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打他来到她身边以后,便从没有一次违拗过自己的心意,自己如果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是?绝对不会违背的。
更不要说?,周鸣玉是?她的亲人,薛峰青小?时候也没少给她带过糖吃。就凭周鸣玉口中叫他一声“薛大哥”,薛峰青也不会叫她犯险。
所以谢愉从来没想过问题会出现在薛峰青这里。
她是?半分不知道,周鸣玉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薛峰青谈过,又暗中达成了?一致。总之,等她发现周鸣玉的身影失踪之时,已经?晚了?——
周鸣玉这一次来晋州,依旧没有走官道。
她仍旧是?走上?一回的山间小?路,当初破败的那些荒村,依旧还是?那个样子。她记得宋既明?家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应当还有位老人尚在,便特地去看了?一眼。
但那个村子也空了?。
整个村子空空荡荡,鸡犬之声不闻,除了?偶尔几声寥寥鸟叫,剩下的唯有寂寂风声。
就是?那一刻,周鸣玉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夏日已经?在长日不绝的算计和?考虑中,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她复又上?马,一路行至小?别山。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拿小?别山做借口,半真半假地向宋既明?套话,说?自己想去瞧瞧秀美风景,但话一套到,便立刻没了?想法。
难得这次倒是?有了?时间。
她骑着?马,一路悠悠走在山路之间,直看到有山泉汩汩,方下马取了?水囊,从山泉里舀了?一袋,站在溪边仰头喝了?一口。
“山中水凉,姑娘慢饮。”
周鸣玉尚未入口,听见这一声,放下手中的水囊回头,看见宋既明?骑着?马在她身后。
他看见她回头,下马向她走来。
周鸣玉笑了?笑,道:“宋大人来得倒快。”
她一直藏在保育堂中,但谢愉不避讳她,所以她行动倒也方便。虽然?外面的人一时找不到她,但她想要传句话出去,倒还是?方便的。
她知道宋既明?一直留在晋州看管端王,所以特地转了?几手,将信儿传到宋既明?那里,约他小?别山相见。
宋既明?面上?依旧平平淡淡,看不出太多别的表情,但是?走过来的步伐却?快速。他看着?她,目光不曾避闪,直到她笑了?笑,他才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不迭错过了?目光。
他微微垂首,错过周鸣玉的目光,却?又忍不住抬眼,同她道:“姑娘怎么突然?给我传了?信?”
周鸣玉轻松道:“我来白送大人一记大功。”
宋既明?问道:“什么大功?”
周鸣玉笑了?笑,道:“现在不是?到处都在传,当年谢家抄家,有个孩子脱罪逃脱在外了?吗?我瞧他们抓了?这么久,也没个线索,横竖我与大人也算旧相识,既有此功,便送予大人好了?。”
她等着?看宋既明?的表情,但宋既明?依旧毫无表情。
她在心里有些扫兴地想:这宋既明?果然?是?个无趣之人,怎么永远都是?这样平平板板的一张脸。
宋既明?就只?是?望着?她,沉默了?一瞬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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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她道:“我可以不要的。”
周鸣玉顿感无趣,扁一扁嘴,正要说?话,而?宋既明?又开口道:“清河郡主?已经?过世,端王与清河郡主?不曾相见,也未必知道。这世上?其实没有那么多知情的人……姑娘,继续做周鸣玉也很好。”
他口吻是?认真的。
他认真地看着?周鸣玉,在说?一些帮她脱罪的话,一些作为一个忠于?国朝的臣子而?绝对不会说?的话。
周鸣玉这回有些小?小?的讶异了?。
她问道:“宋大人完全不惊讶于?我说?的这些话吗?”
宋既明?摇头。
周鸣玉又问道:“宋大人知道我身份?”
这次宋既明?点头了?。
周鸣玉想起宋既明?从前对她那些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宽容和?熟稔,当时还觉得荒谬,如今便觉得不过如此。
但她依旧觉得奇怪。
“大人从前认识我吗?我的记忆里,似乎并不记得与大人见过。”
宋既明?对她奇怪的态度,实在是?让她也很好奇。
宋既明?不愿多说?,只?是?道:“姑娘没见过我,只?是?我见过姑娘……谢十一娘、谢惜,是?很惹眼的姑娘。”
周鸣玉听见他叫出自己从前的名字,先是?有些微微的怔愣,但随即便释怀般一笑,道:“所以,我与大人的旧识,应当不算糟糕,是?不是??”
宋既明?望着?她,犹豫了?很久,方道:“算,也不算。”
糟糕,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实在太过狼狈,为了?给家人换一□□命的食物?,连尊严全都踩到了?脚底。即便他如今已经?长成这样的心态平和?的男子,但依旧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仓惶逃命的时光。
可是?,她并不糟糕。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他前半生穷苦悲戚岁月的终结,此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向着?明?媚的坦途。
是?她开启了?他生命里的美好时光,带他一步一步变得更好,变成如今这个宋既明?。
他分明?是?句句有回应,却?俱是?语焉不详,周鸣玉听得也有些茫然?了?,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旧识,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但他显然?是?不想多说?的。
所以即便她再问,也不会问出什么。
她只?是?从他的口吻和?面对她的态度,想,那应当是?一段还算正面的印象。
所以,并不妨碍他们今日这一回相见。
周鸣玉洒脱一笑,坦荡道:“果然?是?旧相识,那不就更好说?话了?吗?宋大人,先时在晋州,你一路护我完全,我心中是?感激你的。这次由你送我返回上?京,我也安心。”
宋既明?见她坚定目光,问道:“你还是?想要做谢惜,是?吗?”
