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噼里啪啦骂了足有一刻钟,唾沫溅了站在最前头的婵礼一脸,偏偏婵礼是他亲儿子,一动也不敢动,只能苦着脸,效仿古人唾面自干。
柳白真憋笑憋得想死。
不过,他纳闷地低头,手上的那一点银色印记怎地没有反应?
他这到底算赢还是输?
第25章
婵素这位师叔名字十分文雅,但性子暴烈如火。他使劲拍着柳白真的小肩膀,有心想安慰他,却说不出软话,最后只得又用力拍了怕。
“爹……师叔,您别拍了!”婵礼连忙拯救师弟,“再拍师弟被您拍死了!”
柳白真龇牙咧嘴地躲到他身后,对上师叔尴尬的表情,赶紧送上乖巧的笑:“师叔,我肯定好好练功……”
婵素摆摆手:“你们师父先前受了重伤,接下来还得闭关一段时间。我马上要出发去长春观,还要和海清寺的和尚见面,你老老实实跟着你大师兄去剑窟。”
正说着,走进来一个极高的青年。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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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高鼻深目,一头黑发浓密不羁,再加上猿臂蜂腰,一靠近便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这就是苍山剑阁的大师兄——郑英。
“师叔,您且走吧,柳师弟就交给我了。”他走到柳白真身边,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小师弟的脑袋。
也许因为郑英一直看着他们练剑,不是师父胜似师父。柳白真见到他,身体就本能地紧张起来。
“师弟还是这么怕我?”郑英眼睛眯起眼,声音低沉的吓人。
柳白真乖顺地低头:“师兄太有威严了。”
唉,他还要在这位仁兄手里待一段时间呢。记忆里原身怕郑英怕得要命,因为郑英教导师弟十分严厉,根本不吃他撒娇那一套。
不过郑英是混血儿吗?长得很不像中原人啊。
郑英眼神有些挑剔地上下打量他,最后没说什么。他带着几个师弟整齐地躬身送走了应秀峡,又目送婵素脚步匆匆下山。
“常钰,婵礼,我要带你们师弟去剑窟,你们去清净殿找你们二师兄三师兄。”郑英转身对二人说,“接下来巡山还得靠你们带领小弟子们。”
“是,大师兄。”二人对郑英也很尊敬,行礼后对着柳白真丢了个眼神,也自离开了。
柳白真又不是小孩,耸耸肩等着郑英安排自己。
他趁着这位大师兄背对自己,不动声色扫视对方。柳白真在家是受宠的老幺,又是一朵小白花,硬是拖到十一岁才来拜师,还是托柳老爷子的声望走的后门。这位大师兄听说四岁就上山了,家里人照顾了两年才离开。
不会也是……走后门的吧?
柳白真哀叹,大家都是关系户,原身真是不争气!
“师弟,就剩我和你了。”
郑英突然开口。
他缓缓转身,一身黑衣看着不显眼,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华丽的织纹。他嘴角勾起一点愉悦的弧度,气势陡然一变,从原先的稳重蓦地变为矜傲。
“……”
柳白真慢慢地退了一步。
“师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郑英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抬起右手随意招了招,没过一会儿,从殿外一下子涌入了几十人。这些人全都穿着一式的衣服,腰跨佩刀,一副侍卫打扮。
“标下见过世子!”他们单膝跪下,整齐地喊道。
什么柿子?
世子?
——是他理解的那个世子吗?
柳白真一脸懵逼地看向郑英。什么玩意儿……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世界疯了吧?还是说,大师兄被人整个掉包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本事的,小真,”郑英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竟然能认识那样一个厉害人物,要不是我还在小苍山,可不就要让你跑了……”
他一步步朝柳白真走过去。
柳白真差点傻了。
“大师兄!”他退到供桌前,退无可退,试图讲道理,“大师兄,师父还在后山呢,婵素师叔也还没走远——再说小苍山还有那么弟子,你别发疯啊!”
他喘着气,脑子乱成了浆糊。
郑英怎么会有问题?再说郑英几岁就上了山,怎么会是什么世子!
我靠!
这简直就像玩大逃杀游戏,玩到最后身边只剩下一个队友,他刚想要和队友击掌庆,结果对方转身直接淘汰了他——
郑英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个傻子。
“你一定在想,怎么会是我,”他挥手让侍卫包抄上去,好心情地解释,“不妨告诉你,你朋友杀死的郑郡是我的亲舅舅,也是王府长史。唉,也是舅舅运气不好,但凡不遇上你那位朋友,也不会那般轻易送了命。”
他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自己亲舅舅,让柳白真毛骨悚然。
这人知道得如此清楚,怕不是一路让人跟着他们回来的吧?可他们路上一无所知——
等等?
柳白真呼吸停顿了一瞬。
真的一无所知吗?
‘你一定会输。’
‘不管我说过什么,最终你都会输。’
白若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而他此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白大佬并不是因为丧失对师门的信任,才笃定他会被师门背刺,而是已经察觉了有人在跟踪他们,甚至还听到了什么。
柳白真低头看向自己手背那个银色印记。
所以他还是输了。
他脸上突然露出笑容。
郑英浓眉微挑:“师弟出门一趟,倒是长进了,变得临危不乱?”
“当然不是,”柳白真抿嘴腼腆地笑起来,“我只是发现某些人嘴硬心软而已。”说好了如果他输,就吃掉他的三魂六魄呢?结果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感叹白若离的心软,心里有点伤感。
白总是知道他最终无法逃脱被人抓住的命运吗?人物卡最终也只能救他一时之危,解不了他的危难。
“大师兄,你是世子,为什么要来小苍山?”
柳白真诚恳地说,“好歹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郑英走到他面前,就像什么没发生似的拍了拍他的发髻,目光却志在必得:“你身在江湖名门正派,想必不会关注朝廷。皇祖父有十一个儿子,我有十个叔伯,你知道现在只剩下几个吗?除了我父王,只有三位。”
哦,懂了,宫斗嘛。
“可我也不算白来,你看,如今人人都在找你,可我不费吹灰之力,你便自投罗网。”郑英双手搭在柳白真的肩膀上,微微俯身与他对视,“汇贤阁为了你遭受如此重创,死了那么多人,师弟心善,一定会补偿师兄的吧?”
柳白真感到一阵恶寒。
尤其是对方的右手,一点点地越过肩膀,探向了他的衣领,探向他的后背。
他猛地往旁边一躲,岂料刚有动作,便被郑英变指为爪狠狠地扣住肩膀,五根指头如同钻头似的一下子抓破皮子,钻入他的血肉里。
他惨叫一声跪在地上,汗如浆下。
“我说过,最讨厌便是你们做些小动作,从小到大,你总是不老实!”郑英冷冷道,手下毫不留情地深入三分,柳白真顿时就像重伤的小动物似的,只能在那里呜咽着不停发抖。
他看到柳白真咬牙忍耐的可怜样子,忽然又满意了,猛地拔出手指。
柳白真疼得眼前一黑,他死死忍住一声不吭,喘着气想摸腰侧的剑,手指刚伸出去,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凶狠地踩住,用力地碾了两圈,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啊————!”他痛得仰起头,彻底趴在了地上不能动弹,汗水和血水滴滴答答砸在石板地面上。
“师弟,”郑英似乎蹲在了他身旁,极为刻薄地说,“我教你们要宁死不屈,你怎么这就放弃了?”
“还是说,你仍然要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可怜兮兮地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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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低地笑道,“待我得到地图,若你还活着,本世子倒也可以在后院里,给你留个房间。”
柳白真耳边嗡鸣个不停,他缓了半天才喘过一口气,眼前慢慢地清晰起来。他贴在石板上盯着郑英拇指上的扳指,一瞬间就像回到青山镇那个别院的地牢里:自己一动不能动,只能任由别人像摸一个物件似的摸他,想着怎么宰割他!
