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看着在重重锁链下低着头毫无声息的云尧,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百日。
百日于修者而言,只是眨眼一瞬——但他被关押在苍古塔中那百日仿若比百年还长,熬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溶进了苍古塔的冰霜中。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寒冷,僵直地站在那里看着。
谢折风刚才便一直看着安无雪,即刻便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这人皱眉:“你怎么了?”
安无雪没有应声。
谢折风说:“拿好养魂树精,莫要耽误正事。”
这人以为他是伤口疼了,抬手触上他受伤的左肩,指尖灵力一动,就要覆上。
冰寒灵力刚起,安无雪这回切实得冷得一个激灵,赶忙撤开几步。
“你……”
“我冷。”他说。
谢折风一愣。
前方,云尧的魂魄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落月峰犯了大罪的弟子进来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更何况是一个身怀浊气的魔修呢?
他的渡劫期还是吸收浊气的那一刻硬生生拔上去的。
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云尧一动不动地挂在符文环绕的锁链之下,低着头,气若游丝。
“沓……”
“沓沓……”
长靴踩着地上终年不化的霜雪而来。
男人一袭白衣,缓步走到云尧面前。
谢折风?
谢折风怎么突然过去——
安无雪转头,却发现谢折风仍然站在自己身侧,对另一个“谢折风”的出现并无意外之色。
他又看回去,见云尧面前也有一个谢折风。
——那是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出寒仙尊来苍古塔干什么?
当年的谢折风站定在云尧面前。
这人低声问:“你冷吗?”
没头没尾的。
云尧恍惚中,点了点头。
“……有多冷?”
谢折风站在细窗旁,看着结界外的天光。
云尧低着头,笑了一声,语气温和:“道友既然站在这……怎么问我冷不冷呢?”
“我……”谢折风喃喃道,“我感受不到了。”
长生仙不受世间凡俗禁锢,已经再也体会不到苍古塔的冰寒。
云尧再没说话。
谢折风在细窗旁站了一会,走了。
他们一个一直望着别处,一个气若游丝地一直低着头,谁也没见着谁的样子。
没过多久,云尧彻底撑不住了。
他生在照水城,长在云剑门,自小便是同辈中最年长最沉稳的那一个,最终却带着一身冰霜与浊气,长眠于苍古塔顶层。
他死了。
又是一片漆黑泛过,不知过了多久。
云尧记忆的视角居然重新亮了起来。
——是云舟。
云舟竟然捏了个和云尧生前一模一样的傀儡身体,又找到了云尧的一缕残魂,将残魂放置于傀儡当中。
死在苍古塔的魔修,不论是身体还是神魂,都会逐渐湮灭。
云舟只能找到最后一缕残魂,残魂在傀儡身体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云尧的残魂能隐约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可他只有最后一点执念在,浑浑噩噩的,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欺负你了,你能再对我笑一下吗?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没有回云剑门,我也没有把镜妖带去落月峰,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醒了,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好不好?”
“今天东沧海的浪潮好大——以前你经常趁着浪潮大,带我去沧海旁,说我平时只注重修为和剑法,不练身法,早晚有一天要在身法上吃亏。你让我在浪潮中多修研身法,我总是敷衍你,今日不敷衍了,你教教我?”
“我翻了好多古籍,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人死如灯灭,残魂不是生机。我不信……”
“……”
云舟隔三差五地来看云尧,每次来,总是带上一大堆和神魂有关的天材地宝。
但这些全都没有用。
他自言自语久了,逐渐觉得无趣起来。
他开始控制着傀儡的身体,模仿着师兄的性情,自己同自己说话。
“……师兄,你再和我说句话好不好?我求你,算我求你……”
“我什么都不要了……”
又是几度春秋。
这一回,云舟脚步匆匆,神色之中满是期待。
他对云尧说:“师兄,我查到了,落月峰有一株天地至宝养魂树,是仙尊费劲力气找来的,养魂树中有养魂树精,可勘破魂灵、滋养魂魄。”
“只要我能拿到此等至宝,你的残魂就能恢复如初。”
记忆中,场景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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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尧的傀儡身体在照水城等了一会,只见云舟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是宿雪。
宿雪本人似是很安静,乖乖地跟在云舟身后,没说什么。
安无雪不由得提起心来,担心谢折风看出真正的宿雪和自己的不同。
好在云舟也不想外人看到自己和“云尧”之间相处,把宿雪带来之后便将宿雪安置在另一间房。
他对云尧说:“师兄,仙尊曾亲往一处浊气失控之地,不知去查了什么。我机缘巧合,打探到仙尊是在探查一个人是否来过那浊气源地。我找来的这个凡人,他和仙尊在意的那个人很像,只要我把他带去落月峰,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混进去。”
安无雪听着,立时明白,谢折风是在打探上一世的他的行踪。
他陨落之前染上了浓厚浊气,如何染上,他还没来得及告知谢折风,便已经死在了出寒剑光之下。
如此浓厚的浊气,非寻常之地能够拥有。
谢折风这是在查当年他是如何入魔的?
那可真是无用之功。
致使他入魔之地,已然不复存在。
出寒剑尊就是找上成千上万年,也不可能有所进展。
云尧的记忆中,云舟又说:“当年师父让你受刑,你很疼吧?我为你出气了,我杀了师父他们,但是你放心,我知你素来疼爱云皖师妹他们,我把他们藏起来了。我混进落月峰,只等落月峰知道云剑门灭门的消息,我就可以以云剑门弟子的身份,请求仙尊拿出养魂树精彻查。到时候,养魂树精出了落月,我再想办法抢过来。”
随后,云舟控制着云尧的身体,带着宿雪,三人一同上了落月峰。
至于那个最初被云舟降服的镜妖,便留在云剑门,助他维持幻境。
至此,云尧残魂的记忆方才彻底终了。
安无雪手中,养魂树精的金光一闪一闪,逐渐暗了下去。
他明白了云尧的执念所在。
四方光景大变。
他和谢折风又回到了云剑门,云尧的身体在他面前,仍然安静地闭着双眸。
下一瞬,云舟急促的嗓音传来:“把师兄还我!!!”
他们于残魂的回忆中眨眼百年,其实不过一瞬间。
云舟紧握灵剑,再度提剑杀来,渡劫中期修为显露无疑。
周遭灵气沸腾,疾风摧折四方长柏,随着暴起的灵力一道直逼安无雪而去!
谢折风蓦地回神,眸光轻瞥,双指并拢,灵力凝结。
春华尚在剑鞘之中,一旁长柏之上,一支细枝逆着风流,裹着冰霜,眨眼间竟是以区区结霜的树枝挡住了云舟的倾力一击!
云舟浑身一震:“你不是渡劫初期——”
话未说完,剑气已至。
飒飒风声中,谢折风分明并未执剑,剑光却好似无处不在。
谢折风没有将出寒剑带出落月峰。
可安无雪站在一旁,感受着冰寒灵力激荡四方,上一世陨落前那彻骨寒凉仿若自心底蔓延。
这人曾经也是这般,抬手间唤出剑光入他心口,诛杀他这个罪有应得之人。
当时的他,在谢折风眼中,和此时的云舟又有何区别?
可这人却在无情道圆满登仙之后、在他已经尸骨无存了足足千年的此刻,留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炉鼎在身边。
思绪不自觉被牵扯到此处,他只觉得剑光刺目,冷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赶忙挪开眼。
灵力一阵一阵荡开。
镜妖的本体都在震荡中彻底四分五裂,碎得到处都是。
安无雪目光落于别处,佯装紧张,实则心下只有困惑。
刚才打镜妖便花了许久,眼下对付云舟居然也没有一击毙命。
谢折风化身修为不高,可谢折风不是可以动用神魂修为吗?为何既不以灵力灌注春华之上出剑,又不以仙者境界的神魂击溃对手?
不多时,只听云舟又惊又怒又慌:“你不是普通的渡劫期修士,你究竟是谁!?”
谢折风冷冷道:“我归山那日,落月护山大阵给我传来异象,养魂树精彻查诸峰不曾有果,唯独没有查过霜海——你早已暴露。”
此言已算是表明身份。
云舟不可置信:“仙尊!?”
