深呼吸,好像这样书里的知识就会跑到他大脑里一样。

周茉睡在这里的第六个晚上,梁暮已经有点认命了,在书香味道里放空自己。书店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又吱呀一声关上。

梁暮在一片静谧之中屏住呼吸,察觉到张晨星冰凉凉的指尖探进被子中,一直向上,停在他的喉结上,感受梁暮吞咽时喉结的滚动。

“张…”

张晨星的指尖挡在他唇上,在黑暗中看着他,指尖撤走,唇跟上去,急切地咬住梁暮嘴唇。

张晨星没体会过这样急迫的思念,甚至希望梁暮现在就把她拆了卸了吞吃掉。梁暮的确这样做的,猛地将她抱上桌,被子裹住她,将她揉进怀里。

“桌子床”激烈一晃,梁暮堵住张晨星忍不住的那声轻呼,生怕发出声音惊扰到别人。张晨星觉得自己渐渐没有了形状,被梁暮搂坐在他怀中,桌子发出缓慢的涩响,每一声都能到人心头。

不敢发出声音,呼吸就愈发的急,滚烫的脸颊相贴,梁暮冒出的一点点青须刺痛张晨星的脸,埋首进他颈间,猛然闭上眼睛,在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桌子停止晃动,一切归于寂静,只有拥抱还在。梁暮舍不得松开她,轻声说:“再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

“真好。”他说:“真好,张晨星。”

张晨星离开的时候有点狼狈,裹着梁暮的外套推开门,又被梁暮拉回去,她还要费一番力气推开梁暮,回到床上时脸颊还是烫的,人还微微喘着。

周茉睁开眼,发出一声轻笑,这让张晨星脸更加烫。

“我就问你,现在还仅仅是正常吗?”周茉指尖触了触张晨星脸,后者仍然像从前一样躲开:“不是。”

“现在是什么?”

“我会想。”张晨星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热情的,在周茉睡觉以后,听到梁暮关门的声响,心倏地一下飘起来。

“嘿嘿。”周茉笑了声:“这就是得趣了。真好,我的张晨星终于体会到男欢女爱了。”

张晨星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梁暮在她耳边说:真好。

第二天周茉走的时候对梁暮坏笑:“过几天我还来。”

“你自己没家是吧?”梁暮对周茉不满:“你那虚假的婚姻留不住你是吧?”

“你说对了,只有张晨星能留住我。我以后住这不走了!”周茉完全掌握了拿捏梁暮的方法。只有张晨星能够让这个硬骨头低头。

梁暮哼了声,去马爷爷家送昨天买来的主人杯。

进门的时候看到马爷爷在收拾东西,屋里摆了一地,有书、古董、衣物,无处下脚。看到梁暮进门就起身招呼他:“你不是说今天着急出门吗?”

“我昨天给您买了一个茶杯。”梁暮扶住马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马爷爷和马奶奶对望一眼,犹豫该不该说。

“马爷爷,您可以相信我。”

“你先别告诉晨星。”

“好。”

“过段时间,我和你马奶奶要去养老院了。”马奶奶闻言转过头去,老人心里难过,又要哭了。

“不是说不去了?”

“要去的,不然孩子为难。”

“我和张晨星可以照顾你们,这有什么为难?”

“道理不是这样的孩子。”马爷爷拍拍梁暮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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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晨星都是好孩子,马爷爷知道。”

马南风逼得紧,昨天又打来电话,要求他们尽快去。说在养老院排到床位不容易,他们去了,他去广州也会放心。

“住多久呢?”

“半年左右,等南风安顿好,会接我们去广州。”

梁暮看着一地狼藉,心中百感交集。那一次听到马爷爷父子争吵,张晨星有好几天吃不下饭。如果马爷爷和马奶奶要离开,她不定又要难受多久。

“如果不去呢?”梁暮又问。

“清衣巷要拆了,不去养老院,搬去新城,也是要分开的。”

“不一定会拆。前几天有一个文旅局的人找我拍视频,我问了一句。说是现在还在规划中,方案还没报批下来。”

马爷爷摇摇头。

这些年古城一分为二,一半新城区一半旧城区,好的学校、医院、商场都建在新城区,旧城区改造,也是很快的事。他们都无法左右。

梁暮感觉到沉重。

从马爷爷家里出来又回到???书店,看到张晨星又在拆箱。她又淘到一批二手书,主人按斤卖给她,那三大箱子不过五十块钱。

梁暮接过她的裁纸刀帮她拆箱,顺道对她说:“咱们换个抽油烟机和灶台吧?还有热水器,我总是洗着洗着就没水了,再过一个多月冬天到了,要冻死人。”

“好,我去买。”

“咱们量好尺寸,一起去?”

“你今天不是很忙?”

“萧子鹏替我去了。他过几天要回北京,我们两个把时间错开了。”梁暮说:“现在就去吧?”

“好。”

两个人都没提清衣巷要拆了,现在换这些东西显然是在瞎折腾。可梁暮觉得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如果清衣巷真的要拆,那就把东西带走好了。

骑着车带张晨星去电器城,让张晨星做主。而张晨星好像已经研究过,径直去了一个品牌店里,把是否安全以及耗电量的问题问得仔细。梁暮都听她的,在结账的时候把自己的卡递过去。

张晨星没有拦他,从电器城出来后对梁暮说:“以后这些东西我自己花钱。”

“你自己?”

“对。”

梁暮把自行车立在一边,看着她:“那你结婚的意义是什么?”

“结婚不代表要一起花钱。”

“那我是不是要付你房子和水电?”

“不用。”

“你真以为我倒插门呢?”

结婚一个月,迎来了第一次吵架。说是吵架,其实都没有过激的话,连音量都没提高,但就是心里不开心,堵着什么似的。

“倒插门这个词不好听,即使开玩笑也不要说。”张晨星说。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梁暮拦住张晨星去路:“说清楚,两个领了结婚证的人,我住在你家、更换电器不用我花钱、生活费用不用我花钱,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我什么都不用贡献,被你包养了?”

“如果我要找人包养我,张晨星,我能找到特别有钱的。”

“了不起。”张晨星丢下一句,骑车走了,骑了几百米又掉头回来,将车递给梁暮:“带我回去。”

“什么身份?”

“邻居。”

梁暮快被张晨星气心梗了,用力捏住她脸:“邻居是吗?嗯?”

尽管他气成这样,张晨星却面不改色。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捏着他衣服,再过一会儿搂住他腰,头靠在他背上。

梁暮的心一下就软了,回头问她:“你是不是怕我钱不够用?”

“嗯。”

“那你直接告诉我。”

“周茉说男人要面子。”

梁暮被逗笑了:“我跟你要什么面子?”

张晨星不要程予秋的30万,也不许梁暮要,让梁暮存起来,把银行卡给了程予秋。那天听萧子鹏说客户催款的事,他们现在账上没有什么钱,又快要给员工发工资了。梁暮没跟她说过,她也不准备提。

但热水器的确是她想换的。

梁暮每次洗到一半没有热水,出来的时候身上满是鸡皮疙瘩。张晨星没说过什么,自己已经在网上看过。

两个人回到店里,看到马爷爷正在往书店搬书,显然已经搬了很久,桌上堆满了。

“晨星啊,爷爷家里收拾房间,东西太多了、书送给你。”马爷爷说。

张晨星不傻,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眼睛发酸,再抬头时已经没有异样。跟在马爷爷身后,帮他搬剩下的书。

正在折衣服的马奶奶看到张晨星招呼她过去,拿出一件衣服来。

那衣服是上等蚕丝面料,天青底色,荼白色扣子,袖口绣着云纹,无比好看。

“这是奶奶前些年自己做的,好看吗?”马奶奶问她。

“好看。”

“那奶奶送给你好不好?奶奶穿不了了,扔又舍不得。”

“好。”

张晨星小心翼翼捧着那件衣服回去,见到梁暮眼睛一红。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境。好像上天一直在盯着她,每当她有一点甜,就会丢给她很多苦。

她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离别,可马爷爷马奶奶不一样。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她身边,像爱护自己的后代一样爱护她。

他们都绝口不提老人要搬走的事,张晨星知道,此时提起这个,会徒增老人的伤心。

马爷爷搬走那天,古城已经到了最深的深秋。

前一夜下了一场秋雨,清早天气很凉,雾气迷迷蒙蒙。张晨星和梁暮搀扶着老人,把他们送到巷口。马南风的车等在那里,车门关上的时候,张晨星看到马爷爷的手贴在车窗上,眼睛一直看着她身后那已经看不清的清衣巷。

是老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的清衣巷。

张晨星不喜欢送别,转过身去大踏步向回走,凉雾打在脸上有几分湿意,她也没有管。梁暮从身后追上她,把她拉进怀里,在细细长长的小巷中用力拥抱她。

再过几天,消失了一个星期的周茉回来了,把一沓文件和一个离婚证书放在张晨星桌上:“商铺到手了,我第一段婚姻结束了。”

她坐在书店窗前的老座位上,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秋意,打了个哆嗦。

“要散场了。”她说。

第37章3160天

古城冬天不会下雪,却格外阴冷潮湿。

张晨星穿着一件羽绒马甲坐在书店里,红肿的手背有微微皴裂,轻轻一触会有痒痛感。

她的面前摆着一摞书,是前段时间古城图书馆送来的,馆内有一些书籍上了年头出现不同程度的破损。馆长无意间打听到清衣巷有一个修书匠人,就联系到了张晨星。

刘馆长第一次踏进“老书店”,心中就有一种安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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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坐在窗前修书的姑娘像一幅老画中的人物,不会讲话,却有故事感。

他坐在那看张晨星修了半本书才说明来意,张晨星点头:“好。”

“报酬呢?”

