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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洬忱 36927 字 8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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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棋子落

“良药难免苦口。”方纥说。

季徯秩颔首,没再接续前话,俄顷才另觅话头。

“紊州与坤州二匪相争,两头皆难逃元气大伤,阳北道的匪事算是解决了七八。”季徯秩笑起来,“古往今来养匪者除您外还有何人呢,监军您当真了不得。”

“丢卒保车的法子久为世人诟病。”方纥摇头轻声说,“歪门邪道罢了。”

“到底是帝师么,陛下也把这法子学了去。可是他远不及您思虑周全。——拿人命两相权衡啊,不得世人谅解也是情理之中。”季徯秩捏着眉心鼻骨,问,“方监军接下来有何打算,与我一道回缱都看戏去?”

车轱辘在夜色里转着,轻缓的颠簸晃动颇催人眠。

方纥听罢又是左右扭头,他道:“您如今手下禁军乃由陛下经年招聚,虽挂着陛下名头,实则是下官养在陛下手下的江家刀。今儿全交由您处置,您一招手,他们便会毫无怨言地跟您上刀山下火海。至于缱都来日恐变作魔窟,出不来,进不去,薛家蹄踏破城门之际,便为缱都提刀者命丧黄泉之时——您此时该去稷州,不该回缱都。侯爷如此,下官亦然,下官接下来当回北疆了。”

外头鹧鸪悲啼,季徯秩起帘看向昏光中的寂寥山色,道:“您要等边疆平宁,再由江帝把您称作嘉平年间恶臣,五花大绑地押京受审,最后当众掉脑袋,是不是?”

方纥颔首,说:“除暴安良,乃良君之责,下官之死,迎的是新朝的曙光。”

“向死而生么,大人与盛熠师生二人委实相像。”季徯秩笑着叹息,“盛熠他……我最后一回见他的时候,死命不肯赠他一句离别语,只一味地唤他归来。早知他一心寻死,我定不会强人所难。”

“不知者无罪。”方纥道,“想死诸类言谈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光亮话,您也是为了陛下好。”

起帘常漏风,偶然钻进的一股秋风格外的凉,把季徯秩冻得颤了身子。

“南边天愈发的寒凉,漠北过了中秋便该下雪了。”季徯秩松帘遮去外头本就稀微的月华,“天冷,打起仗来,怕是要冻得手脚皲裂,将士们要遭的罪真是不少……”

方纥寻了条绒毯给季徯秩披,说:“李世子今儿既要防北边秦兵,又要防西边的烽谢营,两头夹击,他们抽不出人手去鼎中帮忙。攻打鼎中者不出意外该是秦军主力,宋燕二人有多少能耐,不久便自见分晓……可薛侯乃一大变故,如今局势于他利好。他多半会选择同秦人里应外合,自东攻西而去,与蘅秦北东两道夹击悉宋营。”

“……不对,薛止道他有两条路子。”季徯秩说,“既可如监军所言围攻鼎中,又可趁早放弃鼎中这肉,一径向南,与苌燕营正面相搏。”

方纥笑起来,说:“侯爷这回可同徐监军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这法子需得展背于宋,若是悉宋营告胜而归,薛家便离死期不远了……可是也真奇怪,徐监军也说薛止道会选这么一条。”

“北疆之事繁杂,他薛止道掀起枢成一十五年多大的风浪,却不言不语蛰伏这么些年,也算辛苦。旧事一朝败露,百姓所思所想他不能掌控,他这会儿也该躁起来了。夹击悉宋营耗时太长,他等不及。”

方纥没反驳,默了少顷忽而说:“下官这回恐怕真是错了。”

“谋大局者难料颗颗棋子落处,监军也是尽力了。”季徯秩道。

***

宋诀陵方听过北斥候送来的急报,便速速下令营中将士整衣披甲,今夜便策马出关直指漠北——他这是要占据北漠里头那处高地。

那高地不过是一小丘,可魏秦打起仗来,必相争此地。然因着蘅秦十八部与那坡隔着条大河,淌河费时又费力,纵然已眼巴巴盯紧了那坡,也总叫魏人得意。可如今中秋河道已然结冰,秦兵过河费不了多少工夫,这回谁能抢占先机都说不准。

据斥候所言,秦人还未及河畔,宋家军若是快马加鞭连赶三日,仍有机会避免身处下风。

宋诀陵自打听过此消息,步伐便没再停过,就连用饭也被他潦草敷衍过去。他四处奔忙,督兵办事,把面前直直走来的燕绥淮当作云烟,瞧也不瞧。待他听闻追在燕绥淮身后的俞雪棠一声“陵哥,快些闪开”时,燕绥淮的拳头已遽然落在了他的面上。

他的脑袋不可自抑地向右扭去,在眼前滑过一阵虚无的素白后,便尝着了没休没止的火辣疼痛。

宋诀陵啧了声,只吐掉口中血,伸手拨开燕绥淮说:“打够了就快些滚。”

燕绥淮没想放过他,只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嘶吼道:“你究竟把阿纪他怎么了?为何他营中兵士个个噤声不敢言!”

宋诀陵凤眸幽深,还是说:“滚开。”

燕绥淮将他的衣裳扯得皱巴巴,那宋诀陵屡次要他松手未果,便抬腿给了他一脚:“燕凭江,你甭在这儿同我耍你那狗屁的脾气,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当自己是个黄毛小儿?何时才能明事理?”

燕绥淮拍去腹间靴印,骂道:“如若所谓明事理便是变作你那般的铁石心肠,老子宁可一辈子都不懂事!”

俞雪棠上前欲将那近乎扭打起来的二人扯开,高声呵斥道:“你俩都快些撒手——!”

她半分扯不动,那二人互不知错。

“牛劲一天天的使不完了?!你俩若当真互殴,想叫营中将士如何作想?今儿可是大敌当前啊!”俞雪棠咬牙切齿,终于抽刀向前,疯子一般不计后果地蓦地朝二人相纠缠的手砍下。

她停刀尤其稳,不过刀尖还没触着皮,二人扭成的手结已然自解。

“非要做到这份上才知悔改!”俞雪棠胸膛起伏,“告诉你二人,姑奶奶我就坐这儿听你二人唱戏了。你俩快些吵完了,午夜一动兵,你们都不许再提这茬!”

燕绥淮深吸一口气,问宋诀陵:“吴纪他人在哪儿?”

宋诀陵不假辞色,只道:“鼎东城外。”

燕绥淮的心终于冷透,他动了动舌,可说不出半句话,哑着哑着便哽咽着滚下泪来:

“……报信者为他?”

“宋诀陵啊————”燕绥淮片晌终于哭喊出声,胡乱伸向前的手还未触及宋诀陵便颓靡地耷拉下去。

俞雪棠深吸一口气,给燕绥淮递帕子,说:“鼎东事发突然,没人能给吴将军收尸。只能叫沙公把他埋了……你伤心,难办事,不如就由我去寻个靠谱的石匠为他雕碑?”

“不劳,棺木与石碑我已吩咐下去,只是白事一并留到战后再办。”宋诀陵停顿须臾,看向燕绥淮,说,“你要是战死了,只怕就连你自个儿的白事也没人张罗,甭提吴朔萧的。”

燕绥淮啜泣着,半晌抬袖抹净了眼泪,说:“吴纪手下的兵怎么办?”

“由雪棠她领。”宋诀陵说。

耳鸣乍起,燕绥淮却被那股子震惊抹消了对于痛苦的感知,他冲宋诀陵怒吼一声:“……宋落珩,你失心疯了?!!”

