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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难养 杳杳一言 44818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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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第61章

赫连洲回来得迟,晚市已经到了热闹的尾声,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沿街的几家烤饼铺子正在收拾桌椅。

虽然冷清,也算安静。

赫连洲将林羡玉抱下马,等他平稳落地,再将白玉交给一直跟随他们的近卫。

一夜之间的风云变幻,只在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每天为了生计奔波的百姓们并不知晓,他们平静地过着各自的生活,只有消息灵通的人隐隐听说了昨日太子逼宫,怀陵王为了救主,领兵围剿金甲营,大获全胜。

从酒楼里走出来的男人脚步虚浮,被友人扶着往前走,醉醺醺地说:“……如果怀陵王继承大统,那是好事,是好事……”

林羡玉耳朵尖,听见了这句话,嘴角立即翘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赫连洲面前,模仿着男人的语气:“是好事!”

赫连洲牵住他的手:“什么好事?”

“老百姓夸你呢,他们说由你来继承大统是好事。”

赫连洲只是淡笑。

今天他将惠国公送进了刑部大牢,风声一出,太子党羽瞬间人人自危,乱作一团,纳雷拿出前些日子他和兰殊调查枢密院时发现的几桩旧案,里面牵扯了太子党里的一群重臣。赫连洲顺势交给枢密院,让他们自行裁夺。

自知罪孽深重的,投案自告。

利益纠葛甚少的,送来了名贴。

原本看起来密不可分的太子党,在赫连锡死后迅速瓦解,四分五裂,相互攻讦,闹出各种各样的笑话。

赫连洲并不痛快,只觉可悲。

他在边境浴血奋战的那些年里,前朝就是被这些贼官贪吏牢牢把控着,北境如何能不乱?百姓如何能不受苦?

他眉头紧锁,可林羡玉晃了晃他的手。

“都出来玩了,不要不开心。”

他低头望向林羡玉,林羡玉朝他笑。

林羡玉一笑起来,眼睛就变成弯弯的小月牙,眸子又亮如星辰,偏偏这双顾盼生辉的眸子还落在赫连洲的身上,满是担忧关切。

赫连洲下意识俯身去亲他,被他躲开。

林羡玉脸颊泛红,嘟囔着:“你想干嘛?街上还有人呢。”然后慌忙背过身去。

以前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天天往赫连洲身上粘,现在情窦初开了,才知道害羞。

他拖着赫连洲往街上走。

现在只剩一家烤饼铺子还没走。

林羡玉突然馋了,跑过去买下了最后两块羊油烤饼。掺了羊油的面饼,包上羊肉糜和葱花,压成圆饼放进土炉里烤,隔了好远都能闻到浓郁的香味。林羡玉捧着两只用油纸包好的小饼,回到赫连洲身边,“我们一人一个。”

赫连洲接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羡玉吃。

因为是最后两只饼,烤的时间有些久了,表层很脆,林羡玉刚咬了一口,表层就瞬间裂开,酥脆的饼屑扑簌簌地掉到地上,林羡玉动作一顿,差点哭出来,把饼举到赫连洲面前,控诉道:“脆皮都掉光了。”

明明是很小的事,林羡玉做出来就格外讨喜,赫连洲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直把林羡玉看得头皮发麻,不明所以,刚要开口,赫连洲就把自己的饼递上去,和林羡玉交换,笑道:“我吃你这个。”

林羡玉毫不犹豫地做了交换。

幸好,第二块烤饼的脆皮保留了原状,林羡玉心满意足地咬了两大口,又看到不远处的商贩拖着一车的酒朝这边走过来。他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把剩了一半的饼塞到赫连洲手里,忙不迭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又抱着一囊壶的酒跑了回来:“这是马奶酒!你喝没喝过?”

赫连洲失笑:“玉儿,我在这儿生活。”

“也对哦。”林羡玉差点儿忘了,他用力拧开囊壶的盖子,凑过去闻了闻,那味道又烈,又有股浓香。

他问赫连洲:“我喝了会不会醉?”

赫连洲说:“可以尝一小口。”

“那我要尝一大口。”

林羡玉偏要和他反着来,慢慢捧起囊壶,浓白的马奶酒顺着壶颈滑入口中,林羡玉不能适应那醇厚浓烈的味道,一下子呛住了,咳得小脸涨红。赫连洲立即对身后的近卫说:“把我的水囊拿来。”

酒囊换作水囊,林羡玉用水漱了口,晕晕乎乎地发了会儿呆。

两腮泛红,眼神微散。

身子还一个劲地往赫连洲身上贴。

赫连洲顺势把他搂进怀里,抚着他的后背,笑道:“别人是一杯倒,我家玉儿是一口就倒。”

“你笑话我!”林羡玉揪住赫连洲的衣领,气呼呼道:“我在家里是能喝酒的,我可以陪我爹爹喝三杯杨梅酒呢!”

赫连洲俯身亲他。

只碰了碰他的唇。

林羡玉像是更醉了,两腮的晕红迅速染到耳根,抿了抿唇,然后一头扎进赫连洲的怀里,闷声说:“都怪这个酒。”

“嗯,都怪这个酒。”

林羡玉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肩头。

“玉儿,要不要我背着你?”

林羡玉立即抬头:“要!”

赫连洲于是转过身,林羡玉立即趴到他的背上,赫连洲轻轻松松地就将他背了起来,两手托着他的膝弯,继续往前走。

此时街上已经没有人了,但灯笼还亮着,应该是赫连洲提前叮嘱的。

林羡玉的两条腿在半空中晃了又晃。

“等你忙完了朝中的事,调整完赋税,再拔擢一批能干的官吏,联合有名望的商贾,在各个地方建立行会,将北境的商市搞得热闹一些。到时候老百姓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林羡玉伸手指向左边:“这边是羊市、马市、那边是牛市和骆驼市。”

赫连洲顺着他的手望去。

“前面那条街再摆上一排红灯笼,北边是茶楼酒肆,南边是客栈和杂耍台。”

“就在那个位置,开一家肉铺,后面是鱼市,鱼腥味重,要离街远些。”

“再往前是点心铺子,旁边是布庄。”

“点心的品类一定要丰富,外面摆上桌椅,让人可以坐下来慢慢品尝。”

“还有什么银元行、香烛铺子、裁缝铺子……”

林羡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没听到赫连洲的回答,他很是不满,低头在赫连洲的颈侧咬了一口:“听到没有呀?”

赫连洲轻笑:“听到了,小林大人。”

林羡玉很喜欢这个称呼,在嘴里念叨了半天:“小林大人、林大人……”

赫连洲想:玉儿,迟早有一天,北境会变成你想要的盛世景象。

“小林大人还想去哪里?”赫连洲停下来,转头逗他:“微臣带你过去。”

“去草场,想在毡房里看月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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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洲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他把林羡玉带到了都城南边的一片草场,夜晚的草原看起来格外静谧,柔和的月光照在上面,像一层朦胧的雾。原处是起伏的山峦,湛蓝与墨黑交织的天穹中,晕开了一片又一片云彩,和月光融合,皎洁清透。

林羡玉下了马,提灯向毡帐走去。

里面备好了床榻,还有一壶煮好的热茶。

林羡玉激动地小跑了两步,走到床边,身子一歪就躺了上去,床榻加了绒毯,柔软又不显得闷热,林羡玉喟叹道:“真舒服啊!”

赫连洲脱了靴子躺到他身边。

林羡玉立即滚进他的怀里。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远处山巅上的圆月。

“扶京哥哥明天就要离开了。”

“舍不得?”

林羡玉用手指戳了戳赫连洲的胸口:“你吃醋了!”

“是。”赫连洲捉住他的手,“为什么他是扶京哥哥,而我就是赫连洲?”

林羡玉愣住。

赫连洲把他的手拿到嘴边,咬了一口,故作生气:“你对所有人都礼貌得很,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肆无忌惮?”