周鸣玉点头,道:“是?。”
这一句肯定的回答,让他彻底坚定了?下来。
于?是?他正色道:“回京一路,直到送姑娘见到太子或者圣上?之前,我会保证姑娘平安无虞。姑娘放心。”
宋既明?退后一步,抬起双手,微微躬身,向她拱手一礼。
周鸣玉看着?他,亦屈膝颔首,回以一礼。
“多谢大人。”
山风清凉,轻轻卷起她腰间纤长纱带,柔柔吹向他的方向,而?她只?是?随意地用手一搭,便阻绝了?与他相及的一切可能。
她侧过身,拿起手中的水囊,仰首饮了?两口,笑道:“大人果然?没说?错,这小?别山间风景秀美,山溪也的确清甜可口。上?次没来,当真遗憾。”
他们骑着?马,并不扬鞭,只?是?缓慢地走过这短暂的一程山路,而?后将这美丽景色全都抛在脑后。
宋既明?微微落后了?周鸣玉半个马身,而?后将目光不露声色地落在她的背影。
小?别山,小?别山后无相见。
他少时常见村中人出外,经?小?别山后走向天下四方,见留下的人泪盈于?睫,无声蔓延出一股离别的伤情。
他那时候正是?跳脱狂妄时,想这低低矮矮一座土山,算什么高山深壑?不必要铁蹄踏过,凭他一双腿脚,都能轻松走过去。
那都是?不懂的时候。
那都是?,少年时,尚不知去者不回,逝者如斯的时候。
小?别山,低低矮矮一座土山,如这般慢慢地走,也很快地便走了?过去。
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
她来时,分明?是?心怀二意,口中话语真真假假,他却?仍然?真心相请,真觉得来日方长,真会有与她再赏山色的时候。
她应当是?记得的,否则今日便不会送信给他,约定在小?别山中相见。
但也就是?如此了?。
宋既明?一路带着?周鸣玉回到晋州,却?没有带她回到端王府,而?是?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别院。这院子不大,里面就三间房舍,此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在。
宋既明?引她入内,道:“我这些日子在晋州不住端王府,就租了?个小?院,姑娘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计划明?日返京,明?日一早我会来找姑娘。若是?姑娘缺什么东西,写?个单子给我,我叫人帮姑娘购置。”
东境军那边尘埃落定,杨家和?端王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宋既明?已收到朝中旨意,命押端王入京扣留。
周鸣玉是?猜到端王会押解回京,才卡着?这个时间,来联系宋既明?的。
如今一看,时间正好。
她摇摇头,道:“既然?要回上?京,带什么都是?身外之物?,留不下来。我没什么需要的,大人不必费心了?。”
她的口吻玩笑一般,宋既明?却?听得一时沉默。
其实这话也算是?实话,等她以谢家女的身份回了?上?京,只?怕连命都留不住,又何况别的?
宋既明?原本是?想,等安顿好了?她,确认她没什么需要,便给她留出空间,让她今日一人在此好好休息。
但听了?她这话,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走了?。
她与他此次重逢,始终一身轻松,脸上?的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但就因这样,落在他的眼中,才更如长日里一阵无声的风,去而?不回,伸手也无法挽留。
他并没有贪图什么,他只?是?试图挽留,他只?是?用一种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方式去梦想挽留一阵风,想来这不该算是?错的。
“姑娘……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
周鸣玉笑道:“没有了?,大人安心忙自己的事罢。明?日回京,一路我且听大人安排。”
宋既明?望着?她,转回了?原本要离开的身子,重新面对向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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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为什么不找杨简呢?”
天知道他这些年在朝上?经?历两派交锋,有多不耐烦提到杨简。
他看着?她眉眼微动,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
第97章
宋既明原本觉得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恶劣,说出口后便?有?些自恶,但却奇怪地并没有?生出什么后悔,见她如此神色,更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放弃感。
“我以为,比起我,姑娘会更优先选择杨简。”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他初初遇到她时,她坐在?杨简的身侧,他再次遇到她时,她又和杨简站在了一处。
他永远都晚那么一步。
该死的杨简,怎么能在?杨家抄了谢家之后,还?能拥有?那么幸运的命数,与她先结识不算,还?要与她先重逢?
周鸣玉原本以为他们两人是对家,从来是不屑提及对方,所以此刻不防他突然提及,难免有?些怔愣。
但之后,她立刻恢复了寻常神色。
宋既明对她的时候,或许有?时有?所不言,但态度绝对是坦荡的。
她不是半点察觉不到,所以已?经走到了这最?后一步的时候,便?不该再有?所保留地避他三分了。
“大人知道我是谢惜,那知不知道,我与杨简少时,曾经立定婚约?”