宋诀陵那对凤目被疲色染满,他却像是毫无倦意,说:“吴朔萧手下兵当年多数由俞伯训练提拔。宋家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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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有恩,俞家亦然。雪棠她跟随俞伯训兵多年,领兵计谋早便与俞伯仿若出于同一模子,由她领兵再好不过。”

“好个屁的好!”燕绥淮难耐地咆哮起来,“你究竟有心没有,宋诀陵我问你啊?!!”

“她虽是女儿身,但肩上依旧有宋字刺青,早便成了我悉宋营的人。大敌当前,什么儿女情长,什么青梅竹马,你统统给我抛诸脑后。”宋诀陵猝然掐住了燕绥淮的脖颈,掐得那人青筋暴起,他说,“燕绥淮,我要赢,你听懂了么?”

宋诀陵将那憋得面容发紫的人甩在帐上,那燕绥淮不咳一声,只含泪僵硬地扭头看向俞雪棠,只见她浑不在意地扯下发间簪,说:

“淮哥哥,别闹了,这仗我是非打不可!”

披散的玉发盖过她一身青衫,她自袖带间取了发带,一面将墨发高高束起,一面说:“俞家刀法,你们这些个外姓的男人皆不过学了个皮毛。若论起真才干,还得看我这巾帼。”

“沙场容你显摆刀法吗?”燕绥淮深锁眉头,嗓音暗哑。

“容不容,你说了可不算。”俞雪棠难得不同他计较,眨眼给他送了抹笑。

俞雪棠回帐披甲,那崩溃蹲身帐侧的燕绥淮泪干了又流,嘴中所念左右逃不开咒骂宋诀陵薄情冷血。

“女儿家只能弄女红,做个不离闺阁的秀娥,好招个好夫婿吗?”宋诀陵抬脚踹着那泪缸子,“要我说,这魏風男子无一配得上她这由铁锻打的花。她以沙场为归宿,你却觉着她该歇于暖榻。你心肠好,但是你人傻。她死爹,我死娘,我们在那些个苦水里泡过一遭又一遭,我们的恨有多深,你不清楚。你不是她,却要给她定命,她没骂你,是看了吴朔萧的面子。——我说,燕爷爷,你甭再哭!”

“谁教你他娘的这般安慰人?!”

宋诀陵耸了耸肩,又抬脚往他靴上蹭上几脚,这便走了。

***

燕绥淮愣愣地伸指在土里勾画,他先写上了徐云承的名字,再写宋诀陵的,李迹常的,徐意清的,俞雪棠的,还写了顾步染的,吴纪的。

他屈指划去两个名字,再把那些个跑沙场去的名字圈在了一处,而后盯着徐意清的名愣神。

自打魏盛熠离京,那位皇贵妃便不知所踪,他忐忑终日却探查无果,他问过徐云承,徐云承也只是摇头。

徐云承也不知道,真真不知道。

燕绥淮忽然又想哭,可再流不出眼泪。

他这时还不知杨亦信起兵造反了,他不知徐云承亦是命在弦上。

***

韩释火急火燎地冲进军帐,只用五指将薛止道副将递来的战局草画砰然拍在案上。

薛止道抱着狸奴起身迎人,把手挥了要其余将领退下,就遵其适才吩咐行事。

帐中人还没走干净,韩释先目呲欲裂道:“您要领兵向南?!您分明清楚若是不先行解决了悉宋营,来日那宋燕小儿一个包抄便能叫你我尸骨无存!向西与秦人合剿悉宋营何其明智,您为何要剑走偏锋?!”

薛止道倒是不慌不忙,只将那张画儿扯到眼前,长指点在那上头,说:“韩老,步步难回头,顾此便要失彼。要攻下悉宋营耗时定然不少,待到苌燕营与悉宋营诸将汇合,只怕灭其二营更如登天。眼下鼎州锁城,薛家谋逆缺少证据,在听者看来不过就是他宋家一家之言。此时燕家难分敌我,乃金月营攻破其之良机。时间拖得太长,只怕薛家勾结蘅秦谋逆的消息就该传遍这魏風十六州了。”

“您糊涂啊!您这法子,悉宋营若败了,您能赢。悉宋营若赢了,您吃不了兜着走!分明原先若与蘅秦合谋,您还能多一分叫悉宋营大败的胜算,您却只知盯着后头那燕家豹!”

韩释句句得理,可一分不能叫薛止道听进耳去。韩释气急败坏,可终究没有法子,他气冲冲要走时忽然开口问那聋子:“付禾川可知道您有此打算么?”

薛止道不知何时落的座,这会儿正歪着脑袋专心致志地给狸奴喂食,闻言并不作声。

韩释瞧了一眼,唯能叹着气掀帐出去。

“怎能叫他知道呢?”薛止道瞧着帐帘阖上,呢喃着又笑起来。

狸奴仰头低叫,那对鸳鸯眼将薛止道映作怪异两色。他觑着,皮笑肉不笑道:“付溪若是知道了,哪怕将马蹄跑出血来,都得提刀赶到这鼎州把我脖子砍了。”

“唉——倒霉,真是倒霉啊!”薛止道哼笑着,“偏择了我这孬种做主子。”

第162章短命鬼

薛止道逗狸奴,逗得狠了,那小畜生嗷呜一张嘴便把他给咬了。他倒是不生气,只把手甩了甩,叫那血珠从指尖爬过腕骨,再到小臂,直至晃作了一条细长痕。

他将手摆在那猫儿脸前由着它舔,问:“你适才咬你主子干甚?难不成你唤作付禾川?”

猫儿当然听不懂,舔了半晌缩头要睡,薛止道便略微挺身抽了块巾帕把伤指给裹了。他副将这时正好把帐帘给掀开,道:

“马已备好,侯爷,穿甲吧。”

钻帐秋风扫过薛止道被沧桑浸透的眉眼,他颔首应声,说:

“好。”

***

徐云承在榻上昏了几日才醒,醒时已不在烽谢营。

为了打仗,在徐云承昏迷的这些时日里,整个烽谢营已从北关搬至谢家封地上的至东城里。他们强破城门,又心安理得地抢了东城最为豪奢的几处府宅安住下来。

徐云承依旧被杨亦信带在身边,只是衣食起居都由杨亦信手下和钦裳伺候,一举一动都由人盯着。

被杨亦信派来伺候他者是个方及十六的少年,圆脸凹眼,生了一副常见的秦人样貌。那小孩儿虽算不得有多秀气,但笑起来很是好看,总叫徐云承想起宋诀陵身边那又招人打,又惹人疼的栾壹。

那小孩儿爹娘死得早,取了名但没有告诉亲朋邻里,以至于他爹娘没了后,大家都不知怎么叫他。后来不知谁先起的头,总之大家都开始唤他作“阿勒”。

阿勒在这烽谢营中虽挂名副将,但因年纪太轻,杨亦信和蘅秦老将格图皆不准他上沙场打仗,便被派去和钦裳一道照顾徐云承。

他干活很不仔细,纵然一直守在徐云承身侧,但他只知整日哼着歌儿,一进帐子便搁地上氍毹上歪着,一点儿不搭理榻上那病患。

今儿钦裳去外头给徐云承拿药,只留了阿勒作陪,徐云承问他:“你年纪轻轻,怎么会跑魏風来?”

那人闻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将适才在外头席地而坐粘上的土全拍掉,说:“我降生两月,爹娘为了生计去魏風谋生意,被你们魏風人当街砍死!我进这兵营是为了给我爹娘报仇!”

徐云承艰难起身,抽了软枕垫背,说:“你不知那些个魏人相貌,如何能报仇?”

阿勒眸光蓦然狠绝凌厉起来,他道:“朝满同我说,若是不知何人杀爹娘,索性杀尽一切所遇!”