他后撤几步,却又瞧见云尧仍在安无雪身侧,咬牙,再度道:“不,即便你是仙尊,你也不是‘仙尊’……”
他看出了谢折风化身的实力未达仙者境界,剑尖划破指尖,凝出本命精血于剑锋之上!
刹那间,云舟一头乌发转灰,甚至冒出几缕白发。
他以寿数为咒,要同谢折风硬拼!
谢折风面不改色,问他:“你如何寻到云尧残魂,又是如何造出与云尧生前无二的傀儡?”
云舟不答,径直攻来。
谢折风手中剑气凝现,抬手间,不费吹灰之力地隔开了云舟和安无雪。
安无雪趁着他们二人交战,借着养魂树精的能力,同云尧那仅剩本能意识的残魂交流着。
他在确认云尧的残魂执念。
待他再度转回头看去时,云舟已被谢折风凛冽灵力掀翻在地,扶着灵剑,嘴角满是鲜血,似是无力起身。
可他仍然用尽全力,抓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又是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发抖着站起来。
他衣衫褴褛,身上满是剑光划破的伤痕,头发白了大半。
方才以精血透支的修为彻底散去,云舟面如白纸,竟是仿佛须臾间苍老。
他已经注定了功败垂成。
眼下这幅匍匐在地起不来身的样子,哪里还有云尧记忆中那个树下舞剑的少年的影子?
“把师兄还我——”
他还是说。
安无雪捧着树精,平静地说:“还你又如何呢?”
他这话似有别的意味,正待出手的谢折风动作轻顿。
云舟一愣。
安无雪垂眸。
他勾动树精灵气,又有云尧残魂意愿的配合,不费吹灰之力地勾出了云尧那微薄的残魂。
养魂树精金光的笼罩之下,残魂不但没有变得凝实,反倒逐渐稀薄了起来。
竟是眼看就要消散。
安无雪嘲弄般笑了一声。
“你看明白了吗?”他问云舟。
云舟怔愣着,谢折风反而先一步脸色突变。
“残魂就是残魂,修士身死魂灭才有残魂,这本就是陨落之兆,哪有什么养魂树精滋养残魂的复生之法?”
“养魂树根本不能起死回生。”他说,“云舟,你即便是找到了残魂,即便是抢到了养魂树精,也是白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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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师兄死了,彻彻底底地死在了两百年前。”
第026章第26章
哪有什么养魂复生之法?
梦幻泡影罢了。
云尧的残魂本来应该在两百年前便逐渐消散的,可云舟硬生生找到了最后的残魂,又将残魂凝聚在傀儡之上,反而导致云尧生了执念。
他模模糊糊不知世事,唯一念想,便是让云舟放过自己。
他只想死得瞑目。
云尧不愿再望不到头一般待在这具身体里、待在云舟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云舟为了那完全不可能的复活的指望而执迷不悟,妄造杀孽。
安无雪心下叹了口气。
他也是当过师兄的人。
云舟走到如今害人害己的地步,云尧这两百年看着有多煎熬,他感同身受。
如今他用养魂树精带出过往,看明白了云尧执念,便助云尧残魂离开傀儡的身体。
他知道以宿雪的身份,如此轻巧熟练的运用养魂树精,多半会引起谢折风注意。
可此间事了,谢折风必然不会花费心思在一个死了两百年的残魂之上。唯有现在养魂树精还在他手上之时,他才能帮云尧安息。
他不愿云尧再等。
残魂在养魂树精光晕的笼罩之中迅速黯淡。
这位云剑门曾经的首座大弟子终于等到了迟来两百年的了结。
安无雪似叹似斥:“云舟,你所求数百年,不过虚妄。”
云舟神情狠狠一抽。
他双眸一颤,神情慌忙:“师兄!!!不……不会……养魂树精是天地至宝,怎么可能做不到!!”
他为此汲汲营营两百年,怎可能如今接受这只是南柯一梦?
他死死盯着安无雪面前的残魂,口中喃喃道:“师兄……”
他满身血污,狼狈地趴在地上,指尖嵌入泥尘之中,再度挣扎着扶剑站起。
谢折风没有动静。
这人不知为何,没有杀云舟,也没有拦云舟。
他凝望着在树精光晕中平静消散的残魂,神色怆然,他依旧衣冠楚楚地手持春华立于一旁,却好似那个狼狈落败的人不是云舟,而是他。
云舟颤动着站起来,倏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养魂树精无用……无用——!!”
他双目淌血,望向谢折风:“我所求不过虚妄——那谢仙尊呢?仙尊寻遍四海找来养魂树,又刻意随我回云剑门探查,为了诱出我的追魂之法,陪我演戏到如今……”
“你之所求,不也是虚妄?”
谢折风眸光一沉。
安无雪已经知道云舟说的人是他了。
可他毫无波澜。
谢折风如今寻遍四海又如何?若他没有莫名其妙地在宿雪身上醒来,岁月悠悠,他的人生只会停驻在一千年前的落月山门前,瞧不见如今谢折风为他奔走的种种。
动手的是这人,妄图用养魂树精养他残魂的也是这人。
他胸腔只觉空荡荡凉飕飕的,提不起一点劲。
他掌心之上的残魂即将完全消散。
云尧的傀儡身体没了魂灵维持一线生机,不过片刻眨眼的功夫,竟是开始颓败腐蚀。
幻境之中,天地四方风起云涌,乌云翻腾着散去。
镜妖已死,云舟气数已尽,结界将歇。
谢折风惶惶出神之际,云舟竟吐出一口鲜血,催动周围灵力,持剑刺向安无雪!
他竟为了抢夺云尧所剩无几的残魂,还能再有一击!
安无雪没动。
谢折风思绪拉回,眉头一皱,正待动手——
云舟身形却猛地一颤,蓦地停下。
他口中鲜血不断涌出,茫然而惊讶地艰难回头看去。
云皖手持云剑门弟子人手一把的普通灵剑,双手紧握剑柄,剑锋自后方刺入他丹田右侧三寸之处。
她只有小成期,从未对战过高不可攀的渡劫修士,双手狠狠颤动着,上齿紧咬,咬破了下唇。
此时此刻,她手中握着当年师兄给她配的灵剑,亲手刺入那曾经会为她以价值万金的灵石买一盏花灯的师兄丹田之中。
云舟身上的鲜血迸溅而出,污了她的裙摆。
她握剑的手越抖越颤,双眸泛红,最终撇开眼去。
云舟灰败的面容似是瞬间闪过错愕、愤怒、不甘……
最终什么都没有。
他死了。
云皖抽剑后退,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沾血灵剑“哐当”一声,同云舟的尸体一同落地。
他倒下的那一刻,视线所及,仍是安无雪手中那一缕残魂之处。
与此同时,树精光晕之上,最后一缕残魂彻底消散,了无踪迹。
茫茫天地,四海广阔,两界再无云尧此人。
谢折风蹙眉,快步上前,在云舟神魂俱灭之前,俯身以指尖点上云舟眉心。
——他在搜魂!
安无雪一愣。
他记忆中的师弟,非走投无路,不施搜魂之举。
冥海之中的鲛族大魔给谢折风下了魅毒,他都因为不知如何逼问而与大魔僵持七日。
剑光虽凛冽,却不算狠厉。
为何如今……
他眼见谢折风取出云舟神魂,思绪回笼,心下一紧。
可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帮了他一次,谢折风刚刚开始搜魂,云舟神魂一震,兀自散了。
云舟居然在自己神魂上下了咒术,一旦搜魂便自毁。
安无雪松了口气,随即默然——云舟竟是与云尧殊途同归的结局。
谢折风面色更是难看。
云皖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骤然在谢折风面前跪了下来:“谢前辈!”
“……何事?”