林羡玉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呆呆地望着赫连洲,眨了眨眼,说不出理由。

好像从很早之前,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喜欢赫连洲的时候,甚至是从他还没喜欢上赫连洲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对赫连洲直呼其名了。

这是为什么?林羡玉也想不明白。

他抬起头,看着赫连洲的侧脸,星月映在他的眸中,他忽然又想起昨晚的某些画面。

可能是喝了酒,身子有些热。

他又往赫连洲的身上靠了靠,腿也搭了上去,说冷,非要赫连洲转过来抱住他。

抱住了还不够,又说自己腰疼,要赫连洲把手伸进去给他揉腰。

赫连洲都照办。

揉了一阵子,身体愈发热了,林羡玉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快到他控制不住。

他小声问:“赫连洲,我……我要不要再喝一点酒?喝醉了,会不会就不疼了?”

他很紧张,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他问得那么认真,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懵懂神情有多危险,也不知道赫连洲有多想将他拆骨入腹。

“就是……我觉得我不能只顾着自己……”

他话音甫落,赫连洲就将他翻了个身,从后面抱住他。

还是像在绛州那样,林羡玉的两条腿长时间并在一起,已经开始发酸,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他支撑不住,想掉眼泪,又记起不久前自己刚在心里许下的承诺,只好忍住。

这点疼,起码比昨晚好得多。

草原的夜色美得圣洁,周遭只有微弱的虫声,毡帐的门帘朝两边敞开,帐外的一切风景都清晰无比地映入林羡玉盈满泪水的眼中。

他抽了抽鼻子,回过头讨吻。

赫连洲俯下身亲了亲他。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林羡玉隐约间听到赫连洲的说话声,睡意惺忪地从毯子里钻出来,揉了揉眼,看到紧闭的帐帘。

帘外隐约映出赫连洲的高大身影。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纳雷,纳雷说:“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得知前太子亡故后,精神大受打击,她让人在都城里到处传播怀陵王妃是男人的消息,还说祁国以男替女嫁敷衍和亲,是北境之耻,而怀陵王不仅不出兵攻祁,还盛宠王妃,皆因王妃善于巫蛊之术——”

“什么?”赫连洲震怒。

“都城里已经开始议论纷纷,百姓们都说,王妃为不祥之人,您决不能立王妃为后。”

纳雷也异常愤慨,怒道:“太后这招实在阴毒,她知道太子殁了,惠国公也失了势,她已无力与您抗衡,便将矛头直指殿下。”

赫连洲的脸色愈发深沉。

“她还想将良贞将军拖下水,四处散播谣言说,您和良贞将军本是情投意合,都因王妃用了巫蛊之术蒙蔽了您的双眼,您才会和良贞将军分开。已经……已经有仰慕您的百姓自发地去山上找方士,说要集天下之力,为您破除心咒。”

赫连洲掀开帘子进来时,一抬头正好对上林羡玉的眼,他愣在原地。

“玉儿,你……都听见了?”

林羡玉没有说话,他身上满是吻痕,长发散乱,许是还没从纳雷的话中回过神来,望向赫连洲的眼神还有些茫然。

赫连洲心疼不已,立即走了上来。

林羡玉心里很慌乱,但不想表现出来,他不想一遇到事情就哭着向赫连洲求助。

他和赫连洲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他们应该并肩作战。

这样利用谣言煽动百姓的法子,皇后已经使过一次了,之前赫连洲利用渡马洲的贪墨案,成功地逼迫太子闭了嘴,这一次呢?

“玉儿别担心,我来解决。”

赫连洲刚要上床抱住林羡玉,林羡玉却伸出手,指尖抵在赫连洲的眉心,说了一串“稀里咕噜哗啦”,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咻”。

“你又被我下了一次蛊!”

林羡玉眉眼弯弯道:“这次的蛊叫做赫连洲永远不能变心。”

第62章第62章

变故总发生在旦夕之间。

一夜过去,林羡玉就成了众矢之的。

祁国公主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男子假扮,还善于巫蛊之术,用了心咒,让怀陵王对其身份毫无察觉。祁国就是想借此方法,让此人进入宫廷,动摇整个北境的根基——

现如今,所有人都这样说。

原本只是百姓议论纷纷,没过多久,连西帐营的将士们都对此有了怨言。

他们不敢相信王妃是男替女嫁,更不敢相信怀陵王本就知晓真相,还替祁国隐瞒。

这让本对赫连洲敬若神明的西帐营众议论蜂起,他们坚信:定是假王妃给王爷下了巫蛊之术,迷惑了他的心神。

否则王爷怎会娶男子为妻?

将来还要立此人为后……后果不堪设想。

赫连洲刚处理完太子党的残余,还在宫中筹备登基典礼的事宜,就收到一沓又一沓的谏书,有的来自西帐营的四品将领,有的来自朝中重臣,他们都称圣上立祁国男子为后是悖逆祖法之决定,臣子愿死谏求圣上收回成命。

赫连洲的脸色冷沉如铁,将谏书扔到一边,纳雷在一旁也不敢出声,只用眼神打量着赫连洲,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皇上,谣言的源头是太后身边的几个太监宫女,都关押在刑部大牢了。”

“关他们有什么用,”赫连洲眉头愈锁,眸子里闪过杀意,出声已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当时就该把他们母子俩葬在一处。”

他起身往秋华宫的方向走。

怀陵王即将登基,所有宫室都被打扫得焕然一新,除了太后所在的秋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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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华宫里满室白绫,鬼哭天愁。

太后一身缟素,端坐正中,见到赫连洲前来,凄楚的神色陡然变化,却又由悲转喜,眼里露出阴恻恻的笑意:“皇上,如今你是皇上了,却还要尊本宫一声母后,心中可有愤恨?本宫想起很多年前,在冷宫第一次见到你,那时你才几个月大,躺在一张破襁褓中,不哭也不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忽然睁开眼,直直地望向本宫——”

太后微微蹙眉:“本宫那时候就觉得,你会成为锡儿的阻碍,本宫想废了你,想让你和你那没用的亲娘一样,永远留在冷宫中,可你偏偏命大,就连喝了那粗制的流火之毒都死不了,真叫人头疼。”

赫连洲冷眼看她。

“后来你求皇上放你出宫,再没了动静,在怀陵王府里苟活多年,又进了军队,直到你带着西帐营打出名声来,本宫才发现,你再一次成了锡儿的威胁,本宫决定灭了你。”

“其实你最大的威胁不是功高震主,而是你无情无欲,”太后轻笑出声,无法理解似地,“一个人怎么会没有欲求呢?没有欲求,便不会贪,不贪就无法掌控,我们都在想,该拿什么对付你呢?”

“直到那天,锡儿跑过来,高兴地说,他终于找到你的软肋了。”

“竟是一个男子,还是祁国的男子。”

太后狞笑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赫连洲,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她双眼赤红,笑得歇斯底里。

赫连洲却从袖中拿出一只镶嵌宝石的匕首,扔到太后面前,漠声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刀,太后,自裁吧。”

太后扑到地上,捡起那把匕首,双手颤抖着捧起短柄,两颊落下清泪,她抬头望向赫连洲:“本宫才不会死,本宫要看着你成为全天下的笑柄,看着你永失所爱,看着你年年忍受七月流火之苦,做一个短命皇帝,下去陪你那短命的娘亲……”她竟朗声大笑起来。

赫连洲再按耐不住经年的恨意,抽出身旁近卫腰间的刀,就要刺向太后。

刀刃闪过寒光。

众人惊骇不已。

就在这时,林羡玉冲进来,抱住了他。

“不要,不要……”

林羡玉一路从明华殿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就紧紧抱住赫连洲的腰。

赫连洲倏然停下。

“赫连锡刚死不久,宫里还有其他人,你不能动手,”林羡玉吓得声音发颤,几近央求:“她有一百种死法,但绝不能是被你亲手杀死,别冲动,赫连洲,求你了……”

在林羡玉的哽咽声中,赫连洲的理智缓缓回笼,他扔了刀,回身抱住林羡玉。

林羡玉猜到宫里要出事,一进宫就撞见慌不择路的纳雷,听闻赫连洲去了秋华宫,心里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到时果然不出所料。

赫连洲什么时候都沉得住气,唯独在这件事上,在林羡玉的安危上,他竟冲动了。

林羡玉的气息又急又乱,但还是强作镇定地伸出手,摸了摸赫连洲的脸,眼眶里盈着泪,努力让赫连洲恢复神智:“不要被她影响,七月流火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有玉儿,玉儿替你解毒,玉儿永远陪在你身边。”

赫连洲歉然道:“让玉儿担心了。”

林羡玉摇了摇头。

他握住赫连洲的手,转头望向瘫倒在地的太后,向来雍容华贵的太后从未如此狼狈不堪,她已一无所有。

太后笑容阴鸷,一字一顿道:“官、怒、民、怨,你们还能如何翻身?”

