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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真与假
这群人该不会是看出我手里有东西,于是有意做出如此姿态,好让我放松警惕吧?
——脑海里飘过这样的念头。不多时,又被打消了。
大约是跪在地上的时间太长,几人当中有一两个抬起眼睛,悄悄看我。我与他们目光相对,原先又是紧绷,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大脑又开始转动,琢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再拉开与恶人们的距离。这时候,恶人再度开口,语气里带上担忧,却依然显得情真意切,还是喊我“少主”。
我终是意识到,他们好像并非诈我,而是真心恭敬。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晕晕乎乎,不期然地想到自己一路过来所见所闻。他们先是追我、追谢玉衡,而后说有人劫持了……啊,“劫持”了我……
“少主,”在我回忆的同时,为首的恶人膝行向前,满脸焦灼担忧,“您究竟是怎么了?那贼人是对您做了什么!?”
我默然良久,问他:“你是谁?”一顿,“你说的‘贼人’,又是谁?”
这不是在怀疑谢玉衡。我告诉自己。只是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我依旧警惕的目光当中,地上的几人又惊又诧,神色里慢慢又多了怒火。
我听到他们在义愤填膺,说“贼人”果真对我下了毒手。原来他们也看出来,我失去所有记忆,无法分辨他们的身份。
于是,维持着跪姿,他们开始给我讲故事。
那真是一个很长的、与谢玉衡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们的确是太平门人,我也是。
我并非某个酒楼掌柜的儿子,而是所谓“太平掌门”之养子。其实与我一样的养子还有许多,不过武功最高、最被掌门看重的唯有我一个。按照他们的形容,“掌门待少主犹如亲子”。
我甚至有幸,得到一个与掌门一样的姓氏。他叫沈通,我叫沈浮。
名字也是一开始就起的,从来不是“因家人爱重,于是起名为‘福’,又自己改成‘浮’字”。
我听着,手脚冰凉,脑海里一时是谢玉衡的笑,一时是“他当真骗了我吗”的茫然。
半晌,我轻声问:“而后呢?”
“而后,”太平门人——他前头倒是没忘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王霸虎”,“半年之前,少主亲率我门之人自逍遥帮手中夺得神弓。掌门大喜,说要传授少主《通天诀》的最后一层。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闭关些时候。
“少主同样大喜,恭敬地送掌门闭关。再往后,咱们太平门,便是由少主说了算的。
“神弓也按照少主的吩咐,被好生供在门中。只等掌门出关,便要与少主一同参悟弓上所谓‘独步天下’的法门。”
哦。我面无表情地想。看来谢玉衡虽然骗我,但也不是一句实话都没说。
“只是,”王霸虎话锋一转,嗓音从原先的振奋,变得多了几分沉重,“下头有人脑子不清,竟将神弓藏于我教的事情泄露出去。少主虽然及时将人揪出,却也……无力回天了。
“那之后,总有人入我门中,欲要偷得神弓。好在咱们兄弟历来警惕,其中大多都在外围就给抓获。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一路摸到门派深处。其中,便有那挟持少主的贼人!”
说到最后,他再度义愤填膺。听语气,恨不得将谢玉衡生吞活剥。
我眉毛不由压下些许。两种不同态度在脑海中打架,一边喊“沈浮,你在想什么,那可是谢玉衡,他怎么会和你说假话”,另一边喊“太平门人讲的才是实话吧?否则的话,他们已经把我包围起来了,想动手便能直接动手,何必多此一举呢”。
最终,这些声音又变成一句“而后呢”。
嗓音都是沙哑的。
“说来也是少主机警。”王霸虎继续道,“那日贼人刚刚潜入神弓所在之处,便让少主察觉!他们共有两个,其一不敌少主盖世武功,三招两招便被废了。少主便下令,将其收押在牢中,日后好去审问。另一人却狡猾,不但盗走神弓,还——还重伤了少主!”
“重伤?”我忍不住重复。
“是。”王霸虎恨恨道,“我等去得迟了,只见到少主与那贼人交手,又叫那贼人拉着一起跌下山崖。我们自是大惊,第一时间便要去营救少主,可是……”
脸上的犹豫开始清晰。
我眼睛眯起一点,王霸虎身形立刻一颤,拜下道:“少主赎罪!并非我等胆怯,只是那山崖的确颇高,咱们门中兄弟从旁侧绕路,稍稍费了一些时候。”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总归,到我等寻到少主待过的痕迹时,少主已经不在崖下了。”
也不光是我“不在”,谢玉衡与坠日弓同样失去踪影。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简单。以王霸虎为代表的一众太平门人出现分歧,一部分想要去寻闭关的老掌门,请他出面主持寻回神弓之事。另一部分则主张直接离开门派找我,只要把我平安救出、将坠日弓顺利带回,前面的事情便可以说没发生过。
而此刻王霸虎既出现在这儿,又对我恭恭敬敬,足以说明他选择了后一种方案。
我眼睛闭了闭。短时间内听到太多信息,其中内容还和我从前的认识冲突如此之多,以至于我头脑“嗡嗡”做响。感情上,自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谢玉衡。可理智上,又有其他心思冒头。
至少王霸虎对我的恭敬、恐惧,都不像是假的。从接收到我目光时的诸多细微表情去看,他是真的很怕我不满他的安排举动,于是对他出手。
“你们一路追寻,”我叹息似的说,“而后终于找到了我,是这样吗?”
王霸虎脸上出现些许激动,“是,正是如此!少主——”
我嘴巴张了张,想说一句“我的确不记得从前的事”,又到底受谢玉衡影响太多,对太平门人怀有警惕。
正踟蹰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炸响。
我与几个太平门人一起愣住,本能望向炸响传来方向。耀耀天光之下,似有火光在空中闪烁。
“烟花”两个字刚从我脑海中冒出来,王霸虎已经叫道:“是龙哥的信号!怕是他们遇到什么麻烦了!少主,咱们?!”
他满脸焦灼地看我。哪怕再没更多话,我也意识到,这是想让我过去救人。
我眼皮跳了跳,却又想到了谢玉衡临走时的话。除了“说服师门上下”,他的另一个重点便是“引走太平门恶人”。不单如此,他把身上所有银钱、所有药物、所有我能用到的东西都给了我。这难道不是真心实意地关怀?难道要说他是装模作样,并非真的想要我从乱局中逃离,而是仅仅想要麻痹我?
就连那句“我也很喜欢你”,同样是假话吗?
我不愿相信,心头天平再度止不住地倾斜。团团疑问化作迷雾,将我牢牢笼在其中。其中又有一点是清晰的,正是我从睁眼见到谢玉衡之日起便存在的好感。
然而,然而。
“少主。”王霸虎的语气当中带上哀求,“龙哥历来对您忠心耿耿,此番出来寻您,便是他一力主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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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一个月工夫,他不舍昼夜地赶路,便是为了您能平安啊!”
我浑身一震。
有模糊画面闪入脑海,正是此前还在镇子上时我曾做过的一个梦。先是在一片房屋中行走,再往后,我推开一扇门,见到屋内一把金光灿灿、明亮若朝阳的弓。“坠日”两个字出现在我脑海当中,吸引我全部注意力。不过随着我靠近它,它开始暗淡,显露出旁侧的人影。
是谢玉衡,与一个我并不认识的人。他们拿了弓便要走,可惜遇到了“太平门护法”——真的是“护法”吗?还是根本就是“我”?