“师门传承已断,凶手……”她看了一眼云舟,“已伏诛。但有恩算恩,有仇算仇,我虽不知其中缘由,可云尧师兄曾为我等开蒙,教我练剑、修习身法,我想……”
她重重地磕了三下头,“我想将云尧师兄和师门所有长辈安葬在此。”
谢折风沉默了片刻。
“你去吧。”他说。
云皖又行了个大礼。
她起身之时,安无雪看见她额头之上已沁出鲜血。
她看得出来谢折风并非凡俗,所行之事不是她能知晓的,她不敢耽搁,立刻以灵符唤来方才藏在院中的其余几个小弟子,几人尽皆红着眼,小心翼翼地将那正在腐败的傀儡身体带走。
兴许是要将他安葬在先辈的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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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也算是归入来处。
云剑门幸存的弟子们来去匆匆,幻境结界已经几近溃败,周围所有魔物尽皆被谢折风斩杀。
周遭倏地安静下来。
养魂树精还在安无雪手中泛着淡淡金光。
安无雪盯着养魂树精的光晕,心中疑窦丛生。
他原先以为,云剑门为了将宿雪这个凡人堆成修士,给宿雪喂了太多有杂质的灵药,反而害死了宿雪。正好他魂魄恢复,阴差阳错又回到了落月峰,他这才成了宿雪。
可他当年其实和云尧差不多,也是身死魂消,只剩一缕残魂飘回荆棘川,连当时已经登仙的谢折风都凝不到他的残魂。
残魂若是不可复生,那他意识模糊飘荡千年后,是如何死而复生,魂灵来到宿雪身上的?
还有那炉鼎印……
云尧记忆中,炉鼎印是云舟得到的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炉鼎修为超过所有者时方能自然消散。
云尧当时为了挣脱云舟的掌控,不惜引大量浊气入体,强行入魔拔高修为至渡劫期,这才化解了炉鼎印。
可他手臂上的炉鼎印所勾连之人,是谢折风。
是当世唯一的长生仙者。
他上一世虽有金身玉骨,最后因着登仙路上业障太多,止步于渡劫巅峰、半步仙境,至死不曾触碰仙者境。
难不成这一世唯一可走之路,反倒是要用宿雪这凡俗之身登仙?
这可当真是——
他倏地感受到一股目光落于他身上,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巧对上谢折风的视线。
男人脸色苍白,一双黑瞳幽幽,眼中似有戾色闪过。
可这人闭上双眸,像是压下了什么,复又睁眼。
这一切不过瞬息,对方下一刻便问他:“你对驭使天地之精的灵决倒是熟悉。”
他不卑不亢道:“我与仙尊的灵宠投缘,于霜海之时,困困曾赠过我几片养魂树叶,其中自然有勾连之法。”
“你不过辟谷,能懂其中法门?”
“是困困助我。”
反正他不论说什么,困困都会帮他遮掩的。
谢折风又转而道:“你先前说,你手中符纸,是云剑门给你的。”
——果然还是会问到这件事!
“……可我初入幻境之时便探查过,”谢折风沉声道,“云剑之内,并无任何师兄……”这人顿了顿,“并无任何你当初所持符纸有关之物。”
安无雪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那些符纸是云舟给我的,我一开始以为云舟身后就是云剑门,所以以为是云剑门之物,今日才知道云剑门根本不知我的存在……”
在他开口之时,谢折风近乎毫不犹豫地破开了云舟灵囊上的禁制,从中找出了几张有安无雪笔迹的符纸。
这是刚才安无雪特意塞给云舟的。
眼下云舟已经死得透透的,死无对证,此事断在这,他只要坚持声称自己一无所知,谢折风也无法。
谢折风抓着那把符纸,双眸之中的眼神似是又晃了晃,这才将符纸收起,依然疑虑道:“按你所说,你手中符纸自云舟手中得来,驭使养魂树精之法是困困相助习得,方才面对渡劫修士都敢剑指云尧的胆色又是从何而来?”
“世间之人千万,各个性情不同。我虽自凡俗来,却也知进退、懂生死,有点胆色反倒有问题吗?”他从看到宿雪的脸开始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因着当时情势紧迫,一直不曾浮出,此刻被谢折风接连询问,一股脑全都冒了出来。
“仙尊若是对我有所疑虑,尽管搜魂便是。”
搜魂等同于磨损神魂,搜魂之后,人非疯即傻,他话虽如是说,但若谢折风当真要这么做,他必不可能真的让谢折风看自己的神魂。
大不了拼死一搏,鱼死网破。
他梗在了这里,谢折风却没什么反应。
那人眼中又浮起狠厉之色,双眸黑的像是望不见底的夜。
安无雪突然想起先前云皖同他说的话。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
谢折风此刻,竟然当真有些像是入魔……
他赶忙摇了摇头。
谢折风怎么会入魔?
谢折风怎么能入魔!
他上一世倾尽一切,除了助师弟登仙、稳坐仙尊之位之外,为的不就是四海清平?
这一世机缘巧合能够再活一回,他只想着远离落月峰,再不见谢折风,从未有过怨怼之心,也是因为这世间需要谢折风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来震慑宵小。谢折风继续当高天之上无心无情的剑尊,他只做一个平庸的废柴就好。
若是谢折风入魔……
不,不会的。
此刻。
结界彻底裂开。
阴云散去,天穹一片湛蓝,唯有已经近乎满门全灭的云剑门内仍旧荒芜残破。
有人自远方御剑而来,眨眼间已近至眼前。
来者高声道:“有个姓姜的修士传信落月,说你们进了云剑门的幻境之后不曾出来,那姓姜的破不开幻境,便传信求援……”
“哟,谢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打得如此惨烈?”
那人刚一落地,行至他们面前,骤然停下脚步。
安无雪许久不曾见到秦微,恍了一瞬。
他目光落在对方总是十分精致的短打法袍之上,看到对方垂于腰间那走线格外扭曲的灵囊。
他挪开眼去。
秦微却瞧见了他,神色一震,脱口而出:“——安无雪!?”
安无雪轻笑。
他悠悠然道:“这位道友认错人了。我叫宿雪,和那位贵派前一任首座……没有一丁点关系。”
第027章第27章
秦微被安无雪一噎,惊诧之色稍缓。
他似是在顷刻的诧异之后,也立时明白——“安无雪”已经故去千年了。
他本就清楚,他不可能再见着安无雪了。
只是……太像了。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长袍,发带束发,未配发簪,比落月峰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还要素。但他站在满地狼藉之中,杂枝泥泞遍地,衣袖衣摆也有些脏乱,可这些尽皆沾不上他的身骨。
乍一看低眉顺眼,再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不带刺的疏离。
容貌不过皮囊,像的是剥离不开的骨。
可这个名为宿雪的人,不过只有辟谷期,身上凡尘之气未消,是个刚踏入仙途的凡人。
怎么可能是故去之人呢?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安无雪”,不是当真将眼前的人当作安无雪。
而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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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
他分明才是觉得谢折风和戚循在做无用之功的那个人,他分明千年来都笃信过往无可指摘,可惜可叹又可怜可恨。
唯有当下,秦微猝不及防见看到眼前之人,才忽地意识到,他似乎并不是那么坚持。
他也想……
也想再见见阿雪。
谢折风沉默无声,宿雪没在看他,秦微却觉得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双来自千年前的眼睛,替安无雪将他看透。
他不该如此。
他默了片刻,这才敛下神色,收剑入鞘,嘲讽般笑了一声:“谢出寒,你这是哪出?”
指的自然是宿雪一事。
谢折风周身笼罩着满满郁色,灵力在他无心控制之下涌动,引得山峰之中风声烈烈。
他仍看着云舟的尸体,竟有些茫然。
云剑门灭门一案虽不算小事,但落月峰若是想管,派个渡劫期的长老或是峰主来管便可。他亲身来此,一为云尧傀儡之事而来,二为宿雪手中符纸源头。
可这两件事的线索都终了在这里。
就连寻到残魂起死回生的期望,都在云尧残魂消散的那一刻,成了被证实的虚妄。
他并未理会秦微之言,心不在焉地问:“姜轻呢?”
“你说那个姓姜的渡劫期修士?”秦微挑眉,“他担心你们,但我知晓你在此,出不了什么大事,让他留在照水城了。”
“你独身一人来的?”