林羡玉却问:“你以为谁都贪恋那个位置吗?你以为我很在乎皇后之位吗?”

太后神色微变。

“当初是你们逼着他接受和亲的,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你们自食恶果?”林羡玉居高临下道:“你知道吗?你儿子不是被赫连洲杀死的,是被你害死的!”

“你闭嘴!”太后嘶哑着怒吼。

“若不是你逼得赫连洲奋起反抗,若不是你的贪欲养出太子那样阴毒又愚蠢的小人,他怎么会惨死宫中?是你害死了你的儿子!”

“来人,掌他的嘴!”

太后边嘶吼着边拿起手边的烛台就要朝林羡玉砸去,被赫连洲击了回去,掉落的蜡烛正中她的裙摆,一时火光渐起,宫中混乱。

林羡玉连忙牵着赫连洲走出来,身后还传来太后凄厉的叫喊声:“赫连洲,你是个天诛地灭的煞星!你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你这个天煞孤星!我要你为锡儿陪葬!”

赫连洲脚步微顿,林羡玉却用力将他拖到台阶下,不满道:“你又听见什么胡话了?”

赫连洲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都说了我是福星,你还信这些人的胡话,不想跟你说话了!”

林羡玉故意发脾气,扭身就走。

“玉儿。”

林羡玉转身瞪他。

“我知道玉儿是福星,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以为你好的名义推开你的。”

林羡玉站在原地,赫连洲走过去,将他揽进怀里,手掌抚着他的后背。

该怎么办?两个人都没有主意。

太后这一计,让他们陷入无解的困境。

否认男替女嫁,就要承认如今在赫连洲身边的祁国公主是货真价实的女人,那林羡玉这辈子都要顶着“嘉屏公主”的名号,困于深宫之中,再无自由可言。

承认男替女嫁,那就是承认赫连洲包庇了祁国之罪,不仅皇位不稳,民怨若沸腾起来,林羡玉的通商梦也要崩殂。

到了现在这个僵局,就算赫连洲为消民怨,承认林羡玉行了巫蛊之术,然后赐他死罪,林羡玉服下敛息丹,暂时遁逃祁国……原本天衣无缝的计策,如今也于事无补。

惠国公寿诞那日,王公贵族都见过传闻中的怀陵王妃,看到过王妃的面容。

若是假死,以后林羡玉再想顶着这张脸回到赫连洲身边,就难如天堑了。

林羡玉那日一句“难道我就一辈子不能出门了吗”,逞强出了门,虽在寿宴上给了太子狠狠一击,却也给自己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赫连洲没有料到,林羡玉更没有。

他们不是大罗神仙,不能提前预知命簿上是怎样的跌宕,他们被命运推着往前走。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林羡玉靠在赫连洲的肩头,轻声说:“我不怕,赫连洲,这次我一点都不害怕。”

回明华殿时,林羡玉对纳雷说:“烦请大人放出当年太子私通斡楚造成暴乱,逼迫怀陵王接受和亲的消息,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纳雷领命:“是。”

天色将晚时,林羡玉和赫连洲一同回怀陵王府,这大概是他们在府中的最后一夜。

过了今晚,他们就要住进皇宫了。

赫连洲的东西很好收拾,反而是林羡玉的物件多,原本就有十几个楠木箱,加上陆谵送来的,林林总总,装了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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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二十个箱子。

宫里送来各式各样的珠宝华服、皇上皇后出席祭天盛典时穿的冕服、四方凤印、青玉夜明珠……多到堆成了山,林羡玉看都不想看一眼,径直走向陆谵的厢房。

陆谵得知林羡玉身份泄露之事,便又逗留了几日,林羡玉叩了叩门,走进去。

“玉儿?”陆谵立即起身。

林羡玉有些疲惫,在桌边坐了下来,“扶京哥哥,这两天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陆谵思忖片刻,压低了声音,说:“玉儿,跟我回京。”

林羡玉抬眸望向他。

“你不在,就没人能用你威胁皇上,民生沸沸,但也只是一时之事,过段时间,等皇上将北境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风波自会平息。”

“那我和他呢?我们还是要分开?”

陆谵脸色微沉,望向别处,“那你准备如何?”

“扶京哥哥,你能否将皇上逼迫我男替女嫁一事昭告天下万民?不只是北境,连同祁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祁国皇帝的阴毒陷害,错不在我,也不在赫连洲,更不在两国的世仇,错在皇帝一人。”

陆谵愣怔许久,几乎气极反笑,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林羡玉,好似从不认识这个人,半晌才出声道:“羡玉,你还是祁国人吗?”

林羡玉有些困惑。

“你是祁国的世子,你爹爹是祁国的恭远侯,你们一家受祖上荫封承袭爵位,不愁吃穿,羡玉,你还记得你祖父的爵位是靠什么得来的吗?是靠和北境打了三十年,浴血奋战得来的,而你现在为了北境的赫连洲,要推翻整个祁国?你还记得自己生于何处吗?”

“我不想推翻祁国!我只想推翻皇帝和嘉屏,难道他们不该死?他们不该付出代价?”

林羡玉红了眼,“扶京哥哥,你也不受皇帝宠爱,为何对他拥趸至此?”

“那是皇帝,那是我的父皇!”

“皇帝就可以随意决定我的生死?”

陆谵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怒道:“他的确做错了,但他是九五至尊,是万民之君,你既食君禄,难道不该为君分忧?”

林羡玉愣住,“扶京哥哥……”

陆谵反应过来,连忙握住林羡玉的手腕:“玉儿,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林羡玉把手抽回。

他难以理解,“本来一切的根源就是皇帝和嘉屏,他们凭什么安然度日,而我在这里受尽煎熬?我不要北境的百姓对祁国再生仇恨,所以,皇帝和嘉屏必须受天下唾骂。”

他望向陆扶京:“扶京哥哥,你带着赫连洲的兵马回去镇压邓烽,自可以建功立业,博得声望,难道你不想趁此机会继承大统?”

陆扶京沉默良久,然后冷笑道:“玉儿,你觉得我是卖父求荣之人?你以为谁都是赫连洲那样,为了上位可以手刃兄长的人?”

林羡玉怒道:“扶京哥哥!”

“玉儿,我知道你想要天下太平,在你的想象中,祁国已经民不聊生,而北境会在赫连洲的治理下重回盛世景象,所以祁国人都会心向往之,赫连洲再南下时,祁人纷纷拜伏,拥护赫连洲为新主,然后赫连洲不费一兵一卒,就成了天下共主……是这样吗?”