我想告诉自己那只是梦境。既然我日有所思,夜间见到此番场面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然而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讥讽,说“照你这么讲,那个谢玉衡被蜜蜂追着乱跑的场面也是梦里才有,你前面如何就相信了”。
我——
我无法反驳。
手指颤抖,身上颤动。谢玉衡的笑容在脑海中一点点变化,从温暖喜悦化作冷酷嘲讽。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是“兴许他前面给我东西并非在关爱我,只是想让我离开。披上一层‘喜欢’的外衣,便能让我什么也不顾”。
“少主!”王霸虎又叫,“若非走投无路,龙哥定不会用到那信号的!……少主啊!”
我听在耳中,终是道:“去看看吧。”
不只是去救人。一片冰冷当中,我这么告诉自己。我要亲自去看,要亲耳去听。谢玉衡是爱我,是恨我。是真心对我,还是有意欺我瞒我……
我都要知道。
“是,少主!”王霸虎却不知道我那样复杂的心思,见我同意,便振奋起身,予衍乄招呼身后群人,“咱们走!”
我深呼吸,收敛情绪,开始与他们一同行进。
这一路花了不少时候。还是那句话,林中路难走,信号出现的方位与我等也绝不临近。废了好大工夫,我们终于靠近烟火发出的地方,同时听到阵阵打斗声响。
此地林木倒是不如其他地方茂密。隔着一段距离,我已经能看到穿行在树干之间的玉色身影。
竟是不止一个。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眼皮又跳了跳,打起精神去分辨。
虽然穿着十分相似的衣服,但这些人高矮不同,还是很容易排除他们的身份。这个不是谢玉衡,那个也不是……啊,找到他了。
他是侧身对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对手身上,半点儿没察觉林中新出现的敌人。一柄长剑被他使得威风凛凛,转眼又给他身前之人添上新伤。后者本就虚弱踉跄,被他刺中手臂,更是连武器都拿不住。谢玉衡趁势将对方的刀打落,这还不是结束。长剑在空中闪出一道光影,再之后,直接没入那太平门人胸膛!
我瞳仁不禁收缩,胸前跟着微微一痛。
并非有人伤我,倒像身体被所见场景激出本能。来不及细这份疼痛为何如此清晰、仿佛是我真正经历过,身旁众人已经按捺不住,朝前扑去:“狗贼,拿命来!”
我来不及制止他们。不过,都到了这一步,我大约也不是真能、真要阻止他们。
正恍惚时,几道玉色的影子已经听到动静,朝我等转身。
其中包括谢玉衡。
他的剑仍在另一个人胸膛里,白皙的脸颊上沾着丝丝缕缕鲜红痕迹。
本是肃杀的样子,见到我,脸上的冷酷竟似裂开了一样……多奇怪,我竟然真能影响他吗?
我模糊地想,身子依然定定立在原地。因为疲惫,伤痛,或者只是因为心灰意冷。总归在此刻,我没有半点儿和他计较的力气。
这样情形当中,他却是朝我来了。先把手中剑拔了出来,又溅了自己一身鲜血,谢玉衡却半点儿都不在乎。在靠近我的过程中,他还拦住了另一道玉色身影。两人简单交锋,我没去听,没去分辨,只见他提着剑走向我。
他要杀我吗?——有这个认知的瞬间,我浑身的血流都奔向大脑。见他对我抬起兵器,然后……用自己身体挡住我,低声问:“沈浮,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谢玉衡:“是他们捉住你、胁迫你过来吗?不要怕,待会儿听我的就好。”
真奇怪。我想。都到了这种情况,他竟然还能露出与从前一般的、仿佛想要抬手摸摸我脑袋的姿态。只是动作到一半儿,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侧过脑袋往背后望了一眼。
我无师自通,淡淡说:“他们都打着呢,没心思注意你我。”
谢玉衡眨了眨眼睛,再扭过头时,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你还好吗?”他问。语气分明还是关心,可我已经从里面听出了其他东西,“那群太平门的恶人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相信……”
我打断他:“谢玉衡,我胸口有一道伤,是你干的吗?”
他一愣。
我清楚分辨出,在前头话音落下的瞬间,谢玉衡浑身一震,眼里审视在短短时间里变得更多、更清晰,像是已经认出我不再受他欺瞒,却又不知道如何对我。
这个念头让我又悲又怒。对他的感情不是假的,可愈是这样愈让我觉得自己可笑。细细想来,我对江湖、对太平门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他。他说太平门不是好人,我便相信了,与他一起逃跑。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没有接触到来自另一方的声音,始终被谢玉衡藏在隐秘之地。直到此刻,终于知道另一个角度的事情。
“你到太平门偷走神弓,”我平缓地、一字一顿地说,“被我发现,受我追杀。咱们一起坠落山崖,我伤重、神志不清,于是被你骗走。谢玉衡,可是这样?”
他开始后退了。
一句都不反驳我,就那么开始后退。光是看着这样的他,我便觉得自己的情绪意识被生生撕裂,所有苦闷愤怒都揉在一起。心头有一个得不到满足的声音在尖叫,在喊他“谢玉衡,你说话啊,你告诉我王霸虎是在骗我,告诉我我并非那劳什子‘少主’,而是酒楼老板的孩子,告诉我你没有骗我你是真的喜欢我,想让我被你师门上下接受想与我长长久久”。
可他不说。
非但不说,表情也越来越冷。不止如此,他还变换了拿剑的姿势。原本只是随意撇在身侧,到如今,手臂抬了起来,持剑于胸前,一副警惕模样,仿佛我要对他做些什么。
我简直要哭了。
眼睛酸涩,视线模糊。大约也是因为这个,我竟又从他的面孔中看出悲伤、看出痛苦。
“你在难过什么?”——我仿佛听到自己这么问他,可是到底不曾真正开口。
在那之前,王霸虎高声呵道:“少主在用‘通天诀’了!咱们速速前去!”
同时,一道玉色身影叫道:“玉衡,阻止他!别让他动手!”
我眼皮颤动。
“玉衡”,多亲密的称呼,我便从来无法如此亲密地叫他。
原先的难过当中多了妒忌,我缓缓转头,去看那呼喊谢玉衡的人。同时,大量内力在我身上奔涌,如若实质一样从我皮肤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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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而出。细细去看,还能从中分辨出隐约红色。
兵器相撞的声音、太平门人的惨叫、谢玉衡师兄师妹的痛呼……这些交织在一起,一边震得我耳畔“隆隆”作响,另一边却让我浑身战栗,头脑不清,无法安稳。这时候,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是王霸虎。
不光是他,还有其他终于赶到我身侧的太平门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在我身侧左右排开,每个人都去触碰旁边人的肩头。以我为起点,所有人的内力开始交汇、一同涌动。更多红色雾气在我们身侧喷薄,我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响,忍不住转头去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王霸虎已经双目暴突,额角青筋不断跳跃,整个人皮肤都泛起一层赤红色。甚至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来不及细想,前方谢玉衡与他师兄师门们同样赶到。每一个人都神色凝重,为首之人还冷冷朝谢玉衡问了一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阻止他吗”。谢玉衡尚未回答,我已经冷笑一声,迈步上前!
