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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牙印
笔尖含着墨。
龙可羡看阿勒一眼,便不情愿地在纸上划道线,再看一眼,再划一道。
直到墨汁收干,划出的线条呈现黑白杂色,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划满了线条。
“你哄我玩。”龙可羡恹恹的,眼里的神采颓下去,提不起劲儿。
“你哄我玩,”阿勒把这话还给她,点点这张半刻钟前从龙可羡袖袋中掏出来的“卖身契”,说,“条条框框都是拘着我,不准咬耳朵,不准当众孟浪,不准亲脖子,不准解衣裳,而我。”
阿勒手指虚虚圈起这些被划线的字眼儿:“隔一日,便要让你换个地方咬一口,裤腰带往下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惦记,腰带往上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放过,我瞧瞧……”
龙可羡听得发愣。
“七日!只消七日,我这腰往上的皮肉,就会全打满你的牙印,仗着男人皮糙肉厚就这般糟践,连个恢复的时间也不给,龙可羡,”阿勒流露出真切的疑惑,“你也不属狗吧。”
“……”龙可羡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伸出两指,提出一个好主意,“两日咬一处。”
“甚好,”阿勒足足顿了五息,而后很轻地笑一声,“日后我衣冠得当,走街串巷,行走在不知情的人群里时,身上都得顶着你留下的印。”
龙可羡瞟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悄悄地红了耳廓,抿唇微微地笑了下,垂下头去描描画画。
少君有怪癖,亲吻后偏好下口咬人,也不将人咬疼,就像小猫儿狗儿似的,轻轻地用牙扣住一小处皮肉,咬出痕迹来,她便感到莫大的满足。
与其说咬,实则更像打个标记。
身上盖着少君的齿印,便生是北境人,死是北境魂,这种脱于情/欲,具有动物性的亲昵,生得自然而然,是小少君自己也未曾想过的。
阿勒掉入溪水中那日,她遍寻不到他,脑中就只有这个念头——在阿勒身上,盖满自己的齿印,那骨相鲜明的面庞,那俊拔风流的身段,张开薄肌的肩颈,虬结青筋的小臂,都要盖上龙可羡的痕迹。
“你既喜欢,我没有不可的,只是……”
阿勒从后边俯身下来,将龙可羡圈锢在双臂之间,阿勒体热,胸口的温度毫无保留,轻易地就烘热了龙可羡的面颊。
阿勒只有一个要求——不准中途叫停。
“若是哭着求着喊停,我必定是不应的。”
阿勒润湿笔尖,就着这个姿势弯身挥笔,在纸面上添了六个蝇头小楷。
“为何要喊停?”龙可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阿勒搁下笔,意味深长:“当你受不住时,自个便要喊了。”
“就像……”龙可羡心有颤颤,“像咬耳朵那般吗?”
热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耳畔,阿勒尾音有些沙,顺着龙可羡的衣领,缓慢地爬在她周身。
“比那舒坦千倍万倍。”
“不不——”龙可羡后背绷紧,往前挪屁股,立刻就要反悔了,“那不成!”
“不要舒坦?”阿勒挑起眉。
“不要。”龙可羡说得飞快。
像是难以开口,阿勒露出些许委屈,顿了顿才道:“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日后要将我带回碧海三山,给我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啊?”龙可羡露出茫然。
“没有燕子楼?”
“没有。”龙可羡硬邦邦地应。
“也没有日日夜夜的快活?”
“没有!”龙可羡摇头。
“那好,”阿勒站直身,拎起画得一片糊涂的纸张,“此前应承的,也一笔勾销。”
龙可羡慌忙伸手去够,一把将纸拽进怀里,在阿勒沉静的眼神里踌躇了好半日,才设下底线:“不要咬耳朵……”
她不明白什么叫“舒坦千倍万倍”,但直觉是浪荡之事,龙可羡喜欢在阿勒身上盖满印子,却招架不住亲密的缠吻,后者让她胸口狂跳,呼吸急促,手脚皆软,比在战场上挨了两刀还要难受。
阿勒注视她良久,而后说:“我有个折中的法子,你听不听?”
龙可羡怀里还捂着纸,点头。
“你我约定一句话,或是一个词,哪怕一个字也成,”阿勒说,“日后若是我的举止令你不适,你讲出来,不管什么境地我都能停。”
“一个字?”
“最好是个词,”阿勒又想了想,改口道,“一个字我容易误以为你呛着声儿了。”
“哥舒?”龙可羡举起手,首先就想到这个。
“不能是平日里喊的,”阿勒恨不得将她抓起来打一顿,“否则便混淆了。”
龙可羡闷声:“我想不到。”
“唤声哥哥,”阿勒说,“我平素最讨厌旁人这般叫我。你若实在不喜欢,觉着恶心,疼得受不住,便喊声哥哥,我立刻就停。”
“……”龙可羡思索片刻,犹豫道,“为何是哥哥?”
