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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仙侠] 西瓜炒肉 53557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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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第21章

白昼天光自窗边的缝隙洒入,屋角烛台之上烛火燃尽,床纱不知被谁松开,松垮垮垂下,挡着残破小院中飘飘浮尘。

安无雪睁眼。

窗扇微启,晨间凉风沁入屋内,但他不觉冰凉。

他目光微动,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丝被是灵物织就,困住暖意。

衣裳没变,袖袍处皱巴巴的,应当是他自己昨晚抓出来的。

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不知为何没有挂在他腰间,而是静静躺在枕头边上,明显被人动过。

炉鼎印带来的绵软无力浑身发烫之感也不见了。

……谢折风来了?

昨晚……

他刚一回想,生前死后的回忆带来的疲惫猛地席卷而来,仿若极北境的寒水冲刷过他的神魂,冰寒入髓。酸楚与无奈重重压下,压得他脸色煞白。

还有昨晚那让他格外排斥又在身体反应趋势下不得不凑近的气息,那人冰凉的手似乎抓住了他的手腕……

若干年前,冥海万丈水渊之下,谢折风也是这般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喊:“师兄……”

……!

他紧攥被褥,猛烈喘着气。

不能再想了!

他抬手,轻敲额头,赶忙压下思绪。

昨晚梦太多,他险些分不清那些朦胧的片段与感觉究竟来自梦里还是现实。

“……前辈?前辈?”

倏地,屋外传来云皖的声音。不似在喊他。

“师姐,这位谢前辈昨晚从那个炉——不,不是,是宿公子,从宿公子的房内出来后,给我们加固了结界,之后就在门前打坐到现在,这……”

“一晚上过去了,怎么谢前辈动也没动过?不会出什么事吧?”

“是啊,门阶冰冷,地上脏乱,谢前辈这样坐了一宿……”

安无雪一愣。

谢前辈?是谢折风?

谢折风在打坐?

他还以为谢折风进来找到他和姜轻之后便会动手破除幻境,如今是怎么回事?出寒仙尊哪里不能打坐,要在一个被魔物占据、清气稀薄的门派中打坐?

门外安静了片刻,云皖叹了口气:“我刚才试着喊了好几声,没有动静。罢了,门阶再冷、尘土再脏,也冷不到渡劫高手、脏不了灵宝法袍。我比较担心宿公子,屋内至今没有动静,宿公子还没醒吗……”

“一个两个的,说是来援,一进来就开始睡,果真是求人不如求己……”

安无雪:“……”

他缓缓坐直,呆坐片刻,这才收起灵囊,起身掀开床纱走出房屋。

云剑门这偏僻山峰的残破小院仍在法阵的庇佑之中,法阵外侧天穹乌黑,瞧不见尽头一般,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有着稀薄清气。

房门推开,谢折风端坐于台阶上打坐的背影映入眼帘。这人向来讲究,此刻却连个蒲团都没有拿出来,席地而坐,纹丝不动。

小院之中,剑锋相交之声不断,云皖居然和那几个幸存的弟子在互相喂招练剑,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那句“求人不如求己”。

安无雪低头看着谢折风那仍然没有动静的背影,眉头一皱,缓步走下台阶,行至谢折风身旁。

这人双眸紧闭,眉头紧锁,对他的靠近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本命剑春华就悬浮在谢折风身前。

越看越心烦。

他恨不得直接伸手将春华拿走,赶忙移开目光,也试探着喊道:“谢道友?”

没有应答。

谢折风封闭了神识五感?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宿公子?”云皖听见动静,收剑回身,面露喜色,小跑至他们面前,“你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安无雪摇摇头:“他这是怎么了?”

云皖微愣:“宿公子是问谢前辈?”

她也很不解,“昨晚你说会有人找来,我们等了一会,这位谢前辈就来了。他自称落月弟子,叫谢春华,但是他也没问我们灭门一事,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直接来找你……”

安无雪哑然。

“找”。

找他?

找的是养魂树精,还有他身上的疑点吧。

一如当年荆棘川中,谢折风找的或许不是“师兄”,而是自身的后悔。

云皖似是摸不准他为何突然没了动静,收了声,没有继续说。

安无雪只好再问:“然后呢?”

“谢前辈进屋的时候,你正……”她往安无雪手臂炉鼎印记之上看了一眼,支支吾吾的,“他帮你压制了……之后,好像是看你神思不宁,让我拿了个灵气浓郁的金色树枝放在你手上,就让我出去了。我在外面等了一会,谢前辈突然脚步匆匆地推门而出,什么话也没说,就打坐了起来,我怎么喊都没用……”

看来谢折风对他用过养魂树精了。

他并没有松口气。

他眸光一凝,嗓音沉下:“你是说他突然就冲出来在这里打坐到现在?昨晚真的没有发生别的事情?”

云皖一惊,脸色登时白了,低下头去,轻声说:“当真没有了,我只在外面等了一会,就看到谢前辈脚步匆匆走了出来。但……”

她确实没有全说。

“我不是有意隐瞒宿公子,只是我看你们二位关系匪浅,我怕我看错了,不敢随口胡说——”

“我们没有干系。”安无雪即刻道,“你说吧。”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也许是我看岔了,山门被魔物封锁了这么久,浊气泄进结界里也正常……”

入魔之兆?

谢折风?

安无雪几乎不假思索便笃定地说:“你看岔了。”

修士入魔分两种,一为是修浊入魔,二为心魔自心而生。

不论是哪一个,都和年少便以无情入道登临仙尊位的谢折风扯不上关系。

他和谢折风之间的恩怨再不堪回首,谢折风终究是那个众望所归、霁月清风的出寒剑主。

他的师弟是落月峰不世出的剑道天才,幼年时执剑弑亲父,少年时替他斩心魔,登仙时连他这个师兄都死在了出寒剑光之下。

道心通明到了无情无义的地步。

又怎么可能入魔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这世上受浊气心魔困扰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他。”

“啊……?”云皖张了张嘴,最终嘀咕道,“还说你们没有干系……”

安无雪正想张口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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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此刻——

结界猛烈晃动了一下!

院中练剑的弟子们和云皖全都面色一变,手中长剑一颤,尽皆指向震颤之处。

安无雪抬眸,瞧见天穹结界之处被魔气冲撞得现出缝隙。

这是他和谢折风渡劫期的化身前后加固过的结界,能一击将这结界打出裂隙的,只有可能是渡劫期!

远处飘来一声尖锐的雌雄莫辨的声音:“我就说拉进来的仙修怎么都不见了,原来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藏了个隐匿之处!”

结界又猛烈震颤了一下,连带着笼罩在其中的小院都跟着晃动起来!

云皖急促道:“是那个镜妖,它发现我们了!宿公子,我们必然不是它的对手,你和这位前辈……”

结界之外,连绵群山突然完全变样,四方竟然全都一模一样,仿若是照着他们所在的山峰的模子刻出来一般。

这是镜妖的镜像之术。

镜妖封死了此处。

天崩地裂般的动静之下,谢折风俨然不动。

神识五感封闭,除非是谢折风本人受到攻击,亦或者直接唤醒神魂,否则只能等这人自己醒来。

安无雪喃喃道:“可我现在应战渡劫期的话……”

那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小院又震动了一下。

滔天魔气冲来,结界之上的裂隙如同蛛网一般散开,飞沙走石,黑风狂涌。

渡劫期威压降下,云剑门那几个修为不高的弟子执剑的手都在发抖。

如此下去,结界撑不过一刻!