肩膀上的手落了下去,王霸虎等人随我冲出。他们中许多人仍是一身伤痕,如今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出手便是诸多杀招。
谢玉衡身旁那些人应对不暇,自然也没有心思再去斥责他。至于谢玉衡本人,他原先正在和一名太平门人打斗,不过见我前去,那门人便似安心一般,扭身转去应对他人,把谢玉衡留给我。
这正是我要的。
大量内力仍然聚在我体内,如今稍逼出一些,便让我手掌泛起一片不详的红光。眼看谢玉衡再度提剑,我同样再度冷笑,要朝他一掌劈下。
谁让你骗我?谁叫你瞒我?让我那么情真意切地为你难过……
怀抱种种心思,我的手落了下去。谢玉衡身侧,一棵长了不知百十年、十分粗壮的高树直接从中裂开,发出轰然爆响。
谢玉衡被震得一愣,先去看树,然后看我。他嘴唇又动一动,似是叫我的名字,我却没有心思听了。
倒不是气到连他讲话都不愿留意,而是……纯粹消耗过度,以至于头痛欲裂,身上更是仿佛寸寸血肉断开一样难受。只是我咬牙撑着,不愿意再在谢玉衡面前露出弱势,更不愿意让他再来害我。
心中苦涩:你如此看重他,到底也不愿伤他一丝一毫,他却那般不留情地对你……一剑穿胸,该有多疼?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依然不知道,不记得。
我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却猜到自己表情中出现挣扎。原因无他,谢玉衡也一样。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在那个镇子当中,我们曾有好些类似的时刻。然而到现在,一切都成了虚无。
最终,他吐出一口气,闪身前去旁人那里助阵。我则看着他,身体晃一下,再晃一下……到底是往后一步,寻了一棵树靠住,这才没有滑到。
耳畔的“嗡”声更大了,完全遮住了谢玉衡的喊声。不过,我能大约猜到,他大约在要其他人一起后撤。这也是难怪的,经过“通天诀”激发,所有太平门人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原先是谢玉衡师门众人对着他们压着打,如今情势完全逆转。眼看应对不过,可不是要逃走?
我没有力气指挥,更没力气阻止,总之是那么看着。见谢玉衡与旁人会和,也见他们越来越远。倒是有其他太平门人想要追去,不过王霸虎左右看看,还是将人拦下。
头脑更晕了。我低下头,用手指去捏眉心。动作之间,又感受到了几分嘲讽。直到现在,情况还和谢玉衡说的一样。我是什么都不记得,但我的身体记得。连此番用什么动作、按揉什么穴位能让自己稍稍舒服,都无师自通。
“少主……”
王霸虎来叫我。
我眼皮动了动,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在模糊的意识当中,自己仿佛只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周边便已经完全黑了。
我听到了火焰燃烧木柴时的噼爆声,嗅到屋子里的沉沉烟气。还有食物的味道,一群汉子聚在一起的汗臭味,与谢玉衡身上的香气完全不同。
啊,谢玉衡。
用力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我以手臂支撑地面缓缓坐起。这动静引来太平门人们的注意,立刻有围绕在火堆旁边的人回头看我。王霸虎是其一,另有一个与他坐得很近、容貌也有几分相似的人。硬要说的话,大约是五官上风霜更多,年岁明显更长。
他们一起朝我过来,我再听到“少主”两个字。最初并未回答,还是缓和了片刻后,我低声道:“你是王霸龙?”
王霸龙脸上浮现出激动,道:“回禀少主,正是!”一顿,“少主,阿虎前头说,您让那贼人害得记忆不清。如今,可是……”
我面无表情:“还是不清楚。”不过,既然知道你俩是兄弟,如何分不出你是谁?
对我来说很简单的事儿,如今说来,却明显让这兄弟两人,包括他们背后的其他太平门人一脸失望。我见状,眼睛微微眯起。也不追究他们,只问:“如今是什么状况?”
霸龙、霸虎兄弟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不知是和兄长达成了什么共识,又朝我说了句“少主稍等”便退走了。留下前者,满脸愧色地与我请罪,说他们虽拼尽全力,又有少主通天诀相助,却最终还是没有留下贼人。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得从前头抓住的那人身上寻找线索。于是,预备打道回门派了。
讲到后面,王霸龙还补充,说以上只是他们的粗浅判断。到底走不走,还得看少主决断。
我心烦意乱,又哪有什么决断?正斟酌要如何应答,旁侧忽然传来一声嘶喊。
我一哆嗦,好在火光被王霸龙挡住很多,身上一片阴影,这点小小动静自是无人留意。顺着声响发出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王霸虎提来一头鹿。
我眨眼看他。能猜到这鹿是从山林中抓来,更多却一无所知。正疑问见,见王霸虎从腰间摘下一把短刀,而后迅速手起刀落。
鹿来不及发出更多声音,更来不及挣扎一下,便成了他刀下亡魂。
我瞳仁微缩,喉咙也忍不住缩紧。这时候,王霸虎已经闪身去了旁侧,另有一人迎上前去,以一个坛子接住鹿血。不多时,已经盛了满满一坛。
这是……不等我想清,王霸虎又将血坛子接了过去,朝我走来。他背后,接血之人迅速又拿了一个坛子,继续去取鹿血。
眼看王霸虎朝我靠近,我心头无数思绪涌动,有疑惑也有紧绷。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只是心头并非全无想法。
正思索时,人已经来了。还是朝我半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将坛子捧到我身前,道:“少主请用!”
我:“……”
就这样?不加点盐吗?
和谢玉衡一起住的时候,我俩也曾吃过鸭血。那时我为养伤吃多了清淡食物,嘴巴里毫无味道,一心想尝些鲜明滋味儿。谢玉衡一面说“这样不好,你应该听大夫的”,一面经不住我纠缠,还是买了一块血回来。又被我指挥着将其切块、与诸多菜啊肉啊一起下到辣汤里。整个炊房都被呛人的味道充满,谢玉衡还和我抱怨,说他衣服都要沾上味道,后头洗起来不知道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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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的确挺麻烦,有点对不住谢玉衡。但鸭血也是真好吃啊,又鲜又嫩,被我调好的料充分入味,一口下去迅速化开,半点儿腥气都没有,倒是很像豆腐,只是再多一点沙沙的口感。
“你先吃,先吃嘛。”一面琢磨,一面劝谢玉衡,“滋味当真很好,尝尝看?”
谢玉衡说不过我,还是吃了。别看他嘴巴上不服,身体却非常诚实。我后头琢磨,总觉得他一个人就吃了大半。到后面,嘴巴是红的,脸颊也是红的。眼睛很明亮,矜持地说:“的确还不错。”
我便笑,笑着又构思起明日要吃什么。多快活的一段时光,无知无觉,便敢想象天长地久。
“少主?”王霸虎又叫我,让我从回忆当中挣脱。仿佛是以为我不满意,他的脸上多了几分紧张,说:“如今咱们尚在郊野,属下也曾出门找寻,只是除了这鹿,便是些野鸡野兔。”说起来,鹿便是最好的东西了。
我心说,这听起来不是假话。鹿血嘛,也的确滋补。问题是,你也把它弄成结块的样子,这才好吃血豆腐啊。眼下这样,难道让我……呃。
视线往后方飘了飘。在我走神的时候,第二个血坛子也满了。鹿伤口一片殷红,周遭皮毛被完全打湿,身体却从原先的犹在抽动变成悄无声息。接替王霸虎的那个人往上挤了挤,大约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松了手,任由鹿跌在地上,自己则抱着坛子,开始将里面的血分给一众“兄弟”。
从中也能看出我地位超然。旁人只有一人一碗,我却有整整一坛。分到自己那一份,门人们立刻将其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唇边、下巴,乃至衣襟都带着鲜红颜色。
我:“……!”
竟还真是要直接喝!