宋既明说“知道”。
于是她轻轻笑?了,用?坦荡得几乎有?些残忍的回答告诉他道:“所以这一条路,我的选择可以是大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唯独不能是杨简。”
她那双干净又明亮的眼睛里甚至浮现出一点温柔,只是那温柔全?然不是对他。
“谢家要杨家偿命,但谢惜不能对杨简这样残忍。”
这就?是理由?。
这世上多?的是比男女之间那点浅薄风月更加重要的东西,所谓爱情在?家仇和亲人的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谢家的女儿不会因为杨简停下向杨家复仇的行动?。
但谢惜可以有?那么一点私心。
就?一点,想来亲人疼爱她,来日黄泉相见,不至于太?过责备她。
宋既明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
啊,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任何立场责备她什么。诚然她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将他的一颗心摧得痛不欲生,可他从来没说过,可她从来不知道,她本就?不该为他的单恋与仰慕负任何责任。
此刻,连她将他放于首选的这一个选择,都显得有?些可笑?了。
他什么也不能说。
什么都不说,才能把他的心继续藏住。
什么都不说,才能继续坦荡地装成对她毫无意思的模样。
宋既明从来不打算告诉她,关于他们以前的那些浅薄缘分,因为这本就?是她生命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若她不放在?心上,他也不必拿出来绑架她的心意。
此刻就?更觉得,还?好,还?好,还?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既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垂眼道了句“姑娘好好休息”,而后退了出去。
回京的安排已?经做好,对端王的看管密不透风,他没有?什么可再继续操心的,只是守在?这小?院之外。等天色彻底昏黑下来,他回到院中,静静坐上门前那棵大树的树干。
他在?夜色里垂眼看着熄了灯的房间,忽而冷不丁地想到,当?初在?上苑,周鸣玉遇刺的那晚,他带着人匆忙闯入时,是杨简站在?屋里杀了那刺客,提着剑让他们退后。
所以,光守夜和护她这件事来说,他也是晚了。
他有?些理解了借酒消愁的人,也生起了些想要痛饮的念头,但是他由?来不多?饮,此刻又有?任务在?身,偏偏是不能饮酒的。
于是他又忍住了。
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守了她一晚。
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从树上跳下来,和前来找他的部下叮嘱安排。
城门开?了,他们的车队也已?经准备就?绪,该离开?了。
宋既明和部下说完话,转身进了院子,去敲周鸣玉的房门。
周鸣玉没有?让他等待太?久,不多?时便?打开?了房门。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一身打扮得利落又清朗,随身一直带着的包袱也提在?手里。
她向宋既明笑?了笑?,道:“宋大人,早啊。”
宋既明勉力道:“姑娘早。”
她敏锐地发现了他面上的一点点倦色,道:“大人没睡好吗?”
宋既明摇摇头,只说还?好,又侧身请她出来,道:“给姑娘备好马车了,姑娘随我来罢。”
周鸣玉跨步出来,回手顺势关上了房门,就?是在?两人这一转身的功夫,小?院的门口,却突然听见马蹄疾疾的哒哒声。
来人从马上跳下,两步迈进这院子大门。
他一身风尘仆仆,显见得是一路匆匆赶来,眉眼间也有?些憔悴的倦怠。而他眼里是沉的,看见她的那一刻,浮出些寂静春色尽数揉碎的戚戚。
宋既明下意识就?要上前一步,将周鸣玉拦在?身后。
可就?是迈出半步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她。
她面上微微的讶异之后,分明生出些复杂的情绪,又艰难地推回眼底。
……原来她也是想要见他的。
他那些阻拦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侧身问她道:“姑娘若要说话,我在?外面等姑娘。”
周鸣玉对他说“多?谢”。
他要听的又哪里是这句“多?谢”?
他走出了这个院子,错身而过的瞬间,一眼都没有?侧目——
今日阴云满天,有?风。
杨简就?站在?萧瑟的长?风里,目光很沉地望着她。
自在?上京再次相遇,他从来没有?这样地看过她。来疼寻君羊寺而弍二午九以四7看更多万界文周鸣玉遥遥望着他,看得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如同乌云翻墨,一切都是稍纵即逝,只有?一股浓烈的悲伤,如何都抑制不住,慢慢地溢出来。
周鸣玉心中因这一眼而微微泛起隐痛。
东境军中的情况既定,杨家人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名。覆巢之下无完卵,杨简如此权重,又孤身在?外,必然会受今上忌惮。
她原本觉得,他必然早就?被召回上京了。
她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她原本是不打算再与他相见的。总之这一生阴差阳错,他们最?好谁也别怪谁决绝无情。
可他偏偏又来了。
如果他已?经豁出性命,冒大风险,就?只是为了来见她一回,那如今这样面面相对的时候,她也不该太?过自私,又仓促地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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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自己不肯相见。
她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提步向他走了过去。
这一程是近十年的漫长?光阴,是他们独自度过的半生山水,是那年匆匆离别后再难得相逢的一见。
她跨过这一切,来到他的面前,视线仔细地望着他的面目,停留在?他低垂的眉眼。
难得一见啊……可不能如此伤感。
她忽而笑?了笑?,长?眉妙目都轻松地舒展开?来。
“杨简,好久不见。”
她看见他的面容,因这轻轻的一句话,破碎了所有?低沉的寒意。他难以自控地皱起眉心,眉眼里都是抑制不住的苦涩。
那些宛如滔天巨浪般翻涌的情绪,终于撞碎了所有?不堪一击的拦阻,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最?后一点无力的坚持。
他太?明白她了。
他一听就?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不是在?以周鸣玉的身份叫他杨简,不是在?说自那日娄县相别后,已?有?多?日不见。
她在?戳破那一张被他费尽心思遮起的窗户纸,同时戳破的,还?有?他费心隐藏在?平淡眼神之后的痛意。
他的挣扎全?落在?她眼里,而她只是用?带着笑?意的温柔目光,接纳他所有?的情绪。
她已?经来到他面前,残忍地叫出他的名字,他也就?只能微微哽咽着开?口。
“……十一娘,好久不见。”
十一娘,这一程半生久别,当?真是,好久不见哇。
谢惜的眼中瞬间柔和起来,也是在?同样的一瞬间,浮起了浅浅一层迷蒙的雾气。
杨简喉头发涩,道:“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他甚至都有?些恨意了,又或者只是委屈——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我呢,十一娘?
