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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 杳杳一言 47990 字 11个月前

林羡玉倏然睁开双眼。

抬起头,望向床边衣着整齐的人。

赫连洲朝他笑,“玉儿睡蒙了吗?”

林羡玉呆呆地望着他,安静了片刻之后忽然坐起来,扑到赫连洲的怀里。

“你真的来陪我了!”

“怎么才反应过来?”赫连洲失笑道:“那昨晚一边哭一边踹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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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他把手放在林羡玉的臀尖。

林羡玉张大嘴巴咬他,凶巴巴道:“不许说!”

闹腾了好一阵子,林羡玉在赫连洲的怀里轻喘着气,又抬头看他,赫连洲感受到了林羡玉的灼灼目光,低头吻他。

唇齿交融,情意缱绻。

林羡玉整个人又软成一滩水了,喉咙发出哼唧声,最后还是窗外的鸟鸣及时打断了这番白日宣.淫,赫连洲还意犹未尽,咬了一下林羡玉的脸颊肉,林羡玉略微吃痛,连忙挣脱出赫连洲的怀抱。

可赫连洲一只手就将他捞起来,按在腿上,为他脱去寝衣。

林羡玉挑了件庭芜绿的绸衫,衬得颈间肌肤雪白,长发半绾,转过身问赫连洲好不好看,他眉眼弯弯,赫连洲差点儿挪不开眼。

阿南谨记哥哥的嘱咐,听到屋子里传来明显的说话声才能敲门,他问:“大人,现在洗漱吗?”

林羡玉赶忙走过去开门。

洗漱完,林羡玉便带着赫连洲去前厅用早膳。

他们起得迟了些,林羡玉以为爹娘必然早早吃过,还笑说要赫连洲吃剩菜,可没想到前厅里的所有人都在等他们,林守言和范文瑛正在一刻不停地检查桌椅和饮食用具,一旁的家仆侍女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林羡玉疑惑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因为赫连洲。

赫连洲不是普通的儿婿,更不是普通的贵客,是极有可能成为天下之主的人。不管林羡玉在他面前多娇纵,旁人见了赫连洲还是难免心战胆栗,慌乱失措。

林羡玉挠了挠头。

早膳是范文瑛天蒙蒙亮就起来精心准备的,光是糕点就要三种,有金丝枣泥糕、三层玉带糕还有咸肉酥,更不用说各式各样的荤菜和素菜,简直把祁国八仙楼里的招牌菜全都搬到饭桌上了。

见到林羡玉牵着赫连洲的手走过来,林守言和范文瑛立即起身,刚欲行礼又想起赫连洲昨晚的话,只能僵在原地,尴尬地朝赫连洲笑了笑。

赫连洲朝他们颔首。

范文瑛主动道:“圣上昨夜休息得如何?南方空气潮湿,若不适应,我让人再加些木炭防潮。”

“多谢岳母,玉儿的院子很好,我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他在林羡玉的父母面前不称“朕”,态度谦逊恭敬,给足了尊重,林守言和范文瑛也渐渐放松下来。

林羡玉注意到桌上的美味珍馐,“哇”的一声跑到桌边,低头数了数,惊讶道:“一二三……足足都十六道菜,吃了这样的早膳,午膳吃什么?”

林守言笑着说:“午膳的品类更多。”

范文瑛刚要说话,定睛一瞧却看到林羡玉颈窝处的浅淡红痕,俯身时轻易可见。虽是早就知晓,但亲眼见到还是让她有些恍惚,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快坐下。”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走到桌边。

又喊来阿南和兰先生。

乌力罕一早就去城外了,林羡玉喊了个空,坐回到桌边。

林守言压低了声音问他:“玉儿,阿南……能否与皇上同桌?”

“怎么不能?在北境的时候阿南每天都是和我们一起吃的,爹爹放心。”

林守言怔了怔,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尝尝这个鹅脯。”林羡玉夹了一块杏红鹅脯放到赫连洲的碗里。

赫连洲尝了一口,刚嚼了两下,林羡玉就凑过去:“甜不甜?”

赫连洲吃不惯甜口的荤菜,但看在林羡玉爹娘的份上,还是笑着说:“好吃。”

“是不是和羊肉一样好吃?”

“是。”

林羡玉这才满意,他夹了一块枣泥糕,尝了一口,觉得过于甜腻,就随手放进赫连洲的碗里,吓得旁边的林守言一口粥差点呛在嗓子眼,脸都涨红了,却见赫连洲面色未改地夹起来,仔细品尝。

范文瑛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画面,老两口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阿南说:皇上对大人好得不得了。

老两口还以为是林羡玉的安抚之语,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这话不仅不掺半点水,甚至一个“好”字还远远不够。

难怪玉儿去了朔北一年多,脸上未见半分清瘦。

用完早膳,赫连洲说要去一趟城外,林羡玉也跟了过去。

赫连洲是去见满鹘的。

为了防止满鹘的尸体快速腐化,方士为他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丝绸,赫连洲缓缓走到他身边,只看到他已经分辨不出五官的脸。

赫连洲眸色黯淡。

十年前,满鹘因为反抗金甲营“占城杀俘”的指令被停俸削职,家人也受牵连,最潦倒的时候,一个人捧着一瓮酒,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心中萌生中一死了之的想法,是赫连洲策马经过,发现了他。

赫连洲问:“你是否愿意跟着我?”

满鹘愣住。

赫连洲又说:“西帐营条件艰苦,俸禄比起金甲营相去甚远,我能给你的官职也不会有多高,只有一个好处,无论到哪里,西帐营绝不烧杀抢掠。”

没等满鹘回答,翌日清晨,赫连洲托人将满鹘的亲属从牢中救了出来。

满鹘跪地感谢,“卑职愿一生跟随王爷。”

“但有使令,万死不辞!”

赫连洲隔着丝绸,把手覆在满鹘的手上,哑声道:“满将军,我有愧于你。”

北境现在一片欣欣向荣,驿道越建越长,苍门关的黄沙下个月也要着手治理了,牧民开始学习引水种田……这一切,你若能看见,该有多好?

林羡玉走过来,静静地陪在赫连洲身边。

许久之后,赫连洲望向林羡玉,问他:“玉儿,冷不冷?”

林羡玉立即摇头。

“出去吧。”赫连洲带着林羡玉走出冰窖,满鹘的义弟满顺一直守在门口,赫连洲对他还有印象,“满将军生前时常提起你,他说你性格文弱,却执意入伍,他想请朕授你一个兵长史的官职。”

满顺却说:“谢皇上隆恩,小人满足于现状,义兄不幸离世,小人也无心做事,能守卫皇后娘娘的安全,已是万分荣幸。”

赫连洲便不再多说,带着林羡玉坐进马车。今日太子在宫里举行了盛大的迎宾宴席,他们还要参加。

太子和邓烽联手平息了二王之乱一事,经过一上午的发酵,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和七皇子意图谋逆,此刻正被关在刑部大牢中,等待问审,严重的话,有可能丧命!

还有消息更灵通的人,听说了赫连洲的到来,赫连洲的圆顶金马车一路驶向皇宫时,道路两边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那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的“活阎罗怀陵王”,摇身一变,成了北境的永观帝。

不仅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好皇帝,还娶了一位祁国的男皇后。

大家都好奇得很,伸颈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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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

赫连洲并不避讳,刚下马车就转身朝林羡玉伸手,将他扶了下来。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到,估计明日就要成为说书人的谈资,变成酒楼揽客的好手段了。

有人说:“这北境皇帝看着也不像活阎罗啊,咱们皇上以男替女嫁欺骗他,他也没有迁怒,反而照常立后,这样的气度,可不是一般人。换作是别人,早就开战了。”

也有人说:“什么气度?还不是暗中勾结邓烽,想侵吞咱们大祁?”

那人回:“我瞧着北境现在比祁国还好,咱们的人去那里做劝农官,一月十两银子,在咱们这儿,一年都挣不到这么多,我听着都心痒痒!”

