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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 青城山黛玛 19349 字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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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二十五

“啪!”新添一笔的内起居注被孙锦舟信手一掷,底下毕恭毕敬的彤史女官连忙伸手去搂,险些失了仪态。

“当真人不可貌相,竟是武婕妤有这个造化。”王遥话虽这么说,脸上却并未显出什么喜色。

“二月初八,好日子呀。”孙锦舟笑着凑趣儿道:“慧能?六祖诞日、释迦摩尼出家日,祠山大帝生?辰,都在这天。”

话音一转:“不过,陛下动了好大肝火,起来就往苏婕妤那儿去了。赏赐也都送到一夜明了。”

初进幸的嫔御,历来常获赏赐,算是个不成文的惯例。皇帝此举,是铁了心要落武婕妤的脸面。

王遥不以为意——那?药性虽猛,但真要是这般嫌弃,还能?被逼迫着就范不成?无非是气性上过不去,深恶受了自己?算计而已。

眼下木已成舟,一切尽在掌握。王遥挥退了彤史,语调淡淡的:“知会武泽桓一声,暂且将?差事交出去,告一阵子病吧。”

孙锦舟应了个“是”,明白他是让武家避避风头、以待来日,便又道?:“武家支叶硕茂,儿子将?他家三亲六戚都警醒警醒,万万不能?在这褃节儿下授人把?柄。”

王遥听这口风即知他有私仇要报,倒也没拦着,只道?:“你?办事自然有分寸。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明儿这头一场殿试,我瞧着,陛下关切得很呢!”

前阵子三天两头请了陈太?傅去讲文章,哪里是为了让屏风后的苏婕妤旁听?分明是要在这次春闱中捣鬼。

陈江陵这个人,尚算识时知务的,当作大佛高高供着就是了。王遥是不会重用这么个西风落叶之辈的,科考大事更不能?教他沾半个手指头。

主考同?考皆是自己?人,大家同?气连枝,断没有彼此攻讦的可能?。

他定要看看,皇帝能?罗织出什么罪状来!

除了澡雪堂及咏絮阁,其他妃嫔那?里的风吹草动也不能?轻忽。午后,行宫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又往琼芳斋去了。

沐昭昭如今虽不再提防仪贞了,但也没有十?分的耐心来敷衍她。替她斟上一杯茶,便道?:“难得晴暖,娘娘怎么不去逛逛各处景致,陪我在这儿白坐着?”

仪贞不以为忤,笑说:“一个人闲逛又有什么意思?贵妃若有雅兴,咱们倒可以一道?。”

“娘娘抬爱了。”沐昭昭显然把?这话当作客套,回上一句后,便垂眸专心品茶。

仪贞正是猜得她不会答应,方才有那?么一句相邀的,然而此刻见她果真心如止水,又不由得暗暗惋惜。

对于那?些青梅竹马的旧事,皇帝始终是吝于为外人道?的。仪贞从前觉得,他与沐昭昭之间应当是两情相悦,碍于王遥这个心腹大患未除,不能?太?露钟情,使得深爱之人成为众矢之的。

可事到如今,仪贞不得不认为,皇帝恐怕在单相思。

沐昭昭真正爱慕过的人,多半是姚洵。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缘由,令一个妙龄佳人总是衣饰素净呢?

仪贞蹙眉一瞬,旋即又展颜道?:“织锦局今年新贡上来的料子里有两种新花样儿,一种湖蓝地?落花流水纹的,听说前些天全?叫陛下送到一夜明去了,还有一种嫩柳黄地?银玉兰的,幸而我预先就招呼过,留了两匹。

“可惜这种俏丽颜色与我确实不相称,想来想去,还是你?穿着最好看。贵妃要是不嫌弃,我即刻叫她们搬出来,做件夹的,这时令穿正合适。”

“多谢娘娘想着。”沐昭昭道?:“不过我的春衣已经?很够穿了,况且新衣虽好,到底不如旧的亲肤,还请娘娘谅解我这一点怪癖吧。”

“常言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贵妃这儿,倒是反其道?而行之了。”仪贞便也不多勉强,笑了笑,又扯起了别的话头。