陆谵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几分轻蔑的笑意,“也许他可以做到,也许不到十年,甚至是五年,他就势如破竹地冲过来了,但是我会和他战到最后。”

林羡玉怔怔地望向他。

陆谵望向走到门口的赫连洲,说:

“哪怕战场上只剩我一个人,我也要为祁国皇室的尊严,拼死战到最后一刻。”

他又望向林羡玉,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嫉妒和面对赫连洲时的无能为力,全都涌了上来,他竟口不择言:“玉儿,你实在太天真了,若有一天你的愿望实现了,祁国的史书会这样记载——世子林羡玉,受北境所惑,卖国求荣,诱敌入关,致使大祁亡国。”

林羡玉往后踉跄了两步,心悸难忍。

他猛然躬身,捂住胸口,赫连洲走上来抱住他时,他下意识地推开了赫连洲的手。

第63章第63章

林羡玉觉得有人朝着他的心口狠狠捶了一拳,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卖国求荣,诱敌入关,扶京哥哥怎么可以把这两个词放到他的身上?他的少时玩伴、他信赖、尊重且真心相待的扶京哥哥,竟然就是这样看待他的,那今后的祁人呢?

这种疼,像钝刀子割肉,比那日在西帐营里听到男替女嫁的真相,还要疼上百倍。

林羡玉捂住心口,呼吸都变得艰难,脸涨得发红,嘴唇却失了血色,身子无力地向前倒去,赫连洲再一次抱住他,他只能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臂弯里。

陆扶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一瞬间,懊恼、悔恨和心疼全都涌了上来,他怎么可以说出那番伤人的话。他怎么可以为了自己那点孱弱的自尊心,把火气全都撒在玉儿身上?

“玉、玉儿!”他仓皇道。

赫连洲已经将林羡玉打横抱起。

两人视线相撞,陆扶京感受到赫连洲眼神里强烈的压迫,他下意识低下头。

“陆谵,你到底是为国事为百姓奔波来此,还是为了你陆家的江山永固?”

陆扶京愣在原地。

他……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荣辱与共的吗?为皇室就是为了百姓,百姓安乐,皇室才能安稳。不管是他还是三皇子坐上皇位,都是为了维护先祖基业,难道就因为赫连洲有铁腕手段,他就活该将山河拱手相让?

可他到底不该把怒火撒到羡玉身上。

他们一同长大,总角之交,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质疑羡玉的为人。

羡玉的心早已归属赫连洲,他们本就形同陌路,现在又被他越推越远。

看着赫连洲将林羡玉抱走,他竟抬不起头,逃避似地闭上了眼,他隐约听见林羡玉嗓子眼里泛出来的痛苦低吟,蓦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小小的羡玉一同坐在宫中学堂里,他帮羡玉抄书,羡玉就坐在他身边打瞌睡,小脑袋晃来晃去。有一次被夫子发现了,抽出长木条就要冲上来,吓得林羡玉连忙躲到陆谵身后,呜咽着说:“扶京哥哥救我!”

他自然不允许夫子打羡玉,仰首对夫子说:“玉儿还小,想睡便睡,夫子今日讲的课,晚上本王会慢慢教他。”

夫子悻悻离去,林羡玉从陆谵身后冒出小脑袋,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小月牙,他说:“扶京哥哥你最好了!”

陆谵也朝他笑。

彼时正是四月桃花开,学堂外风景如画,那时朝局还没乱,皇帝尚未昏聩,权臣还没有拥兵自重,一切都还有回头路。

一切都还没有走向破裂。

陆谵向后跌了两步,倒在桌边。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时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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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赫连洲将林羡玉抱回了后院,将他放在床边,然后就蹲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安抚他的情绪:“玉儿,千万不要多想,不要被陆谵的话扰乱心神,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我们能做的,只是无愧于心。”

“真的……无愧于心吗?”林羡玉的声音和身体一同发颤,他低下头,自责和懊悔交织的情绪如山呼海啸般朝他涌来。

闭上眼就是尸骨遍野的画面。

若有一天,两国兵戎相见,祁军大败,血流成河,难道这一切是他间接造成的吗?

“玉儿,”赫连洲伸手抚摸林羡玉的脸颊:“我向你保证过,我绝不会造成生灵涂炭,我想要的是祁国皇室内乱,群臣无首,给我一个可趁之机,我想要的就是这样。我这一次让满鹘跟随陆谵回祁国,也是这个目的。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动兵,玉儿,这是我对你的保证,也是对天下万民的保证。”

林羡玉眼眶泛红,鼻音浓重:“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哪怕死一个祁国人,也是我的错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没有你,北祁两国就不打仗了吗?玉儿,北祁已经打了几十年,是因为你来和亲,才停战止戈。是因为玉儿的出现,才让我有了放弃武力收复龙泉州的想法。”

林羡玉目光怔怔。

“这些天我也一直在和兰先生商量今后的谋划,玉儿,陆谵有他自己的利益和立场,他是祁国的皇子,他不可能不顾及他的家族,也不能放弃陆氏的荣耀,但是千百年来有多少朝代更迭,多少世家覆灭,都是必然。”

赫连洲语气艰涩,无奈中透着酸楚:“玉儿,你若是站在他的立场想,那不管我如何做、做得再好,在你眼里都只是为了侵略你的国家,那我何必费这番功夫?”

“可是……”

林羡玉想哭又哭不出来,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疼,连呼吸都被塞住。

他该如何迈过这道心里的坎?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赫连洲想倾身过来抱住他,可是林羡玉不受控制地往后躲了一下,赫连洲的手只能悬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

林羡玉看着赫连洲的手颓然地落在床边,心也跟着绞痛起来,他想握住赫连洲的手,脑海中又回响起陆谵的话。

“我——”

赫连洲和陆谵各有各的立场,夹在中间的林羡玉成了最没立场的人。

倒向赫连洲,是耽于情爱。

倒向陆谵,又辜负了赫连洲。

他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赫连洲了。

赫连洲能体察他的痛苦,只是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腿侧,轻声说:“没事的,玉儿,一时困住而已,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林羡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赫连洲帮他脱了鞋,放到一边,又说:“当初我狠心逼你走,你都不走,现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听到这番话,林羡玉一阵鼻酸,但还是没有回应,他看着赫连洲让人打来一盆温水,浸湿棉帕为他净面,一双宽大的手,却小心翼翼地将他脸颊上的泪痕擦干净,生怕弄疼了他,擦完脸又出去打了一盆水,给他泡脚。

赫连洲俯身握住林羡玉的脚踝时,听到头顶传来蚊讷般的一声:“我不走。”

他在回答他不久前说过的话。

赫连洲动作微顿,刚抬起头,林羡玉就慌忙落下眼睫,赫连洲松了口气,也不忍再为难他,只浅笑道:“玉儿最乖了。”

今夜月光皎洁,从窗缝中蔓延进来,为地砖蒙上了一层白纱。

林羡玉呆呆地看着那块地砖。

赫连洲洗漱好之后没有上床,而是坐在桌边看奏折,桌上的折子就快要堆成山了,临近登基典礼,他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从太上皇寝宫的选址、后宫嫔妃的安置、再到前朝金甲营将领的重新安排、枢密院清除了太子党之后的人事升贬、还有林羡玉想要的取消人丁税、为开通北祁的通商提前修建驿道……事无巨细,赫连洲都要一一经手。

他忙起来总是眉头紧锁,原本挺直的腰背,到了深夜时分也不免弓了起来。

林羡玉不敢出声打扰他,只定定地望着,赫连洲偶尔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望向他,他又垂眸躲避。

就这样轮番几次,等赫连洲再一次望向他的时候,林羡玉已经睡着了。

伏在床边,眼角通红,睡得很不安稳,赫连洲走过来,将他抱到枕边,替他盖好被子,然后继续批阅奏折。

直到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估摸着是四更天了,赫连洲才吹灭油灯。

他一上床,睡熟中的林羡玉就翻了个身,钻进他的怀中,一股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赫连洲没有动,只静静地感受着怀里的温软。

一日的疲惫在此刻归于月夜。

翌日,林羡玉早早醒来。许是心事太重,生平第一次,他醒得比赫连洲早。

一转头就看到赫连洲的侧脸。

他愣了愣,忽然伸出手,指尖沿着赫连洲的额头,顺着他的鼻梁、唇峰、再到下巴、喉结,如作画般描摹了一遍。

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没有被送来北境,他和赫连洲这辈子有机会认识吗?大抵是没有的,除非赫连洲举兵南下,先收复龙泉,再剑指京城……那他们之间就是真正的血海深仇了。

他收回手,慢慢坐起来。

赫连洲在睡梦中也警觉,很快就醒了,“玉儿,怎么了?”