徐云承没有为之所动,只说:“这般么?那你也该杀了我才是。”

阿勒插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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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嘴努了努,道:“朝满不叫我杀你!”

“朝满?可指的是元戚么?”

阿勒闻言登时怒火中烧,他用力掐住徐云承的面颊,不容徐云承再说。

“什么元戚,我呸!!朝满他早已将魏家名字丢弃,他可怜你才不杀你,你来日再不准用那难听名字唤他!!”阿勒往徐云承置靴处狠跺一脚,在那双月白长靴上摁上黄澄澄的沙,“你这魏贼以后少同我说话!”

徐云承甩头挣脱开来,他轻呲一声,尖酸地说:“阿勒,魏風立边关为界,将士们平日里头可是遭人执刀要挟也不肯踏出边关半步,更何况十六年前!依魏家纪年,当年乃枢成一十四年,那时魏風与蘅秦互市往来正盛,你爹娘若是个正经商贩,定然不会遭人阻拦,更别提命丧他国。——阿勒呐,你爹娘莫非是窃、贼?”

“窃贼”二字沉石一般砸在阿勒胸口,那人一个暴起,便给榻上的徐云承送去迎腹一脚。喘息之间,徐云承脑袋遽然磕在榻边的红木立柱上,额角破开道直冒血珠的口子。

“我说的若是不对,你大可骂我,可你却是这般的气急败坏,不讲道理,莫非是因我说的句句属实?”

徐云承面色发白,嘴角却是笑意不敛,那阿勒气得头昏脑胀,只伸手一把将那白纸似的人儿揪起来,喝道:

“你恁地再找死,我便当真依了你!”

徐云承垂了眸子轻咳,并不求饶。他方蹙眉咽下翻涌上喉的血,又在眼上捎了笑,挑衅地说:“来啊,来揍我!——你若真动手了,当心元戚他……”

“砰——”

在阿勒的拳头再一次揍上徐云承腹部时,秋风忽而胡乱涌入屋中。

那杨亦信冲那落拳的少年怒喝一声:“阿勒,你疯了?!我唤你把人质照顾妥帖了,你竟敢瞒下我私自用刑?!”

“那狗东西骂我爹娘是贼!”阿勒恶狠狠地瞪了那以帕捂唇咳个不停的徐云承一眼,而后猝然攥住他愈发纤细的手臂,说,“你甭装!你起来,你适才还好好的,你给老子起来!!”

他去扒拉徐云承的手,在瞧见徐云承吐出的那湿了半条帕子的红血后,瞳孔骤缩。

秋风萧索,杨亦信一下便将阿勒给撞开。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只还回过头来冲阿勒轻声说:

“阿勒,你先出去罢!”

阿勒被杨亦信冲撞得跌倒在地,眼眶之中有泪水打转,他说:“朝满,你、你听我解释……我真没想……”

杨亦信终于蹙深眉头,他高声:“阿勒,我让你出去——!”

徐云承咳得没了力气,却偏偏要强睁着眼赏杨亦信一点笑,而后如同一堆剖下来的骨肉般瘫了下去。

***

徐云承恍惚中好似瞧见有男人在攥着他的手低唤,舒开眼的时却愣是什么也没瞧着。

自打徐云承再度昏迷,钦裳便搬了张板凳在榻边坐着盯,那双血丝密布的倦眼见他醒来总算生了光。

徐云承哑声:“杨元戚呢?”

“杨将军熬了一夜,今早随格图出城打仗去了,一时半会儿见不着。”

徐云承摇头,说:“这不行,他得时常见见我才行啊。”

钦裳垂头弄指,片晌支吾道:“您这话说的……莫非您对其仍怀……恻隐?”

“钦裳,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还不清楚我非君子么?”徐云承说,“杨亦信通敌叛国,忘本移根,我又最是怨恨欺瞒,自我得知杨亦信为蘅秦卖命时起,便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纵然挚友之情难磨灭,可情虽难论好坏,人却分善恶,事亦分黑白。于私情,我舍不得他死,可于人事,他罪不容诛!我要他回来,是想他困于城中,做等死的笼中兽!”

钦裳眨了眨眼,转身给他倒了杯温水润嗓子,又问:“大人,您可是同那阿勒起了什么冲突?”

“阿勒他闯了什么祸吗?”

“可不是么!那人今儿同杨将军吵了好几回,嘴上念着的皆是要取您性命云云。”钦裳眉心拧了又拧,“昨日奴不过往医馆跑了一趟,怎么回来就乱成了这个样子?”

徐云承笑着垂睫:“怎么说才好呢?那阿勒是由格图带来的。他虽说是个逍遥人,却格外重视与营中弟兄同寝同食一事。蘅秦兵士身板大,胃口也大,需要的碗亦然。可阿勒他哪怕吃得肚子滚圆,也要跟着他们用那大碗,若有人劝他换碗,他还会发起无名火来,那时我便料想他心中恐怕有什么东西搅得他分外不安,叫他要通过模仿他人行事来换取心中安宁。这营里收了多少流氓,阿勒他小小年纪便当了副将,却鲜少耍权弄威。他性子平易,原先对帐中兵士难改的恶习大都睁只眼闭只眼。可前些日子他却在得知营中一小兵干了偷鸡摸狗的窝囊事后,将那兵士活活打死帐中。我那时猜想他与偷窃诸事有些渊源,谁料昨日随口一试探,竟当真戳中了他的心窝。”

徐云承摩挲着手中那瓷杯,道:“我昨儿说了好些难听话,原是想激怒阿勒,叫他把我打死的。”

“大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钦裳被他那番话给吓得花容失色,若非被徐云承扶了一扶,手上那瓷壶都得摔地上。

“我乃元戚手上人质,来攻打这烽谢营的不出意外该是义尧。义尧他把正道看得比天高,却又并非心硬如磐,若是敌人将我推搡到义尧他面前,纵然他终会择大义,可在此之前定会犹豫半晌。半晌算不得长,可他犹豫半晌,便多了半晌失性命的可能。”

“奴知将军打仗苦,也感念将士护国恩,可您同沈大将军之间寻根究底也没多深的情分,哪里值得您毁身保他?!您不是自称非君子的么?”钦裳不由得含泪。

“钦裳,你忘了……”徐云承拍了拍她的手,说,“义尧坎州剿匪立下大功,他乃我恩公啊!北疆人报恩的执念何其深,我岂能容忍他来日因我而死?——我昨日当真是想死啊,可惜元戚来了……不过这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要因此再伤神了!”

钦裳不说话,只到外头要下人将适才煎好的药端来。下人瞧过杨亦信对徐云承的上心模样,这会儿一分不敢怠慢,忙忙冲去取药。

不至一刻,那药已被钦裳端到了徐云承面前,她说:“大人,您快快趁热把药给喝了!”

徐云承伸指抵住药碗,往钦裳那儿推了推,说:“钦裳,不行,我没叫阿勒踹死,就得凭借这病弱身子搏杨元戚的同情。只有我当真瘫在榻上,再起不了身,或是干脆这般病死了,才不会再被他当作人质。”

钦裳终于泪流满面:“大人,您如何得知那杨亦信当真怜恤您身呢,他或许就是要等您自我了断!您这般糟蹋身子,可对么?!”

“钦裳,没有他杨元戚,我早死在了缱都冬巷里。”徐云承道,“我在泥潭里滚这么些年,辨人心这事学得还算不错。只是也实在叫人感慨,我机关算尽,如今竟会至坑害挚友的地步……”

“钦裳啊,我短命,大抵是因天公在看呐!”