“不要钱。”

张晨星对古城图书馆有感情,家里没有的书那里都有。儿时父亲办了一张年卡,得空会带张晨星去那里翻工具书。

“数量很多,要占你很多功夫。”

“冬天我清闲。”

冬天没有游人,工作就清闲一点,张晨星在冬天基本做的是惨淡的线上生意,每天卖那么几本书勉强维持生计。

刘馆长很感动,每次派人送书来自己也会跟来,有时跟张晨星聊聊天,有时看会书。第四次来的时候他问过张晨星一句:“想去图书馆工作吗?做图书维护员。馆里工作环境好,冬天不冷、也不潮湿,比这里幸福一点。”

“不了,谢谢。”

张晨星不图报酬,也不想去图书馆工作,她只想守在这里,跟书在一起。无论是谁的书。

刘馆长见她脾气奇怪,但人却很纯粹,对待书籍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痴傻的劲头,因此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震撼。

此刻的张晨星在修复的是一本繁体誊抄版《花间集》,纸张很厚、书页泛黄,书角有火烧的黑棕色痕迹,原收藏者应当是经历了大几代人,才得以保留。刘馆长是验收了张晨星修复的五本书以后,才把这本送来。想来一定很珍贵。

“这本呢,二十多年前找人修过。但前几年主人家里失火,差点烧掉。请一定帮忙修好。”

修这本书有难度,这样的纸张市面上很难找到。张晨星准备去一趟纸行。

穿上夹棉小袄出了门,在杂货店碰到在拍片子的梁暮。

清衣巷的纪录片即将收尾,梁暮和萧子鹏已经有一些天没有好好睡觉。这会儿两个人都疲惫不堪,看着镜头里的阿来在忙碌。

“你老婆。”萧子鹏拍拍梁暮肩膀,后者回头看到从自行车下来的张晨星。

“去哪儿?”

“纸行。”

“还是《花间集》?”

“是。”

“手套呢?”梁暮前几天给张晨星买了一副手套,让她出门的时候戴上。

“忘带了。”

梁暮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拉过张晨星的手帮她戴上。罗罗他们看到此情此景“嗷嗷嗷”的起哄,这让张晨星不自在。梁暮却是修炼出来了,捏了捏她的手:“这样就不凉了。我今天结束的早,待会儿去取蛋糕”

“好。”

梁暮的手套有点大,内里热热的,带着他手的温度,这让张晨星感觉到安稳。

纸行里没有客人,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抱着肩膀昏昏欲睡。听到有动静睁开眼,看到是张晨星就对她点点头,从座椅下面抽出一卷纸来:“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张晨星打开来看,摇摇头:“差一点点。”

她从斜挎包里拿出那本书给老板,只见他睁大眼睛:“你要修的是这本?”

“是。”

“你知道这本书修好了值多少钱吗?你修它开价多少?”

“我没要钱。”

“傻不傻啊小张掌柜!”老板摇摇头:“你呀,太痴傻了,你要个三五万,别人也是会给的。”

“不需要。”

“算了,我不劝你,你跟你爸一样。”老板戴上老花镜和手套,仔细翻了一下,又走到外面将书页对着太阳比了比:“行了,我知道???什么样了,我给你找纸。”老板把书还给张晨星:“你知道这书是谁家的吗?”

“不知道,捐给图书馆了。什么时候能来取?”

“找到我通知你。”

“谢谢。”

张晨星出了纸行向回走,在巷子口看到下班的周茉,正站在那里跟梁暮说话。看到张晨星就跳到她自行车后座上,搂住她腰:“走,我们今天发了一只土鸡,晚上咱们炖了它。”

“阿姨呢?”

“我爸妈回乡下了,要月底回来。”

周茉自从离了婚,又变回那个自由身,除了被父母唠叨,其他都很好。后来只提过一次唐光稷,说他调到别的分行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发一只土鸡,但有总比没有强,尤其那土鸡是收拾干净的,入锅就能炖。两个人把鸡放回去又去菜市场买菜,周茉只拿了一把秋葵,张晨星却坚持杀鱼、切排骨,还捞了几只河蟹。

“你干嘛啊?”周茉问:“发财了啊?”

“你生日。”张晨星说。

周茉愣了愣,咧嘴一笑:“我都忘了我过生日了。大概是今年发了一笔横财,把生日这种小事给忘了。”

抱着那一大堆菜坐在张晨星后座上,临走时给自己买了根烤肠,吃得很香。路边一辆黑车经过她们,特地踩了脚油门冲过去,张晨星看了眼,唐光稷的车。

到家后问周茉:“唐光稷调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啊。离婚后我就删了他,在银行碰面也没说过话。”周茉动作麻利往外折腾东西:“我懒得搭理他,看见他就烦。”

“刚刚从市场出来他开车经过。”

“送他女朋友呢吧?”

“谈恋爱了?”

“我们行两个同事偷偷讨论,我听了两句。”周茉把排骨泡在水里,夸了一句张晨星的新厨房:“只是换了抽油烟机和灶台,就感觉这厨房像新的一样。你们俩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梁暮的工作要接触那么多美女,你怕不怕他变心出轨?”

“不怕。”

“你当然不怕,梁暮被你吃的死死的。他每次看你的眼神我看着都腻,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看我。如果有人对我像梁暮对你一样,那我真是积德行善有好报了。”

两个人说着话,周茉已经开始炖排骨了。梁暮、萧子鹏拎着水果和蛋糕进门被周茉看到,扭头问张晨星:“要给我惊喜啊?”

“吃吧,你离婚有功。”梁暮在一边气周茉。两个人见面就吵架,互看不顺眼。萧子鹏在一边看热闹,顺道捏起一块儿糕点吃。

“待会儿吃完饭,给马爷爷、马奶奶送蛋糕去吧?”张晨星说。两个人老人喜欢吃蛋糕,又不敢多吃,每年在孩子们过生日的时候凑热闹吃一两口。

“好啊!”周茉跳起来:“还有糖醋小排,我这是马奶奶手把手教的,咱们带去让马奶奶尝尝看我手艺怎么样!”

“那你不能喝酒。”张晨星说。

“不喝不喝。酒是王八蛋!”周茉咧嘴笑了。

说不喝,最终还是喝了一小杯黄酒。冬天阴冷,古城人喜欢喝几口黄酒,那黄酒入喉瞬间就能察觉到暖胃,是过冬最好的东西。萧子鹏也跟着喝一点,梁暮和张晨星喝热茶。

“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明年清衣巷还在。”周茉说:“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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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清衣巷在,“老书店”就会在,张晨星就会在。”

“你的愿望不是再搞一套商铺吗?”萧子鹏问她。

“那是第二个愿望。”

“第二个愿望不重要,外面有人喊你。”梁暮说:“你听听。”

竖起耳朵听,果然外面有人叫周茉的名字。那声音周茉熟,唐光稷的。

“跟他说我不在。”周茉指着梁暮:“你帮我打发走。”

梁暮站起来对着外面说了一句:“周茉说她不在!”有声乐功底的人,气息稳声音穿透力强,看起来没用力气,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张晨星!你管管梁暮!”周茉要气死了,抓起张晨星的手去打梁暮,张晨星却微微蜷起手掌,不肯动手。

闹了一通后周茉起身走出去,看到唐光稷站在墙下的阴影里。

“什么事儿啊唐主任?”

