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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如此信任[V]
谢灵殊一回到正清山上,便引得山中多少女弟子心思浮动,她们上不得玄女峰去,便只能每日在群玉高台上望上一望,说不定那日就会遇上从山下归来的谢公子,再一股脑儿地涌上去说一两句话。
“这以往啊,能有这般排场的,也就只有月臣师兄了,自从谢公子来了之后,这些师姐师妹们一个个的,倒是更了不得了。”任君尧将最后一瓣橘子塞给站在自己身旁的辛婵,看着群玉台上被诸多女弟子包围在其中的谢灵殊,不由感叹。
辛婵吃着橘子,也在看那倚靠在山石上,穿着一身绛紫衣袍的谢灵殊,周围有许多女子在同他说话,而他手中攥着一只酒壶,像是漫不经心似的听着她们的声音,面上始终含笑。
今夜是除夕,正清山难得少了些规矩束缚,那些年轻的女弟子一瞧见浮空烟火洒下一片又一片绚烂的影子,便难掩少女心性,个个欢欣雀跃。
山上燃起了诸多的灯火,在或浓或疏的枝叶间就如同星子一般,点缀在整座正清山的周围。
“辛婵。”正在看烟花的辛婵忽然听见身旁的任君尧在唤她的名字,于是她转头看向他。
也是此刻,他将一颗橘皮灯放到了她的手掌里,那其中的燃烧的火焰是他施展的术法,那火焰就如同正清山夏日里盛放的水浮菱般,瓣瓣燃烧。
橘皮的清香,暖色的灯影,此刻都停在她的手里。
“好看吗?”任君尧得意地一扬下巴,双手插在腰间,“咱们山上不食荤腥,所以每年除夕也只能这么过一过。”
辛婵捧着那颗小橘灯,“也挺好的。”
彼时谢灵殊那双眼睛终于越过人群,看见了那个捧着小橘灯的姑娘,于是他稍稍坐直身体,唤了一声,“小蝉。”
辛婵下意识地抬首,便正见那身着将紫衣袍的年轻公子正朝她招手,“过来。”
一时间,诸多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从辛婵与谢灵殊初来正清的那一日开始,有关于她和他之间的猜测就从未停止过,许多人都很在意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始终也没能弄清楚过。
辛婵走过去时,当着那么多双眼睛,还有些不大自在,“怎么了?”
谢灵殊将那只酒壶随手搁在一旁,然后便极其自然地朝她伸手,宽大的袖袍瞬间往后稍移,露出他一截白皙的手腕,“扶我回去罢。”
他半睁着一双眼眸,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迷蒙醉态。
辛婵无法,上前两步,却又转身将橘皮灯递给了才与封月臣一同过来的程非蕴,随后才去扶起谢灵殊。
他宽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肩头,倚靠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人群,那双眼睛却自始至终都在看她的侧脸。
程非蕴手里握着橘皮灯,“稍后还有三清宴,辛婵你们这便要回了?”
三清宴辛婵也是吃过一次的,虽然毫无荤腥,甚至都是不用生活烹煮的寒食,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她便道,“他喝醉了,我先把他送回去再过来……”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灵殊伸手捏住了下巴。
无论是程非蕴还是封月臣,亦或是那些一直在注意着他们二人的正清弟子此刻都有些怔愣,他们只听得谢灵殊忽而道,“三清宴你怕是吃不上了,给我煮上一盏解酒茶才是要紧。”
说罢,他便带着辛婵在众目睽睽之下迈下长阶。
“小蝉可是在怪我?”
辛婵原本在专心地看着脚下的每一级阶梯,生怕一步不稳,便将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醉鬼摔了下去。
此刻她却又忽然听见他出声道。
他的声音清冽,丝毫没有方才的慵懒醉态,辛婵偏头望他时,便见他那双眸子也是清亮分明。
“谢灵殊你又骗我?”辛婵想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甩开。
却反被他一用力,整个人就靠进了他的怀里,也是此刻,他揽着她一跃而起,瞬间便已穿行在云霄之间。
凛冽的寒风未曾拂过她的面颊半分,因为从始至终她都被他按在他的怀里,被挡去了所有的呼啸冷风。
望仙镇上的除夕夜比正清山要热闹得多,人们燃放了烟花爆竹,戴着各式各样的年兽面具,还有许多孩童成群结队地从街头跑到街尾。
谢灵殊牵着辛婵的手走进了林丰住着的小院子,那个少年撑着下巴早在那儿等了好久,一见他们,便立即站起身跑过来,满眼欢欣,“辛姐姐,谢公子!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谢灵殊终于松开了辛婵的手,“有酒吗?”
“有!我早给公子您备着了!”林丰连忙将谢灵殊和辛婵迎进屋子里。
屋内烧了炭火,整间屋子都暖烘烘的。
但见林丰要替他斟上一杯风炉上热着的酒,谢灵殊便摆了摆手,“不必温酒,直接拿一坛冷的来就是。”
“可是这夜里太凉,公子您……”
林丰话还没有说罢,谢灵殊便摇头,“不碍事。”
见此,林丰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好去抱了一坛未曾煮过的酒来替谢灵殊斟满一杯。
“是三清宴好,还是这百味荤好?”也许是见辛婵已经在动筷,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莞尔一笑。
辛婵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装醉了。
“肉好吃。”她诚实地回答。
听了她的话,谢灵殊当即又轻笑一声,摇摇头,再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这个除夕夜什么都好,只是少了一个卷毛小道姑。
林丰陪着谢灵殊喝酒,也没喝几杯便已经有些醉了,后来他捧着脸嘟囔,“也不知道小卷毛过得好不好……”
辛婵转头在看院子里临着灯火寸寸下落的晶莹雪色,也不由想起聂青遥来。
半晌,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只萤石环。
又是一年冬,
她的弟弟辛黎仍然睡在这枚萤石环里。
再回到正清山的玄女峰上,辛婵却仍未有睡意,她沐浴过后就坐在殿外的阶梯上,裹着一件厚披风,就坐在那儿看不远处溶溶月色下的华棠花林。
谢灵殊踏出殿门时,便见坐在阶梯上的姑娘仍在抚摸手腕上的萤石环,于是他走到她的身旁,一撩衣袍坐下来,“你弟弟的神魂比之从前,已经要稳固得多了。”
辛婵闻言望向他,“真的吗?”
谢灵殊点头,又伸手轻抚她的发顶,“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替你弟弟重塑身躯。”
辛婵看着他半晌,才轻轻道,“谢谢。”
事实上,除了这两个字,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再说些什么好了,好像心头明明装着许多的话要同他讲,可是一看他的眼睛,她又都什么都忘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谢灵殊却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垂眼看她,“小蝉也知道,你欠我的每一桩事,日后都是要还的。”
辛婵想挣脱开他的手臂,她并不习惯他如此亲昵靠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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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动,却也到底没能挣脱开,她只能匆匆说,“我知道……”
末了又添一句,“我一定会还你的。”
是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在那开满藕花的湖水里给了她重新活过的机会,也是他终让她挣脱了烈云城那座牢笼,从此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只为自己而活。
“但愿到那时,小蝉不会后悔。”他却伸手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颊,嗓音悠然缓慢,隐含笑意。
“我为什么会后悔?”辛婵看着他,“反正你又不会让我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谢灵殊却弯起双眸,“原来,小蝉这么相信我啊……”
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渺然。
也许是在林丰那儿喝的那坛酒仍有醉意残留在他的眼眉,此刻他神情稍显迷离,伸手轻触她的脸庞,“你啊,怎么总让人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的声音渐轻,微不可闻,再教人听不清。
第32章一座死城[V]
先是雁山,再是平城,年关一过,九州之内便更有怪事频发,搅扰得人间百姓不得安宁。
妖物魔化之事增多,而长生渊的封印也日渐衰弱。
即便正清掌门程砚亭同其他几宗的宗主用了小半年的时间来加固封印,可仍旧阻挡不了从长生渊内缕缕漫出的魔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绝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程砚亭因为长生渊的封印而损耗了不少真气,闭关了几日脸色才有些好转,只是他才一出关,便有消息说,烈云城那位年幼的城主予明炀被杀,烈云城大乱。
彼时谢灵殊并不在正清山中,辛婵只得跟随程砚亭他们启程前往烈云城。
天色微暗时分,正清派众人乘着玄鹤船方至禹州码头,程砚亭命众人暂且在禹州城的客栈里住上一夜,明日再赶路。
暮春时节的禹州仍旧绿树成荫,连这夜风都好像要比其他地方要柔软得多。
辛婵从烈云城里走出来,第一眼望见这世间的一隅角落,便是这禹州。
程非蕴他们都歇在了客栈里,辛婵却回到了她初到禹州时,同谢灵殊他们一起住过的小院子里。
“辛姐姐,我果然还是最喜欢这里了。”林丰背着小包袱,站在辛婵身旁同她一样在看眼前这道漆黑木门。
辛婵没有说话,却也点了点头。
林丰煮了鸡丝面,辛婵坐在廊下的凉亭里足足吃了一大碗,夜渐深时才去洗漱,再在她曾睡了一年的那张床榻上躺下来。
辛婵这辈子,也唯有在禹州的这座小院子里,才睡得踏实。
可她拥着被子沉沉睡去时,好像梦里有银铃声响,穿着鲜艳红衣的姑娘赤着一双脚走到她的床前来,俯身看她时,辛婵就在半梦半醒间嗅到了一种隐秘的香。
“姐姐,你和林丰最好不要去烈云城,”
少女的嗓音娇柔甜美,一声声地如同梦魇般萦绕在辛婵的耳侧,“你和他们在一起,我很不高兴。”
“但谁让我,喜欢和你做朋友呢?”