秦微摇头:“自然不是。”
他话音刚落,群山间又御剑而来一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穿着落月峰的弟子服饰,连挂在腰间的灵囊都是落月峰统一发放给弟子的制式,从头到脚寻不出一丝散漫来。
他御的是本命灵剑,举手投足间灵力泛动,竟是个根骨上佳的大成期。
青年不识得谢折风化身,也不认识宿雪,直接几步上前走至秦微面前:“师父,我带来的弟子即刻便到。”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弟子,近处一瞧,却又觉得对青年的眉眼有几分熟悉之感。
听这弟子所言……是秦微那个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徒弟?
谢折风在这短短片刻的功夫,已经敛下一切杂思,板着脸道:“云剑门修士几乎全陨,怨气经久不散会化作浊气,此地又被镜妖占据两月有余,必然凝着大量浊气。结界已破,你既来了,便和不忘一起,尽快清理云剑门和附近的浊气。”
宋不忘一愣:“这位前辈识得我?”
“不忘,”秦微只说,“你先去领着弟子把四方封了,免得凡人和修士在浊气未清之前误入此地。”
宋不忘面露困惑,他瞧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剑行礼道:“是。”
安无雪越看越觉得宋不忘的眉眼他曾见过,可千年之前记忆纷杂,千思万绪抓不着,而且从宋不忘的年纪来看,千年前这孩子还未出生,他不可能同宋不忘打过交道。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为何会有熟悉之感。
他看着宋不忘再度御剑离去,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养魂树精塞回灵囊。
一个对他和云尧都无用的东西罢了,谢折风和云舟寻来抢去的,何必呢?
他递给谢折风:“此物太过贵重,还请仙尊早先收回去吧。”
谢折风这回终是没说什么,手袖一挥,安无雪掌心之上便已空无一物。
附着谢折风灵力的风吹过安无雪身周,他一个哆嗦,却不觉着冷,只觉着热。
先前一番纠缠下来,他又有外伤又耗空了灵力,炉鼎印居然短短一天之内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蹙眉,双指并拢,隔着衣袖落于安无雪手臂印记所在之处。
躁动压下,安无雪连忙退开。
秦微无声地在一旁看着,倏地嗤笑道:“我这几天听闻你养了个炉鼎在葬霜海,还以为是弟子言语无状,以讹传讹,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说着,目光再度落在安无雪的脸上,撞见安无雪毫无波澜的神情,竟然嗓音一顿,即将脱口而出的尖锐言辞都断了篇。
秦微冷哼一声,挪开眼,接着对谢折风说:“你和戚循能不能别再执迷了?”
谢折风冷冷道:“上一回你要将师兄除名,我便与你表过态——你是嫌养伤的时间不够长?”
“嫌我话难听,干脆杀了我。”秦微笑了两声,“谢出寒,你既然奉行公理,做了千年的仙尊,难道不比我清楚?天下悠悠之口和我是一样的,拿不出说法,安无雪当年所做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你执迷你放不下,没问题,戚循放不下当年之事,这也没什么。我有时候站在落月峰的磨剑石前,看着他留下的剑痕,我也会想起一些往事,也会想:‘怎么就一眨眼变成这样了?’
“对,你和戚循是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遗迹,探过亡者留下的灵剑,找不出一丝怨气——那只能说明离火宗举派上下无人怨怼安无雪!离火宗镇守的灵脉确实被人毁了,举派确实是满门殉劫,当时只有安无雪去过离火宗,不是他,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谢折风双眸一凝,嗓音中润着杀气:“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两界多少人想法与我一般,就连我都无法被说服,杀了我,此事又能改变什么?你们觉得离火宗一事必有隐情,觉得他入魔之状必有蹊跷,可他杀了上官然之时,亲口认下了戕害同道之罪。
“当年照水剑阵之危,我亲眼看着楼水鸣自刎在他面前,他站在一旁,什么都没做!”
秦微一梗。
此话像是说中了他自己放不下的心结,他方才还气势汹汹,末了,自己猛地一滞,将头撇至一旁,不说话了。
谢折风近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突然以灵力驭使春华,春华不曾出鞘,直接连着剑带剑鞘直冲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抬手遮挡。
可这一击破风而来,凌厉狠辣,径直将秦微往后掀去!
春华飞回谢折风手中,秦微一个翻身,滚了一身尘土,这才稳下身形。
这两人以渡劫期修为的灵力相撞,灵气波动冲得四方再度尘土翻滚。
安无雪站在一旁,麻木地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心中茫茫,却又倏地被这波动冲得五脏六腑一震。
他咳了几声,低声说:“两位,我还在这呢。”
我还在这呢,你们两个在我面前吵我的生前事干什么?
他自己都不想争辩了。
他都以命来填了,怎么就不能放过他呢?
他这句话似是起到了作用,那两人不知是顾念他这个外人在场,还是本就不想再闹,谢折风收手敛灵,缓缓闭目,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秦微扶剑起身,复杂地看了他——或者说,看了他的脸一眼。
片刻,谢折风徐徐睁眼,盯着自己怀中的春华,言语沉肃:“荆棘川找不到他的残魂,养魂树精也并不是起死回生之物,但两界广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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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人之路,总有别的办法。”
“秦微,”他说,“你笃信楼水鸣自刎一事,可眼见……未必为实。”
他说完便要走。
秦微神色闪烁,又拦住他问:“你的心——”心魔最近怎么如此不稳定
他想问,却意识到那个和安无雪相似的炉鼎还在一旁,“心”之一字咽了下去,转口道:“你的伤如何了?”
安无雪一愣——伤?
谢折风以化身行走,对战镜妖和云舟之时并未用尽全力,难道都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伤?
如此说来,从他偷偷上霜海不小心碰了春华那晚起,谢折风就一直有些怪。
谁能伤到本就是当世第一的谢折风?
两界安宁全靠这么一个唯一的长生仙撑着……
他不禁担忧起两界局势,思绪刚起,却又一个激灵——他怎么又犯了和先前一样的毛病?
两界四海局势如何,哪里还需要他来管?
他赶忙晃了晃头。
谢折风说:“我需回照水城静坐一会。”
秦微下巴轻点,不言。
谢折风眼看就要消失在此地,安无雪喊住了他:“仙尊,我在此地无用,帮不上忙,还要劳烦秦长老看顾。仙尊既然要回照水城,不如也让我回去歇息一下。”
他知道谢折风必然不会那么轻易打消对他的疑虑,若是他和谢折风独处,还得想办法应对——但此事迟早会来,他也没什么好躲的,早点想好说辞便好。
他就是不想留下。
留下就得和秦微待在一起,比起不怎么说话的谢折风,他更不想面对可能会不断问东问西的秦微。
秦微方才说的那些,一字不错。
千年前谢折风刚刚继任仙尊位,忙着奔走四方封魔,他则构筑了四海万剑阵,踏遍四海临城。
第一个落下剑阵的就是照水城,与他一同落阵的,便是秦微和楼水鸣。楼水鸣虽出身照水城,但也曾在落月峰修行,渡劫期之后方才回到照水城,因此他们三人当时都算得上是莫逆之交。
以至于秦微眼见楼水鸣自刎祭阵,失望地质问他:“阿雪,你为什么让水鸣祭阵?”
他低着头,不知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
照水剑阵落下,四海万剑阵成功布下一角,他回到落月,辗转许久,夜不能寐。
他夜半起身,行至司律峰秦微洞府门前,敲了半晌秦微的魂铃。
秦微不曾理会他。
他在门前等着,等到第二日,终于等到对方。
秦微出门见着他,冷着脸便要绕开。
他慌忙拦住对方,难得低声下气道:“秦微,水鸣之事,我也很难过。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秦微陡然看向他,“剑阵的灵力来源是你和水鸣一同操持,既然灵力空缺,为什么祭阵的是他不是你?”
此言一出,安无雪神色一空。
他本就因楼水鸣之死多日梦魇,此刻更是觉得五脏六腑灼烧一般。
秦微也立时收了嘴。
他似是知道这句话有多尖刻,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快步绕开安无雪走了。
这一回,安无雪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拦他。
此后他被万宗围杀,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落月山门前,秦微既没有拦他,也没有帮他,只和他说:“安无雪,你往后是生是死,皆与我无关。”
既已无关,这一世还招惹秦微干什么?