“劝农官算个什么好官?”

“是是是,什么都不算,你就在这儿交你的夏税秋粮,冬天喝你的西北风吧!”

……

酒楼里争吵不休,宫里却格外安静。

这次怀瑾帝终于现身,他和林羡玉临走时简直判若两人,长期卧床服药使得他不耐阳光,只能眯着眼,被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到御座上。

他一见到林羡玉,就给林羡玉送了份大礼。

是嘉屏。

嘉屏没有穿公主服,只穿了一件素白锦衫,双手被束在背后,脸色惨白。

怀瑾帝朝她冷冷地看了一眼。

嘉屏吓得绷紧身子,立即跪下说:“当初是嘉屏错信谣言,不识大体,以死相逼,父皇无奈只能以男替女嫁完成和亲,一切罪在嘉屏,嘉屏愿以死谢罪,还请皇上、皇后娘娘不要迁怒于祁国。”

林羡玉看着她,心中竟毫无波澜。

也许是怀瑾帝为求自保,牺牲了女儿,也许又是一招苦肉计。

林羡玉既不觉解恨,也生不出悲悯。到底谁无辜,谁可怜,早就说不清了。

他垂眸不语,赫连洲也不替他开口。

两个人像没听见一样,赫连洲更是提著为林羡玉夹了一块水晶糕。

得不到北境的表态,嘉屏仓惶地望向台上的父皇,怀瑾帝只能挥手让她退下,正想着如何应对时,邓烽遣人来报太子,迎头就问:他降王有功,如此宫宴为何不邀请他?难道不认他的功劳?

经他这么一闹,宫宴不欢而散。

大臣们议论纷纷。

有心之人已经察觉到:瑄王和谵王只是开胃小菜,即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暴,要向皇宫席卷而来了。

赫连洲出宫时,听密探来报:怀瑾帝尚未走进寝宫,便吐出一口鲜血。

从进宫到出宫,林羡玉一直绷着脸。

直到坐进马车,只剩下他和赫连洲两个人了,赫连洲捏了捏他的脸颊,他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还佯怒道:“你干嘛捏我!”

“想笑就笑,玉儿,心里是不是很畅快?”

赫连洲眼里满是笑意。

林羡玉立即没了皇后的姿态,歪歪扭扭地凑到赫连洲面前,叉腰道:“畅快得很!”

想当初他赶了四个月的路,差点坐断了腰,流了无数次鼻血,吃尽苦头,在风沙里打滚,险些命丧黄泉……养尊处优的怀瑾帝和嘉屏也该体会体会他的痛苦。

“还跟我使苦肉计呢!真是可笑!”

林羡玉眉飞色舞的样子最是可爱,赫连洲笑着看他,将他搂进怀里。

林羡玉掀开帷帘,看到不远处的河面上停着一只精美的画舫,一个穿着桃红色绸衫的女子正抱着琵琶坐在船头,唱着吴侬小曲。

她容貌秀美,曲调悠扬柔媚,听得桥上岸边的人骨头都酥了。

赫连洲没见过这种场面,多看了两眼,还没来得及看第三眼就撞上了林羡玉的目光。

“……”

林羡玉冷着脸,死死盯着他。

“继续看啊,怎么不看了?”

赫连洲无奈,“怎么连女子的醋都吃?”

林羡玉一把推开他,气鼓鼓道:“那么美,你就多看几眼吧,我回去玩我的秋千了!”

第77章第77章

芋泥啵啵

林羡玉从不怀疑赫连洲的真心,可祁国的春日太美,乱花渐欲迷人眼。

除了林羡玉,还有许多人穿绿色的绸衫,布庄的新绸缎飘出窗外,有碧色、有翠微、有松绿……林羡玉不是唯一的绿色,也不是唯一的蝴蝶。

这让林羡玉很是怏怏不乐。

赫连洲想要抱他,又被他推开。

他越想越生气。

赫连洲含笑看了他一会儿,故意抬手撩起帷帘,指尖刚挑起一截帘尾,林羡玉余光瞥见了,气得扭头望向另一边,抱着胳膊装冷淡:“你尽情看吧,实在不行也可以去画舫上逛逛,和美人共饮一杯。”

赫连洲一手就将林羡玉捞起来,抱到腿上,不顾他的挣扎,笑着问:“哪里来的小醋坛子?”

林羡玉愈发委屈,扭头望向另一边,嘴角往下撇,“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玉儿现在可是皇后,皇后不跟我好,跟谁好?”赫连洲低头笑话他。

“你爱跟谁好跟谁好!”

“玉儿好凶啊。”

林羡玉听到这句,稍显松动,很快又挺起腰背,道:“我就是这么凶。”

他一噘嘴,脸颊就鼓起来。在祁国待久了,他的脸色愈发红润,看着像糕点一样柔软,赫连洲刚想咬上一口,马车就缓缓停了下来。

林羡玉趁机挣脱出赫连洲的怀抱,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直奔自己的院子。

林守言和范文瑛刚准备出来迎接,就见长廊之中,林羡玉走在前面,忽地停下来,转过身,叉腰道:“不许跟着我!”

他语气嚣张,对赫连洲毫无惧意。

林守言心头一惊,刚想上去劝,就被范文瑛拉住,范文瑛朝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咱们还是别插手了。”

听到林羡玉的禁足令,赫连洲眉梢微挑,显然没当回事,一路走到林羡玉的小院子,林羡玉抢先一步坐进秋千。

他回头朝赫连洲哼了一声。

赫连洲早就把他的脾气秉性摸得熟透,知道这是递台阶的意思,于是走过去,为他推秋千。

这只秋千架是林守言在林羡玉幼时特意找木匠为他做的,用的是月遥国的上等紫榆木,木质坚硬,结实耐磨,雕刻了桃花的纹路,再刷上一层桐油,历经多年而不腐。

赫连洲看到秋千架上有几道刻痕。

“这是什么?”

林羡玉故意不回答:“你永远猜不到。”

赫连洲思索片刻,抚着最下面的一道横刻痕,问:“玉儿十岁的时候才这么高吗?”

“那是五岁!”林羡玉立即反驳。

赫连洲眼底含着笑意。

林羡玉:“……”

他更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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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洲俯下身,从后面抱住林羡玉,“玉儿又在吃什么醋?”

“你看美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简直是颠倒黑白,赫连洲不过是随意扫了两眼,到他嘴里就成了色胆迷天。

“我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赫连洲咬了咬他的耳尖,惩罚道:“玉儿上次也是这样无理取闹的。”

林羡玉转头看他,两个人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赫连洲先认输:“以后我谁都不看,只看玉儿,好不好?”

林羡玉这才满意,主动抬起头,让赫连洲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不生气了?”

林羡玉偷偷翘起嘴角。

赫连洲又在他的脸颊上咬了一口,然后起身为他推秋千。

得知林羡玉快回来时,林守言就安排家丁重新给秋千上了一遍桐油,现在秋千动起来还如当年柔滑。赫连洲只需要三分力气,林羡玉的双脚便离了地,秋千前后摇晃,庭芜绿的裙摆也随之飘荡。

恰好清风拂面,几片桃花飘落。

林羡玉伸出手接住花瓣,旋即回头望向赫连洲,眸色惊春,娇靥透着粉。

赫连洲又一次晃了神。

若说看直了眼,此时才算是看直了眼。

他的目光灼热到就连林羡玉都有些害臊,嘟囔着:“我让你看花瓣,你在看什么?”