她轻轻地喟叹带着几分好似真实的气息迎面而来,就如同毒蛇那冰冷的蛇信舔舐过辛婵的侧脸一般。
辛婵猛地惊醒,骤然坐起身来,可她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在这间光影昏暗的屋子里看到那少女的身影。
莲若。
辛婵想起来她曾在禹州城里遇见过的那个红衣少女的名字。
她身上处处彰显诡秘,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到底从何而来。
后半夜辛婵再睡不安稳,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窗外天色渐白,辛婵索性下了床,穿上衣服后便匆匆洗漱,再走出门外去敲响林丰的房门,唤他起身。
当辛婵和林丰去到客栈时,正清派一行人也都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码头再登玄鹤船,一路向碧晴海而去。
再回烈云城时,辛婵亲眼见到那座被收拢在冰雪深处的城池再不是曾经的模样。
便连曾经那在辛婵看来幽深阔大的城主府,如今也已经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主院里停放着那位年仅十二三岁便殒命的城主予明炀的棺椁,辛婵跟随众人走进去时,便见一身素白衣裙的予明娇正站在那棺椁旁,一双漂亮的眼眸早已经红肿得不像话,脸色也十分苍白。
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早在烈云城出事后便立即赶了过来,如今正握着予明娇的手,低声宽慰。
“程掌门,封兄,你们来了。”
一见正清派一行人走进来,赵景颜便出声道。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辛婵身上,便也颔首,轻道,“辛姑娘。”
这大堂内早已站了不少人,其他几宗的宗主也都有过来,就连十方殿的佛子明昙也来了,此刻正立在一旁同身后的慧明还有其他几位僧人低声诵经,也算是替那早逝的小城主超度。
明昙一袭玄金袈裟,上头有金线勾勒出的一朵又一朵的莲花,在此间的灯火之间,便更是熠熠生辉。
姗姗来迟的,是赤阳门的门主葛秋嵩同他的首徒晏重阳。
葛秋嵩的脸色并不好,眼下也是一片青黑,又时有咳嗽,“南华世兄这才去了多久?怎么连他唯一的儿子……也遭此横祸?”
他一副悲戚之色,又转头去问予明娇,“明娇啊,究竟是何人所为?”
予明娇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即便她曾经因为父亲对于予明炀的过分偏爱而心生嫉妒,但说到底,予明炀也到底还是她的亲弟弟。
“我不知道,不知道……”予明娇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转瞬间一双眼睛便又被泪水浸染。
“又是魔化的妖物,这些妖物沾染了魔气便失了心智,变得更加残戾嗜血,”在一旁许久都不曾言语的赵锦毓忽然道,“烈云城数百年来都是靠着血祭的法子镇压娑罗星,所以烈云地宫底下的冤魂妖物并不少,他们沾染了魔气,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适逢予明娇还未从业灵宗回归烈云城,也算是躲过了一劫,而这城中所有的百姓,甚至是那些修为低弱的外门弟子都无一幸免。
曾经光耀的烈云城,算是彻底毁了。
予明娇是亲眼看过她的弟弟予明炀被啃食得只剩下一副单薄骨架的模样的,这便是她这些天来最深的噩梦,她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安睡一刻。
这些天来又哭又闹,精神都已经失了常。
赵景阳只得悉心照顾着她,哄着她。
正值极夜的烈云城见不到属于白昼的天光,这残破的城中只剩下四处点燃的纸灯笼,几宗的弟子正在城中搜寻魔化的鬼魂妖物,几乎是片刻不敢有怠。
辛婵连着两日未曾休息,只因烈云地宫里的鬼魂妖物四散,又引得其他地方的妖魔来此作祟,根本不给他们丝毫的喘息之机。
这座城,早已成了鬼气森森的死城。
“林丰,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来,如今他们拿了不少捉妖的法器来搜寻城中的妖物鬼魂,我怕他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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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了你。”
辛婵抽空将林丰安置在她父母还曾安在时,她和弟弟辛黎住过的小院里,又在院中设了一道结界。
“谢公子在我身上施了术法,他们应该看不出来罢?”林丰说。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些总是没错的。”辛婵知道谢灵殊在他身上施加了术法,但仙门识妖的法器众多,现在他们又都一股脑儿地拿出来用了,辛婵只怕这术法挡不住那些法器。
“是呀臭稻草,你可要乖乖听话,要是被发现了,我和辛婵姐姐都救不了你!”也是此刻,门外忽然传来了一抹女声。
辛婵和林丰回头时,便见到了那个穿着一身青色衣裙,一头卷毛的小道姑。
“小卷毛!”林丰一见她,就兴奋地唤了一声。
聂青遥走进门来,看见林丰那副开心的模样,她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但还是绷住了表情,扬着下巴不理他。
她伸手抱住辛婵,“辛婵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啦!”
“青遥。”辛婵拍了拍她的肩,也不由地笑,“你师父终于让你出来了?”
提到她的师父,聂青遥却神情一僵,她站直身体,声音小了许多,“我现在可没什么师父了。”
“你师父死啦?”林丰惊呼。
聂青遥闻言就瞪他,“你师父才死了!”
“我十八岁了,这不就被我师父逐出师门了嘛……”说着,她还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她老人家还真是说到做到。”
“那你怎么还到烈云城来了?”林丰问。
聂青遥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和辛婵姐姐肯定会来,所以我就来了。”
辛婵也没来得及同聂青遥再多说几句话,外头的情况仍不明朗,她还要去找封月臣他们去烈云地宫探一探。
于是便只剩聂青遥和林丰留在了那座院子里。
当辛婵赶到地宫入口时,那里便已聚集着不少人,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在他们手里凝聚成明亮的火光。
“辛婵。”程非蕴一见她,便唤了一声,招手让她过去。
予明娇虽是烈云城的大小姐,但她也只是在予南华死后才去过几次地宫,里头九曲回肠,她每回都是需要引路的弟子的,如今烈云城的弟子几乎死绝,自然也没有什么引路人了。
辛婵在地宫里待了几年,她应该是在场的人里,最为熟悉底下的地形的了。
接过程非蕴递过来的灯笼,辛婵便同封月臣一起,率先往地宫下头去。
“……我能不去吗?”底下的血腥味道太浓厚,姜宜春站在洞口,迟迟不肯迈出一步。
“少宫主,宫主他这回可也在这烈云城呢,你可不能丢了咱幻蟾宫的脸面。”那胖胖的左护法沉戟低声说道。
姜宜春用巾帕捂住口鼻,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模糊,“可是真的太臭了……”
他那张秀气的面庞都皱起来,“让你把我那鲛纱制的衣袍带上你也忘了,父亲他若追究,那便全是你的罪责。”
眼见着前头的人都在那漆黑的洞里没了影儿,姜宜春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往前迈了两步,又烦躁地回头瞪了沉戟一眼,“你走前面,掌灯!”