“戒指呢?”唐光稷问她。

“卖了。”周茉对他说:“协议里又没写戒指怎么处理。”

“那是钻戒。”

“对,挺值钱的。”周茉说:“怎么?又要用?再买一个更大的。”

周茉说完扭过脸去,不再看唐光稷。这一扭脸,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眼睛眯了眯,切了声:“狗男女。”抬腿要走,被唐光稷抓住胳膊拉了回去:“你把戒指还我。”

“我卖了!”周茉在唐光稷手心里挣扎,可唐光稷力气大,她所有的挣扎都徒劳,只好扯着脖子喊:“张晨星!救我!”

张晨星听到喊声意识到不对,周茉跟唐光稷闹起来了,起身向外跑,看到唐光稷拦腰抱着剧烈挣扎的周茉:“把戒指还我!”

“不还!”周茉突然低头咬住唐光稷手臂,他真该感谢冬天穿得多,不然这一口真要被她咬掉一口肉。但唐光稷就是不松手:“戒指给我!”

“不给!”

张晨星上前掰唐光稷手:“你放开她!有话好好说!”

唐光稷不理张晨星,只一心禁锢着周茉,手探进她脖颈。他的手冰凉,激的周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耍流氓了!”周茉扯着脖子喊,唐光稷的另一只手甩开张晨星的手捂住周茉的嘴,终于从她脖子里抓出一条项链,项链的下端,串着一个钻石戒指。

这颗戒指出来,所有人都没有了声响。除了周茉和唐光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也就不能开口说话。

“找到了?高兴了?”周茉眼睛红了一下,伸手解那根项链,越生气越解不开,甚至企图用力扯下来,张晨星忙拦住她:“我帮你。”

唐光稷一言不发,看张晨星揭开项链放到周茉手心。周茉呢,不是败家子,项链是自己的,颇钻戒别人的,她才不跟自己的钱过不去。拿下戒指丢到唐光稷身上:“还你了唐主任。”

唐光稷并没伸手接,戒指掉到地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满意了?”

“满意了。”唐光稷慢悠悠地说:“只要不戴在你身上,我就满意。”说完蹲下去捡起那个戒指用力丢了出去:“你不配!”

十万!张晨星头脑里突然冒出这个数字,抬腿蹿了出去。这十万不是她的,但她会心疼。梁暮跟在她身后跑出去,顺着唐光稷手的方向找戒指。

“啧。”周茉啧一声准备回去接着吃饭,但她心里还有火气没撒出去,又丢下一句:“你少碍我眼了!”

几步到书店门口,想起刚刚张晨星跑出去了,顿时也心疼那个钻戒,也跟着跑出去。经过那漂亮姑娘身边,看都没看一眼。

再几步到了张晨星那,蹲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扒拉路边的杂草,一边找一边说:“唐光稷这种败家子,他那个家早晚让他败光。”

“败光了他就老实了,可以去做小白脸了。”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张晨星问她:“不是离了吗?”

“离了,离透了。”

“离透了?”梁暮拉着张晨星站起来:“别帮他们找了,他们两个的事情自己处理。”

“十万。”张晨星说。

“别管。”梁暮对张晨星使眼色,拉着她回家:“放心,周茉不会吃亏。”

“我也不找了,丢了活该。”周茉站起身,跟在张晨星、梁暮身后,径直回了书店,把唐光稷关在外面,然后对他们摊开手掌:戒指在她掌心。

周茉顽皮地眨眨眼,将戒指丢进口袋。

这一番闹剧结束,几个人去养老院看望马爷爷、马奶奶。老人非常高兴,把带去的糖醋排骨都吃干净,还每人吃了两口小蛋糕。

马奶奶的静止性颤抖似乎更加严重,张晨星心里难受,握着她的手不说话。马奶奶看了眼张晨星微微皴裂的手背,叹了口气:“冬天不好过,你修书伤手。多用热水泡一泡,抹一点凡士林。去年奶奶给的还有吗?”

“有。”

“要用啊。”马奶奶拍拍张晨星手背:“才二十多岁,正是爱美的时候。”

“可不!”周茉说:“回去就抹上。”

梁暮在一边一直没有讲话,马奶奶把张晨星的手递到他手里,对他说:“要好好的。你们俩。”

“你怎么跟要告别似的?”马爷爷笑了:“好像在说遗言。”

大家也齐齐笑了。

从养老院出来已经十一点多,清衣巷口有两个人打着手电不知在忙碌什么。几个人走过去,问:“干什么呢?”

“贴公示。”

“什么公示?”

“古城改建公示。”

他们站在那,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这一次,冬天真的来了。

第38章3161天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冬眠期。

“公示”抽去了她身上的那根骨头,让她变得绵软无力。第二天睁眼的时候甚至觉得天都是灰的。

梁???暮看着闷头喝粥的她,笑着问她:“你要不要看看我们初剪的内容?”

“最终叫什么?”

“清衣巷志。”梁暮说:“工作室一起想了很多名字,但最终决定叫“清衣巷志”。”

“你还拍了蓑衣巷、良子巷。”

“都在故事里。”握住张晨星的手:“我傍晚来接你。”

“好。”

白天修书的时候,张晨星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朱兰。她一个人来的,抱着一个手炉,进门之后四下环顾,而后坐在张晨星对面。

那个手炉张晨星认识,是祖上留下的,父亲去世前一直在用着。后来张晨星有找过,却没有找到,不知怎么落到了朱兰手里。

“晨星啊。”朱兰竟然对她笑:“最近怎么样?”

“挺好。”

“挺好就好。”朱兰从包里拿出一包南瓜子来,自顾自剥起来。她的态度很奇怪,但张晨星并不意外,一边修书一边等她表明来意,无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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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奶奶、你妈出轨私奔之类的话。

“你奶奶去养老院了。”朱兰说:“自己要求去的,你猜在养老院看见谁了?”

“你隔壁那两位。”

“这人呢,年轻时别管多风光,老了都要去养老院。”朱兰把手按在那本《花间集》上,对她说:“别修了。咱们说说巷子改建的事吧。”

“说。”

“我同意改建,可改建了书怎么办?婶婶找了个人,帮你把书卖了。”

张晨星看了朱兰半晌,突然问她:“你为什么抱着我爸爸的手炉?”

朱兰神色微变,将那手炉移向自己身体:“你奶奶给我的。”

“这个手炉能卖不少钱。”张晨星说。

“我卖它干什么?”

“你什么都想卖,唯独这个手炉不卖?”张晨星看着朱兰:“婶婶真奇怪。”

“你别说这些怪话,我想怎么着怎么着。我好好跟你说,这书店里的书,你让我卖我要卖,不让我卖我也要卖。在改建前我来挑。”

“你算老几?”梁暮从外面进来,轻蔑地看了朱兰一眼:“这不是之前撒泼那个无赖吗?我说怎么要来做书店的主。”

朱兰是记得梁暮的无赖模样的,这会儿再见他扔心有余悸,于是收敛了坐姿对张晨星说:“咱们的家事就不需要别人管了吧?”

“家事我才要管呢!”梁暮指指张晨星:“我老婆。”

“你们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结婚了要跟你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汇报吗?”梁暮突然朝朱兰面前的桌子打了一拳,那桌上的白瓷缸都跟着跳了一跳,朱兰也慌忙跳起来,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莽夫。

梁暮收回手,他才见过朱兰一次就知道她是吃软怕硬的烂人,他生平最恨这种人,骨头软、嘴黑、心瞎。

“以后你再来书店,我不是今天这个态度。”又瞪眼举拳吓她,朱兰拔腿就跑。

梁暮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张晨星对面,从怀里拿出一个戒指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副对戒。梁暮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请人打一副。结婚时仓促赶不及,但在日后补回来也不会有遗憾。

戴上对戒,别人可以叫她梁夫人,也可以叫他张女婿,怎么叫都行,总之只要别人知道他们在一起就好。

那对戒是很好看的一对小钢圈,看起来清清冷冷,在内圈里刻着他们的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张晨星那一只,有类似于纸张的的纹路。

拉过张晨星的手准备帮她戴上,她却缓缓抽回手。

“我不喜欢戒指,梁暮。”

“为什么?”