看来她这不速之客,轻易是不打算挪窝儿了,沐昭昭别无他法,只好听之任之。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待到了天黑下来。沐昭昭的晚膳历来用的清减,常常是一杯茶或者一小碗素汤,配着一两块儿点心足矣,更有时候没甚胃口,不吃也就混过去了。

这会儿因为仪贞在,少不得让芝芝去吩咐厨房生?火,正经?做些菜肴来。

仪贞听见了,惊异道?:“贵妃已然纤袅至此,还要以瘦极为美吗?”她当然明白沐昭昭的不思茶饭并不是为了姿容更出众,然而交浅不宜言深,她还能?怎样劝解呢?

人活着,总要有个念想。可念想实现?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难道?便可以被删繁就简、缩减为无悲无喜的弹指之间吗?

少顷宫人来请她们入席,仪贞同?沐昭昭从连廊走过,夜来春尚寒,风露携飞红飘扬而至,仪贞不禁停伫下来,目睹着它们隐入盏盏宫灯中。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她随口念道?,随即先一步朝前走去。

不如取怜眼前人?沐昭昭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懂她怎会有这般误解。

二人前后进了饭厅,沐昭昭请仪贞在主位入座,自己?则在下首作陪——因为是寻常晚膳,不讲究排场,摆的是一张八仙桌,上面连汤水并果点不过九样而已。

仪贞又向慧慧芝芝等人道?:“我与贵妃不必你?们侍膳,都下去吧。”

慧慧便领着众人蹲礼应“是”,却行出去。

仪贞看了一眼被带上的菱花门?,借着外面的灯火,可以看见三五人影绰绰。

“我与陛下对坐时,常常是临窗相谈的。”

沐昭昭会意,只不过琼芳斋与咏絮阁的布局不同?,这节气下还不适宜窗下闲坐——没有景致可看,且易迎风,旁人一眼便能?窥出其中的刻意。

她等着仪贞挟了第一筷蜜林檎,品尝后搁下了筷子,方才轻声道?:“芝芝曾听尚服局宫女说,月前赶制了两身湖蓝直裰出来,尺寸一大一小——娘娘午后特意提起衣料来,指的便是这一桩事儿吧。”

本朝的直裰男女皆宜,但女子衫裙种类繁多,爱俏的掐金绣银、争奇斗艳都不够,并不很时兴简朴无华的直裰。唯有士子们常穿,是一种已取得功名的象征。

仪贞与她对视一眼,说:“我不知道?此事。只不过陛下有吩咐,要我来陪着你?罢了。”

“陪着我?”沐昭昭心里一动,转而笑了起来:“陛下的用心,我怎敢辜负?夜里走动不便,娘娘若不弃嫌,姑且在琼芳斋屈尊一晚吧?容我伺候娘娘就寝。”

只是,今夜未必能?有一场好眠。

仪贞躺在原本属于沐昭昭的床上。皇后的地?位比贵妃尊贵,故此沐昭昭自然要让出位于主殿里的寝间。

被褥都是新的,床帐是重换过的,连薰香也是仪贞一贯喜欢的味道?,但她仍旧有一种陌生?感。

或许因为这里的床是檀木的。她不喜欢檀木的味道?,太?沉郁了,她辨不透。

她穿了一身崭新的寝衣,裹在被中辗转反侧,忽然想起沐昭昭“衣不如旧”的见地?,而今只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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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慧一道?上夜的琼芳斋宫女便提议道?:“奴婢去取‘雨霖铃’来为皇后娘娘安眠吧。”

慧慧因问:“那?是何物?”

宫女解释道?:“就是用蒲苇编织的空心小丸,里面填些沙粒、竹叶、茶末之类的,细绳穿起来悬挂在横木上,因为极轻,一丝儿微风都能?摆动起来,发出‘沙沙’响声,好比那?诗句里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听得人心里舒缓了,便好睡了。”

“好妙的心思!”慧慧笑赞道?:“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怎么不说与大家伙儿,讨个巧宗呢?”

