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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 容溶月 38855 字 2024-04-09

阿勒倏地睁开了眼。

躁动的鼓点,鸣震的声响,起伏的频率,都被她拢在掌心里,它们宛如某种暗号,敲奏着阿勒已经偏轨的情绪,是昭然若揭的犯规,昭示着他暗自滋长的恶念。

而龙可羡毫无所觉,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在坏胚的低鸣里,安心地闭上了眼。

而后听见“咕唧”一声。

她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耳朵竖得老高。

月色寂寂地流淌在屋内,她缓缓松弛下来,刚要闭眼,又是一声“咕唧。”

龙可羡当即垂下头,掀开寝衣,默默盯了会儿圆乎的肚子,直接上手,左捏捏,右掐掐,紧跟着第三声“咕唧。”

她大惊失色,死死捂住肚脐,把腿曲起来,妄图阻止肚子发出声响。

突然,一只手从前边往后探来,准准地抓住了她的腕子。

“吃撑了也不知道吗?”

他掌心滚烫,烫得龙可羡缩了缩,睁大眼睛,有点儿无措地看着他。

他没动作,看了她一会儿,从手腕摸到了额头,没摸到烫,便从小几上捞来药匣子,倒了两枚消食丸,“起来。”

龙可羡听话地坐起来,指指肚皮:“是我吵醒你吗?它叫得好大声。”“是,”阿勒给倒杯水,“下回不要它告诉我,哪里不舒坦,要用嘴巴讲的,否则若是我没听着呢,你要叽里咕噜难受一夜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点点头,随即看了眼肚子,皱起眉把茶盏递回去:“不喝。”

“嗯?”

“再喝……要坏掉了。”龙可羡戳戳肚子,觉得那饱劲儿已经顶到了嗓子口。

阿勒张了张唇,没讲话。

夏夜是暴露秘密的时节,虫鸣鸟叫和少年心思都在月光下一览无余,龙可羡注意到阿勒神色冷峻,但耳下有道红,一直延到肩颈,随着她的注视,阿勒若无其事地紧了紧领口。

“你不信,你摸,”龙可羡跪坐起来,抓住他的手就往肚子上贴,“鼓起来的。”

“!”阿勒想收手,可龙可羡力气怪大,那是一拳头能放倒头牛的力气。

生怕他不信,龙可羡还拽着他的手腕,不但要摸到,还要左左右右地把那小肚皮的形状摹出来,这才松手,清泠泠地看他,认真道:“已经有好多了,不要再吃了。”

“……”阿勒心内如逢大赦,但面上仍然要撑着镇定,“消食丸,不占地儿,你只消就着半口水把药顺下去就成,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好了,比你撑一夜舒坦。”

她眨眨眼:“就不叫了?”

“不叫了。”

龙可羡将信将疑,可阿勒说的话,她总是会照做的,吞了药丸,把茶盏递给他时,龙可羡鼻尖耸动,再度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近,阿勒不设防,膝盖蓦地磕上床沿,与她只有一指的距离。

“有味道。”

龙可羡抓住他的手,放在鼻下,一寸寸地仔细嗅闻,十分笃定地说。

“怪味道。”

“……”阿勒耳根通红,脑中简直有座铜钟左右摇摆,荡出来的声浪让他感到晕眩,他默默地收回了手,嘴硬得很,“能有什么味道,药味儿!”

“不是的,”龙可羡方才吞了药丸,怎么会分不出二者的区别,她言之凿凿,“是你的味道。”

她有些霸道,对于阿勒的一切必须牢牢掌控,这点二人如出一辙,于是不高兴地板起脸,目光灼灼盯着他。

“是你哪里的味道?我从前没有闻过。”

***

一卷云过,遮住了月华,被风拂开时,已经是两日后的午后时分,周遭亮得刺眼,阳光不由分说炙烤着地面,蹴鞠场上每个人都汗津津的,反着光。

明懿挽住龙可羡小臂,沿着林道往蹴鞠场走:“我说回来几日,城郊马场蹴鞠场都进不得,原来是教哥舒公子给包圆了。”

明懿是三日前回到王都,而王都粮价风波真正结束,也是明懿回宫之后,她带回了十船新粮,据传,是为福王强占民田之事找补,她于两年前下嫁福王,成了福王妃。

既是传言,还有个说法。

据说太上皇在位的最后半年里,曾有意传位于公主,后因祖制难违,加上太子素无过错难以废位而放弃。

这道传言显然十分困扰明勖,他登基之后,皇后之位尚且空悬,就已先下了旨,将明勖速速地嫁出王都,夫君还是个年逾四十的异姓王。

龙可羡闻声,纳闷儿地说:“他这两日不回家。”

明懿拉着她的手,半嗔半笑:“我倒不寻哥舒公子,只记挂着你,谁知二妹妹好难请,若不是今晨堵到驿馆门口去,还见不着人。”

“寻……我?”

“好,好,你瞧瞧她,”明懿失笑,“活脱脱一个负心人。”

明懿身旁还跟着个姑娘,身段看起来高挑英气,眉眼却带着点媚色,这是明懿夫家妹子,许甯,她只是笑笑,话挺少的姑娘。

明懿已经习以为常,转而挑了些轻松的话题讲,只要她想,没有热不起来的气氛,轻声笑语间走到皇棚里。

蹴鞠场上翻滚着道道热浪,汗水在激烈的碰撞间迸溅在地上,很开就被纷沓的脚步盖过去了,高呼,急喘,热汗充斥场内。

场里都是自己人,阿勒不爱讲规矩,怎么凶怎么来,这些兔崽子们平日里浑得很,如今逮着机会就给公子下重手。

特别是闻道,他觉着公子简直疯了么!

两日前的夜里,公子半夜把所有人撬起来,拉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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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一个个对拳,打完拳天已亮了,大伙儿个个鼻青脸肿,哪敢说睡,便开始顶着日头训练,练完马不停蹄地背起皮囊袋爬了座又高又险的山,一夜一日下来,闻道双腿都打颤,谁料刚吃两口馒头,公子转头就去游水,那可是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深湖啊!闻道舍命相陪,游到半夜,含着馒头和热泪睡了两个时辰,蹴球就砸了上来,天明踢到午后。

两日两夜,他不知道公子哪儿来的精力需要如此发泄。

但总归是琢磨出一点——跟姑娘有关系。

他连驿馆都没回!

险险避开一道球势,闻道和阿勒擦身而过:“公子,是不是躲着姑娘呢?”

阿勒往后小跑着回退,眼里有点儿血丝,那是两日不眠不休的缘故,但亮得惊人,带着被胜负欲撺掇起来的精气神儿,熠熠发光,有毫不掩饰凶猛的攻击性,那眼神别过来时就是坏劲儿。

他没吭声。

闻道也没怵,在转身时再度绕过去:“我看,小皇帝对姑娘别有用心,这殷勤劲儿,生怕人看不出来……有句话说么,烈女怕缠郎,公子须得防一手啊。”

蹴球斜射而过,阿勒充耳不闻,他纵跃起身,连撞三人拦下球,那蹴球在脚下缓慢地滚动,每一次要滚出安全线时都会被他带回来。

闻道冲破防线拦在阿勒跟前,喘着气,大汗淋漓:“姑娘大了,情窍总会开的,那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不是小皇帝,也会是旁人,我若是你呢……”他笑得不怀好意,“谁肖想我的人,我先弄死一个,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

话音未落,左肩猛遭重击,周遭叫好声震耳欲聋!