林羡玉摇了摇头,帮赫连洲掖了掖被角,然后从他身上翻到床边,刻意不去看赫连洲的眼睛,小声说:“我……我去找兰先生,商量一下如何应对太后的谣言。”

赫连洲知道他心中还有芥蒂,也不急着纠正,只伸手护住林羡玉的腰,看着他匆忙下了床,刚穿上外衣就开门出去。

林羡玉刚走到兰先生的房门口,迎面就撞上阿南,阿南惊讶道:“殿下,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也不知为何,看到阿南,林羡玉压抑了一晚上的委屈竟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阿南,我好累啊。”

阿南立即走上来,帮林羡玉穿好稍显凌乱的长袍,“殿下,吃早膳了吗?”

林羡玉说:“还没有,我来找兰先生。”

“哥哥也起来了,正在更衣。”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一声:“是殿下吗?”

那声音清冽温润,让人心安。

很快,兰殊走到门口,他这些日子在阿南的照顾下,已经全然没了病容,身子愈发康健,脸色也变得红润。

他朝林羡玉笑了笑,主动开口:“殿下还在为谣言之事忧心吗?”

林羡玉见他神色轻松,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立马问:“兰先生,你有办法制止谣言?”

“我没有办法。”

林羡玉略显失望。

“只不过殿下两个多月前在斡楚埋下的种子发了芽,开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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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羡玉听得一头雾水。

“殿下还记得你在斡楚和绛州的边界建的那个榷场吗?还记得达鲁和阿如娅吗?”

林羡玉倏然怔住。

“我三日前差人骑千里马到斡楚,将京城中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如无意外,他们此刻应该正往都城里赶,最多还有四五天,他们就该到了。我让人带了很多银两过去,但是榷场的人没有收,尤其是达鲁和阿如娅,刚一听说这件事就要往都城冲——”

林羡玉想起阿如娅,她还有孕在身。

兰殊继续道:“他们这支近百人的队伍,从斡楚出发,一路会经过三个州,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将怀陵王妃状告监官、智斗绛州府尹、自己掏钱为百姓们建立榷场的好事传遍三州,最后再传进京城,他们会告诉所有人,王妃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影响他是个好人,是个受百姓爱戴的好王妃。”

林羡玉呆滞地望向兰殊,良久没有发出声音,兰殊抬手轻抚他额边的发丝,笑着说:“殿下,是不是又学会一招?这叫静观其变。”

“他们真的愿意为我奔赴千里?”

“愿意,一个小小的榷场在殿下心里不算什么,不过是随手帮的一个小忙,但对于这些以此为生的商贩们来说,榷场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命,殿下用心为他们托起了一片天,他们怎会不感激呢?”

“可是……我是祁国人。”

“殿下可以等他们到达都城时,问一问他们,他们更在意怀陵王妃是祁国的男子,还是更在意北境被太子那样的人掌控?殿下还可以问一问,百姓是更在乎当权者姓甚名谁,还是更在乎过年时有多少余粮,孩子们有没有新衣穿?”

兰殊什么都不用问,但他什么都清楚。

“殿下,经历得再多些,自会有明断,往后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动摇。”

林羡玉用力地点了点头。

“多谢兰先生。”

“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兰殊想了想,又说:“其实在这件事上,还有一个人也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兰殊话还没说完,林羡玉就说:“我知道是谁。”

当天下午,他来到了良贞将军府。

良贞将军名叫拓跋钰,是安国公的独生女,她二十岁领兵出征,击退月遥国突袭,成了北境最有名的巾帼将军,她手下有一支娘子军,英姿飒爽,机敏勇猛,无往不胜,良贞将军因此成为许多草原女子心中无限向往和敬仰的女将军。不过她性格孤傲,不爱来往交际,将军府的门庭更是难进,所有想要和她拉拢关系的人,无论高低,都会被她拒之门外。

林羡玉也不例外。

拓跋钰传话给他:送往皇宫的谏书里也有她的一份,不管您是否会巫蛊之术,她都不能接受一个祁国的男子成为北境的皇后。

林羡玉在门口徘徊许久,拓跋钰也闭门不见,最后是赫连洲听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

“玉儿,”赫连洲带来一件氅衣,披到林羡玉的肩上,“在外面站了多久?”

林羡玉摇了摇头,“没有多久。”

“她不肯见你?她就是这样的怪脾气,还听信了太后的谣言,我传她入宫,她都称病不应,你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功夫。”

“太后说你和良贞将军本是情投意合,因为我的巫蛊之术,你们才会分开。若良贞将军能站出来解释清楚,事情就要好办的多,她在百姓之中有很好的声望,而且她父亲是安国公,在百官中也素有威望,我想让她支持我。”

赫连洲攥紧氅衣的衣领,怕晚风吹进林羡玉的领口,他说:“由我来劝,玉儿不必操心,她这个人,只对心服口服的人才有几分好脸色,你和她又没什么交情——”

“那我也要试一试,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还是回宫吧,我就在这里等,等到月亮出来,如果她还是不肯见我,我就明天再来。”

“玉儿。”

“兰先生说,尽力而为,然后就是静观其变,我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治国的大谋略,但是我想做好每一件我能做的事。”

赫连洲微怔,然后弯起嘴角。

林羡玉抬起头,望向赫连洲,赫连洲还是穿着平常的玄色锦袍,发髻上带着金冠,虽然身后跟着的近卫比以前多了几倍,昭示着他的皇帝身份。但在林羡玉面前,他还是那副温柔又宠爱的模样,从前至今,没有变过。

林羡玉伸出手,用微凉的指腹揉了揉赫连洲的眉心,轻声说:“你辛苦了。”

赫连洲不觉得辛苦,只在意林羡玉的手不暖和,连忙握住,“九月还没到,玉儿的手已经开始凉了,到了寒冬可怎么办?”

他对林羡玉的娇惯都快赶上林羡玉的爹娘了。

他将林羡玉的手揉得发热,又说:“以后我每天晚上都给玉儿烧水泡脚,好不好?”

第64章第64章

林羡玉就在良贞将军府的门口一直等到月落,拓跋钰还是闭门不见。

无端受阻,林羡玉难免失落。

阿南扶着他上马车,刚想说“回王府”就想起来,从今日起,他们就要住进皇庭了。

“躺椅和小兔……”

“皇上已经让人搬过去了,不是太后之前住的秋华宫,是皇上特意挑选的长乐殿,布局和王府相仿,不和其他宫殿相通,进出宫门很方便。长乐殿里有很宽阔的院子,还有一棵百年的富贵槐。皇上说,殿下在这里能过得舒服安逸些。”

阿南改口改得很快,林羡玉还怔了一瞬,才反应起来他口中的“皇上”是赫连洲。

皇上,王爷。

一个称呼,天差地别。

“长乐……”

“皇上前日特意来请教了哥哥,哥哥说,如鱼逢水,长乐受喜。取长乐二字,能保佑殿下今后不管做什么都如鱼得水,自在安逸,不受外物影响。”

林羡玉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又暗淡下去,他低声问:“阿南,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没有跟着我来到北境,而是一直留在祁国。”

阿南认真地听着。

“两三年后的某一天,我带着赫连洲回到祁国,你会怎么看待我呢?”