第33章有意无意[V]
烈云城的地宫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血腥味道,还带着几分不见天日的潮湿气息,这里常年燃着晶石灯,照得地宫中一片明亮暖黄。
踩着石阶再往下,辛婵手里的灯笼就无端熄了火光,细如丝的烟从中散出来,转瞬消失。
地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辛婵干脆将灯笼随手搁下,她在原地站定,施了术在地宫中探查了一番,却并未感受到有丝毫的妖魔气息浮动,“看来他们都不在这儿了。”
“之前这里鬼气森森的,现在却是平静得很。”封月臣蹙起眉,“看来这些家伙都已经全都四散在烈云城内了,也难怪城内的百姓伤亡如此惨重……”
“烈云地宫有七十二道石门阵法,不论是妖物还是鬼魂,要跑出去也绝非易事。”这正是辛婵所疑惑的,她曾经在这里待过不少时日,作为一个凡人而言,要从这里出逃也要远比那些妖物鬼魂容易些,毕竟这里头的阵法还有石头上刻着的符纹都是针对他们的,若非如此,当初辛婵也不可能有机会逃出地宫。
这里对于妖魔鬼魂的压制,远比对凡人的束缚要厉害得多,而作为最不起眼的凡人奴隶,倒是最容易被忽视。
但那时候的她,也仅仅只能跑到地宫入口处,却也逃不出那偌大幽深的城主府。
这里一重又一重的门,都是锁住当年那个她的沉重枷锁。
“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他们出去?”封月臣立即懂了辛婵的意思。
“予小姐不懂阵法,这整个城主府最懂阵法的,应该就是予南华先城主的心腹予少明了罢?”赵锦毓垂头思索片刻,“可这予少明为何要这么做?”
“现今无论是城主府还是城内的那些尸体,几乎每一具尸体的血肉都被啃噬干净,连衣料都不曾剩下多少……我们也不知,这予少明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任君尧摸着下巴说道。
众人眼前都好似拢着一团迷雾,那一具又一具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的尸体并不能告诉他们多少有用的线索,而今这烈云地宫底下,除了往日残留的斑驳血迹,还有空气里经久未散的血腥味道之外,就再不剩下什么了。
但辛婵细细地再将周遭看了好几遍,也许是石壁上镶嵌的晶石灯太亮,照得地面上有一抹痕迹闪闪发光。
辛婵俯身去捡时,适逢晏重阳也低下身子探出手。
她偏头看他时,晏重阳手一僵,对她点了点头,便又收回手,站直了身体。
于是辛婵伸手捻起那一枚圆片似的东西,细微的鱼腥味刹那袭来,借着灯火,她看清那该是一枚鳞片,但又好像要比普通鱼类的鳞片坚硬许多。
“这是……”
封月臣伸手接过那枚鳞片,借着光细看许久,才终于整肃神色,“这应该是水泽山石庙里那个妖物的鳞片。”
说着,他便伸出另一只手,于是刹那间,他的手掌里光芒乍现,随后便已有一枚同样的鳞片显现。
同样的银色,其间还隐隐有暗红的细纹,泛着寸寸诡秘的光泽。
“那妖物逃出平城,竟是来了烈云城?”程非蕴道。
“这回别又是辛婵将他吓跑的罢?”任君尧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来。
姜宜春一直用一方巾帕挡着口鼻,听了任君尧这话,他才开口,“你还别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辛婵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地宫里也发现多少线索,于是他们便出了地宫,留了些弟子在底下继续清理搜寻。
封月臣去见程砚亭了,辛婵他们还在站在地宫入口处,那姜宜春随手将帕子扔给了一旁的沉戟,然后就走到辛婵身旁来,“辛姑娘,我还没问你,那位谢公子呢?”
“对啊辛姑娘,谢公子怎么没来?”赵锦毓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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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也附和着问了一句。
辛婵还没开口,程非蕴便先道,“谢公子自是有他自己的事要做,我们出发前,他就不在正清山了。”
“这位谢公子还真是神秘,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姜宜春始终觉得,那位时常身着殷红锦袍的年轻公子身上,似乎藏着不少的秘密。
那样一个时常笑脸相迎,看似温润的公子,这天下宗门万千,却始终无人能查得出他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不仅仅是幻蟾宫,怕是另外几大宗门,也都暗自调查过这位谢公子。
但却始终没有人能查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而越是神秘的人,也就自然越发引人注目。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人家谢公子就是来自什么隐世宗门也说不一定。”任君尧可没他们想得那么多,但是谢灵殊的剑术,便足以令他心生崇敬。
“任兄说得有理,辛姑娘剑术是谢公子所授,辛姑娘已然如此了得,谢公子的剑术也定然越发出神入化……若有机会,我还真想再见识见识。”赵锦毓也不过只是在试炼大会上匆匆瞥过谢灵殊的几招剑术,单单是那几招,就已经令他觉得神乎其技。
作为有名的剑痴,赵锦毓自然是十分渴望能够亲自领教谢灵殊的剑术,但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却连见都没见过谢灵殊几面。
这也算是他的一大遗憾。
“好了赵锦毓,你果然满脑子都只有剑!”姜宜春双手抱臂笑话他一句,却又转头对辛婵道,“不过谢公子对辛姑娘还真是好得很,他也算是辛姑娘你半个师父了罢?”
“什么半个师父,”
任君尧凑上来,笑嘻嘻地说,“你看谢公子和辛婵哪里像是师徒?”
姜宜春十分上道,点头笑,“哦,既然不像师徒,那就是道侣了罢?”
辛婵一听“道侣”二字,便忙道,“不是……”
这话便像是兜头浇下来的沸水一般,烫得她神思不清。
“好了你们别说了,”
程非蕴见这几人还有要继续打趣辛婵的意思,便伸手去牵住辛婵的手腕,“辛婵,我们走罢,不听他们瞎说。”
在程非蕴看来,辛婵同谢灵殊是不太可能的。
谢灵殊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几乎对所有人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正清山的女弟子,哪个不为他神魂颠倒?
可他却到底也没让谁沾到一片衣角。
谢灵殊看着平易近人,却实则高远难触。
看他出入那烟花巷陌,夜里总是伴着凡尘里的鼓瑟笙歌入睡,如此浪荡风流之人,怎会真心待一个辛婵?
可程非蕴却也始终想不明白,谢灵殊既对辛婵无意,又为什么要处处帮她,甚至在试炼大会上公然挑战赤阳门主葛秋嵩,只为给辛婵处一口气。
极夜笼罩下,这城主府中光影昏暗,程非蕴同辛婵提着灯笼走在寂静无人的鹅卵石小径上,终是忍不住开口,“辛婵。”
“嗯?”辛婵听到她的声音,便望向她。
程非蕴适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借着这灯笼里透出的火光,来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辛婵在她面前站定。
程非蕴看着她的脸,轻声道,“你对谢公子,究竟有意无意?”
辛婵不防她要问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手里的灯笼险些掉落,于是她慌忙捧住,再一次迎上程非蕴的目光,“你怎么会这么问?”
“有些事,我想不通,”
程非蕴倒也说得坦荡,“这原本该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该过问,但你我既是朋友,所以我便忍不住想提醒你……”
“我早同你说过,虽然谢公子对你有救命之恩,但是辛婵,他会对你笑,也会对旁人笑,他待你好,也会待旁人好,”程非蕴说着,便伸手轻扶她的肩膀,“你在他身旁这么久,可曾真的看清他?”
辛婵捧着灯笼,一言不发。
“我只是怕你为情所累,万一你真的喜欢了他,那他又……”程非蕴顿了顿,再开口道,“辛婵,我是怕你受苦。”
辛婵垂眼,她似乎是在看绢纱灯笼里透出的溶溶火光,也许她的脑海里此刻正有一抹殷红的影子晃荡。
那人唤她小蝉。
用的是最轻佻暧昧的细语低言。
“非蕴,”
她开口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嗓子竟然有些泛干,她还在盯着灯笼看,像是还没从恍惚中回神,“你不用担心我。”
她轻声说,“我的心,我能自己说了算。”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衣襟,仿佛是在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自己。
一直以来,
她都做得很好。
记得他的恩情,也不要去好奇他的一切,无论他是去做什么,她都告诉自己不要过问。
她只需要,在他终于要向她索要回报的时候,
把欠他的,都还给他就好了。
她明明,最讨厌他故作暧昧缠绵的低声逗弄,还有他那双时常望着她时,好像深情款款的眼。
捧着灯笼的手指稍稍收紧,辛婵垂眼时,眼睫忍不住颤动。
她怎么可能会……动心呢?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小蝉:我才不会喜欢他:)
后来的小蝉:好吧真香:)
第34章故人生魂[V]
回到永新巷,辛婵推开院门时,院内一片寂静。
院中的冰雪似乎是被清理了一遍,此刻覆了薄薄的一层,几乎融化了些许,在灯笼与月辉的光影下泛着粼粼的光泽。
门窗紧闭,少却人声,这实在有些诡秘。
辛婵连着唤了好几声林丰和聂青遥,却始终无人应答,这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她伸手召出千叠雪。
霜尘自剑锋抖落,辛婵一步步走上阶梯。
剑尖挑开双推门,吱呀声绵长,月光灯火洒进门槛内,铺散一地婆娑的影。
但当辛婵入内,那房门便又骤然紧合。
她回头只来得及看那最后的月影灯火被合紧的门缝割裂消失,于是她当即拂袖,好似萤火般的莹光从她的衣袖里散出,漂浮在半空之间。
星星点点的光芒照见这漆黑的屋内,也照见了流苏细帘里直愣愣地站着的一双人,隔着轻微晃动的流苏帘,辛婵隐约看见他们脖颈间好似被青黑色的藤蔓紧紧束缚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辛婵持剑挑开帘子走进去,“小丰,青遥?”
