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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青城山黛玛 31034 字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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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三十一

她不走!如今朝政上大破大立,正是要务巨万的时候,她再?不多赖一会儿,越发连跟皇帝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了。

嘴上倒说得好听:“猗兰殿添了许多人手?,气象一新,我?还没向陛下谢恩呢!”

皇帝“哼”了一声,走到桌边倒茶喝。

“我?来我?来。”仪贞尾巴似的又缠上来,一面夺得茶壶来斟,一面道:“我?白白仰仗着陛下的洪福,每日家不是吃就是玩,分不了什么忧,这些个杂活儿上就让我尽尽心吧!”

她历来是这样的,嘴甜心空。皇帝决意不当真?,安然?受用她的殷勤就好。

“陛下,今儿是初一,朔日大朝?”仪贞手?上忙活,嘴里犹不闲着,选了个便?于拍马溜须的话头。

皇帝唇角微动,又矜持地压平了,唯有隐约的笑意漫上眼眸——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在太极殿面见廷臣。

而对一些大臣们?来说,距离上一次见到龙椅之上天?子垂拱高坐,已二十六年?矣!

二十六年?呐,比他和?她历经过的春秋还要长。

立皇帝至此尸骨无存,也许大殿匾额后头还残存着他流下的血污,但?那终究无伤大雅了。它们?不过提醒着年?轻的君主,他终于剜去了这跗骨之蛆,决计不会让此物死灰再?燃。

大臣们?的神色各异,他也尽收眼底,因为对赤胆忠心四个字并不奢求,倒没有十分耿耿于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做宰,不过是更光鲜一等的利而已,于己可以改换门庭,于人可以执掌生死。

除了一意孤行的宦党鹰犬外,那些曾经依附不深的、或者明哲自保的,若还堪用,不妨姑且用着。

其实?,对于谢家,也应当如此。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仪贞。

仪贞浑然?不觉,侧对着他正专心剪烛花——她喜欢这活计,铜镀金的剪子在焰火里一挑,折出五色光芒来,像展翅的翠鸟。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①。

她心弦一颤,猛地回首对上皇帝的目光:她昨晚,仿佛对着皇帝念了两句诗?

内容实?在记不得了,只是如今隐约觉得,颇为大逆不道。

但?从皇帝今儿的脸色来看,又像是没有这回事。

她心里惊疑不定,面上还作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假象:“翳散岚止,天?高地阔,陛下可以舒怀了。”

“朕盼着这一天?很?久了。”皇帝知道她又在偷偷揣摩自己的反应,礼尚往来,说:“你应当也一样,皇后。”

仪贞觉得他声口不大对,但?皇帝随即又说:“过几日便?是端午,请谢夫人进?宫一见吧。”

她全然?懵了。欢欣狂喜一类的字眼皆想不起来,且太狭隘,无法诠释她此刻的心境,她发觉自己紧抓着皇帝的手?,宛若要追问一声:“真?的吗?”

不,不,不能这么问。君无戏言啊!

不用皇帝再?开口叫她退下了,她雀跃不已地告辞出来,无人侍立的含象殿成了她放肆无拘的天?地,她忘情地奔跑起来。

沿途宫灯盏盏,点点碎芒撒了满路。她不是贞静持躬的皇后,她是元夜里满街嬉闹的孩童。

但?李鸿觉得无妨。他囚不住她,谢家可以——那个对她置若罔闻近十年?、依然?让她魂牵梦萦的谢家。

“…阿娘不爱吃寻常的粽子,嫌搁在胃里难克化,作酸。”仪贞不睡觉,拉着上夜的慧慧絮叨个没完:“咱们?也不给御膳房添麻烦,届时自己来做就是。慧慧,你吃过山药泥压的粽子没有?”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我?爹爹的主意,山药养胃嘛。”仪贞继续给她比着:“削了皮儿蒸熟了,碾成泥,里头填上核桃仁或者香榧之类的,只借个粽子的模样,应景儿罢了。不但?阿娘吃着相宜,我?和?二哥哥也爱拿它沾蜜吃,除了不脆以外,像极了街面儿上卖的糖葫芦。我?们?家里不让吃外头的糖葫芦,就因为二哥哥闹过一回肚子…”

她渐渐放低了嗓音——慧慧的眼皮儿开始打架了,脑袋也微微左摇右晃起来。仪贞再?一瞧西洋钟,居然?快到四更了。

得意忘形,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吧,然?而是当真?不能自持啊!好歹放了慧慧去外间歇下,她继续窝在床被里独乐乐。

外命妇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但?愿初五是个晴天?,最好也不要太晒着人了,阿娘可以来得早一些,离开得晚一些。

仪贞憧憬着、期盼着,要洗文旦浴、要饮紫苏水、要系长命缕、要佩辟邪囊…佳节吉日又恢复了年?幼时的乐趣,不再?只是冰冷而繁琐的习俗章程。

那么,皇帝呢?蓬勃的心被谁轻轻捏了一下,匀出一个小小的、郁郁的褶儿——年?年?嘉辰令月,可曾有过他留恋不忘的?

王遥毙命前的那番话重又在她耳边响起,如鸱鸮桀桀,不怀好意。

按着皇帝当时的回答,对于赵娘娘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果然?吗?

为时已晚的幡然?悔悟,和?孤绝多年?的不闻不问,哪一种?更痛呢?

仪贞不知道。她甚至不忍去感同身受。

比牺牲更残忍的,是功亏一篑的牺牲。

她此刻才明悟,姚洵五七回魂夜里,李鸿眼中?深重的自我?厌弃。

打这天?起,仪贞每日都要上含象殿点一回卯。未必回回都能见着皇帝,那就送上一碟子定胜糕、两支芍药花、五色线编的绦子…甚或什么也没有,就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两句。

“谢仪贞,你就这么闲?”檐下门上的帘子近来都换了金丝竹的,清爽又敞亮,映着榴月绚丽的夕霞,别有意趣。

皇帝匆匆由长廊走来,还没进?屋,隔着竹帘就能瞧见自己那一茶案的花花绿绿。

仪贞闻声回头来给他蹲礼,随口反驳道:“那倒不是。给陛下送东西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听听。任何?一个知礼的人,这时候不应该说,再?忙也甘之如饴,定要抽空来这一趟吗?