阿勒睨她一眼:“我大你四岁,你若想叫声大爷,我也是成的。”
龙可羡反肘顶回去,阿勒眼疾手快接住了,笑,“行不行?行的话便先叫一声。”
“哥,哥哥……”
这一下音调软绵生涩,龙可羡险些把自己舌头咬着。
勾得阿勒心底痒痒的,他一闭眼,脑子里就没搁好事儿,捞起她手指把玩。
“这就算是海誓山盟了,你总说我浪荡,我确实品行张狂,绝不是做君子的料。那这二字便算是我独独赋予你的颈圈,你随时可以将我勒停,日后要不要舒坦,都由你说了算。嗯……也别说我欺负了你。”
“只一点,”阿勒眯起眼,暗含警告,“若是胡说乱喊,无事便挂在嘴边逗着我玩,这两字就作废,喊一百声哥哥也是没用的。”
两人指头凑着指头,在纸页下方摁了红印,龙可羡喜滋滋地叠好,收进了香囊里头贴身收着。
少君掌着这个国家最强悍的军队,令行禁止,军纪森明,规则与秩序是三山军所向披靡的根本原因。
少君不吃甜言蜜语,少君不擅谈情说爱。
这是一片全新的,令人跃跃欲试的领域,少君带着白纸黑字红手印,用一份双向“卖身契”,莽莽撞撞地顶开了那扇名为爱的大门,里头涌现出她不曾看过的光辉,现在的阿勒站在门外,过去的阿勒等候在门内。
里外都是归处,龙可羡无路可逃。
阿勒知道怎么让龙可羡关注他,春风一般和煦没有用,春雨一般渗透可以,但他绝不是如此温吞的人。
慢慢来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
夏至。
长街成了河道,流淌着密集的人群,彩帆张扬在人潮上空,迎合着锣鼓猎猎作响。
程家龙船从船坞浮起,顺着内河缓缓驶入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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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海交接处一片热闹喧腾。
在伏虞城的另一端,白崖静默无声地承着浪卷浪扑,两条中型飞鸥船在此停泊一夜,直到天边云浪滚滚,破光处乍现一道惊丽的橙红,飞鸥船一前一后地驶向那碧湛湛的无边海域。
他们刚从伏虞城驶出五日,近海岛屿尚多,时而可见大大小小的渔船拖着大网,呼噜噜地往船上倾倒海洋的馈赠,他们高声唱着歌谣,嘿嘿吼吼地满载而归。
石述玉抱着杆,被日头晒得蔫巴,再艳的胭脂都抵不住海风与烈日的侵蚀,故而他藏在帆影下的脸颊显得有些青白,褪了浓墨重彩的华服少年,其实有些瘦弱。
“瞧什么?”
龙可羡披着宽大的袍子,咚咚咚从几节木梯上跳下来,撑在船舷往外张望:“看着我的人了么?”
“那儿呢。”石述玉像被日头晒耷拉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指。
龙可羡探头探脑地找,石述玉在后头嗤笑一声,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允准你暂时编入三山军,随将小队二卫,是看在封殊的面子,否则你只有滚到底舱摇橹的份,小石头,做侍卫的第一件事你需知道。”
“什么?”
龙可羡回头看了一眼:“笑得好看些,少君的门面是最要紧的。”
“……”石述玉炸毛,“我不是靠卖笑讨饭吃的!”
“?”龙可羡狐疑地看着这个还没搞清楚境况的新兵崽子,“否则谁给你发月俸?笑起来,不好看就丢下去。”
“三爷命我跟着你,你不明白么!我是监军,”石述玉从阴凉处两步走出来,朝龙可羡低声,“盯着你把三条船全须全尾地带回伏虞城,这才是我的活儿。”
“好好好。”龙可羡懒得与他争,监军在过去,都是太监的活儿,她打左侧望过去,才从光影绰绰里找到躺在竹椅上的阿勒。
正当午时,日头垂直洒落,是一日当中海气最淡的时辰,阿勒手臂枕着脑袋,面上还盖着一本书。
短短数日,他身上肤色就晒深了一层,衬得轮廓更深。
不像石述玉,小鬼似的,怕碰着丁点阳光,就原形毕露魂飞魄散。
阿勒很受阳光青睐,旷野养出了他不羁的性格,这副身躯由里到外,都无法深藏闺中,他要敞敞亮亮地在日头下,坏也坏得坦坦荡荡,恶也恶得明明白白。
龙可羡甚至觉得他原本就该是这个肤色,像蜜似的,细腻处在日光下隐隐有光泽,无声地勾着人去品尝。
石述玉也往那看了眼,哼声:“你没与他说明身份?”
不怪他会如此问。此次出军行迹隐蔽,走得悄无声息,武器用渔网背篓做了掩饰,看起来就像两条平平无奇的渔船。
三山军士兵都改着粗布衣裳,作渔民打扮,他们个个人高马大,粗犷彪悍,抄起渔网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龙可羡没有解释打哪儿冒出来这两千人。
倒是五日前,阿勒初见这乌泱泱的一拨人,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家将倒是有股子军风,不输正规军。”
龙可羡压着嘴角,不敢得意太过。
一个心大如斗,一个漠不关心。这事儿就抹过去了。
龙可羡不欲与石述玉解释,很硬气地说了句:“你不要管。”
“你瞧上他什么?皮囊?”石述玉沽酒称肉似的盯着阿勒,“外相皆是虚妄,怎么你也不能免俗。”
龙可羡理所当然地说:“他仰慕我,我每一场战事,他都耳熟能详,我讲的每一句策军之言,他亦倒背如流,你能么?”
“……”石述玉不屑,“这你也信?”
“我信啊,”龙可羡相当骄傲,“他真背了。昨夜他给我背了一晚上呢,一字不差,你要听么,我……”
“谁稀得听,你要荒唐,只管带回北境去,这档差事须得办得漂亮才行!”