他分明,他分明……是不想认她的。
起码,不能在?此时。
谢惜看着他有?些疲倦泛红的眼睛,伸手轻轻碰了碰,有?些心疼慢慢溢出来。
她轻轻道:“因为我们还?差一次好好的相见与道别,上次,我们分别得太?匆忙了。”
这世事总是冷漠又荒唐,藏着尔虞我诈的凶恶陷阱虐杀无辜,却偏偏不肯留一分余地,叫一个明日再见的小?小?约定落地成真。
这一回再见,竟已?是流水积年之后。
而她却说,为相见,也为道别。
杨简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自她带着东西果断地离开?了他的身边却不留一字一言之时,他就?非常明白,她必然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路。
他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像等死一样。
他望着她,忽而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收紧了手臂。他贴着她的耳边问道:“阿惜,性命偿清,一切还?能从头吗?”
这拥抱让他愈发不舍,连嗓音都含了泪意的模糊:“我不想分开?。”
他从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思忖他们的将来。她必然是不肯放弃的,而他也必然是不肯叫她伤心的,所以到了最?后,恐怕非要生死相隔不可。
他反复劝自己说,分开?罢,分开?好,她这样艰难地过了半生,总该有?个温暖又平安的结局,没有?杨简,忘了杨简,也无所谓。
哪怕她的姓名不再和他并排写在?一起,也无所谓。
可此刻他还?是轻易地反悔了。
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地明白:哪怕罪孽加身,哪怕万死难赎,他还?是有?着想要和她永不分离的奢愿。
谢惜抵在?他的肩头,因这一句话而落下泪来。
她埋首在?他宽阔的怀抱,凝噎难言:“阿兄,杨简……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七*七*整*理,我始终是喜欢你的。”
第98章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谢惜始终无法否认这一点。
这是她自幼便识得的好少年,他一直优秀、意气、朗朗夺目,他是她的好兄长,后?来又与她定下?婚约。在她的生?命里,这是注定要与她度过一生?的对象。
他是她那些虚荣岁月里外显的一处骄傲,也是她私藏于心不肯对人轻言的笃定爱慕。
但说来也是有些不可置信,原来这么多年,她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直白地说过喜欢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失去之后?,才觉得过去彷如?黄粱一梦,触手即碎,尽是些不可确信的恍惚感?。
她想,这一见,这一句,总是不该吝啬告诉他的。
而她也就只?能说到这句了。
杨简和谢惜永远坚信彼此想要厮守的私心,但杨八郎和谢十一不可能永远只?顾自己。
他们是家族的孩子,得血肉性命于家族,受生?养教育于家族,享安稳华奢于家族,所以?在家族需要的时候,一切皆可舍去。
再?矢志不渝的爱情,不到双方俱死的那一天,都只?是一句无法?证实?的空话,没有任何重量与可比性。
所以?,性命偿清,是从头?开始的前提,也是他们面前难以?逾越的沟壑。
逝者无法?复生?,失去无法?再?得,要如?何回?报,才能算作偿清呢?
她只?说半句。
他全都明白。
杨简拥着她,仰首长长抒出一口气,扯了扯唇角,道:“你这样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轻轻拍一拍她,道:“你签了婚书的,不能不认。”
谢惜始终没有抬头?,温热的眼泪从她眼中漫出来,打湿了他肩头?冰冷的衣衫。
她一只?手紧紧拥抱住他,试图驱散他昼夜兼程赶来而铺满了的一身寒意;而她另一只?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包袱,那里面的东西会将她的爱人?彻底送上死路。
她的手开始发颤。
那一纸洒金点?墨的薄薄婚书,轻而易举地定下?了他们一生?的缘分,却?又在谢家败落时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毫无意外地碾碎成泥。
她的那张婚书,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是不是因为她这样随意地丢掉了这个约定,所以?才叫她今日如?此怯他?
她有些发闷地同?他道:“可我的那张已经丢了。”
杨简居然笑?了,答她道:“在呢。你的那张,我后?来去想办法?找出来了;我的那张,原本要烧,被我抢回?来了。两张都在我那里,一张不少,你若是不认,我来日变成冤魂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当初谢家被抄,府中所有文书都要被一一审核,负责的就是他大兄杨策。许是他们一时疏漏,没注意到那页夹在其他文书里的婚书。
杨简去谢家旧宅没有找到,不肯死心,又偷了杨策的钥匙入库去翻,还真叫他翻了出来。
至于他那张婚书就更简单——杨宏想逼他另立婚约,当面就要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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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硬是从火盆里一把抢了出来。虽然烧坏了边角,但好在字都还在。
而到了他手里,不管杨宏要怎么对他,他自然都不会再?交出来了。
他将两张婚书放在一起,藏在了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只?有无可奈何的怅惘,大约是因为知道再?没有成真的一日。
哪曾想,居然还有今天,能拿来要挟她再?应自己一回?。
杨简想:他这一生?为皇帝做鹰犬爪牙,恶事干了不少,但大抵不是发自本心,而对谢惜的一切,又素来算得诚恳。若是天命当真赏罚分明,凭这一份约定,总该允他死后?来生?得一回?完愿。
谢惜听他轻笑?,自己却?笑?不出来,问道:“真有那么一天,你还肯认我吗?”
今非昔比。谢家败落,和杨简没有什么关系,可如?今杨家倒下?,却?是她一手造成。
杨简道:“认。杨家多的是不肖子孙。我认定你了。”
他三哥不听话,他六哥不听话,他有样学?样,做个不听话的子孙,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身骂名,也不介意被自家祖宗再?多骂几句。
总之他就是想要和她一起。
他尽力驱散方才一时不备而泄露的低落情绪,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哄着怀里这在多年后?失而复得的姑娘。
他仿佛是真的看?到了那么一日,就仿佛这一切都能轻松过去,而将来真有那么一日似的。
杨简低下?头?,有些爱怜地轻轻蹭了蹭谢惜的发侧,轻声道:“别怕,阿惜,别怕。宋既明一路护着你上京,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把证据交给太子,太子是仁德圣明之人?,都会一一为你查清的。别怕。”
谢惜低着头?,把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微微退开一些,待用手指将脸上泪痕都抹去了,才抬头?看?向他,道:“那你呢?”