赫连洲终于明白林羡玉的爹娘为何不舍得林羡玉经历磋磨,宁愿他年至弱冠还不谙世事,也要让他在千娇百宠中长大。

这样的画中人,本不该沾染世事污浊。

他就该生活在这样雅致的小院里,赏月观花,和小厮打闹,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可是这样……

他们便没了交集。

赫连洲忽地将他抱起,坐在秋千上,林羡玉吓了一跳,想要坐稳,只能跨坐在赫连洲的腿上,两只手紧紧圈住赫连洲的脖子,身子也贴了上去。

赫连洲箍着他,他便动弹不得。

“放我下来,我会掉下去的,赫连洲,你——”

他突然噤了声,整个人从脖子一路烧到耳根,发丝都要冒出热气了。偏偏这时候,秋千还前后摇晃起来,赫连洲含住了林羡玉的唇,恶劣地攫取了林羡玉所剩无多的理智。林羡玉只能依附于赫连洲,依附于赫连洲放在他腰窝处的手。

隔着绸衫,体温不断攀升。

春日暖风和煦,却惹得林羡玉颈间全湿,尤其是每一次秋千下落时,他都要咬住赫连洲的肩头,嗓子里泛出哭腔。

良久之后,秋千才停下来。

林羡玉睁开泪涟涟的眼,开口就是:“讨厌你!”

对于这三个字,赫连洲已经习以为常,他很快平复好纷乱的呼吸,然后就抱起林羡玉回到屋里,为他换亵裤。

林羡玉在床边踹他:“你怎么可以在我的秋千上做这种事?我讨厌死你了!”

赫连洲也不恼,顺势握着他的脚腕。

林羡玉自知不是赫连洲的对手,索性放弃撒泼,大咧咧地躺在床边,任由赫连洲摆动,再望向窗外,天快黑了。

暮云半遮,暗香黄昏。

前厅差人来问,要不要用晚膳。

林羡玉红着脸推开赫连洲,扬声向外,说:“可以上菜了,我和皇上现在就去。”

范文瑛又张罗了一桌“满汉全席”,吃完了林羡玉就牵着赫连洲的手往回走,行至游廊转角,余光瞥到天边一抹墨色积云,他忽然停下脚步。

“要下雨了。”林羡玉说.

翌日邓烽登门拜访。

他的父辈皆是军功赫赫的将军,出身兵戎世家,再加上他自己也是少年成名,早早地就稳居岭南,行事难免莽撞。

自从和赫连洲结盟之后,仗着赫连洲的十万铁骑和岭南的几万兵马,他在京城之中毫不避讳立场,几乎和陆氏决裂。

朝中有大臣上奏,要求褫夺邓烽的大将军之位,邓烽却叫嚣:“老子早就是岭南王,谁稀罕那什么大将军之位?”

一时间朝野震荡。

尤其是陆瑄倒台后,连带着邹誉的门生都人人自危,想与之割席。

赫连洲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此番邓烽前来,自然还是为了昭告陆氏——他已带着岭南三州易主北境。

赫连洲借他的势,他也要借赫连洲的势。只是他这些年嚣张跋扈惯了,还不够了解赫连洲的脾气。

赫连洲慢条斯理地为林羡玉系上腰间环佩,他喜欢林羡玉身上叮当作响,林羡玉却着急了,一个劲地推开赫连洲的手,“哎呀够了够了,别让邓大将军等急了。”

赫连洲却说:“他气焰太盛,该晾一会。”

林羡玉愣了愣,犹豫地问:“你有何想法?”

“让玉儿来发挥,好不好?”

林羡玉咬住下唇,沉吟许久才问:“你就这么相信我?若我说错话呢?”

赫连洲整理好最后一条玉佩,笑着说:“玉儿不会错的,错了也没关系,错了就重新说,大不了让邓烽再听一遍。”

林羡玉弯起嘴角。

真是奇怪,明明现在是最剑拔弩张的危急时刻,可赫连洲一来,所有人都轻松。

他们一同去花厅会见邓烽,邓烽等了半个多时辰,已经很不耐烦,正夹枪带棒地训斥着自己的手下,发泄不满。

赫连洲走出来,语气冷冽:“三伏天还没到,大将军的火气就这般盛?”

邓烽吓得脸色一变,连忙跪地行礼。

“三皇子和七皇子现况如何?”

邓烽起身回道:“还在大牢之中,微臣派人将大牢围住,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只是邹相那边频频有异动,还请圣上留心。”

赫连洲说:“听闻将军昨日在宫宴结束后,特意邀请朝中重臣前往醉仙楼同饮,却无一人赴约。”

邓烽面色微讪,怒道:“只怪那邹相,在朝中散布……散布谣言,搞得人心惶惶!其实那些大臣早就牢骚满腹,心里摇摆不定,还要装出一副忠君爱国的贤臣模样,若是哪天您的十万铁骑攻到京城,这些大臣保准立即跪地求饶,愿为北境效忠。这些酸腐文官,微臣最看不惯,拉拢不来就算了,反正兵权不在他们手上。”

赫连洲望向一旁的林羡玉,眼神温和,“皇后可有良计?”

林羡玉原本最憷邓烽这样的莽夫,可有赫连洲在身边,他便没什么可怕的,坦然望向邓烽,开口道:“将军,您这话未免偏颇文臣武将各握权柄,分持国政,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如何能摒弃?再说了,将军这几日闹得朝廷沸沸扬扬,百官惶惶不安,皆视皇上为洪水猛兽,短时间里虽动摇了陆氏的根基,但对皇上将来南下是弊大于利。毕竟皇上将来治理祁国十三州,不可能全靠将军的兵马,是不是?”

邓烽一愣,他没想到这位恭远侯家的小世子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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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已不同于往日。

“是,娘娘教训得极是,微臣自当收敛,竭力为皇上拉拢重臣。”

“四月初八恰好是家尊的寿日,本宫想为家尊举办寿宴,届时还请将军帮着操持。”

这是一个极佳的由头,利用侯爷的寿宴,将群臣请进恭远侯府,成为赫连洲的宾客,既不刻意,又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赫连洲挑了下眉,邓烽更是大喜,连忙说:“微臣谨遵圣命。”

邓烽离开后,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手,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笑道:“玉儿真是长大了。”

“有资格成为你的幕僚吗?”

“只是幕僚?”赫连洲莞尔道:“玉儿若是想当皇帝,我随时可以退位。”

林羡玉听得心里雀跃,面上却娇矜,道:“我才不稀罕呢,那么忙那么累,等这些事结束,我就要去游山玩水了!”

“玉儿能不能带我一起?”

林羡玉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带你一起吧。”

赫连洲眼里藏不住笑。

当天晚上,一封封请柬从兰殊的桌案上出发,快马呈递到群臣家中。

来,或不来。

意味着反,与不反。

赴宴便是投名状。

京城如一潭静水,底下却暗潮汹涌。

翌日,二王叛乱案受审,陆谵和陆瑄皆不承认罪行,坚称是探子来报,有逆贼潜入恭远侯府,他们领兵前去护驾。

陆谵更是对杀害满鹘一事矢口否认。

宫中常侍将供词交给赫连洲时,赫连洲一眼都没看,只说:“太子殿下若是只有这点诚意,那就别怪朕翻脸无情了。”

常侍将赫连洲的话如实转告陆启,陆启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对陆谵和陆瑄施以重刑,两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夜半子时,牢中哀嚎声不绝。

陆瑄最先承受不住,倒在血泊中,颤声说:“我承认……是我让李恒下的毒,是我杀了满鹘,我承认……”

主审官立即递上画押纸。

陆瑄却抓住机会,在画押纸上写了三个字:交邹相。

又盖了一个血掌印在上面。

主审官吓得惊慌失措。

陆瑄却握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看在本王对你提拔有恩的份上,帮本王一回……”

不远处牢笼里,陆谵一声不吭地承受着酷刑,面不改色,仿若心死。

重刑之事,赫连洲没有告诉林羡玉,他知道林羡玉对陆谵始终留有旧时情谊,但他如今没时间再和两个皇子耗着。

林羡玉问他牢里如何时,他只回答:“听说还在审。”

林羡玉眸色暗淡,叹了口气。

他想不明白,他和扶京哥哥怎么就慢慢走到了这一步?

见他郁郁寡欢,赫连洲提议:“今晚不是花灯节吗?玉儿一直说花灯节好看,今晚我陪玉儿去街上逛逛,好不好?”