石述玉撂下话,一路小跑,躲回了阴凉处。
***
半月之后,天边吐露着赤色烟霞,龙可羡一行人抵达碧鳞岛。
碧鳞岛位于赤海南端,仅有数千民众。冬不雨雪,秋无霜降,一年四季都是翠荫蔽日,看不出四季流转的痕迹。
逆水湾就位于碧鳞岛西侧。
甫一下船,三山军分成几拨,留船的留船,探消息的探消息,设哨点的设哨点,三五成群流向整座岛。
龙可羡和阿勒买了两只糖包子,不疾不徐地挑了间不大起眼的客栈。
里边人不多,院里只有一位老妪,她头上绑着花巾,在石墙底下溜达,见着人不慌不忙地迎上来,嘴皮子一掀,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龙可羡顿时怔了怔,看看老妪,看看阿勒,“我……”
话刚出口,阿勒袖里翻出两枚金珠,喉结上下滑动,滚出的声音更低,字音前轻后重地黏连,像来自胸腔的低沉鸣震。
老妪听完,把龙可羡上上下下看一眼,霎时露出了笑容,眼角细纹层叠,有点逗趣的意思,摆着手以更快的语速说了句话。
阿勒随即露出微笑,是那种格外亲昵,看起来没有半点距离感的微笑,点了个头。
老妪捧着钱袋,欢天喜地进了屋里,龙可羡在外头磨蹭,说:“我,她,我没听懂。”
“土话,”阿勒把手罩在她颈后,“此地毗邻乌溟海,是海寇销赃要地,在被发现之前,仅有两百住民,还有些茹毛饮血的山人,民风尚未开化,野蛮得很,官话更是一窍不通,如今好些了,只是上了年纪的还在讲土话,不难学,晚上教你。”
龙可羡往里瞄一眼,拽拽他袖口:“你们方才讲什么呢?”
阿勒面不改色:“两枚金珠,仅供上房,饭食另算,不住拉倒。”
龙可羡又拽:“后边那句!”
阿勒想了想:“她说只剩一间房,此地风俗,禁男女同住,除非是夫妻或亲眷。”
龙可羡愣了下:“你说什么了?”
阿勒:“嗯……你我乃是兄妹,打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龙可羡松口气,狐疑道:“看起来更像要卖了我,余蔚说,拍花子都是你这样的。”
“卖了你?”阿勒挑眼,“谁敢从我手里要人,折了他的腿去。”
阿勒捏捏那截颈项,触手滑得像米糕,又滑又细腻,轻用了点儿劲,托着她后颈就迈进了屋里。
碧鳞岛热,屋里四下木窗大开,老妪噼啪打着算盘,阿勒靠过去,两人又说了些话。
不久,老妪端着铜钵出来,笑眯眯:【真是般配的年轻人,你们是否需要海上特有的龙鲞膏,对你们的甜蜜情谊很有好处。】
阿勒捞起袖子,露出两枚小巧牙印,微笑道:【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床/事十分和谐,暂时不需要,若有,第一时间找您。】
龙可羡凑过去:“说什么呢?”
阿勒:“问你呢,我是不是个好兄长,将你带来这不毛之地,一路上有没有薄待你,给你穿小鞋,给你吃冷饭。”
龙可羡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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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摇头:“没有的!”她高高竖起大拇指,字字真切地朝老妪说,“好大哥,哥舒策,他,是很好的大哥哥。”
老妪也愣了,随即意味深长地从阿勒的脸看到腰臀:【你这类男子,在碧鳞岛至少值两筐珍珠,十斗米。】
阿勒差点儿憋不住笑,指背抵着唇,把笑意压死在腹中,道:【多谢,她买我只花了一枚金珠。我们成亲方才半年,她生了病,我带她出海寻药,近来岛上有南北往来的药商吗?】
老妪摇头,旋即端着铜钵,朝东方拜三拜,嘴里念着词,绕龙可羡走了一圈:【菩萨保佑这个小甄花一样的小姑娘。】
“……”龙可羡手足无措地望过去,阿勒在旁站着,手肘懒懒搁在台面上,道:“送祝辞呢,祝你福寿绵长,还夸你,说你像小花一样漂亮。”
龙可羡立刻站得笔直:“多谢啊,您,您身子骨真硬朗。”
第25章醋了
“你一定要教我,否则我总觉得要被称斤卖在岛上。”
夜鸟栖定,虫鸣四起,龙可羡推开窗,西望出去是连排的屋宅,东边则是一片林子,再往外就是海岸,远近墙影疏林都浸在昏暗里。
阿勒把腿一架:“卖个消息给你,近两月并无药商在碧鳞岛走动,这一路南下,也过分平静了些,你那老师是如何说的?三条商船被困此处,周旁海域有小股水匪流窜,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当中确实有多家药商。”龙可羡听出意思,“你是说,我们找错地方了?”