原本他已经快放弃了,努力挣扎到现在,他仍然挣不出一条活路。不如像白大佬说的,大不了就是闭眼一死,他死以后还管洪水滔天……
但他要是死不了呢,他会有什么下场?
“你不会还指望师父来救你吧,还是婵素那老匹夫?”郑英掂起他下巴审视他,“我实话告诉你,婵素……我不能让他去长春观,所以他回不来了。”
柳白真的瞳孔一缩。
“还有你的常钰师兄,”郑英见他有反应,轻声说,“你猜,他现在是死是活?”
不——
柳白真不顾剧痛抓住他的手:“……大师兄,常钰他们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你们也配?”
郑英冷笑,“我堂堂西靖王世子,舍弃了荣华尊荣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陪一群乳臭未干的平民过家家,你以为我愿意?”
他恨得咬牙:“尤其是婵礼,竟然仗着和老匹夫的关系无视我的命令,还有常钰,一个孤儿!婵素竟然提议让他继任执剑长老之位,可笑!”他手下用力,险些把柳白真掐得翻白眼。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他不要总是这样任人宰割!他不要落得小白花那样的下场!
柳白真眼前闪过白若离那句“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心中生出强烈的不甘。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想要力量,而不是得过且过,最后只能为命运所摆弄。
手背上那点银光一下变得滚烫起来。
“这什么……”
郑英下意识地松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眼前突然被一阵强光遮蔽,连忙起身急退到侍卫的身后。
“抓住柳白真!”他闭着眼大喊。
侍卫们已经团团围住了地上的青年,他们也被那银光闪得睁不开眼,世子下令,他们不敢不从,可是眼前的异象又让他们踟蹰。
这不会是苍山剑阁的祖师们显灵了吧?
【人物卡附赠功能已兑现】
柳白真眼睁睁看着那点白光从手背上飞起,变为一点星芒,随后银光大盛,笼罩住了他整个人。他感觉到肩膀和左手的疼痛随着银光浸润,正在快速地消失。
他浑身轻快,几乎快要飞起来。
‘你狼狈的模样,真好看。’
白若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飘渺不定,尾音不绝。
“白……”
柳白真眼前模糊了。
他站了起来,笼罩他的银光骤然收敛,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为星点,飞入了他的印堂,又从他的印堂穴内,沿着奇经八脉迅速流遍全身。
一股极暖又极寒的力量入侵了他,改造了他。
白若离的四分之一真魂化作内力,彻底地融入了他这具躯体。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刚才这只手的中指无名指被郑英踩断,而现在,他轻轻握起又松开,左手充盈着力量。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郑英惊疑不定地瞪着他,咬牙一字一句,“去,给我抓住他,本世子赏他统领之位!”
侍卫们面面相觑,见那异象消失了,站在中间的仍然是那个弱不禁风的青年,便抽出佩刀扑了上去:“兄弟们,上——”
柳白真见到几十人冲自己来,心想:就让他来感受一下大佬四分之一的力量吧。
他左手握住了剑柄,毫不迟疑,反手抽出了银光潋滟的长剑。
第26章
大殿分成前殿和后殿,十数根红漆立柱支撑起高高的梁。
这三十几人里外围住他,前排的抽出佩刀便以合围之势,一齐劈向他。
如果换成长戟围成一圈互相交错,直接卡着中间那人的脖子往下压,被困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硬生生跪下去。这些王府侍卫干这等事最是熟练,换成佩刀,那就是只管捉人,不论死活。
郑英站在殿门外,沉着脸喝道:“别伤到他的后背!”
实则他心里翻滚着一股戾气,恨不得命人将苍山剑阁所有人都杀了!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藏宝图,只想要发泄压抑多年的愤怒——可是他不能,他偏偏不能!
他是世子没错,那是因为他母妃有成算,且只有他一个嫡子。然而父王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这小苍山上足足待了二十二年,若不是这次他手下的汇贤阁接触到了藏宝图,他还要待多久?
说是为了保护子嗣,为什么还要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怎不见父王把其他兄弟送走?
郑英脸色阴沉,看着侍卫们挥刀直下,仿佛已经看到了柳白真血肉模糊跪在他面前的模样,几乎要露出快意的笑。
柳白真就在这一刻拔剑,他毫不犹豫的果决令这一剑疾如闪电,划过众人眼前,郑英看到他拔剑起势的那一刻,就明白他的侍卫挡不住。
砰砰砰——
剑气如啸掀翻了挡在他上方的五六人,硬生生从合围中撕开一道裂口!
“……”
柳白真看着自己的剑,完全惊呆了。
他刚刚只是习惯性地灌注内力到剑身,接着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挥,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威势?
他愣了几秒,立刻反应过来,往前冲了过去。其中一名侍卫正在爬起来,他的脚步一点,身如轻鸿般地踩了一下对方的头顶,毫不留恋地离开包围圈,剑尖一点直刺郑英。
“郑——英!”
柳白真厉声一声,一双杏目凝着怒火,手腕一抖,剑尖像漫天星光散开。郑英瞳孔一缩,右手探向身后拔剑横挡,然后对方那剑狡黠似灵蛇,直接从下方钻入,竟然直接挑飞了他的剑!
长剑在郑英的下巴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郑英想也不想往后急退,就地一个翻滚,他大掌抓住侍卫的脖子往旁边一丢,顺手抽出了对方的佩刀。
“很好,”他用刀隔空点了点柳白真,怒极反笑,“长进了!”
他话音未落,柳白真已经抬脚掠了过来,一柄长剑在手腕上灵活地转了一圈,竟然变成了起刀式,用剑当刀,如如破竹砍向了郑英的头顶。
郑英自然横刀相抵,两人一个刀一个剑,刀剑相撞碰出一串刺啦作响的火花。他在重压之下朝后退了一步,不由大吃一惊。
王府制式佩刀的刃长有二尺多,足有四斤多官称那么重,如此厚实坚沉,对方竟然能以剑抵挡?
这不可能!他愕然地看着柳白真。废物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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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
“保护世子!”
一名侍卫反应过来直接扑向柳白真空出来的后背。
柳白真一心要解决郑英,根本不能分神,他内力虽已经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但在江湖里,内力和剑术不能决定一切。
一个人哪怕内力微薄,若他有无坚不摧的意志,同样也能蚍蜉撼大象。
刀风拂起他的鬓发,他发狠往下猛压,郑英那张傲慢的脸终于像石像裂开,露出了惊慌的表情,他的刀开始剧烈的抖动,下一秒轰然跪地——
与此同时,柳白真的侧脸溅上了鲜红的血,肩膀剧痛。
他满脸狠意,全然不顾右肩上的刀,绷紧肌肉,竟把那把刀强行夹在了伤口中,劲力反噬冲翻了偷袭的侍卫。
“你……疯了!”郑英沙哑喊道,他再也顾不得撤力就会被斩首,右手一松,在柳白真的刀落下的瞬间,猛地拍向对方的胸口,这一掌置之死地而后生,杀意冲天。
柳白真想也不想,双手弃剑,直接将肩膀上的佩刀拔出,在飞溅的血中握刀朝下!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怒吼着灌注全部内力,上翘的刀尖从郑英头顶的百会穴狠狠劈了下去。
砰——
郑英临死前一掌泄了半数力,仍然拍到了他的胸口。
噗呲,血液混着脑浆子喷溅了他一脸,他对上郑英死不瞑目的眼睛,喷出了一口血。
他松开手。
郑英头顶插刀,慢慢地倒向了地面,抽搐着停下最后一口气。他愕然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一双浅色的瞳孔扩散,倒映着天空。
大殿内外一片死寂。
除了之前受内伤爬不起来的几人,剩下的侍卫都呆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殿外。
“世子……”领头的侍卫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世子死了?”