他见谢折风已经点头,唤出灵舟等他上去,便对秦微说:“那我同仙尊回去,不妨碍秦长老了。”
他也没等秦微说什么,转身几步上了灵舟。
谢折风手中法诀一掐,灵舟腾空而起,瞬间直入云天之上。
安无雪长长地松了口气。
今日……他当真是太累了。
两侧风声滚滚,灵舟之上格外沉寂。
一路无话。
谢折风这一回到了照水城前都不曾落下,照水城的守卫已经识得这人是落月“弟子”,又见对方至少是个渡劫修为,根本无人赶拦。
这人径直驭使灵舟停在他们住的那家客栈之前。
安无雪正待回屋休息,谢折风却突然抓起他的手,把他拽入房中。
“仙尊——”
“哐当”一声,房门被灵力关上,带起一阵轻风。
男人的声音顺着风流送入他耳中:“我与秦微所谈之事,你一直在听,从始至终不曾露出意外之色。”
“其他解释我姑且相信,此事你又有何说法?”
第028章第28章
果然来了!
谢折风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
云剑一行,他的疑点太多了。
先前谢折风问话之时,秦微突然赶到,谢折风便也再没问什么。
回照水城途中,谁都没说话,他反倒有些拿不准谢折风有何想法,如今这人问出来,他才放下了空悬之心。
他哪里不知,若他真是个机缘巧合成了出寒仙尊炉鼎的凡人,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天资不错的修士,都会受宠若惊,更何况谢折风对宿雪还比对他人宽容三分。
而刚才秦微说那些话之时,以他的身份,要么该惊讶无措,要么该惶恐不敢听,他的反应怎么也不该是没有反应。
他分明知晓怎么才是最明哲保身之举。
装乖做顺,演一个凡人该有的反应,他不是学不来。
可他不愿。
他宁愿冒险留下诸多疑点,也不愿再用宿雪这张和自己上一世九分相像的脸,再做一次被谢折风一言一行牵动的样子。
他两世生死,在道心修行的功夫之上,终究不到家。
他立于门前,垂眸,不仅不答,反而反过来问:“仙尊到底是在怀疑我什么?”
谢折风一愣。
他等着安无雪解释,却没想安无雪不慌不忙地丢回了问题。
他在怀疑什么?
若是怀疑宿雪有问题,一个辟谷期的炉鼎罢了,直接杀了,或者扔给秦微的司律峰处置,岂不是更万无一失?
若没有怀疑,那他又想知道什么答案?
养魂树精已经试过了。
他对战云舟之时,宿雪更是从始至终手握养魂树精,不曾出现任何异样。
还能期待什么?
谢折风找不出答案,竟是无言地站在那,什么也没做。
安无雪等了半晌,不见应答,便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他虽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世间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师弟。
他又说:“我既然是云舟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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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仙尊疑我也在情理之中。可云剑门中种种,仙尊是与我一起看过的,我从何而来,又为何会被云舟带上落月峰,云尧的记忆里一清二楚。至于其他……”
“两界生灵众多,各人各不相同,难不成我连言行举止有一点不符合仙尊所想,便是需要解释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仙尊当真疑我,干脆搜魂算了,左右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了起来,“还是说仙尊希望我答出什么别的?”
谢折风仍旧无言。
远在葬霜海之上的心魔仍在本体之中作祟,他虽将意识留于这具化身之中,心魔的声音仍旧打不散、撇不掉。
自荆棘川上最后一缕师兄残魂的气息消失无踪,他那本该已经彻底消失的心魔悄然复苏。
云剑门中,他亲眼见到云尧的残魂消散,养魂树精毫无用处,几百年来的指望顷刻间化作摸不着的海市蜃楼,心魔便似是得到了滋养,在他的神魂识海中更加猖狂。
他耳边一直有着千言万语,无人听得,唯有他自己,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师兄”。
识海震荡。
他恍了一瞬。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中交叠。
安无雪眉梢轻动——他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变了。
他难得抬眸,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如墨般深浓的眸子。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行至师弟耳侧。
“仙尊透过我——在看谁?”
寥寥几字,如利剑刺穿了谢折风的命门,他竟像是被人戳穿了一般,立时撇过头去。
“你既已听得清清楚楚,”他压着嗓音,一字一顿,“何必再问?”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他如今就是要扰乱谢折风心绪,让这人不再追问。
他稍稍踮起脚尖,凑在谢折风耳侧,用着如亲密之人呢喃一般的语调,低声说:“可仙尊再也看不见他了。”
“宿雪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谢折风身形一晃。
开始质问的明明是他,最终溃不成军的却也是他。
识海中,心魔言语如暴雨倾盆般落下。
“师,兄……”
“你后悔了,你追悔莫及,你想再见到他,你甚至天方夜谭地希望一个从凡间而来的辟谷期炉鼎是早已陨落千年的师兄。”
“你和云舟有什么区别?他死不足惜,你怎么还活着?”
“……你是为了找回师兄?可你找不回来了,他死了!!!”
“别再自欺欺人了,师兄的残魂在荆棘川都能躲你千年,即便他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见你!怎么可能会待在你身边?”
“……”
谢折风双拳渐渐握紧。
他意识竟是有些模糊了起来。
客栈外人来人往,照水城繁华不止,喧嚣透过不过一层又一层的屋门。
屋内沉寂如死。
安无雪听不到谢折风识海中的惊涛骇浪,也没瞧见谢折风突然幽深的神色。
他漠然转身。
正待开门,身后之人陡然拽着他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仙尊——!”
那人动作之间不自觉带上了灵力,安无雪根本无力睁开,眨眼间已被困于方寸。
他猛地一惊。
“你——”他一顿。
谢折风把着他的双肩,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双眸似是茫然似是浑噩,竟不像是有理智的样子。
对方死死地盯着他,双手力道极大,抓着他本就有外伤的肩,他又疼又惧。
谢折风要干什么?
他拼了命地挣动起来,那人却死死地按着他。
他急促喊道:“谢折风!!”
这是他第一次喊对方名字。
谢折风眼神似是颤了一下,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这人张了张口,踌躇片刻,轻声喊:“师兄……”
“我都说了我不是——”
安无雪话未说完,眼见面前之人周身灵气波动,双瞳愈发幽深,眉心之处缓缓现出莲花剑纹。
剑纹勾连本体,唯有淡淡一层显露于化身之上。
其上若隐若现的黑气萦绕,全无他记忆中洁白无垢的模样。
这是……
他连肩膀的疼都忘了,怔怔地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喃喃道:“心魔……?”
这是心魔发作之兆。
一时之间,谢折风以化身行走的古怪之处,从不用神识应战的反常,云皖所言,秦微所说的“伤”……连日以来的种种不对劲,全都连在了一起。
谢折风生了心魔!???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从何时开始?
因何而生?
他恍惚间,谢折风面上戾色闪过,却又像是被这人强行压下。
这人一会闭上眼,一会又睁开双眸,眼神中润着杀意;再度眨眼,却又像是一只孤苦伶仃又委屈的小兽,一双眼睛酸涩地看着他。
心魔发作,神志不清。
谢折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若是心魔被成功压下,谢折风醒来之后也不会记得此刻之事。
连化身都发作到如此地步,更遑论本体。
这人怕是在云剑门就一直在压,直至刚才彻底压抑不住,突然爆发。
此地周边多为凡人,谢折风的化身有渡劫巅峰的修为,若是失控……
他刚提起心,谢折风自己便倏地往后一退,神色恍恍地掐着灵决——竟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封了自己的灵力!
安无雪松了口气,却又一股怒火冒上心头。
这人最后一丝理智还知封印自身灵力以免心魔作乱,那先前又是如何滋生心魔的?
心魔缠身者,别说是无情入道了,就算走的是浮生道,都无法登仙。谢折风既能登仙,这心魔便不是他陨落之前的。
他陨落之后,这人身为当世唯一长生仙、统御两界的出寒剑尊,所求所期皆举手可得,万千生灵都予取予求,居然反倒破了无情道,心魔严重至限制真身!?