他倒是有办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单独一人独身而退,但他无法顾及其余的人。

他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云皖和其余弟子。

小修士们面露惊慌,却纷纷持剑而立,或是手持符咒。

云皖站在最前头,眸光晃荡,显然毫无底气,却又一步未退,反倒向前几步。

他若是此刻明哲保身,这些人必然性命难保!

安无雪心一横,转身快步走至悬浮在谢折风身侧的春华剑前。

他曾惊动过春华,当时立刻引来了谢折风。

谢折风如今春华不离身,必然在春华之上下了新的禁制。

禁制可牵动谢折风神识……

他赌谢折风上次没有杀他,这一次更不会杀他。

他朝春华伸手。

云皖被他的动作惊到:“宿公子,这把剑谢前辈不曾离身,你——”

他碰了春华-

落月峰,葬霜海。

松林中央,霜风横扫不止。

谢折风本体端坐于莲台之上。

风雪自他身周而过,却一点沾不了他的身。

他闭着眼,眉心剑纹泛黑。

昨晚养魂树精没有反应,他甚至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突发奇想要用养魂树精,最后又为何在失望。

在那之后,他坐在床边,看着宿雪面上潮红褪去,露出虚弱的苍白,本该空白的心却仍然一揪一揪的。

可那不是师兄。

养魂树精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自心魔而生的这句话如同戳入肺腑的咒术,剜不掉,割不着。

他的神识回归本体,在松林中坐了一晚。

直至现在。

眉心剑纹上的黑气总算渐渐淡去,心魔眼看就要压下——

谢折风却骤然睁开双眼-

云剑门中。

安无雪碰到春华的那一刻——

灵力滚起。

他猛地被甩至后方,滚过残破小院中的泥尘,眼前天旋地转。

落地的那一瞬间,他五脏六腑移位一般。

刹那。

尘土飞扬,灵力凝成的冷刃追着他而来,刺入他的肩骨!

他闻到了血腥味。

他一时之间分不清那是他喉间的血,还是肩骨处伤口的血。

云皖惊叫道:“宿公子!谢前辈!!!”

她抬剑想冲至两人当中,可谢折风周身灵力震荡,她竟丝毫近不得身。

谢折风睁眼,眼中杀意涌现。

安无雪从未见过谢折风如此骇人的眼神。

他呆了呆。

灵力激荡间,打坐的男人眸光汇集,目光落于他身上,幽黑的双瞳空茫了一瞬。

谢折风似是没料到出手伤到的人是他,眉头一皱,神色犹疑了一刻,复又面色阴沉。

这人一字一顿道:“我似乎和你说过——你不该动不能动的东西。”

说过又如何?

他无心理会谢折风的心绪,疾言道:“镜妖来了——”

结界震颤,蛛网一般的裂隙愈发扩大。

那魔物破界在即!

安无雪眼见那冰锥迅速消融,鲜血与冰水相混,染红他大半衣裳。

真疼。

“你不是他,”他听见谢折风低声说,“如何能碰他的东西?”

……什么?

“宿雪”不能碰春华,谢折风就能碰?

这是他的本命剑,于他而言,世间最没有资格碰的,不正是如今把春华日日拿在手中的谢折风?

他想笑,却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抓着一旁不知哪个弟子手抖掉下的灵剑,握着剑柄,剑尖入地,撑着他坐起。

他从来不愿倒下。

过往不论什么境地,但凡手中有剑,他必会以此为支柱。

他曾这般握着春华,对谢折风说:“我好疼。”

可如今他不会再说了。

他撑着剑,抬眸看向谢折风。

正朝安无雪而来的谢折风乍然停步。

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之景,面色一顿。

眨眼间,他眼中寒霜居然散去,黑瞳之中润上一层酸涩。

又是一瞬震颤!

小院所有房屋晃动,黑风浓浓,结界之上,裂隙彻底裂开。

云皖无法凑近,只能抬手抵着风,将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高喊:“宿公子!谢前辈!结界破了!!!”

周遭浊气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瓦砾被狂风卷起,门窗哐当哐当晃荡,沙石迷眼。

谢折风却只是看着安无雪。

这人竟像是心绪不稳,手中抓着春华,眼眶红了红,脱口而出:“师兄……”语气颤颤。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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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像是莽荒草原干涸了许久后骤然落下的天火,仅仅一个火苗,瞬间点燃了安无雪心中的脾气。

谢折风在喊谁?

师兄?

是像当初杀了他之后在荆棘川里寻他一般地喊“师兄”吗?

他想开口,可心中太急,气息堵着喉管,他无法控制地猛咳几声,咳出了喉间鲜血。

浊气滚滚而来,镜妖猖狂的笑声瞬间拉近。

他心底却安静得很。

他觉得格外荒谬。

他抹开嘴角血迹,哑着嗓子:“谢道友在叫谁?师兄?是那位罪有应得的落月首座吗?”

“他死了啊。”安无雪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只能麻木地说,“他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

第022章第22章

谢折风浑身一僵。

他握着春华剑鞘的手力道稍松,眼神一空,双唇紧抿,竟似茫然。

他站在两界的高台上足有千年之久,世界之物但凡存在,尽皆在他统御之下,如今却因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所措了起来。

安无雪又想起自己死后,谢折风在荆棘川那仿佛哭丧一般的举动。

若他没有莫名其妙地成为宿雪,直至神魂湮灭,他也见不着这人一滴眼泪。

他轻笑着,无动于衷地低声说:“仙尊若是再不出手,我与云剑门那几位道友可就要命丧于此了。”

浊气翻涌,黑风吹不入谢折风身周带起的冰寒灵气。

四方布下的镜像妖术迫近,小院上空,一面又一面镜子连成一排,倒映着这残破一隅。

镜妖的声音愈来愈近:“那位渡劫期的道友,既然来了,和一群入不得眼的仙修待在一起干什么?”

谢折风登时收束神思。

这人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看着安无雪那张脸入了迷障,认错了人。他眼瞳一转,握剑之手复又用力,那副甚至可以算是脆弱的神色转瞬而逝。

他看了一眼撑剑起身的安无雪,神色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他说,“动剑一事,没有再三。”

下一刻,谢折风凌空而起,瞬时消失在了残破的小院当中。

冰霜散开,随风而起,仿若一场自下而上的风雪。

浊气在霜雪之前毫无劲头,轰然后退。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撑着灵剑,垂着目光,满是疲态。

云皖等人这时才稍稍缓过神来,赶忙跑至安无雪身侧将他扶起来。

“宿公子!”她近乎掏出了所有外伤有关的灵药塞给安无雪,“谢前辈怎么……这……现在……”

安无雪见她和其余云剑弟子吓得不知所措,他眉眼一弯,宽慰地笑了笑。

这些人纵然有数百年修行,毕竟还是不曾入世的小弟子,几个月内又是灭门又是撞见渡劫交手,云皖还能顾着他,已经算有担当了。

“没事。”他说。

他早就知道谢折风会发怒——这人上次就险些杀了他。

若不是急着唤醒谢折风,他也不会走这一步。

“刚才谢前辈……”

“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云皖咬牙,欲言又止片刻,转了话锋,“现在呢?谢前辈是去和那镜妖交手了?那镜妖也是渡劫期,就是它杀了掌门和长老们,谢前辈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谢折风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只不过这人用的化身是渡劫期,也没带出寒剑,对战镜妖的同时还要阻止其他小魔靠近,解决此事需要点时间罢了。

安无雪被她这么一问,却想到了另外一点:“这个镜妖刚才冲击结界就花了一刻,至多是个渡劫初期,云剑门数位大成期,怎么着也能撑一时半刻的。它即便要灭门,也不可能连近在咫尺的照水城都毫无察觉。它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屠灭贵派还收拢了此地所有的怨气浊气?”