柳白真捂着胸口,弯腰捡起另一把落在地上的佩刀,随手掂了掂。
经过刚才一场短暂的恶战,他发现自己更喜欢使刀。尤其是他现在运用内力并不纯熟,还不如耍刀来得痛快。
他面向殿内那些侍卫,提着刀悍然而立。
“你们要是现在走,能走,”他一字一句道,“现在不走,那就别走了。”
侍卫头领双目赤红:“世子死了,再不能带藏宝图回去,我等迟早也得死!兄弟们,我们人多,此人已经受了内伤,便是车轮战耗着他,也能耗死他——”
就算主子放过他们,王妃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不如背水一战!
“头儿说得对!”
柳白真无奈一笑。
他单手捂着胸口忍不住咳了几声,一缕血顺着嘴角溢出来。要不是他直接毁掉了郑英的神经系统,郑英的力道减弱了一半,估计他死得还比郑英早。
他真不想杀人。
白若离那样的人杀了几百年,人也和疯子没什么区别了。何况他真的很着急,如果能尽早赶下山,也许还能来得及救下婵素。
这么一想,柳白真看向慢慢围住他的侍卫,眼神冷酷起来。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祖师殿一片血红。
柳白真浑身都是伤,杵着刀勉强站在大殿里。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名侍卫,这是个看上去才刚及冠的年轻人,双手握刀与他对峙。
他们的周围全都是侍卫的尸体,地上的血蔓延一地,靴子踩上去咯吱作响。
小侍卫满脸涕泪,哆嗦地几乎要给他跪下去。
“你是恶鬼!”他双手一松,哭道,“你杀这么多人,会遭报应的!”说罢抱着头趴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等死。
柳白真嗓子全是血腥味儿,沙哑道:“你走吧。”
“……”
小侍卫猛地抬起头,“真、真的吗?”
柳白真站直了,举刀指向他:“你走不走?”
“啊!!不要杀我!!”小侍卫惨叫着,抱着头一骨碌爬起来,拖着湿乎乎的裤子连滚带爬往殿外跑,连刀也不要了。
柳白真想要笑,却疲惫地完全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拖着刀,刀尖一路划过石板地面,带起一串火花。一步,又一步,他迟缓地绕过先祖师的神像灵位,沿着后殿长长的回廊,走了足足一炷香,来到了点着无数石蜡的洞窟。
一扇高八米宽六米的两开石门牢牢地守住了应秀峡闭关处。
柳白真仰望着这扇石门,喘息声呼哧呼哧地回荡在回廊的尽头。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
“师父……”
他出声,才发现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只得清了清嗓子,从伤痕累累的经脉里挤出那么一丝内力,放大声音,“师父——徒儿柳白真求见——”
他等了许久,然而依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四周落针可闻。
柳白真沮丧地将额头抵在石门上。
‘你会输的。’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输。’
柳白真不甘心。
他猛地抬起头,把刀丢到一旁,双手抵在石门上,用力一推——
“……”
对不起,贻笑大方了。
这扇石门往日除非是应秀峡自行从内打开,弟子们若是要开门打扫卫生,也须得一边三人,一起用力往里。
他不知道怎么升起的念头,无论如何,他今天也要打开这扇门。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略肺腑间腾起的撕裂痛楚,开始不顾一切地把仅剩那点内息,溪流入海一般灌入了双手,如同老牛推磨般,一步一步地往前腾挪。
汗水点滴落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柳白真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昏迷过去。
轰隆——
那条严丝合缝的缝隙,终于露出了一线光。
柳白真精神一振,咬紧牙关死命往前推,两扇门似乎打开了什么机关,无比丝滑地朝内洞开。
他一下子脱力,跪在了地上。
“呼——呼——”
柳白真抬起手想擦汗,发现手抖得和帕金森患者似的,只得撑着膝盖挣扎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这座石窟,立刻就看到背对他盘腿坐在石台上的应秀峡。
“师父!”
他激动地大喊,踉踉跄跄往前跑去。
真的很奇怪,虽然他不是原身,见到应秀峡不过短短一面,但是这位老人给他带来的信心和慰藉,却远超过他认识的所有长辈。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找到家长哭诉。他相信等应秀峡听自己说完,一定会像先前那样,认真地拍拍他的脑门。
说要给他做主。
柳白真跑到石台边,跪下来嗑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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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徒儿有事跟您说!”
应秀峡却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惊讶地转过身。
他停了半晌,心里变得十分茫然。
“……师父?”
柳白真迟疑地直起身,趴在石台边,胆怯地伸手碰了碰对方的道袍。
第27章
“师父?”
柳白真艰难地爬上石台,小心翼翼绕到老人的正面。
应秀峡一身道袍盘坐,肩膀依然那样平直,他手指捏诀,闭目打坐,神态是那般安详,看不出任何异样。
唯独没有了呼吸。
柳白真双腿一软跪在应秀峡面前。
“师父……”他徒劳地喊对方,心里觉得十分荒谬。
怎么会呢?
应秀峡明明先前还在和他们说话,明明还精神奕奕!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异常——会是郑英下的手吗?
不,不会,应秀峡见过他们以后还没有进食……何况郑英那人再憎恨婵素几人,也仍然喊应秀峡师父,可见他对授业恩师还有一丝敬意,应当不至于下毒……
柳白真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师父仅仅只是去世了。
可能是运功不测,也可能是大限已至,总之就是,死了。
柳白真没料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但他没有。他只是觉得心底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依靠。
“师父,等徒儿救回师叔,再来给您收敛。”他难过地给应秀峡磕了头,离开的时候不忘重新把石门关闭。
天彻底黑了,殿外的石灯无人上灯油,山风横掠过大殿前宽阔的平台,令人凭空生出凄凉。
他刻意不去看地上那些尸体,脚步不停地赶往清净殿,先前郑英让常钰二人去那里找两位师兄,定然也在那里安排了人手。
其他人……应该还活着吧?
柳白真黯淡的神色掩盖在夜色里,他捂着胸口,学着记忆里师门教过的心法为自己疗伤,运转内力过大小周天,干涸的气海便渐渐生出真气。
胸口那种撕裂的疼痛顿时好了许多。
他心里不由想念白大佬,但很快又把这个念头甩开了。白若离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凡事靠自己,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顺着祖师殿外的山门往下,走上一刻钟,便又看到了一座小平台。
平台依山建造了供弟子们日常起居的清净殿,大殿后方还开辟了六七亩菜园,弟子们都要轮流去挑粪担水,种出来的菜不但足够供应整个门派,而且还经常能在集市里售卖。
柳白真走到平台一侧,便直接掠上树梢,藏在树冠里往殿内看。
清净殿外果然有人把守。十几个侍卫举着火把站在殿外,里头还不知有多少人。
方才他也是累昏了头,放走了那个小侍卫,现在看来,那小侍卫竟然没来找自己的同僚,而是真的离开了小苍山,否则那些人岂能不上祖师殿抓他?