皇帝今儿已经为新科进?士的调任费了一整天?的神,实?在怠懒和?她斗嘴了,只问:“做什么来了?”

“哦,下帖子来了。”仪贞毕恭毕敬地取出描金勾蜡笺请柬,双手?奉上:“明日端阳,后宫众姊妹在猗兰殿设宴,陛下若得空…”

“朕不得空。”皇帝脱口而出就是拒绝,随即像是自觉太无情了,迟疑着补上一句:“明日要到东苑去,看群臣击球射柳。”

“哦。”仪贞反应过来,从前皇帝与内宫得以同观表演,是因为赵娘娘这位长辈尚在。

而今皇帝索性蠲除了此一节。

他的烦心事儿够多了,仪贞不好再?做出伤怀的样子来,只好轻描淡写地告退出去。

初五一早,正如仪贞所愿,是个风轻日暖的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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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贞一夜没睡,这会儿倒还精神百倍,穿着身艾虎五毒纹补子,就立在正殿门前张望着。

“还早多着呢!”甘棠放下一盆菖蒲,走过来笑劝道:“哪怕夫人三更就梳妆出府呢,也得等着开宫门不是?”

仪贞点点头:“是这么个话。宁肯叫阿娘多睡一刻。”

可赞同归赞同,她还杵在原地翘首以盼。

甘棠无法,背过身一招手?,让蒲桃拿来两柄新制的扇子,一左一右地为仪贞送凉。

节令补子还算不得盛装,这时辰她已经微微感到热了,阿娘凤冠霞帔,又当如何??

仪贞偏首,向甘棠道:“找两个稳妥人,抬一架软轿候在嘉猷门边上——母亲有了年?纪,实?在走不得这么远的路。”

横竖女眷堆里她最大,放肆就放肆吧。往后别的妃嫔们?有娘家人进?宫,也给这么个殊荣,那便?不叫僭越,叫恩泽广施了。

又看了好几遍时候,直到辰时中?,慧慧方从猗兰殿外疾走回来:“娘娘,夫人到了!”

不知是否有些中?暑了,仪贞忽然?觉得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去。她伸出手?臂,甘棠与蒲桃便?从旁搀住她,却没有领会到她要下台阶去的意思。

她望着她的母亲,凤冠翟衣,眉目如昨,雍容而肃穆地向她走来,止步在宫人摆好的拜毡前,从容不迫地屈膝行礼…

“阿娘!”仪贞抑制不住地奔过去,弯腰伸手?,不要她当真?跪下去。

谢夫人却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让我?把礼数做完!”

仪贞意料之外地挨了一下子,愣住了,只好呆呆地看着,由着母亲把额头恭顺地贴到砖地上——她避开了一步。

谢夫人以手?撑地,缓慢地欲站起身,她走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酸疼,仪贞总算反应过来,又伸手?去扶她。

这下谢夫人没再?回绝,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低声唤道:“蒙蒙…”

这是她阔别多年?的乳名。外祖母不喜欢父亲为她取的“仪贞”二字,仿佛女子一生,除去贞洁自持外,再?没有别的品德可称颂,便?特意选了这么个乳名来平衡,不是“宴坐雨蒙蒙”,是“禾役穟穟,麻麦幪幪”。

她“哎”了一声,咧嘴一笑。

第32章三十二

“我都让人把轿子给您抬来了。”仪贞唧咕道。

君臣之礼分说完了,进?了后殿,自家人就不闹那些虚头巴脑的。仪贞搀着谢夫人往自己寝居里?走,一面嘱咐甘棠:“茶就不用了,倒一盏温温的紫苏熟水来,点心只要我昨儿说的那个山药粽。”

女儿?大了,行事?颇有主张,谢夫人听在耳中,不禁感慨万千。坐下来抬眼细瞧她,柔声说:“我知道你心疼阿娘,可哪有臣下坐着轿辇,大摇大摆进天子后院的?”

仪贞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将来其余宫眷戚家进?宫,也是一样地体谅她们,难道还有谁损人不利己,非拿这个做文章吗?”

谢夫人正色问:“王遥跋扈豪恣、作茧自缚,也是后宫构陷?”

仪贞一时默然——她自觉和李鸿相处日久,斗嘴耍赖是常态,险些忘了他是威势不容挑衅的人主。

恰巧慧慧端来汤点过来,仪贞忙接过手,奉到谢夫人跟前:“阿娘用些熟水,再尝尝我叫小厨房做的山药粽儿?,全按着咱们家的法子来的呢!”

谢夫人一笑不言,待慧慧退下了,方才嗔道:“你呀!”

女儿?在宫里?举步维艰这些年,谢夫人没有一日不肝肠寸断的,但日子还得平心静气地过,不能流露出一丝哀愁来——哀愁即是怨怼。

奸佞当道的时候,皇后是苦差;海晏河清的时候,皇后照旧是苦差。

盖因一位经?天纬地的帝王,未见得也是一个知冷知暖的郎君。

谢夫人怜爱地抚了抚仪贞的脸:她的小女儿?,已经?完全褪去了孩提时的稚嫩,这是自哪一日起、悄无声息的改变呢?这张剔透如春雪的标致脸儿?,落在母亲的眼里?,只像是受了委屈,怯怯的可怜。

她当然是受了许多苦的。不过谢夫人想,这孩子打小有一点好,心胸开阔,不记仇、不自苦,是以如今的眉眼流转间?,还透着那么?一份率真坦然,说话也不露半句藏半句的,当着亲人的面儿?,更是利落又脆生,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她的福气吗?若嫁到和他们家差不多的门头去,自然是的。一家子无论兄弟几个,总是有长短,妯娌之间?便难免有比较、有算计,就得像她这么?着,大而化之之谓圣。

可她嫁到宫里?来了。宫里?讲究的不是一味以和为贵,盖因放在头一桩的要义就不是情谊,是规矩。

她瞧这猗兰殿的宫人们,倒是个个有规矩,仪贞在人前也有当家做主的气势,那么?私底下,松快一点就松快一点吧。

仪贞乍然见了母亲,原还想跟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她跟前,可杵到跟前好一阵儿?,才不大甘心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高了,若还弯腰躬身地去挨着母亲,似乎不太好看。

这才依依不舍地,坐到谢夫人对过的椅子上去,眼巴巴儿?地看她用自己准备的汤点。

谢夫人饮了一口紫苏熟水,觉得很?是熨帖,一抬头又看见她的蒙蒙,简直像做梦一样,忍不住伸出手去,想笑着摸一摸她的头发?,却碍于她头上繁丽齐整的云鬓花钗而作罢了——她历来是爱美的小丫头,可别给她碰乱了。

谢夫人即便是对着自己,亦掩饰着那份深憾。

她含着笑,听见仪贞又说:“阿娘昨儿?个也没睡踏实吧?正好在我这儿?偏一偏,等醒了,咱们传皮影儿?来看。”

谢夫人奇道:“既然是阖宫开宴,怎么?能撇下其他人呢?”