杨简回?望她,伸手抚了抚她泛红的眼尾,道:“陛下?急召我回?京,我不能和你同?行了。不过,来日你我都在上京,不怕不能相见,是不是?”
谢惜听到这句话,又有些想哭,只?是咬了咬唇,硬生?生?又憋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杨简,道:“只?要证明你无辜,就会没事的,对吗?”
她定定地重复问道:“你是无辜的,对吗?”
杨简有些无奈地笑?了。
“对,我向你发誓。”
他那时是个满脑子只?怀揣谢惜的少年郎,行次又不居长,尚不如?大兄杨策般足以?成为杨宏的左膀右臂。谢家的事,他自然是无辜的。
他确实?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做出肯定的回?应。
可是他的无辜不重要,就像当年连谢惜这样的小姑娘也逃不脱无情的令旨一样。
谢惜点?一点?头?,垂首吸了吸鼻子,没忍住又回?到他怀抱中,重新拥抱住了他。
他终于温暖了。
她的情感?和理智在做反复的拉扯,纠结了许久,却?不过只?是纠结了一瞬,而后?她又放开了他。
“快去罢。”
她扯了扯他的披风,道:“上京既有了旨意,你莫要再?耽搁了。”
杨简看?着谢惜,只?微微顿了一刻,便顺势拉住了她空余的手,道:“我先送你。”
他抚了抚她的手背,俯身快速地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牵着她往门口的马车边去。
他从容而淡然,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马车边,是宋既明和他另一个部下?。
宋既明的眼光沉沉,先是看?见垂首的谢惜,分明是哭过了的脸颊,然后?又看?见他们紧紧相连的双手。
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只?是上京街头?一个无名之辈,看?见人?群熙熙攘攘之后?,那一双惹眼的少年少女,牵着手穿过繁华的街市,脸上的笑?意璀璨得彷如?身处无忧之境。
他垂下?眼,不再?多看?,侧身退开一步。
杨简难得这回?不曾与他针锋相对,只?是微微颔首,谢过他这一回?让步与通融,而后?扶着谢惜上了马车。
她回?过身来,在车门边望他,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杨简笑?了笑?,解了个小荷包下?来,塞到她手里,触及分明是个小圆盒的形状。
他伸手抚了抚谢惜肩头?的发,笑?道:“一直带在身上没去,这回?刚好用上了,今天风大,擦擦脸,别吹坏了。”
他看?着她的表情,匆匆补了一句:“不许哭。”
谢惜还记得自己最初是不打算哭的,谁料到了最后?,居然是杨简在关照她的情绪。
她有些嗫嚅着道:“帕子还没给你呢。”
他这回?倒是不催她了,很宽容地道:“不急,我们来日方长呢。”
谢惜鼻子泛酸,但是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只?得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意来,轻声道:“阿兄,再?见。”
杨简笑?着回?应她道:“阿惜,再?见。”
手松开。
杨简慢慢退开,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意也慢慢归于静寂。他走开几步,离马车远了些,抬手对宋既明一礼。
宋既明平静地望着他,直身受了,却?不回?应。
杨简也不介意他这一刻的无礼与傲慢,只?是为了防止马车里的谢惜听到,而放低了声音,同?他道:“劳宋都统一路费心,莫叫有心人?伤她。”
宋既明心中不屑道: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又算什么身份来提醒我呢?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同?他说:他们尚有不解情缘,而你宋既明又算什么呢?
宋既明觉得这些年他对杨简累积的种种恨意,此刻又向上攀升了一大截高度。
他不想让谢惜感?动,所以?也压低声音,只?是口吻的冰冷与讥诮却?是掩饰不住的:“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许久,你在外不归,回?去是罪加一等。”
开心吗?倒也不算。杨家倒台,他和他背后?的寒门势力,都会因此大肆庆祝一番这来之不易的阶段胜利,但他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
杨简不大在意道:“无所谓了。”
杨家之罪,无谓什么罪加一等,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伸手请他先行:“你们在前,我送她出城,再?走。”
他回?身,从那边等候的茂武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十分平静地跟在谢惜的马车之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既明亦骑上马,先绕路回?了端王府门前,接上了手脚带着镣铐的端王,将他押入四面都围得毫不透风的囚车,这才一路出城往上京去。
杨简的目光一直落在谢惜的马车上,但谢惜一次都没有从里面探头?出来,即便他的马蹄声,一直清晰地穿过所有杂乱,落在她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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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城门,杨简上前,伸手扶了扶马车的顶檐,而后?收回?手,纵马而去。
第99章
谢家遗孤被找到,手?中带有杨家密谋构陷谢家的密信以及端王通敌的罪证,此事在朝中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一旦证实,便说明当年谢家数百口的死亡都是冤案。
而后,军中有数位将领联名上书?,作证谢家将领在军中清廉骁勇,即便伤重也永远冲在前列,绝不怯战,绝不可能与海寇通敌,反而是杨家几?位将领,私用昂贵,远超军费所支与份例所用,并有假战之?嫌。
这之?后,当年在太医院供职的一位龚姓太医,重新参上,递交手?中一份药案和问诊记录,证明端王曾串通太医院替换谢家当年几位主将的药物,致使其病情反复、伤重难愈。
一道又一道证据参上,将此事一次又一次推向顶点。
今上并没有召见谢惜,但却在早朝之?上点了?太子出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此事务必要查个清清楚楚,将文书?列明白送到他的御案之?上,不可叫无辜者枉死,忠国者蒙冤。