阿勒压根没有此等意思,他默了默:“我是说,其中或许有诈,你别是被涮了。”
“不会。”
答得太快,不带迟疑。可以看出龙可羡对这档差事具有不合身份的服从性,甚至,对封殊也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这显而易见地影响了她对事的思考方向。
龙可羡宁可认为三山军精锐经过先遣船重重摸排,找到的地方是错的,也不会觉得封殊借此事给她设套。
风摇着树影,罩着阿勒肩身,暗潮顺着他胸口流淌,冲刷着他一点点搭起的安全堡垒。
少君身份特殊。在初掌三山军时,年龄、资历、容貌、性别,乃至那慢吞吞的话音,这些在门户家宅间绝挑不出错的特点,都成为了她执掌三山军的阻碍。
战场不会给她时间和部下慢慢磨合。
少君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所有部下信服,她披起银甲,罩上鳞面,提起弯刀,将原本的龙可羡遮得一丝不漏。
她没有做错,无与伦比的战力、天生的战争嗅觉,两者迅速撑起了她掌军的威严,在几次小规模刺袭战里,形成了一个强悍固执、说一不二的刚硬形象。
这套作派相当好用,她沿用至今。
所以,很难相信竟有那么一个人,让她付出近乎盲目的信任,为此不惜否定自己。
凭什么相信封殊呢?就为那一声老师?他算哪门子的老师。
唇边泛起冷笑,阿勒刚要开口,房门两轻两重被叩响,这是三山军的规矩,龙可羡转身道,“进。”
探头进来的却是石述玉。
“两个消息,”石述玉形容狼狈,是摸黑走屋檐来的,他伸出一根指头,“其一,两个月前,逆水湾确实停过祁国商船,但已经撞上石崖,半截都卡在石缝里头;其二,岛上海寇盗匪如麻,就是找不到半个官话流利的祁国人。”
“撞鬼啦。”
***
月下的海湾十分宁谧,星子躲进了云后,远近只有海的浅鼾声,薄薄的雾色铺开来,宛如要将人装进一个久远的梦境里。
这片石崖地势高,巨石嶙峋,平时就连岛民们也鲜少往这里来。
龙可羡站在石崖顶,隔纱俯瞰,看到一条庞然大物匍匐在脚下,半截身子都被石壁吞吃了,只能无可奈何地在这里经受风打浪扑。
她左右探了一遍,发觉这并不是整面完好的石崖,崖壁受着千万年潮涌潮扑,已经千疮百孔,崖底布满大大小小的石洞,崖下是遍地碎石,浪花迸溅在上头,哗啦作响。
而这条倒霉船前半截重重凿进了崖壁间,卡在石洞间隙,因此持得平衡,否则整条船身都该沉进水底了。
龙可羡手里上下抛着几颗石子,只听得“咚咚”两声,石头子急速下坠,击在船身上,声音在静夜里荡开涟漪,但船上一片死寂。
“真大啊。”龙可羡不需钩爪,纵身往下一跃,轻飘飘地就落在了甲板上。
她环顾一圈,甲板遍地狼藉,小鱼翻着肚,已经被晒出了破布似的脏黄色,她拍拍手,拎起钩索往上用力一甩,钩索“咔”地卡在石块上。
阿勒今夜兴致不高,自出门时神情就很淡,他看着钩索被拽了两把,是底下的龙可羡在确认钩索无虞,毕竟在少君眼里,他病弱美貌的第一印象坚不可摧。
这动作驱离了些许冷潮,阿勒顺着绳索,缓慢落在甲板上。
上船后,两人吹燃火折子,在飘忽的火光中往船舱里走。
一进船舱,东摇西晃的火苗失去了风的撺掇,霎时间安静下来,浮动在幽暗的长廊里,四周阴凉凉的,龙可羡鼻尖微动。
“有味道。”
像鱼腥,腐烂的藻,稀薄的酒味,还有……
“陈粮浸水,腐而生浆。”阿勒弯身下来,指尖从其中一道舱门底下扫过,捻了捻。
这类小岛不缺鱼藻,甚至盛产各种硕大香甜的果子,但极其缺粮,一斗新米在祁国王都百枚铜板就可得,在此地却能值两枚金珠。别说新米,这儿就连陈米糙粮都很稀罕见。
由此可见,船上之人走得匆忙,连米都不扛。
“船里边未见破损,也没有打斗痕迹,方才开的几间舱室连衣物都未收整,”阿勒平淡地说着,“不是别的船只搭救及时,就是有什么事使得他们仓促离开。”
龙可羡点头:“消息不会出错,他们确实到过此地,或许还未离开,难不成……真像石述玉说的,撞鬼了?”
火舌倒映在阿勒眼里,看起来像是危险的舔舐。
为什么这么信任旁人?
一个男人?
信任是种奇特的行为,它的支撑是浓烈的感情,或是牢不可破的关系,龙可羡别说失忆,就是打回八岁那年,她都不会对谁产生这样的信任,小家伙刚到家时,就是只刺猬!有些密集的疑惑在心底扎根,混合着不悦,迅速发酵为一片恶劣叫嚣的杀意。
阿勒心里有盘算,他不是会任由焦虑侵蚀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会摁死对方。头顶滴答落水,他举着火折子向前走,没再说话。
空气中腥湿气越来越重,夹着酒味儿,混杂成令人不悦的怪异味道,龙可羡嗅觉灵敏,她挣开阿勒的手,捂住口鼻,侧头时见他神情寡淡。
龙可羡对阿勒的情绪有自己独到的解读,当他浑身浪劲儿收不住,就说明心情甚好,当他过于安分克制,则说明状态不佳。
不牵手,不亲吻,不抚颈,不搭腰,即等于阿勒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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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什么缘由,但是让阿勒保持愉悦,是少君应该做的事情,龙可羡默默地思索着。
一时无言。
打开底层舱门,两人跳下去一看,底下密密麻麻地垒着木箱,都涂了漆,能防水浸,箱里都是从乌溟海各国带回的各色物件,奇珍异石琳琅满目,香犀美玉堆成小山,还有不少竺典丹经,卦卜图鉴,连上好的流丝水绢都沦落作为铺垫。
“满载而归的商船,触崖之后连东西都不带走,看来这些人是没穷过。”龙可羡打开木箱,也被这满满当当的金石吓了一跳。
火折子插进铜油座里,她看到阿勒站在阴影下,神情晦暗不明。
他用指头挑起一条赤金链子,看起来足有一丈长,嵌着各色宝石,尾端连着玉条。
龙可羡扫了一眼,想也不想地说:“你喜欢?回去送你一船。”
北境讲究族群亲缘,老人家们总是认为再骁勇的少君也需要陪伴与抚慰。
在北境,排成长队等着和她相看的青年才俊有很多,龙可羡一个都没看上。阿勒不一样,这是她自己挑中的人,龙可羡还未想到情爱这一层,只是凭借本能行事,她并不排斥阿勒,甚至对某些接触有种难耐的瘾。
她承认,阿勒确实是特殊的,如盐如梅,失之则寡。
少君希望保持平日的状态不变,她绝不亏待自己唯一的契约履行者。
她想让他高兴起来,但她的豪横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灯影下寂寂的,阿勒只是百无聊赖地点了个头。
和预想的不一样,预想中她说完这话,两人的嘴唇就该紧紧地贴在一处了,若是阿勒喉咙口再发出好听的闷哼,龙可羡会赏赐般地伸出一点点舌头。
话本里都是这样讲的,船上的日子单调乏味,龙可羡看了不少话本子。
龙可羡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你不相信?”