“因为戴起来累赘。”

梁暮从来没有强迫张晨星做过任何一件事,于是他收起了戒指,虽然他很想张晨星戴上。周茉许愿希望清衣巷永远都在,因为清衣巷在张晨星就在。梁暮心里的念头是清衣巷在,张晨星就会跟他在一起。

梁暮没有困惑过张晨星为什么突然要跟他结婚,因为答案呼之欲出,张晨星太孤独了,她需要一个亲人,陪她待在她最爱的清衣巷。

在张晨星眼中,梁暮是亲人,不是爱人。她对他没有那样无法言说的悸动,她甚至并不理解爱情。

“走吧,去看《清衣巷志》。”梁暮说:“看完了在工作室一起吃点东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的。”

张晨星发现梁暮是一个具有高级审美的人。

《清衣巷志》的片头像一个时光走廊,流淌的河流、穿梭的巷子,还有他们请人制作的背景音乐,一下就把人拉到了江南的古镇中。

文人挥笔写下“清衣巷”,而画卷随着笔墨展开,张晨星仿佛在画面中看到她的童年时代、父亲的爷爷的童年时代,还有祖祖辈辈的过去。

“怎么样?”梁暮问她。

“还原了真实的清衣巷,也有温度。”张晨星说。

“感谢你为我读巷志。”

梁暮和萧子鹏,本来只是想记录清衣巷,却拍着拍着再一次决定孤注一掷。

“反正我们已经很穷了。”他们两个彼此安慰。

“我能再看一遍吗?”张晨星想再看一遍,也许再过几年,人们只能从这个片子里看到现在的清衣巷了。还没失去,就已经开始怀念。

“好。”

梁暮又点了播放,两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

“如果没有清衣巷了,我们会去哪?”梁暮问她。

“我不知道。”张晨星答道:“我不知道。”

“来吃饭!”萧子鹏招呼他们。今天后期要加班,他们煮了面条,一人一碗,连汤带面,热热乎乎。看起来艰苦,其实是他们的常态。

因为张晨星在,大家都有那么一点拘谨。

她自己也察觉到了,可她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只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离开工作区让他们自在一点。

梁暮的员工们只是知道导演的妻子是一个匠人,也接触过几次,但对她谈不上特别喜欢。总觉得这个人在的时候,气场就会很奇怪。私下讨论的时候也会说:“一直不知道梁导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但总感觉不是这种。”

梁暮看张晨星回了房间,也迅速结束跟过去,问她:“是不是不自在?那咱们现在走。”

“我自己走。”张晨星穿上外套:“你不用跟着我。”

“天黑了,路远。”梁暮把她按在椅子上:“你等我一会儿,我看完今天的片子就走,好吗?”

“好。”

外面的人隐约听到这段对话,又觉得梁导从来说一不二,对妻子却是这样的。更加想不通。

梁暮直到十点才结束工作,扯着张晨星的手一起走进夜色里。跟张晨星说起郭儒森那个系列的内容准备开始放出去了,问张晨星的想法。

“尽快吧。”张晨星没别的想法,郭儒森奶奶前几天因为感冒发展为肺炎,现在情况不太好。

“账号建好了,明天就上。”

“嗯。”

梁暮察觉到张晨星的低落,握住她的手。另一手从路边的树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到她头顶,小声说:“你发芽了。”拿出手机拍给她看,叶子埋在她头发里,露出小小一个尖儿,真的像发芽了。

“你不开心。因为昨天的公示吗?”

“嗯。还有别的。”

“朱兰?”

“很多事。”

梁暮捧着张晨星的脸让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张晨星,有我呢。”

张晨星看着梁暮明亮的眼睛,好像走进了一片光亮之中。

“梁暮,你后来喜欢过别人吗?”张晨星问他:“你后悔跟我结婚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回答我。”

“没有。”

“这么无趣的婚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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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沉闷的人,你从来没后悔过吗?你喜欢的是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少女,但我后来不是那样了,你也还喜欢。你有什么执念吗?”张晨星对梁暮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你的想象?”

“我分得清想象和现实。”梁暮蹙眉道,张晨星让他解释爱,而爱最难解释。

“你应该拒绝我的。”

“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任由我牵着你鼻子走。”

张晨星觉得自己太糟糕了。

她的情绪糟糕、性格糟糕、家世糟糕,一切都很糟糕。梁暮那满腔的才华与坦荡、热忱与浓烈,如果碰到另一个姑娘,一个“非张晨星式”的姑娘,那他一定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二十多岁。

她不止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疑惑,她从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因为梁暮,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自我怀疑。

“你要休夫吗?”梁暮问她:“你是不是要休夫?”

“我告诉你啊,没门。”

梁暮敲敲她脑门:“什么是更好的人?你要替我决定什么人更好吗?”

“不是。”

“嘘,别说话了。你想气死我。”梁暮倾身触了触张晨星的唇:“用它说点好听的话好不好?”

“或者,做点有趣的事。”

“比如在夜色中接吻。”

梁暮吻住张晨星微凉的嘴唇,头微微一侧,舌探进去。张晨星不喜欢在人前亲密,哪怕这条街上空无一人???。手掌拦在他们身体之间,用力推梁暮。却被梁暮扯过去禁锢在她身后。又用力把她拽进怀里。

迫她仰头承受他滚烫的亲吻,而挣扎变成了摩擦,每一次后退都造就再一次亲密。直到再无缝隙。

蜿蜒的街上偶有车辆驶过,看到路边拥在一起的人,误以为谁家的少男少女在进行难舍的深夜分别。

梁暮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猛兽,他告诉自己不能由着张晨星胡来。由着她她会亲手毁掉他们的婚姻,慢慢蚕食他的快乐。

张晨星耳后的肌肤无比细腻,舌舔上去滑过来、牙齿顺势咬住她耳垂,听到她急急的呼吸,就又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回家,梁暮。”张晨星在他耳边说道:“现在就回家。”

湿冷的冬夜里,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一个池塘里,到处都是湿的。水流声汩汩,还有飓风掀起的骇浪。梁暮跟从前不一样,他带着一些暴烈的情绪,将张晨星狠狠扣在那里,不许她再说一句傻话。

细瘦的张晨星像一个易碎品,从前梁暮怕她碎了,从不敢过于用力。他拘束自己,好像他生来就没有更大的力气。这一晚却好像要毁掉她。张晨星却意外喜欢,后仰的脖颈满是梁暮留下的吻痕,而他的脸颊贴上她修长的脖颈,闭上眼睛就是一片荒原。

一望无际的荒原。

第39章3163天

郭儒森的故事计划在下一天发布。

梁暮和萧子鹏遵循了三段式原则,并将视频进行了二次剪辑,在保留故事真实性的基础上,融入了“笨拙”的技巧。

账号以“寻亲会”的名义命名,并进行了官方认证。在发布以前,梁暮和萧子鹏刷脸找到很多朋友,定制了一个传播方案。

“发吗?”罗罗的鼠标放在发送按钮上,等着梁暮和萧子鹏发话。

2016年年末,没人能预测平台流量的走向,在这一年,短视频还是“很新”的东西。大多数的噱头禁不起推敲,越来越多人研究起了“流量”。梁暮作为一个冷门纪录片导演,就这么上路了。

“发吗?”梁暮问张晨星:“客户说的算。”

“发。”

这种感觉像多年前张晨星在论坛上发布的第一条寻亲帖子,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条留言都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或者致命一击。文字时代过去了,那个论坛几乎没有人再发布内容了。张晨星在论坛上发了一条公告,告知大家可以用新的方式寻找亲人,在那后她收到了无数的消息,义务拍摄需要很多钱,她的十万块很快会花完。

这条路,一旦走上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视频发布了。

大家站在那看着电脑,罗罗不停地刷新,看到视频的播放量呈个位数上涨。就那么站了很久,大家都被一种失望的情绪占据。

“别管了。”张晨星说:“别管它。”

梁暮和萧子鹏出去打电话,他们找到的那些同学和朋友,有一些有“粉丝会”,梁暮恳请他们帮忙。十分钟后,播放量涨到了10000,一个小时后,播放量停在了6万、百余条转发、十几条评论。

“很好。”梁暮安慰大家:“至少被一些人看见了。下班吧,明天发第二条。”然后拉着张晨星出了工作室。

这一天梁暮话很少,他思考的时候不太喜欢讲话,而张晨星又很安静,于是两个人借着月光默默走了一路。只是中间过马路的时候,梁暮拉住张晨星的手塞进自己口袋里,指腹摩挲她的手背,微微痛痒的感觉一直钻到张晨星心里。抬头看梁暮,他嘴唇紧抿、眉心微皱,下巴上泛起青色,无比好看。

周茉下了出租车跑到他们面前,搀着张晨星另一条胳膊,身上带着微微酒气。

“你喝酒了?”张晨星问她。

“今天聚餐,喝了点黄酒。我跟你睡好不好?”周茉嘟嘴:“回家我妈又要唠叨我。”

“好。”

周茉见梁暮竟然没有反对,探出头去看着他:“你今天没说那些屁话?”