云皖眼眶立时红了,她双眼含泪,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一直想不通。出事那天,我们什么都来不及看到,就被师叔送到这里藏了起来,然后师叔再没回来过,宗门也成了魔物之地,宗门内死去的弟子的怨气凝结不散,浊气愈发浓郁,我们就这样被困在里面直至现在。”

安无雪沉思不语。

小院之外,浊气同冰寒灵力相撞,不过多时,天穹传来镜妖撕心裂肺的尖叫。

——谢折风占上风了!

如铜墙铁壁般嵌连在天穹四方数不清的镜子在同一时间碎裂。

碎片哗啦啦倾覆而下,同冰霜灵力带起的霜雪相错,仿若锐利风雨袭来。

云皖面色一凛,手中结印竖起屏障:“站我身后,都别乱走!”

安无雪本就在云皖身后。

他目光游离地随意看着。

可这碎片无处不在,飘落满处,迅速飞过他的眼前。

铜镜碎片倒映光影,隔着云皖竖起的屏障,熟悉的眉眼倒映在铜镜之上。

这是……

这是!??

他一时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他瞪大双眼,双手一抖,抬手就要去抓那碎片。

离他最近的弟子抓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会受伤的!”

他猛地挣脱开,伸出手抓住眼前的铜镜碎片。

纷飞落下的铜镜碎片割裂他的袖袍,瞬间将他伸出屏障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

这点痛楚根本比不上方才冰锥入肩骨的疼,他眉头都没皱,怔怔地抓着那碎片收手。

铜镜自天穹灵力交战处碎裂,上头还带着冰寒灵力,割破了他的手。

血模糊了镜面。

而万千铜镜碎片在此刻终于尽皆落地,镜雨停下。

“……宿公子!?”云皖收起屏障,转头一看,瞧见安无雪居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安无雪没理她。

他抓着手中锋利的铜镜碎片,看着堆了满地的碎片。

他神色茫茫,跌跌撞撞地踏上碎片。

云皖似乎在喊他,连那几个云剑门的弟子都有些担心。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问什么。

可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低着头,看着四面八方碎片倒映的镜像,看着一个又一个铜镜碎片中,不同角度下,那和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倒影。

还有那张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熟悉的脸。

他轻轻摸过自己的眉眼。

镜中倒影也跟着抬手。

身周万千碎片倒影中,他一身金线描边的青衣,上身肩处被鲜血浸湿,手袖褴褛,那是谢折风以冰锥刺出来的伤,还有他方才在镜雨中抓碎片被割出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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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脸颇为消瘦,眉眼像是一卷摊开的书卷,似有娓娓道来之感,又有一双算不上和顺的桃花眼,如书卷中簌簌落花。

他从未见过宿雪的脸。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皮囊毫无兴趣,修士又能凝水为镜,铜镜并不多,他不主动看,平时根本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样。

方至此刻,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这张和自己上一世,近乎如出一辙的脸。

难怪。

难怪那日他要离开落月峰,却在山门前撞见谢折风,帷帽落下那一刻,谢折风和玄方露出了捉摸不透的表情。

难怪戚循见到他时反应古怪。

难怪谢折风几次三番不对劲。

难怪谢折风分明没有把宿雪当做炉鼎,却仍然养在身边……

宿雪只是一个靠灵药堆到辟谷期的庸才,凭什么能入那巍巍立于两界之顶端的葬霜海?

凭这张脸吗?

还有,他刚才撑着长剑起身看向谢折风,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师兄,也是因为这张脸吗?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折风。

谢折风!!!

“……宿公子?宿公子?”云皖拽住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瞬间收了笑,闭上双眸,复又睁眼,眼尾泛红,喃喃道:“我没事。”

“你总是说没事……”

幻境内的天穹之上,阴云近乎被冰霜凝结,镜妖的唳叫愈发多了起来。

其他魔物早就被这样大的动静惊扰,凑了过来,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寒冰屠灭。

他抬头,望了一眼激战之处。

他自己的灵囊突然颤动起来。

他一愣,神思恍恍地打开灵囊。

是他和云舟之间留的传音符咒在颤动。

传音符咒飘荡而出,传来只有他神魂能听到的声音:“宿雪!你是不是在附近?”

他和云舟的传音符咒不是什么高阶符咒,只有一定范围内才能用。

但神魂传音做不得假,起码符咒另一边的人真的是云舟,而不是镜妖假扮的。

云舟也在这个山峰之上?

他问:“你在哪?”

“我看到谢道友和那个镜妖打起来了!昨日我进来之后一直找不到你们,到处都是魔物,我不敢乱走,直到刚才谢道友和镜妖交手,我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我现在在这个山峰唯一的院子东边藏着,我不确定你们在哪,院子里什么情况,没有妄动。所以你和谢道友怎么回事?姜道友呢?”

安无雪静静听完云舟说的话。

他不是毫无阅历的少年人,知道轻重缓急,此事不得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开。

他传音道:“你别乱动,我去找你。”

“宿——”

他直接收起传音符咒。

他和云舟通过神魂对话,云皖不知他在干什么,一直困惑地看着他。

另外几个弟子也面面相觑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

他对云皖说:“我出去一下,谢折……你们那位谢前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付一个镜妖要花这么久,但是有他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们在这里待着别乱动。”

他抬脚要走,又顿了顿,回身道:“我刚才看到你们练剑互相喂招,有一言,望你能听进去。”

这话太古怪,云皖没听懂,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没解释,径直说:“贵派身法,丹田右侧三寸是个空门,你自后方起剑,可破此空门。”

他说完,全然没精力再管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云皖,他对另一个弟子说:“借你灵剑一用。”

对方愣愣点头,他把灵剑收入灵囊中,抬脚朝东边走去。

结界已破,但好在谢折风交手之时还会清理赶往此处的魔物,小院四周暂时没有危险。

他走出小院,刚往东边走了几步,就撞见了藏在树丛中的云舟和云尧。

云舟又惊又喜:“总算找到你了!不对,你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都是皮外伤。”他快步走上前,发现云尧靠在树干旁,闭着眼,像是没了意识。

他蹲下,探了探气息——气息倒是平稳。

“云尧怎么了?”

云舟神色一黯:“我们进来之后碰到了一个魔物,交手时师兄受了内伤,我们好不容易杀了那魔物,但师兄受了内伤,我们不敢乱走,只好藏起来。刚才为了过来找你们,费了我们好大力气,师兄内伤发作昏迷了。”

“姜轻呢?”