我若被惊雷劈中,面皮抽动两下,缓缓从王霸虎手中接过东西。
王霸虎原先已经一脸惊慌,额头冒出细密汗珠。见我将坛子拿走,这才长长出一口气,整个人都仿若虚脱。
我忍不住腹诽:“怎么回事?怕成这样,仿佛……”我要拿他怎么样似的。
又想:“难道鹿血滋味的确不错?呃,没喝过,没经验啊。”
不过,既然鸭血滋味好,其他动物血应该也差不多。再说了,仿佛还曾听到有人用这东西泡酒。
思索一番,我到底将坛子抱到身前,而后:“呕!”
好腥,怎么这么腥!浓浓的血气从坛口翻滚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我的鼻腔。别说喝了,就是这么一下,已经能让我直接把胃酸吐出来。
这如何是能喝的东西?真不知道那群太平门人是如何做到。“拿走,”我说,“快拿走!”
“是。”王霸虎颤颤巍巍地应了,王霸龙也跪下为他的弟弟请罪,说他们日后一定不会拿这等粗劣之物给我。我听得更是心烦,加上腹中本有的饥饿,便道:“莫说这些废话了!有什么吃的吗,快些给我!还有那头鹿,莫要浪费,直接烤了吧。”
原先想再说说刷蜂蜜的烤肉方法,不过转念一想,这群人脸如此腥气的鹿血都能喝得下,实在不像是对食物有什么追求。既然这样,身上定不可能带有调味料了。
我心头长叹。不该怀念谢玉衡,却到底怀念谢玉衡。光是想到这个名字,便有无数情绪涌入脑海当中。不能再爱他了,看我又能恨他吗?他对我不好,可是……又真的对我很好。
繁复思绪之间,王霸龙、王霸虎拿着食物来了,到底不过一些干饼子。与谢玉衡在一起的时候,光是看着这些东西我都觉得嗓子疼。眼下却是被饥饿战胜矫情,粗略地将东西咬下、吞了,再喝了几口水,而后便又合眼睡了过去。王霸龙明显还想问问我对日后是怎样规划安排,我看得心烦,随口道:“明日再说。”
他们便听了。
胃里塞着不好吃的东西过了一夜,到第二日天亮,我仍然觉得肚子难受。可惜这次,不会有谢玉衡温温柔柔地帮我揉。
怎么又想到谢玉衡。
我心烦意乱。这时候,王霸虎发现我醒来,又朝我走近。我眨眨眼,在他手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血坛子。
不是吧,没完没了了?!
在我震惊的目光当中,王霸虎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坛子送了上来。看表情,他似乎对自己拿来的东西非常有信心。以至于我也跟着狐疑,琢磨:“不是吧,难道眼下这东西真能吃?呃,他是上哪儿捉了一只鸭子?”
不过,鸭血豆腐和鸭子血应该还是两回事儿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同时决定给他一个面子,第二次从他手里接过坛子。往后几个呼吸的工夫,我再度:“呕!”
这人有毛病吧。
平心而论,眼下的血是没有鹿血那么腥,可大约是我胃里本来就难受,再被这气息一逼,呕吐的感觉便愈是强烈。甚至不像昨日那样,只是几下干呕。肚子里的东西明显往上顾涌不断,我连把坛子还给他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趴在一边开始吐。
直到把胃清空了,终于感受到几分清爽。再往过一看,呃,坛子碎了,血撒了一地。王霸虎跪在血里磕头,脸上满满都是惶恐。
我看得发愣。在回神时,王霸龙也察觉动静、跟过来了,正在和他弟弟一起磕头。
后头又有其他人过来,细碎地议论起来,说“王霸虎惹怒了少主”“我便说那玩意儿不行,少主如何看得上”“少主的眼光历来很高”
………
堪称鸡飞狗跳。
第22章血食
我:“你们……”
王霸龙、王霸虎:“咚咚咚。”
他俩背后,一群人:“呱唧呱唧,叽呱叽呱。”
我:“我说,你们俩——”
龙虎兄弟继续:“咚咚咚。”
背后也继续:“呱唧呱唧,叽呱叽呱。”
我:“……够了!”
身体本来就不舒服,眼下又被这帮家伙吵得头疼。几度尝试制止失败后,我忍无可忍,直接朝在场所有人暴吼一声。
效果立竿见影。不光是龙虎兄弟,其他人也在霎时没了声响。一个个都紧张担忧地望着我,那眼神,好像我要把他们怎么样似的。
我一阵无语,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先问:“有水吗?”
尚且站着的人群当中,有人赶忙凑上前来,将一个水囊递给我:“少主,请用。”
我有心纠正一下对方弯腰驼背的姿态,却又被嘴巴里的酸味儿冲得一句多余话也不想说。摆摆手,便迈步往门口走。到了外间,将水灌进口中好生涮了涮,待酸味儿没了又喝了两口,这才重新回头。
原来昨夜是睡到了庙里……等等,庙?
我仰着脑袋,和屋内垂下双眸、神色悲悯的佛像对视,心情古怪。
没记错的话,昨夜王霸虎就是当着人大佛的面儿杀了那头鹿吧?就算江湖人放荡不羁,这也忒不讲究。
我默默吐槽,却并不打算把这话放在明面上说。视线缓缓从大佛身上挪开,太平门人们再度被我收入眼帘。没了打斗、伤痛、腹中不适,我终于有时间安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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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谢玉衡走了。
我再度记起。作为他的敌人、太平门的“少主”,我爱上一个绝不该爱上的人。可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分明是谢玉衡对我太好。与他那样相处,谁会不心动?
这或许就是谢玉衡的目的……等等,目的?
我手里依然捏着水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出神。细细回想谢玉衡这近一个月时光里的所作所为,帮我疗伤、为我烧饭、满足我各种愿望。待到他师门中的人赶来了,他初时也没打算将我带给他们,而是要我离去,自此隐姓埋名。
倒像是真的爱我了。如果胸口没有那道剑痕,我大约会信他的。
“少主。”思绪转动间,那个递给我水囊的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见我目光瞥去,他明显僵硬一下,这才继续说:“王霸龙、王霸虎两个蠢笨不堪,咱们其他兄弟,却一心听您吩咐呢。”
讲着话,他眼中泄出些许凶光。好像我只要开口,他就能直接把龙虎兄弟剁了。
我眼皮跳跳,半是无奈半是烦闷,说:“你们应该还带有干粮?备些普通吃食来垫肚子即可。王霸虎昨天弄来那头鹿,也可以一并烧了烤了。大家伙儿先吃过早饭,接下来——”
眼前的男人,包括那些还在庙里的太平门人都满脸专注,认真地看着我。我沉吟片刻,说:“坠日弓定是不在昨日那些人身上的。”谢玉衡之前给我说弓被第三方势力捡走,这话八成也是骗我,但昨天我确实没见到一点儿弓的影子,“咱们现在去追,一来不一定能追上,二来就算追上也不一定能打过,三来就算打过了,也的确从他们口中撬到答案,也到底浪费了好些时候。不如像你们昨日说的,先回门派。这么久了,那个前头抓住的人兴许已经吐露情报。”
这番话说下来,我收获了一连串“少主英明”。偶尔有人犹豫,嘟囔说“昨日分明是咱们把那伙儿人打走”,也迅速挨了旁边的人一肘子,强行给他消音。
我捕捉到这点细节,愈发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的地位。同时,昨日使用的奇怪功法也涌上心头。“通天诀”,看那状况,似乎我只要运功,就能同时提升周边接触者的工夫?