他当初那么笃定地和云皖说,这世间入魔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谢折风。
“你疯了吗谢折风?”他重重地说,“你知道你的心魔被有心人得知,会酿成什么后果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四海两界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清平。
他上一世,南鹤陨落之时留下遗言,说谢折风是落月峰前所未有的剑道天才,仙祸结束之后,唯有谢折风最有希望登仙肃清天地。他虽天生金身玉骨,可道心与剑道修为确实不及谢折风。
因此他费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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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宁愿自己咽下种种苦果,都不敢影响谢折风无情道分毫。
冥海之事后,谢折风既毅然决然地选了自己的道,他失望之余,却也放下了心。
哪怕是出寒剑光没入他心口的那一刻,他也不曾真的心生怨怼。
身为仙尊,谢折风所作所为,无可指摘,他只当是自己选择的路,自己种下的因。
可现在……
他抬眸,对上那人似是在心魔发作的影响下惴惴不安的视线。
“……因为我吗?”他哂笑一声,“那你怎么早不——”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润着一丝哽咽之感,赶忙收了声。
师弟却比他还要委屈,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般冷着脸抱剑而行的模样,像是被人遗弃的灵兽,留在原地,彷徨无助,可怜兮兮。
神志不清之时,他反倒没了理智与顾念,直接把“宿雪”当做安无雪,迷怔一般,低声说:“师兄……对不起,我……我——”
他面露痛色,竟是缓缓低头,抵着安无雪另一侧没有受伤的肩,“我错了,我好想你……”
安无雪浑身一僵。
他处于震惊之中,一时不察,谢折风竟已如环抱珍宝般轻轻抱着他,垂着头,额头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
他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同谢折风这般亲密。
这人身上特有的冷息将他牢牢围住,他呼吸停滞,连骨血都被冻住了一般。
他一个激灵,猛地一挣,用尽全力甩开谢折风。
谢折风灵力被封,竟真的被他往后一推,撞开身后茶几。
安无雪不曾留手,挥手时灵力凝成细刃,直接扎进谢折风右臂,鲜血浸染了他那连对战渡劫期都不曾凌乱的白袍。
安无雪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当真能伤到谢折风,动作一顿。
可谢折风却只是闷哼一声,似是很不解为何被他推开,又急急忙忙拽着他的衣袖,无措地说:“师兄,你别生气,我……”
安无雪本能地又退开一步。
可后方退无可退,墙外隐约还能听见照水城长街的喧嚣,闹得他心乱如麻。
他撇开目光,冷着脸,掐动法诀。
灵力凝成的锁链自床栏两侧延伸而出,瞬时捆住了谢折风两臂。
锁链绕过那人伤了的手臂,紧紧箍着伤口,谢折风挣扎着,伤口扯开,血染上了床褥。
他似是在开口,却又像是喃喃自语,嗓音很轻。
安无雪观他口型,只看出“师兄”二字。
若是有第三个人在此,没人能把这白衣浸血之人同出寒剑尊扯上关系。
安无雪怔然。
他只觉胸膛麻麻的,说不出痛,也说不出酸。
心魔。
真是可笑。
冥海之事后,他明知自己闯祸,还是期待师弟的反应,师弟却不发一言。他知晓自己在师弟眼中比不上渺渺仙途,从无怨言。
如今他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人却因为他生了心魔。
太可笑了。
可他为什么笑不出声呢。
他靠着墙,目光涣散地出神许久。
白日光影透过纸窗,流淌在他眼前。
他盯着那绵长的日光,想到千年前那人隐在风雪后不曾回头的背影。
“你既然不曾回头……”他用着近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极为缓慢地说,“就该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
他整肃衣袍,转身要走。
“师兄,”那人喊他,挣着锁链,“别走……我好想你……”
“别想了,”他头也没回,“就像你清醒后会忘了现在一样,都忘了吧。”
他走出客房,关上门,在上头落了个禁制。
禁制将屋内的动静隔绝,仿若一切都不曾存在。
他靠在门前静默半晌,这才转身走到自己屋门前。
他还未进屋,却突然瞧见本该在云剑门清理浊气的秦微自台阶而上。
两人视线相汇,尽皆一愣。
秦微还未习惯见着宿雪这张脸,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这才收回目光,要绕开安无雪。
安无雪心下一紧。
不好!
看这架势,必然是来找谢折风的。
可谢折风刚被他所伤,还被他捆在屋里……
第029章第29章
安无雪敢对谢折风出手,还趁着谢折风灵力被封将人锁在屋内,是因为谢折风是心魔发作,醒来之后多半会忘了。
届时他随便推脱一下,说谢折风身上的伤是为了压抑心魔自己弄出来的就行。
即便谢折风会怀疑,他身上疑点多了去了,多一个也不嫌多。
反正他已经被谢折风接连试探过许多次。
谢折风本就在寻起死回生之法而没能成功,这人是如今两界唯一的长生仙,连唯一的长生仙都不曾成功,更遑论其他人。
所以他会在莫名其妙无人相助的情况下时隔千年复生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宿雪身上,本就是谢折风觉得不可能之事,谢折风反倒不容易触碰到这近在咫尺的答案。
可秦微不一样。
在宿雪一事上,秦微身为局外之人,反而容易起疑。
安无雪赶忙喊住秦微:“秦长老!”
秦微脚步一顿。
他侧过头,探究地看向安无雪:“我们今日才见,你怎知我是长老,不是什么峰主或是弟子?”
落月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因其代代出剑尊,所以并没有掌门一职,落月之主便是两界之尊。
而一辈之中,佼佼者为首座,其余人管辖落月诸峰,皆被尊称为峰主。若是资历更高的渡劫高手,便不会再做峰主,而只是作为长老坐镇落月。
他陨落之时,秦微就已经是司律峰峰主,此刻被尊称一声长老,再正常不过。
他说:“我上霜海之时,曾经打听过一些落月峰之事,因此知道了秦长老。”
秦微挑眉:“你倒是坦荡。你打听到了什么?”
“打听到我长了一张秦长老讨厌之人的脸,”安无雪叹了口气,“真是抱歉。”
“你——”秦微一梗。
他又看了一眼安无雪,神情微变,冒出来的怒意却又倏地压了下去。
他说:“你这点性情倒是也像他,他从前也喜欢呛我……”
安无雪低笑一声。
秦微收了神,转口道:“谢出寒在屋里吧?”
“秦长老有事要找仙尊?”他“呀”了一声,“可惜仙尊刚封了神识,在打坐,我就是因此才出来的——仙尊说他有伤在身需要调养,不可打扰。”
秦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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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面露复杂之色。
安无雪知他想到了谢折风的心魔发作,心念一转:秦微明显是清楚谢折风心魔的存在的,那秦微应当是知道谢折风心魔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何时出现、如今有多严重。
这心魔多半是因为他,这点他没什么好问的,但他确实有些忧虑心魔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谢折风以仙者境生心魔,此事若是稍微有所差池,那可是会酿成两界祸事的。
他做出格外担忧谢折风之状,说:“可我看仙尊今日对战镜妖和云舟,游刃有余,魔物之浊气都无法近身分毫,怎么突然有伤了?”
“你倒是忧心。”
“秦长老说笑了,我是仙尊的炉鼎,我若不忧心才奇怪。”
秦微说:“他这伤本来已经好了,只是最近又复发了。”
复发?
谢折风居然生了两次心魔?
他思索间,秦微又说:“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少打听为好。谢出寒的脾气我知道,虽然我在他留下你这件事上故意刺他,但我很清楚,他不可能会动你,留你多半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想给你个好去处罢了。”
“你有这张脸在,潜心修炼,莫问不该问之事,日后在落月峰指不定也能混个峰主当当……”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莫要和他一样,走上不归路。”
不归路。
好一条不归路。
“秦长老……多虑了,”他笑得眯了眼睛,“我胸无大志,对当峰主没有兴趣,只想偏安一隅,无所事事。”
秦微冷哼一声:“炉鼎果然还是炉鼎,我刚才怎么会觉得你除了脸还有其他地方也像他的……谢出寒在下一间房对吧?”