太子领命。
谢惜身份特殊,虽为罪臣之?女,但此案正在重理,不可关入大牢,同时作为重要证人,要保证其安全,所以太子直接在东宫辟了?一处居所,让谢惜入住。
虽为入住,实为监.禁,谢惜在其中不可出门,也不可与外人通信。便是有一位相熟的女官前来探望,也是请示过之?后,才?得以入内,待了?盏茶的时间便要离开。
就是在这样萧瑟又孤独的秋日里,辗转了?数月,等到第一场雪倏然而落时,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杨家府上,寂寂许久。
往常繁华热闹的园子,此刻安静无声。仆从们知道如今主家在朝中处境不好,个个谨小慎微,生怕激起一点动静,惹了?主子们的不快。
但奇怪的是,平日在朝上最光鲜的那?几?位,反而一个比一个瞧着平淡。
就连冷面?阎王一般久不归家的八郎君杨简,都难得一直留在家里,每日宽衣大袖地晒着太阳,拉着他七兄在园子里喝茶钓鱼。
他们钓的是家主杨宏在园子里精心养了?许久的鱼,但即使杨简钓上来当场烤了?吃了?,杨宏那?边居然也不作任何反应。杨籍惴惴之?下又被杨简拿着烤鱼在他鼻子下面?晃悠,没忍住吃了?一口后十?分良心不安地加入了?弟弟每日的破坏行动。
但朝中没有人会来恭维杨宏了?。
所以这个平日里十?分热闹的池子,眼见着因此愈发冷清了?。
池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时候,冬天?来了?。
朝中终于有了?将要落定的风声。
这时候鱼已经不大好钓了?,杨简和杨籍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了?两?条。杨简把鱼烤了?,选了?其中一条,也没用食盒,只用右手?端着盘子,左手?拎了?个酒壶,手?指挂两?个杯子,又捏了?四根筷子,就这么去找他大兄杨策。
下人们看着相当不安——要知道大郎君最是讲规矩的,打从出生起就没有过一刻不正经的时候,八郎君要这么进他书?房,拦还?是不拦,着实是个难题。
杨策彼时正在书?房中擦拭长剑,看见他来时这模样,倒也没生气,只轻笑?道:“我那?日听说池子快空了?,我还?不信,去瞧了?一眼,撒一把饵料都见不着一条,果然是都被你吃干净了?。”
杨简把鱼放在桌上,还?给他把筷子摆了?摆,又将酒壶和酒杯放在旁边,十?分从容地坐下了?,请他道:“兄长不来试试?这鱼除了?刺多,味道还?不错。”
杨策道:“不错?那?你今日才?来请我试试?”
杨简面?不改色道:“那?不是我前些时候手?艺不纯熟吗?”
杨策笑?了?笑?,坐在他对面?,拿起了?筷子,道:“我就不该让你进来,书?房是吃鱼的地方吗?”
杨简和他碰杯,道:“兄长就是被父亲管得太严了?,不知道这种?在眼皮子底下犯禁的痛快,今日小弟是特意来请兄长开心的。”
杨策点头,道:“是,一屋的鱼肉味儿?……你小子手?艺倒不错。”
兄弟俩一边吃喝一边聊,倒难得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轻松,待鱼吃完,酒喝干,杨策这才?微微放松了?时刻挺直的腰背,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用一种?平日从不得见的轻松姿势,看着外面?凄凉的景色,慨叹道:“要入冬了?。”
杨简手?里把玩着酒杯,应了?一声。
杨策也不知是如何联想到的,忽而道:“那?年你自己去了?龙爪司,父亲知道后生气,去祠堂罚你,也是这么一个冬日。我去时,你在祠堂里跪着,他在门外头站着,一肩的雪,也不去拂,就那?么看着你。后来你跪够了?时辰,该起身了?,他才?走。”
杨简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就只记得那?年因没能按杨宏的预想进入翊卫,自己干脆投了?龙爪司,回来后又是一阵冲突,雪日寒冷,他在祠堂跪得麻木。
杨策道:“父亲不爱管你……八郎,你从小寡言,但不出错,比我们都好教养。父亲口中不说,但想着将来要引你走一条坦途。谁知道你大了?,反倒叛逆起来,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不如你挨打多。”
杨简不知今日怎么兄长突然做起了?父亲的中间人,只玩笑?一般回应道:“我们这些兄弟,除了?兄长,哪有什么听话的?”
杨策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话也多起来:“是啊。你,六郎,还?有三郎,都不听话……三郎平时连上京都懒得出,为了?谢家六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叔母为了?他,私下与母亲哭了?几?回了?。”
杨简没接这话。
可杨策又续着这话说了?下去:“咱们家啊,说是和谢家有多年的情谊,到了?如今,早就攀不上人家了?。父亲当年计划着为我求娶,谢家没回应,之?后嫁了?两?个女儿?,也没轮到咱们。父亲早就不指望攀谢家这门亲了?。要不是谢家六娘子性子说一不二,看上了?三郎,也轮不到咱们去攀亲。”
这事杨简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杨家不如谢家,所以为了?谢惜,他才?那?么努力。
杨策道:“三郎性子弱,一路都是被推着走,二叔本不觉得是门好亲,若不是父亲要借势,这亲事根本定不下来。谁知道三郎也是用了?心的。谢家出事,他们害怕六娘子报复,防着她,想杀她,三郎从不违拗长辈,居然也做了?这样的事。”
自打当年杨三郎走了?,杨家不少长辈骂他是不肖子孙,杨简倒是头一次从杨策这里听到这话,便道:“三哥和嫂嫂感情深厚。”
杨策笑?了?一下,又慢慢落了?下去,泛起些微末的苍凉:“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了?责备他。只是他这一去,太久了?……我那?日和父亲去看二叔,二叔病得厉害,左不过就是今年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求他,千万要把三郎的尸身找回来,说临死之?前,总要再见一见他的儿?子。”
杨简垂着眼,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话。
杨策回头看他,用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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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语气问道:“父亲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话罢?”