可无论她怎么唤,他们两人都还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身后好似氤氲了极浓的黑气。
那黑气缭绕着在她眼前却又好像在一瞬间着了火,那火焰晃过她眼睛的刹那,四周所有的陈设都已经被隐在漆黑的烟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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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晃神的一霎,连林丰和聂青遥都不见了身影。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辛婵警惕回身,却骤然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眼睑稍颤,连带着握着千叠雪的那只手也松了些,她静静看着来人走近,仿佛是不敢置信般。
“辛婵。”当那人开口唤她,便更是她记忆里熟悉的嗓音。
辛婵几乎是是盯着她看了好久,才轻轻出声,“沅霜姑姑?”
她的神情已经有些恍惚迷离。
沅霜似乎仍是曾经她记忆里的那般模样,不曾比从前老却一分,连眼尾轻微的细纹都与从前别无二致。
她一步步走近辛婵时,手腕上那枚刻着“奴”字的铃铛也还在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声响。
沅霜是城主府的奴,大半生都耗在了城主府里。
她到死,都未能解下那枚铃铛。
“你原来还记得我。”沅霜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缓慢幽怨,“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当初我是为你而死的。”
辛婵只顾摇头,可此刻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她只能重复地唤她,“姑姑……”
那日刺穿沅霜腰腹的长剑,还有迸溅在她脸上星星点点的血痕,都是辛婵此生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
在那偌大的城主府里,沅霜是唯一待她好的人。
沅霜待她从来都是那么温柔慈爱,从不像是今夜里这般冷眼看她那双微红的眼眸,“既然不曾忘了我,那你又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沅霜盯着她,一步步靠近,“我辛苦照顾小姐十余年,最终却死在她的剑下……辛婵,你难道不该让她血债血偿?”
当她不再笑,那张辛婵原本熟悉的脸,便在刹那间多了些难以跨越的疏离感,“你难道就忍心看我,便是死,也要困在这烈云城里,做他予家的奴?”
“不是……”辛婵不断摇头,“姑姑,我没有……”
沅霜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又适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垂眸轻叹,“辛婵,你一定要杀了予明娇,替我报仇。”
“哪怕来生做了那无根的浮萍也好,飘去天涯海角,也再不必回到这座孤城。”
她的声音好似是在辛婵的耳畔,又似乎是从辛婵心底的某个角落钻出来的,一声声一阵阵,如同蛊惑诱哄般,妄图令她屈从。
头脑一阵晕眩,胸口有无端的钝痛传来,她并不知此刻自己眉心那一抹银蓝双色的火焰痕迹在不断闪烁。
那一瞬,她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沅霜不知道去了哪里,那对中年夫妇却凭空出现,衣衫褴褛,相互扶持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们都是这座城里最为普通的百姓。
父亲天生是一张严肃的面容,母亲也从来只会对她说些尖酸刻薄的话。
但此刻,他们却是如此温柔地在看她。
“婵儿,爹不该把你送到城主府去,是爹的错……”那个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的中年男人却在这一刻,泪眼朦胧,几近哽咽地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婵儿,阿娘也很后悔,阿娘已经在攒钱,本想把你的死契赎出来……可到底也没来得及……”女人哭得更厉害,辛婵还从来没见过这位生于穷困,大半辈子都在操劳的母亲哭成这副模样过。
无论辛婵多么怨恨他们,但说到底,他们也是生她养她十几年的亲生父母,从幼时到少年,辛婵无法否认的是,她对他们始终都留有期盼。
辛婵眼眶里已经有了水雾,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此刻紧抿着嘴唇,却又终归还是没有忍住开口,“你们……”
她的嘴唇有些发颤,“你们真的,后悔过吗?”
声音越来越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再将眼前的这两个人看不真切,但她却分明听到母亲的声音:
“婵儿,你也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阿娘……很爱你。”
明明……明明母亲待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她也从来没有听母亲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曾经的辛婵,有多么渴望能够得到与弟弟辛黎一般同等的爱。
也是此刻,
辛婵好像从自己的心底听到了一抹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自己的嗓音。
她说,“辛婵,你阿爹阿娘都是因你而死,你难道不该为他们报仇吗?”
“予家的人都该死,去罢,去杀了予明娇。”
这样的声音重复不断地萦绕在她的脑海,辛婵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她一双眼睛变得空洞起来,她迈开双腿时,在她眼前的仍是一片黑暗。
那些声音不断缠绕着她的神思,她提着剑几乎是无知无觉地往前走。
也许是额间那道印记愈见滚烫,令她在刹那间找回些许神志,辛婵握紧剑柄,剑锋朝下嵌进地砖里,剑身震颤铮鸣,更引得地砖陷裂。
她半跪在地上,晃了晃脑袋,尖锐的耳鸣几乎让她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
一时有沅霜的声音,或是父母的声音在耳侧来回盘旋,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冰天雪地里朝她招手,说要带她回家的少年。
那些声音和画面都在不断地勾起埋藏在她心底的,某些血淋淋的记忆,引诱她心中的怨愤不断放大。
在诸多嘈杂的声音在她耳畔越发尖锐急促的时候,辛婵终于提剑转身,强大的剑气便震荡四散。
尖利的惨叫声传来,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也是这一刹,周遭所有笼罩在她眼前的黑暗都随着那些声音渐渐隐没消散,辛婵提着剑站在那儿,剧烈地喘息间,她抬眼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黑气俱散,只留下几缕被削断的长发被冷风吹得挂在了树梢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飘散。
冷风吹得辛婵终于越发清醒,也越发头疼欲裂,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却无端撞进一人的怀里。
辛婵仓皇回头,
正好撞见这朗月之下,如此潋滟动人的一张脸。
“你……”她嘴唇微动,嗓音发干。
他扶住她的手臂,又伸手轻触她冰凉的面庞,垂眼静静地看她片刻,才道,“小蝉离了我,就成了这般可怜的模样……”
他在轻叹着,又捏了捏她的脸,“这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辛婵挣脱开他的手,目光再停驻在院中的那棵枯树时,她便立即提着剑去挑开一层又一层的泥土。
后来她干脆用手去挖。
谢灵殊就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用那样白净的一双手去挖开一捧又一捧的泥土,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看着她从泥土里挖出来一只木盒,也看着她摸了那盒子好半晌,才缓缓打开。
那是辛婵的母亲藏银钱用的盒子,她总爱埋在这棵树下。
这还是从前弟弟辛黎偷偷告诉辛婵的。
此刻临着院中灯火,辛婵看清了那盒子里有一个又一个的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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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布包里都装着些零散的银子,而布包上头还用毛笔简单地写着一行又一行的字:
“辛黎娶妻之用”
“辛黎学画之用”
“辛黎远行之用”
……
布包大大小小有很多,但每一个上头都只歪歪扭扭地写着“辛黎”的名字,仿佛辛婵从来不曾存在于他们的人生里。
方至此时,辛婵才终于没忍住掉了眼泪。
“谢灵殊,”
当他蹲下身来,辛婵是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望向他时,她的那双眼睛里已经盈满泪花,“我方才……明明听见我阿娘说,她在攒钱,要赎我的死契,”
她眼眶里又有一颗眼泪掉下来,“我明明听见阿娘说,她很后悔,她……她很想我的……”
她仿佛喃喃自语般,捧着那只木盒子的指节越收越紧。
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轻轻地叹息一声,用指腹轻柔地擦去眼前这个姑娘脸上的泪痕,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嗓音清晰,“你阿娘也许到死,都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这话有些残忍,却也是辛婵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他从来如此清醒,也在逼着她保持清醒。
“小蝉,既然有些东西求不来,那么你就放下罢。”他的嗓音越发轻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抚慰她的脆弱,“反正这世上总有人不会辜负你的满心期盼。”
辛婵仰头望他,几乎就要开口问他,他口中的人是谁,但她望着他的眼睛,却又迟迟未曾开口。
他大约是在等着她开口,却又见她始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不哭了?”最终,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辛婵只摇头,并不说话。
他垂眼对她笑,又摸了摸她的发,凑近她的耳畔,“小蝉要做当世侠义之首,而非是躲在我怀里哭的可怜虫。”
辛婵从他的怀里钻出来,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仿佛还在耳侧,令她一时心头乱糟糟的,怎么也理不清楚。
但下一刻,她却又被他攥住手腕,拉回了他的怀里。
他似乎总喜欢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就在她背靠着他的这种时候,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侧脸。
“你还有我,”
他的双眸与声音都好似浸润了无尽的柔色,犹含笑意,近在咫尺,“我也想陪着小蝉……很久很久。”
这像是一种承诺罢?