“客随主便嘛。”仪贞撒起娇来:“阿娘不知道,后宫里?人不多,只一位贵妃、一位婕妤,另有两个还没从?汤泉行宫回来呢!我想多和阿娘自在待一会儿?,就叮嘱了宫人,晚些再请她们来。”

这也罢了。谢夫人因想起一事?来,瞧了瞧四周,又压低了声音:“蒙蒙,阿娘问你一件事?。”

她对仪贞招一招手,仪贞俯身,听见她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没、没有…”仪贞觉得这话像小时候二哥哥捉弄她,撒来一把苍耳子似的,勾住她耳朵就掸不下来了,刺刺麻麻的,浑身都不自在。嘴上否认着尚不足,又摇摇头,试图把这种古怪的滋味甩开。

谢夫人了然,越发?有了底儿?:“那,你想不想回家去?”

“啊?”仪贞起先没反应过来:“想自然是想的,家里?的好,哪儿?也不能比——可是,出宫一趟麻烦着呢!只能让您受累些…”

谢夫人摆摆手,示意?她不是这个意?思。

仪贞恍然大悟,皱起眉来:“阿娘,您不会听说了安家的事?儿?吧?谁传出去的?”

“没传出去!”谢夫人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急忙道:“安家二房夫人,和你外家沾点儿?亲——就是‘那一位’的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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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回有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做寿,没能来,过后上门赔罪时隐晦提了一句,是人家道歉的诚心罢了,并没有随处乱说。”

仪贞“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接着觑了母亲一眼,斟酌着解释说:“放还安婕妤,是因为安大人在清扫宦党时出了力,特意?求来的。”

谢夫人眼里?的神采顿时黯了下去,她撇开脸,拿帕子挡了一挡:“终归是…咱们对不住你!”

“阿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仪贞急道:“从?来没听过,男人家保疆卫国?,倒是对不住家里?人的错事?了。

她站起来,蹲到谢夫人面前,摇一摇母亲的膝头,逗着她宽怀:“再者说,爹爹手里?头有兵,女儿?说话的底气都足些。昔日那王掌印再嚣张,对女儿?还是客气的。”

说到这儿?,仪贞倒觉出几分愧疚来:“前两日,我没料到阿娘能来,干了件自作主张的事?儿?。”

谢夫人勉强敛住悲色,这才能答她的话:“你已独当一面多年,做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

仪贞抿了抿嘴:“我替爹爹,乞了骸骨。”

怪道今日许了她们母女团聚。谢夫人用力握住仪贞的手:“你做得对。”

“可是,陛下对我这话置若罔闻。”她只想着要替谢家表忠心,如今细琢磨,忠心怎么?表,也该有讲究,若派不上用场,别人哪会放在心上?

“朝堂上的应对,咱们是不通的。话要说几分、留几分,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懂拿捏。”谢夫人忖了忖,说:“事?关重?大,信上说不好,等你爹爹和大哥哥回来了,咱们好生商量才妥。”

仪贞惊喜连连:“爹爹和大哥哥也要回来了?”

谢夫人唇角微沉:“早前将栖霞郡君与你二哥哥做了婚配,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变数…若就这么?定下,自该回来筹备迎亲的事?儿?了;若是要改,也总有个要改的说法。”

仪贞听到此节,顿觉怅然,有心再问一句俞家,就见慧慧、甘棠几个笑吟吟走进?来,回禀说贵妃携武婕妤到了。

头里?下请帖给华萼楼,是礼数周全的做法,仪贞原知道沐昭昭爱清静到了避世的田地,无意?三番两次地勉强拗着人家来同她们随喜。

却不料沐贵妃这般赏脸,一时喜笑颜开,暂且把方才那点烦忧给抛远了,挽着母亲出了寝间?,扫榻相迎。

沐昭昭亦穿了件檀色洒金艾虎补服,胸补上二虎相对,越发?衬出她几分娇怯来。举止倒很?是端庄,领着武婕妤一道上前来,行礼如仪。

仪贞如常安坐着,谢夫人却不肯与她同在主位,向两位宫眷还了礼,便要陪坐在下首。

仪贞不依,还未开口,沐昭昭先含笑劝说:“论尊卑,夫人乃是中宫之母;论长幼,更应以夫人为先,何必如此拘礼呢?礼法之外,也有人情么?。”

仪贞一听,暗中啧啧称奇,心想只怕李鸿都没得过贵妃这般温言软语,她何德何能,竟为皇帝之先?

殊不知沐昭昭压根儿?不是冲着她的面子。无非是自幼入宫、骨肉分离至今,已散落难寻,闻说皇后母女相见,一时感怀身世,方才破天荒地来到这猗兰殿。

无论如何,眼下凑了个雍雍穆穆。沐贵妃随和体贴,武婕妤本就是棵墙头草,被皇帝整治得很?会看风向,大家寒暄着,场面颇为融洽。

正宴开在猗兰殿的小花园儿?里?,地界不大,胜在红香翠浓得可喜,人少?了也不显清寂。

女眷们都吃不了许多,不过一概应景的菜肴果?点大家尝一尝,各人又分一杯雄黄酒,略沾沾唇儿?。

仪贞因为喝酒闹过两回笑话了,这时候有些敬谢不敏,杯沿碰了碰嘴皮子,便搁下来,扭头和母亲说话。

沐昭昭这种向来滴酒不沾的反而不知深浅,实打实地喝了一口,一股热辣之气直冲天灵盖,震得她晕头转向,定了一阵子神,方勉强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向仪贞告罪,说要走一走透透气。

仪贞笑应了,又让跟着的芝芝留神些,别让贵妃贪凉吹着风。

她俩退下了,武婕妤有样学?样,也溜下席来,倒不往远处走,只对仪贞提议道:“娘娘,咱们让小宫女儿?斗草玩吧!”