居然还是要找谢折风。
安无雪神情一顿,避而不答,只是说:“仙尊疗伤之时封了五感神识,除非直接唤醒仙尊神魂,或者仙尊自己想醒来,否则谁也喊不醒。秦长老有急事的话,可以回落月峰唤仙尊本体。”
秦微沉吟了片刻。
安无雪瞎编的话都是根据之前谢折风封锁五感神识时的样子编的,秦微多半是见过,对此没有疑虑。
在照水城的不过是个死了也对本体影响不大的化身,化身喊不醒,去找本体总可以。
就是落月照水一来一回太费时间。
秦微显然连这个时间都有点不想费,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安无雪这时才佯装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说:“我这里有一张仙尊给我的天涯海角符,可以直接给仙尊神魂传音。秦长老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说说。”
秦微嘀咕了一声:“怎么没给我这种符?”
安无雪:“……”
“不是什么不能说之事,”秦微说,“我本来想带着不忘在云剑门清理浊气,但是收拾好那些魔物尸体之后,翻遍了云剑门遗址,也没有找出多少浊气。”
安无雪心下一凛,散漫的神色瞬间收了起来。
云剑门死了那么多修士,又有那么多魔物,浊气应当是多到足以影响整个照水城的程度。
所以云剑幻境一破,谢折风便让秦微和宋不忘带着弟子处理。
怎么会没多少浊气?
秦微同样道出了他心中所想:“……浊气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这种程度的灭门,光是滔天怨气都可以勾人入魔了,怎么会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我在云剑门里找不到什么线索,灭门之人神魂俱灭,那些魔物全被咱们的好仙尊大卸八块了。我只能找几个神魂还算完整的搜魂,发现他们近两个月来频繁来往照水城……但魔物魂魄不全,有的魔物灵智都未曾全开,我找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只是……”
安无雪脱口而出:“那些浊气很可能都被送到了照水城!?”
秦微有些意外:“你倒是不笨。”
他说着,眉头紧皱,“可是我想不通,你要说有心人想要祸乱照水城,利用这些魔物把浊气偷偷送到照水,可如今照水风平浪静,那些浊气呢?”
安无雪心中思绪飞闪,隐约有一种危险的猜测冒上心头。
难道说……
秦微所言也愈来愈接近他最担心之事:“就算那些浊气真的被藏在照水城,做这事的人想干嘛?想效仿当年北冥仙君引浊气入城之法,让城中修士凡人尽皆入魔吗?”
他摸了摸下巴,摇头:“可这也做不成什么啊,那些浊气虽多,但在照水剑阵的护佑之下,根本乱不了照水城的根基吗,除非还有更多的浊气……”
“哪儿有更多的浊气呢?这不也不可能吗?”
安无雪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袖。
不,有。
有可能!
就在照水城。
加上云剑门那些浊气,和照水城那一处藏着的浊气合在一起,差不多刚刚好足以撼动照水剑阵!!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秦微一拍脑门,“你又不是他,你听这些能有什么反应?我真是……喂,宿雪?”
“……嗯?”
安无雪心不在焉般。
“把你那张符拿出来啊,谢出寒破了云剑幻境之后,最后一些浊气在你们应对云舟之时其实也被悄悄转移走了。现在那些浊气全都藏在照水城中,此事宜早不宜迟——”
秦微一顿,有些不悦:“你怎么不理我了?你逗我玩呢,算了,我自己去喊他看看……”
安无雪怔怔地站在那,秦微绕过他时,他都忘了阻拦。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喃喃道。
如果做此事之人等的就是今天这最后一份浊气,要做些什么,必然是在今日。
谢折风心魔缠身,即便天涯海角符能将人唤醒,这人也未必能立时出战解照水之危。
秦微不知那藏在照水城中千万年的浊气,虽知其中有古怪之处,却想不到事态严重。
只有曾经在此处亲手落下剑阵的落月峰首座安无雪能说出剑阵之下的玄机。
那是他遵守至今的诺言,在世者唯有他一人知晓。
若是宣之于口……
他紧咬下唇,茫茫然地看着高楼台阶之下,客栈大堂中来来往往的修士与凡人。
前几日他与谢折风星夜入城,花车飘着香,凡人歌姬的嗓音缥缈而来,一盏盏花灯如盛世繁星,璀璨夺目。
还有次日清晨,路边摊贩的蒸笼冒着热气,抓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撞上他跟前……
“安无雪”已经陨落了千年。
两界有他无他,依旧走到了如今的繁盛。
他明明方才还在和秦微说,他胸无大志,只想此生无所事事。
可他又想起当年照水巨剑前,楼水鸣临终和他说:“首座,我不想再瞧见累累白骨了。”
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咬破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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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片刻的功夫,秦微已经行至谢折风屋前,正待挥手解开禁制。
安无雪猛地转身疾跑到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动作。
“你——”
“秦微。”他喊对方。
秦微一愣。
与此同时。
远方,似是那照水城最中心之处,一声巨大的轰鸣传来。
四方立时响起凡人的惊叫。
有修士大喊:“怎么回事?”
“是照水剑!照水剑在颤!!”
秦微看着他,睁大了眼睛,又是惊愕,又是茫然,又是困惑。
“你再信我一次,”安无雪急促道,“秦微,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你必须现在去照水剑下,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足以撼动照水剑,因为照水剑下镇压着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第030章第30章
客栈下方,本来闲散来往的人流突然杂乱起来,凡人们惊吓着疾步往里躲,胆大的修士持剑而出,似是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谢折风还在屋内,没有动静。
高楼长廊上,四周纷乱仿佛被隔绝一般,长道中唯有安无雪和秦微相对而立。
秦微死死盯着面前拉着自己的人,连眨眼都忘了。
他神色空茫了一瞬,张口,双唇微颤,目光之中又盛满疑虑。
又是一声轰鸣!!!
照水剑又震颤了一下。
下方,宋不忘疾步走进客栈,逆着人流,脚尖点地,直接腾空而起飞至长廊旁:“师父——”
他瞧见安无雪同秦微面对面站着没动,猛刹脚步。
秦微看也没看他的弟子,视线从始至终落在安无雪身上。
他终于开口:“……你什么意思?”语调颤抖。
安无雪死死地抓着对方。
他刚才的话说出口,在秦微面前,便是没有回头路了。
四方喧哗皆入不了他耳,他心中一片沉寂。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谢折风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秦微,照水生灵都在你一念之间,你再信我一次——一次就好。”
宋不忘在后方,摸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抱剑上前:“师父,照水剑异动,是否和云剑门消失的浊气有关?我们……”
秦微抬手,止住了宋不忘的话。
他哑着嗓子:“谢出寒……谢折风他知道吗?”
安无雪垂眸:“不知。”
“你……”秦微陡然撇开安无雪,“你当真是好本事。”
安无雪没站稳,一个踉跄撞上了后方长栏。
他没解释什么。
秦微惊讶稍退,满目复杂。
他双目似是染上了红,血丝隐约可见,嗓音越来越哑:“好,当真是好。你怎么会……怎么可能……?既然还活着,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一顿,稍稍仰头,终是呼出一口气,顷刻间压下惊涛骇浪,沉肃道:“照水剑下镇着大魔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
“此事若是有假,你去照水剑阵旁一观不就能戳破我的谎言?”安无雪不想看他,侧过脸,低声说,“镇压的大魔已至半步登仙之境,当年我们无人登仙,谁也灭杀不了半步登仙的大魔,只能镇于此地。”
“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虽撼动不了照水剑,但足以破坏剑阵,只要将浊气送入剑阵,镇压的大魔得已吸收浊气,便可自内而破。”
“眼下时间紧急,你若是愿意信我,一切旧事,事闭再谈。”
安无雪垂眸,望着下方慌乱的人流,“水鸣应当……也不想照水生事。”
“你和我提水鸣?”