“信。”
龙可羡矜持地点头,像是揭过了这个话题,但她只忍了一会儿,往前噔噔噔走了几步,又倏地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我有钱!”
“啊,”阿勒脑子正在飞速地转动,陈列出数百种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封殊的计谋,此刻稍微拉回点思绪,“好,有钱。”
简直是敷衍!
少君气坏了,她一把拽过阿勒手臂,把那条金链刷地卷在他脖颈间,足足绕了四五圈,而后攥着链子,固执地霸占阿勒的视线,一字一句说。
“北……我们家也有矿脉,这些东西不算什么,给我五年,凿出一座金山给你也不成问题。”
龙可羡没说出口的是,北境两座矿山都受着王都控制,之前她无暇顾及,也实在分不出人手接管矿脉,她闷闷想,等她回去一定要宰掉那些趾高气昂,踩着北境矿脉蹦跶的恶吏!
把“少君有钱”四个大字用金线缝在阿勒亵衣上,日日夜夜贴着他!
链条的触感冰凉,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宝石就抵在他的喉结上,在滑动间无情地刮磨着,有点儿疼,但阿勒无所谓疼痛,他早说过,疼痛有时是好东西。
它会催生欲/望。
阿勒凝视着龙可羡,在过程中没有丁点儿反抗,甚至还抬了下巴,无声地配合着她。
他越不开口,龙可羡越想把这意思直接塞进他喉咙里,塞进他脑中,口舌为何这么笨拙?词句总难完美传达本意,她好懊恼。
但这并不是阿勒的错。龙可羡一时上脑,又悻悻松开手,可手腕一紧,阿勒不让她松,仍然维持着被龙可羡牢牢把控的姿势,说:“我在想如何杀掉……他。”
“?”这比龙可羡的话还要没头没尾,她拧着眉,猜想或许这人让他不高兴,“谁让你不高兴,不用你出手。”
“封殊。”
“……”龙可羡一下子怔住,“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阿勒不喜欢话题与态度的转变,这意味着龙可羡不会让他动手。
他攥着她手腕,收紧力道的同时,自己的喉咙也被挤压,宝石切面锋利,蹭破了喉咙口皮肤,他受着刺痛,感到些扭曲的痛快,在血珠冒出来的时候说:“你管他叫老师。”
“你不讲道理。”
“我不讲,”阿勒说,“有个词叫恃宠而骄,我现在就是恃宠而骄。”宠。
龙可羡从沸腾的杀意里捡起了一个字,为此悄悄地红了耳朵,压下想要飞翘的唇角,点点头,含混地说:“我会更加宠你。”
她松开手,把链条从他颈部取下来,往旁边一丢,主动踮脚:“你亲我。”
“…………”话题走向朝着诡异的地方狂奔,阿勒四下看了一眼。
“此刻?”
“亲我。”龙可羡不耐烦,重复道。
“在这里?”
昏沉潮湿的船舱,弥漫着咸湿的腥气,船壁覆着滑腻的青苔,幽暗,阴冷,阿勒不知道哪一点激发了小少君的亲吻欲,但他莫名觉着有点儿刺激,以至于想让她继续把控主动权,对他粗暴一些也没有关系。
果然,空气里的沉默越压越重,龙可羡忍无可忍,单方面结束了这场错峰的对话,揪着他衣领,猛地亲了上去。
唇贴着唇辗转,词不达意的时候,亲吻是最佳解决方式,它让话语变得不再重要。
龙可羡被亲得七晕八素的,她每一次亲吻都生涩得让人忍不住往狠里弄,这会儿还往后退了点儿,迷迷糊糊地问。
“伸舌头?”
“别说话。”
阿勒反手扣着她后脑,把呜声吃进了口中。
两条小鱼欢快地交头接耳,缠闹在一处,发出啵滋啵滋的声响。
***
三山军很快地接手了崖下的船只,有条不紊搬运船上的木箱,清点完后,共八百二十一只,全数压进了飞鸥船底舱,而后三山军极其熟练地沉船入海,销毁证据。
“你这是中饱私囊!我要上报,我要传讯回王都,让三爷看清你的真面目!”石述玉扒着窗缝,“你们北境没有一个好东西,哪里是一群精兵,分明是一窝匪徒!”