林羡玉这才露出笑容。

他回去换了件衣裳,和赫连洲一起坐进马车,惠水桥的两岸都是各色各样的花灯,林羡玉欣喜地掀开帷帘,趴在窗边,眸子被灯笼照得明亮。

而在灯笼下,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短刀,身穿贩夫衣裳的宰相府兵夹在来往百姓中,看着侯府的马车朝惠水桥靠近。

第78章第78章

因为花灯节,祁国特意解了四月的宵禁,街上人来人往,比肩继踵,花灯一路沿着河畔摆放,如一片璀璨星海,色彩绚丽,荷叶莲蓬已经是最简单的款式,仙鹤楼上那一盏鹤形长灯才是惟妙惟肖,惊艳出尘。

林羡玉刚要赞叹,转眼又看到桥下那只活灵活现的硕大龙灯,十二个人一同抬起巨龙,龙头昂扬,龙尾上下翻腾左右蜿蜒。

“哇——”林羡玉看得目不转睛。

赫连洲倾身过去,不看花灯,只看着林羡玉的脸,看他被灯火映照得明灿灿的眸子,澄净明亮,让赫连洲的心变得柔软。

林羡玉往后一仰,就倒在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帮他扶好发冠,“现在出去?”

林羡玉握住他的手走出马车。

赫连洲也换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是范文瑛找京城最好的布庄老板,为赫连洲量身做的右衽窄袖长袍,下摆绣着淡雅的竹枝。林羡玉原本还怕赫连洲不适合,但不知是不是祁国的水土养人,赫连洲在侯府里住了几天,竟也有了几分谦谦君子的气韵。

遥想初见时,他坐在银鬃马上,仿若凶神,林羡玉只看了他一眼,就吓得哭出声。林羡玉自顾自想着,噗嗤一声笑出来,赫连洲问他:“玉儿笑什么?”林羡玉抿唇不答,眉眼弯弯如月牙。

衣裳虽然合身,可赫连洲的身形实在魁伟,不笑时看着又极为严肃,路上的行人光是远远地看到他,就下意识往两侧避开。林羡玉看着面前莫名腾出来的一条宽途,愣了愣,然后神态自若地牵着赫连洲的手往前走,不惧任何人的闲言碎语。

乌力罕和几个近卫跟在他们身后,目光如鹰隼般凌厉,紧紧盯着四周。

到了一处拱桥边,许是刚放完花灯,桥上一时竟涌下来许多人,乌力罕连忙向近卫们打手势,示意他们冲到赫连洲身前去。

他双眼望着两边,没注意到前方,刚踏上石桥台阶,就被人撞了一个踉跄。

竟是一个抱着琵琶的祁国男子,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长相柔美,连长衫都是芍药色的,姿色颇有烟花柳巷之风,身量比乌力罕矮一些,若不是颈间有明显的喉结,乌力罕一定会把他错认成女子。

他抱着琵琶,撞到乌力罕身上,不知额头撞到了哪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捂住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把他给我抓回去!”

他吓得一哆嗦,仓惶望向乌力罕,正欲求助,却见乌力罕脸上那道骇人的疤痕,惊吓更甚。乌力罕嫌他挡着路,又怕他惹起更大的骚动,于是解下斗篷,盖在男子头上,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扯着他往前走,和追逐的壮汉们擦身而过时,乌力罕明显感觉到斗篷下的人瞬间身体绷紧。

幸好这些人没注意到他们。

乌力罕将男人拉到桥下,随手丢到一棵树下,正准备离开,男人怯怯地摘下斗篷。四目相接时,乌力罕先皱起眉头。

这男人和林羡玉神态相仿。

他最是受不了。

男人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男人话说到一半,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花灯里泛起一道寒光,他下意识望过去,却见一人躲在莲形花灯中,手里持着一把短刀,紧靠在腰侧。

分明不是寻常商贩。

“大人,那……”

乌力罕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整个人瞬间绷紧,他望向赫连洲和林羡玉的身影,一句话都来不及撂下,拔腿就跑。

他一路狂奔,可路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挡在他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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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寸步难行,仿佛有一股浪涌,强行将他和赫连洲阻隔开。

他别无他法,只能从腰间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响箭,刚朝向夜空发射,可与此同时,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如火树银花,响彻云霄,完全遮住了他的响箭!

乌力罕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

这里有埋伏!

皇上和皇后有危险!

可是……这些人怎么会知道皇上和皇后今夜来逛花灯节?难不成侯府中有内鬼!

乌力罕脸色煞白,望向长街尽头。

林羡玉正在挑选花灯。

他拿着一盏小兔灯问赫连洲:“你觉不觉得这两只小兔很像明月和羌笛!我好想它们呀,也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洲告诉他:“萧总管把它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玉儿不必担心。”

林羡玉笑了笑,掏钱买了两盏小兔灯,还将其中一只放在赫连洲的手里。

“我是羌笛,你是明月。”林羡玉笑意盈盈地说。

赫连洲接过来,想起北境宫院里的两只白兔,疑惑道:“羌笛不是比明月凶猛些?”

“是啊,”林羡玉叉腰,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是羌笛,你是明月。”

赫连洲弯起嘴角,“行吧。”

转头望向别处时却收敛了笑容。

他已经看到乌力罕发出来的响箭,但他没有声张,只借着和林羡玉说话,环顾四周,他的六名近卫似乎都被人刻意挡住了,无人保护,而河边的花灯下异动频频,隐有埋伏。

他不想让林羡玉害怕,也不想波及到街上来往的百姓,只伸手搂住林羡玉的腰,俯身说:“玉儿,我们去前面看一看。”

林羡玉还没有任何察觉,提着小兔灯,说:“在你没来的时候,兰先生看了半个月的舆图,为你迁都挑了个好去处,你猜猜是哪里?”

“我猜不到。”赫连洲浅笑道。

“渭都,龙泉州向南三百里,离京城、岭南,甚至离苍门关都不算太远,山环水抱,经济富庶,先朝曾在那里建过都城,道路通畅,政令四通八达,制内御外无不便利。”

林羡玉转头望向赫连洲:“你觉得如何?”

“很好。”

林羡玉抱住赫连洲的胳膊,软声说:“等京城的事结束后,我们就先回北境吧。”

“为什么?”

“北境是你的故乡,我不能总让你围着我转,我想陪着你,在北境再待上一两年,迁都的事我们之后可以慢慢商量。”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目光如春水柔和。

“玉儿。”

林羡玉抬起头,“嗯?”

赫连洲笑着说:“玉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可我只想围着玉儿转。”

林羡玉明明没吃糖酥,心里却甜的很,刚想扑进赫连洲的怀里,赫连洲却俯下身,贴在他的耳边说:“玉儿,有危险。”

林羡玉愣住。

赫连洲又说:“别怕,跟着我就好。”

赫连洲拿出林羡玉的钱袋,松了口,朝空中抛去,一时间哗啦啦的碎银子洒落在地。

有人高声喊:“撒钱了撒钱了!”

这话最是吸引人,转眼间路边的行人和商贩都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赫连洲紧握住林羡玉的手,趁乱将他带进一个酒楼,酒楼里人声嘈杂,店小二追了上来:“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赫连洲眼观四路,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扔给店小二,叫他闭嘴,然后带着林羡玉走上二楼,林羡玉不敢多话,紧紧跟着。

赫连洲动作极快地推开一间空房的门,让林羡玉先进去,转身离开后不久又回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套店小二的衣裳,递到林羡玉面前:“玉儿,你先换上。”

林羡玉直到此刻才开始害怕。

赫连洲显然是没有脱身的把握,所以要先保护他,林羡玉不想牵扯赫连洲的精力,只能忍着眼泪,双手颤抖着解开外袍。

赫连洲将他搂进怀里,“哭什么?”

“是……是什么人要刺杀我们?”