“我也正想问你呢。昨日你和姜道友先后被魔物拽进来之后,谢道友二话不说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和师兄放心不下,不想做临阵脱逃之人,思忖片刻就跟进来了。”

“但我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姜道友。谢道友在和镜妖交手,你在这里,我和师兄也在这里……”云舟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疑虑,“姜道友呢?你之前和我说,在灭门当日叩门之人,要么是可以带我们进幻境之人,要么是……”

——要么就是灭门凶手本人。

镜妖的修为只在渡劫初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做下灭门封山之事。

它必然还有一个渡劫期的帮凶。

而照水城当晚,偷袭他和谢折风之人,也是个渡劫初期的修士。

姜轻也在渡劫初期。

安无雪听着,稍稍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抓来的铜镜碎片,掌心已经一片血痕。

他摊开手,最后看了一眼沾着血的镜面之上倒映的人的眉眼。

片刻,他松手,让那铜镜碎片顺着滑落,手扣上腰间的灵囊,点头道:“他是叩门之人,也是第一个进入幻境之人,此刻还不见了,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确实是看上去嫌疑最大的。”

云舟怒道:“亏我一路上还一直同他搭话!他不是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吗?我云剑门同北冥城和胎灵族都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

“此事谢道友应当早就心中有数了。”安无雪说,“你先同我去小院吧,里面没有危险,还有一些你们云剑门幸存之人。”

他说着,掏出好些自己画的符纸塞给云舟:“这些符咒你拿着防身吧,我这边还有很多。”

云舟匆忙接过符纸塞进自己的灵囊,喜道:“宗门还有幸存的弟子!?太好了!!可是我师兄现在不方便挪动……不然这样,你先帮我看着师兄,我去找那几位幸存的师弟师妹们,问他们要点灵药符咒看看能不能让师兄醒过来。”

云舟似是真的很急,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转身绕过安无雪朝小院快步走去。

可他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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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无雪错身而过,安无雪倏地喊住他:“云舟。”

云舟脚步一顿,困惑回头。

安无雪动也没动,手还扣在自己的灵囊开口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只是告诉你云剑门还有幸存之人,你是如何知道那是‘几个师弟师妹’的?”

他这才缓缓回身。

云舟同他对视一眼,愣了愣,歪头不解道:“如果是宗门内高手,此时会和你一起来找我吧,多半是师弟师妹们——”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单独把我喊出来,又想骗我留在这,自己一人回去?你是想找师弟师妹们要点灵药,还是想趁镜妖落败之前支开我,回去杀了他们,以防他们那几个‘漏网之鱼’戳穿你的身份?”

云舟神色猛地一滞。

他眼角一抽,那双总是露出懵懂的眼中,困惑褪去,竟是在顷刻之间染上狠厉。

他盯着安无雪看了片刻,却又蓦然恢复了先前那一副天真神色,摊手笑道:“哎,是我哪里演得不够好么?”

第023章第23章

安无雪又叹了口气。

他面上失望之色愈显。

“不,你演得很好,”他说,“演得太好了,好到哪怕是刚才,我都希望你能再反驳我一下。”

他是羡慕过云舟的。

先前他们三人住在葬霜海之上时,他每每晨时自窗口往外眺望,总能瞧见长松之下,云尧抱剑而立,云舟于院中舞剑。

少年人剑花舞动,剑尖吻过风霜,飒飒声中,云尧指点的声音时而响起。

他那时曾闪过一瞬间的猜想——若是他和谢折风是在这样一个大劫千年后的两界出生,会不会也像云舟云尧一般,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就这样一个看着另一个练剑,便能平平稳稳地摆渡余生?

霜海之上的那几日,云舟和云尧让他看到了他不曾体会的另一种人生。

所以哪怕他早就猜到其中蹊跷,却直至刚才,都还留有一分余地。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没有。

“姜轻在哪?”他问。

“他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又是个渡劫期的修士,我哪里敢放他进来?”云舟笑道,“我让镜妖把他拉进来的一瞬间又把他送出去了。”

那看来姜轻应当无恙。

天穹之上,镜妖愈发不支,碎裂的铜镜一阵又一阵落下。

云舟没有一点被戳穿的窘迫,他这个同谋从容地踱步走到安无雪面前,侧目看来,轻笑道:“既然我演的好,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我刚才支开你的理由经不起推敲吗?”

安无雪摇头。

“哦?那是昨日进来的时候,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

云舟更好奇了:“难不成在照水城,我为了把嫌疑引到姜轻身上,伪装渡劫初期的修士对谢春华出手的时候,你们就猜到了?”

“……”

“还不是?那是天水祭庆典那晚,我送你花灯、和你讲从前在云剑门的事情,我说漏嘴了什么?那我真是冤枉了,我当时说的,可都是实话。”

“……”

云舟脸色总算变了:“总不可能在来此的灵舟上,我就暴露了吧?”

安无雪这才低声说:“是离开落月峰的那日清晨。你演的太像了,像得不同寻常。我……”

他知道失去一切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悲伤总是来得快而猛烈,去得也快。可是真正的悲伤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茫,好似没有多么难过,可是往后若是想起,便如钝刀割肉,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云舟冷哼一声:“那还真是我疏忽了。”

“而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吧?”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靠在树边仿佛睡过去的云尧。

他说:“云尧早就死了,我从一开始见到的云尧,就是一个被你控制的傀儡。”

傀儡。

离魂者,一为夺舍,二为傀儡。

他和云尧,都算是离魂之人。

所以云尧总是沉默寡言,亦或是要等到云舟说完话才会说上几句,他从来没有同时听到云舟云尧一起开口过。

云舟虽然有意掩饰,但时常说话间忘了云尧的存在。

所以他们每每赶路,云尧都好似走神了一般,安安静静的。

所以现在云尧才睡着一般毫无动静地坐在一旁。

从始至终,灭门的是云舟一人,潜入落月峰的,也只有云舟一人。

安无雪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阴云之上。

谢折风这个分身只是个渡劫初期,但无情道同境界无敌,再加上仙者境界的神识,就是十个镜妖都不够谢折风三招。

怎么还在打?

他敛下思虑之色,面上波澜不惊道:“我见过你练剑,你的剑法和云皖他们如出一辙,你就是出身云剑门,但你其实这几百年来根本没有回过云剑门。”

“两个月前,姜轻拜访当日,你借着云剑门掌门和长老等人对你不设防,杀了他们,又和镜妖合作,以镜像妖术造了个循环往复的幻境,瞒住云剑门灭门的消息。”

“之后你去凡间找到我,以云剑门的名义将我送上落月峰——其实是你自己要混进去,落月峰有你图谋之事。”

云舟连连拍手:“聪明!”

这回轮到云舟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还助我上了霜海,我本不想杀你,这才特意将你支开,可你偏偏这么聪明又这么不聪明,既然看出来了,你继续装作不知道,在这待着,待我处理完了其他人,自然会留你一命——怎么偏偏要戳穿我呢?”

安无雪冷笑一声。

“我若是不戳穿你,你进去之后要干什么?”

“云舟,你和我说过,当年你带着他们下山,照水城繁华迷人眼,师弟师妹们吵着闹着要花灯,你花了灵石,为了哄他们开心,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灭门当日,云皖他们根本不是幸免于难吧?是你心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他们一命。”

“可是刚刚,你怕他们说出云剑门根本没有给落月峰送过炉鼎这件事,又要回去杀了他们。”

“这话说的。我先前若不是昏了头心软,如今怎么会需要多此一举呢?”

云舟倏地眸光一沉,“你在拖延时间等谢春华抽身过来?”他目光落在安无雪腰间的灵囊之上,见安无雪居然死死抓着灵囊,“养魂树精还在你身上?”

安无雪骤然明了:“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这天上地下只此一个的神魂至宝。”

“把它给我!”

“凭什么?”

“你我都是有秘密的人。宿雪,我们这一路朝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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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看得出来我的问题,我就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吗?”云舟摊手,“我杀了你也照样可以抢走养魂树精,你不如主动给我,我不追究你的异常之处,放你离开,我们皆大欢喜。”

“好。”他答应得格外爽快,作势就要打开灵囊。

云舟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

藏于灵囊中的灵剑出鞘,直冲云舟命门而去!!

对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敢以辟谷期的修为直击渡劫期高手的命门,猝不及防间,本能地迅速后退几步,侧身避开剑锋,徒手抓向剑锋。

可安无雪却没有追击,反而反手收剑后撤至云尧身前,直接将剑尖抵在云尧眉心之处。

他喘着气:“哪怕是这种时候,这具傀儡身上都一尘不染——你师兄对你很重要吧?”