“砰~!”龙可羡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
她拨了拨烛芯,桌上放着几封信,并几道竹筒,她挨个拆开细看。
设下哨点的尤副将:“高点共十三处,可设哨点十处,布兵二十。”
龙可羡批:“另三处爬不上吗?那么腿也不必要了。”
留船的士兵:“为保持我军铿锵铁血之形象,甲乙前锋恳请轮换下船冲澡,节源节流。以下全队提头保证:绝不嫖/妓,绝不惹事,一刻钟内完事。”
龙可羡批:“一盏茶。”
卷起来后又摊开,补上一句:“以后这种事报给尤副将。”
来自北境的族老:“…………”
一篇占满纸面的骈赋,洋洋洒洒,字形飘逸,龙可羡一个字也看不懂,揉成团,丢进角落。
腿脚飞快,每两个时辰在客栈周围巡视一圈的哨兵:“申时无事。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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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无事。戍时无事。亥时,一黑衣彪形大汉鬼祟进入客栈,非住客。经查,是老太太的姘头。少君,他们在屋里玩骑马,老太太真硬朗。”
龙可羡批:“此地无马,你乃是撞邪了,回船轮换。”
少顷,反应过来什么,耳根子悄悄烫,涂涂改改:“我不懂,别问我。”
发了一会儿呆,再次涂涂改改:“怎么骑——”
算了,龙可羡推开窗,哨兵顿时从房顶上吊下来,咧开嘴,手里抱着两个果子:“少君,给,拿刀把顶上削开,里边甜滋滋的可好喝。”
龙可羡接过来,把竹筒递过去:“送完就去轮值。”
“欸!”哨兵身子轻盈,踩在屋瓦上像一纵青烟,三两下就不见了。
龙可羡抱着果子坐回去,打开最后一只绘着小黑龙的竹筒。
上边笔势如风,游龙走蛇:“当你收信,必已抵达碧鳞岛,该地风俗颇异,东侧密林绝不可入。上次一谈,私以为寻至知音,故彻夜难眠,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附一张赤海海域图,图之详尽,无不详述。
龙可羡想,这人不像海上暴君,或许是个谦和有礼的翩翩君子。
后面八个字看不懂,她仔细琢磨了一下,铺纸写道。
“多谢提醒,三山军需要摸排整座岛屿,再险的林子都不是问题。我们没有找到船只,但我的消息绝无可能出错,他们确实曾经到过此地。听闻海上的每一道浪每一尾鱼,都是你的耳目,你在海上无所不知,我要向你买一则消息——另外两条船的下落。价钱随便开。”
龙可羡估摸着那些木箱的价值,把字涂黑,接着写,“我最高可出价万金。你上次提出的合作,北境仍然在考虑,没有海陆双军是北境最大的问题,我们不擅海战,只能近陆冲杀,你我可以互补,但是我不会交出三山军领军权。”
末了,又写下一句:“一个男人为何会想杀死另一个男人?他们素不相识,更没有利益往来。”
涂掉,改成:“能给我捎本大灵云寺的经书吗?能令人平息杀意、心如止水的那种。若有,我必重金酬谢。”
海鹞子脚上绑着竹漆小筒,扑扇着翅膀荡开了夜色,霸道地占走夜鸦的巢,啄得可怜的鸟儿满头稀疏羽毛,过了好一会儿,又沿着原路飞回了客栈,在一道窗户外啄了两口。
那窗子缓缓拉开,靠墙站着个人。
阿勒带着沐浴完的清爽,敞着领口纳凉,打开一看,气得笑了。
让我念经是吧。
翌日,龙可羡收到了一册欢喜禅。
第26章变化
薄薄的册子,烫金的封皮,用红绳吊着,垂在门前晃荡。
经风一吹,露出两个人像,是低眉垂目的慈祥面,却靡艳地勾连在一处。
阿勒的声音从后边传出来,“小暑天,热得像把人架在炉子上烤,这差事有什么要紧,不做也罢,与我一道在院里摇扇乘凉岂不更好?”
龙可羡站在门前,先是懵了懵,而后像是被火星溅到似的,手忙脚乱去捂,捂是捂不住的,最后干脆一把拽下来,匆匆塞进了袖袋里。
阿勒站在屏风后穿衣,抬起头来,他生得高挑,抬头时可以把下巴搭在屏风顶上,用眼神询问。
“有人?”
“没有。”龙可羡摇头,手藏在袖里,用力把册子揉成团。
若是龙可羡不心虚,或许可以看出点好整以暇的意思,这浪荡的坏胚,心知肚明地用羞耻心逗弄着龙可羡,再把那涨红的耳根、躲闪的眼神都当作战利品,收进他一个人的眼里。
***
岛上的温度,从日出那刻就开始攀升。
龙可羡又去了趟沉船处,直到斜阳老去,半片锦色在天边翻涌,才噔噔噔跑回客栈,一进屋就往浴房钻。
神清气爽下楼来的时候,石述玉正坐在墙下,身边凑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给他绑辫子。
石述玉冷着一张脸,看上去万万的不情愿,但是那小姑娘或许是激动,或许是手生,编发时扯得他脑袋都跟着斜了,也只是龇个牙咧个嘴,身子却动也不动,生扛着。
“小石很有耐心,他是个撑着恶童皮相的痴儿。”尤副将咬着饼,从后边走出来。
他身形魁伟,看起来有两个龙可羡宽,蓄着粗黑的胡须,腕子有碗口粗,却很意外的,生了一副多愁善感的性子。
“不敢苟同,”龙可羡朝他招手,“报事。”
龙可羡与尤副将顺着石子路往屋宅后走,后边辟了两块地,种着两茬菜蔬,几堆竹素。
天刚擦黑,叶尖恹恹地蜷着,被日头焙得懒怠。
“西侧都摸排查尽了,此地来来往往的,以南域的船客、海寇、匪徒居多,从口音身形,服饰习性来看,没有祁国人氏。”尤副将不与少君并肩,往前走两步拨开枝条。
“东侧?”
“东侧无路,那林子诡异,人进了就找不着路,昨日去的两个兄弟至今还未回来,像咱们在出门打追击时进的林子,阳关三叠。”
阳关三叠是指那场敌方伏击战,利用林木排兵布阵,刻意模糊残兵数量,打得好,能以少胜多。
从前龙可羡的应战方式是平地推进,不与对方你来我往地拉扯,而是用兵力大面积碾压,只求速战速决。
但这法子在这儿用不了。
龙可羡皱眉:“乙字船绕海查探,从东侧海岸登上来。”
“东侧是片乱石滩,还有山崖呢少君,”尤副将蹲在田边,捞沟渠里的水净手,“爬上去么?”
龙可羡低斥:“飞上去!”