等他从滚滚尘烟里起身时,只看到公子湿透的衣裳,那汗水沿着鬓角下落,凝在下巴,颗颗砸落在地。

阿勒用进攻代替了防守。

台阶上,皇棚里。

龙可羡一眼就看到了阿勒。

他穿身黑色窄袖马服,跑起来就像穿梭在场中的星子,带着迅猛的爆发力,一下就撞开了闻道,在飞踢间送球进鞠室,然后朝闻道比了个手势,笑得没心没肺。

第87章悄悄话

就像某种无形的牵引,阿勒的眼神往皇棚里移来。

没心没肺的坏笑还没收,脸上带着稳占上风的得意,汗水沿着脖颈渗进衣领,勾出劲瘦峻拔的身段儿,那是少年特有的张扬。

意气风发,敢与天争。

而看到龙可羡的刹那,那些失序且可怖的冲动,仿佛都伴随两日的发泄消磨干净了,从心底淘洗出了更为柔软的情绪。

他看龙可羡可爱。

神色不虞,歪头瞪着闻道,想把闻道头打掉的模样,可爱。

一边高一边低的辫子,可爱。

抿着嘴,满脸搁着“过来抱我”的霸道,可爱。

这就是了!

人么,总有脑子犯浑的时候,那点浑劲儿抛开,自然看山是山,看水还是水。

尘沙还在飞扬,让热浪有了具体的形状,场内进了人,蹴鞠队一哄而散。

阿勒拿帕子擦着颈部的汗,朝龙可羡招招手,才往场下走。

“这可真是……玩儿得凶啊。”许甯徐徐收回目光。

明懿扶着侍女落座:“是同王都的玩法不同,糙多了……”她略微蹙眉,看场上个个都是杀红眼的样子,“这也不怕受伤么?”

这话说完,龙可羡若是知情晓趣八面玲珑的姑娘,就该顺着话题说两嘴军中玩得糙,再夸两句王都儿郎斯文,客客气气的也就过去了。

但她对语言有种暴力式的解读,爱听哪句就回哪句,不爱听的,没兴趣的,听不懂的,通通装作没有听到。

许甯往龙可羡那看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把话头接下去:“久闻黑蛟军悍勇,想来军风如此。”

明懿道:“阿甯也是领军之人,想来看得出门道,今日倒是没有白来。”

许甯看着远处那道懒散下来的背影,淡笑:“确实如此。”

场已散空,明懿抬手搁在额前:“二妹妹,方才哥舒公子是不是唤你呢,别教他久等,我们自在这儿用两盏茶也是一样的。”

哪知龙可羡垂着脑袋,闷声说:“不去。”

“这是闹别扭了,”明懿失笑,把她拉过来,看着她干干净净的面容,有点儿感慨,比着自己的胸口,“小时候,二妹妹才这么点高,多年不见,个子长高了,模样长开了,心性还是未变,兄长将你照顾得很好。”

龙可羡停了会儿,轻声说:“他自然是很好的。”

“龙姑娘与哥舒公子,是亲生兄妹么?看着也不像啊,”许甯猛不丁插一句,她有些歉意地笑笑,“龙姑娘莫怪,我这人就是直脾气。”

龙可羡愣了愣,没有开口。

“连姓氏也不同,若说是各承父母族姓……”

龙可羡忽然说:“像的。”

她拿出老夫子的架势,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地应:“眼睛像,鼻子也像,嘴巴哪里都像。”

“像什么?”

胡言胡语刚出去,阿勒的声音便从后传来,龙可羡还未转头,后颈罩来只手,带着蹴鞠过后的热度和力道。

龙可羡觉着痒,却没有躲,把他拉过来,有些强硬地指使他:“你给讲讲,我们还有哪里长得像。”

明懿忍俊不禁,别过头去,许甯也微微地错开了目光,正主儿在这,没继续追问,只有阿勒“啊”了声,捏捏她后脖颈,十分配合:“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

这话里没客气,直接踢回给了许甯,她很聪明地避开了话茬儿,挂起笑意,两方互相见礼。

明懿说起:“今日原是寻二妹妹叙旧,在驿馆门口遇着二妹妹要往蹴鞠场来,这就叨扰哥舒公子雅兴了。”

阿勒把龙可羡辫子拨正,刚冲了个凉,有点儿懒散的意思:“无妨。”

明懿笑意更深:“我难得回王都,更难得与二妹妹见上一面,今日便在清风阁办个小宴,就在这蹴鞠场后山,清清静静的一片地儿,请二位务必赏脸。”

***

明懿从前在王都,就时常操办宴席,能大雅,也懂谐趣,还知道怎么笼络王都中年轻一辈的心思。

故而虽然是场小宴,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周到。

宴席过半时,众人站在石台上,看蹴鞠场上窜起道道花火,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角天际,把那苍青黛绿都压在了夜色下。

龙可羡就站在阿勒身前,踩在石块儿上,他只看得到她红扑扑的面颊,因为激动,攥得他指头都疼。

阿勒俯首下去:“手,断了。”

龙可羡立刻低头,把他的手翻来覆去看一遍,怒腾腾:“骗我,你总骗我。”

阿勒笑:“你什么都信。”

龙可羡把玩着他的手指:“你说的,我自然信,万一断了呢,低头看看也不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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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指尖有点儿麻:“若是费事的就不看了?”

“……那也要看。”

阿勒还想逗她两句,龙可羡却突然后仰回头。

头顶花火四溅,一层一层此起彼落,所有人的眼神都追光而去,在两人之间隔出了安静的一隅。

空气缓慢地流淌,阿勒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味方才唇上的触感。

因为龙可羡看着他。

像是要说什么。

阿勒喉间发紧,用了两日两夜才消耗殆尽的燥气,龙可羡一个眼神就能煽动起来,汹涌地回返。

夏夜晚风,花火,无声的对视。

她要说什么?

而龙可羡看了他片刻,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你不要这样说话。”

“……”阿勒一字一句,“我怎么说话?”