“我会觉得殿下实在太厉害了,在北境那样的地方,不仅能够生存下来,还能保护好自己,找到一个依靠,还能顺利回家,简直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林羡玉顿感无奈,阿南好天真。

“如果那时祁国乱作一团,赫连洲带着他的十万铁骑大举进攻祁国,直达京城,而我作为他的皇后,和他一起叩响了京城的大门,那时候你会如何看待我呢?”

“我会想,殿下回来救我们了!”

林羡玉愣住。

“殿下不要管别人怎么想,阿南知道殿下心地善良,所以不管殿下做什么,阿南都坚信殿下不会为了自己牺牲别人。”

阿南伸手帮林羡玉收紧大氅的系带:“殿下做的,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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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

林羡玉笑了笑,用绒氅包住了阿南的手,“阿南,你冷不冷?”

阿南摇头。

一到冬天,阿南的手就要长冻疮。

林羡玉掀开帷帘,看着夜空,轻声呢喃:“我们迟早可以回京城的,带着你,带着兰先生,我们一起回京城,那儿的冬天最暖和。”

林羡玉走进长乐殿,殿内已经有许多宫仆守在门口了,虽然林羡玉还没有被正式封为皇后,但众人心里都明白,依皇上现在的态度,纵使大臣们的谏书纷至沓来,皇上都视若无睹,听闻王妃独自去了将军府,竟立马放下手里的事去找他,只为嘘寒问暖,添一件氅衣。如此看来,这个男皇后,皇上是非立不可了。

既是如此,宫中这些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太监宫女们,自然把林羡当皇后对待,礼数周全,谨小慎微,极尽谄媚。

林羡玉不习惯身边围着一群人,觉得心烦,挥了挥手,让阿南将他们打发出去。他就坐在槐树下一直等到深夜,都没等到赫连洲。

他有些奇怪,便让阿南去问。

阿南回来告诉他:“皇上宣了谵王殿下进宫,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还没有结束。”

林羡玉心里一紧,立即起身走向赫连洲处理政事的重华殿,他怕赫连洲为昨日之事迁怒于祁国,也怕陆谵再次出言不逊,他越想越急,半路还差点摔了一跤,幸好阿南在后面扶住他。

到了重华殿,纳雷守在殿外,见到林羡玉,他刚要出声,林羡玉就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林羡玉走近了些,听见里面传来陆谵的声音。

“多谢皇上替小王考虑,皇上用兵如神,满鹘将军也是难得的骁勇之将,只是……”

殿内的陆谵微微欠身,道:“只是小王昨夜思忖良久,想来祁国内乱已久,借皇上的兵马也无法解燃眉之急,还会造成百姓的恐慌,故特来向皇上请辞。”

陆谵一夜未眠,此时脸色极差,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借兵。

借赫连洲的兵,才是引狼入室。

原本他想着借赫连洲的兵逼退邓烽,能暂时解除京城内乱,但他意识到赫连洲的野心之后,才惊觉这件事的不妥之处。也许他能借此名声大噪,顶替三皇子登上皇位,但随之而来的是后患无穷。

他借兵心切,现在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赫连洲这一招,表面大方,实则阴狠。

虽然西帐营的兵对邓烽有绝对的威慑力这一点是事实,但他若是真的病急乱投医,那他就算坐上皇位,这皇位也稳不了几天,他迟早要被赫连洲拉下马。

“谢皇上好意,不过小王这次——”

赫连洲却打断他:“不管王爷想不想要,这八千精兵,朕是借定了。”

陆谵和门外的林羡玉同时怔住。

陆谵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赫连洲却依旧泰然,合上一本奏疏,放到桌边,抬眸望向陆谵,“因为殿下和玉儿是儿时玩伴,朕一直对殿下以礼相待,几次推心置腹,但既然殿下认为朕为了上位手刃兄长,是个断情断义之人,朕也不必做君子。”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千钧重,“满鹘将军的八千精兵会跟随殿下离开都城,穿过苍门关,进入祁国境内。”

“皇上您——”

“还是按原计划,朕替你逼退邓烽,为你助长声势,其余的事,殿下不必知晓。”

陆谵慌了,“您想要什么?”

“朕答应过玉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兵,所以殿下不必担忧,做好自己的事,一切静待天意。”

陆谵几乎是咬牙道:“西帐营的兵马再勇猛精悍,也不过八千人,皇上就不怕他们在祁国境内出什么事吗?”

赫连洲不紧不慢道:“殿下此时此刻敢让朕的人在北境出事吗?”

陆谵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恐。

“陆扶京,你要明白一件事,朕是为了玉儿,才对你们宽容至此,不是因为惧怕两国交兵。当初西帐营的兵马被一封议和书阻拦在苍门关,所有将士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恨不得直闯苍门,夺龙泉,赢个痛快,你以为朕不想打这一仗?”

赫连洲的声音始终平静,却含着无法言说的威压,“谵王殿下,你和你的父皇都应该感谢玉儿,是他替你们挡了这一灾。”

陆谵瞬间颓然失力,“我……很是感谢羡玉。”

“既如此,夜色已深,殿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满鹘将军已经将队伍整肃好,后日便可护送殿下离开都城。”

赫连洲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陆谵早就汗流浃背,连弯腰的力气都是好不容易抽出来的,他垂首行礼:“谢、谢皇上。”

赫连洲显然已经布下一张巨网,他有最强悍的军队,有民心所向,还有兰先生这样了解祁国的谋士,他成了掌控局势的人,从他在陆谵面前称起“朕”的那一刻起,陆谵已经明白了赫连洲南下的决心。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去,只见林羡玉沉默地站在门边。

听到脚步声,林羡玉抬起头。

两人视线相碰,却什么都没说。

陆谵的眼神很复杂,没有昨夜那般的谴责,更多的是无奈,这让林羡玉的内心升出一股强烈的无助和无所适从。

他又被夹在中间了。

赫连洲已经仁至义尽,可林羡玉毕竟是祁国人,他没法忽略陆谵的眼神。

他低下头,沉默以对。

他和陆谵都清楚,满鹘带着八千精兵入祁,必然是为了深入了解祁国的一切情况,了解祁国的军事布防,了解祁国拥兵者的力量对比,便于赫连洲日后南下。

林羡玉只能不断地说服自己:覆灭的只是陆氏王朝,只是那个昏聩无能的皇帝,赫连洲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兵。

不会动兵,他反复提醒自己。

他又想起兰先生的话:百姓是更在乎当权者姓甚名谁,还是更在乎过年时有多少余粮,孩子们有没有新衣穿?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轻易动摇。

不能动摇。

于是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陆谵,说:“殿下后日离宫时,我会替皇上为殿下送行的。”

他说的不是扶京哥哥,是殿下。

陆谵的眼神愈发晦暗,但也只能作罢,他哑声说:“羡玉,昨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出自真心,还望你原谅。”

林羡玉只是点头:“我知道了。”

他看着陆谵走下台阶,像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分别,也像是他彻彻底底和他曾经尊重敬仰的祁国皇室,一刀两断,再也瓜葛,他看着陆谵一步步离开他的视线,再转身时又看到赫连洲放下奏折,正朝他走来。

“玉儿。”

林羡玉竟害怕看到赫连洲。

赫连洲在他面前和在旁人面前根本就是两幅面孔,方才赫连洲威胁陆谵时说的话,让他一阵又一阵的心惊。

昨夜陆谵说他卖国求荣,今夜赫连洲就逼着陆谵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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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北境的兵马回祁国。

果真是帝王了么?

帝王的心终归是要狠一些。

他不敢面对赫连洲,下意识转身往长乐殿的方向走,北境是没有秋天的,七月末还有暑热,八月末的夜晚就已经是月色凉如水,冷风穿梭在红墙之内,让林羡玉忍不住拢起氅衣。

赫连洲先让近卫跟着林羡玉去长乐殿,保护他的安全,自己则飞快地处理完剩下的几本奏折,连奏本都忘了合上,就追了过去,那紧张神态,全然没了帝王的影子。

林羡玉脚步慢些,刚走进寝宫没多久,赫连洲就追了过来,将他揽进怀里。

“又不理我了?”