连天的野绿衬着将暮的天色,阿勒遥遥望见两人背影,没打扰,转身回到了堂屋。
石述玉仍旧坐在墙下小马扎,细细的辫子编好了,就藏在他发间,掖进白玉冠里。小姑娘欢天喜地,要去摘花来给他簪。
“等——”
话都没讲完,小姑娘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阿勒抄着手,闲闲地倚在门边看,他就站在这里,眼神却像是陷在过往中,显出了与往常不同的温柔神色。
石述玉被看得浑身发毛,他瞪过去,眼神犹如刀刃,带着锋利的审视,话讲得也很不客气:“我已打听过,你是南边来的采珠人。却没有人知道,是坎西港以南,还是赤海以南。”
“重要么?”阿勒浑不在意他的语气,拉过竹椅,在廊下风口乘凉。
“重要!”石述玉一下站起来,“若是坎西港以南来的,就算是祁国珠民,但为何官府盘册里没有你的名?哥舒策,整个祁国上下都找不到姓哥舒的人家。”
“乡野小地方,常年不通外界,没上官府盘册不奇怪。”阿勒拿手枕着脑袋,眼已经半阖上了。
石述玉不懂他怎么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当即道:“你撒谎。”
“好,我撒谎。”阿勒声音渐轻。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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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辫子吗?”眼前忽地垂下来一张脸,小姑娘正笑嘻嘻地看他,讲的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阿勒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爹是伏虞城人,她娘早逝,跟着涂婆婆长大,会讲官话,”石述玉不得不中止上一个话题,欲言又止道,“你问她叫什么名字。”
不用阿勒问,她就托着下巴说了:“我叫龙曜灵,龙王爷的龙,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的曜灵。”
阿勒慢慢坐起来:【你姓龙,是赐姓,还是本姓?】
龙曜灵十分惊讶,睁大圆圆的眼睛,用土话叽里咕噜地说:【你会说我们的话,你的口音和我爹爹一样,你们来自同一片海域。】
阿勒把手肘撑在膝上,微笑:【是我在问你,小东西。】
龙曜灵歪着脑袋,坐下来,把满兜的栀子花倒在他腿上,比手画脚地说:【是赐姓,你见过我爹爹吗?他有大鱼纹身,会打铁,去过飞廉船,很了不起!如果你见过他,请帮我告诉他,曜灵在家里,明年就满十二岁,可以上船了。】
阿勒点了点头,却说:【小东西,会术数会认字会打拳才能上船,先学会保护自己吧。】
龙曜灵嗯嗯点头,石述玉不知这两人嘀咕什么,凑过来只听了个尾巴,顿时大惊,看一眼阿勒,看一眼走近的龙可羡,断然道:“你色令智昏!他会讲土话,不是好人!”
***
“我昏么?”
龙可羡被劈头盖脸骂了一句,她倒不生气,对付石述玉这半道插进来,连军籍都没挂的小细作,按军纪罚俸就成,月俸罚到光就有了把他遣回王都的由头。
“我瞧瞧。”阿勒折身而过,一脚踹上门,行云流水地勾着她的腰往里带。
两人跌在榻上。阿勒就势把人压在底下,捏着她下巴,细细地,一寸寸地描摹:“不昏,我瞧着机灵得很。”
龙可羡不避也不缩,直直盯着他:“小石头说你不是好人。”
阿勒轻声笑,有那么点儿蛊惑的意思,手下使了些力,把她下巴揉红:“我自来不是好人。”
龙可羡静静的,在阿勒呼吸下一言不发。阿勒停下:“害怕吗?”
谁知龙可羡摇了摇头。
弑君,违令,搅乱祁国商市,趁火打劫,借令下海,中饱私囊,龙可羡没做过多少礼法意义上的“好事”。
阿勒明知龙可羡不是“好人”,他便也要说自己不是“好人”。
他在努力与我相配。龙可羡想。
“和坏蛋也可以做朋友?”阿勒这会儿笑了。
龙可羡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没有朋友,所以和谁玩都无所谓,好坏都可以,全凭心情。你不一样。”
阿勒静静看她,眼神很定:“哪里不一样。”
“我们有白纸黑字……”
话没讲完,她被侧翻过去,阿勒从背后搂着她,大狼犬似的垂下脑袋,搁在龙可羡肩上:“不要白纸黑字的死物,我要你说。”
龙可羡挨着热,认真想了想:“你是谁都没关系。”
没头没尾的,但阿勒瞬间就懂了,他低声笑个不停,抵着龙可羡肩窝,蹭得她浑身都烫。
须臾,阿勒笑开怀了,他伸出拇指,抚着她鬓边细汗,恶劣地呵出一口气:“你出汗了。”
“我热啊,因为你靠得太近了。”那热气沿着龙可羡脖颈游走,让她想要缩成一团,此时不仅额上渗汗,连指尖都是麻的。
阿勒眼神有簇火星,看起来专注得过分:“不够近,我总觉得不够近。”
龙可羡哑声说:“只能这般,人与人还能怎么近?”
“你别装不懂,我什么都画给你看过了。”阿勒指那本至今压在箱底的艳册。
“!”龙可羡不要听,挣扎了一下,“我不要,我不听,我不看。”
阿勒闷声笑了,把鼻尖抵在她肩头,隔着薄衫烫她:“是我哪里画得不够好,让你看不明白,你要讲给我听。”
“别……说了!我没有看不明白的!”
“这么说,我画得好?”