“你说话时,烫我耳朵了。”龙可羡点点耳朵,略显困扰,“我这里好热。”

阿勒沿着她的手,看到层淡粉的耳廓,喉咙口再度发紧:“我又没咬你耳朵,红个什么。”

“红了?”龙可羡揉揉,“我看不到,只是觉得热,又不想你离我远,所以你不要开口。”

她说完转了回去,阿勒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嘴唇。

就讲这个?这么个好景儿,不是想着让他不要离近,就是让他不要开口。

光会“不要。”

哪怕向他“要”点什么呢,他必定想也不想就点头,否则岂不是辜负这大好景致。

唇周温度上涨,阿勒呼吸随之沉下来,终于回过味儿来,是触到了龙可羡额头。他冷漠地抿嘴:这有什么,意外罢了,只是不小心蹭到,算不得亲到她。

花火燃尽,灰扑扑、暗沉沉的遥远山影再度压下来,大伙儿三三两两地往席上回去。

明懿没注意脚下,踩在苔面上滑了一滑,惊呼声未起,她咬着唇,先捂住了肚腹,而龙可羡正走在边上,伸出只手,稳稳当当地架住了她,然后和她换个位置。

动作很快,没有引起前边人的注意。

“边上好滑,你往中间走走……”龙可羡突然侧头,把手指往腕脉上按了按,面上浮现疑惑,“你的腕脉动得不一样。”

明懿惊吓初定,冷汗频出,此刻闻言,也看向龙可羡:“二妹妹……懂医?”

“不懂,但我摸得到,”龙可羡撒了手,她没多解释,看到明懿鬓角湿透,掏出帕子给她,“我把你抓疼了吗?我同你抱歉。”

“不疼,二妹妹不要多礼,”明懿唇色有些泛白,“能……陪我回趟厢房吗?”

龙可羡摇了摇头:“我不懂得,帮不了你,若你生病了,这般是浪费时间,我可以帮你叫嬷嬷或者许甯姑娘来。”

“别叫她们,我并非生病,”明懿眼里流露出请求,“二妹妹。”

龙可羡抿了抿唇,看向阿勒。

他离她五个台阶,说来也巧,龙可羡刚把目光往下放,他便若有所觉似的回过了头,龙可羡还未开口,阿勒慢悠悠打量了一下明懿,眼神扫过她小腹间,随后收回目光,往上走两步,把提灯递给龙可羡。

“我在下边等你。”

龙可羡乖乖点头:“你不要跑,我有话要讲。”

“我不跑。”

阿勒摸了摸她脑袋,转身走了。

***

明懿进了屏风后,龙可羡听到里边衣衫轻微摩挲,片刻后,明懿走出来,苍白的面色稍有好转。

“你是吃坏肚子了吗?”龙可羡等得无聊,坐在桌前摆弄茶盏。

“差不离。”明懿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无声垂目看她。

“你是吃撑了,我前几日也……”

明懿打断她:“我有孕了。”

龙可羡大惊:“肚子里面,有小孩!”

明懿笑笑,这是久违的真心的笑容:“三个月,”

龙可羡不敢再摸,默默地收回了手,怕劲儿大,把里边的小孩吓着,她听人讲,怀孕的女子很辛苦,于是把圈椅也拉开,摆弄着明懿,要她乖乖坐。

“我又不是瓷做的,还能碎了吗,”明懿很无奈,“二妹妹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么?”

“哥哥不可以,”龙可羡没有迟疑,“其他人可以。”

这还真是直白……明懿静默片刻,哥舒策扫过来的眼神还横亘在她心里,她轻声道:“多谢二妹妹。”

暂歇片刻,两人沿山道返回席上,出屋门时,夜风刮乱了提灯穗子,龙可羡低头摆弄整齐才走。

明懿看着那撮被攥在手心里的灯穗子,说:“哥舒公子很疼爱你。”

“疼爱的,”龙可羡点头,“我也疼爱他。”

明懿看向山间冷苍流翠,声音放得很轻:“我很羡慕你,从前有人告诉我,皇室里没有兄妹,哪怕是一母同胞也敌不过那顶九旒冕,我不信,最后落得远嫁属国,举步维艰的下场。”

她抚着小腹:“你知道我为何回来吗?”

龙可羡知道:“带粮。福王卷入侵占民田的风波,你带粮食,叫明勖不要罚他。”

“这是其一,”明懿说,“其二,我是入王都为质的。”

“为质?”

“府中不太平,我将有孕一事遮了下来,只有自小跟着的嬷嬷知晓,但这消息,仅过了三日,就传到了明勖手里,”明懿停了很久,“他要我借送粮的由头入都,诞下世子之后,常居王都。”

龙可羡还让她走中间,免得踩了湿苔:“这里不好吗?你在这里长大。”

明懿良久才说:“物是人非。”

龙可羡歪头看她。

明懿忍不住,也摸了摸龙可羡垂下来的细辫子:“或许从来不曾变过,是我转不过弯,兄长温吞,却总是要比我更知道取舍,我看着利索,却总是耽溺在亲缘情分里。我不曾与他争过什么,甚至他登基之后,复起几位清流老臣,也是我从中调和,我希望他得偿所愿,没有想到他所愿人事里没有我。”

“听起来,明勖做错事了,但他是皇帝,是哥哥,你没法同他生气,”龙可羡若有所思,“若是我哥哥,我会教训他的,关起来,打一顿。”

走到圆拱门前,明懿沉默良久,她们对教训二字理解不尽相同:“你会同他争吗?”

“不争……”龙可羡扬起下巴,相当豪横,“我给他!”

“他若是什么都有了,不要你了呢?”

龙可羡诧异道:“我能打能算,还很漂亮,没有比我厉害的,他疯了他不要我。”

明懿笑起来,此时前边有嬷嬷提灯找来,龙可羡见人就问:“你见到我哥哥了吗?”嬷嬷紧着搀住明懿,闻言思索片刻,指了个方向:“哥舒公子在清风阁二楼,正饮茶消食。”

龙可羡把穗子放下来,捋了捋顺,穿过两捧酽酽绿烟,看到楼阁二层风门大开,阿勒坐在躺椅上,眉眼敛下来,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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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筋的模样,把玩着手里一枚铜钱,月色很薄,轻轻敷在他肩臂,柔化了那层攻击性,看不到蹴鞠场上猛力冲撞的狠劲儿。

龙可羡正要喊人,就见躺椅后边压下道影子。

许甯提着酒壶,走到阿勒身后,不知说了句什么。

有点不同的。

许甯和阿勒讲话的模样。

她生得英气,说话时微微弯起眼睛,就有点儿反差性的柔和,不知讲到什么,甚至带出了小幅度的动作,看起来专注而沉浸,仿佛对周遭事物皆觉寡淡,只对眼前这人表露出兴趣。

带着骄矜,带着挑剔,还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龙可羡纳闷儿:“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躲到上边去,是悄悄话?讲秘密吗?”

明懿神色莫名,不知如何开口。

龙可羡攥住提灯,很不高兴,两步就晃出了树底。

阿勒不可以和别人有悄悄话的。

第88章不清白

铜钱摩挲在掌心,边缘盘得锃亮,阿勒仅从脚步声便可以分辨出来人。

“若要找地儿饮酒,前边主阁又高又宽敞。”

许甯原是刻意放沉的脚步,闻言抬手捋了下耳发,把酒壶搁到门边:“有酒无伴,喝来有什么乐趣。”

阿勒仍旧专注在铜钱上,只指了指穹顶:“邀月。”

“那是雅致之士做的事儿,我是个俗人,就喜欢邀知音共饮,”许甯轻轻笑了笑,“哥舒公子不是讲究陈规腐矩的人吧?”