却又好像是他最深的盼望。
这一刹,辛婵的手指不由收紧,她未敢回头,眼睫却在发颤。
此前她才在另一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好好守着的那颗心,此刻正在她的胸腔里不听话地疾跳不止。
他最是能这般轻易地突破她的心防,
知晓她心中切盼,
再若有似无地拨乱她的心弦。
第35章心乱如麻[V]
“这幻阵之所以能困住你,扰乱你的心神,应该是因为被用作引子的生魂曾于你有过交集。”
谢灵殊不必细想,便能知道那生魂该是何人,于是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姑娘,欲言又止。
辛婵父母的魂灵早已被炼化消散,辛黎则至今睡在她手腕上的萤石环里,唯有死在予明娇剑下的沅霜……生魂无依,困于城中。
而今,沅霜便连魂魄也被祭了幻阵。
她再也没有来生,再不能如她所想,哪怕只做一尾浮萍。
“我讨厌那一双双躲在黑夜里的眼睛,”
辛婵抬首,静默地将整间荒凉的院子来回打量,似乎是想看清在这极夜笼罩下的墙瓦间的云波诡谲,“他们要杀我,却总是不能磊落些。”
“小蝉啊,”
谢灵殊站直身体,理了理袖袍的褶皱,再看她,“这世上多得是阳光照不见的地方,而有些人心,比之这烈云城的极夜,还要黑。”
“可是这幻阵背后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杀了予明娇?”化为沅霜模样的幻影从一开始就执着于让辛婵杀了予明娇。
那幻阵戾气极强,足以勾起人心中最为阴暗的部分,而事实上,辛婵也分明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似乎有什么如老树的根茎般再蔓延颤动。
如果不是娑罗星在不断得提醒她,也许她就真的失了心智。
“杀了予明娇,你就从试炼魁首沦为宗门之敌,即便其他几宗不愿与你刀剑相向,那业灵宗的少君赵景颜怕是定然不会放过你……如此一来,他们日后再要杀你,便更顺理成章。”
谢灵殊说着便摇头笑叹,“这仙宗之人行宵小之事,却偏要先费尽心机找一个看似顺当的理由,如此方能全了他们所在乎的名声。”
“你的意思是说,这烈云城中之事,是仙宗之人做的?”辛婵蹙起眉,也许是想到了地宫里的那枚鳞片,“可那妖物……”
“宗门与妖物勾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灵殊收敛笑意,眉峰未动,“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灭烈云城,也要夺你的娑罗星。”
聂青遥醒来时便干呕不止,她一壁哭一壁喊,“呜呜呜辛婵姐姐!你都不知道,那是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啊!长得还丑死了!一双幽绿的眼,还生着极其尖利的牙齿……他一张嘴,我就被臭晕了……”
可林丰被聂青遥哭叫的声音吵醒,整个人却显得很平静,他看着辛婵与谢灵殊,半晌都没说话。
“看来这幻阵便是那从水泽山石庙里逃来的鱼妖设下的。”辛婵垂眸片刻,又问聂青遥,“你身上真没哪里疼痛?”
聂青遥跟个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啊!”
谢灵殊只看他们一眼,“他们二人都没有受伤,你放心罢。”
“诶,这鱼妖为什么没杀我们啊?”聂青遥有点想不明白,“难道是他肚子刚好不饿?”
这也是辛婵最奇怪的地方。
谢灵殊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林丰,却也到底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也许这夜本就不平静,外头灯笼被寒风吹得胡乱晃荡,火光几乎就要熄灭,也是此刻,急促的敲门声却传来。
辛婵打开院门时,便见外头站着一大群人,他们许多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
“辛婵,你怎么样?”程非蕴几乎是在院门打开的瞬间便抬步走了进来,伸手去扶她的肩。
“非蕴,这是怎么了?”辛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程非蕴方才想开口说话,却见辛婵身后不远处自台阶上走下一人来,那人身着殷红锦袍,仍是那般风流明艳之姿。
她柳叶般的眉微蹙,骤然收了声。
“辛姑娘。”正清掌门程砚亭率先走进院子里来,他身后还有其他几宗的宗主也跟着走了进来,还有各宗的一些弟子陆陆续续地迈进门槛,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一整个院子。
“程掌门,发生什么事了?”辛婵无论是看封月臣,亦或是他身旁的赵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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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他们的神情皆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于是她只好再问程砚亭。
“看来这鱼妖是从你这儿跑出去的。”程砚亭看清了那枯枝上缠裹的一缕断发,他自然也能感应得到这里残留的妖气。
“是,他用我故人的生魂做引,妄图迷我心智。”辛婵倒也没有隐瞒,如实说道。
程砚亭颔首,却又在看那隐在昏暗光影间的谢灵殊,“谢公子是何时来的?”
彼时少陵站在程砚亭的身侧,他的脸色并不好,眼见着谢灵殊走来时,那双眼睛里还隐隐流露出几分焦急。
“刚到。”谢灵殊只淡声吐露两字。
“是吗?”
那赤阳门主葛秋嵩冷哼一声,“谢公子究竟是刚到,还是一直都在?”
“葛门主这话倒是有趣,”
谢灵殊弯唇轻笑,“看来葛门主比我,更了解我的行踪?”
“封师兄,到底怎么了?”看着院子里这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容,辛婵心头便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封月臣看了一眼程非蕴,才缓缓道,“辛婵,方才我们寻到了鱼妖的踪迹,虽未抓到他,却也在他手底下救回了一条人命……那姑娘从鱼妖身上拽下来一件东西。”
“什么?”辛婵问。
封月臣沉默地从腰间取出一枚白玉来,当着众人的面递到辛婵的眼前,“这枚白玉满携妖魔之气,被那鱼妖奉做圣物。”
而辛婵在看到那枚白玉的瞬间,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束腰。
那里原本好好地放着一枚玉,但不知道何时,那玉便已经没了踪影。
“谢公子可识得此物?”
葛秋嵩忽然开口,“公子可莫要想抵赖,那上头刻着你的名姓,更残留着你的术法。”
方至此时,辛婵忽觉耳畔像是有道道雷电炸响,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猛地回头去看谢灵殊。
但好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仍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眼眉含笑的模样,就像此刻,他竟还有闲情看她。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原来烈云城的这局棋最终的目标,竟是他。
“谢公子,此前雁山之行,平城之乱,你皆不在其中,原来你便是那与妖魔勾结之人!”梵天谷主叶司苍冷哼一声,“难怪无人能查得出你的来历。”
在这些面露警惕,紧握手中刀剑的人中,唯有任君尧迟疑良久,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去唤少陵,“师父,我看谢公子并不像是那样的人……会不会,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少陵此时是有苦难言,这满院子的人,谁都有可能是与妖魔勾结之人,但谢灵殊是绝无可能的。
可这样的话,他却不能说出口。
但眼下这般境况,对谢灵殊是极其不利的,所以少陵还是忍不住动了动嘴唇,“掌门师兄,我……”
他方才开口,便被谢灵殊打断,“仅凭一枚玉,诸位便要定我的罪,这未免太草率。”
“好,”
葛秋嵩手指摩挲着火元杖的边缘,“我且问你,那玉可是你的?”