“可不是!”那?宫女亦附和道?:“奴婢这就去偏殿取来吧。”

“等等!”仪贞听完她俩你?一言我一语,这才出声阻拦:“贵妃该睡下了,何苦又过去惊动她?不过听你?俩絮叨,真把?我念困了,可见有时候窸窸窣窣是比静静悄悄更催人入梦…”

她适时地?掩口打了个哈欠,侧过身朝里头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果然听见“沙沙”声,应是真的下雨了。

仪贞没睁开眼,意图挽留住那?稍纵即逝的睡意,但随即,慧慧她们冲进内室,罕见地?伸手拍了拍她,急着请她醒来:

皇帝不见了。

这叫什么话?仪贞糊里糊涂地?坐起来,一面自己?系着大衣裳,一面问:“是谁说的?什么时候发觉的?各处都去找了吗?”

“寿太?监亲自来琼芳斋回禀贵妃娘娘的。说陛下早起驾临一夜明时,便将?伺候的人都斥退了,只同?苏婕妤两个人待着,如今苏婕妤也是不知去向。”慧慧蹲在地?上给她穿鞋,话音尚维持沉着,手里却泄露了慌张,半晌总穿不好:“满行宫都找疯了,内侍们正和外头的侍卫大人商议着,要连夜赶回禁中去讨王掌印的主意——可没个有分量的人儿,万一叩不开宫门?…”

寿太?监正经?大名叫彭咀华,有一回领什么东西,小内侍代为记名时不慎把?口字旁写?成了示字旁,怕传到正主耳朵里见罪于他,急中生?智道?:“哪就这样糊涂!这位爷爷说不定和彭祖沾着亲,神仙把?着笔叫我这样写?的哩!”

阿谀奉承得有趣,后来连王遥都知道?了,偶然心情不错时,也打趣叫过“寿太?监”。

王遥不在皇帝跟前时,行宫中的事宜一概由他总领。

以这位一贯的作派,仪贞不难揣测,甫一不见皇帝踪影时,他就将?消息传向了宫中。

王遥忌惮皇帝会借春闱之际发难,盖因读书人是最天真最好煽动的。

天南地?北而来的清白之子,尚未真正踏入宦海中、未就缚于幽深无形的名利巨网里,或许会是皇帝振臂一呼的唯一应和者。

第26章二十六

从汤泉行宫回到皇城的大道小径上,应当都有王遥的人把守,或明或暗而已,绝不能教皇帝私自回到?城中。

但他们大抵是高估了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在经过兴许整整大半天的一无所获后,不得?不从头?再来,试图从仪贞及沐昭昭等女人嘴里挖出?些什么。

仪贞无奈地叹口气?:都说了,不要高估皇帝对人心的看重——她真真切切是一无所知。

寿太监听说比王遥略长几岁,模样却?老?态得?多了,皱巴巴的一张脸,偏又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躬身而立的时候,亦显出一种倨傲之态来。

他正劝说仪贞以国母的名义,去叩开宫门。

“这话很在理?。”仪贞诚恳地点点头?:“可是…我没有凤印啊!”

“这样要紧的东西,娘娘怎么能够等闲搁置呢?”仪贞不信这老?东西不知晓实情,非要装模作样地训斥她:“娘娘虽年轻,但既已母仪天下,自该知道轻重,圣躬但凡稍有闪失,不独我等,娘娘同样有灭顶之灾啊!”

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了?仪贞暗说,往日?里被李鸿顶着一张漂亮脸蛋阴阳怪气?倒惯了,这老?货横眉竖目的嘴脸可真恶心人!

她觑了旁边神情晦暗的沐昭昭一眼,抬手重重一拍桌面:“陛下失踪,自然是你们伺候的人该死!真要问罪,只该拿苏婕妤问罪才?对。你倒有成算,教训起我来了——难道你自诩虚长掌印几岁,也?可以做我的长辈了?”

先把对王遥不敬的罪名扣给他,再拿手帕捂着脸哭,直闹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睡好,只能到?这个份儿上了。

“罢了罢了。”冷眼旁观的沐昭昭这会儿才?出?面来做好人:“寿公公焦心如焚,不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还请娘娘体谅他一时失言吧。”真闹得?太狠,就拖延不了太长时间了。

皇帝必然有皇帝的打算,且并没有遇险。否则这些阉党正如了愿,哪还会急赤白脸地来寻她们的麻烦,一把火连人带屋子烧了干净。

仪贞得?了台阶,也?就见好即收,擦了擦眼睛,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侍卫们领头?的是谁?他的官印也?不管用吗?”