云舟面色一黑,重重道:“我看你是找死!!!”

渡劫威压倏地压下。

安无雪猛地被逼出一口鲜血,执剑之手一抖。

云舟掌心灵力翻涌,眨眼功夫便直冲安无雪而来!

刹那间——

春华自天穹落下,剑身未附一丝灵力,仅以冷刃劈开灵力,如雷霆般降下,顷刻间戳散了云舟的攻势!

男人一袭白衣,衣冠齐整地踏空而下,指尖一动,春华再次拔地而起归入剑鞘,飞回谢折风手中。

谢折风刚刚落地,高天之上,一枚四分五裂的铜镜笔直落下,镜妖哀嚎不断,像是疼到失了神志。

那镜子刚坠下,镜妖的声音便彻底散了。

云舟面色微震,就连安无雪都神情一变。

——谢折风不仅斩杀了镜妖,还将这镜妖裂魂分尸了!

云舟被谢折风拦住,仍然死死盯着安无雪手中指着云尧的剑,话却是对谢折风说的:“堂堂仙修第一大宗的弟子,居然也会干出裂魂分尸这般残忍之事?”

安无雪:“……”

虽然他也没想到。

但是这话听得怪别扭的。毕竟他也干过。

谢折风坦荡道:“它千刀万剐不足惜。”

“哦?那我呢?”

“我还有事要问你,问完之后,你和它自然是一样的。”

云舟大笑道:“谢道友好大的口气!你不过渡劫期,能不能走出此地还是两说。”

安无雪:“……”

他比谁都清楚大局已定,此事已经算是终了,他收了剑,垂眸看着双目紧闭的云尧。

这是一具傀儡,算不得真正的云尧。

可刚才动用灵力凑近之时,他似是感受到云尧身上还有一缕残魂。

云舟此时并没有再控制这具身体,那这里面的残魂极有可能就是云尧的残魂。

云舟废那么大力气和危险潜入出寒仙尊坐镇的落月峰,设计了云剑门灭门一事,是为了抢神魂至宝养魂树精。

难道说……云舟要养的神魂,就是云尧的残魂?

他收起灵剑,拿出了放着养魂树精的灵囊——这确实一直都在他身上,谢折风没有拿回去过。

谢折风察觉到他的动作,眉梢微动,并没有阻止他。

云舟被谢折风拦在另一边,骤然变了脸色,急促道:“你要干什么?我师兄他不过一缕残魂,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他无关!”

安无雪不言。

他没想做什么。

他只是想用养魂树精照一照云尧的残魂。

养魂树精可明辨死者怨气,照人生前死后,也可照出残魂最无法消散的、最浓烈的记忆。

残魂是亡者散不去的执念。

执念通常只有历经大事或偏执者才有。

云舟控制云尧展现的性情,和云舟本人大相庭径,只可能是云尧本身的性情。

这般沉默寡言、温和无争的人,会有什么死后都消不散的执念?

他想看一看。

他拿出养魂树精。

云舟登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身周灵力暴起,手握长剑刺向谢折风。

他想过来。

可谢折风不过一个抬手,双指之间灵气轻荡,轻而易举地弹开了他的攻势。

与此同时。

安无雪捧着养魂树精凑近云尧的那一刻,树枝上,金光大盛!

眼前场景突变。

漫天浊气蓦地消失不见,周围枯败的群山尽皆变了个样子,晴空万里,林间鸟兽相逐。

这是云尧生前记忆中的云剑门。

谢折风仍然站在他的身侧。

方才养魂树精光芒大盛之时,这人正好以灵力隔绝四周,养魂树精只将他们两人拉入了这刹那片刻的回忆之中。

四方都是当年之物,只有他们二人是此时之人。

谢折风在看他。

他想起方才铜镜碎片倒影中,那张与自己前世如出一辙的脸。

谢折风看着宿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刚一低头,谢折风倏尔道:“我只与你说过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你怎知它还可以映照残魂记忆?”

安无雪在仙祸乱世之时虽然不曾见过这个至宝,但落月古籍众多,每一本他都翻过,自然清楚。

他说:“云舟之前为了打听消息,和我提过养魂树精。”

他话音刚落,云尧记忆里的过往清晰了起来。

云尧正坐在山门旁的长阶边上,双手环抱,侧靠着石柱,仰头看着天际飞鸟成阵而过,似是在出神。

“师兄!师兄是在等我回来吗?”

有人御剑而来。

云尧顺着声音望去,顺势站了起来,四平八稳道:“山门大阵落锁,我若不等你,你又要惊动师父他们。”

云舟落至云尧面前,笑道:“那我又要被骂贪玩了。”

他装模作样地作揖道:“多谢师兄了。但你怎么坐在这?不怕脏。”

云尧却认真地说:“你扫了一个月,很干净。”

云舟:“……”

眼前景色一闪。

残魂不全,只有浓烈或者深刻的记忆才能留下,安无雪接下来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

有的是云尧在带着其他人练习身法,有的是云尧在耐心地带着云舟练剑,还有一些门派琐事。

他还看到了云皖和那些小弟子们,他们当时年岁尚浅,面容稚嫩,安无雪险些没认出来。

他们比云舟入门还要迟,对身为大师兄的云尧抱有敬意,更喜欢跟在行事随性的云舟身后。可云舟又总喜欢跟在云尧身后,或者拉着云尧指点他练剑,云尧知晓师弟师妹们怕他严肃,便藏在树后,抱着剑,闭目假寐,待听到云舟挥剑声不对之时,方才出声纠正。

竟和安无雪在葬霜海住的那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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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见到的云舟云尧相处的情形一模一样。

原来云舟是直接按照过往来演的。

那这究竟是为了演给别人看,还是演给云舟自己看的?

答案不言而喻。

安无雪默然。

云尧残魂的记忆仍然在变换着,里面大多都有云舟。

安无雪看着看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一晃不知多少春秋,到了云舟突破大成期那一日。

他修炼年岁比云尧短,却已经追上云尧。云剑门是仙祸之后才在照水城旁立足的小宗门,掌门不过大成期巅峰,举派没有一个渡劫境。以云舟的进境速度,只要没出意外,云舟多半会是云剑门第一个渡劫境。

那日,恭贺的仙酿与灵药一个一个地往云舟的洞府送,门中长辈后辈来来往往,直至深夜。

最后只剩下云尧一人还抱剑站在云舟洞府门前。

“师兄怎么没走?”

云尧眉眼一弯:“为你高兴,一时间忘了时辰。”

云舟挑眉,直勾勾地望着云尧,说:“师兄对我真好。”

云尧被他看得格外不自在,眼神躲闪:“你忙一天,也累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

云舟拉住他。

云尧乍然被拉着手腕,不知为何竟有些窘迫。

“……师弟?”

云舟又直勾勾地看着云尧好一会,把云尧看得面色泛红,这才对云尧说:“我虽然突破大成期,可这之后的修炼实在是一头雾水,门中长辈也对此一知半解,万一我就此无法突破……”

“不会的,”云尧笃定,“师弟天赋绝伦,渡劫不在话下,我也会尽我所能助你的。”

“可我没有把握。师兄,我前些时日在一处秘境之中得了个法印,借此法印双修,可互渡灵力,彼此之间都能进境更快。但宗门内,与我同境的除了师父师叔们,只有师兄了。”

云尧呆了:“……双修?”

“嗯,”云舟嘴角带笑,“我喜欢师兄,师兄可愿与我双修?”

谢折风眉头一皱。

这人倏地开口:“他在利用。如此行事,云尧怎会理会?”