他暗暗松了口气,这里既有人看守,说明里头起码还是大活人。
柳白真心里还惦记着婵素的安危,忍着焦灼观察半天,见这些侍卫五人一班,每隔一刻钟就互相交错朝两侧巡视。
这排班看似密不透风,不过等他们走到大殿一侧,那里栽着好些高耸的松树,用石子拼出了一条通往后侧菜园的小路,两对背对背分开的那几秒钟,他便可以顺着松树,从最上方的槛窗翻进去。
他打定主意,便如同一道轻盈的影子从高树的枝干间点跃而过,最后直接跳到了挨着大殿石墙的一棵云松上。
下方两支队伍正好朝中间走来,领头的侍卫谨慎地抬头看了看这些黑黢黢的树,目光扫过柳白真藏身之处。这时一阵山风穿过小树林,松针发出簌簌的响声,那些枝干的阴影随风摇动,看来并无异样。
领头的人便神色如常和对面的人点点头,两队交错而过。
柳白真已经将呼吸拉得又轻又缓,整个人就像长在了树干上似的,树动他也动,只当自己也是一棵树。
他在心底默默数着,等到两队的最后两个人快要拐弯,而新的队伍第一个人还没有过来,鼓起一口真气尽数灌入双手,然后扣着光滑的石墙快速往上爬。
短短三秒,他已经爬到了最高处的槛窗,手指无声无息地支起窗楞,撑着窗框翻进去,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他翻过去的同一时间,又有两队侍卫朝小路走来。
他单手挂在窗框上朝下一看,这里是清净殿的前东堂,堂内沿着大殿的北面和东边设了两排通铺,大约能睡六十几名弟子。此时前东堂竟称得上灯火通明,幸好他所在之处几乎和房梁差不多高,烛火无法照拂到这里。
殿内的侍卫不多,五人而已。
他定睛一看,只见通铺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五六十人,而地上又倒了更多的弟子,粗略一数,只怕苍山剑阁大部分的弟子都在这里了。他找了半天,在一个红漆立柱旁看到两个挨在一起昏迷不醒的人,正是常钰和婵礼。
所有人都昏着,难怪只需要五个人看守。可这五人一直走来走去,他怎么有机会下去呢?一旦被发现,殿外立刻就会有人冲进来,他一人则罢了,这里还有一百来人呢!
除非他在这五人示警之前,就把他们解决掉。
柳白真挂在那儿,心脏因为紧张揪成一团,又冷又沉。机会仅有一次,他要想办法把握住,不,他绝对能把握!
他把住门框的右臂绷紧,双脚抵在墙面上,将整个身体拉直——就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弓弦,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弹射出去。
呼——
他听到空气掠过耳畔的声音,下一秒他像壁虎一样牢牢扒在了立柱上,柱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个经过下方的侍卫缓缓抬头。
一秒、两秒……
柳白真反手拔刀,猛地跃下,落地的同时一刀割喉——刀尖尚未离开对方的脖子,他又再次脚尖点地朝前,此时他的正前方,第二个侍卫一脸愕然地瞪着他,他便毫不迟疑地将长刀掷出,血水四溅。
还有两个!
他越过第二个侍卫冲向了后方的第三个第四个侍卫,左手顺势从尸体里拔出长刀,右手掏出匕首,一左一右割断了两人的气管。
只剩下最后一人。
柳白真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他杀了这四个人,已经尽到他自己的全力,这时候如果第五个人离他很远,他没有办法阻止对方喊出声。
幸好,幸好。
这人恰好就在他的前方,还背对着他们。
最后一个侍卫自然听到了声音,他快速的转身,就在这一瞬间,柳白真捂住了他的嘴,用沾着血的匕首,轻轻割断了他的性命。
手里的人疯狂地抽搐,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可怕声音,这让柳白真联想到了贞子的电影……对方的嘴里涌出许多血,他的手变得湿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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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到这个人的鼻息从有到无,身体从紧绷到放松,最后就像一摊死肉。
哦,确实是死肉了。
柳白真缓缓松开了手,怀里的人滑落在地。他目光麻木地低头看,对方的双目凸出,脖子上豁开狰狞的血口,还在不停地喷溅。
他默默地将手和匕首在身上擦过,转身走向常钰二人。
常钰歪在柱子旁,婵礼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一脸天真。柳白真单膝跪下,伸出手指去试探鼻息的时候,眼前闪过闭目的应秀峡。
手指感受到温暖的鼻息,他鼻子一酸,长长出了一口气。
门外又走过两排人影,打断了他的感伤。此时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轻轻地拍了拍常钰的脸,压低声音喊:“师兄?师兄醒一醒!”
常钰脑袋一歪,嘴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
柳白真无法,转头看了一眼,见外头暂时无人经过,便直接一个巴掌用力呼上去。
“啪——”
常钰的脸差点被打歪,扑到地上惺忪地睁眼。
“谁——谁打我?”他捂着脸刚要喊,就被柳白真狠狠捂住了嘴,大约那手上血腥味太重,他终于彻底清醒,惊恐地望着柳白真,“呜唔唔?”
“师兄,我长话短说,”柳白真快速说,“郑英是本朝西靖王之子,汇贤阁就是他的势力,他将你们调走之后,就让人围住了祖师殿要抓我。我杀了郑英和他的侍卫,过来才发现你们全都昏迷不醒。外头还有不少人,我现在松开手,你莫要出声!”
常钰大约是想起来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他郑重地点点头,柳白真才松开手。
“师父如何了?”常钰哑声问。
柳白真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杀死郑英后去了后殿,推开了石门,师父已经……羽化登极了。”
常钰脸色刷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检查过了,师父不像是……”柳白真抿嘴,“临走时,我已将石门关闭,师父在里面很安全。”他回握住对方的手,焦急道,“师兄,现在最重要是要把人都叫醒,特别是婵礼!师叔去搬救兵,郑英岂能放过他,已经派了人去追杀师叔,我们要救人!”
“你说得对,我去叫他。”常钰擦了擦眼泪,爬起来去叫婵礼。
柳白真见他直接捂着婵礼的嘴,然后直接一指点到对方穴位上,婵礼便满脸扭曲地挣扎醒来。
“……我们这是怎么了?”婵礼捂着肋下,茫然地看着他们。
第28章(修)
柳白真快步走去通铺叫人,他没法再解释一遍。每说一遍,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他按照常钰的法子叫醒了好几人,就被婵礼拉住。
“师弟,你说的是真的吗?”
柳白真转身,对上婵礼惊怒不定的脸,他还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到浓浓的恐惧。他眨眨眼,眼泪突然崩溃地涌出。
他真的身心俱疲。
“对不起,师兄,”他哽咽道,“我真的尽力了。”
婵礼猛地抱住他半晌没说话。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常钰走过来严肃地对他说,“这里就交给我,师弟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把你师兄带出去,你们先去追师叔。”
柳白真深深吸了口气,情绪慢慢安定下来。他冲常钰点点头,指着东面通铺上方的槛窗:“师兄先来?”
婵礼呆滞地张大嘴,望着面前又高又光滑的石墙,那扇窗户更是小得吓人。
“……师弟,还是你先吧。”他艰难道。
柳白真便冲他腼腆一笑,眼睫毛上还缀着泪珠呢,转身就跟动物似的嗖嗖爬墙。
旁人攀墙都死手脚并用,好家伙,这人却是手上去一扣一个洞眼儿,手臂用力硬生生拽着全身往上,速度奇快无比。
婵礼还想模仿他呢,这一看顿时傻眼。
“师弟怎么和猴子似的……”他喃喃道。
常钰眉头一蹙,抬头望向柳白真的目光生出一丝疑惑。
柳白真撑着窗框探头一看,见刚有两队人交汇离开,连忙冲婵礼招手,示意他快上来。他轻巧地翻过去,放松身体往下一跃,脚尖点着墙面然后跳到最近的一棵松树上。这时候,就算有人抬头去看,也只能看到轻轻晃动的树影。
他蹲在树干上等了几分钟,才看到婵礼笨拙翻出来的身影。只见对方踩在窗框上滑了一下,紧跟着就擦着墙往下摔,最后还是柳白真托了他一把,这才险险落在树上。
柳白真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探头往下看。
北边那队正要拐弯的队伍落下了一个侍卫,那侍卫原本正要解裤腰带,听到动静后,忙警觉地四处张望:“是谁?”
婵礼懊恼地捂住嘴,余光却瞥到师弟一脸无奈地活动着肩膀,然后就握着刀直接跳下去了。
“?!”