要是这样,也难怪他们尊敬我。
不动声色地琢磨片刻,我道:“行了,快不快去备吃食?”
门人们匆匆应下。我立在原地,做了半天心理准备,还是没能回到那个有血有呕吐物的空间,依然在外面站着。
后头吃饭的过程乏善可陈,总之就是一个“难吃,但能让人活着”。我惆怅,再度想到谢玉衡。转眼又摇摇头,提醒自己:不管怎么样,他从前想杀你是真的,而今也跟一群要杀你的人聚在一起也是真的。
要是真的喜爱我,愿意让我脱身,他怎么不与我一起走?一定还是觉得“我”比不得那些师兄师妹重要。
这个念头令我心头愈沉,更难过的却是即便走到如此地步,我依然不愿意让谢玉衡被抓、被拷打折磨。前头与太平门人说的那么多话,三点都极生硬,真正的答案却是“我想离谢玉衡远远的”,最好再不相见。
哦——倒也有值得一提的事。大约觉得龙虎兄弟惹怒我太多,其他人也自发地排挤起他俩。直到人人都填饱肚子,他俩依然在旁边跪着。
我尚有些摸不清太平门内诸人是如何相处,看他们胆战心惊的样子,还是心头阵阵不舒服。等到众人收拾行装、预备再度启程的时候,想了想,还是过去说:“以后莫要再拿这些东西给我了。”
龙虎兄弟因这话如蒙大赦,再度磕了数个响头。那动静听得我胆战心惊,等到他俩抬起脑袋,得,果然一脑门血。
我看得又开始头痛。难道失忆之前,我是个待下属极端苛责、让他们动辄惊惧至此的人吗?想不明白,也怪不适应。趁鸡皮疙瘩还没起来,我连忙跟着大部队开始挪动,跟着他们到了一群马旁边。
我眼皮又开始跳,那个递水囊的人则再度凑来,手上还牵着一匹颇英武的黑马,朝我讨好地笑笑:“少主,早给您准备好了!”
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孙二喜。是个眼角满是褶子、比我大至少十岁的汉子,却总拿一副谄媚面孔对我。我看得抽气,一边犹豫着接过缰绳,一边说:“你也是,莫要总这样子。”
孙二喜一愣,紧接着脸色发白,连嘴唇都在短短时间内变成青紫。
我原先还没留意,只一心去看身畔的马,琢磨要如何翻身骑到上头。等到终于回头,就见孙二喜一副病入膏肓马上快死的样子在我旁边发抖。
我:“……”
这难道也是因为我前面的话吗?正无语时,他一个激灵,猛地跪了下来、趴在我脚边,“少主赎罪,属下太过愚钝,这才没懂少主的心思。您请上马。”
啊?
啊?啊?啊?
孙二喜不会是想让我踩着他的背往上翻吧?
虽然不太愿意相信这个答案,但看他跪得平平整整地样子,这个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我更起鸡皮疙瘩了,身体抖了抖,连自己完全没练过马术一时都不记得。稀里糊涂地上去,稀里糊涂地拉起缰绳,稀里糊涂地:“驾!”
黑马不愧于它魁伟的外表,在机灵一道上也相当有建树。不用我多花心思,它已经开始往前走。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我终于有了些畅快。可惜的是,很快,我便意识到:“……王霸虎。”
王霸虎一脸受宠若惊,骑马到我身边:“少主!”
我道:“带路。”
他抖擞精神:“是!”
几句话工夫,人就明显鲜活起来。还开始和我“请罪”,说他不应该一心在意“血食”数量,而不关注质量,以后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被他说得又开始反胃了,艰难地笑了笑,说:“总之,莫要再拿那种东西给我。”
王霸虎气势颇足地应了声“是”。我看着他,心中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五个时辰后揭晓。待到夜幕降临,我们再度宿在野外,王霸虎一如既往地端了一坛血过来。
我先是吃惊,再是生气。想要斥责他,偏偏临开口时往周围望了一眼,忽地意识到,在场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对此事习以为常。再有,昨晚他们也都曾一人一碗鲜血。
照此判断,所谓“血食”应该是太平门中的某种特色。王霸虎并非违背我的要求,而是真正忠心耿耿待我。
如果我不喝,他一定又是诚惶诚恐,重复今早之事。
沉默片刻,我还是接过坛子。既是惯例,总有它的道理。是练功需要?还是单纯的“喝什么补什么”?不明白,但多尝试一番,兴许能让我找回一点记忆。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第三次将脑袋凑到坛口,然后第三次:“呕——唔!”
没吐出来。恶心感涌上之前,我及时刹车。屏住呼吸,脑袋暂且没抬起来。
首先——我心道——不喝的话这事儿过不去,就算装也得装出来。
其次——我又想——喝是不可能的,味道这么恶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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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好的鸭血一半美味,也就那群完全没有尝过好东西的太平门人能咽的下去,我是绝对不行。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
我喉咙装模作样地滚了滚,再抬头的时候,王霸虎还是紧张兮兮地看着。我早有预料,装模作样地和他说,这次的血食品质不错,可以过关。又说自己预备独自练功,让他距离我远一点。
王霸虎恭恭敬敬地答应了。我盘腿坐在原地,看他步步离开。等到人身影消失,立刻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开始挖土。
没错,今夜我们是宿在野外的。一群人仿佛早已习惯天为床地为被,也就我这个“少主”有点特殊待遇,身子下面铺着毯子。眼下我挖土的地方距离毯子有一段距离,待一个小坑出现,我果断将所有血都倒了进去。
消灭证据。
处理好这些,我心平气和。想想眼下的确没事可做,干脆真的盘腿调息起来。眼睛闭上,后头大约真的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其他人也睡了七七八八。
唯独两个守夜人在聊天。声音很轻,正常情况下以我的距离绝对听不到。可还是那句话,“内力”实在太好用。加上夜晚极静,他们的声音便像直接在我耳畔响起。一个说:“……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少主是找回来了,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咦,竟然是在讲我。
我更感兴趣了,同时也留意起自己的状态。眼睛重新闭上,假装调息尚未结束,不给他们怀疑的空间。耳朵却竖起来,分辨守夜人们的每一个字音。
另一个人正好开口,说:“少主就算不记得,身上功夫也没丢。脾气也比原先好了许多,这不是挺好?”
前者:“好?早知如此,我当日便留在门中。”
后者:“留?好,你现在就去投靠长老,也看他收不收!”
长老?要素察觉!
到现在为止,我对太平门的了解仍有一大半来自谢玉衡的解说。再其他的,就是前面听王霸虎他们听到的沈通掌门,对方也是我的养父。
“长老”两个字则是头一次听到,以那两人的话音判断,此人的身份怕是不低。他们又提到“留在门中”,换句话说,“长老”就是在坠日弓被谢玉衡偷走之后选择第一时间去通报掌门的人咯?
他好像和我不太对付,这才有下属们二选一的状况。想想也不奇怪,一方是掌门最看重的养子,另一方是门派当中地位不俗的存在,我俩多半存在利益冲突,手下人们则早已开始站队。
脑海里出现了一部能演十个时辰的《太平门内斗纪事》戏本子,我暂且将其压下,继续去分辨那两人的话音。可惜接下来,他们再未说出什么重点内容,翻来覆去就是一方觉得我不靠谱,无法继续带领他们殴打长老,另一方则认为我很有潜力,说不准哪天就能恢复原状。
再骂两句谢玉衡,说都怪他。要不是他,我怎么能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默默想:“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打喷嚏。要是打了,会不会冤枉我,说是我害他的。”
停顿片刻,思绪又转成:“兴许不是觉得我害他,只是认为我想他。”
我是真的很想他。
……
……
原本以为“血食”的事已经解决了,结果到了第二天晚上,王霸虎又捧了个坛子给我。
我完全无语,再看他赤胆忠心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道:“也没必要天天喝吧?”