第163章沈义尧

钦裳听不得徐云承那般颓唐之言,索性催他吃药,而后粗鲁地用巾帕给他抹了嘴,扯褥子将他半张脸给罩住,说:

“您不准再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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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云承淡笑着,只把她的手往下扯了一扯,说:“钦裳,你改日去医馆取药,替我寻几根银针来。”

“针?您莫非又要……”

徐云承温声说:“钦裳,那事已算过去了。”

***

烽谢营与释李营之间隔了一片沙,沈长思催马奔战时还以为向北出了关。

为保存兵力,沈长思几两位老将军领兵赶路赶得很有节制,做足了时刻应战的准备,因而沈长思在瞧见不远处布阵的六万敌军时,眼不带眨,只淡定地回身吩咐副将:

“同弟兄们说,凝神聚力,准备擂鼓打仗!”

乌泱泱的人头遮去黄沙原本颜色,沈长思眯眼一瞧,烽谢营的那些个新兵虽说散漫如市井百家,却个个膀大腰圆,手执兵器比寻常的要粗重好些,走的全是一击断人骨的路子。

沈长思本就不易惊诧,那对南河养出来的桃花眸子,经了匪山火炼更是难见波澜。他虽不为眼前较自个儿多出两万的兵马气势吓着,却偏要使坏逗他徒弟,于是嬉笑着歪个脑袋过去,问辛庄明:

“乖徒,为师见你紧张得遍体生津,可要为师赏你个抱,缓缓心神?”

辛庄明把他脑袋给推开,说:“你正经些!”

沈长思笑道:“好嘛!不过你正经习武不过半载,这仗你且退至击鼓者后,擎军旗去。我和二位老将军打头阵,你安分跟在后边摇军旗,用眼睛攒攒这回经验。”

辛庄明不听,说:“你甭逞强,你除了上山打过我爹他们,你还打过什么仗?上沙场你也是平生头一回!凭什么你能杀敌,我却要缩到后头去摆弄旌旗?!”

“你就给为师可劲的犟!”沈长思说,“来日你死为师前头,为师看你怎么报仇雪恨!”

辛庄明缓息片晌,这才扶着刀皱眉道:“……你还想叫我报仇?!生了一张嘴好事不干,整日乱扯慌!你能答应我杀师祖?”

沈长思想了一想,说:“不行,你不能杀我师父。”

“那我还报个狗屁的仇?”辛庄明收回眸光去,怒火催得胸膛起伏不止。

“你可杀为师。”沈长思轻佻地勾过他鬓间碎发,又自他手上捉了头盔来,亲自给他戴上。

辛庄明徐徐扭头看江临言,忽一脚蹬他靴上,骂了声娘,气冲冲地朝鼓手处走,说:“杀你?我呸!扯臊!老子根本不屑于杀你!!”

“都说了,唤为师作师父,这么大了,尊师重道也该懂了罢?”沈长思轻轻掸了靴上沙,“不听话,还踩师父!”

“放你娘的屁!”辛庄明纵马走得已经有了段距离,还不忘回身远远又骂他一句。

“你师父师伯师祖三人个个嘴含了蜜枣似的甜,你怎么满嘴脏臭。他娘的!你甭坏为师名声!快快给为师改了!”沈长思拢手作呼喊状。

周遭兵士被那些个催命符压着,适才皆喘不过气,听着这师徒俩你来我往喊个没完,难能露了些笑。

后来秋阳斜,那些笑语在战鼓擂响之际,彻底叫黄沙给掩埋。

***

“杀————!”

两波将士仿若自东西二方奔涌而来的两股潮水,耸起汇合,只是那撞击形成的滔天浪并非白线一道,而为刺目的红。

鼓声大作,却远不比心跳那般的剧烈。刀剑银首折了日光,叫人的心晃之余,眸光也跟着晃动。

咚,飞矢漫天,扎在人的肌肤上,代替原先的皮肉以凉铁填满了新挖的孔洞。

咚,刀剑相交,劈开人的骨头,唰啦唰啦,就连皮也卸下。

咚,杀戮当中人尽哭喊,蓄力也好,痛嚎也罢,总之弄坏了嗓子,喉间都满上了血。

马儿狂奔,向前,再向前,冲向死亡也新朝。

说好三人一道开路,释李营那二位老将却先沈长思一步,领了重骑冲入那紫缨阵中。

这仗两军于沙中铺开,没有高低攻守优劣,魏秦两军立在同样无垠的黄沙之上,马蹄掀起的皆是粗粝。

烽谢营里头那些个流氓打仗毫无章法,凭着一身牛力胡乱挥刀,直把李家老少将士砍得血肉横飞。

沈长思左右临敌,神情却很稳,将军心稳,军心才能不乱。他每每执刀累得双臂发软,便向东瞧一眼那由他徒弟撑着的,屹立不倒的军旗,把唇死命一咬,舔着伤口以痛醒神。

他方清剿了身侧小兵,蓦地察觉身后涌来一股杀意浓重的疾风,他猛低头,夹紧马腹前冲又再奋力调转马头迎敌。手上那把御赐的大横刀方抬起,便铿地撞上了一把嚇人的鬼头刀。

背厚面阔的锋刀被格图紧紧攥于手上,那张分明老去的颜容上挂着始终不变的从容神情。他坐高马,马身裹着条布,遮掩着身上拴的什么东西。

在沈长思被刀逼得后退连连的空当里,格图还扬刀砍死了好些个冲来的魏兵,深目一眨不眨。

沈长思压低身子,含怒上前,那人却是从从容容地一次又一次挡开沈长思的攻击。沈长思阅刀无数,可格图手上那把鬼头刀比沈长思寻常见过的都要重,在加上刀身形制,最适合劈人头!

沈长思不敢露怯,只咬牙不断前攻,却每每在闪避的间隙里瞧见弟兄脑袋木墩子似的轻易滚落。

主将不能显露半分动摇,在心如刀割的每时每刻,他只能板着一张脸冲格图嘶吼,喊得嗓子渗血发哑:

“狗贼,拿命来——!”

格图不发一言,在斜身躲避沈长思刺来的刀时,又猛然自腰间掏了个藤牌拦下灌满力道的锋刀。

沈长思用尽全力的一捅,被格图轻易挡下,连撞得他整只手臂爬过万蚁般的发麻。可他宁死不撒手松刀,只迅速抽刀回去,再一次提身前刺,在格图耳侧带去一声又一声刀啸。

风卷沙飞,红日坠地,天上地下皆是一片斑驳血色。

格图啪啦抽刀挡开沈长思的奇袭,面无表情地说:“你挡下了我总共三十七刀,你还很年轻,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你应是与你一般年纪的魏風战士中最有本事的。”

沈长思被震出了一口血沫,他呸地吐了,说:“老子用不着你恭维!告诉你,魏風同辈者中老子身居末位——!!”