阿勒慢悠悠应:“难说,分人。”

许甯像是找到什么突破点:“嗯……若说对我格外讲究规矩,说不过去啊。”

阿勒抬起头,看了眼弦月爬过的路径,才说:“跟你没有关系。”

他只是对某一个人,格外不想讲规矩。

“我听过哥舒公子事迹,斩东道,焚三岛,灭六惑做得很利落,乌溟海数万不愿归顺的海寇悉数死在这三年里,局铺得够广,手伸得够深。我原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但今日午后一见。”

许甯缓缓往前挪一步,影子斜铺,碰到了阿勒肩膀,近乎气音:“有些事,还是得眼见才够劲儿。”

随后转换了语气,轻轻呵声:“两年前春日,在亥二航线上,你我有过短暂交锋,那时你略占上风,烧了我两条战船,自那我便记住你了。彼时距离太远,如今楼阁一见,你也不是这么遥不可及的一团传说,敞开了说吧,我对你很有兴趣。”

阿勒终于从半躺的姿态起来,坐直,脱离她的影子,看她一眼。

那眼神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带着在宴席根本没有往她身上放过一眼的陌生,还有点兴致寡淡的意思,像看一棵枯树,一扇薄窗。

但许甯并不在意:“明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王都,我不能不多想,是你的手笔吧?用明懿牵制明勖,天家内斗,你才能高枕无忧。”

她抱着手臂,姿态有点儿傲:“你挺聪明,我同样不差。你有强兵我有能臣,若你我能联手,让这天下易个姓氏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从模糊暧昧的角度直切权势,字字句句都直攻靶心,没有转圜。她此前也耍了个心眼,先用言语把阿勒架高,仿佛若是阿勒当真名副其实,具有野心与魄力,就该对这提议动心。

阿勒想的却是龙可羡,她绝说不出“我同样不差”这五个字,同样意味着莫须有的对比,对比显出自信薄弱,不差更是降势。

他目光温柔,许甯凝滞片刻,正要迈步,听到他说:“站回去。”

许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欣赏哥舒策,是基于哥舒策的手腕和能耐,以及严密广阔的海上版图,容貌只是个切入口。她知道情/欲打不动这种人,但情权相织的网具有足够吸引力,凭什么只换来三个字?她没受过这种挫,也想不明白。男人,脑子里搁的不就这点玩意儿么?

“若你对成事之后分权有顾虑,”许甯咬牙,“我可出面,请求兄长赐你属国封地。”

阿勒没说话,因为他瞥到了楼下一晃而过的影子,他转了圈铜钱,才说。

“王位上坐姓明的,还是姓许的,对我而言没有区别,福王也未必有明勖好相与,你算盘打得不错,话放得很潇洒。”

他听着急促的脚步声,无声地笑了笑。

“可惜眼界稍欠,未明局势,仅靠夸夸空谈就想钓人上钩,我不知道是你蠢,还是我看起来这般好钓。”

许甯也听到了蹬蹬蹬的脚步声,她觉着气势被压了一头,脸色不好看:“究竟是虚是实,不妨先联手,自可互探深浅。”

在须臾的停顿里,脚步声拐上楼梯。

阿勒说:“想联手共事,好说,以福王之名投帖前来,你还差点资格。”

差点资格,许甯打小就没听过这种话,她转身欲离,走出两步后忽而停下来:“没有一个兄长,是用那样的眼神看妹妹的。”

阿勒没说话,斜了点脑袋,示意她出去。

许甯反而稳身不动,讽道:“我以为你是个志在天下的枭雄,不成想癖好如此殊异。”

“你想得挺多。”

“因为我将你视作对手,与你这种人处起来,没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儿,能拓眼界,能往上走,你亦能看到我的能耐,”许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是不甘心,“你我各取所需,床榻事床榻了,双赢的结果,我不明白你有何理由拒绝,为了个小孩儿?你大可放心,即便你我联手,我也不会动她分毫。”

“你说错了。”

“不是为她么?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你无需瞒我。她自可在你羽翼之下,一辈子天真烂漫,与我不冲突,若她是个懂事的,自然要明白孰轻孰重。”

“不是她在我羽翼之下,她就是我的羽翼。”

许甯怔住。

阿勒徐徐起身,阴影骤然往下压去,轻易地带走了节奏:“你说错了,亥二航线上与你交手的不是我,是她,那年她十三,一个人率着五百后勤军,从西南绕亥二突袭聿边城大枭,回程时遇到你们许氏战船缠连不清,一气之下烧了你们两条船,若我没有记错,你们当时正在巡海。”

确实是在巡海,那片近海里里外外布着许氏二十三条战船,愣是让条中型战船溜了过去,溜过去还不算,对方竟放火烧船!什么缠连不清!许甯只是例行巡查,先遣的副将乘舢板交涉,哪知道对方话都不回,拿钩索拖着舢板就往回杀!

许甯不信。

那姑娘……别说放火烧船暴躁干仗,看起来简直像是见刀就要哭的。

阿勒无所谓她信不信,抬了下眉:“你在她手上落败,惦记两年的不该是我,该是她。”

许甯脸色乍青乍白,这已经不是在言语交锋间落败,而是,哥舒策白日时有意无意地说过句“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敢情话里套事,在这儿又杀了个回马枪,明明白白地讽刺她把豹子当小猫,刺得她眼睛都发红。

阿勒微微摊手:“不过不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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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及此事,她为此事挨了顿罚,抄了三日书,若是此时知晓,会把你头拧掉。”

他就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

头拧掉?

什么头拧掉?

龙可羡“砰砰砰”拍了三下门,没等里边回应,直接推门而入,许甯红着眼眶看她一眼,紧接着低垂下头,与龙可羡匆匆擦肩。

“你们讲悄悄话,”龙可羡惊呆,“你还把她讲跑了。”

***

厉天开窗通风,他这两日没去蹴鞠场,只留在驿馆处理事务。

“太后懿旨下来,借思念女儿的名头,将明懿留在公主府,这是小皇帝的意思,福王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明懿一留,她在王都中的这些人情关系他便一概沾不上了。”

阿勒捞着茶盏,喝了一口就搁下了:“换壶浓的来,放凉搁点儿冰。”

厉天换茶回来,阿勒正站在桌前写信:“明懿手上有支护卫队,还被扣在福王庄子上,给她搭把手,把人带到王都来。”

“公子这是要搀她一把?”

“她栽了回跟头,就该知道天家无情,回到王都,看似前后皆受掣肘,但也是韬光养晦的好时候。明勖是她兄长,自家人么,自然知道如何往心窝子里戳。若她日后能成事,这就是微末之时的一份大人情。”

厉天觉得难,挠挠头道:“若是起不来呢?”

“起不来,”阿勒咬着这几个字,笑,“关我何事,顺水推舟罢了。”

***

龙可羡绕着湿漉漉的发尾,坐在桌前喝牛乳盅,她喝得慢,有些走神。

“哒。”

阿勒倚在窗外,弹了下窗沿:“要喝到鼻子里去了。”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摸鼻子,勺子叮地敲在碗壁,溅起来的牛乳打湿了前襟,连下巴也沾了几滴。

坏东西!