“是。”谢灵殊没有丝毫犹豫,答得坦荡。
葛秋嵩冷笑,“既是如此,那么谢公子就理当被收押审问,你究竟是否清白,之后自有公断。”
“不可以。”
辛婵却在此时当着众人,挡在了谢灵殊的身前,“那玉,其实是……”
“小蝉。”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灵殊攥住了手腕。
她回头时,便见他正在垂眼看她,他朝她轻轻摇头,却是再未多说些什么,又倏忽松了她的手腕。
也是此刻,程非蕴立即便将辛婵拉至身侧,“辛婵……”
她只唤了辛婵一声,可看向谢灵殊的目光却是警惕怀疑的。
谢灵殊不再笑,他也没有理会程非蕴到底是用怎样的目光在看他,或许他也从不曾在乎过这院子里除却辛婵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可我不喜欢被关着的感觉。”
“那看来谢公子是不想配合了?”葛秋嵩已经按捺不住,他掌中真气聚集操控着火元杖腾空而起,“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那叶司苍也提起长刀飞身朝谢灵殊而去。
各宗弟子摆开阵型,辛婵被动地被程非蕴拉到一旁去,她想挣脱,却被程非蕴紧紧地攥着手腕,“辛婵,你不要过去。”
“非蕴,他没有勾结妖魔……”辛婵想同她解释,却抬首对上了程非蕴那样的一双眼睛。
辛婵忽然停滞。
那少陵此刻已经是心急如焚,但当他迈开一步去,却见身旁的程砚亭偏头瞥他一眼,少陵身形微僵,脚步停顿。
彼时辛婵眼见他们将谢灵殊团团围住,阵法荡起罡风阵阵,那是比这寒夜凉风还要刺骨的冷。
看不清谢灵殊的身影,便更令她心乱如麻。
她再也没办法忍受,当即召出千叠雪,于是凝着霜雪的剑气微荡,震得攥着她手腕的程非蕴虎口一痛,骤然松手。
“辛婵!”程非蕴只来得及唤一声,便见辛婵已飞身落入阵法中心,将那锦衣公子挡在身后。
无论是叶司苍还是葛秋嵩,他们皆被辛婵周身四散的气流震得踉跄着后退几步,更不提外围的那些宗门弟子,更是险些摔倒在地。
“辛姑娘,”
葛秋嵩微眯双眼,握紧了手里的火元杖,“你这是做什么?”
“辛姑娘可是想包庇这有罪之人?”叶司苍亦是不忘逼问。
辛婵站直身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怎么叶谷主和葛门主就一口咬定谢灵殊有罪?”
“谢灵殊是我的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辛婵,所以,”
辛婵握紧了剑柄,当她举起剑,簌簌的霜雪便自剑锋不断落下,照在这灯火影子里,更是细如盐粒般,“我不能任由你们把他当做一个罪人关进牢里。”
世间仙宗多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高傲之气,俗世凡物入不得他们的眼,凡人也自然不可与他们相较,而他们却也并非不会用凡间刑罚。
尤其是这葛秋嵩与叶司苍,若放任他们将谢灵殊收押进牢狱之中,谢灵殊便少不了会受些酷刑。
也是此刻,众人只见辛婵回头攥住了谢灵殊的手腕,当她带着他飞身而起的瞬间,她手中长剑骤然被她狠狠扔下,剑身嵌在地砖裂缝深处,激荡出强大的气流,形成短暂的结界,将所有人都困在了其间。
少陵看着那一深一浅的两抹身影消失在枝影碧瓦间时,也总算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烈云城的极夜从来如此浓深。
辛婵一路都紧绷着脑内的那根弦,紧紧地攥着身边人的手腕,努力地带着他穿云追雾般漫无目的地往前。
夜色笼罩下的冰湖里再不是曾经那夜藕花层叠的模样,那只孤舟也被冰层封冻在了岸边。
辛婵将谢灵殊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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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时,点燃那盏摇晃的渔火,才发现他的脸色竟不知何时变得尤为苍白。
“谢灵殊?”眼见他半合着眼,像是意识都有些不太清晰,辛婵便捧着他的脸,连着唤了好几声,“谢灵殊你醒一醒,你怎么了?”
他纤长的眼睫颤动,终于舍得轻抬眼帘,再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脸。
“小蝉啊……”
他开口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原本绯红的唇都已经没了血色,“你何苦为我这么做。”
“我不让你说出那玉的来历,便是不想让你被他们牵扯到我的这桩事里来,你啊,”他似是无奈般地轻笑一声,“将我的苦心都当做了什么?”
“玉是我弄丢的,”
辛婵抱着双膝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睛时,就好像是一个顽固的孩童,“而你和我,也根本没办法分得那么清楚。”
他是她的恩人,她辛婵能走到今日,全因一个谢灵殊,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世人的眼前被分割得清楚。
至少,她也不愿。
“小蝉,”谢灵殊就躺在小船上,一如那日把着一只酒壶在这遥遥水波间等着一个小水鬼出现的他,“今日这局,原本就是为我而来。”
“也许是嫌我在你身边太碍事,”
他不笑时,那双眸子便显得更为深沉了些,“而我不在,你的处境,便更为艰难了。”
方才话罢,他胸口的伏灵印几乎在碾碎他的血脉一般,令他气血上涌,陡然吐了血。
“谢灵殊!”辛婵忽见他吐血,便惊慌失措。
他的额角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却仍摇头,只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迹,柔声道,“不必担心,没什么大碍。”
辛婵匆匆用巾帕替他擦去脸上残留的血色,再一股脑儿地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在正清山内存下来的各种丹药全都交给了他,“这些都给你留着用,以后不论是受了伤,还是生了病,你都……别忍着不说。”
值此繁星灿烂的夜,好似极光都已投注在这冰湖之上,更将这旧船上的他衬得不似真人般。
辛婵看着他,轻轻道,“千叠雪还在那儿,青遥和林丰也都还被你锁在门内,我必须留下来。”
“小蝉,你其实……可以不必管我。”谢灵殊大约是读懂了她的意思,他眼睫颤动了一下,也许是欣喜先至,却又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他收紧指节,“你如今,不是正像你曾经憧憬的那般活着么?你可知,你这么做,会舍弃些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辛婵看着却好像没有丝毫挣扎犹豫,她似乎永远是这样倔强又一根筋的姑娘,从来万事由心,从不左右思量,瞻前顾后。
“我想怎么活着,只有我自己知道,”
她临了,还看了他一眼,“你总是自顾自地去猜测我的想法,既然你那么了解我,就不该同我说这样的话。”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翻身下了船,就那么伫立在岸边,伸手施术时,冰蓝的光芒从她指间释出,击碎了这湖中层层的冰。
破冰的声音清脆,在这寂静的一方天地里,清晰可闻。
渔火晃啊晃,照得那姑娘的轮廓在他的那双眼瞳里,成了朦胧的剪影。
“你先走,我会去找你的。”依譁
她用术法推着小船往湖水更深处去,也眼见着他殷红的衣袖一如那个永夜里,半浸在冰冷湖水里,恍若凝聚的红。
当年,
衣袖殷红的年轻公子从这里的层层水波间,拽出了一个小水鬼。
而今,
却是这小水鬼,
亲手推着那公子的船,守在岸上,看着他走。
第36章还她旧恩[V]
辛婵再回到永新巷的那间院子里时,结界也正好应声碎裂,于是那柄衔霜凝雪的长剑便在顷刻间回到她的手里。
众人以袖遮面,抵御住那裹挟着霜雪的寒风,方才抬首,便见辛婵已立在房檐之上。
“辛姑娘竟还敢回来?”葛秋嵩一见她,先是一怔,随即便冷哼一声,好似嘲讽。
她的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发间所系飘带也随风不断摇晃,浅发时而贴着她的脸颊,一张面容明净秀致,那双眼眸仍然清澈坦荡。
“我为什么不敢?”