“不出意外,是邹相。”

邹相和陆瑄早就捆绑在一起,邹相的女儿是陆瑄的王妃,两人关系盘根错节,密不可分,陆瑄一旦失势,邹相也无法存活。

正说着,楼下发出一声桌子碎裂的巨响,明显是有人冲了进来,林羡玉吓得一哆嗦。

赫连洲亲了亲林羡玉的脸颊,俯身帮他脱衣,林羡玉快速地穿上店小二的衣裳。

赫连洲抚着他的脸,说:“玉儿不要怕,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不管外面发生什么。”

林羡玉哭着抓住赫连洲的手,摇头道:“你也不要出去,我们就躲在这里,乌力罕很快就会带人过来救我们的,邓、邓烽也会过来,他肯定要保护你的安全!”

赫连洲沉默片刻,“不一定,我若死在这里,对他来说有利无害。”

林羡玉呆住:“你的意思是……”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未必甘心屈于我之下,再加上我几次压他的气焰,他心里难免不服,否则除了他,还有谁会第一时间告诉邹誉,我们来看花灯节?”

林羡玉只觉遍体冰寒。

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可信?

赫连洲轻轻抚着林羡玉的脸颊,告诉他:“我出去之后,玉儿别忘了将门闩插上,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林羡玉哭着摇头。

“玉儿不用担心,打了十几年的仗,能伤我的人不多,玉儿要勇敢些。”

“赫连洲……”

赫连洲转身离开。

林羡玉很想拦住他,可他知道赫连洲从不是躲躲藏藏之人,他冲上去插上门闩,然后躲到床底,即使哭得泣不成声,也只能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怎么办?赫连洲没有带他的錾金枪,他手无寸铁,如何能和那些埋伏的精兵对抗?

赫连洲再英武,也是肉体凡胎。

他看到他的小兔灯躺在地上,红烛融化淌了下来,像一滩血,红得瘆人。

楼下的声响愈发激烈,有人似乎想冲到楼上,又被人狠狠摔下,砸在桌子上。

痛苦哀嚎声不绝。

又有几人同时冲了上来,喊声冲天,危险一度逼近。

林羡玉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用手抹了一把地面的灰,擦在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敲响。

林羡玉僵住。

他怔怔地望向门口,脑海中想过千百种计策,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旦那些人冲了进来,他就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无非是摔断腿,至少能保住一条命,他不能成为赫连洲的负累。可下一刻,屋外传来赫连洲的声音:“玉儿,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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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玉不假思索,从床底爬出来,踉跄着跑到门口,两手用力拔出门闩。

门打开,是满身血印的赫连洲。

赫连洲呼吸尚不平稳,头发微乱,一见到林羡玉,才想起来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和血,然后浅笑着望向他。

“让玉儿久等了。”

林羡玉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赫连洲紧紧抱住林羡玉,与此同时,在他身后,原本被赫连洲一脚踹在台阶上的死士缓缓抬起头,他的全家老小都在邹相手上。

他必须完成任务。

乌力罕已经赶了过来,正在楼下盘问活口。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二楼的时候,死士握住手边的短刀,竭尽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赫连洲冲了过去。

赫连洲刚经历一场激战,身心最是疲惫,等他察觉到危险的时候,死士已经冲了上来,他来不及防备,本能地推开林羡玉。

林羡玉面对着台阶,所以他比赫连洲先看到死士。

一瞬间,太短暂。

来不及呐喊,来不及躲藏,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伸出双手,义无反顾地挡在了赫连洲的前面。

短刀没入胸口,鲜血染红衣襟。

痛极了,胸口的肌肤像被撕裂成千万片,林羡玉倒在赫连洲的怀中,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哭,只是颤声说:“玉儿是不是很勇敢?以后要和玉儿并肩而战。”

第79章第79章

“刀再偏一点就要刺破心脏。”

“大人出血过多,尚在昏迷。”

“也许很快醒来,也许昏迷数日,皆有可能。”

随行的方士为林羡玉包扎好,止住血,转身时看到脸色煞白的赫连洲,仿若三魂七魄尽毁,心里一惊,连忙说:“大人受伤虽重,好在性命无虞,请皇上不必忧心,以免损伤龙体。”

赫连洲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方士还欲开口,被一旁的兰殊示意退下,连带着啜泣不止的范文瑛,也被林守言带离了屋子,床边只剩下赫连洲一个人。

他看着林羡玉毫无血色的脸。

林羡玉为他挡了刀。

直到现在他还没从那一瞬间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尖刀刺进林羡玉的胸膛,鲜血溅出,赫连洲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滋味,十几年戎马生涯,哪怕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他也从未怕到这个地步。

因爱生怖,大抵如此。

他来不及将那死士碎尸万段,只朝着那人的胸腹狠踹了一脚,那人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从楼梯摔下,乌力罕冲上去补了一刀。

赫连洲抱住奄奄一息的林羡玉。

刹那间痛彻心骨。

日支坐羊刃,羊刃为刀,是克妻之物。

——您这八字,是克妻之命。

果然还是逃不过那句箴言吗?

赫连洲坐在床边,握住了林羡玉的手,林羡玉还昏迷不醒,连呼吸都是轻的,只有胸脯的小小起伏能证明他没离开,这小小的起伏牵动着赫连洲的心。分明是林羡玉受伤,赫连洲却像死过一回,他缓缓俯下身,额头靠在林羡玉的手背上,颤声央求:“玉儿,快醒过来。”

林羡玉只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回应,也不能再笑意盈盈地扑进他的怀里。

林羡玉刚住进怀陵王府时,穿着一身绯色衣裙,在王府的长廊里跑来跑去,和乌力罕叉着腰对骂,那时候赫连洲觉得他好生吵闹,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不知规矩的人?可后来赫连洲慢慢地习惯了那样的吵闹。

他喜欢听林羡玉那一声声肆无忌惮的“赫连洲”,这比任何尊称都让他满足。

群臣朝拜,百姓跪伏,远不如林羡玉躺在槐树下,转过头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如果可以,他什么都不想要。

“玉儿,再叫我一声&#039;&#039;赫连洲&#039;&#039;,好不好?”

夜深时分,乌力罕站在屋外,壮着胆子小声问:“皇上,用晚膳吗?”

里面无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乌力罕又问:“皇上,国事繁重,您还得顾及身子——”

话音未落,赫连洲走出来。

他连衣袍都没换,还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灰色长衫,明明绣着墨竹,却遮不住杀气。

“邹誉呢?”赫连洲冷声问。

“微臣已经派人将宰相府包围住了。”

赫连洲径直走出去,翻身跃上银鬃马,如一道闪电冲向宰相府,邹誉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携着妻妾子女坐于堂屋。

见赫连洲走进来,他缓缓起身。

“圣上驾临,有失远迎。”

姿态端方,不卑不亢,颇有一代名相之风骨,好像赫连洲是十恶不赦的外患,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守卫国土。

是守卫国土,还是守卫陆瑄?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死得悲壮,想青史留名,就要自欺欺人。他想让赫连洲杀了他,屠他满门,然后落下永世的话柄。

赫连洲打量着他。

邹誉等待死亡,却迟迟等不来赫连洲那声“杀”,良久之后,他望向赫连洲,明知故问道:“圣上为何前来?”

赫连洲却顾而言他:“宰相的长女嫁给了瑄王,青梅竹马,夫妻恩爱,成婚三年,育有一儿一女。宰相很看重这个女婿,将他从不受宠的皇子,捧到了如今的位子。”

邹誉脸色微变。

赫连洲余光扫向乌力罕,稍抬起手。

乌力罕会意,走上来绑住邹誉的手脚,往他的嘴里塞上一团布,邹誉目眦欲裂,他的家眷吓得尖叫出声,又被乌力罕一记长鞭喝退。

乌力罕让人用麻袋套住邹誉,随着赫连洲前往刑部大牢。

此时已是四更天。

长街寂静,匆匆的马蹄声格外清晰。

陆瑄经过了一番重刑,原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幸好有狱卒在他的伤处洒了药粉,为他捡回了一条命,此刻他正盘坐在牢中,等待着刺杀消息从惠水桥传来。

上百名训练有素的死士潜伏在河岸,他不信赫连洲能躲过这一劫。

他要赫连洲死。

赫连洲必须死,最好碎骨粉尸,永世不得超生。

打更人的声音消失在道路尽头时,牢里多了几分嘈杂声响,陆瑄猛然抬起头。

两名狱卒抬着一只布袋走了进来。

其中一名狱卒说:“这里装着什么人?”