斗草分文斗武斗两种,文的比心活嘴快,武的就纯粹比力气了。后妃搁草地上玩这个,到底不合身份,通常就叫小宫女儿?代劳,自己在旁边出主意?。

仪贞说:“你先玩儿?吧,我一时再来。”

武婕妤暗撇撇嘴:有娘亲陪着真了不起。

堆出一脸笑来,朝那母女俩蹲了蹲礼,武婕妤顺手招来两个小宫女:“咱们往那边去,那儿?花多。”

“咱们这儿?乐呵,皇后娘娘怎么?不派人问候问候陛下呢?”小宫女里?有个多话的,一边在花丛里?挑拣,一面还操这些淡心。

武婕妤正举着一朵栀子轻嗅,听到这话心里?就犯怵,斥道:“显着你舌头长是吧?再饶舌就给你剪喽!”小宫女抿紧了嘴,再不敢开口。

另一头没了外人,谢夫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仪贞不便说皇帝的心病,只道前朝自有安排,不必去打扰。

谢夫人有些犯难:以她的本心,巴不得女儿?立时离了这牢笼,往后跟李家半缕儿?瓜葛都没有;可按眼下的情势,蒙蒙暂时还在那位手底下讨日子呢!哪能真这么?眼空心大?

这位翰林家的小姐,自打嫁进?谢家,万事?都有丈夫在前头挡着,公婆的威压、妯娌的刁难,那是一样也没尝过。如今年近半百,倒要替女儿?支起招来,实在为难她。

仪贞却不怎么?费思量,“嗐”了一声,说:“阿娘放心,我都考虑到了的。一大早我就让宫人去含象殿留了个口信,若陛下得了空,又有兴致,请他老人家赏光来我这儿?坐坐,酒膳都备着呢。”

若是旁人去知会这么?一声,未必牢靠。她特意?让慧慧去说的,不怕孙锦舟不上心。

这就叫知人善用嘛!

第33章三十三

稍晚时候,沐昭昭的宫女来回禀,说贵妃实在不胜酒力,不能再作陪,请皇后见谅。

仪贞说无?妨,又让送了醒酒安胃之物到华萼楼去,至此宴也就散了。

日头早过了中?天,每往西偏一分,仪贞的心也就往下坠一分。自己亦觉得拿所剩无?几的团圆时刻来发离愁别恨,是很不会算账的行为,便强压下思绪来,回到屋中?,果然让传皮影儿来,再与阿娘消磨一阵。

相?比之下,杂剧较为喧闹,又大张旗鼓的麻烦,不如皮影戏,两三个人在亮子后面演,念白唱词都是喁喁低语的,适合亲近的人靠在一处,静下心来看着、闲话着。

仪贞着意要?挑一出?令人捧腹的,且不能有什么团圆相?会的字眼?儿,把戏单子从头翻到尾,同谢夫人道:阿娘,点这个猪八戒背媳妇儿吧!”

谢夫人忍俊不禁,掩着嘴直笑:“这孩子…”

是啊,多孩子气的品味,要?是在家里,长?辈们都?在,哪论得到她点戏。即便是逢十的生辰上,给小寿星一点儿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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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也不叫演这种?的,小子丫头们倒看得嘻嘻哈哈了,他?们这些?爷娘叔婶的一边儿呆坐着不成?

可如今不同了,就依她吧。

谢夫人说好,地心站着的宫人忙去传话。少?顷,五六个皮影艺人进门来给仪贞见礼。

击鼓拨弦的且不提,看头主要?在这拿线的三人身上——他?们提着的分别?是八戒、貌美小姐和齐天大?圣。

仪贞爱看的是那匀红点翠的小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美的,威风凛凛的大?圣也要?退居其次,更别?说憨头憨脑的猪悟能了,博人一笑而已。

小姐捂着嘴,开始轻移莲步往后退了——原是大?圣幻化出?来的,就为戏耍八戒。这是最关键的戏核儿,几句娇滴滴的唱词可不好掌握:要?骗得过局内的老猪,否则引不进圈套;又要?骗不过局外的众人,否则逗不乐看客…

“咳!”娇小姐忽然大?嗽起?来,嗓子劈了,露了馅儿,穷追不舍的天蓬元帅也呆住了,鼓音弦音都?住了,亮子后面只?听一片抖衣下跪之声,领头拿大?圣的那一个开口请了罪,余下便是惶恐不安的寂静。

“是小白吗?”仪贞并未发怒,只?觉得他?们的声口耳熟:“咳嗽的是小青?”

她指的正?是当初被王遥带进宫净了身的那兄弟俩,因为头一回演给她看的就是水漫金山,故而就这么称呼他?们两个。

认真算起?来,他?俩倒是正?儿八经的王遥门下,皇帝没有计较,当真万幸。

也算是久违的故人。她抬了抬手,道无?妨:“先起?来吧。”

这回接话的是小青,又哑又闷的:“奴才演砸了,没脸起?身,求娘娘责罚。”

“怎么,孙猴子戏弄人不成,还不甘心了?”谢夫人一向不爱在这些?小事上苛责奴婢,玩笑一句,众人不好再十分不识抬举,千恩万谢地起?身了。

仪贞便让他?们退去,又单独赏了小青一盏紫苏水。

母女二?人还要?说话,甘棠进来回禀说:“宫门快下钥了,请夫人离宫。”

怎么这样快?仪贞险些?落下泪来,怕母亲挂心,脸上依旧浑不在意地笑着:“这时候热意褪了,母亲且缓缓儿地走,别?出?了汗,再吹着风就不好了。”

让慧慧多送一程,又点两个小宫女捧着赏赐之物跟随:不过是些?新制宫扇、香囊、奇楠数珠等物,聊以寄情而已。

仪贞就立在猗兰殿大?门前,目送着母亲一行人远去,直到转了弯,连背影也无?法再看见。

一阵风儿吹过她的衣角,携来菖蒲的清苦气,她扯出?手帕,掖了掖鼻尖,方才低眉往回走。

她明明有那么多盼头——爹爹和哥哥们都?快回来了,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呢,自己甚至可以离开这皇宫也说不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无?人时,抑制不住地蒙着被子大?哭一场。