柳白真一手握刀,一手护着脸,径直从树上直坠而落。
那护卫还没看清头顶,突然一道黑影罩头砸到他身上,他还来不及喊出声,喉咙骤然一冷,然后一热……
柳白真在人倒地前翻到一旁,然后熟练地把人拖进旁边的灌木里。这时候婵礼才跳下来,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师弟,会不会惊——”他话音未落,拐弯处就跑来了一串举着火把的侍卫。
柳白真一时有些犹豫。
要不要把这些人一并解决?
不妥,婵素师叔还等着他们去救命,何况他的内伤还没好……常钰是个聪明人,这会儿人都被自己引走,他肯定会想办法带人冲出来。
“走!”他下定决心,便抓住婵礼的手臂蹿上了树。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冠间穿行,下方的火把摇曳,很快就有短弩破空射来。
婵礼一头冷汗,闷头跟在柳白真的后面,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擦破了一层油皮。他下意识地去摸,就这么一走神,险些摔下去。
柳白真一把揽住他的腰躲开后方前后追来的三支箭,直接翻去了一侧的山道。
“快走,到下面的山门就能骑马!”
两人头也不回地奔下山,那些人却并没有再追上来,他们顺利地来到了马棚。
“师弟,他们怎么不追了?”婵礼擦着汗,接过对方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柳白真勒住缰绳,忧虑地回头望着清净殿的方向:“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这是调虎离山……”
“你放心好了,”婵礼倒不是很担心,“那些侍卫会的多是外家功夫,若是只有常钰一人自然不敌,不过多叫醒些师兄弟,我们光是人数也远胜侍卫了!”
他们一刻不敢耽搁,骑着马往长春观的方向狂奔。
长春观在距离小苍山十天路程的拒马县,但婵素刚离开不久,郑英就反水,他的人缀在婵素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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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能会在天黑时下手。据此推断,他们应该不会离这儿太远。
越是往前,婵礼便越是沉默,他不停地用剑鞘拍打马匹,超过了柳白真好几个马身。
他们一直跑了将近十里地,跑在前头的婵礼突然一个急停,马匹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声穿过重重夜色,让人惊觉不详。
“爹!爹————”
柳白真勒马停下,就见婵礼从马上跌下来,疯了一样往前方跑。他心脏猛跳,下马跟着跑过去。
前面已经没了官道,只有行旅常年来往形成的山路,无灯无火,黑得不见五指。他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也只能隐约看到前方横七竖八倒着些人。
不好——来晚了……
柳白真呼吸急促,竟然有点不敢上前。
婵礼脑子一片空白,他环顾着地上的死人,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呢?那不可能是——他爹呢?他爹不在这里——
他爹是不是没事?
“爹!爹!你在哪里?!”他拼命喊,“阿爹——阿爹——”一边喊,一边跪在地上扒拉那些死人,一张脸一张脸的去辨认,看着看着面前就糊成了一团,再也看不清楚。
他使劲擦自己的眼睛,可是眼泪就像流不尽似的。
柳白真心惊肉跳地穿过这一路尸体,找到婵礼时,对方已经崩溃地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师兄!”他扶着婵礼的肩膀吼,“还没找到人就代表师叔还活着!别哭了!”
婵礼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望着他,涕泪满脸:“师弟……这么多人,我,我爹他——”
“别出声!”
柳白真忽然厉声打断他,然后侧耳仔细听,婵礼猛地噤声,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下亮了。四周刹那安静,他们不约而同听到了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微弱的呼救。
“是师叔!”“爹!”
两人跳起来冲向林子。
婵礼冲过去的时候忍不住露出笑容,心想,这次阿爹大难不死,他以后定要好好孝顺阿爹,再也不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他几步跨过灌木丛,绕过一棵开得极盛的凌霄。
“爹……”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婵素一身的弩箭,四肢摊开,垂着头靠在树边。夜色里,能看到黑色的血在他身下积成了水洼。
一个人渺小的身躯,怎能流出那样多的血?
流干了,流尽了,那人还怎么活?
婵礼仿佛遭遇重创,腿一软,踉踉跄跄跑过去,跪在了血洼里。他看着婵素一身的断箭,想要伸手扶起自己的父亲,都无从下手。
“爹……”他张了张嘴。
婵素咳出一缕新鲜的血,只能勉力睁开一丝缝隙看他。
“儿……”他努力看着婵礼,动了动嘴唇,耷拉的眼角淌出眼泪。
“爹!”婵礼突然回过神,抖着手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里面的药丸往父亲嘴里塞,“爹!你快吃药!吃药保住命,儿子就带你去大夫!”
婵素连嘴都张不开,岂能吞咽药丸?
“师兄,”柳白真赶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师叔会卡住嗓子!”
药丸洒落在婵素的衣服和地上的血洼里,婵礼呆呆看着随时要断气的父亲,和地上已经分辨不出的药丸,突然狂怒地推了一把柳白真。
“你滚,”他朝柳白真怒吼,“你给我滚啊!!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他吼得声嘶力竭,“没有你,我爹根本不会受伤,师父也不会死!”
他望着柳白真的眼睛里竟是令人心惊的憎恶。
柳白真对他哪有防备呢?
一推之下差点摔倒。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婵礼的憎恨像刀子似的伤到他,可他无法辩驳。
他能怎么说?
说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柳白真,说柳白真也不想因为一幅藏宝图家破人亡,说他比谁都想要师门平安?
可是婵素确是为了他而受伤。
他咬牙走过去,顶着婵礼杀人的目光,盘腿在婵素背后坐下,一掌贴上对方肩胛处的曲垣穴,尽量徐徐地将真气输入。
婵礼还没昏了头,总算知道他这是在救人,默默地跟着盘腿而坐,为他们护法。真气输入的效果立竿见影,婵素原本青白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睁开了眼。
他从未用如此慈爱的目光看过自己的儿子。
“礼儿……”
婵礼握住他的手,眼泪滴在他的手心:“爹,你会好的。”
“儿啊,”婵素摇摇头,“我唯独不放心你——”
“爹!”婵礼粗暴地打断他,“你不要瞎说!我马上就带你去找大夫,我们去逍遥谷,或者就去长春观!长春观的马道长医术也很好,他一定会救你!”
他紧紧地把额头抵在婵素的手心里,哭地浑身颤抖:“爹,求您了,我已经没娘了,不能再没有爹……”
柳白真已经停下来了,因为真气已经输送不进去了。他轻轻地支撑着婵素,眼睛干得发疼。
“礼儿,你莫要任性,”
婵素靠着柳白真,包容地看着儿子,“生老病死都是上天注定,非人力可改,我……我活到如今,守着你长大成人,纵是忘川边上见到你娘……也可说……问心无愧——”
他又轻轻咳了几下,唤柳白真。
柳白真只得让他靠在树上,绕过来跪下:“师叔,您说。”
婵素看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忧虑。
“白真,你要尽快躲起来,咱们江湖人,惹不起权贵,更不要说对上……皇权。”他急喘几下,声音再次变得虚弱,“你们能赶来……想必,山上危机已解……我师兄如何?”