“他心情不好。”张晨星说。

“你能看出别人心情不好?”周茉有点惊讶:“你从前不管别人的。”

“我不是别人。我是她老公。”梁暮终于说话:“就许她关心你?”

“这才对嘛!”周茉笑了:“你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哑巴。”

晚上在床上,周茉对张晨星说:“梁暮不说话的时候好看的要死。开口就那么烦人。”

“还有,我今天发现,你们两个是有一点般配的。”

“梁暮这个北方汉子走在你旁边,把你衬的更清瘦。你们的脸也很配,他刚毅,你呢,很江南。”

“还有,我看到你们脑子里会有乱七八糟的画面。”周茉捂着嘴笑:“我担心梁暮把你拆了。”

般配。

周茉是第一个说她和梁暮“般配”的人,从前周茉说她和楚源般配,今天说她和梁暮般配。

“梁暮是值得喜欢的。”周茉说:“梁暮对你好,好到像个假人一样。”

“唐光稷不一样,唐光稷对人很坏,尤其对我。”周茉说:“晚上聚餐,新主任把他也请来,他竟然来。大家都知道我们离婚了,你猜他怎么着,吃饭的时候给大家看他在最近约会的女人。”

“你呢?你不会只是听着。”张晨星知道周茉不会受气的,她只是看起来瘦小,但她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啊。”周茉嘿嘿一笑:“我找人来接我,顺道在大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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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搂搂抱抱。我管你是唐光稷还是唐光光,不给我留脸面你也别想好过。”

当时的情形很尴尬。

大家吃过饭从餐厅出来,男男女女都有一点微醺,周茉歪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亲亲热热叫人家老公。所有人都看着唐光稷。唐光稷呢,叫车走了。

她们在卧室说话,梁暮在书店里失眠。

他自认是一个输得起的人,但郭儒森不一样。梁暮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无形之中有一条鞭子在抽打他,让他跑快点、让他把事情做好,不要辜负张晨星的信任、也不要让一个老人一生的寻找无果。

此时已近深夜,梁暮辗转反侧。

听到张晨星卧室门开了,他也下了桌子,打开书店后门。

张晨星穿过小院走进来,跳到桌上坐着。

“周茉睡了?”

“睡了。”

“你怎么不睡?”

“怕你有事。”

张晨星了解梁暮,今天他受到了打击。他本人是不在乎这些的,但这件事的意义不同,梁暮一定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寻找出路。

梁暮把被子搭在她身上:“回去吧,冷。”

“我刚刚买了一些书。”张晨星说。

“什么书?”

“一些工具书。”

张晨星不懂这些,但当她看到一整个工作室人的失落,她好像也开始跟着难过起来:“我学一学,我们别着急。”

“有文档,发给你。”

“不一样。”那种感觉像在吃别人嚼过的东西,张晨星不喜欢。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能看到外面薄凉的月亮,洒下一点薄光,映在斑驳的薄墙上。

“梁暮,来晒月亮。”

晒月亮,成为他们之间的暗语。每当他们遇到什么难事,又或者某一天并不太好过,就会招呼对方“晒月亮”。

梁暮躺在她身后,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只手抱着她,一起“晒月亮”。

梁暮的胸膛贴着张晨星后背,热烘烘的,这让她觉得这个冬夜并不难熬。只看了一会儿月光,就翻过身去,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次没有抓着他手指,而是手臂环着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是被电话吵醒的。

电话里罗罗的声音非常激动:“导演!爆了!”

“什么爆了?”

“你快看!昨天的视频!”

梁暮觉得有点恍惚,是张晨星先反应过来,抢过他的电话,打开软件,看到郭儒森奶奶的第一条视频下有六千余条评论。

绝大多数都在要求作者马上上传下一条,他们想把故事看完。

梁暮想起读书时老师问他:你拍纪录片,要追寻什么意义?

大概就是此刻,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帮助一个人。

梁暮紧紧拥抱张晨星,他太用力了,以至于他的手在微微抖着。周茉起来不见张晨星,来书店找她,推门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两个人热切而珍重的拥抱有那么一点动人。

周茉捂着眼睛笑他们:“别抱了!羞不羞!”

“张晨星你说好要跟我睡,却跑来跟他睡,你真是一天都不开你老公了!”

梁暮微微红着脸把衣扣系好:“我先去工作室。如果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好。”

“按时吃饭,记得涂护手霜。”

“好。”

梁暮揉揉张晨星脑袋,转身走了,脸都没洗。

周茉突然有点羡慕:“你看他对你的爱多具体。”

“什么?”

“他在惦记你的手。怕再过一些时日肿起来。所以他让你涂护手霜。”

周茉为梁暮感动。

张晨星也为梁???暮感动。

她在涂护手霜的时候想起梁暮的指腹总是在她手背上摩挲,也总是怪她不肯好好爱自己。

周茉在她身后接电话,张晨星听到她叫:“楚源哥。”而后是一番客套。周茉挂断电话后对张晨星说:“楚源上周回国了。”

“嗯。”

“他先在外面转一圈,年前回古城。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周茉掐着指头算:“有五年没见了吧?”

“不记得。”

“之前他妈说他一把年纪还不结婚。”周茉说:“而且这几天,他妈打电话来显摆,说古城改建,请他所在的团队来做顾问。也不知真的假的。”

“如果是他所在的团队做顾问,那古城好不了了。”

让一个不喜欢古城的人来做改建顾问,那古城只会面目全非。

“也没准他变了?”

“他不会变。”

楚源的野心那么大。

他觉得所有的城市都应该在快速发展中焕发勃勃生机,凡老的都该被取代;凡跟不上时代的,都该消亡。

张晨星不认同他,也不屑与他争辩。

“如果当时楚源不是这样的,你们会在一起吗?”周茉问。

“不会。答案永远不变。”

张晨星讨厌楚源的尖锐,他永远把刀锋对准别人。他不是梁暮,梁暮也尖锐,但他更有温度。

张晨星不想讨论楚源,把书店丢给周茉,骑车去纸行。老板仍旧昏昏欲睡,看到张晨星把纸从柜台里抽出来,慢悠悠地说:“有缘分啊。”

“什么?”

“《花间集》的原主,想认识你。”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张晨星把纸卷好捆在后背上,对老板说:“让他来清衣巷找我。”

“女的。”

“什么?”

“原主是个奶奶,七十多岁。”

“哦。”

张晨星没再多问,骑车向回走。刚到书店就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工作人员在那头对张晨星说:“张小姐,你来一下吧?”

“怎么了?”

“出了点事。”

第40章3164天

张晨星没想到所谓的出事,是马奶奶和张晨星奶奶打起来了。这会儿两个人坐在养老院的院子里,一人守着一条长椅,都有那么一点狼狈。

张晨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奶奶了,这会儿老人家坐在那里,看到张晨星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晨星。”马奶奶拉着张晨星的手,指着张晨星奶奶:“多少年了,她还是那个样子。讲话阴阳怪气。”

“怎么回事?”张晨星蹲在马奶奶旁边,帮她理了理头发。马奶奶抿着嘴不肯说,但张晨星大概知道,说的无非是妈妈不守妇道私奔、她对老人不孝,应该还会顺带嘲讽马奶奶儿子白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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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奶奶自己知道,她始终不肯看张晨星。护工在一边拍她肩膀:“这是不是你孙女啊?”

“不是!”

张晨星并不意外这句不是,把马奶奶送回房间,回到花园里。护工已经给奶奶加了衣服,她任性不肯进去。张晨星准备回去,走到门口听到奶奶说:“天冷了,加衣服。”

张晨星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着她。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奶奶这么对她说话了。可她这会儿又扭过头去,好像刚刚那句是错觉。

张晨星在奶奶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问了她几个问题。她们之间的对话疏离克制冷静,像两个不太熟的人。

张晨星问:“您为什么来养老院了?”

“跟你没关系。”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

“身体还好吗?”