安无雪早就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的比谢折风还早。

云舟知道自己天赋高,也极有野心,这才日日拉着大师兄陪他练剑。他从来都只在乎修为进境。

云尧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弟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云尧看云舟的那种眼神……

他太熟悉了。

他轻笑一声,眼底不含笑意,嗓音微凉:“仙尊错了,云尧会答应的。”

谢折风微怔,视线轻移,看向安无雪。

安无雪立刻错开目光。

而云尧的记忆当中,云尧沉默片刻,却回过头来迎上了云舟的目光。

“好,”他对他的师弟说,“我也喜欢师弟。”

第024章第24章

一切正中云舟下怀。

云尧说完那句话便怔怔的。

他是云舟的师兄,他该清醒自持,不踏迷途。

可他在干什么?

他的师弟不过一句话,便能让他丢盔弃甲,轻易将隐瞒了多年的心意诉诸于口。

他心中一片混乱,慌忙摇头:“不,师弟,我——”

云舟挑眉:“我听见了,你说好,你答应我了。”

云尧想走,云舟却没有松手,反倒腕上使力,将云尧往怀里拉。

云尧猛地撞上对方胸膛,手忙脚乱要跑,却听云舟侧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师兄,乖一点。”

云尧一呆。

他终是没有动弹。

安无雪手中仍然握着养魂树精,金光流转,盛满他的双眸。

他看着眼前发生的过往,只觉自己的过往也在冥冥之中被拎到自己面前鞭挞。

冥海之下,不也是那一声“师兄”,让他失了分寸?

他眼睛有些酸,快速眨了几下,无法分清究竟是因为云舟和云尧的过去刺目,还是树枝的光芒刺眼。

可本该涌上心头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不及肩骨处被谢折风扔出的冰锥刺出来的伤口疼。

他已经放下了。

可惜啊,但凡放下,必先拿起。

一如记忆中的云尧。

他明知云舟是为了修为进境,却仍然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既然他和师弟双修了,往后年年岁岁,他总会在师弟心中,多那么一点分量的吧?

于是在云舟掀开他的袖袍,要在他手上印刻下双修印记之时,他任其施为。

印记落下。

安无雪面色一凛。

这个印记他认得!!

就连谢折风都往他手臂上看了一眼。

安无雪立时掀开自己的手袖——那上面有着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根本不是什么双修之法。

这就是炉鼎印。

云舟骗了云尧。

云尧对此一无所知,落印之后,云舟将自身气息引入印记,牵着云尧的手,带他进了屋。

屋内灵气荡开,传来一些模糊的动静。

安无雪“唔”了一声,低下头去,盯着手中金光流转的树枝,思绪飘飘。

他余光之中,瞥到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似乎动也没动。

真不愧是无情入道的谢仙尊。

他闭了听觉,把玩着手中那让云舟筹谋了许久的至宝,思索着炉鼎印一事。

他若是想走,宿雪身上的炉鼎印是一大隐患。他之前以为他可以先行离开,再想办法压制这玩意,可这几次发作下来,他逐渐有所察觉——这印记不是普通的炉鼎印。

云舟不知是从哪得来的。

寻常之法怕是对付不了这炉鼎印。

云尧最后解开印记了吗?

他若是跟着云尧残魂的回忆看下去,是否能看到一些线索?

他思虑间,眼前景色又变了几次。

云舟修为一日千里,没过多久便到了大成期巅峰,差一步便是足以睥睨两界的渡劫高手。

云尧的进境速度却比先前慢了许多。他与云舟开始双修之时,本来已经停滞在大成初期许久,眼看就要突破一个小境界了。可和云舟双修之后,直至云舟修至大成巅峰,他才堪堪进入中期。

有一日双修完毕,云尧走出云舟的屋子。

他站在门前,背对着房门,仰头望着眼前云剑门的巍巍群山,静默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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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怎么还在这?”云舟走了出来,“不是说师父他们有事找你商量,要赶去主峰吗?”

“嗯?”云尧闻声回头,“我……”

云舟笑着走到他的面前,稍稍俯身又抬头,调笑道:“师兄这是舍不得我?”

云尧神色一空。

他其实想问云舟,那个双修印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修为进境越来越慢,云舟不是没有看到,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他犹豫了许久。

半晌。

他眯了眯眼睛,温和一笑,点头:“嗯。但我还是得走了,时辰不早了。”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问,赶忙转身御剑离开了。

他去了主峰,见了云剑门掌门之后,才知晓,原来云剑门和照水城附近出了个仙祸遗迹,里面出了个铜镜化妖的魔物,似乎在大成初期。

除魔是仙修本分,云剑门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云尧领命,带着几个弟子赶往遗迹。

谁知消息有误,那镜妖当时已是半步渡劫,云尧不敌,以重伤为代价,才带着云剑门弟子安然归来。

重创他的是半步渡劫的魔物,举派只有同样半步渡劫的掌门能为他调理。

掌门探查云尧伤势之时,看到了他手上的炉鼎印。

云尧自小醉心修炼,一生之重,不过只有云剑门和云舟。

他从未见过炉鼎印,可云剑掌门何等阅历?一眼便看出了这是什么。

当时云舟刚刚听说云尧重伤赶来,正巧看见掌门倏地站起,一掌将本就重伤的云尧打在地上。

“师兄!”云舟神情骤变,冲上前扶住他。

云尧伤上加伤,面无血色地突出一大口鲜血,神色茫茫:“师父……”

掌门勃然大怒:“你手上的那是什么东西!?你身为宗门首座,同辈典范,居然给他人作炉鼎?我说你怎么进境越来越慢,还以为是你紧绷太久,偶尔贪玩疏忽也不为过,但是你——!!!”

他似是气极,一口气没顺上来,连着咳了好几声。

云尧懵了。

他看向云舟,一双眼睛雾蒙蒙的。

云舟眸光闪烁,眼神躲闪。最终,他撇开头,什么也没说。

云尧只觉身上的伤更疼了。

掌门斥问道:“你身上炉鼎印的所有者是谁!?”

一片沉默。

云舟没有说话。

云尧呆呆地靠在师弟的身上,连嘴角的血都忘了擦。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等云舟开口吗?可哪怕他现在确定了云舟给他种下的是炉鼎印,他居然还是不想云舟被师父发现。

可云舟这般坦然地站在一边,他又觉得心一扎一扎的,魔物造成的伤、师父暴怒之下的那一掌,都不如眼下胸膛溢满的痛楚来得疼。

他最终一个字都没说。

云剑掌门盛怒,当场定了云尧悖逆之罪,受雷刑。

雷刑之时,云尧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可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从看到云舟眼神躲闪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开过口。

行刑结束,云皖和其他师弟师妹们冲了过来,哭成一团。

云皖当时年纪尚浅,全程看完雷刑,小脸被吓得煞白,面带泪痕地说:“大师兄向来行事端正,掌门怎么如此严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云尧眨了眨眼,看向还站在不远处的云舟。

他惨笑道:“没有。师父所言……一字不错。”

云舟终于缓步走了上来。

他说:“师兄,我送你回去吧。”

回了云尧的卧房,云尧仍旧沉默。

他从前就不多话,若是和云舟独处,也总是默然无声地坐在一旁,偶尔在云舟看过去的时候笑一笑。

可这一回的沉默却让云舟有些惶惶。

云舟坐在床边,抓着云尧的手,手指摩挲着那被雷霆劈过的印记,低声说:“师兄可是生我气了?”