龙可羡猛地抬头,看着就要咬人了。

“想什么呢,魂儿都要飞了。”阿勒沾湿了帕子,把下巴那点儿给拭净。

“想你。”龙可羡闷声。

擦拭的手顿住。

阿勒拢起帕子,拉开椅子坐了,故作疑惑地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想你,”龙可羡一气儿把话说完,“想你晚上与许甯说什么。”

“就想这个?”龙可羡静静望住他:“是的。”

阿勒把椅子拉近点儿:“那你晚上说,有话要与我讲,要讲什么?”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山道上那句话,“你靴面上沾了泥巴。”

“就讲这个?!”

龙可羡莫名地望住他:“是的。”

这都哪跟哪儿!阿勒深吸口气:“你不说,我就要说了!”

龙可羡衣襟微湿,扯了两把,不慎把盘扣扯松了,襟口局促地冒出蛛丝似的白线来。

她没在意,想把牛乳盅喝了再去更衣,谁知刚攥住勺子,就被这声儿定住了,呆呆点头:“请说。”

“等会儿的!”

阿勒把手放在盘扣上,低头就是片白得晃眼的皮肤,微微拱起道弧度,随着呼吸,若有似无地蹭在他小指。

有那么两息的停顿。

龙可羡放轻了呼吸,他们离得很近,从前有比此刻还要近的时候,却没有这般黏稠的对视,湿漉漉的,带着潮气儿,视线在这咫尺之距里仿佛揉成了绳,紧得连线头都瞧不见。

盘扣可怜兮兮地被拽着,阿勒面上不露端倪,但心潮迭起,掌心里都催出了薄汗。

像是想帮她扣上,又像是想把盘扣撕了。

最后低头下去,牙齿轻轻叼住棉线,一拽,线崩断的一瞬间,呼吸铺洒在龙可羡颈部,沿着皮肤狡猾地下游,她不自主地抖了抖,心口鼓鼓的,很是奇怪。

“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阿勒没有回退,也没有再近一步,他扣住龙可羡后脑,保持这个距离,与她对视。

“花了两日时间,原以为是犯浑,浑劲儿撒干净,也就无事了,但后来发现这是自欺欺人。”

那蠢蠢欲动的情潮只是随着体力暂时蛰伏下去,只要龙可羡一出现,别管她做什么,只要她站在跟前,就能轻而易举地掀翻那些潮浪,催发更多的贪婪。

他总觉不够。

亲密无间,不够。相依为命,不够。无话不言,不够。

那都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往来。

他想要更多。

阿勒手腕使力,把她往前送一分,两人额贴额,气息混乱地缠在一处:“这事儿,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龙可羡已经讲不出话,她试着后退,却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宛如铁臂,死死禁锢着她:“什么,什么事?我们离太近了,你烫得我好难受。”

阿勒拉开点距离,眼神正经:“我要说了。”

龙可羡无端地紧张,觉得阿勒今夜不同寻常,不知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愣愣点头。

“龙可羡。”

他停顿片刻。

“今晚,我是不是亲着你了?”

亲着了吗?龙可羡回想起来,摸了摸额头:“亲着了。”

阿勒蓦地伸手拉近椅子,两把椅子砰地撞在一处,龙可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拉住了手腕。

“你还我一个。”

龙可羡迷茫道:“要……要还的?”

阿勒没说话,眼神很定,龙可羡半信半疑,但这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大事,从前打起架来,咬脖子,啃手臂那都是常有的事。

亲一口,这还不简单。

“叭。”

龙可羡迅速探头,湿乎乎地亲了一口,故意亲得大声。

“够不够了?不够我还可以……”

阿勒强自镇定:“嗯!够了。”

龙可羡拽着他,絮絮地念:“你方才说什么解不解的,我不明白,你给说说……”

阿勒反手把人推到屏风后:“去换衣裳,睡觉!”

他心口揣了窝兔子,几欲要蹦出来。

激烈的鼓动就像在开启某个关窍,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那些莫名其妙的贪欲痴妄,通通有了去处,有了注脚。

浑浊的人欲中生出嫩芽儿似的情丝,让他想触碰,想撕裂,想破坏,还想好生呵护。

那一口亲下来,阿勒终于确定。

他对龙可羡的感情,确实不清白。

第89章占有欲

龙可羡初具性别意识是在书塾,她才十岁,那是春雨濛濛,满山谷浅碧深青交织的一日。

她气鼓鼓跑回来跟他讲,先生说男女有别,亲兄妹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头一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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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归家,打了场漂亮仗,但主幼将强的局面将他框得很尴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着往外头去。

龙可羡非要他去书塾跟先生讲道理,哥哥与妹妹就是可以一起睡觉,还讲先生是从书上看来的,便叫阿勒也写本书,必须写一摞,不能被先生比下去。

小东西那会儿聪明得很,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就不在外边跟人动嘴,回来必定条条道道掰扯清楚,卯着劲儿要顶回去。

她还有个误区——弄不明白亲兄妹和他俩之间的区别。

阿勒反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丢回了书房,把小犟猫按在圈椅上,要她写下两人的名字。

“你叫什么?我叫什么?”他点着纸面。

潮湿沉闷的春日雨夜,窗纸被泡得发皱,一绺绺嫩枝芽附着在上头,屋里灯影缭乱,口齿不甚灵便的龙可羡慢慢地开口,把两人的名字咬得又准又轻,眨巴着眼睛看他,里头搁着无畏的天真。

她不要讲道理,她就要阿勒。

看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小心翼翼,眼神和声音一道儿,又准又轻地叼住了阿勒,让他讲不出那刺耳的话,他当时心口酸软,想到这只是个打小就受苦受难,没有人要的小崽子,所以对唯一一个可以长久陪伴的他有种固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退让就是破例的开始。

更没有意识到,悬而未决的一件事,在多年之后,会再度摆上台面。

雨汽收干,烈日无情地烘烤大地,晒深了树色,一打冷风从冰鉴缓缓游满书房。

阿勒搁笔,几个铁画银钩的字横陈在纸面上,他站在桌旁,听到龙可羡小声念,有点儿过往与现在重叠的时空恍惚感。

“哥哥……”龙可羡回头,拽拽阿勒,“少一个,你写,阿勒。”

怎么这会儿偏偏叫哥哥,这俩字一出口,就真刀实枪似的,把阿勒抛在脑后的罪恶感噗呲噗呲地凿出来,他的节奏有片刻混乱,把她的手反握住了,才说:“小名,不要紧。”

龙可羡看着那行字,转动眼珠子看他:“你有小名,我没有。”

阿勒总是连名带姓地叫“龙可羡”,“龙可羡”,乐此不疲。

“……现给你取一个?”阿勒没料到她讲这个,想了想,开始往后搬书,说,“这事儿不小,在南域得请神旨,斋戒沐浴,报予四方海神赐福才能用,我先备上几个,防着那劳什子海神老眼昏花给我否了。”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不祈神的。”

“一码归一码。我浑,从小祈神就不招神疼,在阿悍尔就是如此,”阿勒撂下一摞书,“你不一样。”

“不一样?”