安无雪不应声。
秦微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咽下千言万语,快步往前走,路过宋不忘时说:“照水剑阵怕是要出大事,带上所有弟子,封锁照水剑阵四方,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扣下。其余人随我来。”
“是。”
秦微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的安无雪一眼。
“带上他。”
安无雪看上去不过是个辟谷期的修士,宋不忘不解,秦微却已经率先飞走。
他只好快速来到安无雪身边。
“这位……”
“宿雪。”
“这位宿公子,请随我来。”
照水巨剑又是一颤动。
这一回,颤动之间竟是冲起了灵力波动,震荡自照水城中央往外散开,大堂之上,茶几椅凳倾倒,杯盏碎裂。
客栈门外,方才还人头攒动的长街上没有凡人踪影,落月峰弟子一字排开,抱剑行礼。
秦微只是一个挥手将他们拖了起来,御剑而起,直奔照水剑阵而去。
安无雪跟着宋不忘来到那些弟子跟前,街上狂风不止,散落一地狼藉。
宋不忘按照秦微所言吩咐下去,所言所行皆一丝不苟,稳稳当当,满满的大宗弟子风范。
照水城突临大难,城中无渡劫坐镇,瞬时乱做一片,灵力激荡,簌簌凉风之中,宋不忘面前的落月其余弟子颔首听令,无一人置喙。
难怪那日霜海上的女弟子同他说,宋师兄是此代最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弟子。
可惜沉稳有余,魄力稍欠,还需历练,难怪谢折风不允首座之位。
此事与他无关,他可真是冤枉至极。
客栈门前,落月弟子们领命散开,剑光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照水城主不知何时也找来了。
“不忘!”照水城主面露焦急,“照水剑这是怎么了?落月既然插手,我自是听从贵派调遣,有什么我能做的?”
宋不忘板着脸说:“城中可有其余渡劫?”
“本来有一位北冥来的修士,可是几个时辰前北冥突然发来急信,似是有要事,人现在怕是已经在回北冥的路上了……”
这说的明显是姜轻。
安无雪眉头一皱。
姜轻赶回北冥了,在谢折风醒来之前,整个照水城只有秦微一个渡劫期……
宋不忘道:“城主尽量让照水城民远离剑阵方圆之外,树立结界,莫要靠近照水剑!法阵若当真有事,我等大成期无力回天,需确保凡人安危。其余仙修若有空闲,请于城中寻可疑之人或是魔修。照水剑阵多半被有心人动了手脚,此阵来之不易,我与师父必定不会让照水重蹈当年之危。”
安无雪见这两人交谈,一来一回十分熟稔,显然是认识。
宋不忘和照水城有旧?
远处,直入云天的照水剑震颤得愈发厉害,照水城上方的万里晴空倏地阴云密布,哪怕众人还未靠近照水剑,都已然感受到隐隐之中似有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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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于阵中激荡。
弟子们与照水城主尽皆四散,宋不忘回身,利落掐出法诀,御剑而起,拽着安无雪上了灵剑,只说:“宿公子,得罪。”
两人逆着灵力风流离照水剑越来越近,巨剑晃动的阴影笼罩目所能及之处,宋不忘稳稳当当地落下,反手持剑,讶道:“我急着赶来相助师父,御剑晃得很,宿公子只有辟谷期,居然如此稳当。”
安无雪颔首不言。
疾风吹得他发梢凌乱,衣袍猎猎作响。
他站在照水剑下,看着前方熟悉的阵纹网住混乱的灵气,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来的浊气隐没其中,似有增多之象。
近处凡人屋舍已坍成一片,飞沙卷石,但秦微反应及时,周围已无人烟。
他想起当年旧事旧人,看着眼前少年持剑抱拳,那股熟悉之感再度冒出。
他蓦地明白过来。
姓宋。难道……
宋不忘是……
倏地——!
前方一声爆响。
只见秦微凌空后撤,照水剑阵落下数不清的剑影,剑影竟不似过往那般清澈凛冽,反倒裹着丝丝黑气。
秦微冷着脸,挥剑而出,渡劫巅峰威压倾盆而下,雄厚灵力撞上万千剑影。
灵力相撞,带着浊气的剑影被猛地截断,秦微被冲得往后而去,一个翻飞落地,单膝着地,剑尖刺入地面。
狂风不止,宋不忘顾不上安无雪,登时借力而起,出手拦住那些漏网之鱼般的细碎剑影。
这分明是照水剑阵的剑光,此刻却浸染浊气。
安无雪被狂风吹得险些往后一跌,他快步冲至秦微身侧,拿出普通灵剑,注入身上为数不多的灵力,剑尖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秦微,”他喘着气,“此地几处阵眼被人灌入浊气,浊气已入阵心——”
“果然有人要在背后祸乱照水城……阵中居然当真有浊气,”秦微转过头来看他,嗓音低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剑阵是当年我们一起耗费数月时间布下,照水城大魔尽皆陨落,哪里多出来的半步登仙的妖魔!?”
“安无雪。”
安无雪一怔。
他醒来之后,人人都喊他宿雪,安无雪这个名字从来只出现在他人的茶余饭后中,甚至只会是“那个首座”。
照水剑下,他听到秦微这般喊他,久违的酸楚感浮上心间。
他赶忙低下头,不想让秦微发现自己红了眼眶。
秦微问他:“你当年究竟瞒了我什么!?”
他避而不答,倏地问道:“宋不忘是水鸣的孩子?”
“你倒是眼尖——”
“你让他走,”安无雪斩钉截铁,“他绝对不能看到剑阵下镇压的东西。我留在这,你不善阵,我告诉你剑阵玄奥。”
“我已经信你一次了。”
安无雪沉声道:“让他走!!!”
他一时情急,握剑的手一松,剑阵灵力震荡之下,辟谷期的灵力不堪一击。
他被带着灵力的狂风吹得五脏六腑都在震荡一般,猛吐一口鲜血。
秦微下意识想扶,刚伸出手,却又神情一抽,马上收手。
这时,宋不忘挡住了那些细碎的剑影,正待过来。
安无雪紧握剑柄,嗓音发哑:“让他走。”
秦微盯着他看了一会。
在宋不忘靠近的那一刻,他咬牙,还是说:“东南方浊气最浓,恐有意外。不忘,你去那边守着。”
“可是师父,这位宿公子只有辟谷期,留在这会不会很危险?而且照水剑……”
“去!”
“……是。”
少年凌空御剑的身影消失在东南方,狂风愈发骇人。
整个照水剑上空阴云密布,剑阵范围内,无数剑光闪动,剑阵战栗!
一道浊气冲天而起!
浊气之中,似有一红衣女子身影若隐若现。
那红衣女子不似活人,而是一道神魂。
魂魄淡淡的,仿若踏于浮空,婀娜身影自浊气中缓步而出。
每一步都震开了秦微方才在近处施放的结界术法。
——半步登仙的大魔!
她本体似是仍然被镇压在剑阵之下,可神魂已能调动周围浊气为自己所用。
天地震荡。
安无雪对此已有预料。
他叹了口气。
秦微猛地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又惊又怔。
红衣女子几步走近,容貌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与宋不忘有六分相似的眉眼。
安无雪垂眸,看着那些被吹过自己脚边的沙石,如同看到了千年长河里的细碎流沙。
幸好。
幸好秦微愿意最后信他一次,驱散照水剑四方的凡人和普通修士,支开宋不忘。
他身旁,秦微目视前方,望着那女子容颜,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楼夫人……”-
约莫一千一百年前。
照水城。
层层结界笼罩着整个城,结界上灵气飘荡,模糊了阴暗的天穹。
城主府外,灵阵运转,修士掠步而过。
安无雪坐于院中石桌前,随手拿着小石子,在石桌上画着阵法纹路。
四海万剑阵还只是一个构想,用万剑代替损毁的天柱是先人从未有过的尝试,古籍书卷翻不到任何可以照搬的法阵,他要在照水城落下第一把剑,已经研习阵法多时。
他低着头,琢磨着,听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
他无需抬头便知来人,问秦微:“水鸣呢?”
秦微吊儿郎当坐下,说:“咱们楼城主那青梅竹马的师妹师成下山,他啊,接美人去咯。”
话音未落,院中又来了一男一女。
男子身量修长,一身素灰法袍,剑眉星目,面中带笑。
他身后跟着一个红衣女子,张扬明艳,同样在笑着。
“首座,秦兄。”
楼水鸣将人引至石桌旁,侧开身,将那女子推至安无雪和秦微眼前。
“这是我的师妹,宋芜。”
宋芜盈盈一笑:“安首座,秦峰主。”
安无雪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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