奶奶没回答她。

“我走了。”

“注意安全。”

张晨星回过头看着她,老人年纪大了,跟她记忆中的奶奶判若两人。儿时也是要混在奶奶的膝头耍赖、被奶奶抱在怀里过的。可后来的她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看她的时候眼里有厌恶。

这一天没有,真奇怪。

她出了养老院,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竟然梦到爸爸和爷爷。他们带她去河边捞鱼,那应该是个夏日的清晨,河面上雾气缭绕,他们坐的那艘乌篷船在河上飘,奶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喊他们回家吃饭。

睁眼时梦里那种真切的感觉还在,马爷爷给她发了条消息:“晨星,你奶奶去世了。睡梦中去世的,没受什么罪。”

人老了会开始研究死亡,睡梦中去世似乎是最体面的离开方式。张晨星看了手机很久都没抬头,耳边是奶奶那两句:

“天冷了,加衣服。”

“注意安全。”

“怎么了?”梁暮问她。

“我奶奶去世了。”张晨星说。有一天邮储发行新纪念币,张晨星拉着梁暮去邮局。邮局在翻新,老人们排了长长一队。张晨星的奶奶也在队伍里,看到张晨星仍旧转过脸去。

“那个是我奶奶,就当见过了。”

梁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握住她的手。张晨星把手机放到桌上,轻声一句:“我没事。”

兵荒马乱的那么多年,奶奶成了压倒她向往美好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恨过、疑惑过,可人走的时候轻飘飘的,连答案都来不及问。还好有那么两句尚算温暖的话,在最后的时刻将一切一笔勾销。

张晨星觉得自己很麻木,奶奶去世了,她的书店还是正常开业,好像这一切跟她没什么关系。而她,坐在冬日书店里,手里放着那本《花间集》。

是父亲修复过的《花间集》。

她一页一页的翻看,企图寻找父亲的痕迹,可她注定找不到。父亲曾说:“真正的修书人,是在还原书,而摒弃任何个人色彩。”

“一个成功的修书人,只会被人看到作品,而永远不会被人记住名字。”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人,经历世间一切喜怒哀乐,但在修书的时候,我们没有感情。”

可张晨星却在这本书上,看到父亲留给她的痕迹。

朱兰的电话来得突然。

张晨星接起,听到她通知她奶奶去世的事,在最后问了一句:“你肯定知道了吧?毕竟你马爷爷也在这家养老院。”

“你奶奶走了,咱们的帐也该算算了。”

张晨星径直挂断电话,她讨厌朱兰。老人总说恶人自有天收,可朱兰过得自在。她自己不开心,全世界就要陪葬;她开心,又见不得别人开心。

只是那个手炉,张晨星惦记着。她不想父亲的遗物落在朱兰手里。

梁暮回来的时候肩上夹带一片雪花,扯着张晨星手把她拉到门口:“下雪了。”

如果这也算得上雪的话。

从天上飘下来几片雪,落在墙上地上就不见了,世界湿漉漉的。

“你是北方人。”张晨星说。她有点好奇,一个见过北方大雪的人竟然会因为古城下这一场存不住的雪而兴奋。

梁暮听出张晨星的嘲讽,哈哈笑了两声。

“关门,走,去看雪。”

“哪里?”

梁暮对张晨星眨眨眼,拉着她的手走出巷子,开车载她向城外开。

这条路张晨星很熟,一直向前开,开过那条窄仄的小路就到了山脚下。再往上爬,是她修行的寺庙。

两个人在夜晚的山间行走,梁暮打着手电照亮。亮光跳动中,想起张晨星和人贩子走在那条山脊上,无惧无畏。

“要爬到哪?”张晨星问他。

“到山顶。山顶有积雪,运气好的话。”

“的确是有。”

“累的话我背你。”梁暮说。

张晨星微微皱眉,觉得梁暮有那么小瞧她,脚步加快,将梁暮甩在身后。梁暮岂能服输,几步追上她。两个人开始较劲,在黑夜的山林里疾行。偶有动物的叫声,张晨星也不害怕,步频丝毫不变。

越向上,积雪越多,雪片越大。

经过的树枝被身体刮擦,落下一团雪在头顶,两个人都不太在意,当他们察觉到更深的寒意,抬起头来,发现竟已到达山顶。

极目望去,是山连着山,山顶的积雪像到了另一个人间。张晨星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下雪的这一天,爬到山顶,成为这座古城里第一个看到积雪的人。

这一刻,让她觉得她不再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她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

“说点什么。”梁暮对她说。

雪下得愈发的大,张晨星抬起头,让雪花落到她脸上。她说:“希望奶奶走的时候,没有特别痛苦。”

张晨星想,她最恨奶奶的那一年是十九岁。那时她太年轻了,熬不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阴暗的瞬间,希望老人不得善终。每当她和奶奶在古城相遇,她总会别过脸去,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今天,当她真的去世了,张晨星想到的竟都是她的好。是父亲健在时,她也把她捧在手心里过。后来那些痛苦的记忆消失了,不重要了。

死亡能让人原谅一切。

梁暮把张晨星抱进怀里,让她的脸贴在他衣服上,帮她挡住她的脆弱。哪怕是在黑夜里,那些脆弱不值一提。张晨星在颤抖,梁暮脱下大衣裹住她。

下山的时候已近???凌晨,梁暮要被冻透了。

常年温度高于张晨星的手冰凉凉。张晨星几次想把衣服还给他都被他拒绝,牙齿打颤地说:“我火力壮。”

到了车上开了空调,手冷的快没知觉,根本没法开车。

张晨星拉过他的手,学他每天的样子,将他的手塞进衣服里,贴着肌肤温暖他。梁暮怕她着凉,欲将手撤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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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死死按住。

肌肤接触梁暮冰凉的手,霎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梁暮不敢乱动,姿势别扭的坐在那里。

他这样的姿态,带着一点青涩和可爱,让张晨星心软。唇迎上去,轻轻吻他,最终被梁暮抱在怀里,做他的暖炉。

没有欲/念的夜晚,拥抱能治愈一切。

张晨星看到车窗外的树枝上,融化的雪水落到地上,紧接着融在土地里,像人离世一样。

等到了家补觉起来,梁暮却赖在床上。

“张晨星,我生病了。”

张晨星手放上去,果然很烫,鼻息重、嗓音哑,火力壮的梁暮感冒了。张晨星给他烧水找药,要去买面条,折腾好一通。梁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享受自己老婆的贴身照顾。

他很开心自己生病了。

不去工作室甚至都不用找借口,给萧子鹏打个电话,再打两个喷嚏,对方自然就提出让他别管了。

梁暮这一天想做废物,因为他想和张晨星在一起。抱着一杯热水,裹着被子坐在书店里,故意时不时吸鼻子,吸引张晨星注意。

张晨星手里的《花间集》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可梁暮这个幼稚鬼一直在打扰她,如果她不理他,他甚至还要哼唧出声。

按照他的话说:“我要死了。”

张晨星不喜欢他说“死”,起身打他,梁暮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今天别工作了。”

“今天放假。”

“咱们俩坐在一起,聊天。”

“不行。”

“我生病了,需要照顾。”

张晨星拿他没办法,只得坐在他身边,被逼着跟他聊天。梁暮诡计得逞,颇有那么一点得意。萧子鹏的电话打进来几次都被他摁掉:“别讨厌,陪我老婆呢!”

最终萧子鹏着急,打给了张晨星。

“有一个人给我们发消息,说他爷爷就是郭儒森奶奶要找的人。”

“说爷爷曾说他在古城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还有,说他爷爷领养了他爸爸。”

这些话听起来有点乱,张晨星对萧子鹏说:“你别着急,捋一捋,慢慢说。”

“别捋了。”萧子鹏说:“人来了。”

“哪个人?”

“那个孙子,带着他爷爷的遗像,来了。”

“从新疆来。”

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梁暮。

第41章3165天

“要先告诉郭儒森奶奶吗?”梁暮问张晨星:“可我也担心万一不是,老人空欢喜一场。”

“见面再说?”

“嗯。”

梁暮觉得自己的感冒一瞬间好了大半,两个人坐在书店里,等萧子鹏的进一步消息。下过一场冬雪的古城愈发的阴冷。两个人都穿了很多衣服,像两个企鹅。

到了傍晚,萧子鹏的消息来了:“到了,飞到杭州,现在从杭州向古城赶。先约在工作室,你们出发吧!”

张晨星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梁暮一把拉住,低头看她:“你在怕什么?”