“……好。”龙可羡不能昧着良心否认。
“哪里好?”阿勒偏要逗着她说出口。
阿勒太会把控节奏,他带着龙可羡在情爱的草野上狂飙,龙可羡有些晕眩,连眼神也飘忽,脑中思绪混乱地缠成一团麻线。
一忽儿一个想法。
没有允准,不许你这样说话。
没有关系,继续讲,你的嗓子里像压着一根弦,声音低沉又好听。
再靠近些吧,最好用嘴唇贴上来,边说话,边用嘴唇蹭着脖子,如果讲得少君高兴,就允许你咬一小口。
乱糟糟的,龙可羡不想再想,把脑袋埋了下去。
阿勒无声地注视她,过近的距离让他看不到全貌,只能窥得龙可羡一小截下巴,他卷着龙可羡一绺发丝:“在想什么呢,说与我听啊。”
清爽的气息滑入耳道,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在龙可羡全身。
龙可羡陷在他怀里,被呵得无处可逃,脊背忽然僵得像拉紧的弦,因为她感受到一点潮湿,若有似无的,仿佛那些气息在她腹中笼成团云雾,湿漉漉地,把她从里到外的浸透了。
“嗯?”阿勒觉察到不对,想把她掰过来。
可龙可羡不肯,她猛摇头,揪着薄毯往前躲。
“看我,龙可羡。”阿勒撑起点身,握着她下巴,看到她额上汗涔涔的,连面颊都发红,发丝濡湿,乌黑蜿蜒地贴在颈下。
她不给看,把脸埋进薄毯里,连喘气都藏起来,她前所未有地感到慌乱,那种来自身体深层次的未知,让她慌乱里带着羞耻,一动都不敢再动弹,生怕那潮湿泛滥开来,将她团团淹没。
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她说不清楚。
阿勒拉开点距离,垂眸看着龙可羡弯起的脊背,这是他独有的视角。
害羞、愉悦、恼怒、霸道、生涩,这都是龙可羡。
谁能想象堂堂北境王,看中一个人,就要莽撞而霸道地对他好,会送金珠送矿脉,也会因为一道呵气,腰肢就软得堪怜。
足足两刻钟,龙可羡才从混乱中抬起头来,眼尾湿漉漉的,阿勒早已下了榻,她揉了两下眼,也想跟着爬下去。
就在她以为阿勒改头换面,不再追着人孟浪时,阿勒抛着她的小衣说:“先沐浴吧。”
站了会儿,用唇形示意。
一起吗?
第27章潮水
夜深。
嘈切的阵雨落过,王宫遍地都是零落的叶片,宫人无声快速地捡着叶片,连扫帚也不敢用,唯恐惊扰了殿中的骊王。
新王有勤政的名声,挑灯议事到天明是常有的事,有人讲,是其王位来路不正的原因。
王都的夏日炎热,雨才停没多久,暑气就迫不及待从地下反扑上来。宫人蹲身捡着叶片,一片片丢进提篮,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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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足轧叶声,缓慢,轻柔。
宫人抬头,看到蒙蒙幽淡的宫门外,站着个女子,穿着月白宫装,花纹压得极其素淡,没有繁琐累叠的钗环饰物,走路无声。
若是没有后边提灯的女侍,简直雨后水洼里爬出来的一般。
“宁,宁妃娘娘。”
她停了停,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宫人说错了话,骇得手脚颤着伏倒在地,听左旁其余宫人们恭敬地喊。
“贵妃娘娘万福。”
整整齐齐的请安,盖过了宫人的啜泣声。
这是两朝宫妃。
荀王从臣子手中夺走了发妻,臣子郁郁而终,两年后,弟弟骊王逼宫,同样从他手里夺走了爱妃,接着抬位晋封,升为贵妃。
骊王即位之后,后宫三千佳丽,却独取这一瓢饮。
坊间最爱把王庭密辛当作茶余饭后的嚼头,贵妃娘娘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声,却没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乍一看,甚至有些孱弱,束着一把细腰,风过,发丝裙摆簌簌往左飘起,让人忧心她会被当腰折断,但她徐徐走在昏蒙的光线里,虽慢,却很稳当。
上阶时,那皮肉贴着薄裙,又轻又柔地摆动,细腰之下是丰腴的臀,走动起来不经意间就漏出了精心滋养的媚色。
宫门沉闷地合上,把低语声隔在了里头。
“才下过雨,地皆湿滑,怎么辇也不叫就来了。”骊王端坐在桌案后,尽管劳于案牍,腰背仍然挺得笔直,不肯在人前露出疲色。
“给陛下熬了汤,宁神平气的。”宁贵妃轻言细语,从食盒里端出一只小盅,用素色薄胎碗盛出来,细致地撇掉了汤面上的油花。
宁贵妃做这些事时,骊王的眼神始终跟着她,食盒是她一路提过来的,不曾假于人手,掌心里被勒出了淡红的痕。
骊王叹一口气,拉过宁贵妃的手:“这些小事,交给下人去做。”
宁贵妃徐徐抽出来,安抚似的拍了把骊王手背,柔声道:“为陛下分忧便没有小事,都是臣妾该当做的。”
“这两年让你侍奉长兄,是委屈了你。”骊王把她拉到腿上,揉着细细的指骨。
“臣妾心知陛下心有鸿鹄志,不是困于乡野的家雀,总有登顶九重的一日,陛下如今把臣妾挂在心头,臣妾哪儿来的委屈呢。”宁贵妃笑意盈盈,唇边两粒浅浅的梨涡。
“如今外头闲话颇多,屡禁不止,”骊王话里有话似的,“待我掌得宫防,必定不教人嚼你一句舌根。”
历代君王都不掌宫防巡卫。
偌大的王都,只有三千銮卫兵听命于骊王,负责掌擎执卤簿仪仗,抬辇扶盖,做些刀剑外的琐事。从前就是连佩刀都没有的,骊王上位后,才一拨拨地清人,剔出各家眼线,填进能人志士,赏佩刀,争宫禁。
坊间笑言,骊王最风光的那刻,不是即位大典,是三山军铁血铿锵地站在他身后,军旗遮天蔽地,成为漂浮在王都上空的云浪,毫不费力地就镇住了那些沸腾的野心。
但那不是他的,骊王眼色阴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