他刚问出口,又恍神,“哦,对,礼儿说——说——师兄已经——”
“爹!爹!你怎么了?”婵礼慌乱地喊,伸手想要给他输真气,却被婵素抓住手制止。
婵素眼里含泪,不再看他们,而是望着林间露出的夜空,喃喃道:“师兄……师兄你去啦……————”
他许久不言,静静地凝望着那一块深蓝。
林子里响起凄厉的哀嚎。
柳白真看着婵礼趴在师叔的身上嚎哭,一身是血的疯癫样子,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他们就这样,一死,一趴,一跪,一直到了天蒙蒙亮。
“师兄,”柳白真动了动僵硬的膝盖,小声道,“师兄——”他看婵礼很久没动弹了,心里感到很害怕。
婵礼动了,他一手撑着血洼,木着脸爬起来。他站在那里看着柳白真一言不发,一直看到柳白真低下头。
“你害死了我爹。”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沙哑到几不可闻。
柳白真抬起头,对上婵礼冰冷的眼神。
“师兄,你要杀我吗?”他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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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礼就像被他激怒了似的,刷得抽出了佩剑指向他:“柳、白、真,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柳白真疲惫地说不出话。
他输得彻彻底底。
婵礼看了一眼晨光里的父亲,这时候看向他,才知道父亲死得有多惨啊!他爹平日里最是整洁,如今鬓发散乱,浑身青紫,正面背面全是弩箭,穿刺带肉,血肉淋漓……
他爹是怎么在一身伤的情况下,杀了外头那些人,又是怎么拼尽全力爬到这林子里?他是不是一直在等自己?
婵礼捂住脸,剑无力地垂下。
极致的悲恸后,便有一股极致的暴怒,顺着四肢百骸攀升。他找不到人去恨,而这一切的祸事,难道不正是柳家引起的吗?
他为什么不能怨恨?
“谁说我不敢……谁说我不能……”婵礼喃喃自语,血色冲着太阳穴鼓起。
他抬起拿剑的手,一剑刺入了柳白真的肚子。
哧的一声,他那师弟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一张脸像他爹似的,惨白惨白。
婵礼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惶地后退一大步,长剑顺势拔出。柳白真倒在了地上,紧紧地捂着腹部,在他的身下,血很快泅开。
婵礼不由松脱手,长剑哐锵落地。
一瞬间,他伸出手想要去扶师弟,可是下一秒,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地收回手,转身把婵素的尸体背起来,毫不迟疑地离开了林子。
林子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哈……”
柳白真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倒。
他有白若离给的真气,腹部的伤口其实并不深,也没有伤到内脏,若他立刻运转内息,很快便能止血。
可他躺在那里,真的觉得再也动不了了。
这世界真无趣,他试图回忆柳盈盈,还有华英和韵宜,可都引不起他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了。他根本不是柳白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心想,干脆就等死吧。
也许他死了就是彻底消失,也许在这里死了,他还会去别的地方。不管他会有什么下场,他都不想再做“柳白真”。
他点开好几天没看的后台,两张金灿灿的卡片依然慢慢地旋转。
并没有新卡可以抽。
算了,无所谓。
柳白真闭上眼,给自己摆了个安详的死人姿势。
秦凤楼依循着血迹找到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黑衣青年躺在林间生长苔藓的地上,一头黑发凌乱地散落,遮盖住他苍白的面孔。
“为何秦某每次见你,你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秦凤楼居高临下盯着柳白真,最后神情一软,叹了口气,蹲下去去探他的鼻息。
“主子,这也不用探啊,人没死。”什五守在灌木丛外,忍不住插话。
“我想摸他的脸不行吗?”秦凤楼没好气地说,干脆俯身就要把人抱起来。
他小心地把柳白真的脑袋往自己肩头靠了靠,手指碰到对方后脖子的时候,犹豫地停顿片刻。
“主子,”
什五小声说,“要不要看一眼那个……图?”
秦凤楼目光却淡了下来,他收回手,勾住柳白真的膝盖抱他起身。他一路带着人赶过来,心里不是不挣扎。
他不停地问自己,他对柳白真的兴趣,真的能胜过他的目的吗?
第29章
什五偷偷看稀罕。
像什七来得晚,他却是和主子一道长大的,对秦凤楼实在太了解。
这人什么时候如此纠结过?
啧啧。
“主子,咱们来都来了,后悔也没用,”他跟在秦凤楼身后絮叨,“依我看,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和柳公子解释吧!没见过哪地儿的知县随便乱跑的……”
秦凤楼转身盯着他不说话。
什五:“……”
惹不起这大爷,他闭嘴行了吧?
“你少多管闲事,”秦凤楼警告地瞪他一眼,抱着人大步离开林子,“我只是顺手帮他一次,下不为例。”
“一次”,哼哼,什五心想,这就和他们师娘拐师父似的,帮了一次两次,第三次就开始拉人家小手了。瞧瞧这人!刚才要不是他出声,都已经要摸人家的小脸拉!
诡计多端的男人!
林子外头站着五名灰衣护卫,另还有八匹马和一辆马车。他们钻出林子时,几个护卫刚刚把这块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处理干净,正在给马匹喂食水。
什五见秦凤楼抱着人往马车走,连忙说:“主子,我给柳公子准备了衣……”话没说完,就见秦凤楼已经进了马车。
“……”
他揉揉眼睛,再一看,眼前确实没人了。他盯着马车,冲旁边招招手。
“头儿,啥事?”一个护卫跑过来问。
“你看看,刚才是咱们主子,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柳公子,进去了马车吧?”他加重语气强调浑身是血四个字。
什六老实地点头:“是呀,主子这是改了性子?”
“对吧?我就是这个意思啊!”什五激动起来,压低声音说,“他竟然不嫌弃别人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连自己的血都恶心——”
什六也觉得奇怪,但他一贯不喜欢往主子身边凑,也就不甚关心对方为什么突然转性。
“主子不是挺喜欢柳公子的吗?”他挠挠头发,“我喜欢阿玉,就不会嫌弃她打嗝放屁啊。”
“……大胆,回头我要告诉阿玉去。”什五无语。
阿玉是他们师父的独生女,在明鉴山庄那就是老大,连秦凤楼都得让着。那样嚣张跋扈的丫头,竟然会看上什六这个呆子。
什五被迫吃了一嘴狗粮,翻着白眼让他滚蛋。他抱着胳膊探头探脑,恨不得长一对顺风耳。
秦凤楼哪顾得上护卫们怎么看?
车厢里的坐席都被撤掉了,铺上了一层褥子。他半蹲着小心翼翼把人放下,这才靠在一旁,蹙眉打量着对方。
上一回他与柳白真初见,这人被吊了大半夜,连惊带吓的,可一旦被救下,也立刻变得活蹦乱跳起来。他仍时时想起这人粗陋的易容,还有亮晶晶的杏眼,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很少见男子长着这么漂亮可爱的杏眼,只怕他将来二十岁,三十岁,也仍然如同少年人吧?
现在呢,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碰了碰柳白真紧闭的眼睛。即便在昏迷中,这人也紧紧皱着眉头,脸也瘦了许多,原先那种少年感褪去许多,显出青年人的棱角来。
这才过去多少时日,竟憔悴成这样。
秦凤楼沉着脸想着事儿,正要习惯性拿扇子敲手,摸了个空。他才想起来扇子被他丢给了什五,只好捏着手叹气。
他想到柳白真身旁那柄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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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血的剑,那剑和柳白真当初的佩剑式样差不多,再联系先前在小苍山附近见到婵礼父子……到底是谁伤了这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目光阴郁,那婵礼拦住他求他救人,他还当对方是腾不出手。
这一剑,他定要让婵礼还回来。
“主子?”
什五隔着窗子问,“药煎好了。”
“……送进来。”
等什五端着药掀开车帘,就见他这位无所不能的主子正扶起柳白真,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他连忙板起脸,把笑憋进丹田。
“主子,这还有生肌膏和绷带,您喂过药帮柳公子换,”他把一叠衣服搁到木盘旁边,“还有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有水——”
他让身后的什六把小盆水端过来,“一定要先给柳公子擦拭过才能换衣服,主子您可别忘了。”
秦凤楼听得烦不胜烦,看着摆在车门那里一排东西,浑身上下透着后悔两个字。
什五觑他一眼,试探性地问:“要不,您下车,让卑下来?”