云尧五脏六腑都在疼,云舟的话像是自天际遥遥而来,朦胧而模糊。

他皱着眉听得断断续续的,不答。

云舟又说:“我是意外得到此印的,不知这是炉鼎印,早知如此,便种在我自己身上了。师兄生气,把我千刀万剐了就好,莫要不理我。”

他似乎确实有些怕了,神情紧张,惴惴不安地看着云尧。

“……当真如此?”

云舟猛地点头:“师兄信我一次!”

云尧侧躺在床上,抬眸看着他的师弟。

他想,就这么一次吧,最后一次。

云舟所言非虚也好,他自己自欺欺人也罢,就当是云舟这么说的。

他轻轻说:“好。”

云舟面露喜色:“那师兄好好养伤,其他琐事不必忧心,我会和云皖师妹他们好好商量的。”

“……好。”

此后,云尧因接连受伤又受了雷刑,足足闭门养伤了几个月。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晓,掌门对他大失所望,已经去了他云剑首座之位,将首座之位交给了年纪轻轻便已经渡劫在望的云舟。

云皖等人不知其中缘由,却被掌门勒令不得多嘴,便没人敢再说什么。

安无雪本以为云舟已经达成了目的,既到了半步渡劫之境,又得了首座之位,将来云剑门都会是云舟的,云尧对云舟已经无用,云舟多半不会再对云尧付诸心神。

可云舟仍然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看看云尧,给他送上一些灵药灵物,替他疗伤。

云舟还喜欢盯着他给云尧种下的炉鼎印看。

有一次,云舟起了兴致,云尧伤口未愈,他还要拉着云尧双修。

云尧眸光黯黯,赶忙挡住他,说:“师弟,我们还是不要如此了。”

云舟刚才还挂着笑意,被这么一挡,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师兄什么意思?师兄还在生我气?可你不是答应我,之前的事情翻篇了吗?”

“师弟或许误解我的意思了,”云尧一字一顿道,“我不怪师弟,但……师父说得对,我不该如此。我还当你是我的师弟,只是我们以后还是不——”

“我不要。”云舟强硬地说。

云尧终于来了脾气,他顿了顿,无奈道:“你不要便不要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再与你双修了。”

他知云舟脾性,已经做好了应对云舟纠缠的准备。

可云舟只是笑了一下。

云尧一愣,只觉得自己似乎突然不认识他的师弟了。

师弟的嗓音都带着笑意:“师兄,你不会觉得,这是你现在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吧?”

“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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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尧倏地浑身一僵。

炉鼎印所在之处,一股燥热顷刻间流转在他的经脉当中,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云舟的灵力似有若无地环绕在他的身周,仿若醉人神思的仙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离云舟更近一些。

“你……”

“师兄不是已经知道这是炉鼎印了吗?”云舟轻柔地将云尧拉进怀里,“师兄,乖一点。”

云尧颤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

他的师弟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知道那是炉鼎印、知道他的进境会越来越慢、知道他无法脱离。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师弟修炼的工具。

可他已经踏入深渊,回不了头了。

他推不开云舟,只好闭上眼,任其施为。

安无雪眼见云舟落下床帐,赶忙移开眼,和谢折风一道离开了这段回忆的屋子里。

屋内传来了一些暧昧难言的动静,眼前的男人回过头来,突然说:“云舟把你带到落月之时,你身上已经刻了这个印记,必须有人将气息注入印记之中——我只是把气息注入其中而已。”

“……嗯?”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见到宿雪长相之后,并不想探究谢折风当初为何留下了宿雪,只在意如何解开这东西。

“我不会与你双修,”谢折风说,“你不必担心我用此印记做什么。”

安无雪低笑一声:“那我还该多谢仙尊。”

他的语气明显不对,谢折风皱眉,却没说什么。

他们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云尧残魂的记忆又过了数月。

云尧伤到了根骨,又总是被云舟磋磨,修养许久才可独自行走。

他好不容易走出洞府,看见门中其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这才知道,原来大半年过去,门中首座已是云舟,而那个镜妖也被云舟镇压降服,正待送往落月峰,封入苍古塔。

他静坐了整整一日。

最终,他去了云舟洞府。

他想找云舟好好谈一谈。

他之前就总是来云舟洞府,洞府外的结界对他不设防,他无需许可便走了进去。

刚踏入结界,前方便传来云舟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云尧不愿此时打断云舟办事,便往一旁的树丛中一躲。

他本意只是想等来客离去,不料刚一站定,便听见来者说:“云舟道友此番渡劫在即,又解决了镜妖作乱一事,当真是年少英才,怪不得城主有意让千金和云舟道友结为道侣。”

城主?照水城主吗?

云舟要和照水城主的千金结为道侣……?

只听云舟客套道:“那是城主看得起我,渡劫一事,我还没有把握呢。”

“照水城也许久没有出过渡劫期了,此事若成,照水和云剑两边都会尽力助你渡劫,此事十拿九稳,没什么好担忧的。”

“……”

两人又来回交谈了几句,最终,云舟说:“过几日,我要将镜妖送去苍古塔,届时路过照水城,再与城主府好好商议。”

“好好好,那我便告辞,回禀城主去了……”

云舟陪着那来客行至结界旁,打开结界,目送人离开。

回身之时,他骤然瞧见云尧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一瞬间,他的神色竟是有些慌乱。

他快步来到云尧身前,从灵囊中拿出披风,笑着给云尧披上,说:“师兄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山间风多,师兄现在灵力薄弱,小心冷着了。”

“我听到了。”云尧说。

云舟动作一顿。

“那些不过是客套话。”

“你若是与他人结为道侣,我算什么呢?”云尧兀自说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炉鼎吗?”

“师兄!”

云尧轻声说:“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神情狠狠一抖。

“我不过是想借照水城之力助我突破渡劫,没有真的打算和什么人结为道侣。师兄若是不高兴,我回绝了便是。”

说完,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喜欢师兄的,可他眼中,修为进境永远是最重要的。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哄云尧,说出这样的话。

可云尧只是重复着:“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怒道:“我都这般退让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云尧哂笑——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高兴过。

他平静地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此话我从前便日日与你说。”

“是师兄惹我生气的。师兄休想摆脱我,这炉鼎印是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师兄修为超过我才可化解,否则的话,师兄至死也无法摆脱我的烙印。”

“真是可惜了,师兄伤了根骨,怕是此生都追不上我的修为了。”

他说着,又抓起云尧的手,掀开他的袖子,看着他亲手落下的印记。

山风吹过云尧没有手袖遮挡的手腕,带来丝丝凉意,连云舟触碰到他的指尖都让他觉得无比冰凉。

他寂寂许久,才说:“我想出去走走。”

“……嗯?”

“我刚才听你说,你要送镜妖去落月封入苍古塔。我修养了大半年,想出去看看了,师弟一同带我去散散心吧。”

“师兄怎么突然想……”

“这点小事也不行吗?”

云舟见他神色怆然,顿了顿,说:“好,师兄想一起那便一起,正好我带师兄一同去照水城拜访,回绝道侣一事——这样师兄可满意?”

云尧笑了。

他是笑云舟这话说的如同恩赐一般,也是笑自己快要得偿所愿。

修真界的几日如眨眼一般快,云尧残魂的记忆当中,一晃眼,他便踏上了出行的马车,同云舟一起来到了照水城城主府门前。

云舟先行下来,伸手扶着云尧。

云尧突然问他:“师弟,那镜妖现在在哪呢?”

“被封在灵囊里,怎么了?”

“可否给我看看?我不想进城主府,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正好无聊,你把它给我看看——它先前重伤我,也让我报仇一下不是?”