另一个人告诉他:“有人在惠水桥暗杀北境永观帝,太子领兵来救时,那北境皇帝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御林军把这些死士杀得片甲不留,只剩这一个活口,今晚朝廷要派人来审他,要他交代幕后主使……咱们把他放在前面那间牢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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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瑄闻之大喜,竟朗声大笑起来。

赫连洲死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赫连洲真的死了。

他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陆瑄望向狱卒手中的布袋,他必须杀了这个死士,然后他要向太子投诚。

不管是贬为庶民还是流放,只要活着,只要岳丈还在,他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岳丈在朝中只手遮天,不是一个外来的赫连洲能轻易推翻的,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了赫连洲,北境就不成威胁。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牢房口,对狱卒说:“给本王打开牢房,只要给本王打开牢房,明日就会有百两黄金送到你二人家中。”

狱卒对视一眼,皆摇头道:“王爷,您别为难小人了。”

陆瑄心急如焚,他用力捶着牢门,狠声道:“赫连洲已死,祁国还是陆氏的天下,陆氏不亡,本王还是三皇子!你们是想得黄金百两,还是想让本王屠你满门?”

狱卒思索再三,决定为他开门。

铁链一落地,撞击声的余韵还未消失,陆瑄已经冲到刑具架边,抽出一把削骨长刀,不由分说地刺向那个不停耸动的麻袋,他要这个死士给赫连洲陪葬,等他走出牢房,还要杀邓烽、杀太子。

一刀不够,又补上一刀。

再一刀。

不知刺了多少下。

直到鲜血满地,一路淌到来人的脚边。

陆瑄已经杀红了眼,良久才松开手中长刀,转头看见火把掩映下的漆黑身影。

他愣在原地。

“你——”

赫连洲从暗处走出来。

陆瑄惊愕失色,“你怎么会?”

他霎那间反应过来,身形摇摇欲坠,然后倾倒般扑到布袋前,解开绳结,他发了疯似地扒开布袋口,借着火光,看清了里面那人的脸,正是邹誉。

“岳丈!”陆瑄天崩地裂般嘶吼着。

不知是为邹誉,还是为他自己。

这一刻,他被摧毁了。

他的自尊在这一刻,被赫连洲看戏似的戏弄、羞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

这比杀了他还要痛上百倍。

“赫连洲,你赢了,本王输了。”

他大笑出声,后退了两步,准备捡起那柄长刀自戕,可赫连洲先他一步拿起,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摔在地上,他本就伤痕累累,哪里是赫连洲的对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沾了血、闪着寒光的长刀从天而降,狠狠刺进他的胸膛。

“啊——”

鲜血溅到赫连洲的眼睫上。

“这一刀,为告慰满鹘将军亡灵。”

赫连洲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刀,再朝着陆瑄心脏的位置,又是一刀!

“这一刀,是为了朕的皇后。”

陆瑄双目睖睁,眼神逐渐涣散,他的气息也一点一点减弱,直至消亡。

陆瑄死了,邹誉也死了。

赫连洲缓缓起身。

临走时他在一间牢房前停下,陆谵躺在草堆之中,受刑时流出的血染红了衣衫。

陆谵怔怔地望着屋顶,“他死了?”

“是,”赫连洲回答:“下一个是你,还是太子?”

陆扶京轻笑,“随圣上心意吧。”

“玉儿受了重伤。”

陆扶京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问:“伤得严重吗?”

“被邹誉的死士一刀刺进胸口,现在还昏迷着,”赫连洲望向陆扶京,道:“朕本不想杀你,可你既然选择了和陆瑄联合夜袭恭远侯府,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陆氏,朕一个也不会留。”

赫连洲离开了大牢。

乌力罕跟在赫连洲身后,问:“皇上,邓烽如何处置?他自知奸计败露,便声称是邹誉贿赂了他身边的下属,才导致这场刺杀行动,他已处置了下属,此刻正跪在侯府堂前,等待圣上处置。”

赫连洲的眸色愈发阴狠。

乌力罕怒气冲冲道:“我才不信,什么贿赂下属,又是这个老招数!”

“既如此,便利用他。”

赫连洲回到侯府时,邓烽果然跪在堂前,一见到赫连洲,急忙膝行而上:“皇上,臣罪该万死,没有管束好下属,酿成此等大祸,让娘娘身受重伤,臣万死不足惜!”

他朝着赫连洲连磕了几个头,正想着如何应对赫连洲的狂风暴雨,却听见赫连洲一声虚弱的“将军请起”。

邓烽愣住,徐徐抬起头。

赫连洲坐在主位,道:“朕相信将军,待朕吞下祁国,将军便是三州之主,怎会做出暗杀朕这样的蠢事?”

邓烽僵了片刻,难以置信。

“皇后曾说,将军不是钻营心机之人,朕也相信,而且朕在这里还需与将军合作,自然没有怀疑的道理。”

邓烽如蒙大赦,连忙磕头。

“皇上明辨!”

“叛变的人已经处置了?”

“是,臣已将那叛贼五马分尸。”

赫连洲点了点头,又说:“只是皇后受伤,朕焦心不已,实在无暇顾及朝中之事。如今瑄王、邹相已死,谵王不成气候,只剩下太子。”

邓烽连忙道:“太子亦不成气候!”

赫连洲望向他。

邓烽得到赫连洲的信任,一改颓然神态,瞬间恢复了鲁莽嚣张的气焰:“能得圣上信任,臣愿为圣上马前卒,誓死效忠。”

赫连洲刚要点头,又望向一旁的乌力罕:“皇后醒了吗?”

乌力罕答:“娘娘还在昏迷之中。”

赫连洲神色痛楚,无暇与邓烽交谈,只说:“若将军能解朕心头之患,裕河以北粱州以南这一带,也归属将军。”

邓烽双眼亮如烛火,大起大落让他来不及思考,野心完全占据他的理智。

“是!臣不辱使命!”

赫连洲平静地看着他,眼底如寒潭。

处理完所有事,赫连洲回到后院,他洗了洗身上灰尘,换了身衣裳,走在床边侧身躺下,虚虚地将林羡玉搂在怀中。

他握住了林羡玉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林羡玉的掌心,直到天亮。

明明累到极点,却不敢睡。他怕玉儿醒来时,他不能第一时间传唤方士。

他只是躺在床边,目不转睛地望向林羡玉的侧脸,看他失了血色的唇瓣。他不知道他的玉儿什么时候才能重新鲜活起来。

天光正亮时,赫连洲支撑不住地阖上了眼睛,最困倦、思绪最混沌时,他忽然感觉到手心被人挠了一下,很轻很轻。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林羡玉漆黑的眸子。

所有感官此刻才复苏,全身的血液直到此刻才重新开始流淌,“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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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

林羡玉刚醒没多久,转头看到赫连洲让他十分心安,刚想说话,却没有半点力气,只能虚弱地朝赫连洲眨了眨眼。

赫连洲读懂他的意思:

我没事的,赫连洲,你不要难过。

第80章第80章

赫连洲一夜未眠,就是为了能在第一时间传唤方士,可此刻看着林羡玉虚弱微垂的眼睫,他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失神地望着林羡玉的脸,直到掌心再一次被轻挠。

林羡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才腾地一下,撑起上半身。

“玉儿,”赫连洲缓缓伸手抚摸林羡玉的脸颊,指尖却止不住发抖,他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现在让方士来看一看。”

方士匆忙赶来,为林羡玉把脉。

他走到屋檐下,告诉赫连洲:“启禀圣上,那一刀虽未伤心脏,但伤到了大人的肺,肺叶娇嫩,主气司呼吸,朝百脉主治节,覆盖诸脏,若肺气不足,必然导致呼吸不畅、频频咳嗽,易受外邪侵袭。”

“你的意思是,会落下病根?”