“拱卫司由刘玉桐大人调令,刘大人秩正四品,这官印在京畿里没准儿比护城河底的石头?还多。”

仪贞算了算,拱卫司里正四品是个副职,真正的长官应为正三品的指挥使。寿太监故意含糊其辞,那么这人多半是不在行宫。

若是因自己的缘故告假,或者干脆玩忽职守了,寿太监不会替他遮掩,剩下的可能便是,他为王遥效力。

至于?刘玉桐,只能说他不是王遥的心腹而已。

她心里有了计较,面上还是焦躁不安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寿公公不像与?咱们一道出?主意的,倒像专程来考较我的。”

“奴才?惶恐!”寿太监脸上一点儿不见惶恐:“皇后娘娘,您是主子,是奴才?们的主心骨,咱们能如何?,不全仰仗娘娘定夺吗?”

此?时东方渐白,雨早已止了,外头?有脚步声来回走动,合上门的正殿里则只有他们三个。

究竟还是不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吧。

寿太监口吻中的威胁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仪贞极识时务地软了声口:“寿公公在宫中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陛下志向何?在,我实在无从妄测啊!”说着自嘲一笑,扬起的唇角不无幽怨:“否则,我又怎会被留在此?处?”

沐昭昭听得?暗怔,转眼见寿太监又望向自己:“皇后娘娘伤怀过度,奴才?只好斗胆请教贵妃了。”

沐昭昭冷下脸来:“陛下近日?爱做何?消遣、爱往何?处去、言语中可提及过什么打算、彼时伺候在旁的还有哪些人…这里头?哪一桩不值得?细细盘问,却?来问我这多日?未见过圣颜的!”

寿太监只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不比皇后乃是谢大将?军之女,须得?稍加礼待,登时怪叫一声,竟高高扬起手掌来。

“住手!”门口一声巨响,皇帝破门而入,看?清屋中局面后,怒极反笑:“彭咀华,你果然活够了寿数。”

呼!仪贞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昂然起身,只消一根手指,便把大势已去的寿太监推倒在地。

拿手帕好生擦擦指头?,正欲回过头?问候一下沐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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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贞突然福至心灵,踅身向皇帝道:“陛下彻夜未归,想必淋了雨吧?我让小厨房熬些热汤来,给陛下祛寒,也?给贵妃压压惊。”

皇帝倒不急,拦住她问:你眼睛怎么了?”

“哭的。”仪贞言简意赅,又顺手把住他挡在自己跟前的胳膊,将?他暗暗往沐昭昭那边推了推,教他赶紧去温言软语一回,宽慰宽慰。

“你慌什么?”皇帝皱眉,到?底被打了岔,扬声向外头?道:“把这忤逆犯上的奴才?捆出?去。”

两个亲军打扮的垂首进来,麻利将?寿太监绑好拖走了。

仪贞的目光便顺着那二人一捆的背影往外投去,琼芳斋的小院里还是老?样子,仿佛从昨夜到?破晓时的异变都是她的一场梦魇。

“苏婕妤呢?”仪贞回过神来,不禁关心道。

“昨晚太累,回一夜明补觉去了。”

这、这…仪贞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沐昭昭。

沐昭昭不知是被寿太监吓着了还是气?着了,竟像没听见皇帝说什么似的。

“啧。”皇帝一见仪贞那副德性就犯头?疼,不悦道:“行宫极北有一叠桥,桥那头?是一个未经修饰的石洞,朕觉得?难得?天然,便过去游览了一番,不巧天又落起雨来,桥下涨了水,不宜立即折返,就在石洞里过了一夜。皇后,这个缘故你还满意吗?”