“师兄什么时候也开始记仇了?”

云尧心想:原来在云舟心里,我就是这般永远不会记仇。

他只是说:“师弟不愿给我?”

云舟这几日都颇为哄着云尧,思虑了片刻,将那封锁着镜妖和大量浊气的灵囊递给他,说:“里面还有大量浊气,师兄小心些。”

云尧笑得眯了眼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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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舟乍然呆了呆。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师兄笑了?

隐约之中,他似是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肯放过云尧。

只是他明白过来的时机太过荒谬,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说:“师兄笑起来很好看,日后该多笑笑——我不会惹你生气了。”

云尧这时候不知为何变得很乖:“好。”

云舟转身,跟着城主府的修士往里走。

云尧站在门口,突然对他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你这脾气,往后……还是改一改吧。”

这话没头没尾,云舟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这才走进城主府。

安无雪看着云尧手中那封锁着浊气的灵囊,想到照水城的天水祭,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城主府门前的修士突然大喊:“浊气……魔物!!他入魔了!!!来人啊!!!!”

安无雪睁眼看到的第一幕,正是云舟从城主府走出来的那一刻。

云舟看着他的师兄站在门前宽敞的道上,站在正中央,侧过头来看着他。

师兄手中拿着那封着镜妖的灵囊。

镜妖仍旧锁在灵囊中,灵囊内的浊气却全都散了出来。

照水城没有被浊气侵扰。

因为这些浊气全都进了云尧体内。

云尧淡淡地笑着,看着自己手上的炉鼎印骤然消失了——他在大量浊气的助益之下突破了渡劫期。

他的修为超过云舟,炉鼎印自然化解了。

修浊入魔者,没有瓶颈,无需根骨,仅凭吸收浊气便可进境。

这是两界所有人都知道的捷径。

也是一条回不了头的死路。

周围乱作一团,惊叫声不断。

云舟逆着人流,跌跌撞撞走到他师兄面前,嗓音颤颤:“……师兄?”

“你说我至死无法摆脱你的烙印——师弟,你错了。”

云舟手都在抖。

照水城已经见到了云尧入魔,木已成舟,他只想着赶紧带着师兄跑。

他要上前把云尧带走,云尧却仅仅只是手袖一挥,将那装着镜妖的灵囊扔给他,把他推至远处。

正值此刻,照水城中心。

沉寂了近千年的照水剑发出一声嗡鸣。

那是四海万剑阵的一角。

千年前,安无雪尚在巅峰之时,亲手在此画下阵纹,合当年陨落的无数仙修之灵剑为冢,又有楼水鸣自刎倾注毕生灵力为基,方才成了这么个替代天柱涤荡浊气的剑阵。

此阵察觉到了魔修。

处于记忆中的安无雪叹了口气。

谢折风却抬头看着那柄安无雪亲手插下的巨剑,神色怔然,不知在看剑,还是在透过照水剑看谁。

浊气汹涌。

照水剑直入云霄,顶天立地,剑身倒映着遥遥远方的东沧海。

一道剑光自巨剑而出,划破苍穹,割碎疾风。

云舟目眦欲裂。

剑光落下,带着凛然剑气,钉入云尧体内。

“轰——”

第025章第25章

四散的人群纷纷停下,后撤的修士回头大喊:“照水剑!——是照水剑!!”

云舟被照水剑的威压冲开,他的法袍被灵力激荡割得褴褛不堪,面颊被剑光余威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同泥尘混在一起,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可他挣扎着爬起,顶着照水剑的威压也要往云尧身边而去。

城主府的修士围来,以为他被魔修所伤。

几个大成期修士一同拽住他:“云舟道友,你师兄入魔了!!”

云舟挣脱不开。

云尧被照水剑光死死地钉着。

他似乎很疼,眉头紧锁。

可他转过头来看见云舟,竟是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落月峰来人了——渡劫期魔修出现在照水城,落月峰自不可能坐视不理。

领头的正好是玄方。

玄方面色沉沉,利落地收了笼罩在云尧身上的照水剑光,印刻着封魔符文的锁链爬上云尧手脚。

“把他带去苍古塔。”玄方说。

云尧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云舟被好几个大成期的修士拉着,他伸着手,怎么也够不着被落月峰弟子带走的云尧。

“……师兄。”

云舟明明在张口,却仿佛一瞬间力竭到发不出声音。

可安无雪却听到了这一句“师兄”。

不是云舟说的。

是他身边的人。

他转头望去,发现谢折风并没有看着云尧回忆里的画面,仍然在眺望着照水剑的方向。

云尧回忆中的照水剑并不清晰,模糊得如同水中倒影,谢折风却眸光黯淡地看着。

方才那一句“师兄”,还有眼下这般望着照水剑……

他又想到我了?

安无雪心底一片死寂。

想念——这个词对于已经死在千年前的“安无雪”而言,又有什么意思?

这想念还是来自谢折风。

他生前从未得到谢折风一句应答,毕生谋求,最后得到的不过临死之前师弟隐没在风雪后的背影。

死了呢?

师弟追着他的残魂去荆棘川哭丧,数百年来还在搜寻和他有关的消息,照顾困困,甚至要追寻他身上那几张上不得台面的符纸的源头。

这一切,他先前都当作是谢折风高处不胜寒了数百上千年,乍然回首产生的自欺欺人的“后悔”。

可他刚才看到了宿雪那张脸。

谢折风养了个和他极为相似的炉鼎在身边。

他见过不少人间情爱,自是明白,唯有情爱之心,方才能让人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多么新鲜。

师弟对他有过情爱之心?

他宁愿不要。

他宁愿醒来之后看到谢折风忘了他,落月峰首座的名字永远埋葬在千年前的围杀之中,他和前尘往事再无干系。

云尧的残魂记忆之中,照水城四方的景色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安无雪低头看着模糊蔓延至脚下,蓦地说:“仙尊。”

谢折风这才回神:“……嗯?”

“今日提了两次‘师兄’了。”

身侧的男人似是意识到他要提什么,眉头微皱。

他只是木然地说:“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落月峰上任首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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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唯一一个同宗同门的师兄,陨落在千年前,是仙尊亲手以出寒剑大义灭亲。”

“我若是仙尊的那位师兄……”他侧过头,直视谢折风,目光无悲无喜,“或许会更希望仙尊干脆当我是个误入歧途修浊入魔的罪人,而仙尊继续高坐莲台、统御两界,做世人心中屹立不倒的高峰,莫要回头,莫要后悔。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显得他的死像个笑话。

我都没后悔呢,你后悔什么?

后悔了又如何?

我能拔出春华剑,刺入当世唯一一个仙者的胸膛吗?

他低笑一声,不再看身侧之人。

谢折风一时怔怔。

若是换个人站在这里,怕是根本说不完这番话。

可宿雪本就和安无雪上一世格外相似,谢折风恍恍听着,双眸中痛色愈显,竟有些急促地想要争辩:“我不是——”

周围照水城模糊的景色倏地消失,一片漆黑覆盖而来。

两人尽皆一顿。

云尧残魂的记忆还没有结束。

落月峰如果把入魔修士带回宗门的话,只有一个地方是用来处置以身入魔的渡劫期仙修的……

安无雪浑身一僵。

果不其然。

漆黑褪去,周遭还是昏暗一片,四方都是被冰霜覆盖的墙体,唯有仅一人宽的细窗透着细微天光。

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地落下,将一切人世繁华隔绝在外。

只剩死寂的冷。

苍古塔顶层。

飞鸟不落,九死一生。

他们处于云尧的记忆之中,本是接触不到任何处于过往中的感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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