“怕不是,也怕是。”

那千里迢迢抱来的遗像,如果是,怕是对老人的致命一击。

“重要的是答案。”

梁暮握住张晨星的手。他们这样一群人,一直在寻求一个答案。所以他们时常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夜将深时,那个人到了。他带着一个四方手提箱,在他们面前蹲下去,打开它,最上面安好放着的,是一张黑白框的遗像。

照片里的老人花白头发、面目清俊目光柔和,没有人将死之疲态。

“这是我的爷爷申静言。”申乙说:“他几年前去世了。”

行李箱下面,是几封署名郭儒森的信件,还有一条细细的红绳,绳端坠着一个布牌,上面写着“儒森”。字迹已随岁月流逝斑驳,再过一些年,将消失殆尽。

“是你们要找的人吗?”申乙说:“如果是,我想见见郭儒森女士。”

大家都看着张晨星,等她的决定。

“一起去吧。”张晨星说。

一行人驱车至蓑衣巷,巷口的那棵老树叶子落了一半,用它残败的枝桠讲述一个冬天。

郭儒森躺在护理床上,半昏半醒。

“年纪大了,重感冒也会要命。肺部感染严重,又不肯再去医院,就这么在家里挺着。”护工阿姨小声说:“人又爱干净,又面皮薄,每次大小解都要闹脾气。”

张晨星点点头。

护工是她和梁暮请的,起初郭儒森不同意,梁暮就骗她:“多活几天,答案快来了。”

如今答案来了。

张晨星握着郭儒森的手,老人在发热,手心却有很多汗水。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用力睁开眼看着张晨星,嘴唇动了动,叫她:“晨星。”

张晨星眼睛一红,回应她:“儒森奶奶。”

“儒森奶奶,申静言爷爷,找到了。”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四下看看,像是在寻找。

“您想现在见他吗?”张晨星问。

老人点头。

申乙走进来,抱着申静言的遗像。

郭儒森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仿佛在拼凑申静言的少年、中年和老年,想把那些零碎的片段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

是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和一个完整的人生。

郭儒森与申静言,少年时代是相爱的。

可少年隐忍,不懂表达,路上多看一眼,就要心跳很久。弯弯仄仄的小巷里,她把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解下塞进他手中,并没有多余的话。姑娘的脸像天边的云霞,一直烫到人心里。

有时夜晚听到外面雨声,少女郭儒森在古旧的床上翻身,梦中呓语也是:“申静言。”

申静言仿佛感知到,撑伞穿过细雨,在少女窗前静静站那么一会儿,再悄然离去。

第二天再相遇,各自别过脸去,不肯泄露夜晚的心事。只当那是古城夏季的一场雨,寻常而已。

可申静言身体上偶有青紫,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骂他不争气,顺手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丢到他身上。他无比愤怒,穿过那座桥,跑进一条废弃的巷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郭儒森知道他在哪,趁着月色好,揣一把剪刀为自己壮胆,终于找到坐在墙角的他。通常她什么都不会说,从提篮里拿出一个小碗,碗里是摆放整齐的“桂花香糕”,还有一个细细长长的茶壶,壶里装着碎茶末泡的茶。

就这么隔着几丈远坐一会儿,抬头看看残缺的月亮,听听夏虫的鸣叫,心就好过一点。

下次再相见,郭儒森明亮的眼睛打穿申静言的身体,让他无所遁形。

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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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而绵延。

而对当下的恨意,亦是深刻而绵延。

申静言随大伯走的那天,古城仍在下雨。

他手中拎着一个四方箱子,撑着一把黑色直柄伞。雨落在伞上,声音凄凄切切,像极他从未出口的呜咽。郭儒森跑出来送他,她着急出门,家里唯一的伞被哥哥拿走,就这么冒雨跑来。

头发贴在脸颊上,狼狈至极。看向郭儒森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却没说任何一句话。生怕自己说出的哪一句话会成为他的牵绊,从此把他拦在古城里,混沌了此余生。

申静言把伞递给她,她推回去:“路远,你带着。我回家近。”

申静言把伞撑在她头顶,对她说:“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去吧,走远点。”郭儒森说。她怕申静言被雨淋病,就跑到那棵古树下,树上浓密的枝叶挡住了雨和一世的喧嚣。

申静言站在她对面,仔细看她,仿佛要记住她每一个神情,蹙眉、微笑、眼含的热泪。

两个人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申静言的大伯开口催他。

他不得不走,却不忍郭儒森淋雨。

一把直柄伞罩着两个人,隔着八丈远,申静言的大半身体露在雨里,大半个身体湿透了。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在石板路上,走进悠长的巷子,一路无言。

又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郭儒森记不清了。

申静言随大伯去了上海,读书、工作,又因工作去到更远的地方。来自江南古城的少年,变成挺拔的青年。无论他在哪儿,总像天上月明,坦坦荡荡。

而站在时光尽头的郭儒森,被命运裹挟,嫁人、生子,在日复一日的辛苦中,长出第一根白发、第一道皱纹。她绝口不提少年时爱过的那个人,不肯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她只希望那个躲在巷子里的少年,越飞越高,直上青云。只盼望他再不要回首那段痛苦不堪的岁月。

当他们再相遇,在热闹的米店门口,第一眼看到彼此。岁月已逝,他们不再是少年模样,岁月将他们推向相背的方向,自此越行越远。

郭儒森非常庆幸???,那天出门她换了一件衣服,让她看起来不太狼狈。眼睛里有盈盈泪光,她转过头去看那棵老树,再回身,已神色如常。

彼时的郭儒森想:感谢老天爷,申静言过得真好。

彼时的申静言想:我想带郭儒森走,哪怕背负骂名。

但他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是郭儒森,是善良正直的郭儒森。郭儒森一辈子光明磊落,不曾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哪怕生活待她不公,她仍笑着接受。

她从身上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给申静言看:“你看,这是我的女儿。”

郭儒森的女儿,像极了少时的她。眼睛里盈盈一汪水,唇角是微微笑意。申静言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接过照片。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腕上,衣袖边缘微微露出的,是一根红绳。上面缀着一个名牌,名牌上是清晰的“儒森”二字。他把那个名牌攥在掌心里,深深隐藏了心事。

申静言将那张照片仔细看了,心里江海翻腾,马上抵达眼底,变成汹涌泪意。郭儒森却在此时笑道:“申静言,今天没有下雨。”

古城夏季连天阴雨,就连多年前他走的那一天,都没有晴天。却在这一天有大太阳,照在河面上,晃的人睁不开眼。

申静言抬起头看看太阳,又看看郭儒森,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粮票油票:“在我父亲的抽屉里找出来的,没用了,你帮我送人。”

郭儒森点点头,伸手接过的时候指尖颤抖,碰到申静言的手指,又礼貌退回。

就这样,再一次别过。

申静言离开的时候,无数次回头看,想起上一次离别,那个冒雨赶来送别的少女。最后一次回头时,蓑衣巷口出现一个人,头发利落的盘在脑后,手中拿着一个提篮向他跑来。

郭儒森气喘吁吁到他面前,打开提篮盖子,将那碗桂花香糕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我自己做的,你吃。”

“借一个“糕”字,寓意远走高飞。”

申静言点点头,捏起一块放进口中,香香糯糯弹弹的桂花香糕,是他一辈子在做的美梦。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古城。

申静言一生流浪,去过无数地方,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点钱财就寄回去。有时会有一封信,信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说:“祝顺遂。如遇困境,别怕。”

有一天下班路上,他听到路边有啼哭声,跑过去看,一个裹着被子的婴孩被扔在草丛中。申静言不忍,把孩子抱回家,发现那孩子腹部高高鼓着,一只手上有六根手指头。好歹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把孩子救下来,养大。

再后来孩子结婚生子,有了申乙。

五十八岁那年,申静言工作时遭遇自然灾害,砸断一只胳膊。医护人员从那只胳膊的手腕上剪下一根红细绳,问他:“还要吗?”

他突然泪如泉涌,忍痛说:“要。放在我身边。”

申静言终身未婚,无论迁徙到哪里,都轻飘飘来去,只有那四方手提箱里装着的东西,他一生没有放下过。

那箱子里装着的所有东西,都与郭儒森有关。

申静言一生坦荡,一生正直,一生牵挂郭儒森,却从没说出过任何一句“我爱你”。

此时的郭儒森,身上放着申静言的遗像。她想再看一眼,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那相框。张晨星帮她拿着,看到老人颤抖的指尖抚在照片人的脸上,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谢谢你,晨星。”郭儒森说,然后闭上眼睛说:“我睡一会儿。”

郭儒森几十年寻找终于落幕,她和申静言相见了。

张晨星伏在郭儒森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此刻的她像被抽走了骨头,回头看梁暮时,满脸泪水。

梁暮在郭儒森采访的最后一个视频写道:

“人世事

几完缺

唯愿珍重。”

山高路远,就此拜别。如若他生再遇,再写一段佳话。

第42章3180天

郭儒森的离开,像带走了什么似的。

张晨星心里空洞洞的。

她好像预见到了自己和母亲的未来。

饭吃得愈发的少,人也更加清瘦。梁暮心里难过,怕她出什么事,干脆把工作带回书店做。张晨星守着她的书桌、梁暮守着窗前的那张桌子,两个人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再过一些时日,冬深了,古城进入最难熬的时节。张晨星终于修完了古城图书馆的书。那本《花间集》也在其中。

图书馆派人来取,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她进门后没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在书店里慢慢踱步。偶尔抽出一本书来看,也看得仔细,书脊、封面、注释,都认真看了。

图书馆的人把书拿走,临走前问老人:“温阿姨,走吗?”