她有什么可不满的呀。仪贞嘀咕一声。

这话王遥必定是不信的。然则他的几乎全部人马都安插在了回皇宫这一路上,与?皇帝口中所言恰恰南辕北辙,故而无从考证。

仪贞与?沐昭昭都安然无恙,皇帝同她们谈过了正事,便道:“朕回澡雪堂。”

唉,这就走了?仪贞一瞅沐昭昭,又一想所谓“雨霖铃”,简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儿。

大事虽然要紧,但终身大事也?属于?大事嘛——险些忘了,沐贵妃已经与?他互托终身了,还白饶一个自己。

皇帝自有皇帝福咯。

仪贞强求不来,索性&quot;事了拂衣去,起身向沐昭昭道:“提心吊胆了一晚,贵妃也?歇下养养精神吧,我就不多扰了。”

沐昭昭依礼送她出?琼芳斋。石子小路的缝隙里尚有积水未干,沐昭昭格外熨帖地双手搀扶着仪贞走完这一段,临上软舆前,她忽然用只供一人听见的声音道:“娘娘,用情过深,徒增忧苦耳。”

怎会有如此?堪破红尘之语?仪贞眉头?不展,直到?回了咏絮阁,热水沐浴过,裹上绸衣,陷进熟悉的沉木香床深处,依旧长吁短叹。

过了一两日?,听嬷嬷说起,寿太监以及另几个内侍都以冲撞皇后的罪名被处死了。

至于?苏婕妤,仪贞确实见过她穿那身湖蓝直裰,垂髻上簪了两支佛手花簪,很有一股书卷气?。

皇帝与?王遥的这一场交锋,好像就此?而止了。

四月二十一,皇城中殿试毕。次日?,王遥快马赶来行宫,向皇帝禀告一甲中状元、榜眼、探花各落谁家,二甲、三甲又有若干,各拟授何?官职。

皇帝心不在焉听着,末了只说:“既然是掌印亲取的,各自德行学问如何?,掌印最?清楚不过,必能人尽其才?。”

“奴才?不敢。”王遥却?并不如往常那样极尽谦逊,答过一句后,又说:“还有一封捷报,奴才?要恭喜陛下——叛王李校之残军日?前已于?犊头?悉数就擒,因李校本人拒不伏法,将?士们只得?将?他乱刀砍杀。”

他皱起眉,仿佛因为想象起那副场面而感到?不适:“终究是龙血帝胤,虽胡言乱语挣扎不止,却?不是求饶,据在场的斥候说——

“李校自称乃是受陛下勤王之托,起兵清剿权宦,重振李家江山。”

“呵。”皇帝听到?此?节,忍不住轻笑出?声,并不辩解,而是反问王遥道:“掌印不会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说吧?”

他从禅椅上起身,慢慢踱步下来,走到?王遥侧旁:“掌印深受皇考信赖,又因其临终前的一道遗旨,辅佐朕近十年,忠心不二、殚精竭虑,难道朕还有半分猜疑不成?纵然你我之间,或有意见相左之时,那也?是咱们自家人的事儿、自家商量着办就是——岂有将?外人引来、断自家家务的道理?呢?”

他这样语重心长,王遥怎能不动容?不语良久,方才?面含愧怍道:“陛下说得?极是,奴才?糊涂了——皆因前回陛下兴之所至、夜宿石洞,奴才?惊悉此?事后,夙夜难安,一恐圣躬罹险,山河动荡,二恐有奸人挑唆,离间你我主仆。

“并非奴才?贪生怕死,惜命苟活。平生不愿见者,独有陛下冤杀奴才?,奴才?报恩未果,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皇帝唇角微动,温声问:“这岂非朕的过失?”

王遥跪倒下来,抱住皇帝双腿,音辞慷慨,声泪俱下:“苏婕妤女流之辈,蒙受陛下厚恩,奴才?不敢自恃忠言逆耳,逼迫陛下割舍所爱,但求陛下珍重自身,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请陛下今日?一定要答允奴才?。”

说罢,顿首再三。

皇帝一时间很想拉着谢仪贞来好生观摩,什么才?叫作情真意切,但目下是不能够了:王遥这是要软禁他。

他微微抬首,朝殿中依序侍立的内侍瞥去,他们个个泥胎似的,面目不明,一刀削去,身首异处了,又再捏一个补上。

他想,王遥的底气?应当不止于?此?。

武婕妤怀孕了。

第27章二十七

“我要见陛下!”仪贞将从玫瑰椅上?跳下地来,怒形于色:“武婕妤是?什么金贵人物?,咱们都要避忌着她了?”