“不必,你们走吧。”秦凤楼立刻拒绝。
“好嘞!”
什五放下门帘,笑嘻嘻地离开。
他就知道这招好用。唉,他为了主子能不成为孤家寡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对着自己心仪之人还怕麻烦,那还追什么人?
什六一头雾水跟着他。
“五哥,这柳公子又不是女子,老夫人虽不在,可嬷嬷还在呢,必不可能同意他进门……”
“你这呆子!”什五跳起来敲他的脑门,“咱们的主子是庄主,可不是嬷嬷!她不就养过你几天吗?别忘了,她还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想让主子娶阿玉呢!”
“我才不傻,”什六揉着脑门反驳,“主子和阿玉就是兄妹,上回阿玉冲主子打了个喷嚏,也就几粒米嘛,主子拔刀追了她两条街!阿玉躺了好几天呢,心疼死我了。”
他很聪明的没提阿玉好了以后,偷偷把主子养的鱼每天一条给红烧了。
“那不就结了,你也知道主子不会听嬷嬷的,还说!”什五看着车厢,深沉道,“最重要是我们自己,知不知道?这人啊,要是有了喜欢的人,那是阴天也是好天,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啊。”
他可不想像以前那样,追着发疯的人到处跑了。
什六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秦凤楼一筹莫展。
他方才确实没顾得上柳白真这一身红的黑的,但现在他猛地主意到了,顿时从头麻到脚。这人!怎么这么脏!
但是药不能不喂,柳白真肚子上的伤口也必须要换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怀里人的衣服,一手捏着人家的下巴,一手端着药。他灌药倒是非常熟练,手指用力,捏开嘴巴就往里倒,还顺着喉咙刮几下,昏迷的人就自己开始吞咽。
一碗药顺利灌完,并且没有一滴撒出来!
秦凤楼默默得意片刻,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刻——他得给柳白真擦洗、换衣服。
他又吸口气,把人放倒,这才伸手解了柳白真的腰带,挑开衣襟。
这个过程让他莫名联想到小时候娘亲剥橘子给他吃,洁白的手指轻巧地撕开薄薄的橘皮,又仔细撕去那一层薄膜,露出橘瓣里面橙黄鲜嫩的果肉。每当这时他就会踮着脚扒着桌子,对着那一碟橘肉流口水。
他嘴角含笑,托着柳白真的后颈,褪下了两层衣服。看到青年半露的上半身时,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什么血迹污垢,他都没注意,反而是那些遍布前胸后背的青紫,令他触目心惊。尤其是腹部那个剑伤,虽然并不深,但那样一个伤口出现在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上,是如此让人心痛。
秦凤楼见过很多种伤口,有他自己身上的,什五等人身上的,他祖父的,父亲的……母亲的……还有更多不认识的人,千奇百怪的尸体,他都见识过。
祖父死时他太小了,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对死根本没有想法。父亲死时,他只觉得极端的愤怒,疯了好一阵子,等到他娘亲死的那天——
秦凤楼强行打断思绪,低头拿过沾湿的布巾,先去擦柳白真脸上干涸的血痂。他有过愤怒痛恨茫然,唯独不记得有过此刻这种——这种——心脏猛地被割了一刀,又疼又麻的感觉。
他轻轻地擦过柳白真的嘴角,那里有一道血痕。
为什么你会是柳白真?
秦凤楼忍不住问:“为什么会是你?”
怎么不能是别人!
如果是别人,他就能毫不留情地去利用对方达成目的,而不必有任何犹豫。为什么他在知道这人是柳白真之前就和他认识?
“唔……”
可能是他动静太大,原本昏迷的人睫毛轻颤,嘴唇动了几下,蹭到秦凤楼的手指。那种柔软冰冷的触感吓了他一跳,反射性地点了柳白真的昏睡穴。
“……”
秦凤楼尴尬地看着又昏过去的人,忍不住去看自己的手指。那里总觉得被蜂子蛰了一下似的,很酸麻。
他定了定神,丢下布巾,用手直接去揉了揉柳白真的嘴唇。这人和他不同,他的下唇有点厚,但他却是薄唇,既薄又粉,并不会显得薄情,也不令人觉得冷硬。
既然手感如此妙,他自然就想,这样的嘴唇,亲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秦凤楼由于不可言之的洁癖,到现在还没和人这么亲近过。以他的地位肯定少不了诸多应酬,不过外头人只当他练的童子功,轻易不敢让那妖童媛女挨他的边儿。
他把那些“为什么”丢到脑后,撑在柳白真头顶俯下身去,凑近了还下意识地嗅了嗅。青年身上有些微的汗味儿,还有股很淡的澡豆香气,并不难闻。
他犹豫了几秒,终是低头,贴上了对方的唇瓣。两唇相贴,除了软,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他是知道那亲嘴是怎么一回事儿,要去挑开,探入,相濡以沫。
那岂不是要吃对方的……
秦凤楼脸色扭曲了,还是没克服心理障碍,快速退开,回头的瞬间,对上门帘后头什五和什六的脸。
“……”
“……”
什五目瞪口呆看着自家主子偷摸亲人家的小嘴。
“主子,”他缓缓地提醒,“你脸红得和猴屁股一样。”
第30章
秦凤楼一把拽过衣服盖住人。
“还不快出去,胡说什么呢!”他呵斥什五,“我怎么可能脸红——”
然后对上什五举着的镜子,里头的男人俊脸泛红,一双桃花眼潋滟。
“……”
秦凤楼若无其事道,“你一个男人,随身带着手镜作甚?”
什五暗暗鄙视他转移话题。他没吭声,而是小心地把这枚鎏银手镜塞进怀里,什六站在他身后,心直口快地说:“五哥要去送给云罗姑娘。”
“云罗?”秦凤楼挑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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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软红尘的花魁还有联系?”
听名字便知,这软红尘是杭州城有名的烟花地,里头都是官府里挂牌的娼伶,由生到死都不能离开软红尘,没有赎身的权利。
云罗则是软红尘这两年的红倌人,她不但容貌美艳,知情知趣,而且还出身高贵,色艺双绝,多少权贵豪富为她一掷千金。
这样的女子,岂会对嫖客动真心?
什五倒是神色如常:“旁人能花钱买她一夜,卑下有钱,怎么不能?”
“你倘能这么想,我也懒得管你,”秦凤楼语气平淡,“要是五年后,你依然还看中此女,到那时,规矩已改,你要娶便娶。”
他嫌弃地摆手,示意两人滚蛋。
什五见好就收,立刻拽着什六跑路,徒留秦凤楼留在原地。他总疑心什五在鄙夷他,毕竟对方可是有一位相处很久的情人,而他才——
秦凤楼慢吞吞地拿起布巾,拧干了水一丝不苟地帮柳白真擦身,念着四大皆空,很快完事儿。他轻轻托起人,这下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山河图。
他快速地扫了一遍,若单论起画,这幅山河图只见局部,已经是磅礴大气,可比起名家也不过寻常。柳白真后背上的局部描绘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和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江流入海,起始却在山脚。
这画特殊就在此,山脚江水始发处有小小的瀑布,一条蛟从江中冒出,而它前方,还有一龙已经钻入瀑布,只留后肢与龙尾。这似乎寓意着,江中蛟入瀑布,便能化龙。再加上瀑布四面画了宝光,也暗示瀑布后方藏有秘宝。
这处细节如果不贴到跟前细细观摩,只怕很难轻易地发现。
秦凤楼游历过许多山川,若给他时间对着画回忆,应该能很快找到这山与江的对应位置。他却无暇去琢磨,视线忍不住跟着那江道一路往下,一道线条流畅而优美的沟壑,在最下方被裤腰所拦,也能窥见下方于谷地又隆起的圆润弧度。
青色的纹路,纹的是文雅的画,可又无端显出强烈的野性。尤其这画纹在了青年结实白皙的后背上。
秦凤楼便想,死了的那几个秦英的走狗,到底看过这幅画没有?