阿勒弯身,借着日光端详她:“我们家小崽,到哪都很招人疼。”

龙可羡抿一点点唇,眼里得意得要飞起来了,她挺直腰背,坐得板板正,看他翻看书册,又问:“为什么叫阿勒?”

“……不讲给你,”阿勒后知后觉,话题已经偏出了十万八千里,他一把合上书,叩叩桌面,“别打岔!”龙可羡慢吞吞地“哦”一声,阿勒从来不告诉她这个小名是什么意思,她的性子,也不会拿着这俩字到处问,因此还算个未解之谜。

阿勒点着纸面,娓娓道来:“我们姓名不同,身上流的血脉也不同,你管我叫哥哥,实际上只是基于年龄,于亲缘没有什么关系。”

和小时候讲课一样,龙可羡乖乖点头:“哥哥,是礼貌。”

阿勒满意点头:“不叫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行,龙可羡不同意,仰着头望他。

“……”阿勒给她拧回去,“我们不全是兄妹,也可以不止是兄妹。”

太绕了,龙可羡闷声:“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先记着,”阿勒循循诱导,“要不要换个称呼?”

龙可羡试着开口:“公子?”

阿勒一眼斜过去:“怎么着,近卫的位子给你留一个?”

龙可羡麻溜地改口:“阿勒?”

这就对了,算个好开头,阿勒不吝鼓励,揉揉她脑袋。

龙可羡瞟他一眼,慢悠悠道:“哥舒?”

阿勒心满意足,却听她又小声补了句,“哥哥。”

“……”算了,徐徐图之吧。

于是,由龙可羡提起,由阿勒定调,时隔五年,这场迟来的立场统一之论落下帷幕,尽管始与末拥有截然不同的初衷,但终将殊途同归。

***同样落下帷幕的还有朝廷海务司设立一事。

王都粮价风波看似已经结束,然而风波过后暴露出来的田地问题困扰着上下层级,明勖头疼,涉事权臣不安,被圈占的田地也没有回到农户手中,退林还耕之事不能一蹴而就,王都未来几年仍旧要四处征粮。

国库被拖住,就没办法在军务上施加更多力气。

关于海务司一事,此前草拟的章程全数作废,明勖原定的海务司掌事人在这场波云诡谲的角逐中沦为牺牲品,在这之后受到同僚或明或暗的排挤,明勖只好将他外调到属国,形势明朗后再伺机起用。

和海上的打法不同,陆地不是阿勒的主场,他很早就从自身经历中琢磨出了这套隔山打牛,借力打力的玩法,主国在大体平稳的前提下,内斗不断是最好的。

晨起,阿勒遣人向宫里递了起舶的条子,表明离都返程的意思。

他此次进王都,为的是每年一度的航道回税一事。黑蛟船在海上维护航道稳定,让带有主国徽铭的船只能够不受人为因素影响,保证走海安全性,同时,作为回报,每年朝廷向阿勒付予报酬,再基于运送货物的品类制定了一系列普税,这是除皇室官船之外的民商需要缴纳的部分。

粮价风波之后,尤太傅在局面里看到了阿勒的影子,拖着此事没让他离开王都,阿勒做得绝,直接堂而皇之坐地起价,这苦果朝廷不得不笑着咽下去。

现在事已平定,王都没有再拖着人不给走的道理,然而条子迟迟没有批复,午后宫里流水般送出奇珍异玩,都是打着太后的名头送给龙可羡的。

龙可羡在园子里追鸟玩儿。

阿勒挑着南珠,嗤声:“司马昭之心。”

公子出去后,厉天小声嘀咕:“之前宫里来人,旁敲侧击地问二姑娘喜欢什么物件儿,怕送得不合姑娘心意,公子说什么来着,说有这功夫已经送上五六个来回了,如今人家送了五六个来回,公子倒不满意了。”

“这怎么一样!从前公子自欺欺人,死不承认,一个劲儿折腾咱们,如今是拨云见月,心里敞亮啊!”闻道苦尽甘来,春风得意,连尾巴都是翘的,架着脚,就在那看厉天忙东忙西。

“你别胡说八道!”厉天对着礼单,看得晕头转向,“过来搭把手。”

闻道吐着瓜子壳:“是不是胡说八道,等公子栽个跟头你就明白了。”

“栽什么跟头?”厉天抽空抬头,云里雾里的。

“我怎么知道,这得看姑娘。”闻道笑得蔫儿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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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关文牒是傍晚到的,同时抵达驿馆的还有轻装便服的明勖,他病了多日,在这夏日傍晚还穿着披风,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不时就要喝水润嗓。

龙可羡看了片刻,觉得晚风吹一吹,他就要倒了,于是关了窗子,将夜风与探头探脑的闻道都隔绝在外。

“挑了些珍奇物件,二妹妹收到了吗?”

他这回很聪明,知道送礼被截过,因此换了个话头。

龙可羡点头,掰着指头数:“喜欢小铜钟,还喜欢香球。”

明勖微微笑了笑,驱散了些许病容,龙可羡总是能够明确表达喜好,并不为此遮掩,她不需要在受好时逢迎,既保留有稚拙的心神,又有能够保持稳态的能耐。明勖垂下眼,身在皇室,他看多了动荡变幻的人事,龙可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指着他面颊,直白地说出“你也红了”的小女郎。

所以明勖喜欢她,是基于得不到的前提。

他很清楚这一点。

阿勒正在港口安排起舶事宜,屋内没有旁人,只余夜风翻动绿荫的声音。

明勖目光温柔:“二妹妹明日要走,下一回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龙可羡想了想:“若是税算得不对,明年春天要来的。”

明勖微愕:“是二妹妹拟的?”

龙可羡略微得意,坐得更端正了:“我算的。”

明勖喝了口茶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前些日子我着令户部从中挑出数处驳回重改,户部费了不少心思,哪知道隔空拆招的是你。”

这话没有遮掩,像是分离前的坦白,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近来王都纷乱,处处可见哥舒公子的影子,太傅昨日与我促膝长谈,要我放缓步调,不要急于求成。”

龙可羡很同意:“不要急。”

“但老师……”明勖搁下茶盏,苦笑,“你知道官侵民田一事,老师家里也摘不干净。”

龙可羡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他,她觉得疑惑,不明白明勖怎么会与她谈起这个,她又不认识尤太傅。

明勖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面颊悄悄地红了:“我不该说这些,二妹妹不要放在心里。”

“不放在心上,”龙可羡看着他红透了的颧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贪心点有什么关系。”

明勖:“嗯?”