方士为难道:“大人的身体的确会比之前虚弱些,需精心疗养,微臣这就为大人开一副补气润肺的方子。”

赫连洲缓缓垂首,从未有过的颓然,但他必须收敛情绪,面色平常地回到屋子里。

林羡玉还在等他。

他坐在床边,握住林羡玉的手,林羡玉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看着楚楚可怜,赫连洲的心都要被碾碎了,勉强镇定道:“方士说那一刀没伤到心脏,性命无虞,只要好好调理,很快就能好转。”

林羡玉眨了眨眼,便是他知道了。

“是不是很难受?渴不渴?”

林羡玉还是眨眼,赫连洲便用汤匙喂了几勺温水,顺着他的唇缝流入口中,滋润他干哑的喉咙,林羡玉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

赫连洲放下碗,回身继续握住林羡玉的手,告诉他:“陆瑄和邹誉已经死了。”

林羡玉愣了许久,努力张开嘴,发出嘶哑又虚弱的声音:“不、不要连……”

赫连洲明白他的意思,安抚道:“我不会大开杀戒的,玉儿放心。”

林羡玉垂眸。

“邹誉和陆瑄,一个伤了你,一个杀了满鹘,他们死不足惜,但我没有牵连其他人,也没有杀他们的亲属,玉儿放心。”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而来。他只说了几个字,撕裂般的疼痛已经蔓延全身,他的眉间蹙起小小山峰,喉咙里溢出委屈的啜泣声,胸口好疼,疼得他受不了,泪水断线似地从眼角流出来。

赫连洲见状连忙抚住他的肩膀:“玉儿不哭,太疼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和林羡玉一样沙哑。

林羡玉第一次见到赫连洲落泪。

哪怕是他手刃兄长,逼父夺位的那个夜晚,赫连洲也只是红了眼眶,而此时此刻,他的眼泪滴落在林羡玉的襟口,眼中满是无助的痛楚,恨不得替林羡玉承受那些伤。

“我……我可以忍。”

“为你挡那一刀,是我自愿的,如果看到你受伤,我会更难过。”

“赫连洲你不要哭。”

赫连洲强压下想把邹誉和陆瑄碎尸万段的念头,俯身在林羡玉的额头印了一个吻。

“你去让爹爹和娘亲不要担心。”

“好,”赫连洲轻轻抚摸着林羡玉的脸颊:“玉儿饿不饿,想吃什么?”

“不想吃。”

他现在浑身都疼,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看向赫连洲眼下的青黑,问:“赫连洲,你是不是一夜没睡?”

赫连洲刚想否认,林羡玉就说:“快睡。”

赫连洲在林羡玉身边合衣躺下。

林羡玉动不了,只能和他握着手,赫连洲靠上来,手臂虚虚地圈住林羡玉的腰。

林羡玉闭上眼睛,睡意再次袭来。

赫连洲迟迟不能入眠,他闭上眼就是短刀没入林羡玉胸口的那个瞬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隐现,直到耳边传来林羡玉轻缓的呼吸声,他才有了几分倦意,再醒来时已是傍晚。

乌力罕还等在屋外,问赫连洲何时用膳。

赫连洲下了床,勉强吃了点。

随后又派人去邓烽府上查探情况。

邓烽受到赫连洲的宽宥之后明显气焰更盛,连夜派人回岭南,联合几个藩王意图谋反,藩王里有宗室皇亲,亦有军功显赫的将军,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向京城进发。

陆氏必倒无疑。

赫连洲召来兰殊,告诉他:“邓烽有一个胞弟,好像是叫邓啸,两人虽是同父同母,但邓烽行事张狂,邓啸常年受他欺压,曾考取过二甲进士,能力应该是有的。你和乌力罕想办法和他接触上,看他的为人如何,如若可以,让他为我所用。”

兰殊颔首道:“是,微臣这就去办。”

兰殊带着乌力罕以“圣上赐酒”的名义拜访了将军府,刚跨进门槛,就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你不如杀了我!”

声音尖而细。

随后便是一声巨响。

乌力罕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

他拨开路边垂柳,径直走向花厅,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在一处,死死地按住中间那人的后颈,胁迫他朝着邓烽磕头。

乌力罕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抹沾了血污的芍药色。

旁边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琵琶。

乌力罕心头一凛,瞬间反应过来。

是那个人!

他刚要冲上去,被兰殊按住肩膀,兰殊示意他不要妄动,主动走上前,笑着朝邓烽行礼:“拜见大将军,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兰先生特意前来,邓某失礼了,”邓烽朗笑道,他起身向兰殊走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人,“教训一个不听话的乐奴罢了。”

兰殊亦向一旁坐着的邓啸行礼:“拜见协台。”

邓啸受宠若惊,忙躬身回礼。

兰殊送上赫连洲御赐的酒,“这是北境特产的马奶酒,圣上想让将军尝一尝。”

邓烽喜不自胜,兰殊紧接着又说:“圣上担忧皇后娘娘的伤势,夙夜守在床畔,但还是记挂着将军,特意叮嘱微臣,告诉将军,这酒就代表了圣上和将军之间的同盟之谊,如酒甘醇,绵香不绝。”

这一番话把邓烽说得极为舒坦,滴酒未沾,已经神态酣足,飘飘然起来,还是邓啸低声提醒,他才想起来谢恩。

兰殊观察着邓啸的一举一动。

邓烽请兰殊上座,暗卫趁机将兰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送到邓啸手中,邓啸明显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对上兰殊的目光之后,思忖片刻,最后选择将纸条藏匿于袖中。

很显然,他也有反叛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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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殊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交谈了一会儿,准备离开时,兰殊见乌力罕的目光一直盯着角落里的乐奴,便问邓烽:“小乌将军似乎对这乐奴有些兴趣,不知将军可否割爱?”

邓烽已经有了御赐的酒,还在乎什么乐奴,一抬手说:“不过是个低贱的乐奴,小乌将军不嫌他脏了眼睛就好,谈何割爱?”

乐奴缓缓抬起头,望向乌力罕。

他眼里含着泪,却不见怯意,只有宁死不服的执拗与悲苦。

乌力罕这才反应过来,那日惠水桥畔,这人抱着琵琶匆匆逃跑,大抵就是在躲避邓烽的抓捕,他随手相救,但还是没改变他的命运,他又被邓烽抓了回来,打得嘴角流血,摔了琵琶,还高喊着“你不如杀了我”。

乌力罕忽然觉得,祁国人也不都是怯懦软弱,毕竟林羡玉都可以为皇上挡刀。

兰殊带着乐奴离开。

跨出门槛时,乐奴踉跄了一下,乌力罕下意识伸手,临到那人手边了,又收了回去,握住银马鞭,背在身后。

兰殊瞧见了,忍不住弯起嘴角,扶着乐奴的手臂,将他送到马车里。

乐奴不敢坐,只小心翼翼地跪着。

他说他叫云清,是春风楼的乐奴,前日被邓烽看中,强行带回府中,他宁死不从,趁邓烽处理正事时逃走,结果又被抓了回去。

兰殊同情他的遭遇,带他回侯府治伤。

回到侯府之后,迎面撞上阿南,“这是怎么了?”

阿南神色仓皇,抹着眼泪说:“哥哥,大人咳血了!”