眼?泪流通透了,就把淤积的尘与泥陆续带走了,晨辉再穿拂床幔落进来的时候,天还是高的,地还是厚的,她仍在这天地之间,安稳而泰然。

仪贞揉了揉眼?睛,趿着鞋往屏风外走。时辰应当不很早了,但她横竖无?事,偷得半日闲也不赖。

慧慧她们应当没察觉她起?身的动静,不知正?忙活什么。她准备自己倒点水喝。

“不该先洗脸吗?”突然出?声的人吓了她一跳,慌忙扶住了差一点儿失手砸地下的茶壶,惊魂未定地扭头朝罪魁祸首看去。

皇帝气定神闲地坐在外间榻上,瞧她的目光里还有那么一点儿嫌弃。

仪贞心里没好气,敷衍地弯了弯腿儿,算给他?见礼了:“渴嘛。我脸又不脏。”

皇帝因此着意详审了一番她的形容:想必她昨晚侧着身子睡的,右边脸颊上一小片绯色压痕还没消;黑鸦鸦的青丝如瀑,睡蓬了半边,傻里傻气的;此外眼?睛略有点肿…

微勾的唇角不禁捺了下来,皇帝忽地失去了开口揶揄的欲&quot;望,就这么存心地冷场。

仪贞却没顾上理会,宫人们不进来伺候——大?概也是畏惧这尊大?佛吧——她自己拢了拢头发,三两下手指翻飞,打了根辫子绕在脑后,珊瑚簪子别?住,自个儿倒水洗漱。

真稀罕。皇帝本以为,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久了,她多少?会离不开宫人。

原来不是的。其实平心而论,他?不得不承认,她有那种?不管到了哪种?境地都?可以游刃有余活下去的能耐。

他?一时忘了来时特意摒退宫人是为着哪桩,总之不是诚心要?难为她吧?

想不明白,那也算了。皇帝懒懒轻叩窗台,示意宫人们进来。

仪贞自力更生已毕,由着她们倒了残水,收拾了盥具,自己则坐到妆台前,让甘棠给她梳头,慧慧给她描眉。

大?伙儿都?围在她跟前,仿佛慢待了皇帝,仪贞怕他?不快,便又问道:“陛下用了早膳不曾?昨晚做了骨牌减煠,陛下配着茶尝尝?”

“朕不吃剩饭。”

咦?怎么夹枪带棒的?仪贞心说,那减煠是糯米和着红糖、下油里炸过的,不晾凉了就吃,岂不是烫嘴又粘牙?怎么就成给他?吃剩饭了——好大?的罪名!

她越过镜缘,飞眼?偷睇了皇帝一眼?,但见他?侧过身去坐着,并不看自己,下颌绷得紧紧的。

不近人情归不近人情,好看也是真好看。

慧慧等人为仪贞梳妆毕,见主子噙着笑,蛾眉曼睩直望着陛下,忍不住互相?拿眼?神一串通,而后比着手势,让小厨房提膳来的人将食盒放在高几上,大?伙儿便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

仪贞瞧见了她们的小动作,自知是该顺顺皇帝的气儿,便走过去取来食盒,将各样菜色在榻几上铺排开,又特意把一小碗豆腐脑端到皇帝面前:“唉呀,好烫——是现点的呢。”

“嫌烫就不要?碰。”皇帝见她乔张做致地捧着指尖吹了吹,不知道有几分是真。

仪贞依旧笑眯眯的,奉上小瓷匙给他?:“那不能够。这豆腐脑啊,就得烫烫地吃,最显滋味儿;减煠之类的零嘴儿呢,就得满满塞在糕点匣子里,得闲摸一片儿出?来嗑着,那才悠哉。”

皇帝撩起?眼?皮,问:“你这是把朕当三岁小儿了?”

哪个三岁小儿有这等脾气啊?

仪贞敢怒不敢言,装傻充愣起?来:“啊?陛下这是怎么说起?的?岂敢岂敢。”

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这火撒得师出?无?名,不该叫雷霆之威,而叫胡搅蛮缠。

都?怪谢仪贞,他?这是近墨者黑了。

他?那双凤目里,瞳仁儿阴沉沉的,紧攫着眼?前人。她挽起?了髻子、略扫了眉,不点而红的嘴唇轻抿着,低首时耳上坠着的两颗玛瑙微微摇曳。不是早起?不梳头时的那副懵懂相?了,正?有模有样地做一个大?人。

是他?的妇……

疯了!李鸿重重地将瓷匙掷进碗里,白纷纷的豆腐脑不负所望地溅在仪贞袖口上。

仪贞连顿儿都?没打一个,当即跪倒在地,泥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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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陛下恕罪!”

“哦?”皇帝也不客气:“什么罪,你自己招来。”

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仪贞暗暗错牙,相?当不驯地悄剜了他?一眼?,随即愣住了。

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不过仪贞很难分辨其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愤恨?幽闷?哀怨?都?不甚贴切。

她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难道说,是因母亲进宫而起??

想也知道,眼?下前朝的局势并未十分明朗。若是因为大?将军夫人入宫一回,惹得心思深重之人揣摩起?了圣意,那的确是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皇帝起?初就料到这一点了吗?是谁的小心思触怒了他?吗?

仪贞张了张口,决定以直相?待:“是…我的私心,令陛下犯难了吗?”

是。谢仪贞猜不到的,无?关朝局,是他?没缘法的不情愿作祟。

他?当然不承认,如鲠在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站起?来,摆足了冷硬的气势:“你昨儿让孙锦舟捎话,说备好了酒膳等朕——为什么食言?”