“我也很贪心,出任务时要占大头,银子少不干。”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

明勖只有在她侧过头时,才敢看她:“海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务关系,我经此一事才知道朝廷官员多有勾连,清流也在结党聚势,就连常卫司里也俱是各家塞进来的官宦子弟,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举步维艰。”

“你是小皇帝嘛,”龙可羡不假思索,“小时候都没有力气的,你要一口口把他们吃掉,才能长高,变得厉害,一口吃掉就会噎死自己,那些骨头便会吸着你的血肉长出来。”

明勖沉默着,若有所思。

“贪心点有什么关系,”龙可羡重复道,“不准把位置占满,不准把钱库掏空就好了,大家都怕皇帝。”

官员敬畏皇权,才能行之有度。他要把自己当作皇帝,不是集各家所长的学生,不是温吞和善的太子,是新帝。

***

阿勒拭着颈上的汗:“听人讲小皇帝出门时面色发红,病容全退,比用灵丹妙药还神。”

龙可羡正盘腿坐在榻上,数着香球里的珠子,含含糊糊地应:“红。”

“嗯?”阿勒冰凉凉的手就往她额头上放,“我来看看,这味灵丹妙药长什么样儿,都治什么症?”

龙可羡被冰得往后仰,惊疑不定:“你冰我!”

“我前脚给明懿送人情,后脚你给小皇帝送灵药,”阿勒抵膝上榻,逼近她,“坏事儿了,我便拿你下酒。”

“不要下酒。”龙可羡迎着这姿势,往前钻,把自己埋在他影子底下,片刻后反应过来,“你吓唬我。”

明勖能进驿馆,能与她喝过两盏茶,偏偏撞在阿勒不在驿馆的时候,这分明是一重套一重,首尾相衔的第二个局,明懿醒了,明勖也该支棱起来,这杆秤歪向哪边都不行。阿勒乐见其成。

柔软的发丝蹭着他下巴,阿勒笑得恣肆:“嗯,我吓唬你。”

龙可羡额头往他胸口磕,闷声骂他:“坏东西。”

阿勒顺着她后背的发丝:“我自然坏,你么,”阿勒把她一绺发尾卷在指头上,“下酒就怕,若是日后挨了更大的欺负怎么办?”

龙可羡探出点脑袋,仰头看他:“欺负?”

阿勒闭目,想到那画册上的种种:“许会比此刻坏十倍百倍,但听人讲那是件快活事……”他顿了片刻,把滚在喉间的话吞下去,变得温和,“待得日后,我教给你。”

第90章有时候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宜缓不宜急。

次日船只起舶,迎着酣畅的海风驶向波澜起伏的天际,阿勒支着躺椅,在甲板上晒太阳,面上盖着本书。

他们一直走在条平稳安全的道路上,有些出格,但谁也没有把这种出格的亲昵举止冠以爱欲的名头,仿佛是动物间的撒娇打滚,嬉闹缠耍。

爱与欲如何跨离与融合?

阿勒在自我挣扎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发现路之尽头站的还是龙可羡,他发现自己想要这个人,如兄如父也好,伴侣朋友也罢,她身边每个倾注情绪的位置,他都要占。

而阿勒,他也不是甘愿慢慢等龙可羡自个儿开窍的性子。

所以要循序渐进,最好每个阶段都小有成果,他光是想想,就发觉自己十分需要龙可羡的正面反馈,否则他会为此焦躁,做出些不可预料的举动。

怎么循序渐进……阿勒十指交握地搁在身前,他没有近在身边的例子可供参详。

迄今为止,阿勒对于男女相处的了解停留在旁观与侧听,抛除许多年前花船上所见的荒唐图册,便只能想到远在阿悍尔的父母。

多年前,阿勒在养小孩儿这事上遭遇挫折——

龙可羡的性格是伴随武力成长而越发霸道的,每一次脱胎换骨都是在战损之后的爆发期里。那段时间龙可羡会十分亢奋,有使不完的劲儿,这个劲儿怎么撒都行,打拳也行,从这个岛游到那个岛也行,劲儿卸干净了,便需要十天半月修养过来,这十天半月她一刻都不能离开阿勒,宛如雏鸟。

阿勒起先没有意识到这点,哄睡了人就出海处理件急事,漏夜出门,掐着时间在天明前就得回,当中没有半点歇息的时间,安排得这般紧密,天色熹微时,他披着濛濛海气回去,还是看到了一个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小东西。

胳膊捆着纱布,左腿打着板曲不起来,就直挺挺地抻着,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一见他,就很不高兴,往自己腿上撇一眼,再往胳膊撇一眼,气鼓鼓的,别过脸去,仿佛再不过来抱她就能泪溅当场。

阿勒不喜欢这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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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喜欢得要死。

就是由爱而生忧,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二人相处时越来越薄弱的分界线。龙可羡童稚、天真、无畏,一次次地在这条界线上暴击,然后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让阿勒主动接近她,这等同于阿勒同样在界线上踩了一脚。

有时候。

有时候阿勒就是没法拒绝龙可羡。

阿勒那个年纪,还会为此发愁,他摸不清尺度在哪里,或者说,摸不清这个尺度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因为这事,阿勒修书回阿悍尔,旁敲侧击地询问赤睦大汗小时候怎么平衡句桑、司绒和阿勒的关系,再稍微提了点儿龙可羡的事。

赤睦大汗很少在正事、问安之外收到阿勒的信,他收信那时就怔了神,之后两日两夜没睡着,提笔写了万八千字,又揉掉作废,因为表述得不满意,急得嘴里长了一个又一个泡,最终才捋得有条有理。

再是润笔,又花了一整夜。熬得眼通红。

结果因为路途遥远,那年雨水特别频,海鹞子在中途被雷暴困在小岛上,孵了一窝鸟崽崽,阿勒收到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龙可羡恢复如常,但赤睦大汗那封信的后劲压得很沉,让现在的阿勒触到了星点余烬,赤睦大汗的主旨只有一个。

【若是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无疑是在强化它。】

接着解释了一句,【小崽爱黏人是常有的事,越严苛管束,越是适得其反,你需克制己身。】

最后对阿勒的警示才是重点。

这句话是双向的,多年之前阿勒只咂摸出一层,多年之后这话悄然地转变了锋向,尖刃直指阿勒。

那个试图给欲望加上限制,结果在克制中不断强化它的,反而是阿勒。

海天开阔,风尾柔驯地待在阿勒掌中,他闭目思索片刻,把循序渐进四个字怼进脑海里。

***

起舶后,行至半程,有起黑风的迹象,为避风雨,他们到一座小镇暂泊。

这座小镇三步一座茶楼,十步一间书局,只是从街头走到巷尾,阿勒就有了个谱儿。

翌日,天刚擦亮,日头不盛,其下浮着两线黑云。

书贩又没抢到好位置,挨在墙跟儿底下垂头丧气,眼前黑影晃了三趟,小贩有气无力:“客人您是买书呢,还是乘凉呢。”

阿勒蹲在摊子前,握着折扇,装模作样地在一溜儿的书册上划过,问:“有没有那种……”

他欲言又止,小贩心领神会,将压箱底的黄皮册子都翻出来了,谁知客人统统不要,红着耳朵根子斥了一句:“正经册子!”