王霸虎义正词严,说还就应该天天喝,我从前就是这样。正是有如此滋补,才能年纪轻轻便掌握通天诀,能一次带动十数人血气翻涌。
原来真是补充营养的思路。我揉揉眉心,说:“那你也不要总直接给我这玩意儿啊,不能处理一下吗?”呃,以他们平日的伙食质量,要求这么多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我略有犹豫,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算过分。“这样,”踟蹰片刻后,我选择折中,“明日准备‘血食’的时候,你叫我一起,我教你怎么料理。”
再怎么愚笨不擅烹饪的人,学过一次也该知道血豆腐怎么做了。我认真盘算。
王霸虎听了这话,却不知是想到了哪里去,脸上露出振奋神色,“是,少主!”
我眼皮跳跳,回过头,正好见到孙二喜一脸幽怨地看我,于是眼皮跳得更严重了。
后来想想,这应该已经在预告后面的事情会超出我的掌控。可惜我对此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到第二天下午,王霸虎规规矩矩和我请示,问要不要现在便出发时,我点点头,欣然接受。
他便以一种胜利者的神色往前,昂首挺胸地自每一个太平门人面前经过。就连他哥哥王霸龙,这会儿也隐隐露出艳羡目光。
“属下已经探查过了。”离开众人落脚处,王霸虎低声和我汇报,“再不远处,便是一个村子。”
我一愣,问:“有村子?那咱们为什么不住进去?”而是又跑到荒郊野岭打地铺?
王霸虎也是一愣,“这……是不是太招摇了?”
我俩面面相觑,王霸虎熟练地开始冷汗白脸紫唇三步走。趁着他还没打哆嗦,我连忙道:“眼下睡得地方也行,哈哈,刚才我就是随口说说。”
王霸虎嘴巴跟着扯了扯,像是想要干笑,又实在笑不出来,表情怪异极了。
我看得更不舒服,赶忙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王霸虎倒是又费心思地开口,明显不太适应,但还是和我说,等到太平门功业大成,莫说一个村子,便是一个城、一个郡,都任由我随意住。
我在心头悄悄总结。懂了,太平门现在还没什么牌面。
“那就先承你吉言了。”拿这句话敷衍了下王霸虎,我又开始琢磨,接下来的“血食”采集工作要如何进行。王霸虎平时用的坛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装一只鸭子肯定不够,两只又太麻烦。照这么说,难道他取了羊血?也不错,仿佛有一道美食,便是用红薯粉加羊血加羊汤制成。
思绪深处飘来这种吃食的鲜香气,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声音让王霸虎听到,他明显更加紧绷,也更加以自己的工作为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一会儿,便和我指:“少主,取那只嫩羊来做今日血食怎么样?”
羊?嘿,看来我还真猜对了。
洋洋得意地顺着他的手往一边看,我已经盘算起待会儿顺道找个老乡买红薯粉。结果看来看去,都没从王霸虎说的方向看到能下锅的牲畜,只有一对母子在往村子里走。
母亲三十来岁,孩子十岁上下。大约是村中富户的孩子,脸颊圆乎乎,手上还带着银镯子。
谢玉衡……唉,怎么我这症状又加重了?压根和他没关系的场景,都能记起这个名字。
我晃晃脑袋,简单地纳闷:“你刚刚才说什么,我究竟往哪里看?”
这就是个字面意思的问题,可王霸虎又像被我打了一顿似的,三件套完了后身体也开始发抖,和我请罪,说他一定好好看看。
结果是什么呢?接下来一盏茶时间里,他又努力地和我指了好几只“羊”。分别是一个正当壮年、扛着农具走在田间的青年,一个年纪颇轻、容貌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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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的姑娘,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家跑出来、找不到爹娘的小孩儿。
指一个,我沉默片刻,摇头。再指一个,我再沉默片刻,摇头。
这么重复几次,王霸虎看起来要崩溃了,我心里也快崩溃了。
你再说说?昨晚我“喝”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今晚你打算给我喝的东西又是什么?
胃部重新翻腾起来,好在随着我俩的折腾,天色逐渐暗下。王霸虎应该看不见我脸色多难看,更不知道,我已经在琢磨趁其他人不在这儿跑路。
第23章入梦
仔细想想,眼下确是个不错的逃离时机。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话对于王霸虎等太平门人而言具有绝对权威性。只要随意找个借口将人支走,我就能大摇大摆地离开此地。
虽然他们照旧会追来,但那毕竟是之后的事了。再有,现在不跑,难道要等我真的深入虎穴、抵达太平门之后吗?
说干就干。
我身体僵硬,嗓子发干,却还是尽量用上凶恶语气,对王霸虎说:“行了,知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已经有了主意,你莫要跟来,与我添乱!”
王霸虎都快哭了。多奇怪,他前一刻还在谋划夺取他人性命,如今却担忧成为我手下亡魂。
在听过他以残忍口吻评判“嫩羊”“幼羊”后,我是一丝同情都生不起。甚至冒出点模糊念头:反正这儿只有我们俩,要不然直接将他解决了,也算为民除害?
我颇为意动,但仔细想想,还是压下这个主意。
王霸虎怕我,那是“我”从前立威的结果。再有,太平门行事如此邪性,多半本身也有控制教众的手段。真要出手打斗,我没了记忆,未必是他的对手。
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我未再看王霸虎,扭身边直接离去。步子潇洒,心情却是十足紧绷。脑子乱哄哄的,里头尽是“他有没有追上来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要是被看出破绽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找人好像挺厉害的这次再被抓住得怎么解释”。
呸呸呸。我警告自己,不要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儿,走就完了!
一面前行,我也没忘打起精神,留意后方的声音。
王霸虎果真没有跟来。
意识到这点,我心下稍松。虽然仍然抱有忧虑,却总比从前轻松。
这么一路迁走,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好像大好自由光景朝我招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边没有谢玉衡……
怎么又想到他了。
我拿自己没办法,摇摇脑袋,预备以其他事分去心神。这倒不难,左右看看,不知不觉时我已走入村中。天色愈深,夜幕逐渐笼罩大地。有些人家点了灯,有些人家却是黑黢黢的,多半里头的人已要安寝。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笑声。
是小孩儿的笑,清脆快活,边笑边叫“阿娘”。便有妇人应他,“慢些!仔细摔着。”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我的思绪被吸引过去,莫名又有些难过。
在谢玉衡编织的那个桃花源里,这分明是“我家”该有的场景。同样父母慈祥,家庭关系和睦,最大的苦恼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接受一个男的儿媳妇。可现在,一切都化作飞灰。
这也是另一个我不懂谢玉衡的地方。他要是当真怀有目的地接近我,难道不该想方设法让我恢复记忆,好套取情报吗?可事实上,他只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阿娘,”小孩儿又说,“咱们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两个大侠!他们提着兵器,看起来好生威武!”
妇人回答:“是啊。我们元宝长大以后,也是这样威武的汉子!”
小孩儿:“哈哈,到时候,我要保护阿娘!”