冯嬷嬷脸色也不甚好看,勉强劝道:“区区武婕妤不值个什么,但她肚子里?怀的可是头一位皇嗣啊!既说怕冲撞,咱们忍让这一阵子,也就罢了。”

仪贞听了,却越发不依不饶了:“她撒娇做痴,陛下由着她;她蹬鼻子上脸要禁足我,陛下也由着她吗?”

一腔子酸楚翻涌而上?,也不顾忌还当着传旨太监的面儿了:“总归是?那寿太监老不死的,自己活腻歪了要对贵妃动手,害得陛下倒疑我存心、没护着他的心肝肉儿,这会儿借着由头发落我呢!我爹爹在边塞铁马金戈,好不威风,哪知道他女儿在这里受小妇欺辱!”

末尾一句未免惊心,冯嬷嬷忙对那太监使了个眼色,待他离去了,咏絮阁的众人方?才一齐拥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抚仪贞。

此?刻也不讲大道理了,权当待孩子似的,一味哄着顺着。哄得仪贞泪眼含怒,贝齿衔恨,错牙盘算了一阵,拉住冯嬷嬷垂下的手道:“好嬷嬷,你素日里?照拂过多少小的,而今总该有一两?个不曾昧了良心的吧?务必想?辙替我探探风向,陛下是?拗不过武氏的歪缠呢?还是?实?心实?意要罚我呢?”

冯嬷嬷多少算看着她长大的,被?她这么摇着胳膊央告,哪里?说得出不依的话来,连声答应着,要与其他三位老姊妹一道去寻门路。

临出门,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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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尚唤住她,满眼殷切道:“我留在这儿,和坐牢也没什么两?样——嬷嬷们千万早去早回,果真打听不出结果,也就不强求了,回来陪陪我吧!”

冯嬷嬷只“唉”了一声,竟再无别话可说。

仪贞挥挥手,让屋中?宫人都下去,慧慧和珊珊对视一眼,拖沓着不肯挪步。

“你们也去吧。”仪贞说,没有必要在这时候点眼。

冷不丁的被?禁了足,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愿被?底下人瞧见,原是?常情?。

仪贞迟迟地走到内间,靠在窗边孤坐着。连哭带闹过一通,脸上?却并未留下泪痕。

这一天终于来了。

皇帝“失踪”归来的当日,慧慧便私底下告诉她,内起?居注上?,有了武婕妤的进幸记载。

迄今已满两?月,该诊出身?孕了。

有了继任者,皇帝的位置还稳当吗?

今日遭遇,便是?王遥的无声答案了。仪贞不认为禁足令是?皇帝下的,说不通。

只有李鸿自己一个人清楚,她这个皇后,对他并没有非分之想?。

王遥是?怕她做什么——争风吃醋要害这个孩子?抑或爱屋及乌要护这个孩子?

甚至于,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吗?

这念头太吊诡,仪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皇帝声东击西避开王遥耳目的那回,究竟去见了什么人?

来不及找到问出口的机会。死了几个太监后,埋在周遭的钉子仿佛更?多了起?来。

不知澡雪堂现下是?何种情?形。

向晚时分,四位嬷嬷回来了。冯嬷嬷叹着气说:“这年月,真应了那句话,人情?似纸张张薄。那些?利尽则散的虽开了口,但也不必太抱指望了,仅剩下奴婢的干女儿,应承了要尽一份力,姑且可以静候佳音。”

仪贞歪靠在榻上?出神,听罢抬眼瞧了瞧她,又瞧了瞧余下三位嬷嬷。

唯有卫嬷嬷眼神略有闪躲,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曾与仪贞的目光相撞。

恰逢小厨房呈了晚膳进来,一应菜色如常。仪贞因问:“既然禁了咱们的足,日常供给如何送进来呢?”

冯嬷嬷略舒了一口气,微笑着说:“单论小厨房自己养着的那些?活物?,还够个六七日呢,何况旁的耐储存的?娘娘放宽心,陛下终究不会忍心关您那样久的!”