林羡玉望着赫连洲的肩头,不吭声。

“玉儿,不可以不理我。”

赫连洲握住林羡玉的胳膊,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玉儿,我知道你的心结还没有解,我不会催你,也绝不会逼你接受我的想法,但是你不可以往心里藏事情。”

林羡玉抬头看他,两个人对视许久,林羡玉的鼻腔突然泛起一阵酸涩,忍都忍不住,他呜咽着说:“你……你好凶啊。”

赫连洲愣住。

林羡玉泪蒙蒙地问:“你对别人那么凶,又对我这么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听完赫连洲对陆谵说的那番话,林羡玉竟觉得赫连洲对他的好显得有些不真实。

“玉儿觉得呢?”

林羡玉也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他忍着眼泪,伸出手指戳了戳赫连洲的胸膛,心脏往下的位置,软肋的所在。

赫连洲握住他的手,“玉儿在这里。”

若不是为了这根软肋,赫连洲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他最初只想夺龙泉,为北境固守边疆,结果绕了这么大一圈,还住进了皇庭,每天光是批阅奏折就让他头疼不已。

结果这只小蝴蝶还有不满。

“你对我说,不可以。”林羡玉突然开口。

赫连洲疑惑:“什么意思?”

“你不准说玉儿不可以这样,玉儿不可以那样,”林羡玉揪住他的领口,眼角缀着泪珠,嘴角却气到轻颤:“只有我能这样说!”

“……”

“你刚才凶巴巴地说,玉儿不可以往心里藏事情,你应该说,玉儿不要往心里藏事情,好不好?你以前都是这样说的。”

赫连洲一时语塞,失笑道:“遵旨,我以后再也不敢对玉儿说不可以了。”

他低眉顺眼,连语气都是讨好。

林羡玉这才舒服些。

“敢问小林大人,我还有什么不能说?”

赫连洲俯下身靠近林羡玉,一排烛光将他的眉眼轮廓映照得格外深,林羡玉看到赫连洲的视线开始下滑,从鼻尖落到唇上。

他的侵略意味很明显。

林羡玉抿了抿唇,支吾着往后躲。

“还有……还有……”

他的脑袋全都乱了。

赫连洲自从开了荤,连眼神都变得不太一样了,林羡玉心里一阵阵发麻。

离草场那日已经过去三天。

“还有什么?”

赫连洲往前逼近了一步。

这寝宫实在太大,比王府后院的小屋子大了十倍不止,空阔的寝宫里就只有他和赫连洲两个人,四周显得幽暗可怖,林羡玉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烛火在微风中阵阵摇曳,缭乱了视线。然而赫连洲还在不断地逼近,林羡玉咽了咽口水,小声提议:“你不能说……玉儿试一试……”

赫连洲每次都用这句话哄他,林羡玉除了屁股疼,没试出什么名堂。

他说完就心虚地咬住了下唇。

赫连洲解开了腰间的蹀躞带,轻笑道:“玉儿的意思是,不用试,直接来?”

第65章第65章

林羡玉眼睁睁地看着赫连洲在他面前解开了腰间的蹀躞带,原本束身的锦缎瞬间垂坠下来,让赫连洲看起来更加魁伟。

林羡玉连连后退,很快就被赫连洲逼到床边,一坐下来,就感受到床榻的柔软。

还是四层绒毯。

不仅比之前的羊绒毯更加柔软,四边还有金线织成的缠枝纹样,是月遥国几日前刚送来的贡品,还没进国库,就被赫连洲拿来给林羡玉铺床了。

赫连洲俯身按了按绒毯,问林羡玉:“玉儿还满意吗?”

他明知故问,林羡玉轻哼了一声。

他把林羡玉往床里抱了抱,故意问:“满意就是满意,不满意就是不满意,哼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林羡玉完全被他困在怀抱里了。

赫连洲抬起腿,膝盖抵在床边,林羡玉稍一挣扎,连双腿都被夹住了,他动都不能动,只能束手就擒,任其宰割。

赫连洲顺势压了上来。

林羡玉原本还僵着身子,嘴角绷直,可是垂眸时对上赫连洲的缱绻目光,整个人就软了下来,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主动圈住了赫连洲的脖颈。

“玉儿,”赫连洲亲了亲他的唇瓣,轻声说:“我从不在意旁人是怎么看待我的,只要玉儿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够了。”

林羡玉“嗯”了一声。

“有些事可以慢慢来,比如玉儿总是怕疼,娇气得厉害——”

林羡玉一口咬住赫连洲的下巴。

赫连洲笑了笑,“有些事不能等,我不能等祁国的几股势力此消彼长,再苟延残喘下去,我必须要他们迅速乱起来,乱起来,我才能找到破绽,才有可乘之机。”

林羡玉蹙眉思索,赫连洲又说:“玉儿,怀璋帝在你离开祁国之后突染重病,药石无医,如今只能用人参续着命。”

林羡玉怔住,隐约明白了赫连洲的意思。

“最多半年,再拖下去,怀璋帝就没法死在玉儿手里了,我不会让他寿终正寝的。”

林羡玉心惊到失语。

“玉儿不恨他吗?”

林羡玉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恨。”

“骨肉分离,命悬一线,这些都是他带给你的,怎么恨都不为过。我知道玉儿心地善良,珍惜眼下的美满,所以这些坏事都由我替玉儿记着,由我来解决。”

林羡玉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

他从未直面如此赤裸的恨,也没经历过这样强烈的爱。赫连洲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就连这世间的阴暗,赫连洲也只舍得让他看到一点。至于手刃兄长、血溅宫闱……

赫连洲都是独自经历,独自承受。

“不管是邓烽,还是陆谵,还是三皇子亦或是祁国宫里那些弄权的太监,若我不干涉,任他们继续乱下去,遭殃的还是百姓。”

林羡玉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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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洲俯身和他接吻。

唇齿交缠许久,赫连洲强按下冲动,松开握在林羡玉腰间的手,把脸埋在林羡玉的颈窝,匀了一会儿激烈的喘息,才起身说:“我让人烧水给玉儿洗漱,好不好?”

林羡玉朝他抬起腿,努了努嘴。

赫连洲笑道:“好,还要给玉儿泡脚。”

林羡玉喜欢赫连洲服侍他,尤其喜欢看着五大三粗的赫连洲,笨手笨脚地洗棉帕,林羡玉常用的那条绣了兰花的雪青色棉帕,在赫连洲手里总是滑溜溜的,脆弱得像一张不能沾水的宣纸,赫连洲每次都要和这块小棉帕折腾好一番功夫,林羡玉就倒在床边看热闹。

赫连洲怕他掌心的茧太粗糙,总是先用热水泡一泡他的宽大手掌,等掌心的硬茧软了些,再去摸林羡玉的脚,为他揉按穴位。

林羡玉舒服地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到赫连洲出去又回来,换了件寝衣睡到他身边,他习惯性地往赫连洲的怀里钻。

床榻柔软,枕边人体肤温热。

林羡玉很快便入睡了。

一夜到天亮。

醒来之后,林羡玉准备再去一趟将军府。不过如他所料,拓跋钰还是不肯见他。

只是这次,她敞开大门欢迎林羡玉进府,和赫连洲的怀陵王府完全相反,拓跋钰的府里全是女子,连一个男家仆的身影都看不到,她堂屋门口也摆了两排兵器,看着森冷可怖。林羡玉走进去时,拓跋钰正在练她的八棱钢鞭,凌空一转,长臂横抽,便将面前的木桩劈成两段。

林羡玉吓得止步不前。

拓跋钰收起长鞭,看向他,微微欠身:“皇后娘娘,有失远迎。”

她呈上奏疏,反对立后,却称呼林羡玉为皇后娘娘,言语间的讥讽显而易见。

“将军可否为我和皇上出言澄清?”