杨简的沉默就是回答。
杨策微叹道:“你们啊,总是自觉聪明,自觉天?衣无缝,煞费苦心地防备家里。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作父母的,何必要忍着丧子之?痛装作不知,来全你们那?一点算计呢?”
十?月怀胎,廿年教养,孩子们的秉性,他们清清楚楚。杨三郎就是再倔强,也不会在杨家如今这样情形下,依旧为了?六娘子的安危,不肯回来见一眼父母。
他出了?事,他们不是全然无所察觉的。
杨策眼中醉意散去,微微倾身,问道:“三郎死在何处,埋在何处,你当真不肯说吗?”
杨简垂首道:“我不知道。”
他捏杯的手?有些用力,道:“我没有找到过他。”
杨三郎沉默又单纯,他想着,只要杨家人找不到他们,就会觉得谢愉必然还?与他在一起,只要他在,杨家就不会对谢愉下手?。
所以在谢愉离开以后,他仍旧不回杨家,为的就是替谢愉圆这一个谎。
但他坚持不了?太久。
谢愉在杨家下毒,他从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体内毒素早已累积太多。逃亡的那?一路上,他一直在喝药,但始终不曾停止呕血,同时,他亦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僵硬颤抖。
他知道自己也许没救了?,心中无可避免地升起畏死的情绪,而后又在想,那?他死了?,他的父母怎么办呢?他的妻,又要怎么办呢?
在他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的时候,谢愉生下了?孩子,趁他不备,捅了?他一刀,由薛峰青护着逃了?。
那?一刀不致命,但对于杨三郎来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躺在床上,鲜血濡了?半床,心里突然确定了?一个念头。
在世人眼中,他不能死。
所以即便死,也只能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杨三郎一生为善,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只在临死之?前强撑着下了?床,拔出一把从不曾饮过鲜血的君子剑,杀光了?自己所有部下。
他绝不能让一个活口回到杨家。
杨策点了?点头,相信了?杨简的话。
“那?就是六郎在帮他……那?我便没有办法了?。六郎他……”
他微微顿了?一下,千万句未尽之?言,最终没有明言,只留下一句:“不如不做杨家的孩子。”
他有些自嘲地垂首笑?了?笑?,想要倒酒,拿起酒壶来,壶里又早已喝干。
真不痛快啊……连酒都不能到全醉。
他有些无力地抬了?抬手?,道:“去罢,八郎,去罢……”
第100章
杨简站起了身,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目光落在杨策的身上,突然发现这位从来寡言沉默、站在最前的长兄,此刻唯余一身疲惫。
他拱手,对杨策一礼。
杨策没有抬眼看他。
但杨简依旧正色道:“多谢兄长,肯将当年案卷中?的纰漏之处点?出,告知太子。”
这样大而久的案子,卷宗拉了大半天都不完,若不是?杨策写了个状子,单等如今的官员再翻,恐怕不一定能发现,就算发现,也不一定那样全面,又那样快速。
杨策扯了扯唇,以手扶额,闭上了眼。
杨简微顿,又道:“还要多谢兄长,当年抄家之时,放了十一娘一条活路。”
当初谢家人是?被杨策押走,他若有心追究,那么秀书与谢惜互换身份的这一出活命之计,则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杨策侧面坐着,整张脸挡在手掌之后。杨简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等不到他的回应,在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再次一礼,将桌上的东西拿起,转身安静地走了出去。
酒香、鱼香,都因敞开的窗户中?吹进的长风,而慢慢在空气中?消散,整个书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杨策在一片安静里放下手,抬起了一张疲惫的脸,空荡荡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
他才三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此刻却仿佛是?个古稀老人一般,毫无气力地佝偻着腰背。
他是?真的感到疲惫。
他是?杨家的长子,出生的时候,杨家早已比不得?祖上的繁盛。但父亲杨宏雄心勃勃,整个家族将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倾全家之力为他铺路。
他自小便?受到最严格的要求,除了别?人对他的要求,亦有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他寅时起床读书,子时才熄灯,四季更迭一日不落,从来立坐皆有规范,挺拔不屈,未有一刻不合礼数叫人失望的时候。
他是?年轻一代最优秀也最得?人看中?的一位郎君,他这一路都走得?顺畅无阻。
他自然也是?最得?杨宏器重?的,所?以作为杨宏最信任的儿子,他接触了杨家几乎所?有核心的隐秘。
大家族中?最易藏污纳垢,没有谁家是?真正完全干净的。杨策接触过这些事,也料理过这些事,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处理好,只要结果是?为家族好,那么就没有问题。
所?以东境军中?的那些事,和端王勾连的那些事,他从来就不是?全然不知的。
杨策并不觉得?这危险是?不能承受的,只需要更加注意就好,在这所?有事中?,他唯一有所?担忧的,就是?自己的三弟。
因为他和谢家的六娘子定了亲。
杨策诚然是?一位关爱弟弟的好兄长。虽然他不认为弟弟们?应当长成没用的富贵草包,但还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责任之外,拼命守护弟弟们?最后的一点?自由和快乐。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要保护杨三郎,所?以才会时刻叮嘱杨家人注意和端王来往的尺度。
但之后,又冒出一个不省心的杨简,自幼和谢家那个最得?宠爱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结一段良缘。
杨策心里清楚,谢家和杨家绑得?越紧,谢家就越信任杨家,杨家就越能从中?获益,得?到更大的好处。但也是?因为如此,一旦将来出现问题,两家翻脸,即便?杨家得?胜,自己这两个弟弟,也必然是?受伤的那方。
这些猜测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着杨家一步一步将谢家推向?灭亡的深渊,并不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使得?全家的盘算都付诸东流。但他仍旧在很偶尔的某些时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们?不要陷得?太深。
这些话也显见得?是?都白说了。