兰殊和乌力罕脸色陡变,立即跑到后院,御医刚离开不久,赫连洲面色苍白地坐在床边,为林羡玉擦拭嘴边的血渍。

半个时辰前,林守言和范文瑛来看望林羡玉,许是见到爹娘,有些委屈了,没忍住动一下肩膀,只是微微一动,胸口到喉头瞬间疼如针扎,随后便咳出一口血。

这口血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住了。

还是因为肺气受损。

林羡玉的体格本就不算强健,挑食又娇气,连洗漱都是赫连洲亲自服侍,平日里不是抱着就是背着,这样的伤势哪里是他能吃得消的。

赫连洲的心完全沉了下来。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委屈道:“赫连洲,你要一辈子对我好了。”

“我本来就该一辈子对玉儿好。”

林羡玉勾着他的手指,想咳嗽又不敢咳,只能强忍着。

赫连洲帮林羡玉盖好被子,缓步走到屋外,所有人都在门口等候,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六神无主的赫连洲。

“圣上……”乌力罕很是忧心。

“宫里的御医都来过了吗?”

林守言答道:“是,太医署的御医都来过了,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静养。”

静养,赫连洲不想静养。

他只想要灵丹妙药,他想让林羡玉明天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眼前。

“吩咐下去,遍寻名医为皇后诊治。”

“是。”两位将军领命。

人散了,赫连洲坐在廊下,叹了口气。

乌力罕最见不得赫连洲露出这副神情,在他心里,赫连洲简直是战无不胜的武神转世,这样的人怎么能叹气呢?

他一路踢着脚边的鹅卵石,走到前院,方士正在给云清包扎,他瞧见云清,心头更烦了,正准备绕行,却被云清喊住:“乌……乌将军。”

乌力罕愣了愣,转头望向他。

“小人方才听闻府上贵人受了内伤,连皇宫的御医都没有法子,小人想起一个人……”云清见乌力罕面色如凶神,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咬住下唇,不敢继续。

“想起什么?你快说啊!”

云清被吼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小人听春风楼的老板说过,离京城五十里的云雾山,住着一位钟神医。”

乌力罕大步向前:“神医?”

“是,传闻他是扁鹊后人,失传千年的内经就在他手上,他医术极高,能行三十六术,起死回生,救人无数。只是他现已年近古稀,避世不出,皇上曾以八千邑为献礼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若……若能求到他,说不定能早些医治好贵人的病。”

云清话还没说完,乌力罕已经跑回后院,气喘吁吁地转述给赫连洲。

赫连洲当即让人备马。

他披星戴月,连夜兼程赶到了云雾山,四处一打听,钟神医的确住在这里。

赫连洲大喜过望,让人抬着重金上山,结果还没到山门,就被人拦住。

小厮模样的人坐在山门口剥着莲蓬,告诉赫连洲:“若是求医之人,可打道回府了,钟神医已经有四五年不见客了。”

赫连洲态度谦和恭敬:“烦请转告神医,我夫人受了刀伤,肺气受损,如今身子不得动,还频频咳血,只求神医赐予药方。”

小厮嗤了一声,抛了一颗莲子扔进嘴里:“我说了,神医四五年不见客,肺气受损算什么?将死之人到这里也上不了山。”

一旁的乌力罕耐不住性子,怒道:“大胆!你知不知道这是北境的——”

赫连洲止住他的话。

小厮昂着头说:“什么人都不管用,皇上垂危之际来求我们神医进太医署,神医都没答应。”

“我救妻心切,无论如何也想见神医一面,”赫连洲思忖片刻,说:“神医一日不见,我便在此等上一日,三日不见,我便等上三日。”

小厮上下打量了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裤腿,天黑时分,他便抱着篓子上了山。

赫连洲就坐在山门口,等了一夜。

翌日烈阳炎炎,乌力罕求着赫连洲:“皇上,您坐进马车里,或者去山下的酒楼里暂歇片刻,微臣替您守着!”

赫连洲摇头,只说:“日头高了,你们去竹林里待着,无事不用出来。”

小厮跑下山,见他还坐在原处,脸色微变,忙回去禀报了。

又过了一日,乌力罕实在忍不住了,握着长鞭准备杀上山去,被赫连洲呵斥了一通。

“圣上,他分明是想羞辱咱们北境人!”

“不管他如何羞辱,我都要等。”

正说着,小厮突然跑下山来,对赫连洲说:“神医请您上山。”

赫连洲失神了片刻,才连忙起身,跟随小厮踏着蜿蜒山路来到神医的家门口。

一片竹屋,如世外桃源。

钟神医苍颜鹤发,精神矍铄,正手持一本医书坐在院中,见到赫连洲前来也视若无睹。

赫连洲主动拱手行礼:“晚辈赫连洲,见过钟神医。”

“赫连洲,”钟神医念了一遍,抬眼望向他:“北境永观帝。”

一旁的小厮吓得瞪大眼睛。

钟神医面色泰然:“我行医三十载,救人无数,只有一条,我不为北境人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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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子不是北境人,是祁国人。”

“投敌叛国者,更不足惜。”

赫连洲说:“他并未投敌。”

“他未投敌,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您是北境的一国之君,为何会出现在祁国的土地上,是不是因为……您想要侵吞这片土地?”

“祁国已经乱了。”

“那也不是您攻进来的理由。”

“若祁国还有救,若怀瑾帝是个好皇帝,先生为何几年避世不出?为何见皇帝垂危亦不相救?”

钟神医眸色微变,缓缓放下医书。

“先生隐居在此,却尽数掌握天下时局,自然也该知道,陆氏内部早如鼠啮蠹蚀,烂到根上了,怀瑾帝不仁,朝中有权臣呼风唤雨,边境任由邓烽等人拥兵自重,百姓苦不堪言,京城的权贵们却丝毫不知人间困苦,先生希望看到陆氏继续执掌祁国吗?”

“可……大祁立国百年,不该就这样被北境吞没。”

“被吞没的只是陆氏,祁国的百姓还在这片土地上,朕会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钟神医已经有所动摇。

“先生应该知道祁国的痛症,若朕上位,会继续任用祁国儒臣,减轻徭赋,招抚流亡,打压门阀宗亲,还田于民。”

“先生救人,朕想救世。”

良久之后,钟神医冷声说:“我这里是有养肺补气的药,服用之后半月便可痊愈。”

没等赫连洲喜上心头,钟神医又说:“不过,需以圣上的心头血做药引,方能起效。”

他这分明是刁难。

是考验。

“圣上可回去斟酌——”

话还没说完,赫连洲已经抽出身后近卫的腰间佩刀,朝着心尖戳去。

他毫不犹豫,连乌力罕都没反应过来,还是神医大喝一声:“木须,快拦住他!”

小厮冲上来的时候,刀尖已经没入赫连洲的胸膛,幸好进得不深,但鲜血还是渗了出来。

钟神医慌忙走上来,为他解衣上药,难以置信道:“圣上,您怎会……”

赫连洲轻笑一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拿到药的喜悦。

他跌倒在地。

“先生,不瞒您说,若不是为了皇后,朕根本不想踏上这片土地,朕只想护住北境,但朕的皇后,他想回到故乡,他想救世。”

“他在哪里,朕就在哪里。”

钟神医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多谢先生赠药。”赫连洲说。

钟神医为他包扎好伤口,又把养肺补气的药拿给他,想留他在竹屋里休息一晚,可赫连洲说:“不用了,皇后该等急了。”

他不顾伤势,连夜踏马回京城。

在路上,他警告乌力罕:“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皇后。”

乌力罕不解。

赫连洲只说:“别告诉他。”

恭远侯府的后院灯火通明,赫连洲刚走进屋子,就迎上林羡玉泪蒙蒙的眼瞳。

“赫连洲!你去哪里了?”

林羡玉足足哭湿了四条手帕,原本苍白的脸都哭红了,“我疼得睡不着觉,你竟然不陪着我,我不跟你好了,不做你的皇后了!”

“你竟然敢三天不见人影。”

“我不要你了!”

赫连洲一步步朝他走来。

林羡玉看到他就更委屈,连胸口的疼痛都顾不上了,怒道:“我要摔碎你的玉玺,让你做不了皇帝,每天忙忙忙,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

赫连洲弯起嘴角,俯身抱住他,双臂撑在他的肩膀两侧,不顾林羡玉喋喋不休的哭诉,直接含住他的唇瓣。

时隔多日的吻,让心归位。

“是啊,没有任何事比玉儿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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