小贩愣了片刻,随即又抱出一摞话本,无一不是郎才女貌典范夫妻,然而阿勒左挑右拣,还是觉着差点意思。

半晌,阿勒提了要求,小贩边听边从书筐子里头找——

要男子俊美又专情……

要有盖世豪情,又能知冷知热……

要风度翩翩,还要文武全才……

诸如此类的盛赞说了一箩筐,眼都不眨半下。

小贩额汗涔涔。

当说到话本中的女子要如何时,阿勒沉默了会儿,说得相当具体:最好长着一头浓密的发,笑起来有一对梨涡。打人还得疼!乍看是雪豹,杀人不见血,再看就是猫,养熟了能敞开肚皮任揉任捏。

小贩埋头,在筐里哗啦啦地翻找异志奇谈。

阿勒最后又补上一句——最要紧的是,要这话本中的男女,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

黑风卷着狂涛积势而来,浓云迅速在穹顶部署开,黑沉沉地压在连屋叠瓦上,空气中嗅得到潮湿闷热的水汽。

阿勒袖中躺着两本话本,悠哉地逆着团云回到客栈,看了眼睡得沉酣的龙可羡,刚刚把话本搁下,要去关窗,却在长街尽头看到了几道身影。

那身悠哉的懒筋便缓缓收了。

“啪嗒!”

豆大的雨珠当顶砸下,溅开时带起了零星的土粒,紧接着天地轰然作响,暴雨倾盆而下,这座海上小镇的碧蓝镶边瞬间沉于晦暗。

迟昀踩着雨脚进到客栈,他来得仓促,却不见狼狈,还是一身干干净净的天青蓝,还是地崩山摧于眼前都不会乱一丝的面色。

厉天点起油灯,关了门窗,上过两盏清茶,他们把这间客栈包了七日,此时大堂里没有旁人,灯影孱弱,微微地吐着昏光。

阿勒摇着折扇,笑起来有点邪性:“闯风沐雨而来,我好生感动。”

迟昀往他折扇上看了眼,不咸不淡说:“不要拘泥于口舌,洒两滴泪来开开眼。”

阿勒反手往上指:“巧了,今日苍天代我释情。”

迟昀应道:“所以恨不能将我淋个透湿吗?”

阿勒哈哈笑了两声:“话说透就没意思了,说吧,有什么事需你亲自跑一趟。”

“在这说?”迟昀环顾四周,“你倒不讲究。”

“楼上不方便,”阿勒摇了摇扇,眼角折出点招人的弧度,“世子就在大堂将就将就吧。”

迟昀停顿片刻,意识到什么,淡声道:“畜生。”

“过奖,”阿勒根本收不住这得意劲儿,“养媳妇儿和养妹妹还是不同的,我如今方才咂摸出点意思,日后大成,可以著书立论予你参详。”

雨势密集,一波一波地打得门窗啪啪作响,孱弱的灯影忽然晃了晃,阿勒往墙边看去,龙可羡揉着眼睛站在楼梯口,问:“什么,书?”

“什么书?”阿勒矢口否认,“没有书,这大雨日,下来做什么?”

迟昀瞥他一眼,眼神微妙,搁着俩字:出息。

龙可羡挪着脚步,坐到阿勒边上,眼睛直往迟昀身上瞟,瞟完又一个劲儿看门口,满脸搁着失望:“玉镜没有来吗?”

阿勒立即还以颜色,淡淡瞥回去。

迟昀面色淡漠,道:“玉镜偶感风寒,在府里将养。”

阿勒半笑不笑:“寻常人对自己小娘都这般直呼其名么?”

迟昀四两拨千斤地回击:“二姑娘也时时刻刻唤你兄长么?”

龙可羡捧着茶盏,正在埋头挑果子吃,闻言以为被点了名,老老实实道:“没有,他总让我唤他阿勒……”

迟昀微讽:“五十步笑百步。”阿勒不以为然:“胜之毫厘也是胜。”

迟昀徐徐地呷了口茶,看着龙可羡:“胜之不武,趁人之危。”

后一句说得重,点的是一派懵懂的龙可羡。

阿勒眼里蓄着风暴,语气越发温和:“这四个字我还给你,还给你府上‘偶感风寒,半步不得出府’的小娘。”

窗外狂风暴雨席天卷地,屋内唇枪舌剑明暗交锋。

龙可羡半点也察觉不到二人之间的火药味儿,她竖着耳朵呢,小声地插了句话:“玉镜病得很重吗?你没有带玉镜看大夫吗?”

龙可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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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玉镜几面。

第一次见面,她形容狼狈,面颊沾着星点血渍,正从恶徒身旁站起来。月色凉凉的,宛如流动的水银,她起得很慢,伸指摸了摸脸,把那血珠拉长,让淡漠的脸色漾出一股妖异,而玉镜看着指头那点红,蹙起了眉,像是有些不高兴,随后轻轻地丢掉了匕首。

是从那夜起,龙可羡看到月亮,再想到玉镜,便会觉得月色也浮出了妖异的红。

后来再见,她总是很温柔的,挽着宽宽的袖袍,说话轻声细语,看一眼过来,龙可羡就觉得整颗心都泡进了糖水缸里。

龙可羡对女孩儿的喜爱,都或多或少来自于对龙清宁的移情,也因为知道她们不是龙清宁,故而喜欢都是有度的,譬如明懿,譬如学堂里的姐姐,玉镜总是不一样的,她有种让人搁不下的本事。

迟昀神色稍缓,他近来疲乏,才会让哥舒三言两语的挑起了火气,他应着龙可羡,揉了下眉心,说:“只是风寒,二姑娘不要担心。”

龙可羡心里挂着事,含糊地点头,吃过茶,就蹬蹬蹬地上了楼,刷啦啦地写了一长票单子,交给厉天,让他置办好,遣船送去镇南王府。

迟昀和阿勒讲的是两边海域交界处聚势的海寇,二人谈完已是入夜,迟昀踏云而来,冒雨而走。

阿勒推门进屋时,雨势稍缓,他一眼就瞧见了窗下的小脑袋。

“看什么呢,头都要埋进去了。”阿勒从后边弹了一记龙可羡头顶的珠花。

龙可羡看得如痴如醉,没留心周遭动静,被一弹,吓得手里书哗啦落地,未及答话,阿勒凑近一瞧,正是他今日上街买的话本子!

“……”这鬼天气,下了雨,还烘得人发热!

阿勒手比脑子快,一把捞起书:“夜里看这蚊蝇字,也不怕坏了眼睛!”

“别拿,没看完,”龙可羡看得头昏眼花还不愿意撒手,“我的……”“什么你的我的,”阿勒转头就塞进犄角旮旯里,“去沐浴,行程有变,明日起舶了。”

龙可羡磨蹭着下榻,狐疑地把他看了又看,阿勒佯装正经,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深夜,梆子响了三声。

阿勒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后腰被戳了一下,紧跟着听龙可羡小声问:“那书……怎么净是些哥哥妹妹的?”

“!”阿勒觉也不困了,人都惊醒了,后背绷得发直,三魂七魄都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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