“你若再多打几回仗,能比刚才与我交手那俩位老将军还厉害!”格图眯着眼同他说。

“你什么意思?!”沈长思手腕一转,便将长刀再一次送向那人的颈子。

格图并不回答,只把遮掩身下马后腿的玄布掀了开来——那儿拴着两颗脑袋,正是与沈长思同领此军的两位老将的头颅。

那景象骇目振心,可战事危急容不得他为那二位默祷半分,他唯有死咬双唇,振臂挥刀,红着眼给格图左肩献去一记猛刀。

刀口不小,格图却不过闷哼一声,继而用粗厚手掌裹住了沈长思那把锋刀,不顾手被刀割得鲜血直流,发狠了要将刀给拉近。

沈长思不及他力,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狭眯桃花目,作势送刀,又遽然将那把大横刀借格图拉近之力平砍格图脖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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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铮铮破风而行,可那格图迅疾一竖鬼头刀,便自大横刀正中劈去。只听锵一声,那把大横刀被其一举劈碎。

碎裂的刀身一瞬便洒向了黄沙,沈长思手无寸铁,一刹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你输了,”格图依旧不惊不喜,他顿了顿又说,“你们魏風输了。”

格图说罢,手起刀落,鬼头刀倏地砍向沈长思。

这般情势,近处的李谢二营皆料沈长思是必死无疑。

可沈长思并不认命。

在那嗖声破面前,他眼乖手疾,两掌一合,叫利刃堪堪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然世常有不测之灾,那格图转刀奋力一推,便在沈长思掌心划开几道血痕。掌心收不住的刀最终没入他的胸膛。格图随之将他如畜牲一般挑起,要往黄沙里扔。

那沈长思死死夹住马腹,仰身要摔时,忽而发力挺身,任由刀再没入身子几寸,只一拳轰向格图的脑袋。

诸事不顺,那人霍然一扭头,只叫沈长思的指甲在他颈子上划开道小口子,小到不如他的拇指长。

格图将脖子上的血迹抹去,嘴角一勾,冲他颔首笑说:“你刀法高强,我很敬佩你。”

“别他娘的再说屁话——!”

于是沈长思方嚷我那声,便被他一拳砸落马去。

沈长思这武状元以一当千,却终非不死神佛,蘅秦老将格图征战几十年,与他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他同格图纠缠近乎半个时辰已然尽力。

沈长思摔下去,被格图身下高马踩住了腿骨。

重,太重了,愈来愈重,分明是眨眼之事,叫沈长思瞧来却如万年过眼。

重,重,喀嚓——

腿骨像是琉璃落地一般轻易地碎了开来,那之后,外头裹着的皮肉才开始撕裂,将内里的惨象血淋淋地予世人展示。

听不到骨头迸裂的响声,沈长思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一声痛嚎,兵卒们震天的呼喊如网般把他压倒在风沙之中。

跑马的兵卒有的从他身上跨过去,在他眼前闪过一道虚影;有的径直叫马落蹄于他身,将他的脏腑都给踩破。沈长思连缩身闪躲的力气都没有,一双桃花眼里盈满的都是他不受控制的泪水。

沈长思痛得失魂,阖眼前瞧见栽倒的军旗,听到了马嘶声,还听到了重弓如雷的闷响。

第164章赖活着

帐门被人拿了根木棍子抵住,叫那些暖和的秋阳都灿灿洒到了帐中氍毹上头。

沈长思以为自个儿已经死了,睁开眼见着的却不是生得豹眼红面的阎罗王。

“……续、舟?”他哑声。

“是我、是我。”李迹常倾身扶他坐起身来。

“我不是在……”

李迹常二话不说便打断了他:“几日水米不沾牙了,快些把药吃了,师兄我去外头端些熬烂的粥来给你填肚子!”

李迹常说着将手中一颗褐丸捣作粉末,伸指拈了一把,随即捏住沈长思两颊,说:“松齿。”

沈长思不知所以然,安分照做了,哪知李迹常三下五除二便将抹了药粉的的长指摁在了他那条烫舌上,笑道:

“直接嚼怕你没气力,拿水冲服又怕你吐。心肝儿,你就这么舔着吃了罢!”

“脏……”沈长思抵触地把第一口药自他指腹卷了下来,而后挣扎着把头连连后仰。

李迹常摁住他的脑袋不叫他退,说:“把药给舔干净了!——脏什么脏?老子拿玫瑰露净了手的!”

“我说,我嘴里头脏!”沈长思怕咬着他,费力把齿收了收,含糊道。

“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真是……你同我论什么脏不脏?”李迹常笑起来,“若非怕你不乐意,师兄我早用嘴给你对着喂了。”

沈长思疲倦笑笑:“亏得是你,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同我说笑!”

那虚弱的人儿环视周遭,只见帐内郎中面上都挂着和气的笑。他缓缓将手从褥子里伸出来,又在瞧见上头裹满的白花花细布之际,无力地将手摔进了褥子中。

他不敢细瞧,李迹常却捉了他的手出来,说:“没事儿!拿刀没问题!你怕什么?”

沈长思于是眯眼瞧了瞧。

十指皆在,一切如常。

他舒了口气,可眼前依旧冒金星,心里照旧咚咚跳,原来他还是觉得不对头。

“别看了,伤着呢,少动手!”李迹常说着将他的手又拿褥子给掩住。

沈长思皱了眉:“有几根好似动不了。”

李迹常只把左眉梢压低,说:“郎中说那坏血还没排完……再过一阵子便好了,你甭动!”

沈长思见他压左眉,眼神即刻黯了黯,正要质问他可是同自个儿说了诳,却先闻帐外高声。

“世子爷!——”

李迹常副将姜瑜在外头高呼不止,那李迹常见姜瑜誓不罢休,便爽利把盛了药粉的纸折成簸箕状,可劲给沈长思灌下去了。

沈长思被他作弄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把药给咽了,干咳几声,骂道:“早这样不就行了么?适才朝人嘴里伸什么指头呢?”

李迹常把手伸瓷盆里净手,笑道:“看你蔫了吧唧的,闹闹你!”

“你就可劲闹我,闹没了有你好受的——你快走走走,外头有人找!”沈长思扬着下巴催促。

“嗳、干嘛赶人!这不洗手呢嘛!心肝儿你快缩回那暖衾里头享享福,日后伤好了,可又得枕戈待旦。”

“心肝儿什么心肝儿呀?好师弟,快给师兄麻利滚了,你前边自称师兄我还没来得及教训你!”沈长思迟疑半晌,忽而又张嘴,“续舟,我这伤,还养得好么?可会死么?”

李迹常顿住了脚步,良久才背身笑道:“胡说!”

***

李迹常走后,下人们进来给沈长思点安神香,面上皆悬着不落的笑。

好生古怪,到底有什么东西……

沈长思心里头的不安定渐趋沸腾,他斜身躺着,身上的褥子往下滑,滑到腰处忽而不动了。

他的耳朵忽地嗡嗡作响,随之有被高马踩断腿脚的场面入脑,踩得那般的重,该是保不住了才对。

沈长思颤着裹作木匣的手去拨褥子,唯见自个儿一只裤筒空空,另一只拍打许久仍无知觉。

“废了,双腿都废了……”沈长思凝滞的瞳子霍然晃动起来,“那怎么行军,怎么骑马呢?”

沈长思一想,一口血猛然自口中喷了出来,身上迟钝的五感逐渐变得清晰,浑身都疼得好似正被野兽撕咬。

疼,连呼吸都疼。

沈长思摇着脑袋低笑几声,故作镇静地要一老奴过来。哪知待那人挨近了,他却颤了声:“这会儿世子他们不是该在打仗么?怎么就能来这儿照顾我?”

老奴抹着泪,说:“沈大将军,您已经昏了有半月了!咱们营与烽谢营那仗输得很彻底,如今李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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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东撤,已赔上了东边好些座城池!今儿世子爷他为了凑您的药钱,变卖了好些李家田契……营里将士们更是个个扒着菜根吃哟!唉!”

沈长思含泪,说:“这些吊着我命的药,贵罢?”

老奴浊睛猛缩,他自知多嘴,急忙给自个儿扇巴掌。那沈长思劝说未果,便要亲自去扒开他的手,然一探身便摔下了榻。

他实在没力气,索性躺倒在地,不禁想——

单脚鸟,立得稳吗?双腿废疾的武将,千疮百孔的人儿,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要他回沈家折腾复念,他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李迹常在外头同副将姜瑜交代事务,听闻内里动静赶忙闪身进来。

那瘫倒在地上的人这会儿艰难地用肘子撑地爬动,见李迹常过来,径自抱住了他的双腿,将他扑倒在地。

外头日光很晒,风却浸透了深秋的寒凉。沈长思的发丝不断被吹动,他淡淡地问李迹常:“续舟,你同我说,都发生了什么?”