柳逸递了他请柬,他并非有意拖延,见死不救。当时,他确实正在关外,那里每年的春集会有大批优良的种马,而明鉴山庄总是缺马。只能说柳逸的展画会选了个不妥的时机,否则他就算有诸多算计,也不会放任柳家一千多口人被屠戮。
等他赶回来,柳家的事已尘埃落定。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柳白真。
秦凤楼轻抚那画,指尖碰触到的是温热的皮肤。
罢了,不过就是换个途径而已。
秦凤楼是信鬼神之说的,因此他逐渐觉得,也许柳白真遇到他,正是柳家人的冤魂冥冥之中的不甘之举。他认识了这人,就不再忍心去利用他。柳白真被许多人所负,为许多人伤心,可他希望那些人里没有自己。
他叹了口气,帮柳白真换上衣服,这才解了对方的昏睡穴。
柳白真睡了很长的一觉。
“唔……”
他睁开眼,迷蒙中看到面前狂士打扮的男人,脱口而出。
“我做梦梦见你了。”
秦凤楼刚整理好表情,听到这话,表情立刻失去管理。他忍不住凑过去,靠在柳白真身旁追问:“你真的梦到我了?梦到什么?”
不会是春梦吧?
这小骗子竟然会做春梦!
柳白真迷迷糊糊地抬手要揉眼,结果四肢酸痛到痛呼。
“别动,”秦凤楼着急地摁住他,捏着袖子温柔地帮他拭去生理性的泪水,哄道,“你继续说啊,做了什么梦?”
“做了……”
柳白真回忆刚才的梦,脸渐渐红了,闭上嘴不言。
“为何不说?”秦凤楼心里有点兴奋了,脸上不动声色。
“哎,我、我突然想不起来了。”柳白真这下彻底清醒,羞赧地左右乱看。他这才发现自己处境,还有,秦凤楼竟然躺在他身旁,他稍微往左边一歪,就能和对方脸贴脸。
这让他想起一直做的那个逼真的梦。
梦里他竟然和秦凤楼一起回到了现代,不得已,他只好把人带回家里。他让秦凤楼刷了一套剑,拿着毛笔写了一篇赋,再加上他们都一头长发,身上的玉佩和剑都不是凡品,他爸妈这才相信他穿越了,还把一个古代人带了回来。
然后他便与秦凤楼同居,他依然去做他的小学老师,秦凤楼也不知怎么想的,剪了头发,竟然跑去他们学校,当起了体育代课老师!
柳白真摇摇头,试图把后头那些诡异的涩涩的发展都甩掉。
看到他这副模样,秦凤楼更加肯定,他一定做了春梦。
“小骗子,”他侧过身,半压到对方身上盯着人,就差鼻尖抵着鼻尖了,“你看着我说实话,是不是梦到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了?”
“咳咳咳!”
柳白真咳得要死要活,又扯到伤口,秦凤楼只得手忙脚乱给他拍背。这下啥也别说了,赶紧上药吧。
秦凤楼虎视眈眈在旁边盯着,柳白真只好低头给自己缠绷带,尽量不去看他。可他耳朵已经红透了,在散落的发丝之间,就像红宝石似的抢眼。
他自己没感觉,秦凤楼却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耳朵。
“你!”柳白真弹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耳朵瞪他。
“你什么你?”秦凤楼靠在那儿,故意用嘴唇轻触摸过他的手指,一双桃花眼睨着他,恨不得开出花来,“你这个小骗子,说好的去找我呢?”
轰——
柳白真头顶冒烟,看着他眼神都晕了。
他梦里的秦凤楼也这样!总是趁着中午去食堂吃饭,在桌子下面蹭他的腿,要么就是从他座位旁边走过的时候,故意摸他的脸,就为了看他脸红!
啊!这个人!
秦凤楼见这人面红耳赤,且已经隐隐有发怒的迹象,于是见好就收。
“不逗你了,你快些弄。”他正色道,“然后我再和你说些事。”
柳白真在心底偷偷骂他无耻,憋着气把绷带缠好,衣服理好。他身上这套衣服以素缎为底,满绣了山川河谷,十分精致大气,而秦凤楼却穿一身魏晋风的大袖缓袍,黑色的纱料罩衣,没有腰带束缚,显得更加恣意潇洒。
两人的穿着竟然恍惚有种情侣装的错觉。
“小骗子,我要是没找到你,你是不是打算就死在那树林子里?”秦凤楼准备算账了。
柳白真懵了一下,才把昏迷前和现在联系起来。
他开口却问道:“秦江楼,你为什么要叫我小骗子?”
秦凤楼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开心,“你就关心这个?”
那不然呢!
柳白真气得要死,明明先前分开的时候,秦江楼还一口一个“真弟”的叫他,腻歪得很,现在竟然喊他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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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凤楼含笑点了点他:“你说我为甚叫你小骗子,柳白真?”
“……”
柳白真悚然,脸上那点红瞬间褪色,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警觉起来。他看着秦凤楼不说话,余光却已经开始扫向车门和车窗。
秦凤楼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欣慰。
这人要真的是对萍水相逢的人毫不戒备,那也太愚蠢了。即便他貌美如花,令柳白真一见心动,可在这江湖上,最毒美人心嘛。
不过他多少有点心疼,柳白真并不是天性警觉的人,现在对他反应这般大,定然是受了不少教训才养成的机警。
“其实我和你半斤八两,”他终于决定稍微坦承一点,“我也不叫秦江楼。”
柳白真并没有因此露出异样。
他只是在想,果然如此。
“我叫秦凤楼。”
他瞪大眼。
“秦凤楼……你是那个……什么山庄?”
秦凤楼嘴角抽抽:“对,我是那个明鉴山庄的庄主,秦凤楼。”
柳白真立刻放松下来,惊奇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个什么稀罕物件:“你竟然是秦庄主!是那个明鉴天下奇冤的明鉴山庄的庄主!”
“客气客气,”秦凤楼没扇子,只好用笑容示意,“都是朋友们抬举。”
柳白真这下反应过来,秦凤楼遇到他,是因为正要去柳家堡吗?
“你当时是打算去柳家堡?”
秦凤楼迟疑片刻,点头:“是,我接了你父亲的请柬,只是接到请柬时,我人在塞外,赶过来已经晚了。”
柳白真不由叹:“我义兄当时与我分头行动,正打算要去明鉴山庄求见你,希望能为柳家查出真凶,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他忍不住嘀咕,“竟然还说自己喜欢做官,什么阳柑县知县——”
“我确实是啊,”秦凤楼为自己辩解,“官员报道不可推迟,我本打算去点个卯就回来查案子,岂料得知柳大小姐回来治丧,只好留在外头查探。这不就查到你就是柳白真。”
“那一日我已经带着什五准备闯进去救你和你姐姐,谁知道突然冒出个白衣人,你还跟着他走了!”
秦凤楼说到这里,蹙眉问他,“端看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如何认识这样的煞星?他既愿意救你,怎不救人救到底,竟然让你受伤倒在林子里?”
他大约是想控制语气的,然而说着说着,就渐渐变成了质问。
柳白真心想,怎么和女朋友质疑对象是否出轨似的……他想起那一日临走,别院墙头突然冒出来的一群蒙面人,恍然大悟,怪道没有杀气呢,本就是来救他的啊。
他细细地回忆,然而除了那人极高,就没别的了。
“我一个朝廷命官,舍了官衙跑出来蒙面救人,何其艰难,何其罕有!”
秦凤楼越说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他很自然地瞅着柳白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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