六七日…仪贞细细咀嚼着她话中?深意:这是?谁的预估?是?谁给嬷嬷做下的担保?

其实?早在被?推上?皇后之位那一天,她便已经明白了,自己身?边这些?人不仅是?来照料自己的,还有更?重要的一重身?份:傀儡的悬丝。齐心协力地引导着她,乃至皇帝,共同缀点着一片花团锦簇的官修正史。

他们依附于王遥,其实?是?无可厚非的选择。即便是?自诩人中?龙凤的皇帝与皇后,不也做着和这些?卑渺如尘土之辈一样的事儿吗?

仪贞最不能承受的,反倒是?“日久见人心”。日复一日的督管是?真的,年复一年的关切同样是?真的。

能如李鸿那般泊然无感,又须得自断多少爱憎呢?

夜影子像个蛇入鼠出的奸贼,蹑手蹑脚地从书页上?掠过,藏进不引人注目的缝隙里?,仿佛安于一隅。但很快的,映入眼帘的字句都影影幢幢起?来,须臾,满纸只剩一片漆黑。

无人来点灯。从前那些?泥胎木雕一般竖了满屋子的内侍一夜之间全都撤下了,如今把守殿外的按理来说应当仍是?宦官,一群高视阔步的朱衣宦官,腰间佩刀——王遥培植的一群武宦,祾恩门设伏时,皇帝见过这身?打扮。

他放下书,站起?身?来。因为双眼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可以较为自如地在屋中?行?走。

大铜壶里?的水早冷透了,胜在仍是?洁净的。他提起?来,倾了些?在面盆中?,洗一洗干涩发胀的眼睛。

王遥暂且是?不会杀他的,至少在那个“皇嗣”降生之前不会。兴许他们会对天下宣称皇子早产,那大概也要在五个月之后。

太监夺权就是?有这么一样陋习,非得挟别姓的幼儿为天子。把社稷传承让给他人,把案牍劳形留给自己。

皇权式微,各路势力应运而起?,各怀心思,换一种角度去看,也不失为一种微妙的制衡。

王遥是?乱臣贼子中?最为聪慧谨慎的那一等,除了恋栈以外,他不算荒淫,亦不算残暴。他只在皇帝一个人面前颐气指使,以长辈的姿态耀武扬威。

朝臣们的切身?利益没有被?损害,宗亲们的富贵安闲没有被?动摇,百姓们的生老病死更?没有被?牵连,杀身?成仁就显得无甚必要了。

只有李鸿。王遥不杀他,他要杀王遥。

他要等一个时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引子。

体?肤之乏、筋骨之劳、心志之苦、身?后之名……他可以一概不计。

这是?他被?关在澡雪堂的第三日。

挽发的玉簪昨夜入睡后不慎滚落到了地上?,断为两?截,如今再想?束髻是?不能了,干脆散发披肩。

他往日不是?没做过这样落拓装扮,颇觉怡然自得——大抵因为彼时有个专门的太监,依稀是?姓陆,每日以汤泉为他濯发。

一个打心底视他为蝼蚁的太监,因为这皇帝的虚名,低眉折腰服侍他,实?是?一件颇令人玩味的事。

皇帝搜寻出一把梳子来,徐徐梳通了头发,一面想?,名义上?正安心养胎的武婕妤,待遇应当比自己强一些?。

那是?个心性不坚牢的玩意儿,原不指望她对自己忠心不二,何况,武家待她,不过尔尔。

她想?泄露给王遥就泄露吧,横竖自己的布置她根本一无所知。

谢仪贞——用?不上?的人,想?她做什么?

精巧光润的犀角梳被?随手丢开,皇帝懒散地仰躺下来,感到一阵眩晕。

他半闭上?眼,干裂的嘴唇纹丝不动亦被?撕扯得生疼。不必去想?谢家了,他告诫自己,谢家人是?不讲君君臣臣的武夫,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皇帝。

但谢家是?谢家,谢仪贞是?谢仪贞。

他好像昏了头了,平白计较这些?有何益处?