我心里:“多好的一对母子,多好的一家子……”王霸虎却想杀了他们,以他们的血肉来讨好我。
这念头让我脊背发凉,原本已经淡下的恐惧再度萌发。一个念头迟来地进入我脑海,是:“如果我今日没有跟来,王霸虎是不是已经捉了这个娃娃?……如果我失踪了,他们会不会一边找我,一边肆无忌惮地补充‘血食’?”
我脚步停下,大脑在这一瞬生生成了空白。身体不由地发抖,哪怕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怕是又一个“王霸虎”。
“不,不能这么想。”我自言自语,“沈浮,这不是你的错。太平门显然是一个魔教,魔教总是要害人的。你若有能力,定然要将他们统统捉了送去官府,问题是你没有!”
谢玉衡那边那么多人,都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何况是我孤身一个。就算前一次是我用特殊功法加强了王霸虎等人的武功,这也不妨碍他们人数众多,远超于我。
可是。
我又忍不住想:“王霸虎今日听了我的话,没有杀这个孩子。明日、后日呢?我找些借口,让他们不要胡乱杀人,他们是不是也会听从?……这不是我的错,我知道,但我明明能阻止啊!”
想着想着,眼眶便开始发热。我察觉到了眸中的湿润,心头情绪愈是难言。走了,未必海阔天空。留下,也不一定真能让百姓活命。
然而,然而。
我深吸一口气,扭身折返!
不会久留的。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几天,再想想办法。像是今天这样,我独自往外,不就没有人起疑心吗?说明情形未有前头想的那样糟,只要愿意,我依然随时能走。
想到这里,我总算稍稍放松。但还是迟疑,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待真正回到太平门人们安顿的地方,他们已经点好篝火。还有人在肆意嘲笑王霸虎,说他不是觉得少主宽容,已经原谅他了吗,怎么又惹怒了人家,灰溜溜地回来了呢?
“要我说,少主就该直接把你做成血食!”一个经常与孙二喜凑在一块儿的门人道。我脑海里过了一遍他的面容,记起此人名姓,刘松。
孙二喜早前“惹怒”了我,此刻没有接话,但也赞同地哼哼。
我默默地隐在林中,不愿靠近他们,又没法真正离开。只好继续听他们讲话,开始还是挖苦王霸虎,到后头,开始议论我从前的“手段”。
“少主如今失忆,是心慈手软不少。若是从前,怕早就把你们里头的有些人片出百千刀来。”
“前头那个谁,朱大恒,不是没有做好少主吩咐的事儿?那时他老人家便说了,练过《通天诀》的人,才是最佳血食。于是特地教了他第一重功法,朱大恒还以为自己非但不曾受罚,还要得到重用了呢,有段时间走起路来都像是在飘。结果怎么着,没得意过三天,人已经成了一个缸子!”
“你们说的这算什么?早些年,少主不过十三四岁,便曾设计出一个‘笑面佛’的刑罚。先点上罪奴笑穴,让人狂笑不止,再直接将他身上血肉剃掉。期间无论那人如何痛苦难当,都停不下笑响。到最后,一身肉都没了,唯独脑袋还是原状。加上脸上那笑,便像是一个佛陀。”
“少主便是自那时起被掌门看重、带在身边教养的吧?”
“是吗?但掌门大公无私,多半还是看重少主有练功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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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分,唉,我也想有那天分……”
“……”
他们下面再说什么,我都没有仔细去听了。
脑海里全是众人前头的议论。说我冷酷,说我残忍,说我以折磨旁人为乐。
说得绘声绘色。大部分人脸上毫无惧意,只有艳羡。唯独那几个自觉被我盯上了的人,不住地搓着胳膊。
他们定不知道,同样浑身发冷的还有我。原来我是这样的人,难怪谢玉衡要捅我一剑。倘若立场互换,是我知道他犯下如此罪行,恐怕无论再喜爱他,我依然……
再细细想来,他待我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原先还是关怀,后面却成了冷漠。其中转变,仿佛就发生在我开始用《通天诀》的时候。
这个认知让我失魂落魄。想告诉自己,说“我不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是瞎说”。却又觉得这话苍白,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听听吧,刘松等人还在大谈特谈!我是个魔头,是个刽子手!
我便这么静静地站着,听了不知多久。终于腿脚麻痹,不留神地发出声音,要他们察觉踪迹。
意识到我归来,太平门人们脸上没有丝毫“背后说少主坏话被发现”的担忧。也对,依照他们的看法,前头众人做得事情恐怕相当于为我“歌功颂德”,是值得被我夸耀的大好事才对。细细想来,他们能不间断地讲这么久,兴许便是打着等我回来、恰好听到的主意。
我对这一切又是厌烦,又是恶心,冷着脸上前,没有一丝一毫和他们虚与委蛇的兴致,直接道:“都别说了,我要睡了。”
众人明显失望,开始交换眼神。我完全没耐烦去看,来到他们特地给我留的毯子上,合眼便要休息。
原先以为自己要睡不着,但真正到了此刻,倦意还是很快袭来。这是好事,可惜我到底心神不宁,在入睡的同时入了梦。
大约是想到谢玉衡太多次的缘故,这天晚上,他依然成了我梦境中的主角。初时我还没意识到这点,只觉得睁眼便是那个种了杏树的院子,之前发生的一切果真是噩梦。谢玉衡哪也没去,就在我身边守着。见我睁眼,他脸上立刻露出盈盈的笑来,说:“沈浮,咱们去吃早饭。”
很无聊的话题,却也是生活当中必须要有的话题。我原先只觉得这些对话平淡,有了“噩梦”中的经历才觉得一切不易,于是感动地随他下床,洗漱过后到了炊房。
锅子在冒热气,我见了便猜:谢玉衡是不是熬了热粥?……在我最初教他的皮蛋瘦肉粥外,这些日子,他也渐渐有自己的心思。把各种材料下到锅子里,要不了多久,便是一顿美餐。
“去看看。”他还是朝我笑,连讲话都显得温柔。我一步三回头,不知道该多看锅还是先看谢玉衡。心头美滋滋地想,既然太平门是“噩梦”,那“我是魔教掌门养子”一事便也是噩梦。换句话说,我仍有八成概率是酒楼老板的儿子。
悄悄下了“没事,我一定先搞定爸妈,然后再带谢玉衡去见家长”的决心,我终于来到灶台边,一把揭开锅盖。
然后被映入眼帘的场景骇得呆住。
只是刹那工夫,原先那个平凡普通,却又温馨十足的炊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炼狱般的场景。
我近乎崩溃,身体不断后退,想要自己忘记方才所见:锅里哪里是美味粥米?分明就是一池子暗色鲜血!它们不断翻涌,新鲜极了,像是刚从谁脖子里喷出来似的。
我让这个联想逼得更是惊乱,不曾留意脚下,直接跌倒在地上。这时候,耳畔又传来“咯咯”地笑。回头去看,原来是那个晚间随着母亲一起回家的孩子。他幼嫩的脸上满是鲜血,浑身只剩下一个脑袋带有血肉,白骨之上空荡荡地挂着一个银镯子。
我险些直接厥过去。在这最后关头,又想到带我来炊房的谢玉衡。
抬头去看,他并未站在原先的位置,而是已经走了。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转眼便要消失在我眼中。
我踉跄地起身,想要将他拉住,他却连一点袖子都不留给我。我更是崩溃,想要朝他喊“谢玉衡,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只能看他身影愈小,被遥远的白光吞没。至于我,则留在黑暗当中。
锅还在煮,里头鲜血鼓动,逐渐从灶边流下。我愣愣地看着,见鲜血越来越多,近乎将我淹没。
就这样吧。
一阵索然涌上心头,我感觉到了强烈的疲惫。
就这样吧,我放弃了。我是坏人,合该万死。如此被淹没在自己亲手造就的血泊当中,倒是罪有应得。
我恍惚地想着,也不挣扎了,直接在原地蹲下、抱着膝盖,脑袋也埋在上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一心觉得只要这样便有死亡来寻。偏偏最先来的不是死亡,而是一道柔和嗓音。
“沈浮,你不要总是多想……唉,这些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应声。
“在我看来,你就是那个家里开酒楼的沈浮。是不服气爹娘给你起了俗气名字,于是自己改名的沈浮。是打猎的时候见到母兔子,发觉它还在喂养孩子,于是给它治伤、将它放走的沈浮。”
我:“……”
谢玉衡?