李迹常看向帐帘,示意探脑袋进来的姜瑜把门给散下来。那人儿照做了,叫这午后营帐暗如深夜。

“何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东西?”李迹常拨他的头发。

“给我讲讲罢……”沈长思用那裹作一团的手拍打着李迹常的胸膛,红着桃花目低声央求。

李迹常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十五日前……”

***

辛庄明吊腿于马背,下腰自沙中捞起那奄奄一息的血人。

“驾————”一阵疾奔扬起黄沙千里。

柳契深来得及时,立于侧旁为那二人保驾。

砰地一声三箭齐发,径直穿透了格图的腹。然那人命硬,稍一挥刀便斩断了袭来的另外两箭。

柳契深略窥战势,知晓此局不可逆转,高举释李营帅印命全军撤退。然格图等人穷追不舍,末了将四万将士杀得只剩千人。

释李营当中李迹常与江临言二人誓死拼杀,首战告捷。毕吉与纳达日被这俩师徒打得落花流水,只退后百里蓄力,已伺机来日再犯。

然江临言豁了命去,最后身受重伤,被潜藏于释李营的傅家人带走寻医。李迹常将江临言送走后不久,见着了那辛庄明血淋淋地纵马飞奔进帐,身后用披风裹着个烂身子。

李迹常见状悚然发抖,登即召了满营郎中来。

郎中们给沈长思疗伤时,李迹常一直搁一旁盯着,或烧水,或递药,熬着眼瞧郎中们将沈长思身上烂肉用烧烫的刀子细细割下来,又抽针动剪。

他看他们切断指,清碎骨,缝脏腑;看他们截朽腿,割败皮,挤瘀血;看他漂亮的桃花公子裹了一身白细布,仿若提先披了入葬者才着的雪白寿衣。

他光是瞧着便觉得难捱,榻上人发白的唇却是一动不动。

郎中停刀,李迹常咽了口唾沫,喉间因干涩而有些发疼:“日后只需按时喂药便无碍了么?”

那些个老郎中嗫喏半晌,终于说:“世子爷,沈大将军的生死要看造化……唔、十六日!如若将军他能在十六日内睁眼,来日或能无碍。”

李迹常心中惶恐不安,乃至于魇梦左右不离沈长思病死帐中,半夜时被惊醒,靴也不套便跑来掀帐瞧。后来他索性在沈长思帐里铺了张草席,整日就着腥气睡。

沈长思在第十五日睁开了眼。

李迹常心头一恸,差些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

沈长思出人意料地平静听了去,继而张口问:“鼎中和鼎东呢,可还顺利?”

李迹常轻抚着他的脊背,说:“悉宋营开门红,那宋燕二人可真攒劲。只是他们虽是胜了,我却时常忧心秦人是耍弄起了诱敌深入的把戏。——今儿已好些日子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至于鼎东,薛止道他出兵燕家,至今恶战不停!那杀千刀的!”

沈长思无力地往他身上栽去,片晌又沉默地直起身来,点点头,说:“成,你扶我上榻,便先出去罢。”

***

李迹常夜里仍旧跑沈长思帐里睡,丑时忽闻奇怪声响,翻身一瞧,沈长思竟斜坐于榻。他迷迷瞪瞪,忽而被什么银色的东西闪了眼睛。

神识蓦地清明,他忙忙往腰间摸去——短刀没了。

整颗心遽然吊起来,像树梢那被吹得凄惨的烂叶,他大喝一声:“沈长思!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李迹常擦着火折子过去,却见沈长思用刀割去了缠在手上的细带,露出那双可怖的手。

“你骗我,续舟,你骗了我!”沈长思垂目怔怔地说,“你将木棒裹进麻布里,骗我,骗我十指尤在啊!!!”

人道桃花将军沈长思一对好手,虽久持刀剑,却因天生骨节纤细而指如削葱。

然就是那么一双手,今儿左手只剩了三根指,右手唯余两根。沈长思把那残掌摆至眼前,瞳子晃得他甚至弄不清楚十指究竟断了几根。

指断了,怎么握剑?怎么执盾,怎么拉弓?

“续舟,我再拿不起刀了,连马也骑不得……”沈长思抖着唇说,“五脏裂了大半,那吊着我命的药好贵……纵然养好身子也成了个废人……我是这兵营的吸血虫,你今儿还留着我做什么?!!”

李迹常说不上来话,好似被人扼住了喉。

“好痛啊……续舟,迹常,我没有来路了,你让我死……让我死吧!!续舟,我求你!!”泪水终于坠落,逐渐变作稀里哗啦一阵暴雨。

“好痛!”沈长思哭着,“续舟你放过我,你饶了我罢!好不好??”

李迹常缓缓软下膝来,头一次在人前淌下眼泪。他跪在塌边抬手拉过那两只残掌,哭着给他呼气吹手说:

“心肝儿,痛吗?不痛、不痛,我不会让你再痛了……”

说罢,李迹常抖着手去柜里摸了一串气味分外刺鼻的药包来——

五石散,那李迹常违逆国法,拜求那些个老郎中百余回才得来的东西。

五石散的止痛效用尤其好,只是自带三分毒,用量需得很仔细,过多极易叫人染上药瘾。老郎中们算好了,将药粉包成小粽子状,每个还没人指甲盖大,以防服用过量。

可此刻李迹常把那些五石散统统扯散了,全倒在了掌心。

他将沈长思的脑袋摁躺在自个儿肩头,旋即将笼着五石散的手赫然覆上了沈长思的口鼻,强逼沈长思吸食进去。

沈长思双腿皆废,手也说不上灵活,挣扎没一会儿便再动弹不得。

他心如死灰。

五石散。

一金一两的禁药。

贵,气味难闻,口感又干得令人作呕,叫沈长思得以顺畅咽下去的东西,只有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可那五石散的药效很嚇人,俄顷便叫他忘了一切,飘飘如处云端。

李迹常不撒手,只在沈长思身后抽噎不止:“不疼了,长思,现在不疼了……所以活下去,活下去吧……”

片晌沈长思的身子便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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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因酡红润了许多。李迹常斜眸蹙着仰靠其肩的面容,豆大的泪珠却是无止境地往下砸。

李迹常恨不能将自个儿削作人棍以赎罪,可是今儿还不行,不行!

他将沈长思越箍越紧,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心肝儿,长思,我对不住你……”

沈长思神志不清,阖眸含笑蹭上李迹常脖颈的肌肤,寻找着透凉之处以安抚身上燥热。

李迹常瞧着他懵然,心更如刀割,却唯有抱紧了沈长思,哭得像个不识事的孩提:“长思啊……我的长思……求你了,活下去罢!!”

***

立于沈长思帐外的辛庄明被月华浇着,身子也在发烫——他烧了有几日了,只是死命撑着不叫人瞧出来。

今夜他原是想偷摸着去沈长思帐里寻点清热的药,却不知怎么偷摸地在帐外抹起眼泪来。

第165章山地崩

释李营由柳契深坐镇,这几日稍得喘息。鼎中首战告捷,宋燕俞三人带足两月兵粮,领十五万兵马出关,留吴虑与栾壹看顾鼎中几城。

***

“吁——”俞雪棠趷登停马,说,“这地儿好,平坦且地势稍高,无沙丘遮人目,今夜咱们就在此处扎营。”

身后数以万计的骏马停了步子,飘起的尘土全都绕在了蹄侧。诸将士下马扎营,忙得只能轮着吃饭。

云气赤黄,西北风糙粒尤多,宋诀陵仰头观天,说:“今夜要起沙。”

燕绥淮单手捧了碗喝稀粥,将脑袋抬起,也跟着看天,片晌说:“看不懂。”

宋诀陵把他脑袋摁了,吩咐栾汜道:“去知会营里的弟兄们们一声,扎帐时把钉子敲严实些,夜里要刮雨黄沙。”

宋诀陵说罢便给俞雪棠抛去一块硬乎乎的大饼,说:“别挑食了,连吃饭都要安个人来伺候你?”