混沌未开里?,忽然闻得一声幽呜,像是?笛音。

轰然作响的耳鸣仿佛被?逼退了些?许,那乐声得以稍稍清晰地传来。

不,那实?在称不上?乐声。应当是?初学者的习奏,不缠绵悱恻,不情?深意浓,甚至…不连贯。

时断时续的,真不知是?技艺不熟,还是?气息不够。

非要捏造些?长处的话,那便是?——够执着。

此?外,王遥没有苛待她,中?气挺足。

皇帝略缓过了一口气,索性就这么侧耳细听下去:略知粗通还谈不上?呢,吹的便是?《六丑》调——这是?周邦彦写的,冲犯了六个宫调,都是?最好的章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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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好歹一阕吹罢,皇帝哑然失笑。枯干的嘴唇终究裂了口子,渗出血来。

有些?狼狈,却不再如方?才腹热心煎似的难受。

他不得不承认,令他心神不定的不是?谢家,是?谢仪贞。

第28章二十八

孙锦舟对掖着两手,颔首低眉地在开襟楼前候立着。整个司礼监中,他是仅次于王遥的二把手,比寿太监之流作威横行的有实权得多,但?他谨从着掌印干爹一贯的作派,人前总是小心留神?的。

转眼间已快到?端午了,温暖潮湿的汤泉行宫再无半点可取之处,教?孙锦舟看来,倒引得他时症将犯未犯的,大不爽利。

他拧眉不过一霎,耳中听见王遥的脚步声遥遥响起,忙舒展了面孔,趋迎上去问安。

王遥微垂着眼皮,懒散地“嗯”了一声。才泡过药浴出来,他亦不免松懈几分:

“都料理?好了?”

孙锦舟仍不敢掉以轻心,讪笑着道:“起头?的暴民?都拘起来了,其余见风使舵的还能如何?如今军棍打清醒了,丁口税照缴不误,一个铜子儿也不能少。”

王遥迤迤然道:“不是咱家心黑手毒,这些个平头?百姓太不晓事——去岁只?平叛一项,烧了多少银钱?牺牲了多少将士?仍依着两税法的老黄历,哪还撑得到?夏末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连这最?根本的大义都不顾,也枉为人哉。”

忖了忖,又问:“负责看押的是谁?及早审透这些为首的,省得又节外生枝。”

这正是孙秉笔的难为之处:“是…段方更。”

“混账!”王遥果真勃然大怒:“咱们的人死绝了不成,要他来指手画脚了?”

“这…骠骑将军年?纪轻,不知内情也是有的。”孙锦舟看似为谢昀分辩,实则不过想把自己摘出来:“那些暴民?对咱们的人抵触至极,眼看着又要哗变,骠骑将军事急从权,直问他们有何主张,老百姓们愚昧,只?认陈芝麻烂谷子的旧章程,要请段大将军来做见证,大家落个清白。”

“将死之人,还妄图什么清白?”王遥彻底动了杀意,吩咐道:“立刻把姓段的换下来,既见不得朱衣监,就让拱卫司的送他们上路。”晓说裙⑻14把①6酒六3搜集整理发布,欢迎来玩

“拱卫司?”孙锦舟枯着眉,一时有些犹豫:“这一来一回的交接,留了空子可怎么好?好歹多个帮手在跟前才是。”

王遥漫然看了他一眼:“澡雪堂今早传话过来,说…发起高?热了。”

孙锦舟暗暗一凛:他这好爹爹,无论何时都不会只?听取一人之言啊。

“今儿是第五日了,到?底年?轻人,底子好。”看守的太监说,后头?这两天滴水未进,米粮更不用说,头?一天就给断了,倒没逼得他吭一声。只?烧得神?志不清那一阵,含混叫了声“娘”。

他也配!王遥的脸色当即沉下来,那太监察言观色,顿时噤声。

“爹爹,是怎么个打算呢?”孙锦舟语带试探,一面暗度他的表情:“再捱一段日子,行宫里?越发潮热了,恐怕不宜养病。”

没到?尘埃落定之后,话不敢说得露骨了,但?言下之意两人都明白:照皇帝的光景,必然拖不到?皇嗣名正言顺‘降生’了,若能及时回到?宫里?,戒备更森严,秘不发丧总能瞒得久一点儿。

没有人会为李鸿的死报仇,但?人人都可以告慰殇帝之名起兵征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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