第34章三十四

皇帝真正计较的并不是这个。究竟是什么,他自己还说不明白,姑且拿个由?头充数吧,至少让她知道,他不是好糊弄的。

仪贞一听,顿时生?出几分?惭愧来——昨日去问候皇帝,确实是句客套话,她只当他必然不肯来的。后来兼因自己伤心,只想窝进床里哭一回,更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想来?,莫如两个想爹娘的人凑到一块儿,惺惺惜惺惺,兴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她自知理?亏,干脆抱住他的腿,仰着头软声道:“我知错了。”

皇帝不意?她认得这么痛快、这么…诚意?十足,突然?间张口结舌起来?,想要拔出两条腿吧,又怕姿态狼狈;不动如?山吧,心里又慌个不住。

仪贞自己也?是犯了糊涂。这是她打小淘气时屡试不爽的招数,腿一抱、娇一撒,对爹爹对大?哥哥都管用,偶然?用在二哥哥身上嘛,那他铁定要代妹受过了。

哪曾想如?今,她脑子一抽,施展到皇帝跟前了。

细一咂摸,倒不全是脑子抽了。磕头认罪的话,太生?分?太事态严重,她不想这么待皇帝——究其根本则是不想脑门儿遭罪。

赶紧亡羊补牢地撒开手,讪笑?着说:“真对不住,把豆腐脑也?蹭给陛下了。”

皇帝抿紧了唇,半晌才挤出来?两个字:“换了。”

哪还消他老人家开口,仪贞早起身逃到了门边,一叠声地支使?宫人取更换的衣裳来?,顺势就?伫立在那儿,摆出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来?。

太丢脸了。她一只手笼在袖中,攥紧了帕子,很想扬起来?扇扇风,降一降从脸蔓延到颈根儿的滚烫温度,但碍于大?庭广众之下,这动作有点轻佻,只得按捺住了。

这时候知道轻佻了!她暗地里数落着自己,刚才那一出又叫人怎么看??归咎于她这个人还罢了,要是因此对她们?谢家的家教有什么误会,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甘棠她们?很快就?捧了衣裳来?,仪贞先拭干净了自己袖口,接过皇帝的那一套,视死如?归般地回到皇帝跟前。

皇帝对她伺候人的本事不抱指望,自己动手脱了身上清水蓝薄罗衫。

仪贞努力?忽视掉那两条被自己以下犯上过的长腿,两手提起驼色葛纱衣的领口,轻柔地展开来?,上前替皇帝披好。

皇帝自个儿把胳膊穿进袖子里,冷眼看?着她舍本逐末,一心一意?地捋着衣襟、理?着系带,嘴里又见缝插针地阿谀奉承起来?:“这本色的葛纱倒比染过的更雅致些,这节令下穿着又清凉,所谓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嘛。陛下节用裕民,真是社稷之福…”

她当谁没有念过李青莲的诗吗,敢在他面前掐头去尾了。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篇,皇帝丝毫不领情,一语道破:“谢仪贞,你也?会害臊?”

单是因为男女有别,还是说,也?因为抱的是他。

仪贞秀长的眉立了起来?:这叫什么话!

不管他盛怒不盛怒了,她得把道理?给他掰扯清楚:“陛下,我读先贤著作,告子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孟子回答他——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

“我却以为,搏而跃之,无非过眼下之颡;激而行之,也?仅仅在眼下之山,东流西流,又何曾移转呢?

“孟子持‘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之说,等到了曾子,讲的是‘明明德’、‘格物致知’,再到子思?,就?只讲‘中庸’了。我姑妄揣测,圣人终究也?赞同纵使?有教无类,然?性?有善恶吧。”

她侃侃而谈,皇帝只冷笑?了一声:“掉这么多书?袋,你不就?是想说,谢家的教养是好的,唯独你本性?难改,偶尔出一回丑罢了?”

仪贞郑重点头:“陛下圣明。”

她还敢点头!皇帝越发觉得寒心:“谢仪贞,你还记得…记得自己已经进宫来?了吗?”

“当然?记得。”仪贞指天誓日起来?:“陛下放心,绝没有下回的,我会时时谨记着,不给陛下丢人。”

好,好一个没有下回。自己是不是该褒奖褒奖她啊?皇帝简直都要怀疑她是存心的了,这种人不知悔改,只有上刑才能逼出供词来?。

那自己又成个什么了呢?给下大?狱的囚犯用刑,是指望他认罪伏法;给她用刑,是指望她吐出什么象牙?

皇帝觉得这行径太悲哀了,自己还没有沦落到那等田地。

不如?老老实实地承认:她心里就?只有谢家。

他连腰间的荷包也?不要她戴了,一言不发地拔腿就?走。

“唉…”仪贞扑了个空,悻悻将荷包搁回去,自己追了两步,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一闪而过,连蹲礼相送也?省了。

是天热的缘故吗,怎么这样不耐烦?

她迟疑着回到屋中,一面胡乱琢磨,一面捏了片儿骨牌减煠来?吃——怪不得皇帝一口都不肯尝,她也?觉得这东西仿佛不如?从前香甜了。

午后和甘棠、蒲桃一起做针线,听见说珊珊回来?了。

仪贞高?兴起来?,搁下活计,朝她招招手:“这一路可辛苦啦,快坐着歇歇,吃果子!”

蒲桃起身替她倒了盏杨梅渴水,珊珊道过谢,捧在手里尝了一口,眉开眼笑?道:“今年听说杨梅收成好,行宫里也?送了好几篓来?呢。只是这果子清理?起来?费事儿,两位婕妤不吃,大?家便都偷懒了,不想如?今回来?喝上了现成。”

慧慧在一旁打趣道:“你这现成可不一般,是娘娘特意?吩咐给陛下制的。西洋玻璃瓶儿装满了,搁井水里湃着,余下了这点,叫大?家同分?。”

仪贞但笑?不言,只叹慧慧好口才,把一瓶儿渴水吹得天花乱坠的,倒忘了它的功效平平——清热败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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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珊也?不遑多让,说:“真的?那可折煞我了。娘娘几时给陛下送去,一定把这差事派给奴婢才好。”

仪贞想了想,说:“等日头偏些,咱们?一同去,正好逛逛。”

杨梅渴水久搁不得,兼之皇帝“不吃剩饭”,仪贞留神着时辰,又打了一会儿络子,估摸着渴水已经有了凉意?,便让大?伙儿散了,打了水洗过手,取出玻璃瓶儿来?,和珊珊一道往含象殿去。

傍晚时分?,熏风解愠。仪贞没乘辇,就?与珊珊闲走着,说几句近况。

珊珊因说:“…正为着这个呢。当日给行宫留了两个千金科的太医,都来?请过脉,没号出别的症候来?,只说苏婕妤或是情志不畅,开了几剂疏肝理?气的药,奴婢瞧着吃不吃都一样的,所以这次回来?,也?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就?地养着呢,还是接回宫来?再诊诊。方才当着许多人的面儿,没同娘娘提起。”

仪贞颔首道:“这事儿可大?可小的,是该回禀给陛下。”

谁知到了含象殿,孙锦舟通传过,返来?赔笑?道:“陛下说正忙,请娘娘回去就?是。”

这话说得,就?差明着提点仪贞,陛下不高?兴呢,娘娘想法子哄哄吧!