俞雪棠将手落在腹上,略微摁了摁说:“我不饿,给弟兄们吃罢!”

宋诀陵不再劝,道:“都听你的。”

宋诀陵走得干脆,燕绥淮倒是留了下来,他轻声:“你同阿陵他拗什么呢?你一人不吃饭也省不下来什么粮,他拿你挑剔敲打你,要论平日,你早怒不可遏,今儿怎么这般安静?”

“我叔死在枢成一十五年,我爹死在昱析四年,他们临行前,都曾与我大吵一架。”俞雪棠在掌心夹了鹿皮拭刀,说,“我的嘴像是能给人下咒,我不想在战时同人吵。”

燕绥淮咕咚咽粥,催她:“唉,快些张嘴吃东西罢!搞坏了身子,谁照顾你?该吃吃,该喝喝,那些关在牢房里的,走黄泉路前不也有人给他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一个戍边将士正经吃饭有什么错?莫非当真想叫悉宋营传出饿死人的恶闻?”

俞雪棠咬了咬唇肉,说:“我错了。——淮哥,你近来没再和陵哥起争执了罢?”

“没。”燕绥淮将碗更斜了些。

“适才是近些天里头回说话?”俞雪棠问他。

“哎呀,你甭管!”燕绥淮将碗搁下。

“我眼睛盯紧了你俩呢,日后谁先动手,老娘我就先卸了谁的皮!”俞雪棠啃着饼,说,“我眼睫长,不容易进沙,今晚就由我巡帐子。”

“歪理。”燕绥淮说,“你生得那么瘦,可别叫风爷给拐跑了。”

俞雪棠用拇指唰地推刀出鞘,这么一下终于把燕绥淮给唬跑了。

燕绥淮走时却也不闭嘴,还说:“吃饭快去帐子里吃,在这儿吃一嘴的沙!本来饼就硬了,还要掺沙进去……你嘴又不是筛子,齿牙还能滤渣。”

“啰哩啰嗦,活似我府里那厨爷。”俞雪棠回敬道。

***

这一夜并不安宁,先是沙风中闷弓四响,狼嚎横生,后是驱狼出营的俞雪棠挂红而归。

她回帐的时候宋诀陵立在营门处,他折鞭而立,左右都像是要赏她一鞭子。

俞雪棠浑似没看见,只耸耸肩打马过去。

谁料身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调子:“来人,传我号令,大帅俞雪棠私违军令,擅自领兵出营,自此剥夺帅印,改充燕凭江副将。”

俞雪棠瞪他:“这沙中狼尤为凶狠,多靠食人肉过活,适才一队蛮子挑衅,再加上群狼环伺。我若不出兵,你也有可能变作野狼的腹中餐!”

“若你追出去遇见的是秦兵,赔了命去,岂不是叫我赔了本?”宋诀陵话音凛冽,“若知你这般不通事,当初早该换了吴朔萧来。”

俞雪棠气火攻心,到底没说话,只把将军头盔抛给身侧士卒,摁住臂上被狼撕咬出的伤口去寻郎中。

那美人儿怒意翻天,宋诀陵这凤目却是一眨不眨,只平静地看向沙中幽深处。

片晌他略微甩头,这才赶忙揉了眉入帐去。

——当真是昏了,怎么就能在沙里看到了南边的秾丽人影?

***

俞雪棠疗伤,无能巡帐,宋诀陵便接了她的活儿,一夜未阖眼。至卯初,秦兵又犯,宋诀陵敛力追击,费力不少,待将前来进犯的人马一一清剿,数去不过二十余秦人。

他收刀回帐,栾汜替他磨刀,问:“公子,您略微歇歇罢,一会儿秦人再来,姑且由卑职替了您。”

“不劳。次次来犯皆是这么些人,一次追击便需得要耗力不少,待到何时这些虚晃当中搀进两万兵马,便足以叫悉宋营那些个被溜了好些来回的兵士命断今夕。”宋诀陵往腰间挂了剑,说,“都待着罢,一个也别往外走。”

于是秦兵三次来犯时,宋诀陵展臂禁行,吩咐营中巡帐兵士备弓驻步,每十步一人,绕营做好远攻准备。

第三回仍旧是挑衅似的攻击,及至第四回,那些个骑兵自马上抛下个麻袋,随即扬鞭北撤。

宋诀陵夺了营门处兵卒之弓,双箭横发,换箭尤快,一连射死了几个欲离的秦兵。

他抬靴碾过那麻袋,见其中没有刀剑兵器,这才挥刀破袋。里头塞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宋诀陵方觑见那张惨白的颜容,登时皱眉道:

“陛下?”

***

魏盛熠被扶入帐中时嘴里还在往外冒血,睁眼瞧见宋诀陵后的第一声,是毫不遮掩的一个“呿”。

而后才艰难说:“都离远了,秦人下了毒,若是叫朕染上什么易传于他人的急病,你们悉宋营可要遭殃。”

宋落珩侧目,那帐中小兵急急裹面,去扯开帐门通风散气。

通了半晌,那些个郎中才拥上来查。

毒验过了,郎中们的唇却也跟着抖了起来:“陛下今儿身中连机毒,中毒者日日夜夜如火灼脏腑……若无解药,自毒发起,约莫一月后便会身亡。”

“一月么?那够了。有劳你们派一快马,送朕回缱都去。”

“秦人当真是好,不挟天子,竟放人归来。”宋诀陵说。

“什么话?不过是想拿朕命当筹码,又见朕在蘅秦里头滴水不沾,怕给朕活活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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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钱!”

宋诀陵移目,见那些个郎中拱手不撤,便道:“接着说。”

“陛下身上还有一毒,乃千罗毒!此毒若还未显面,顶多叫中毒者受苦,可一旦显面……”郎中拱手,支吾道,“便为今朝壑州瘟疫的起源……”

魏盛熠蓦地一愣,淡道:“还留了这么一手么……那些秦人是忧心你们悉宋营不会救朕,因而生了拿朕当疫鼠的心思。”

魏盛熠说罢又问:“这毒最快何时会起效用?”

那最为年长的老郎中领着身后一干人齐刷刷跪伏在地,道:“随时。”

“老郎中,”魏盛熠微微扭头看向那些个白袍医者,“朕若是死在毒发前,尸身可还有威胁?”

老郎中忙不迭甩脑袋,魏盛熠见状便挥手要那些郎中出去,同时吩咐宋诀陵出去取一瓶即刻见效的毒来。

宋诀陵动作利落,再度进帐时听见魏盛熠笑:“朕袖袋里藏了几株久羌,你唤你心尖的主子送到壑州去罢!”

“送去了,您怎么办?”宋诀陵抱臂看他,“您不是要去缱都么,这病没治好便送您回去,万一毒发提前,害死的可不止壑州民……您这般要求,岂非镜上悬针?”

“朕强逼着你送朕回京了?”那双棠梨眸子被血丝混作了檀色,魏盛熠镇静道,“趁着眼下朕还未发病,给朕个痛快!”

“您说得轻易。”宋诀陵道,“整个魏風还等着您出来主持公道,您这么死在我们悉宋营手上,叛国的就不只是他薛止道和杨亦信了。”

魏盛熠低眉,哈哈大笑:“魏風谁人不想杀朕?杀了朕乃全魏風最好的证道之法!”