我无比茫然地抬头,这才发觉,自己周围已经换了环境。这似乎是一个山洞,旁边燃着火堆。谢玉衡在我身畔,腰间是剑,脸上是谨慎和温柔。他看着我,见我终于愿意抬头回望,于是又笑了,说:“若说你不善心,那天底下就再没有善心的人了。总之,不要总想那些不好的事啊,想点开心的。”
我喉结滚动,缓缓问他:“可是,有什么事是开心的?”
谢玉衡想了想,回答:“再跟我说说你家里吧,我还挺爱听。”
我便和他讲起来……奇怪,我哪里记得自己家里的情况呢。
疑问升起一瞬,很快被梦境当中的逻辑冲散。我不断讲话,谢玉衡始终认真听着。到最后,也不知道是我哄睡了他,还是他哄睡了我。总之,在这样安静、祥和的环境中,我又一次睡着,睁眼便是天亮。
第24章太平门
思绪是清明了,我却依然不愿意起身。半是逃避,半是仍沉浸在梦境当中谢玉衡的话语里。
说来奇怪。我想不起自己对他说了什么,可他的话却依然清晰。道我善心,道从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哪怕是梦醒后的当下,我依然能想到他说这些时的表情。没有半点偏见轻蔑,神情当中满是认真。眸中映着跃动的火焰,除此之外就是我。
我有种迟来地直觉:兴许在镇中养伤那会儿,我极喜爱被谢玉衡注视,便是因为曾经经历过这个。在自我怀疑、自我痛恨的时候,有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你、爱护你,谁能不因此动容呢?
来不及去想这份态度与胸口剑疤之间是否矛盾,我转而苦涩。谢玉衡会因偏爱我而这样说,我却不不能真的放下。
如果没有刘松等人的话,我还能用“或许我是被人贩子从父母身边拐走,这才模糊记得一个与‘魔教少主沈浮’相反的身世”来解释一切。可刘松分明也说了,过去,我是真的会因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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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折磨为乐。
残忍,冷酷,一点儿人性都没有。
我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望着身前的繁茂树枝。
上面有鸟雀飞动,为生机碌碌。有一瞬间,我竟然很希望自己是它们当中的一份子。只求存活,再无心思去想更多。
可这毕竟是不可能的。
我睁眼的事,很快被王霸虎留意到。有了前面的事,他已经不敢不打招呼就来给我献“血食”,却依然殷切地想要讨好我。于是带着谨慎惶恐,一面伺候我洗漱,一面与我说起接下来太平门人们要经过的各个城镇状况。
我自然很厌恶与他接触——同时也带有慌乱,但这定不能表现出来——但想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老话,还是勉强命令自己忍耐着,听他细细去讲哪些“羊”更有利于我修行《通天诀》。
汇总一下。在这群魔教门徒眼里,最好的“血食”是年幼的孩子。他们带有上天所赐的生发之气,能让老迈者涤荡肉骨。再往后,则是健壮的成年男子。
年轻貌美的女子算是排行第三的选择。王霸虎一面嫌弃她们的血会让练功者变得软弱不堪,一面露出饱含恶意地垂涎。又提到,这些自然都该由我先享受。
我又有点想吐了。同时,也更意识到自己昨日的决定没错。
如果不留下来、找个理由约束这帮太平门人,谁能想见他们会在回去的路上做下多少恶事?沈浮,不要怕,他们怕你,你要的确身怀武功。
我暗暗捏紧拳头,面上还是尽量显得冷酷,说:“掌门之霸业皆系于神弓。可如今神弓丢失不说,我们连线索都不曾找回。这样情形里,不赶忙回去报信,而是再耽搁在路途中……”
很好,王霸虎的脸又白了,哪些悄悄在后面看他的太平门人神色也不太好看。
我能察觉到,这些人不光是在担忧自己回去之后受到责罚,还是在后悔与龙虎兄弟一同出来,上我这条破船。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论那位沈通掌门是以什么手段束缚他们,有一件事定切实存在。他们即便知道自己回去以后便有责罚,依然不敢离开。
这样也好。我心道。在场众人加上我,全砍了都找不出一个无辜者。如果沈通真要责罚他们,岂不是现成的狗咬狗?可惜人都有软弱性,就算知道自己该死,我也依然计划着走。
暗暗叹了口气,我又一次吩咐:“行了,上路吧。”
拿“必须快点赶回太平山”当借口,接下来一路我都催着他们竭力前行,争取让所有人在马背上累趴下,再没心思去找什么“血食”。
同时,也在思索自己要在什么时候摆脱他们,如何折返去找谢玉衡。
他是和师门中人走了,走时还对我颇失望。但他也说过,等到说服师兄师妹们,就会回紫云城找我。
必须早点回去,否则谢玉衡重归故地,却找不到我留下的信物,岂不是要以为我彻底成了魔教少主?……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我便毫无歇息的心思,在王霸虎等人犹犹豫豫望来的目光中冷声道:“还能动?那便继续赶路!”
话音落下,他们当中有人明显一个激灵。我心中微动,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立威的时候。眼前是一群恶人,用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来杀鸡儆猴,好像不是坏事。
但是——
真正这么做之前,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阻止了我。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谢玉衡对我说了很多假话没错,可其中的实话也很多。其中一条,是我从前便会骑马。只要稍稍练习,一定能再度策马奔驰。
我信这是真的,因为只要稍稍摩挲一下,便能感觉到我掌心那层厚厚的茧子。“少主”沈浮是与无数同龄人一同厮杀过、从中脱颖而出了才被沈通教主看重,这样的人断不可能娇生惯养,骑一整日马手心也不会被缰绳磨得发痛。上面浸着汗水,以刘松等人的回忆来看还沾了许多人血。但是,至少在我的意识当中,它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他们该死。”
这是真的。
“若这样简单地杀了他们,那我……”
有许多道理在我脑海中冲撞,说以命偿命理所应当,说罪大恶极的魔教教徒人人得而诛之,说“我”从前杀了那么多好人,如今杀了恶人倒算稍稍抵消罪孽。但在这同时,我又觉得自己无法下手。
那毕竟是个人,而不是一只鸡。唉,我就说过,自己其实还是软弱。
“至少现在他们不会杀人。”我安慰自己,“只是需要再缓缓。对,再缓缓。”
这一缓,就到了太平山近在咫尺的时候。
我原先尚没意识到这点。只是周围人的情绪变化越来越大,引起了我的疑心。稍稍试探两句,答案即刻出现。我猛然发觉,原来前方那座看起来平平无奇、与周围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山便是传说中的魔教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