她身形看着仍旧单薄,却秀骨纤直,此刻面对底下那一众人时,也未曾露出半分怯懦之色。
“辛姑娘,你身为试炼魁首,却私放了那与妖魔有勾结之嫌的谢灵殊……你说你,该当何罪?”叶司苍将他那长刀扛在肩上,仰头看着檐上的少女。
“那我大可以卸下这魁首之名,”
辛婵却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想必诸位也都很清楚,我辛婵当初不过是这烈云城的奴,如果没有谢灵殊救我,如果不是娑罗星选择了我,我也许早就死了。”
“我做不得那忘恩负义之辈,所以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各位就这么轻易将他定罪。”
话至此处,辛婵垂眼看向那位一直立在人群中,却几乎未曾开口言语过的正清掌门程砚亭,她略微停顿片刻,便收剑拱手,“程掌门,在正清山的日子,还要多谢您,多谢封师兄和非蕴的照拂,日后辛婵必会回报。”
程砚亭还未开口,程非蕴却先按捺不住,“辛婵!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程砚亭叫住,“非蕴。”
程非蕴只能将满腔的心绪压下,只是看着檐上的少女,不再说话。
也是此时,程砚亭方才往前走了几步,他抬首看向辛婵时,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辛姑娘是娑罗星主,我早说过,你究竟是来是去,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但末了,他却又添上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辛姑娘日后若是想起了今日的抉择,会不会有悔?”
“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辛婵在面对程砚亭这位生得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正清掌门时,一向是愿意实话实说,“至少我现在不会。”
“辛婵,你要不再考虑……”任君尧还想说些什么,却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渐渐近了。
“少君!”来人正是业灵宗的弟子,他穿过人群来到那一直坐在轮椅上,静默屋檐的业灵宗少君赵景颜的身前来,急忙禀告,“予小姐她出事了!”
赵景颜那张温润面庞骤然阴沉了些,他握紧了轮椅扶手,“你说什么?”
予明娇被鱼妖掳走的消息一出,这院子里的人便都鱼贯而出,唯有那丹砂观的观主善微和她的大弟子瑞玉留在后头。
见辛婵飞身下来,善微便对她轻轻颔首,“辛姑娘。”
随后她似若无意般轻瞥一眼那被术法封住的房门,又道,“辛姑娘,青遥如今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我盼她能过上平凡人家的生活,有些事,还望辛姑娘多劝劝她,不要让她再纠缠到这些事情里来。”
她应当是发现了聂青遥就在那扇门后,却也到底只同辛婵说了这样一番话,随后便转身,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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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玉扶着离开了。
聂青遥常说她的师父待她不够亲厚,可此刻辛婵却不知为何,竟察觉到了这位善微观主待聂青遥的些许不同。
辛婵转身走上阶梯,撤下了术法推开门时,便见聂青遥仍在昏睡,而林丰却直愣愣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林丰,带上青遥,我们离开这儿。”辛婵开口道。
林丰听清她的声音,才像是回过神一般,抬眼看向辛婵,声似喃喃,“辛姐姐……”
他又倏忽垂下眼,就那么盯着自己的衣角,“我,”
“我好像看到莲若了。”
辛婵乍一听“莲若”这两个字,原本还在看聂青遥的她猛地望向他,“什么?”
“是莲若……”
记忆实在有些模糊,但他好似是在半睡半醒间,恍惚见到了曾经于稻田之间将他唤醒的那名红衣少女。
“敢吸食他的精魂,你是想死吗?”少女的声音仍如记忆里那般空灵动听,却无端浸润着几分阴测测的意味。
她将一支木簪扎在了那鱼妖的手臂,明明动作轻缓,可簪子扔下来,那鱼妖手臂中间便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血洞。
“莲若大人,我不敢了,不敢了……”那鱼妖声音浑浊,听着便是粗犷的,那语气里更是藏着深深的恐惧。
“不准动他,也不准伤到我姐姐。”
后来,林丰耳畔只余下这么一抹模糊的声音,他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便望见了辛婵和谢灵殊。
因着那段画面实在模糊,他一时也分不太清到底是真是假,于是踌躇了这么久,他才慢吞吞地说给了辛婵听。
辛婵听罢,沉默片刻,便做了决定,“林丰,你先带青遥走。”
“辛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吗?”林丰忙问。
“如果莲若真在这里,依照她的修为,我怕非蕴他们应付不过来。”
如今程砚亭和其他几宗的宗主因为夜以继日修补长生渊封印而消耗了太多灵气,而莲若的修为深不可测,当初她早已领教过。
除却莲若,还有鱼妖,也许这烈云城中还藏着不少旁的妖魔,她怕他们一时应付不暇。
辛婵匆匆嘱咐了林丰几句,便提剑转身出了门。
当她走出院门时,便见任君尧、姜宜春甚至是晏重阳都等在门外。
“辛婵……”任君尧原本还懒懒地靠在墙上,一见她走出来,便开了口。
辛婵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予明娇有什么重要,本少宫主才懒得去管她,还是你这儿的热闹好看。”姜宜春笑吟吟地看她。
“辛婵,我也不相信谢公子会勾结妖魔,我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要不你就留下罢?留下来,这事儿说不定还有回旋的余地。”任君尧是想劝辛婵不要走。
辛婵却平静道,“他的清白,我会替他证明。”
就好像他当初当着众人的面,凭一己之力帮她洗脱偷盗,杀人的罪名一般。
晏重阳虽等在这里,但他此刻却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辛婵,并未多说一句,还是任君尧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道,“晏重阳,我方才教你怎么说的,你说两句啊!”
晏重阳身姿笔挺,却也只是低声道,“她的事,她自己决定。”
“……”任君尧简直同他无话可说。
“封师兄他们呢?”辛婵问。
任君尧蔫蔫地答,“他们去追那只鱼妖了,他把予明娇掳走了。”
“走罢。”辛婵颔首,率先飞身而起。
“……她这是走哪儿去?”任君尧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却也没等到个人回答他,原来晏重阳和姜宜春竟也都相继施术离开。
任君尧手忙脚乱地施展术法,飞身前去,“等等我!”
幸而业灵宗少君赵景颜送给予明娇的同心玉有感知行踪之效,辛婵等人赶到烈云城外的冰谷时,便见那鱼妖的身躯已如鲲鹏般巨大,好似能遮天蔽日一般,周身散发着缕缕的黑气,银鳞更是寸寸灼眼。
赵锦毓被打落在雪地里时忍不住吐了血,驯龙剑嵌在雪地里震颤不断,当他被封月臣扶起,他才喘息着道,“不对劲,他……”
话还没说罢,他便咳嗽不止。
“月臣,这鱼妖像是服食了什么能在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东西。”程砚亭远远地瞧着,便传音至封月臣耳畔。
“短时间内增强修为的东西?”站在程砚亭身旁的少陵垂眸沉思片刻,又皱起眉,“难道是烈云城的娑罗丹?”
“娑罗丹都在小姐的身上,他……莫非他已经将小姐吃了?”那侍女惊春闻言便惊叫一声,双眸中有泪花乍涌。
赵景颜的脸色愈发苍白,手指紧握着轮椅的扶手,“这鱼妖,也是为娑罗丹而来?”
“程掌门。”彼时,那叶司苍唤了程砚亭一声。
程砚亭当即领会,于是便飞身跃上悬崖之巅,同诸位宗主一齐施术。
幻蟾宫的宫主姜允瞥了那胖护法沉戟一眼,那沉戟便当即领会,搬了把太师椅来放在悬崖边儿上,于是姜允这才理了理衣袍,往上头一坐,就那么坐着施法。
“……你跟你爹还真像。”任君尧来时,便正好瞧见这一幕,于是他便回身对姜宜春道。
姜宜春双手抱臂,横他一眼,并不愿同他讲话。
几位宗主合力施法,再加上封月臣等人一直在底下同那鱼妖周旋,而那鱼妖不过百年修为,即便它服食了娑罗丹,众人合力也应该能将其制服。
但辛婵仰头时,便亲眼瞧见一缕又一缕的生魂被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一点又一点地浸入了那鱼妖的身体。
“他在吞噬烈云城里所有凡人鬼魂和妖魔的精魄!”任君尧脸色骤变。
这样的吞天之力,绝非这化形百年的妖物可以做到,这该是来自魔域的力量。
也是这一刹,
程砚亭眉峰一蹙,心头一凛,下一刻便见那鱼妖摇晃尾巴,强大的气流铺散开来,那一霎便有不知名的诡秘力量裹挟而来,震得他胸口发疼,双手脱力的瞬间,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再看叶司苍和葛秋嵩他们,几乎都吐了血。
“这哪里是妖物,方才那分明是魔气!”幻蟾宫主姜允的太师椅都被震碎,他所坐在一堆木屑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
姜宜春早已上前去扶他,“爹,你没事罢?”