谢家被抄的那天,杨策亲自上门,同谢家主母行礼的那一段,是?觉得?木已成舟,无谓在最后一刻失了体?面,横竖官兵已经包围了谢家,不会有谁能逃出生天。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换掉谢惜。
谢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还在杨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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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牵连的。谢夫人是?在提醒杨策,要他必须退让这一步,否则她谢家女儿,纵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闹得?他杨家永无宁日。
杨策不怀疑谢愉能做到这样的事。
所?以他暂时退了。
他心里并不觉得?麻烦——横竖谢惜逃不出这个院子,如果不作为主子被抄斩,那就只有作为奴仆被发卖。而杀一个奴仆,对于他们?来说,是?太过轻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无情地按照家族的谋划,将谢家人推上断头台,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感。但是?他的两个弟弟,一个逃出了家,一个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关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亲弟弟。杨简求了他,他也就心软了那么一次,没有告知杨宏,无声地放走了谢惜。
没事的,他想,谢惜和谢愉不一样,从小娇花儿一样地长大,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诡谲,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风浪。
说句不好听?的,恐怕即便?他不下手,她也是?难活的。
杨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只是?有些可惜与伤感,自己这两个弟弟,还是?没能保护得?住。
——直到如今。
那一股迟来的后悔,终于在此刻,重?重?地压垮了他。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就应该一切为了家族,什么弟弟的伤怀,什么一时的心软,这些都是?不该留存于他身上的东西。他就应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执起棍棒,毫不容情地痛责这两个被儿女私情冲坏了头脑的弟弟,将一切意外都扼杀在萌芽之际。
他想要做弟弟们?最好的兄长,就应该挺身而出,和父亲、和家族、和一切的阴谋与不公抗争,坚信并追求清白与正义,就应该规劝父亲回头,持身守正,守护两姓交好,满足两个弟弟这一点?自由和心意。
他并没有在某一个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终,所?以此刻,他既没有成为家族希望的样子,也没有成为弟弟们?需要的形象。
而他的错,造成的后果,就是?今日整个杨家的败落。
他已经习惯了由自己来承担责任,所?以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推脱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恶感。
他真羡慕杨简那点?随时都可以反驳父亲的叛逆,他做了弟弟的同党,吃了父亲的鱼,在读书的房间里大快朵颐,和弟弟喝着酒随意闲谈。而此刻,香气散去,短暂的轻松和快活散去,他又变回了杨家的大郎君。
杨策坐在原地,静静地歇了半刻,伸手从桌边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柄精致却冰冷的短刀,用毫无兴致的眼神欣赏了一会儿。
短刀落地,手臂垂落。在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杨家的大郎君终于卸下了重?担,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舒服的姿势,坐在椅中?,长久地等来一场凝望至终的深雪——
杨家的府上挂了白,但大门紧闭,无人吊唁。
门是?杨简让关的。外头的百姓,知道杨家叛国?,虽碍于官兵驻守,不能上前,但纷纷唾骂杨家。
杨策之死,被视作懦弱之徒的脱罪之举,百姓们?不知他是?谁又做了什么,但他盖以杨姓,便?只能招来谩骂。
这些百姓们?自然是?没有错的,他们?只是?不知道,几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让无数农户们?得?益的田改新法,编纂者的一长串人名里,亦有杨策在列。
而随着杨家最得?意的这个孩子死去,整个杨家都彻底陷入了死寂。由来坚毅又硬朗的杨宏,忽而之间便?白了一半的头发,形象也不再强硬,每日只是?静静守在杨策的灵堂,甚少说话。
七日之后,杨策的棺木出门,安安稳稳地入了杨家祖坟。
外间的一应事项,全部由杨简接管。杨籍自觉不如杨简,也不去给他多添麻烦,只是?一直守着父母,照顾他们?。
杨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难免郁结难解,影响到身体?。送葬归来后,杨籍去见过杨夫人,知她喝药歇下,便?没有多作打扰,只是?对身边年长的妈妈打听?了几句,问过她身体?情况,便?要退下。
“还请妈妈照顾好母亲。我先去看看父亲。若母亲醒了,劳您同她说一声,晚间我来陪她用饭。”
这管事的妈妈应下,杨籍便?拱手告辞,又去书房找杨宏。
杨宏没有什么公事可以处理,此刻就落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中?飞雪。
杨籍从老仆手中?接过绒毯和手炉,走上前去,将杨宏手边那个不大烫手的手炉换了,放到他的手中?,而后又展开绒毯,重?新帮他掖好。
“这几日风冷,父亲坐在此处,务必保暖。”
他掖着毯子,触及到父亲明显消瘦的身体?,有些难过,又道:“阿父,我知道长兄过世,您心中?难过。但还是?请您看重?身体?,不要生病。”
杨宏垂眼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知道。起来,别?趴着了,坐到旁边来,陪我说说话。”
杨籍说“好”,吸了吸鼻子,把泪意憋回*七*七*整*理去,坐到了杨宏的身边,帮他煮了一杯热茶,递到手边。
杨宏接过,看了看茶汤,叹道:“你?啊,旁的倒也罢了,煮茶还不错。难怪不爱做官,叫你?去署衙点?卯,像揪着你?尾巴了一样。”
杨籍有些尴尬,以为杨宏要责备他,便?道:“我不是?这块料。”
杨宏却只道:“没关系,你?不爱做官,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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