仪贞也?觉出味儿来?了:他若是真不得空,多半会另说个时辰让自己再来?,而不是这么直撅撅地叫人回去。

这人,真是小心眼儿。她忖了忖,对孙锦舟道:“我倒无妨,只是这杨梅渴水耽搁久了怕变味儿,秉笔且行个方便,替我拿冰水储存起来?。陛下得了空时,若不问最好,问起来?就?说是小厨房进的吧。”

孙锦舟点了点头:横竖那一位的心思?不好琢磨,就?试试吧。

再料不到仪贞又对珊珊说:“你也?找个凉快地儿歇歇去。”

“啊?”珊珊大?感不解:“娘娘,那你呢?”

她?她得找辙儿给皇帝他老人家逗乐子去啊!

孙锦舟老神在在,等着这主仆俩唧唧哝哝完了,欠身冲珊珊一比:“姑娘请随我来?。咱们?先把东西往冰鉴里放好了,再招待姑娘吃茶果…”

仪贞听得心里好生?羡慕,面上还是一派潇洒,转了身迤迤然?往远处走。

送吃食人家不领情,那就?送点儿好玩的。

仪贞重拾原路,不回猗兰殿,而是往更东边儿走。

她旧年住过的蔷薇馆就?在那里,有一架秋千,后来?还挖了个小池塘,种着荷花,养着锦鲤,这时候应当有许多蜻蜓,运气好或许还能碰上别的鸣虫儿。

未等走近去寻油葫芦、纺织娘,老远先看?见一个翻跟头的人影儿。

他是侧翻,手脚纤长,灵活极了,一身浅色衣衫,动起来?直像风轮儿似的,一丝缝隙都插不进去。

把仪贞震得惊为天人,情不自禁便拍手叫起好来?,那人听见动静,急忙停下了,落地一瞧,原来?是小青。

仪贞笑?盈盈的,见他上前来?给自己行礼,径直让免了,问:“你嗓子好了?这么快又要练功?”

小青腼腆一笑?:“多谢娘娘赏的茶水,喝下去就?全好了。也?不是练功,闲不住翻着玩儿罢了。”

仪贞这下越发称奇了:“好厉害功夫!竟只是玩儿吗?我还当是你们?的基本功呢。”

小青年纪小,不知谦虚,得了夸奖,眼睛都亮起来?了,认真道:“我们?靠皮影儿糊口,要练基本功,也?该练手指唱腔才是。娘娘既然?愿意?看?这个,我再翻个好的。”

这回铆足了劲儿,一口气翻了十个后空翻,调转方向,再十个前空翻。

仪贞眼睛都看?直了,却不叫好,犹豫着想让他仔细,又怕一开口扰乱了他,反而跌下来?。

“燕十六!”暴喝赶来?的人没这些个顾忌,铁青着脸一探手,凌空把人给揪住了。

转手把弟弟往地上一按,他这才跟着跪下告罪:“奴才们?行为无状,冲撞了贵人,请娘娘降罪。”

“小白…”仪贞见他一身玄青,这称呼实在名不副实了,问:“你们?本来?姓燕吗?弟弟行十六,你排行第几呢?”

小白一顿,随即才答:“奴才行十二。”

“燕十二?”仪贞笑?起来?:“真是人丁兴旺。哦,快起身吧!十六又没做错什么,请什么罪呢?”

兄弟俩这才起来?了。仪贞怕十六回去还会挨骂,又夸他:“十六翻跟头真了不得,平日里只钻研皮影戏,倒拘束他了,闲了散散筋骨也?是好的。”

燕十二自然?不敢有异议,又替弟弟描补道:“一向是由?着他玩闹的。只是怕失了规矩,见罪于主子们?。”

仪贞想起来?,他们?一班人仿佛就?住在东北角上,离此地不算太远。这儿除了蔷薇馆,还有赵娘娘做妃子时住过的永宁宫,都是久无人至,虽然?派宫人定期清扫打理?着,毕竟孤寂。

燕十六偶尔偷偷来?玩儿,就?玩儿吧。

她低头打量了下这孩子,问:“这时节你常玩儿什么呢?”

燕十六瞅了哥哥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松了一口气,据实道:“除了翻跟头,还网蜻蜓、捞蝌蚪。”

第35章三十五

皇帝瞪着?面?前这一只笔洗,里头虾蟆儿咕嘟往来翕忽,游得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他抬头看了珊珊一眼:从孙锦舟头一回进来通传,他就记在心上了。后来进渴水,这宫女说有正事?要?禀,他还当又是谢仪贞教的舌灿莲花,没想到提起了苏婕妤生病的事儿。

哦,是了,苏婕妤。他大致还记着这个人?,难不成?是觉得受了他的利用,咽不下这口气?

他让孙锦舟去安排人?手,将行宫里那两个都接回来,养病也得在他眼皮子底下养。

又问?珊珊,她主子哪儿躲懒去了?

珊珊一心向着?仪贞,说娘娘见陛下劳于案牍,怕圣躬累着?,顶着?大日头给他寻消遣去了。

皇帝瞥了眼外头的暮色昏昏,没作声。

珊珊也自觉言过其实得狠了,好在仪贞及时回来,给她解了围。

燕十六捞蝌蚪实在是一把好手,没有网子,摘片荷叶卷一卷都能手到擒来。仪贞没这个本?事?,怕回来路上漏光了,便就近去蔷薇馆找,鱼缸没找着?,笔洗也使得。让管库房的人?记录在册,美滋滋地捧到了含象殿。

东西呈上御案了,人?则回猗兰殿去了——还是被水给溅湿了衣裳,散着?腥气儿,岂非失仪?可不得换喽。

故而皇帝甚至没逮着?机会,问?一问?她究竟是受了哪路神仙点拨,送了这样一份礼给他。

他一手捏了捏眉心,一手冲珊珊摆了摆,示意她退下。

“慢着?。”半途又把人?叫住了,皇帝叫她且等等,召来孙锦舟问?:“夏衣料子有什么新鲜的没有?”