“这魔气……实在令人生惧。”丹砂观主善微被瑞玉扶着时,仍在望向底下那一尾飘忽在半空之中的鱼妖,声似喃喃。
少陵敛眉,“这魔气不该是这妖物能有的。”
程砚亭这位时常笑容温和的老者此刻神情却是越发肃冷复杂。
这魔气之强,莫说妖物,便是一般的魔修也不可能有此能力。
“辛姑娘。”
赵景颜已再坐不住,可他到底却也只能在那轮椅上端端地坐着,于是他便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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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婵,“还望你能救明娇一命。”
辛婵站在崖上,她也的确能在那鱼妖周身笼罩的黑气里,看清予明娇的身形,但此刻她按着剑柄,却并未有所动作。
“辛姑娘,也许在你看来,明娇骄横跋扈,一无是处……可在这世上,也唯有她从未将我当做是一个废人来看,她真心待我,我亦如是,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赵景颜仰着一张苍白隽秀的面容,望着辛婵,“辛姑娘若能救她,来日你要我业灵宗做什么,我赵景颜绝不推诿。”
也许喜欢,便是这世上最没道理的事。
纵然世间之人看她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也总有人愿意将一颗真心都捧给她。
也许是久久等不到辛婵的回应,赵景颜终究还是再等不得,他这般残损的身子,这些年也只能在阵法上头下足了功夫。
但他仍旧一掌拍在轮椅扶手上,腾空而起,挑起千根金线来回相缠,将那鱼妖牵连其中。
“赵景颜!你做什么?”赵锦毓回身望向崖上那好似立在半空一般的身影,怒道,“你如今的灵力哪里支撑得起这样的阵法?!”
赵景颜却满心满眼皆是那团黑气中的身影,他就好像是根本听不到赵锦毓的声音般,自顾自地施展阵法。
封月臣见此,便也只得强令众人,“不得分神!”
金线灼伤了那鱼妖的麟甲,引得那鱼妖晃动鱼鳍,发出刺耳的叫声,但赵景颜此刻却已经口吐鲜血,他强撑着悬在半空,指尖动作仍未停歇。
封月臣抓住机会,提着化雨剑飞身往上跃入黑气中时,化雨剑便在刹那化为如簇的雨滴般刺在了鱼妖的身上。
程非蕴便立即施术,用指腹轻触剑刃,再将长剑挥出,却始终未能破除那鱼妖的术法。
眼见着程非蕴要被鱼妖身上的黑气包裹,辛婵便直接施术,冰蓝的光芒自她指尖流窜而出,瞬间破除了鱼妖的术法。
于是予明娇便在刹那间从鱼妖背上滚落下来。
赵景颜见此,便立即飞身跃下冰谷。
鱼妖吸食了足够多的精魂,此刻也已经被众人彻底激怒,他周身黑气涌动着犹如团团火焰一般,鳞片如刀一般从他身上剥脱下来,如雨洒落。
程非蕴被鱼尾扫下,辛婵便当即飞身下去,再召出千叠雪抬手一挡,便有冰蓝的气流形成隔膜一般,阻挡了那些鳞片的坠落。
而彼时清醒过来的予明娇正见鳞片袭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便翻身将赵景颜按在了雪地里,她却生生受了几道鳞片刺入血肉的痛。
“明娇!”赵景颜那双向来温柔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添了些许慌乱。
辛婵回身看了予明娇一眼,便将手中的千叠雪抛入半空,于是冰蓝的光芒便将他们二人也收拢其间,再设了结界包裹住他们,挡住了那鱼妖的阵阵攻击。
鳞片再度回到鱼妖身上,辛婵将程非蕴扶到一旁。
“辛婵,你……”程非蕴动了动嘴唇,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辛婵却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后便腾空而起,升入半空再将千叠雪握进手里。
她看着那丑陋鱼妖,而那鱼妖那双幽绿的眼也在看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他们分明察觉到那鱼妖在面对辛婵时,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便是你用我沅霜姑姑的生魂祭了幻阵?”辛婵悬在半空,开口问他。
鱼妖张张嘴,尖利的牙齿露出来,他也许是想说些什么的,却又转而闭紧了嘴巴。
辛婵也懒得再等他的回答,剑锋直指鱼妖而去。
无论是封月臣,亦或是赵锦毓都看得很清楚,那鱼妖在面对辛婵的每一招每一式时,都在刻意地躲避。
“这……”葛秋嵩也露出怪异的神情。
晏重阳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看着半空中的辛婵与鱼妖,他那张冷漠的面容下,几乎看不清任何情绪。
“辛姑娘,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不能杀你……”那鱼妖浑厚的声音避开了其他所有人的耳目,清晰地传至辛婵的耳畔。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
辛婵却径自道,“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反正我不会放过你。”
面对辛婵凌厉的招式,鱼妖无法,只能仓皇应对。
但见她丝毫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而他也渐渐地再有些招架不住,他便破罐子破摔,也对辛婵动了杀心。
此间一战,便是震颤山河的动乱。
冰谷里不断有乱石冰块滚下,地面颤动不止,因为辛婵设下的结界,无论是赵景颜和予明娇,还是其他人都免于被砸中的风险。
只是仿佛方才那引得几宗宗主灵力受损的魔气便如昙花一现般,众人也再未见过那鱼妖身上再有什么魔气涌现。
辛婵是娑罗星的主人,如今更是修为非凡,而鱼妖说到底也不过只是靠着娑罗丹才有了能力吸食烈云城中所有凡人鬼魂,甚至是妖怪精魄。
但这些能量,也都已经被她消耗得差不多。
“大人,大人帮帮我,大人……”鱼妖张开嘴,近乎狰狞在呼唤着一人,渴望再度得到此人的帮助。
却是此刻,
他听到一抹女声在耳畔轻轻地笑,“我说过了,你不能动她。”
鱼妖一壁仓惶应对辛婵,一壁道,“可是大人,这辛姑娘要杀我啊!我不想死!我都是按您说的做,从未违背,我此般忠心,难道大人你还看不到吗?”
“可你不该对她动杀心。”
女声却轻轻地叹息,如此轻缓的语调,却是拢着刺骨的寒凉,“既然她想要你死,那你就去死罢……”
这话音放落,鱼妖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无法动弹,他已然不能自己操控。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辛婵的剑锋袭来,深深地刺进他的身体里,再将他额心的神识都挑破。
灰飞烟灭,不留余地。
缕缕的黑气散尽只在一瞬,郁郁沉沉的天色里都再找不见丝毫的痕迹。
雪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晶莹颜色,那些被辛婵护在结界里的人也都还好好地活着。
辛婵落在地上,剑锋还在滴血。
彼时,被赵景颜抱在怀里的予明娇正在看她。
而辛婵偏头,对上她的目光。
“你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予明娇盯着她,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话,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容上还沾着些许血迹。
“明娇……”赵景颜无奈地叹了一声。
予明娇却仍固执地在看辛婵,“不论外头的人怎么看你,在我予明娇这里,你辛婵曾经是我烈云城的贱奴,你就永远都是。”
“予明娇!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姜宜春简直听不下去。
程非蕴扶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也蹙起了柳眉,“予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辛婵她救了你!”
辛婵却显得十分平静,她似乎并没有因为予明娇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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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话而有半分气恼,她只是立在那儿看着她,道,“我没有要你感激我。”
她走到予明娇的身前,也许是这一生第一次向这位自己曾经服侍过的小姐袒露心声,也许这也就是最后一次,“小姐,不论当初你救我时,究竟是将我当做了什么,但有个人曾告诉过我,你救我是不争的事实,我永远无法回避这件事,也不该回避。”
“我这辈子唯一想做好的事,就是活着,所以当初小姐你要我替你去死,以此为报,我……没有答应。”
“也许在你看来,我跳湖自杀不过是一种可笑的挣扎,但是小姐,那时的我活着不能自己做主,所以我的死,我想自己说了算。”
不为任何人牺牲,只为自己。
“今日我救你,也权当是还了你当初救我的那份恩情,”
辛婵低首,“但我不会忘记沅霜姑姑的死,你也不该忘了她,她在城主府的那些年,待你是真心的。”
“可你在乎过吗?在你心里,她只是个死了也无关紧要的奴隶。”
“今日我还你旧恩,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辛婵看着予明娇时,一双眼眸清亮冷静,仿佛她在此刻对予明娇说完这些话,清算完这些旧账以后,她在这座烈云城里,就真的不再剩下些什么了。
予明娇生生受了那鱼妖的鱼鳞割骨,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内丹碎裂,从此与修炼便无缘了。
可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辛婵,却从曾经那个不起眼又寡言木讷的奴婢,成了今日这样好似高不可攀的冰霜傲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