“澄清什么?”

林羡玉哑然,拓跋钰明知故问,言行举止间又十分强势,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低声说:“我没有蛊惑皇上,我来这里也是被逼无奈,若不是家中父母亲人,谁愿意担着男替女嫁的死罪,千里迢迢来这里?”

拓跋钰微愣,神色略微松动。

不过她还是觉得立男子为后这件事实在荒谬,一个没有子嗣传承的皇帝,如何稳坐江山?

前些日子的宫变,她和朝中太子党之外的老臣们心里都有数,太子不会逼宫,逼宫的显然是怀陵王。不过老臣们都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无人揭穿真相,因为他们明白,怀陵王可堪大任。

既如此,她更不能任由皇上冲动。

将这男子纳入后宫也好,留在身边做随侍也好,总之不能立为皇后。

她别过脸去,冷声说:“您若是想念亲友,末将可以将您安然送回祁国,不必留在朔北受苦,皇上也不必受谣言困扰。”

她态度坚决,林羡玉只能黯然离开。

又过一日,还是如此。

就在林羡玉即将放弃的时候,宫门外传来消息:一支百余人的斡楚商队,从斡楚出发,用了六天,经过三州,浩浩荡荡地抵达都城。他们将怀陵王妃曾在斡楚和绛州边界上立下的功绩挂在嘴边,逢人便说。若有人说:“不是啊,我怎么听说那怀陵王妃是祁国男子假扮的,还会巫蛊之术,蛊惑了怀陵王的心神!”

商队就会说:“你们见过王妃吗?和他相处过吗?别听信谣言,什么巫蛊之术,当初王妃替我们出头的时候,受了府尹的欺负,还当着我们的面掉眼泪了。他要是会巫蛊之术,哪里还用得着折腾?”

商队里一个叫阿如娅的女人嗓门最大,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但她丝毫不小心,有人骂王妃了,她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幸好被她的丈夫拦住。

这支由最普通的农户和商贩组成的商队,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来到了都城。

民间对怀陵王妃的评价,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了转变。

林羡玉听到消息时,放下手里的书,不顾一切地向宫门口跑去。

阿南慌忙地喊:“殿下,您慢点!”

宫人们更是齐齐追在后面。

林羡玉自从身份暴露之后,也不再穿北境女子的装束了,他就穿着祁国的袍衫,梳着男子的发髻,活脱脱一个容貌较好的祁国小公子的模样。

他怕阿如娅和达鲁认不出他。

他冲到宫门口,看到阿如娅四处张望的背影,高声喊:“阿如娅!达鲁!”

阿如娅闻声回过身。

林羡玉刚想说:“我、我是怀陵——”

阿如娅就满眼惊喜地冲上来:“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您近来还好吗?”

林羡玉一阵鼻酸。

他们还记得他。

阿如娅和达鲁带着商队走了过来,阿如娅站在最前面,笑着说:“差点忘了,不该再叫您王妃娘娘了。”

“你们都知道了……”林羡玉垂眸。

阿如娅却说:“其实,小人第一次见到王妃的时候,心里就已经犯嘀咕了。”

林羡玉怔住:“什么?”

“王妃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得多,肩膀也宽些,特别是说话声音,仔细听来还是能听出与女子的不同,但是那又如何?是男是女,都不妨碍您是好人。”

阿如娅笑道:“殿下,现在榷场可热闹了!我们家家户户凑了些钱,又向外扩了几个毡帐,鹿山的南边也建了新榷场。现在不仅是绛州,渡马洲和延州的人都来我们这里买驼肉和貂肉,连月遥国的商队都经常过来。现在啊,我们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这一切都多亏了殿下。”

阿如娅话音刚落,众人竟同时跪了下来,高声呼:“多谢殿下恩泽!”

林羡玉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长久,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说:“大家快起来!快起来!”

他走上去扶阿如娅:“你有孕在身,怎么经得住如此奔波?”

阿如娅朝他笑:“能为殿下做点事,小人高兴得很,一点都不累。”

林羡玉只觉鼻腔酸得厉害。

这些日子的委屈、压抑和痛苦,在阿如娅明媚的笑容中一扫而空,他也露出笑容,对众人说:“我带你们逛一逛都城!”

不远处的拓跋钰见此情境,沉默良久,直到纳雷走过来,向她行了个礼:“将军,皇上让我捎句话给您。”

拓跋钰拱手行礼:“大人请说。”

“皇上说,要不要为殿下出言澄清是将军的自由,他不干涉,但立殿下为后这件事,他也不会被任何人干涉。”

纳雷看了看两边,压低了声音对拓跋钰说:“将军,皇上对殿下情根深种,若不是为了殿下,皇上不会走到这一步。”

良久之后,拓跋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多谢纳雷将军。”

第二天,拓跋钰以安国公的名义在府中开设射柳宴,告诉百官:怀陵王妃品行纯良,一心为民,应立为皇后。

百官哗然,神色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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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钰举起酒杯,扬声说:“吾愿为皇上皇后、为北境的开疆拓土,奋勇杀敌,死而后已!”

国公府态度如此,百官也只能作罢。

立后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射柳宴的消息传到林羡玉耳中时,他正在送陆谵出城,他和陆谵已经没法再回到原来的亲昵,陆谵望向他的时候,眼角已经湿润,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

满鹘将军带着八千精兵,随陆谵回京。

陆谵转身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扶京哥哥”。

他猛然停下脚步。

“扶京哥哥,路途遥远,你多保重。”

陆谵回身道:“谢谢玉儿,我会把你的信送到侯爷和夫人手中,我告诉他们,你在这里一切安好。”

他走进马车,白色袍边消失在林羡玉的视线。

林羡玉心里明白:他和扶京哥哥,从此便是分道扬镳了。

再见时,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他闭上眼,任冷风拂面。

纳雷过来告诉他:良贞将军在射柳宴上为您澄清了真相。

他愣在原地,“良贞将军?”

“是啊,”纳雷向他欠了欠身,笑道:“殿下,您从此都不用再穿女子衣裙了。”

林羡玉还有些懵,眨了眨眼。

纳雷目光慈爱道:“殿下,您从此不再是嘉屏公主了,也不用战战兢兢地假扮身份了,斡楚的商贩们会知道当初帮助他们的人,名叫林羡玉,是祁国的小世子,林羡玉。”

“是林羡玉。”他重复地念叨。

时隔半年,他终于变回林羡玉了。

不再需要穿着女子的装束,不再需要压着嗓子说话,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林羡玉,林羡玉。

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翘起来,恢复自由身的喜悦在这一刻终于他心中的压抑和痛楚,让他重拾了久违的欢愉。

“谢谢纳雷大人!”他笑着说。

接下来,他和赫连洲分工明确,他要开放通商,赫连洲要重振朝纲法纪,颁布那些利国利民的政令,正如赫连洲所言,慢慢来。

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

只不过,他若要亲自筹备通商事宜,便要离开皇宫,离开赫连洲,去边境长住了。

赫连洲深夜处理完奏折回到长乐殿。

屋子里满是茉莉花香。

摆放浴桶的隔间还散着热气,他走过去,先是看到一片白皙到晃眼的裸露后背。

林羡玉正坐在浴桶里发呆。

乌黑的长发被他拨到左肩,水雾缭绕间,衬得他的背影像一幅美人画。赫连洲走过去,指腹滑过林羡玉的肩头,林羡玉冷不防瑟缩了一下,又仰起头望向他,“你回来了!”

他的眸子总是很亮,眼睛又圆,认真地望向一个人时,就像一只懵懂的小羊羔。

他问:“赫连洲,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望你的母妃?”

“明天,好不好?”

林羡玉立即点头,“好啊。”

他朝赫连洲笑,眼睛弯得像小月牙。

赫连洲把手伸进水中,俯身吻他。

第66章第66章

第二天清晨,赫连洲看着怀里熟睡的林羡玉,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叫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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