孙锦舟是什么人?物?一句话就能明白,皇帝这不是替自己问?的,是替皇后娘娘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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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专拣了鲜艳的说:“这时节当穿芝麻地纱的,大致是大红、桃红、藕荷、豆绿、葱绿、柳黄、鹅黄、宝蓝、湖色、玉色、檀色、绛色这么几样;花样呢,以四合如意、杏林春燕、榴开百子、寿字、双喜、雀梅为主。陛下若要?掌掌眼,奴才叫人?取布样子来您亲自一瞧。”

皇帝认为不必,略一思索:“大红桃红不要?,檀色绛色不要?,双喜和榴开百子不要?,别的都送两匹到猗兰殿去吧。”

谢仪贞生?得白,五官勉强也端正,大红大紫倒不是不相称,只是入了夏穿着?更嫌热。花样么,审慎些没什么,别叫她误会了自个儿的用意。

孙锦舟忍笑应了,听?见皇帝又道:“量体裁衣总要?些日子,有现成?的首饰没有?”

这个孙秉笔实在记不清了,赶忙支了个人?,紧着?内库房找找,凑了四样,各拿匣子盛着?,托盘里垫了红绸,一齐托着?呈上来。

皇帝扫了一眼:分别是凤凰莲花纹双股钗、珍珠红宝攒花约指、羊脂白玉对镯和金绞丝同?心结耳坠。

品相都还过得去。皇帝矜持地颔了颔首,抬头迎上珊珊目瞪口呆的脸:“把这些东西捎回去,叫她学学,什么叫送礼。”

好、好大手笔。珊珊云里雾里的,只管应诺,接过托盘来——嚯!沉甸甸的——又行过一礼,方才勉强倒腾着?两条腿儿,却行出去了。

回猗兰殿交出赏赐,珊珊一脸困惑地悄声问?仪贞:“娘娘究竟怎么开罪陛下的啊?”

“也没怎么着?。”仪贞言辞闪烁:“陛下不是气消了吗?还赏了这些东西…”

“不止这些。还有好几十匹衣料子没搬回来呢,尽是芝麻地纱的,真裁出来做成?衣裳,又该到穿纻丝的月份了。”

仪贞比她见过世?面?些:东西虽贵重,猗兰殿的库房还不至于放不下;衣料更可以分给后宫众人?,大家同?沐天恩——问?题在于,皇帝突然这么流水似的赏赐,图个什么呢?

便问?珊珊,除了说赏,陛下还有别的话没有。珊珊说有,“叫娘娘学学什么叫送礼。”

合着?是嫌她送的蝌蚪上不了台面?啊!仪贞心里不服:他知道燕十六捞了多少吗?他看过那些个小玩意儿有多乌黑饱满吗?他明白自己是绞尽脑汁想引他开怀吗?

富有天下真了不起,砸这么多宝贝儿来寒碜她。

仪贞噘着?嘴,心安理得地将珍珠红宝约指戴手上了——白里一点红,静看润泽可爱,指尖微动时则光华流转,皇帝的品味还是毋庸置疑的。

有了漂亮首饰,仪贞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安生?了两日,苏婕妤与?淳婕妤从行宫回来了。

二?人?来猗兰殿给仪贞问?安。淳婕妤仿佛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见过了礼落了座,就静静地喝着?豆蔻熟水,偶尔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苏婕妤看着?倒像真病了,面?色有些苍白不说,眼神也很黯淡,叫人?不得不信太医那句“情志不畅”的诊断。

仪贞便也不多留她们,闲话了几句冷暖,叫甘棠把皇帝赏的衣料子各分给她们两匹:苏婕妤得了湖色和玉色的,淳婕妤得了葱绿和柳黄的,花样都是杏林春燕。

两人?谢了恩,告退辞去了。

至于藕荷色的那四样八匹,仪贞先让给沐贵妃送去了——那颜色数她穿着?最不辱没。

自个儿挑了鹅黄的做衣衫,豆绿的裁裙子,今日也恰巧做好了送回来。

仪贞的衣裳确以大红银红的多,这两样颜色她难得上身,别有一股新鲜味道,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很是满意。

正顾影自得呢,含象殿那头来了个传话的小内侍。

小孩儿年纪不大,说话自不如孙秉笔圆融敢变通,有什么传什么道:“陛下请娘娘过去,瞧瞧你?办的好事?儿。”

什么人?呐!仪贞觉得皇帝是成?心的,既为难了这孩子,又捉弄了她。

当着?一众宫人?,她挺跌颜面?的,打发了小内侍先回去,自己叽叽咕咕地嘴硬:“我做什么了我…”

还是为着?那满笔洗的虾蟆咕嘟。仪贞在含象殿前下了辇,瞧见皇帝居然就在前殿来回踱着?步,是在等自个儿吗?真叫人?受宠若惊。

赶紧三两步迎上去,行了礼,笑道:“少见陛下这会儿得闲,是要?上哪儿逛逛吗?容我陪着?一道吧!”

“谢仪贞。”皇帝这才在她面?前站定了,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它长腿了。”

谁?谁不长腿啊?桌子椅子都长呢,只不会走动罢了。

仪贞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说虾蟆儿啊,嗯,这几日是该长了。”

她还当出什么娄子了。仪贞放下心来,正要?邀请皇帝跟自己一道去赏看赏看,却见他脸色很不对劲儿。

生?气?不全是,看不上她送的东西也不至于正经生?气。仪贞脑子里冒出个很不合适的词儿:花容失色。

不成?不成?,她忙不迭地憋住了笑,稳重地点一点头:“我先瞧瞧,长得对不对。”

皇帝不置可否,颇为倨傲地择了张椅子坐下来:“在拾翠馆。”

仪贞一听?,就觉得他嘴硬,这不是挺喜欢吗?还搁在跟前,得空便能瞅上一眼。

她蹲了蹲福,大模大样地往后殿去了。

一路上也没个人?引路,仪贞进了拾翠馆,东找找西找找,末了才开了窍,走进皇帝的龙床里,果不其然在一侧临窗的高?几上发现了那只笔洗。

哟,这地方选的可不算好。仪贞暗忖着?,一面?低头弯腰细端详,果然两三日不见,大伙儿全变了样儿,纷纷长出黛青的后腿来,只是比成?蛙较为纤细些,还拖着?长尾巴,一个个倒像跟壁虎也沾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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