被叫做温阿姨的老人缓缓摇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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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晨星和梁暮都没有招呼温阿姨,梁暮正开着电脑跟萧子鹏对《清衣巷志》做最后的审校。画面太美了,临夏、正秋、初冬的江南古韵;一泡茶、一碗面、一家老书店的情致;一艘船、一柄伞、一声巷子深处的吆喝,都是真切的人间烟火。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梁暮身后,戴上老花镜看了会儿这部纪录片,再过一会儿开口说:“这是给谁拍的?”这吓了沉浸式工作的梁暮一跳,回头看着来人。

见是那位逛书店的老人,就拉了一把椅子请她坐。

“给谁拍的?”温阿姨又问。

“给自己拍的。”梁暮说。

“不赚钱?”

“不赚钱。”

温阿姨思考半晌,笑了:“我在古城生活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我在视频里看到这么真实的古城。”

“谢谢。古城要改建,可以当作纪念。”梁暮说起古城改建,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反对。

温阿姨捕捉到这种情绪,笑问:“你不认同古城改建?”

“江南不缺酒店。”

“那缺什么?”

梁暮指指电脑:“缺这些,真实活着的可以传承的精神,和故事。”

温阿姨歪着头、好像在思考,过了半晌点点头,看向张晨星:“《花间集》你修的?”

张晨星手里的书还有一页没压平,她干活的时候太过专注,并没听到这句问话。

“是她修的。”梁暮替张晨星回答。

“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阿姨您查户口呢?”梁暮反问道。

这逗笑了温阿姨,老人笑声爽朗,跟她温婉的外形不太搭,单看她笑,到像是个“女匪”一样的人物。

“我问你,我花钱买你片子行不行?”

“不卖。”

“你都不问我买来做什么?”

“做什么都不卖。”梁暮说:“这不是商品。”

“那它是什么?”

“是文化。”

“还挺有理想。”

温阿姨站起身,又看了眼张晨星,对梁暮说:“我知道,那个傻姑娘叫张晨星,你么,八成是她的跟班的。”

“那您猜对了。”

温阿姨又被逗笑了,缓缓戴上围巾和手套,推门出去。梁暮担心外面湿滑,就起身跟出去送她。下了一场冬雨夹雪,路不好走。梁暮没想错,老人果然踉跄一下,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年轻人,你心肠不错。”温阿姨说:“如果你不送出来,我现在应该会倒在那了。”

“不客气。”

“我刚刚看你的片子,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蓑衣巷郭儒森的故事,也是你拍的吧?”

梁暮有点意外老人眼睛这么毒,但也点头:“是。”

“后面还有很多?”

“最近剪辑完了会陆续放出来。”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郭儒森的故事,把我这个钢铁心肠看哭了。”温阿姨拍拍梁暮扶着她的那只手都手背。两个人一路到巷口,对面马路停着的那辆普通商务车上下来一个姑娘,一路小跑过马路,搀住老人的手。

顺道瞄了气质不凡的梁暮一眼。

“奶奶这是谁?”

“一个赔钱的导演。”

温阿姨说完随孙女走了,再见都没跟梁暮说。

这真是个怪人。

梁暮回到书店,发现张晨星出门了。他从巷口回来并没看到她,应该是从河边走了。电脑上贴着一张便条:“我和周茉去养老院。”

张晨星前一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马爷爷在她书店门口挖了一个坑,里面填上枯枝,他用火点燃了,把一条用木棍串好的鱼架上去烤。

她问马爷爷在做什么。

马爷爷说他要烧点鱼去下面。

她心中惶恐,势必要在这一天见到老人。

两个老人在熬冬。

马爷爷有一点咳嗽,张晨星和周茉到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己烧水喝。见到她们当然开心,但也责怪她们,不想让她们总是这样来回跑。

张晨星没跟马爷爷说她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

“古城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对张晨星说:“你看养老院,隔两天就有老人离世。”

张晨星点点头,把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都是马爷爷想吃的东西。养老院的老人统一吃饭,马爷爷马???奶奶很难吃到他们自己喜欢的吃食。周茉把马奶奶从房间里扶出来,找个有阳光的玻璃窗前晒太阳。

“你们俩别总来养老院,这又不是好地方。”马奶奶说,心疼孩子们那么忙,还要跑来跑去。

“这怎么不是好地方了?我先熟悉熟悉,等我老了也要来呢!”周茉嬉笑着,拿过梳子给马奶奶通头发。

“南风叔没说什么时候接你们去广州吗?”周茉问。

提起马南风,两个老人都不讲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都没错。

“改建的事怎么样了?”马爷爷问。

“说是聘请了楚源所在的团队做改建顾问,还公示着呢,现在也没进展。”说到改建周茉意见很大:“那天听我妈说,好像是要把围墙都拆了,然后盖一个高级大酒店,像园林一样的。”

“都不用过生活了,以后提到古镇,那就是知名酒店。”

周茉还想再骂几句什么,看到马爷爷的眼神,就收了口。

张晨星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那帮马奶奶纫针。

老人平素喜欢做一点针线活,但眼神不好,穿针眼太难。张晨星每次来,都要穿十几个针眼,然后把穿好的针眼和线挂成一排,马奶奶想用的时候自取就好。

马奶奶指着张晨星,小声问周茉:“晨星怎么啦?”

“张晨星受打击了。”

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接连几天看到两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去世,换成谁都会走不出来。周茉小声回答马奶奶:“张晨星话少,但她重感情。那个郭儒森奶奶的事,让她快要崩溃了。”

“她可能觉得她妈妈可能也死了。”

“梁暮呢?”马奶奶问。

“梁暮每天守着她。但没有用,根本问题没解决。”

马奶奶探了口气,叫张晨星:“晨星,你过来。”

张晨星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马奶奶面前,靠在她肩膀上。

“奶奶跟你说,无论谁离开,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哪怕有一天我和你马爷爷走了,那也是我们不愿意在人间遭罪了。知道吗?别难过。”马奶奶拍拍张晨星的头:“日子总得过,何况你还有梁暮、周茉,你们年轻人总该有自己的生活。”

“嗯…”

“那是楚源吗?”周茉指指窗外的院子:“后面跟着楚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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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

几个人向外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跟在两个老人身后。

“是楚源哥!”周茉说:“楚源哥变成这样了!这么…”周茉一时之间找不出形容词来,当年的楚源是标准的南方少年,干净温柔。现在他不温柔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和不可一世的骄傲劲头让他看起来高高在上。

“楚源爸妈说是来看我们,没想到把楚源带来了。”马爷爷说。

“我先走了,马爷爷。”张晨星不想跟楚源打照面,她不喜欢社交,尤其不喜欢所谓故人重逢而装出的惊喜。

“来不及了。”周茉说:“进来了。”

这跟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重聚不太一样。

张晨星跟楚源爸妈打过招呼就低头收拾她的背包。这一天她穿着一件破旧而干净的薄羽绒服,因为担心修书损毁衣袖,在上面套了一副套袖。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粉黛未施。

别人在寒暄。

周茉这些年跟楚源偶有联系,每年过生日楚源还会送礼物给她,所以两个人见面并不疏离,叙旧也并不尴尬。

楚源偶尔看一眼张晨星,在她背好包要走的时候突然出声唤她:“张晨星。”

张晨星看都没看他,抬腿向外走。楚源看着她背影良久,拔腿跟了上午。周茉跟在他身后,也追了出去。

“张晨星!”楚源又叫了一声,加快脚步上前扯住她胳膊。周茉忙上前扯楚源胳膊:“楚源哥我跟你说啊,张晨星结婚了,你不能拉她胳膊。不礼貌!”

楚源听到结婚二字,愣了一愣:“你结婚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结婚要跟你汇报吗?”张晨星想用力甩开楚源的手,但他纹丝不动,掌心用力,抓的张晨星细细的胳膊生疼,像要被捏断了一样。

“冷静啊!都冷静!”周茉说:“楚源哥你放手先!”

张晨星看了楚源一眼,那只未被抓住的手准备伸进包里摸出一把剪刀扎他一顿,却听到院门有人喊了一句:“干什么呢!”

梁暮冲上来照着楚源的腿踢了一脚,楚源闪向一边,不得不放开张晨星。周茉看到梁暮眼里的怒火像要烧死人,心想:误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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