“您就这么想死?”猎猎沙风还在外头卷,宋诀陵沉声问。

“你有必要同我废话?”魏盛熠眦笑一声,“怎么,你忧心你杀了朕,溟哥会恨上你?”

“没你,他也恨我。”宋诀陵道。

“也是,”魏盛熠说,“遭了霸王硬上弓,谁能欢喜?”

宋诀陵不咸不淡地看着他,被烛火罩着依旧冷意逼人:“您可是掀了末将家的屋瓦?”

魏盛熠应答:“朕只是试一试,是将军应了。”

“您的奕局临末。”宋诀陵道,“也该揭局了!”

“揭局么?”魏盛熠躺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又被他用秦人的喜服抹了,“箭在弦上,你先给朕喂药罢。”

宋诀陵将瓶塞拔了,在掌心倒出一粒黢黑药丸,送进魏盛熠嘴里,看他生咽了,才说:“这药只容陛下再活两刻。——说罢!”

魏盛熠起初还慢悠悠的,待到那药的药效愈发明显,这才脱去了帝王腔,开了口:“枢成一十九年,我甫十一,遇了先生。先生授我诗书礼易乐春秋,授我兵法百家,立我志,要我救世。”

“自那时起,我便借先生之手于暗中筹措兵马,经年功夫累得禁军两支,亦得了那骁勇善战的方铭。当年叶王要赴北戍边,我以壑州山民居雪峰,日子颇苦为由,答应叶王来日登基定会削减壑州赋税,得了那耿介良王;又收买内宦,查清朝堂偏心我者,一个个收作幕僚,其中至重者乃白许二家。”

“许太后野心勃发,本该有如顺水行舟,可惜先生早留一手,于当年她偷换佛金募兵之际,安插打量人手,使得她与许太尉来日兵变式微。”

“再后来么,你都该猜出来了,换了翎州粮就为了讨好蘅秦以逼宫,拖着壑州命就为了趁势和亲以启战。可这还不够……你以为当年翎州动乱,他一个窝囊的池彭怎么就能搭上齐烬,他池湛怎么就能恰巧买着个老郎中的屋子,又怎能碰巧就死了?他顾阡宵又凭什么得了那芸湘七绝之一高看,收作传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这魏風最有钱的当然是万岁爷,这便是苛税的用处。”

“我舍小为大,遭人嫌恶,该死,早该死。”魏盛熠喘着,“我做这一切,索求的回报都压在焺哥他头上了,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撞上我这么个畜牲。”

“有自知之明,不错了。”宋诀陵居高临下地瞧着魏盛熠,“只是这些往事没甚滋味!——倒是我魏風那洛家小太子,被陛下藏到哪里去了?听闻那人先前一直由段老看顾……”

“将军果真敏锐,”魏盛熠眼皮沉沉,他清楚今宵一阖便再不能睁开,可他仍将睫拢了,勾指要宋诀陵靠过脑袋来。

魏盛熠问他:“段老春末溃如颓山之缘由,一半是因着朕轻视人命,另一半是因为他发觉他自以为的胜筹帷幄,不过是于我这无耻小儿的掌心耍猴戏。魏景闻在朕手上,他从来就没得到过那小孩儿。”

“您要依旧说这么些屁话,还是早些睡了罢。”宋诀陵扶住佩剑,说,“那人究竟在哪儿?”

魏盛熠轻笑一声,道:“不说,拔刀。”

宋诀陵说:“我不杀他。”

魏盛熠说:“落刀。”

宋诀陵觑着,提剑一举捅穿了魏盛熠的心脏。龙血再为人称道也终究不过秽物,溅在草席上,一眼瞧过同老鼠血没什么差别。

魏盛熠颤抖着,一如溪头垂草。

可话本子骗了人,他死前没有遇着流水似的走马灯,只想起他同许季喻三人给魏千平伴读时的某日,记起当年他四人一块儿过的中秋。

再多的也没了。

他死时有些怨恼,一怨走马灯为假,二怨当年许未焺与季徯秩分明说要陪他去北疆的,可如今他孤身来到这儿,很快也便将死在这儿。

后来他一下就解了怨。

“北疆的秋太冷了……”

“你们还是别来了罢。”

“别来……”

魏盛熠淌着泪笑,嗓间叽里咕噜地响动。宋诀陵听不大清,只闷声掀帐出去了。

第166章桃花冢

魏盛熠驾崩的消息闷在悉宋营里头,没能很快传开。深秋万物枯,释李营之中那株桃花到底也没能逃过。

战鼓自北向南敲响,从鼎中到鼎西却弱了好些。

沈长思昨儿又发烧,今夕睁眼时烧依旧没退。身子又烫又重,叫他就连眨动眼帘都吃力不已。

李迹常方同杨亦信他们打过一场小仗,这会儿才刚卸甲归营,见沈长思清醒,乐得野犬似的要摇尾。

可那乐还没延续多久,先被沈长思的一声自嘲给压灭:“师弟,瞧瞧你师兄我,都卸去了好些指呀腿的,身子怎还是那般的重呢?”

李迹常局促地将那欲揉他脑袋的手扶回自个儿腰间,只还笑着说:“心肝儿,你如今轻得我用单只手都能拎起来,哪里重?”

冷笑在沈长思面上漾开,如同水纹一般。李迹常清楚,他自个儿便是那颗打破安宁的坏石子。

外头马儿轻晃,銮铃响了几声。沈长思的呼吸没来由急促起来,他难耐地扭动身子,通身如同爬满了蚁。可任他百般抓挠都止不住,那痒像是钻进了骨头里。

李迹常急急将头压低,问他:“……可是又想要了?心肝儿,你再等一等!我给你寻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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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思颤颤巍巍地用残指勾住他的战袍,赤红着眼说:“续舟,别、别再执迷不悟!你放、放过我,好不好?”

李迹常浑似没听着,只说:“若是不吃,可还忍得了么?”

“李续舟!你用那东西吊着我心,可待药瘾盖了我心,你用金银留下来的不过一个残躯空壳!你费尽心思留住的根本不是我沈长思!!”沈长思终于撑身起来,他虚弱地瞪视着李迹常,可片晌眸光却又软了下来,“续舟,与你在序清山和释李营一路走来,我未有一日不欢喜,到今朝早便是知足而满溢!就叫我留在这美梦里,一辈子留在你故里罢!”

“我们师徒三人还有好些个日子要走,你要停在这儿?你做梦!”李迹常没能接受沈长思的软语,垂睫半晌却叫眸水也被红给浸染。

“你不想我走得体面,我便咬舌自尽。”沈长思面上显露出倦色,他苦笑道,“气盖河山的世子爷啊,您也明白末将爱漂亮,别叫末将就连死也狼狈啊!”

那威胁对于李迹常而言兴许是管用得很的,否则他不会方闻话音,泪便似秋雨般滴答。

李迹常止住呼吸,喉结滚动良久终于破开了自个儿沉重的哽咽,他问:“长思,说罢,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唤我徒儿进来。”沈长思的嗓子给病烧坏了,这会儿吐出来的词句皆变作了气音。

李迹常颤着拳头,只凌空挥了一挥便耷拉下去。

***

辛庄明好长一段日子没来看过沈长思,整日随着斥候出去探风,每每直至夜深才回来。

他牵马慢晃,甫一瞧见辕门前的李迹常,步子便忙忙加快三分,哪知那世子爷会啥也不说便将他扯去了沈长思帐前。

“庄明,进帐罢,你师父他寻你。”李迹常给辛庄明勾住帐帘,面上一如往日般豁达。他垂眸将辛庄明他打量了一遭,视线末了落在沈长思送他的那把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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